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前朝余孽只想卖烧烤》   作者:孟冬十五   文案:   楚溪客看了一篇狗血虐恋耽美文,主角受是前朝遗孤,主角攻是当朝废太子,主角受为了光复大业把主角攻从头利用到脚,最后踩着攻的尸体登上皇位,妥妥的渣受一枚。   楚溪客气气呼呼:渣受退散!攻麻烦长个嘴!   然后他就穿书了,成了他口中的渣受……   楚溪客佛系地支了个烧烤摊。一三六卖面筋鸡胗羊肉串,二四七烤蒜蓉茄子猪骨髓,逢五排十不营业,因为要去乐游原听听小曲遛遛猫。   ·   为了彻底斩断书中感情线,他还给自己找了个小情人——被烤面筋征服的美人乐师,钟离公子。   洞房花烛夜,瞧着钟离公子胸前胎记,楚溪客五雷轰顶——这货就是“主角攻”?!   钟离东曦小心翼翼:“鹿崽不会因为我被皇室除名,就不想要我了吧?”   楚溪客一脸懵逼:“我、我想尿尿……”   当天夜里,楚溪客就卷起铺盖逃跑了。   再后来,哐哧哐哧的马车上。   钟离东曦:“鹿崽的计划我都知道了。”   楚溪客怂唧唧:“什、什么计划?”   钟离东曦微凉指腹轻抚着他颈侧动脉:“你打算利用我谋朝篡位,还要把我丢到城外喂狗的计划呀~”   楚溪客:!!!   现在补上洞房来得及吗?   ——————   ·受:集美貌、乐观、幸运、社牛属性于一身的糊弄学大师皮皮受。   ·攻:人前苍白羸弱小乐师,人后偏执腹黑废太子,除了恋爱脑没什么不好深情攻。   【食用指南】   1.无论书里书外,攻受只有彼此,受没有占用别人的身体哦!   2.攻姓“钟离”,是很古老的复姓了,ky其他角色只能删评处理啦!   3.正文内容丰富,美食种田基建谈恋爱,请不要仅凭文案猜全文(基建从第三卷 开始,介意的宝宝慎点哦~)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种田文 美食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溪客,钟离东曦 ┃ 配角:姜纾,贺兰康,桑桑,二桑 ┃ 其它:美食,穿书,基建   一句话简介:美食,种田,基建,谈恋爱!   立意:仇恨无法让自己真正强大,爱可以。   VIP强推奖章:   楚溪客穿越到一篇狗血虐恋耽美文,主角受是前朝遗孤,主角攻是当朝废太子,主角受为了完成“光复大业”牺牲了亲情、友情、爱情,结局主副CP全员be。楚溪客穿越的角色就是这个“主角受”。他从逃避原书剧情到主动承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读书,养猫,卖烧烤,珍惜爱情,陪伴家人,帮助陷入困境的人,努力改变着原书中所有人的悲惨命运。   本文风格轻松、情感细腻、结构严谨,以反转人生、弥补遗憾为导向,以两位男主各自掉马的过程为线索,巧妙地造成人物关系的反转,同时串联起一个个看似平凡实则各有所长的小人物。最终,这些“小人物”汇聚成巨大的能量,兵不血刃颠覆皇权,改变了原书中不死不休的结局。 第1章   平康坊北街,秦楼楚馆一家连着一家,家家红灯高悬,彩绸漫天,就连夜风都裹挟着丝丝缕缕的香软气息。   在这灯红酒绿中,唯有一处显得格格不入。   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白墙灰瓦,绿树葱葱。树下支着一方红泥小炉,炉上放着个圆肚石锅,锅盖叮叮当当鼓动着,散出浓浓药香。   一个眉清目朗的少年蹲在炉边,额头沁着汗,手里拿着大蒲扇,铆足了劲儿地扇着炉火。   “三碗水煎成一碗……应该有一碗了吧?”   少年伸手去抓锅盖,不出意外挨了烫,一下子蹦得老高,吓得桑树上的雀儿扑啦啦飞起来,惊魂未定地落到屋檐上。   少年却浑不在意似的,捏着耳朵咧嘴一笑,浑身上下透出勃勃生机。   他小心翼翼地把药汤倒进陶碗,又“叮”的一声丢了个瓷勺进去,双手捧着往楼上跑。   二楼是一间宽敞的暖阁,两片屋檐如燕雀的羽翅高高挑起,四面没有墙壁,只扣着长长的格扇窗,此刻窗扇紧闭,锁起一室药香。   少年绕过屏风,直奔内室,撩开层层纱帘,看到的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   “阿翁,喝药了。”尽管对方陷入昏迷,少年还是恭敬地唤了一声。   床上之人是他名义上的祖父,姓楚,人称“老楚头”,三天前突然病了,对外宣称患了伤寒,其实是受了刀伤。   老楚头昏迷前叮嘱少年,不许解开他的衣服,也不能请大夫,只要照着药方抓药就好。   少年虽然觉得奇怪,却也乖乖照做了。   他并不清楚祖父受伤的原因,因为他是三天前才来到这个世界的。   他叫“楚溪客”,来自现代,是个孤儿,从记事起身边就只有一只猫。   那是一只成年银渐层,头顶有一片桑叶形状的灰色绒毛,楚溪客给它取名叫“桑桑”。桑桑智商极高,会为楚溪客寻找食物,每天接他放学,还会监督他上网课!   楚溪客就这样在好心人的资助以及猫猫的陪伴下长到了十七岁。   半年前,一个平凡的傍晚,桑桑突然开口说话了。它告诉楚溪客自己的任务完成了,要去另一个世界了,并叮嘱他不要再迷路,他们一家人会在新的世界重逢。   说完这话桑桑就消失了,过程非常神奇,就像科幻电影一样全身化成光点,一根毛都没留下。   从那之后,楚溪客就反反复复梦到一本名叫《血色皇权》的狗血虐恋耽美文。   说狗血真是一点没冤枉它——原书是倒叙,开篇第一章 主角攻就死了,凶手就是主角受!   攻受原本有一个美好到足以绘制成一幅画卷的初遇——三月三,曲江池畔,主角受一袭红衣,赤着脚在水中嬉闹,主角攻坐在高高的楼台上,锦袍玉带,眉眼含笑。   就在他们两情相悦、约定终身的时候,彼此的身份突然曝光——主角受是前朝遗孤,生来就担负着复国的使命;主角攻是当朝太子,他的父皇曾是前朝旧臣,为了谋权篡位屠尽主角受全族!   这样的人物关系,注定了几十万字的虐恋情深……   每次发生误会,主角受从来不会相信主角攻,偏偏主角攻没长嘴,一句解释也不肯说,任由误会加深。   临近结局,主角受终于决定放弃仇恨和攻远走高飞,然而就在离开的前一晚,主角攻没有出现,主角受的藏身地却被禁军围攻。   主角受一怒之下攻入皇城,踩着尸山血海走到主角攻面前,红着眼圈刺出一剑。主角攻原本可以躲开,可他没躲,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让受记住他,记一辈子。   结局就是主副cp全员be,所有读者喜欢的角色都死了,只有主角受一个人孤零零坐在皇位上,享受着威威皇权与无边孤寂……   楚溪客真情实感骂骂咧咧。   然后,他就穿书了……   直到现在,楚溪客都不确定自己穿成了书里的哪个角色,《血色皇权》中的主角、配角乃至龙套都没人叫“楚溪客”。   不过,对他来说穿成谁都无所谓,只要不是主角攻就好,更不要是主角受!   唯一惦记的就是桑桑猫了,楚溪客一直记得它消失前说的话。桑桑说,他们会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会是这里吗?   ……   床上的老人呼吸微弱,求生的本能让他吞咽着药汤。   楚溪客松了口气。   原身也叫楚溪客,从小患有“痴傻症”,祖父常年带着他四处求医,非常辛苦地把他养大。原身虽然心智不全,却异常懂事,祖父对他的好他都努力记在心里。   如今,这份浓重的情感传给了现在的楚溪客。   楚溪客喂药的动作有些笨拙,却十分认真。终于,最后一勺药汤入口,他抓起巾帕在老楚头嘴角擦了擦,一不小心力气大了,擦下一小撮胡须。   楚溪客动作一顿。   再去看老楚头的脸,他终于发现了不对劲,老楚头的胡子好像是贴上去的……   他捏着剩余的胡须往下拽,没拽动,换成巾帕擦,依旧没擦掉,直到不小心撞翻药碗,碗底的药汤滴到胡子上,才终于揪下来一小撮。   这下,不仅胡子掉了,就连那一小片皮肤都透出白皙的光泽。   楚溪客冷不丁想到老楚头昏迷前特意叮嘱他不许解开衣服、还不能请大夫的话,隐隐意识到不对劲。   他的视线转向老楚头层层包裹的胸口,似乎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倘若这层衣服扒开,袒露在他面前的将会是一个大秘密……   楚溪客的手下意识探过去,最终,还是停在了半空。   ***   楚溪客出门抓药,顺便平复一下心情。   门外仿佛另一个世界。   灯红酒绿,车马喧嚣,郎君娘子打马经过,留下阵阵香风,穿着华丽的波斯商人牵着骆驼,阵阵驼铃清脆悦耳。   此时正值日暮时分,铿锵的鼓点从顺天门蔓延到大街小巷,预示着坊门即将关闭。不过不用慌,街鼓要足足敲上六百下,足够人们赶回家中。   街边商贩正在收摊,冷不丁瞧见楚溪客,道道目光齐刷刷汇聚而来。   搬来长安大半年,原身从未主动迈出过家门,偶尔被老楚头带出去看病,也如小娘子一般戴上长长的冪篱,从头遮到脚。渐渐地便有一些难听的话传出来,有的猜测他面貌丑陋,有的诋毁他身有恶疾。   此刻,面对左邻右舍的探究的目光,楚溪客没有上赶着套近乎,只是拢着衣袖,低调地走在街巷中。   一不留神,撞上一堵冷硬的人墙。   那是一个正在执勤的金吾卫,冷不丁被楚溪客撞到,当即横眉怒目,眼瞅着就要开口呵斥。   楚溪客抢先行了个叉手礼:“军爷对不住,小子着急抓药,没刹住脚。”   说完还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这一笑,看在旁人眼中恰如潺潺春水,再坚硬的冰雪都会就此消融。   这就是楚溪客的魅力了。   他的五官并非一眼惊艳的那种,然而与通身鲜活的气质搭在一起,就像会发光的毛绒球,既亮眼又柔软,往灰扑扑的人堆里一丢,能糯糯叽叽地跳到人心里去。   任是威严傲气的金吾卫都不由软了声调:“坊门关闭在即,小郎君速去速回。”   “多谢军爷。”楚溪客当即快走几步,俨然一副“我是良民,我很听话”的姿态。   年轻的金吾卫到底没绷住,勾起唇角。   一时间,更多目光汇聚到楚溪客身上,十有七八在敬佩他的胆识,剩下两三个在欣赏美色!   楚溪客丝毫没有被围观的尴尬,反倒挺胸抬头,坦坦荡荡地对上旁人的目光。   不远处,一辆颇有异域风情的牛车迎面而来,牛角上挂着一对精巧的银铃铛,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车辕上卧着一只小奶猫,白中泛银的皮毛,翠绿色的眼睛,呆呆萌萌的圆脑袋,简直就是他家桑桑的缩小版!   楚溪客脚步一顿。   突然,车轮被石头绊了一下,小猫咪一个趔趄滚下车辕,险些被牛脚踩到。   楚溪客大步冲了上去,一把将惊魂未定的小团子捞进怀里。看到小家伙头顶那片桑叶形状的灰色绒毛,他瞬间泪目。   “桑桑不怕,哥哥来了。”   与此同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推开雕花木门,门后露出一张清隽的脸,带着三分文弱,五分清贵,剩下的是看不透的神秘底蕴。   四目相对,双双愣住。   车内之人率先回过神,露出一抹清雅的笑:“就算小郎君生的俊俏,也不能拐带别人家的小猫咪不是?” 第2章   其实,单凭头顶那片桑叶形状的灰色绒毛,楚溪客并不能断定这只小奶猫就是他的桑桑。   但是,万一呢?   桑桑消失前都开口说人话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而且,按照桑桑的意思,他们会在“新的世界”重逢,不就是这里嘛!   原本以为茫茫人海找一只猫并不容易,没想到居然就这么碰见了,怎么舍得就此错过?   楚溪客不好意思地笑笑,同时又十分诚实地把小奶猫往怀里拢了拢。   钟离东曦曼声道:“小郎君笑得再甜,也是要还猫的。”   楚溪客心虚地清了清嗓子,暗搓搓把小奶猫塞入衣襟,于是他胸口便显出一个小鼓包,楚溪客还十分宝贝地拍了拍。   小奶猫竟也不怕他,楚溪客的手拍过去的时候,小家伙还像桑桑经常做的那样用毛绒绒的脑袋顶了顶他的掌心——这让楚溪客更加怀疑这只小奶猫就是桑桑,不,确切说是桑桑的“转世”。   钟离东曦唇畔染上三分浅笑:“小郎君这是打算明抢么?”   楚溪客后退半步,拱手长揖:“小子接下来的话可能会冒犯郎君,是以先行致歉。”   钟离东曦:“说来听听。”   楚溪客:“请问这只小奶猫可是郎君所养?”   钟离东曦:“显而易见。”   楚溪客:“敢问郎君可否割爱?”   钟离东曦:“并无此意。”   楚溪客硬着头皮道:“那个……能否请教郎君府上何处?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偶尔去看看它。”   钟离东曦俊眉微挑,语气中带出几分调侃:“果然够‘冒犯’。”   楚溪客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露出几分令人心软的稚气。   钟离东曦眸光微闪,朝他勾勾手。   楚溪客颠颠地凑上去。   “平康坊东门,南曲十字街,小郎君,有缘再见。”钟离东曦修长的手指探出去,挑开楚溪客的前襟。   楚溪客下意识捂住胸口,像个被调戏的小娘子。   钟离东曦当真被愉悦到了,笑道:“小郎君莫怕,物归原主而已。”   说着,便捏住小奶猫的后颈,从楚溪客怀里拎了出来,还宣誓主权般晃了晃。   装饰精美的牛车吱吱扭扭走远了,带着疑似桑桑的小奶猫。   楚溪客愣在原地,悄悄红了耳尖。   ***   楚溪客抓完药,回家时路过祥云楼,买了一瓢小杂鱼。   如祥云楼这样的大食肆,进货不是论斤,而是论船。南边来的货船每日清早自广通渠入长安,其中一艘就是专门给祥云楼供河鲜的。   那些手指一般粗细的鱼儿有的混在水缸里,有的干脆就是从大鱼肚子里剖出来的——被大鱼吞吃入肚尚未消化——管事瞧不上,向来是剁碎了喂鹅。   这些,都是楚溪客这三天蹲在自家阁楼上听闲话听来的。   因此,他想到买杂鱼的时候没去鱼铺,而是直接来了祥云楼。每日这个时辰,年纪最小的学徒会提着一桶小杂鱼到后院喂鹅。   楚溪客解下几枚铜钱,递到小学徒跟前:“小兄弟,这钱给你,卖我一瓢鱼儿如何?”   小学徒警惕地后退一步,拒绝道:“师父吩咐去喂鹅,不能卖。”   楚溪客循循善诱:“桶里这么多,卖我一瓢也没关系的,这些钱你若不想私吞,可以拿去给师父买酒不是?”   小学徒鄙视地瞥了眼他手里的铜钱:“就这么点儿,连两口酒都买不了。”   楚溪客:“这次买不了,多攒两次不就可以了?”   小学徒:“你的意思是,你下次还会过来买鱼?”   楚溪客果断点头。   小学徒仍旧不免犹疑:“师父知道了会罚我的……”   楚溪客再接再厉:“倘若你师父知道你辛苦换钱是为了给他打酒吃,定能知晓你的孝心,不仅不会罚你,还会比别的学徒更疼你几分,看家的手艺也会只教你一人。”   小学徒圆溜溜的眼睛里透出几分神采,显然被楚溪客说动了。   “小哥不如试试,试试又不吃亏。”楚溪客把手里的铜钱往前送了送。   小学徒终于下定决心,伸出那只整日泡水洗菜而显得皴裂的手,把铜钱紧紧握入掌心。   就这样,楚溪客用远远低于鱼铺的价钱买下了满满一瓢杂鱼,还附赠一个瓢。   这就是他从小练就的生存智慧了。   在现代,他无父无母无人领养,从小住的是政府分配的廉租房,吃的是百家饭,每个寒暑假都要找机会做兼职,小小年纪就攒下了读大学的钱。   他都想好了,上大学之后就不申请贫困补助了,把这个名额让给更需要的人。只是没想到,刚刚拿到录取通知书,他就穿书了……   楚溪客摸了摸干瘪的钱袋子,默默叹气:要想办法赚些钱才行啊!   可是,做什么呢?   他一没保人,二没手艺,在这个时代能做的大抵是去码头上背背扛扛,就算他不怕辛苦,人家瞧着他这个小身板也不会雇他。   楚溪客捏捏自己白嫩嫩的小胳膊,再次叹了口气。   将将拐过十字街,迎面看到一队人马疾驰而来,马上之人个个披红着紫、鱼袋加身,看样子官职都不低。   楚溪客连忙退到路边,目送他们入了进奏院。   所谓“进奏院”,说白了就是朝廷给地方官设置的“驻京办事处”。光是平康坊就有浙西、浙东、河中、河阳、夏州、容州等十几处。   楚溪客冷不丁想起《血色皇权》中有这样一段描述:“持拱十五年春,凡五品以上地方官齐聚京师,于二月二日大朝会商讨储君人选,一时间各坊进奏院门庭若市,食宿供应险些不足。”   “储君”什么的楚溪客没放在心上,让他在意的是“食宿供应不足”这几个字。   可以卖吃食啊!   支个小摊,卖卖早点,对他来说无疑是投入最少、来钱最快的营生,还不耽误照顾老楚头。   在现代时,楚溪客住的廉租房就在大学城附近,整栋楼的邻居不是食堂员工就是小吃摊摊主,楚溪客平日里得了左邻右舍的照顾,写完作业就跑到摊子上帮忙,一来二去各家的手艺都学了个七七八八,什么煎饼果子烤冷面啊,户部巷面筋串串香啊,就没他不会做的!   心里有了盘算,楚溪客回家的脚步都轻快许多。   蔷薇小院,这是楚溪客给新家起的名字,因为照壁前面长着好大一棵野蔷薇,枝条又长又密,几乎爬满了整个照壁。   今日回来得有些晚了,楚溪客没敢耽搁,第一时间上楼查看老楚头的情况。   老楚头并非全然昏迷,而是在汤药的作用下处于沉睡状态,每到晚间会醒来一次,解决一下吃喝拉撒。   大抵汤药的效果,老楚头即使醒着的时候也是迷迷糊糊的,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上来。楚溪客担心自己露馅,同样闭口不言,努力扮演着“痴傻”的模样。   眼下老楚头还没有醒来的迹象,楚溪客放下心,仔细压了压被角,便下楼忙碌去了。   他做事从不拖延,既然想好了要卖早点,便决定明日就开始。因为不知道能不能成,所以他不打算投入太多本钱,而是利用家里现有的食材和炊具试试水。   说白了,就是有什么用什么。   红泥小炉子有一个,可以用来炖些汤水;烧炭的火盆有一个,随便放个铁网就能烤肉烤馍。   家里存粮不多,好在还有些面粉和大豆,左右老楚头吃不了这些,楚溪客自己再少吃点,就能省下来做买卖。   老天保佑,居然叫他在屋梁下找到一整条羊腿!   楚溪客在原身的记忆中“看”到,这是之前老楚头帮一个养羊的人家救治怀崽的母羊时主家送的,老楚头没舍得吃,就用少少的盐搓了搓,挂在阴凉通风的屋梁下,想着等原身过生辰的时候再好好地做一顿……   楚溪客压下眼底的酸涩,十分珍惜地切下一小半,剩下的按原样挂回去。   接下来,就是愉快的前期准备了。   要把黄豆磨成面,和小麦粉掺到一起,精白面价钱贵,豆粉便宜,两者掺和掺和既美味又划算。   羊腿肉切成薄片,用自制的五香料腌渍起来,明日稍稍烘烤一下就可以吃,还能省下不少炭火。   这就是楚溪客的精打细算了。   对了,还有小杂鱼,楚溪客打算亲手烤成小鱼干,送给小奶猫做见面礼。   日子嘛,有了目标就有奔头。   楚溪客躺在树下的大石墩上,翘着脚,嚼着薄荷叶,听着石锅中噗呲噗呲的美妙声音,惬意地眯起眼。   夜风习习,小鱼干的香气飘入左邻右舍,院墙那边冷不丁响起稚嫩的猫叫。   楚溪客诧异地望过去,他记得旁边没住人啊,怎么会有猫?   “喵~”   又是一声,奶声奶气,楚溪客的心都化了。   两家之间的院墙是用竹板搭成的,不算高,楚溪客踩着石墩爬到墙头上,不期然看到一只银白色的小奶猫。   “桑桑!”楚溪客惊喜异常,“桑桑,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小奶猫并不理他,一心往墙上爬。   楚溪客感动得眼泪汪汪:“桑桑,你也想我了对不对?”   小奶猫很聪明,虽然腿不够长但极会踩点,嫩乎乎的小爪子特意勾在竹板的关节处,就这样一节接一节地爬到了墙头。   “桑桑,我也好想你,这半年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楚溪客激动地伸出手,打算去抱它,不成想,小奶猫突然跳起来,倒栽葱似的摔倒在地。   幸亏墙边长着一丛密实的蒲草,小家伙没有受伤,而是努力扬起小脑袋,左看右看。   楚溪客蒙了:“桑桑,你说句话呀桑桑!”   “喵喵~”   小奶猫欢快地叫了一声,努力倒腾着小短腿冲到石锅旁,围着香喷喷的小鱼干转圈圈。   所以,小家伙根本不是来找他,而是来吃小鱼干的?   真相太残酷,楚溪客拒绝接受。   翠竹大宅,阁楼上。   钟离东曦除去厚重的狐领大氅,只着一身雪色锦袍,少了些许矜贵,多出几分凉薄。   他懒洋洋地倚在栏杆上,远远瞧着小院中有趣的一幕,墨色眼底染上淡淡笑意。   “阿翁说得没错,这令人齿寒的长安城,并非一无是处。” 第3章   谁舍得责怪一只小猫咪呢?   最后,楚溪客还不是得乖乖奉上小鱼干,还要帮忙吹凉。   喂猫的小碗也要仔细选择,是老楚家压箱底的一只,厚胎黑釉,碗底很高,既能防止小猫咪踩翻,又不需要它过分低头,可以很好地保护小家伙娇贵的颈椎。   酥酥脆脆的小鱼干,楚溪客掐头去尾,把中间最好吃的位置呈给小奶猫,谁知小家伙根本不领情,毛绒绒的爪子一按,把鱼头和尾巴一并纳入爪下!   是一只勤俭持家的小猫咪没错了。   楚溪客鼻子一酸,他的桑桑也是这样,因为买不起很贵的猫零食,他就自己烘小鱼干给桑桑吃,桑桑每次都会很珍惜地吃干净,碗底的渣渣都会仔细舔掉。   趁着小奶猫埋头干饭的机会,楚溪客暗搓搓地开始了各项测试。   勾勾尾巴,细小的尾巴变戏法似的完成一个心形;拍拍屁股,肉乎乎的小屁股就像屁桃君那样撅起来,还抖了抖!   楚溪客不自觉柔了眉眼,这就是他的桑桑没错了!这些可爱的互动都是他不开心时桑桑用来哄他的!   如果这些不足以作为证据的话,楚溪客还有最后一招——桑桑对薄荷叶的气味十分敏感,只要稍稍一靠近就会狂打喷嚏。   刚好,墙根下就种着一丛,楚溪客摘了很小的一片叶子,慢慢凑近小奶猫。   小奶猫起初还很好奇,歪着小脑袋嗅了嗅,紧接着便嗖地一下缩回去,一个大大的喷嚏打出来,生生让自己栽了个跟头。   是桑桑无疑了!   楚溪客连忙扔掉薄荷叶,激动地把小家伙抱起来。   可是,他手上还残留着薄荷的气味,小奶猫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把自己吓得毛毛都炸了起来。结果,不管楚溪客怎么洗手道歉用小鱼干诱惑,小家伙都不肯靠近他了。   最后,小奶猫气呼呼地扭着胖嘟嘟的身体爬到竹墙上,还不忘叼走一条、不,两条小鱼干,还是最大最长的两条!   大概是因为负重太多,这次爬墙的过程并不顺利,爬到一半的时候尖尖的鱼头被凸起的竹节挡了一下,连累得小奶猫一并摔到地上。   即便如此,这只毛绒绒的小吃货也没打算放弃鱼干,一骨碌爬起来,继续奋斗。   楚溪客心疼了,反复洗干净手,小心翼翼地托着把小奶猫送上墙头。   竹墙那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修长的身影,白衣胜雪,眉眼矜贵。   有的人穿白衣气质温润,能彰显翩翩风度;而有的人则莫名多出令人生畏的距离感,只能远观,不敢亵渎。   钟离东曦就是后者。   偏偏楚溪客有着自小练就的社牛本领,无论面对什么人都能迅速切换成适合的状态。   “郎君,你住这里吗?”语气热情熟稔,宛如旧友重逢,让人不自觉卸下心防。   他一边说一边伸着脖子看了一圈,这才发现,牛车进入的就是这个一直空着的大宅子,两家的门开在了不同的街道上,看着距离很远,实际仅有一墙之隔!   钟离东曦淡声道:“嗯,今日刚搬来。”   与楚溪客的惊讶不同,他对彼此的“重逢”没有丝毫意外,早在回长安之前他就把左邻右舍调查清楚了。   “这么说,以后就是邻居了?”楚溪客难掩惊喜——以后可以随时看到桑桑了!   钟离东曦被他鲜活的样子感染到,淡淡一笑:“往后,要麻烦小郎君多多照应了。”   “好说好说,互相照应嘛!有了邻居就有人气,以后咱们两家常来常往,和和睦睦,好运气也会随之而来的!”   “小郎君说得对。”钟离东曦笑意加深。   “对了,还没请教郎君高姓大名——我叫楚溪客。”楚溪客主动自报家门。   “鄙姓钟,单名一个离字。”   钟离?《血色皇权》中没有这一号人,看来与剧情无关,那就可以放心地结交了。   “钟离公子,有礼了。”楚溪客隔着墙头,行了个不怎么标准的叉手礼。   钟离东曦理袖整冠,还了一礼。   楚溪客挥挥手:“常来常往呀!”   “常来常往。”钟离东曦眉眼含笑。   临别时,楚溪客在小奶猫耳边悄悄说:“桑桑,我知道是你。虽然不清楚你为什么不记得我了,但我会想办法把你接回家的。”   说完,又照着毛绒绒的小猫头用力亲了一口,都亲出响声了!   片刻后,钟离东曦把小奶猫拎起来,点了点他被亲的地方,调侃道:“得了小美人一个亲香,你当猫生无憾了。”   “咔嚓咔嚓咔嚓~”   桑桑猫心里只有小鱼干。   ***   第二天,楚溪客起了个大早。   先是熬了药喂老楚头喝下,又打来温水给他擦拭手脚,趁着熬药的工夫他还扫了院子,擦了地板,把灶间的水缸打满。   活计很多,楚溪客却丝毫不觉得辛苦,反倒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至少他有了一个家,有了亲人,还找到了桑桑,往后的每一分努力都是给现在的好日子增砖添瓦,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家里的事情打理好,楚溪客就兴冲冲地挑着扁担出门摆摊去啦!   地址他一早就选好了,就在平康坊东门,届时坊门一开,进奏院的官员、眠花宿柳的文人墨客、外出交游的举子都会经过这里。   更重要的是,东门旁边有一家武侯铺,不仅有不良人日常管理治安,执勤的金吾卫也会时不时过来歇脚,不怕有人欺行霸市。   楚溪客到得有些晚了,只占到一个小小的角落,不过这也正合他意,他原本还担心来得早了不小心占了别人的位置。   接下来,他的一应举动就像一场赏心悦目的表演——   先是从箩筐里拿出一把轻便的扫帚,把地上的落叶和浮土仔细清扫了一遍,然后才搬出小炉子和火盆。   炉子点起来,底下塞进一段段锯成巴掌大小的木块,上面放了个大肚瓦罐,罐子里装满了水,只少少地放了把绿豆进去。   火盆里烧的是无烟碳,上面架上一个铁丝网,网上放着一块块圆圆的面饼,还有串串羊肉。   面饼是楚溪客昨天夜里烙出来的,存在阴凉的地窖里,稍稍用火一烤,就是正宗是肉夹馍……的馍。   最后,楚溪客仪式感十足地挂了个亮闪闪的招牌——楚记小烧烤!   这个小小摊位刚一摆出来就吸引了周遭的目光,最大的亮点就是干净,从用具到食材没有丝毫脏污,就连小炉子的外壁都擦得锃亮。   紧接着,看客们就被楚溪客的“花式烤串”惊艳到了。小小一个火盆,最多只能放三四个馍、七八串肉,却被他玩出了花。   圆圆的馍抛上抛下,肉串凌空翻转,各式作料耍把戏地撒下去,切馍刀在掌心转出一道虚影,围观百姓还没看清,一个外酥里香的“羊肉夹馍”就做好了。   送到嘴边,大大地咬上一口,唔……被怠慢许久的五脏六腑顿时满足起来。   此刻晨钟未响,坊门未开,三教九流的人都聚在这里。   楚溪客故意用蒲扇扇着风,烤肉的香气顿时飘散开来,勾的人馋虫大动。   有人谨慎地问价,也有人直接丢下钱拿走两个。无论爽快的还是观望的,哪怕单纯好奇瞎打听的,楚溪客都会耐心地一一回应。   刚好,旁边就有一波进奏院的官员,这些天被公家的稀汤寡水荼毒得够呛,忍不住派长随过来买。   楚溪客瞅准机会推销:“客若觉得不够吃,可多夹两串肉,一串只需两文钱。”   “那就多夹,夹三串!”长随之一豪气地说。   他这么一开口,其余长随纷纷不甘示弱地表示也要多夹,还生怕卖完似的,率先把钱丢了过来。   空空的钱罐立即发出叮叮当当的美妙声响。   楚溪客笑得越发真诚了,肉夹馍做好,还用小竹筒盛了一桶桶绿豆汤一并递出去,有一桶是给官员吃的,还有一桶是送给长随的:“天气冷,这些汤水给官爷们暖暖胃。”   只是简简单单的绿豆汤而已,被这么一个俊俏的小郎君笑盈盈地递过来,莫名地让人很是受用。   当官的都买了,一定是好东西!那些谨慎观望的人纷纷凑过来,掏钱换馍。   楚溪客加了把火:“小子今日带的馍不多,数量有限,先到先得哈!”   这下,众人掏起钱来更积极了。   他这边卖得好了,难免会引得其余商贩不满。   楚溪客对此早有防备,眼瞅着几个商贩围拢过来,极力表现出一副淡定的模样,朝着武侯铺那边招了招手。   “阿兄,馍烤好了,过来吃呀!”   商贩们一见,忌惮地停下脚步,狐疑地试探道:“哪个是你阿兄?”   “就是穿着银甲拿着金吾的那个呗!”楚溪客随手一指。   不,确切说不是随手指的,而是挑了个最高最帅的。   商贩们的视线齐刷刷落到那人身上,瞬间露出古怪的神色:“楚旅帅是你阿兄?小子,这牛皮你也敢吹!”   嘿,巧了不是,都是姓楚的!   楚溪客面不改色道:“自然不是一个娘生的了,本家兄长,也是很亲了。”   “是吗?”一道含笑的声音响在头顶。   楚溪客抬头一看,瞬间社死——他他他、他何时走过来的呀?! 第4章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楚溪客只能硬着头皮把戏演下去。   “那个,馍烤好了,是现在吃还是打包……阿兄?”最后两个字轻得几不可闻。   他没好意思看对方的脸,只是心虚地举着肉夹馍,心里默默祈祷,他没听到没听到没听到……   对面的人比他高大许多,穿着甲胄的身影笼罩下来,仿佛能把他淹没,这让楚溪客更加紧张。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终于有一只手伸过来,接过那个被油纸小心包裹的肉夹馍,送到嘴边,咬了一口。   “嗯,不错。”楚溪客听到对方这样说。   他一下子抬起头,近距离地看清对方的脸——   他语文不好,想不到太好的形容词,脑海中一瞬间闪过的只有报刊亭那些装帧精美的明星杂志,倘若把眼前这位放上去,分分钟卖断货!   简单说,就是帅,而且是那种坦荡洒脱、桀骜不驯的帅!   就在楚溪客专心发呆的时候,对方已经离开了,顺便卷走了摊位上剩余的肉夹馍,与此同时钱罐里多了一大串铜钱。   楚溪客眼睁睁看着他把肉夹馍分给了同僚。   同僚们笑嘻嘻地调侃:“头儿,那小美人谁啊,值得你吃了饭还要巴巴地照顾生意?”   对方回头看向楚溪客,春日暖阳下,绽开一抹肆意的笑:“没听他说吗,我是他‘本家阿兄’。”   楚溪客脸都红了。   好在,这脸没白丢。原本还想找茬的摊贩顿时肃然起敬:“原来是楚旅帅的兄弟,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楚溪客见好就收,主动见礼:“小子初来乍到,还望诸位多多照应。”   摊贩们惶恐道:“我等还要指望楚小郎君照应一二。”   “好说好说。”楚溪客笑笑,诚恳地说了些拉近关系的话,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就这么兵不血刃地化解了。   收摊之后,楚溪客特意去感谢那位“楚旅帅”。   楚云和挑着眉眼逗他:“不是本家兄弟吗,这么客气做什么?”   楚溪客拱手,行了个揖身礼:“是小子造次了,还望旅帅勿怪。”   “多大点儿事,值不得这么大的礼。”楚云和不甚在意地摆摆手,笑问,“我倒是好奇,门口站着这许多人,你怎么就一眼选中我?”   楚溪客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很是真诚地说:“我就瞧着旅帅您长得最高大,最俊朗,最有仗义。”   楚云和朗笑一声,大手重重拍在楚溪客肩上:“你小子倒是有眼光!”   楚溪客身子一歪,险些被他拍趴下。   楚云和连忙扶了他一把,笑意不止:“就你这小身板,幸亏还算机灵,不然早被人嚼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楚溪客继续拍马屁:“多亏了旅帅宅心仁厚,帮小子解围。”   楚云和想来是瞧他顺眼,啧了一声,道:“别‘旅帅旅帅’地叫了,我姓楚名云和,你要么叫楚兄,要么叫云和,或者……叫‘阿兄’也成。”   最后一句分明带着几分调侃意味。   楚溪客却愣住了。   楚云和?   他是楚云和!   《血色皇权》中的最惨男二楚云和?!   “楚云和,出身世家,武艺精湛,明明可以恩荫入仕,却执意参加武举,最后以魁首的荣誉成为皇帝亲军,又一步步做到金吾卫的二把手……”   他本拥有大好前程,就因为认识了主角受,为了那句醉酒时许下的“同生共死”的诺言,被迫卷入皇权之争。   每当主角受遭遇危难,都是楚云和义无反顾挡在前面,主角受为了“光复大业”杀红眼的时候,也是楚云和冒死站出来替那些无辜者求情,小说中对他评价是:“充满血腥的皇权角逐中唯一一颗始终不变的赤子之心。”   然而,作者却没有给他一个好结局,一次冲突,楚云和为主角受挡下毒箭,当场身亡。   ……   当初梦到这段的时候,楚溪客还没出息地掉了几颗金豆子来着。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稀里糊涂跟楚云和告别的,又是怎么回到了蔷薇小院。此刻,他满脑子都是《血色皇权》中的狗血剧情。   按照书中的时间线,眼下还不到主要角色登场的时候,主角攻似乎还被拘禁在洛阳行宫,可怜兮兮地做他的“废太子”,主角受也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窝着。   楚溪客原本以为自己只要小心一些就能远离这俩大冤种,没想到却意外地认识了楚云和。   主角团终究还是朝他走来了吗?   楚溪客心里乱糟糟的,然后,决定做一顿好吃的平复一下心情。   昨天的小杂鱼还剩下一些,楚溪客打算烙几个杂鱼饼子。   他要做的杂鱼饼子不是“铁锅炖杂鱼加贴饼子”,而是把杂鱼和饼子做在一起的一道主食……或者说菜?   总之,这道菜做出来,主食和配菜就都有了,再加上一碗紫菜汤或绿豆饭,他和桑桑一人一猫就能干掉一整锅!   想到曾经和桑桑相依为命的日子,楚溪客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开始全神贯注地做起了美食。   先把小鱼剖肚洗净丢进锅里煮。需要注意的是,煮鱼的时候最好加一些盐和醋,这样煮出来的鱼肉才劲道,不烂。然而这个时代盐很贵,楚溪客没舍得加,把鱼煮了个半熟就捞出来了。   鱼肉煮好后,需要加上适量的调料以及自己喜欢的菜,最好是水葱、香菇、生姜这种去腥提味的,如果没有,韭菜、蒜叶、干白菜都行。   刚好,后院种着一丛韭菜,早春时节刚刚返青,和小鱼掺到一起,剁得碎碎的,就是美味的馅料啦!   然后就是做面饼了。   杂鱼饼子最好用玉米面,但是《血色皇权》的朝代背景仿照的是“大唐中期”,玉米、红薯、花生等舶来品尚未传入中原,日常粮食作物只有黍、麦、粟、稻、豆等有限的几样。   楚溪客只得用粟米面和黍面代替。   粟米面蒸出来的饼子宣软多孔,而黍面黏稠劲道,两种面掺着用刚好能中和一下。   面团和好后放在温暖的地方醒一醒,然后揪成一个个婴儿拳头大小的剂子,擀成圆片,把杂鱼馅包进去,再用手压或者用擀面杖轻轻擀,擀成巴掌大小的饼子就好。   擀好的饼子贴到热腾腾的铁锅内壁,最多两刻钟,香喷喷的杂鱼饼子就能出锅了。   与此同时,隔壁院落。   一男一女两名下属正躬身立在钟离东曦对面。   其中,男下属一身青衫,眉眼平和,笑眯眯的模样倒像位文士。女下属则面色冰冷,腰后别着三尺唐刀,一身的杀伐之气。   男下属摇着折扇,不紧不慢地说着:“从大内传出擢选储君的消息到现在,共有十二名五品以上的官员与二皇子接触,但最受圣上倚重的三位阁老更看重三皇子……”   钟离东曦神色恹恹地倚着凭几,脸上看不出丝毫神色波动:“赫连雄属意老三?”   男下属点点头,道:“虽然赫连雄表面与二皇子来往密切,实际却屡屡私会三皇子。”   他顿了一下,忧心忡忡道:“赫连雄坐拥夏州兵权,又极得圣上倚重,如果连他都站在三皇子阵营,储位想必很快就会尘埃落定。”   女下属皱眉道:“不然我去把赫连雄杀了,省得这棵墙头草坏了殿下的好事!”   男下属摇了摇扇面,笑眯眯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钟离东曦惨白的指尖轻扣着桌面,淡声道:“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老二,之后的事就不必理会了。”   两位下属躬身应下。   ***   一墙之隔的蔷薇小院,楚溪客的杂鱼饼子出锅了。   贴近锅壁的一侧焦黄酥脆,另一侧宣软劲道,杂鱼馅料的汁水渗透进饼子里,咬上一口,早春的寒气都驱散几分。   这么好吃的东西,楚溪客自然不会独享。   他专门给小号桑桑做了一份,没有放调料和难以消化的黍面,只用粟米面和杂鱼烙成猫爪形状,山|与三夕小小一团,桑桑猫可以一口一个!   楚溪客舍不得小家伙每次干饭都要翻越高高的围墙,于是想了一个好主意——   把竹墙底部挖一个洞,这样桑桑就可以钻过来啦!   于是,楚溪客找来一个锯子,“咯吱咯吱”锯竹板——动手之前他特意看了一下,竹墙两端是搭在他家房子上的,所以他才放心大胆地锯起来。   从大宅这头看过去,只能瞧见一个尖尖的锯头来来回回,锯得欢快。终于,“噗嗤”一声,竹板断掉,原本密不透风的竹墙底部出现了一个圆溜溜的洞。   楚溪客像只小猫似的趴下去,冲着洞口轻声叫:“桑桑,过来吃饭呀桑桑!”   结果,小奶猫没出现,反而看到一双锦缎六合靴,不紧不慢地踱步而来。 第5章   楚溪客说话之前先绽开一个笑,尽管对方……的靴子看不到:“不好意思,吵到你了?”   “重点难道不是锯坏了我家墙壁吗?”清清冷冷的声音隔着竹墙传过来。   楚溪客没什么底气地解释:“不好意思,我以为是我家的……”   墙那边的人含笑道:“原来小郎君家也种着竹子么?”   楚溪客一愣,这才发现搭建竹墙的竹板正是隔壁院子里栽的那种。   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冲着洞口的靴子说:“实在抱歉,不然,我送你饼子吃好不好?”   对方没有回应。   楚溪客乐观地以为他默认了,于是颠颠地跑到灶间,把猫爪形状的小饼子装到桑桑专用的黑釉碗里,还精心摆了个造型,又随便捡了两块人吃的大饼子,用便宜的油纸包起来,然后重新趴回竹墙边。   明明踩到石墩上就能很方便地趴上墙头,他却执着地以“小猫撅腚”的姿势透过圆洞洞跟对面的人,也就是钟离东曦交流。   钟离东曦没有提醒他“墙头”的存在,而是从容地蹲下来,先从洞口接过一只刷洗得亮闪闪的黑釉碗,又接过一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   这体验,也是新奇。   “碗里是给桑桑,也就是小狸奴吃的,油纸包里的加足了作料,请郎君尝尝的,粗鄙之物,请千万不要嫌弃。”   “狸奴”就是小猫咪在古代的叫法,楚溪客还是昨日特意打听了才知道的,倘若想领养别人家的小猫咪,须得准备好肉啊,鱼啊,甚至盐巴、茶叶这种比较贵重的“聘礼”,就叫“聘狸奴”。   不过,《血色皇权》是一本架空文,作者通篇提到小猫咪的时候都是“猫猫、咪咪”混叫的,所以这里的人也是同样的叫法。   “哦,原来它叫‘桑桑’,我此前竟不知道。”钟离东曦语气中带着几分揶揄。   楚溪客心虚地干笑两声,但还是厚着脸皮说:“是啊,因为桑桑头顶有一片‘小桑叶’,这样叫是不是很贴切?”   “嗯,确实贴切。”钟离东曦轻笑道。   楚溪客悄悄松了口气,迅速得寸进尺,旁敲侧击:“那个,怎么没看见桑桑呢?”   “许是跟着大猫捕猎去了。”钟离东曦说。   “郎君家还有大猫呢?是桑桑的阿娘吗?”楚溪客的声音瞬间透出显而易见的惊喜。   “嗯。”钟离东曦被他感染到,笑意晕在唇畔,尽管楚溪客看不到。   “那个……桑桑看样子快要满百天了吧,同时养活一大一小也挺辛苦的,郎君是否打算将它聘出去?”   “或许吧!”钟离东曦没把话说死,想听听他后面还有什么有趣的话冒出来。   楚溪客没令他失望,滔滔不绝道:“诶,亲手养大的小猫咪,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当然要给它找个好人家啦!比如,对方会不会费时费力给猫猫准备美味的猫饭啊,以及距离远近都应该考虑在其中吧?”   钟离东曦笑意加深:“多谢小郎君提醒,我会好好考虑。”   为了小猫咪,楚溪客借机套近乎:“左邻右舍的,就别这么见外了,郎君直接叫我名字就行,我姓楚名溪客,小名崽崽。”   钟离东曦轻笑:“崽崽?”   楚溪客这才反应过来刚刚一时嘴瓢,把原身自我介绍的话背出来了。   他脸一红,努力挽尊:“那个……就是一个小名,就跟妞妞啊,囡囡啊,狗剩之类的一样,阿翁说起个小名好养活。”   狗剩?   钟离东曦忍俊不禁。   听着小郎君鲜活清亮的嗓音,钟离东曦眼前仿佛蹦出一头活泼灵动的小鹿,有着圆溜溜湿漉漉的眼睛,呦呦鸣叫的样子让人心软。   “鹿崽。”钟离东曦脱口而出。   没想到,楚溪客反应极大:“不不不,我不姓鹿,我姓楚,郎君千万别这么叫。”   要知道,主角受就姓“鹿”,他可不敢和“鹿”这个字沾上半点关系!   钟离东曦敏锐地察觉到这孩子被吓得不轻,于是体贴地转移话题:“去用饭吧,我也想尝尝这饼子的味道了。”   “如果郎君觉得好吃,下次还做给你。”楚溪客连忙就坡下驴。   “那就多谢了。”钟离东曦站起身,然后,那双锦缎六合靴便像来时那样渐渐远离了小竹洞。   翠竹大宅有专门用餐的屋子,是一个只有三面墙壁的大堂屋,简称“食堂”。   此刻,翠竹大宅食堂中。   钟离东曦坐于主位,十余名下属分列两旁,每个人面前摆放着一张低矮的食案,案上是统一的三菜一汤。   唯有钟离东曦那桌,金灿灿的杂鱼饼子十分吸睛。众位属下明里暗里地看过去,他们向来守规矩的殿下难得把猫也给带来了。   此刻,一大一小两只猫正蹲在钟离东曦腿边,大的悠闲地舔着毛,小的则把半个身子都埋进黑釉碗中,喵呜喵呜吃得欢。   钟离东曦仔细比较过了,桑桑的猫爪小饼子显然是用心烹制并精心挑选的,每一粒都火候适中,甚至大小都差不多,给他的两只大饼子却黄中透黑,明显是焦了……   看着饼面上被手指压出来的浅浅痕迹,就算焦了,他也想尝一尝。   只是,手刚刚伸过去,原来的东宫总管,现在翠竹大宅的管家福伯便走了过来,钟离东曦的手硬生生拐了个弯,放在饼子旁边的银筷上。   福伯笑眯眯地逗他:“邻家小郎亲手做的杂鱼饼子,瞧着就令人垂涎。”   钟离东曦就像没听见一样,端着一张肃容说:“开饭。”   福伯依旧笑眯眯的:“此等粗鄙之物,怎能入殿下的口,不如舍给老奴吧!”   钟离东曦依旧没吭声,只是把那兜油纸包拖到远离福伯的一侧,然后把两只饼子叠放着拿起来,一口咬下去——   这样,两个饼子上就都有他的齿痕了。   众属下目瞪口呆。   “阿翁还吃吗?”钟离东曦把饼往前递了递,眼中带着一抹戏谑。   福伯笑得后槽牙都露出来了,果然还是应该回长安啊,长安不仅有繁华风物,还有能让殿下恢复人气的讨喜小郎君!   ***   楚溪客没有违背承诺,按时按点去了祥云楼,名叫云飞的小学徒早在后门等着他了。   远远看到楚溪客走来,云飞大大地松了口气:“你终于来了,我还担心你是不是蒙我呢!”   楚溪客笑道:“就算我不来,你也没什么损失不是?”   云飞扭捏了一下,闷声闷气地说:“你是不知道,我昨日回去把你的话说给了阿娘听,谁知阿娘比我还上心,就连原本给家里的弟弟妹妹买布做春衣的钱都拿出来了,千叮万嘱让我尽量买好酒,让师父看到我的诚意——那可是阿娘替人浆洗才赚到的钱,忙活了整个冬三月呢!”   听着云飞的话,楚溪客不禁想到了当初的自己,他也是和云飞这么大的时候开始在大学城“打工”的,难免感同身受。   楚溪客问:“你师父在祥云楼是个什么名号?”   “头号切墩师父,一手切萝卜的绝活,谁都比不上他!”云飞骄傲地说。   楚溪客:“切萝卜的绝活,就是把萝卜切得又匀又细吗?”   “还快!”云飞继续骄傲道。   楚溪客顿时放心了,就算那个师父不地道,最终辜负了云飞的好酒,他也能补偿给云飞。要知道,他可是大学城小吃街公认的“切墩小王子”,不仅会切萝卜丝,还会雕花!虽然和那些家传手艺的大厨不能比,但教教云飞这个小学徒想来是够用的。   这样打算好,楚溪客就继续心安理得地买了……三瓢小杂鱼。他明日想试试在早点摊加上杂鱼饼子,所以多买了一些。   说是三瓢,实际云飞这小子特别实在,大抵是感激楚溪客出的那个主意吧,每一瓢都满得冒出了尖,匀一匀四五瓢都有了。   回去的时候,路过菩提寺。   楚溪客冷不丁想起楚云和,于是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为了避免自己的话被有心人听到,他还机灵地找了个隐蔽的偏殿。   殿中供奉着一尊弥勒佛,佛陀祥和慈爱的模样让他不由自主卸去防备,诚心祈祷。   “佛祖保佑,让主角受永远不要来长安,原书里的狗血剧情永远不要发生。”   这样就没人造反,云和兄也就不用死了。   “另外,请您保佑主角攻不要受那么多苦,给他安排一个治愈系的小美受吧!”   只要攻受不相遇,就不会连累长安城纷争四起,他就能安安稳稳摆摊卖烧烤。   “还要麻烦您一件事,让我阿翁早点醒过来……”   “那个,我是不是求得有点多?那不然这样,我前面说的那些都不算,您先让我阿翁醒过来,这个愿望实现了我再过来求别的。”   楚溪客嘿嘿一笑,双手合十拜了三拜。   瞧着殿内连个功德箱都没有,楚溪客掏出一串铜钱,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香案上的木鱼旁。   他不知道的是,刚刚那番令人捧腹的祈祷悉数被内室之人听了去。   这个偏殿之所以没对外公开,是因为这是寺内主持的私人住所,此刻内室除了主持之外,还有与主持私交甚好的钟离东曦。   一了大师慈悲的目光中含着淡淡的笑意:“这位小郎君当真诚挚可爱,就是不知他口中的‘猪脚公’和‘猪脚瘦’是何物,殿下可曾听过?”   钟离东曦淡定地放下茶盏:“大师都不知道的事,晚辈就更无从得知了。”   一了大师呵呵一笑。   就在这时,进来一个小沙弥。   小沙弥单掌施礼,不紧不慢道:“殿外有一位小施主,问小僧平安符在何处求,小僧没有告诉他佛寺没有‘平安符’一说,那是道观才有的。”   一了大师:“为何不说?”   小沙弥淡定回道:“万一小施主因为自己的无知而羞愧难当,就是小僧的罪过了。”   一了大师朗笑出声:“善哉善哉。”   钟离东曦勾起唇角,清冷的眸子里透出几许戏谑:“可否借笔墨与黄纸一用?”   小沙弥很快取来。   钟离东曦笔走龙蛇,接连画了两个平安符,递给小沙弥:“麻烦小师父走一趟。”   小沙弥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在一了大师的示意下接过“平安符”,追出殿门,交到了楚溪客手中,完了还神色复杂地叮嘱:“倘若是生死大事,小施主还是谨慎为先,毕竟……平安符也不是每一张都有效果。”   “晓得了,多谢小师父提醒。”楚溪客欢欢喜喜地把平安符揣进怀里,回家去了。   小沙弥站在石阶上,默念了两遍《金刚经》还是觉得罪孽深重。   怎么可以协助那位殿下骗人呢?刚刚,他一不小心看到那张符上用小篆写着——   “元始天尊霐敕:贪多嚼不烂。” 第6章   打死楚溪客都想不到,随随便便去个寺院都能碰到美人邻居,美人邻居还恶作剧地给他写了两张“平安符”。   他非常宝贝地把“平安符”用荷包装起来,一张压在老楚头枕头底下,一张决定第二天送给楚云和。   说起来,老楚头此时脑袋下面的软枕还是楚溪客亲手缝的,布兜用的是他小时候的中衣,内芯是从他的被子里掏出来的上好丝绵。   他无意中发现,老楚头盖的被子是用木棉填充的,而原身从小到大盖的都是价格昂贵的丝绵被。   知道真相的楚溪客鼻子酸酸的,缝起枕头来更用心了。虽然针脚歪歪扭扭,样子也丑兮兮的,好在还算舒适,至少比老楚头之前用的石头枕舒服多了!   楚溪客把自己那个硌死人的玉枕也丢开了,换成了柳絮填充的软枕,每天晒一晒还能闻到春天的味道,开心得很!   楚溪客藏好“平安符”,又熬了药喂老楚头喝下,然后就去灶间准备明早用的食材了。   卖烧烤就是这一点好,材料可以提前准备,到时候烤一烤、热一热就能直接卖!   楚溪客并不贪心,只把今日赚到的钱拿出一半买了羊肉和米面,剩下的悉数存起来,留着给老楚头买药。   睡前摇了摇装钱的大陶罐,比昨天要沉一些,觉也就睡得更踏实些。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楚溪客就到了平康坊东门。他没有急着摆摊,而是找到了楚云和。   彼时,楚云和刚值完夜,正指挥着底下的大头兵们把沿街的灯笼摘下来,楚溪客就抱着一篮子杂鱼饼子凑过来了。   灯烛掩映下,小郎君笑得和煦又讨喜,忙碌了一夜的金吾卫们单是瞧着就觉得周身的疲惫消去大半。   “头儿,你这阿弟认得好呀!”   兵士们开着玩笑,同时接过篮子,毫不客气地抓起饼子吃了起来。当然,并不白吃,原本打算付钱的,楚溪客却怎么也不肯收。   楚云和冲着兵士们笑骂一句,转而敲敲楚溪客的脑门:“有事找我?”   楚溪客从怀里掏出“平安符”,一脸郑重地递给他:“我昨日去菩提寺为阿兄算了一卦,大师说,阿兄是古道热肠、一生顺遂的命格,若有机缘,能够随王伴驾也说不定。只一点,阿兄命里犯‘鹿’,遇见了千万要离远一些。”   ——这是楚溪客琢磨了一整夜才想出来的说辞,总之不管怎么样都无法完全不理会楚云和的死活。   菩提寺……算卦……还求了平安符?   就算楚云和不爱学习,至少还懂得常识,佛寺尼庵多以讲经布施为主,哪里会给人算卦?   不过,他善良地没有打击楚溪客,而是把平安符从荷包里拽出来,煞有介事地翻看。   “嗯,这字龙飞凤舞的,一看就是大师的手笔。”不过,他读的书比楚溪客多不了两本,同样不认识小篆,“这上面写的啥?”   “大吉大利,今晚吃鸡、不是,岁岁平安之类的吧!”楚溪客理所当然地猜测道。   “挺好,多谢了。”楚云和很是重视地把平安符塞回荷包,然后和他的宝贝剑挂到了一起。   楚溪客再三叮嘱:“阿兄要记得命里犯‘鹿’啊,尤其是‘鹿鸣’、‘鹿啼’之类的。”   “晓得了。”楚云和潇洒一笑,头也不回地挥挥手。   办完了这件心腹大事,楚溪客大大地松了口气,然后就一身轻松地去摆摊啦!   他和楚云和说话的时候,商贩的眼睛可都看着呢,如今瞧见他回来,众人连忙让出一大片地方,纷纷招呼他过去。   楚溪客没有拒绝,只是特意远离了那些卖饼子、汤面之类的摊子,选了水果摊和鸡子摊中间的一小片位置。   不得不说,这样识趣的举动让那些同样卖早点的摊主松了口气。   有人不着痕迹地打探:“昨日楚小郎的羊肉夹馍卖得那般好,今日可有多准备一些?”   楚溪客猜到对方的意图,一边摆放摊位一边笑盈盈道:“倒也没有,我一个人能力有限,再者还要早些回去照顾生病的阿翁,每日只能准备这些,卖完就走。”   这话再次让摊贩们暗自松了口气,他们原本还担心楚溪客卖得多了会抢走他们的熟客。如此一来,众人对楚溪客更是高看一眼。   就这样,楚溪客四两拨千斤地为自己赢得了一个好印象。   主要顾客还是昨日进奏院的那些官员,还有其余吃上口的回头客。   每卖出一份羊肉夹馍,楚溪客都要推销一下新添的杂鱼饼子,有人摆手拒绝,也有人好奇想尝尝,楚溪客都是笑脸相迎。   说起来,他摆摊多久就能笑多久,嘴角的弧度都不带变的。还不是职业性的假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能不开心吗?接连不断的铜钱丢到罐子里,叮叮当当一通响,可真是太美妙了!   试想一下,微凉的初春,大清早急匆匆去上班,迎面看到这样的笑脸,一整天都会有好心情吧!   是以,围在楚溪客摊位旁的客人越来越多。   突然,不知哪里冲出一拨府兵,一边吆喝一边粗鲁地推开周遭的顾客,气势汹汹地朝着楚溪客的摊位而来。   “走开,走开,不想死就滚远点!”   楚溪客吓了一跳,还以为对方是来找茬的,没想到紧接着就听为首的府兵说:“听说你这摊子上的烤肉串很有我们夏州的特色,剩下的这些别卖了,爷们包圆了!”   已经付过钱的客人敢怒不敢言。   楚溪客忙道:“不打紧,这些钱就算预付的,今日是小子对不住诸位,明日用双份馍补偿。”   客人们听到这话,就算有什么不满也说不出口了,各自跟楚溪客打了声招呼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楚溪客扶起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娘子,好声好气地说:“劳烦军爷仔细轻重,别伤了娇客,我这里给您多加串肉。”   为首的府兵居高临下地瞧着楚溪客,哼道:“你小子倒是能说会道的,得了,动作麻利些,少不了你的银钱!”   楚溪客绷着脸点点头,快速地烤制起来,同时暗地里给小丫鬟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站到自己身后。   小丫鬟明显有些怕,看样子想走,大概又担心空手而归会被责罚,最终还是咬了咬唇,壮着胆子朝楚溪客的方向挪了挪。   没一会儿,第一份羊肉夹馍就烤好了。   不等楚溪客用油纸包好,为首的府兵便抢了过去,一口咬去小半个,也不怕烫:“嗯嗯,不错不错,确实是咱老家那味儿……小子,你该不会是夏州人吧?”   “幼时确实在夏州长大。”楚溪客随口糊弄。   “那也算半个夏州人了!”为首的府兵终于露出个笑模样,沉甸甸的一串铜钱丢过来,“不用数,只多不少。”   “承蒙惠顾。”楚溪客当真没数,转头便放进了钱罐。   这举动无疑让对方更为欣赏:“小子,记住我这张脸,爷们是夏州节度使赫连使君麾下的,明日还来你这里买馍,做得好了使君重重有赏。”   “多谢军爷照顾生意。”   楚溪客嘴上应着,心里却偷偷吐槽,这人怕不是个傻子,天子脚下,哪家府兵敢如此横行霸道,还大大咧咧地自报家门?除非想给他家节度使招黑!   送走这帮瘟神,楚溪客变戏法似的从面盆里取出一个刚刚偷偷藏起来的白面馍馍,手法娴熟地烤制松软,夹上整整三串肉,递给等候许久的小丫鬟,同时还递过去一个杂鱼饼子。   小丫鬟局促地摆摆手:“我、我家都知只给了我买羊肉夹馍的钱,买不起杂鱼饼子……”   都知,在《血色皇权》中指的是秦楼楚馆中的领班或花魁,楚溪客立即猜出这个小丫鬟的来路。   不过,他没有任何轻视的意思,而是把杂鱼饼子塞到她手里,笑着说:“这个饼子是我送给你的,权当压压惊。”   小丫鬟挣扎了一下,最终小声说:“那便多谢小郎君了。”说完还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这才红着脸跑开。   安静了好半晌的坊门口再次热闹起来,商贩们七嘴八舌地替楚溪客鸣不平。   楚溪客没有抱怨,反倒乐观地想着,做谁的生意不是做呢,不少给钱就行!   “阿翁,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楚溪客回到家,熬了药,打扫干净屋子,照例温了水,一边给老楚头擦洗手脚,一边在他耳边碎碎念。   “我很快就要满十八岁了,以后也用不着阿翁出去给死人开膛破肚了,您就留在家里享清福吧!还有啊,等我跟美人邻居混熟了,再把桑桑接过来,咱们一家三口安安稳稳过日子。   “说起来不怕您骂我骄傲,我会的可多了,不仅是羊肉夹馍和杂鱼饼子,烤鱼烤虾烤面筋,就没我做不了的。等您身子骨硬朗些,我就不卖早点了,改成傍晚摆摊,到时候就是正正经经的烧烤摊了,生意肯定比现在只好不差。   “当然了,我也不贪心,能攒下些应急的钱就行,如果生意好的话,兴许还能在偏僻些的坊内买个小房子……咱们这个院子不是租的吗?我多干几年,争取在长安有个真正属于咱们的家。”   突然,老楚头身子一歪,剧烈地咳嗽起来。   楚溪客愣了一瞬,继而是巨大的惊喜:“阿翁,您活啦、不是,您醒了?”   老楚头扶着床沿,平复好呼吸,虚弱地看了他一眼:“就算是个死人,也要被你说活了。”   此刻,他的声音忘了伪装,虽然有些沙哑,却显得十分年轻。   楚溪客却没注意,而是忙不迭地倒了碗水,毫不谦虚地说:“确实有人这么说过,我这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活的说成生机勃勃的。”   老楚头诧异地看着他,缓缓开口:“崽崽,你的痴傻症好了?”   楚溪客……傻眼了。 第7章   江湖救急!   原身平时都是什么样的?   楚溪客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然后学着记忆中原身的样子垂下脑袋,对对手指,做出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   “阿翁也像旁人一样,嫌弃我痴傻么?”   老楚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没吭声。   楚溪客得不到回应,心里越发忐忑,忍不住抬起眼睛,悄悄看过去。   那小心翼翼的模样,让人不由心头一软。   老楚头被他瞧得有些绷不住,终于开口:“那天的事,你当真想不起来了?”   哪天?   老楚头道:“我受伤那日。”   同时,也是楚溪客穿书的那天。   楚溪客只记得模模糊糊听到一阵猫叫,继而是悠远的梵音,清醒之后就在这个身体上了。   哦,对了,还有一个重要信息——他现代的身体不是自然死亡的,而是像桑桑一样化成光点消失了……   楚溪客生怕暴露,于是谨慎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敢说。   老楚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摆摆手,哑声道:“没什么,不记得……也不打紧。”   楚溪客暗自愧疚,连忙扶着他躺倒,说:“我去给阿翁熬汤药。”   老楚头摇摇头,说:“既然醒了,就说明内里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那副药不必再吃。”   楚溪客顿时松了口气,语气也跟着鲜活起来:“那我去煮羊肉汤,阿翁多吃两碗。”   原身也会做饭,味道还不错,这一点倒是不需要遮掩。   “仔细些,别烫着。”老楚头像往常那样叮嘱。   楚溪客重重地点点头,然后特意学着原身平日里开心时的样子一蹦一跳地下楼去了——实际上,也不用特意学,原身很多小习惯他自己也有。   老楚头轻轻摸了摸头下的软枕,若有所思。   灶房中,楚溪客像只小青蛙似的蹲在暖烘烘的炉火旁,心底也暖暖的。   外面起了风,溜进窗缝,带来一阵凉意。今年的早春似乎格外漫长,昨日夜里还下了一场冻雨,似有倒春寒的迹象。   楚溪客连忙搬出炭盆,烧了满满一盆无烟碳,咚咚咚咚跑上楼。   “阿翁冷不冷?烤烤火吧!”他把炭盆放在了床边,还细心地推开一条窗缝,特意选的是离床最远的那扇窗格。   老楚头目光闪了闪,难掩动容:“崽崽,我昏睡的这几日,你可还好?”   “很好的,我每日都会出去抓药,有一回走错了路,跑到东门那边,还认识了一个好高的人,穿着亮闪闪的银甲。”楚溪客不着痕迹地透露出他想传达的信息。   “可是金吾卫?”   “是。”   老楚头眸光一闪:“对方可有为难你?”   “没有呢,他帮我打坏人,还让我叫他‘阿兄’!”楚溪客咧开嘴,机灵地模仿着原身的语气。   老楚头眼中闪过一丝探究,继续问道:“你可知道对方姓甚名谁?”   “唔,好像叫楚……什么和?”楚溪客故意装作记不太清的样子。   老楚头:“楚凌和?”   楚溪客摇了摇头。   老楚头又道:“那就是老二,楚云和?”   小说中,永安侯府有四子,各取了“凌、云、之、志”中的一个字,分别叫楚凌和、楚云和、楚之和与楚志和。   楚凌和是嫡长子,生来便带着“永安侯世子”的光环,楚之和与楚志和是永安侯夫妇的老来子,又是双胞胎,同样备受宠爱。   反倒是楚云和这个老二,论武艺才干甩了楚凌和八条街,论性情人品又比那对骄纵顽劣的双胞胎不知好了多少,却偏偏得不到永安侯的重视。   话说回来,老楚头一个小小的殇医为何对侯府如此了解?   楚溪客压下心底的疑惑,借机道:“是吧,孙儿记不清了,不然我明日再去问问……阿翁,明日我还能出门吗?”   如果老楚头点头,他刚好就有借口继续出门摆摊了!   老楚头对上他“怯生生”的目光,软下语气:“你若想出门,随时都可以,遇到歹人也不必慌,只需记得不要吃眼前亏,只管回来告诉阿翁,阿翁帮你报仇。”   “阿翁真好!”楚溪客情不自禁地抓住老楚头的手,把脸埋在他掌心——这是原身撒娇时常做的,楚溪客完全是下意识做了出来。   老楚头却把手抽了回去,还压到了被子底下。   因为那双手早已不是老年人的模样,而是修长白皙,皮肤细腻。   楚溪客假装没发现,还善良地转移话题:“阿翁,你有没有闻到糊味儿?”   “嗯,许是羊汤火候大了。”老楚头就坡下驴。   “我去看看!”楚溪客急吼吼地跑下楼,装得可像了。   老楚头唇边溢出一丝浅笑,垂眸看着那双与苍老面容毫不相符的手,低声道:“想来,瞒不了多久了……”   灶间。   羊肉煮好了,奶白色的汤汁沸腾着,骰子大小的肉粒上下翻滚,因为是买的现杀的新鲜羊肉,楚溪客什么材料都没加,只在将将出锅的时候放了少许盐巴。   楚溪客找来一大一中一小三只汤碗,大的那个放了足足半碗肉粒,再浇上半碗浓稠的汤汁,最后撒上香葱沫,留着给老楚头吃。   中碗里只有肉粒没有汤,他还特意用井水过了三遍,一来冲去盐粒,二来也能让肉凉得快一些。不用问就知道,这碗肉是给他的宝贝小桑桑准备的。   最后那只小碗里只有少许肉渣,汤倒是盛得满满的,乍一看和大碗没有区别。这是给他自己吃的。   楚溪客把小碗放到院中的石墩上晾凉,刚要回屋给老楚头端大碗,就见对方正扶着木梯一步步往下走。   楚溪客一路小跑着过去搀扶。   老楚头没有拒绝,而是温柔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楚溪客悄悄看了一眼,发现老楚头的手已经不再白白嫩嫩,而是变得枯黄松弛,像个老人的样子了。   他假装没有发现,笑眯眯地问:“阿翁是想去灶间吃,还是在外面?”   “就在树下吧,闷了这些时日,早想透透气了。”虽然坐在灰扑扑的石凳上,老楚头依旧透着股从容雅致的气度。   “我去给阿翁端羊汤!”楚溪客风风火火地跑进灶间。   然而,当他捧着大碗出来时,却看到老楚头已经端起那只晾在大石墩上的小碗,姿态悠然地喝了起来。   “阿翁,那是我的,这只才是您的!”楚溪客连忙把大碗递过去。   老楚头摆摆手,说:“我的伤刚好,不能吃太多肉块,崽崽吃吧!”   楚溪客讪讪道:“没、没露出肉块啊,阿翁怎么看到的?”   老楚头淡淡一笑,眼底染上夕阳的暖意:“我只是了解我家崽崽。”   一瞬间,楚溪客心里酸酸涨涨的。   他生来就没有亲人,不知道别人的父母都是什么样的,但他就是断定,老楚头一定是很好很好的那种家长吧!   “喵~”   竹墙底下的小圆洞,露出一个毛乎乎的小猫头。   楚溪客的心一下子暖了起来,他并非没有家人,他还有桑桑!   “阿翁,这是桑桑,暂时是邻居家的猫,以后会成为咱们家的猫。”楚溪客毫不客气地介绍道。   “这小家伙鼻子可尖了,一定是闻着羊肉味来的……桑桑,过来吃肉啦,满满一碗肉,都是你的哦!”   他把专门给桑桑准备的中碗拿出来,放到自己身前,明目张胆地勾引小猫咪。   桑桑卜楞着小脑袋,谨慎地看了一圈,然后就颠颠地冲着树下跑了过来。   “阿翁您看,桑桑很听我的话呢!”楚溪客一脸骄傲的样子。   话音刚落,就见小猫咪直溜溜地跨过装满肉粒的黑釉碗,喵喵叫着扑到了老楚头脚边。   楚溪客再次傻眼。 第8章   楚溪客酸了。   遥想几日前,他第一次遇到小号桑桑的时候,桑桑只是没有拒绝他的摸摸,他就开心得像个没见识的老父亲。   然而这一刻,他看到了什么——   桑桑欢天喜地地跑到老楚头跟前,蹭蹭脚腕,扒拉扒拉裤腿,还亮出萌萌的小嗓音撒娇!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桑桑小可爱只是转过毛绒绒的小脑袋冲他叫了一声,楚溪客就不加犹豫地凑上去了,挠挠下巴,顺顺背毛,捏捏小爪子,伺候得可到位了!   老楚头笑笑,温声道:“看样子我睡着的这几日崽崽过得不错,不仅结识了一位‘兄长’,还拐带了一只小狸奴。”   “其、其实不止,我还去寺庙里为阿翁求了一个平安符……”   楚溪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老楚头的反应,他希望以这种潜移默化的方式慢慢展现出他与原身的不同,一步步让老楚头接受真实的他。   意外的是,老楚头并没显出惊讶的神色,就仿佛全然忘了他原本患有“痴傻症”,转而从袖中摸出一个朴素的小荷包。   “可是这个?”   楚溪客点点头:“就是这个,据说是菩提寺的主持一了大师亲自写的。”   “一了大师亲自题写……平安符?”   老楚头顿了顿,然后略显疑惑地把“平安符”拿了出来,待看清上面的字,表情只能用四个字形容——   一、言、难、尽。   “崽崽。”   “嗯?”   “你可知这上面写的是何字?”   “‘大吉大利、岁岁平安’之类的吧!”楚溪客装作一副憨憨的样子,说。   老楚头指尖一顿,摸摸楚溪客的头,一副关爱……呃,后辈的眼神。   “崽崽,多读点书吧!”   喵?   楚溪客再迟钝也察觉到不对劲了,送老楚头回到阁楼后,特意爬上竹墙,压着嗓子朝着翠竹大宅喊——   “钟离公子!”   “钟离郎君!”   “钟离兄!”   “钟离哥——”   喊道一半,钟离东曦就从一棵合欢树后走了出来。   楚溪客开心地招招手:“郎君来得好快!”   “快么?我还在想是不是出来得早了,若再盘桓片刻,指不定就能听到一声‘钟离哥哥’了。”钟离东曦一脸遗憾的样子。   楚溪客轻咳一声,狡辩道:“郎君肯定是多想了,我明明要喊的是‘钟离哥们’。”   钟离东曦勾唇浅笑:“竟是如此?”   “当然!”楚溪客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苍翠的竹林都为之一亮。   钟离东曦唇畔的笑柔软了三分:“小郎君喊我何事?”   楚溪客清了清嗓子,带着些无伤大雅的小谄媚:“郎君一看就是读过很多书的。”   钟离东曦挑眉:“然后呢?”   “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字……”楚溪客一边说一边掏出一张黄蜡蜡的符纸。   钟离东曦笑容一顿,有种不好的预感。   楚溪客已经毫不客气地把“平安符”塞进了他手里。   钟离东曦貌似认真地看了片刻,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大吉大利,岁岁平安。”   “我就说嘛,平安符无非就是写些这样的吉祥话。”楚溪客顿时放下心,笑眯眯地拱了拱手,“多谢啦,下次请你喝羊汤!”   钟离东曦并没有被贿赂到,似笑非笑道:“是不是可以‘顺便’把桑桑还一下?”   楚溪客:“……”   ***   楚溪客原本以为老楚头让他读书只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晚上就寝的时候老楚头又提了一次,这次态度明显郑重许多。   “崽崽无须担心,不用去学堂,阿翁在家教你,学得好学不好都没关系,能识得几个字,不至于……连平安符都看不懂。”最后一句说出来,老楚头眼底染上浓浓的笑意。   楚溪客完全没有在听,因为他被老楚头的眼睛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他发现,老楚头的眼睛丝毫没有老年人那般浑浊沧桑的龙钟之态,反倒透出轻盈的灵气与活力。尤其在烛光下,一双瞳仁呈现出淡淡的咖色,就像西市中美艳的胡姬,眼尾微长,稍稍上挑却不显凌厉,尤其说着俏皮话的时候,眼角眉梢晕染着有恃无恐的娇憨。   楚溪客深感好奇,这张面具下会是怎样一副模样?   “崽崽,有在听吗?”老楚头温声提醒。   “什么?”楚溪客下意识问。   老楚头笑笑,耐心十足地把刚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楚溪客这才回过神儿,忙不迭点点头:“是,好,我、我很乐意。”   这是实话,他并不排斥读书,尤其老楚头还说要亲自教他。   上一世他常常想,如果自己有幸被人领养,他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绝不会像网上那些小孩把家长气得捶胸顿足、血压飙升。   结果,直到将满十八岁这个愿望都没实现。没想到,穿越一回,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送到了他面前。   楚溪客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惶恐。   这些曾经遥不可及的事,真的不需要太过努力就能得到吗?老天爷会不会只是逗逗他,在他沉浸其中、喜不自禁的时候再突然收回去?   ***   第二日,楚溪客比前几天起得更早,不再风风火火,而是特意放轻动作,生怕吵到老楚头。   到了平康坊东门,摊子还没支上,就已经有熟客等在那里了。想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摆摊了,楚溪客笑得比往常时候更为热情。   有人不禁问:“楚小哥可是遇着喜事了?”   楚溪客就像单等着人问似的,亮起嗓门回道:“我阿翁病好了,明日起要教我读书习字,今日过来跟熟客们说一声,顺便告个别。”   “诶呦,果然是喜事!”   “读书好啊,成了读书人,往后咱们就不能再随随便便叫‘楚小哥’,而要改口称‘楚家阿郎’了。”   “若将来再谋个一官半职,说不定就得和那些进奏院的官爷们一样,派长随小厮来咱们摊上买早食喽!”   “苟富贵,莫相忘啊!”   “……”   周围的摊贩和食客们纷纷说笑着。楚溪客同样笑嘻嘻地朝众人拱拱手,气氛一派热闹祥和。   说着话,夏州府兵就来了。   一切都和昨日的情形差不多,依旧是那个身形高大的府兵打头,依旧是那副横冲直撞的模样。   兴许是认定了楚溪客是“半个夏州人”,府兵们对他的态度倒是好了三分。楚溪客也会做人,自发地给他们多夹了些肉。   为首的府兵十分满意,扯着嗓门道:“你小子倒是个爽快人,放心,以后爷们在长安的这些日子会时常过来照顾你生意。”   我可真是谢谢您了!   您要是天天来,城门口的客人都得跑光!   楚溪客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嘴上笑呵呵地说:“军爷有所不知,明日起我就要开蒙读书了,不再摆摊。”   为首的府兵把他上上下下看了一圈,哈哈大笑:“你几岁了,还开蒙读书?”   “我阿翁说了,只要有向学之心,几岁都不晚。”楚溪客故作天真地应付道。   “成成成,爷们等着你考个探花郎啊!”对方扔来一串钱,大笑着离开了。   接下来,楚溪客依照承诺,双倍赔给了昨日预定的客人,不仅一个没落下,就连客人们各自的喜好都记得一清二楚!   有人不信邪,煞有介事地说:“楚小哥可还记得,昨日我就排在这位仁兄之后,定钱和他一起交的,今日是不是还缺我一份?”   楚溪客抬头瞅了他一眼,一边烤着馍一边笑盈盈地回道:“客是在考我吧?昨日您确实一早就过来照顾生意,只是比这位客晚来一刻钟,没赶上付定钱。小子还记得您穿的是件掌柜级别的黄袍,宝蓝丝线绣的祥云纹,口味嘛,喜辣不喜麻,多夹羊肉少放菜!”   “诶呀,真是分毫不差!”对方抚掌惊叹。   周围的商贩们与有荣焉,纷纷赞道:“楚小哥这脑子,真能考个探花郎也说不定!”   楚溪客笑得眉眼弯弯。   至此,穿书后第一份工作可以说是完美收官!   最后,还有一件要紧事。   楚溪客收了摊,来到武侯铺前,原本还担心这个时辰楚云和八成已经下职了,没想到他刚走到门口楚云和就出来了。   “过来告别的?”楚云和率先开口。   “我是不是可以厚脸皮地认为,云和兄是在等我?”楚溪客用玩笑的语气表达着内心的感动。   “我不仅在等你,还想问问,你是真的要读书,还是忌惮那些夏州府兵?”楚云和直爽道,“倘若是因为那些人,你大可不必担心,我来解决。”   楚溪客不由愣住。   他怎么都没想到,楚云和会主动提出帮忙。他是前程远大的侯府嫡次子,而他只是一个如蚂蚁般微末的街边小贩,他帮他肯定不是图他什么……   除了感动,还有对于自己此前左右权衡的愧疚。   楚溪客执手,郑重见礼:“弟先行谢过了,倘若真有为难之处,定会与兄直言。不过,这回确实是为了读书,原本我资质愚钝无法开蒙,好在这些时日开窍了些,阿翁便兴起了教导我的想法。”   “如此便好。”楚云和似乎松了口气,露出招牌式的飞扬笑容。   楚溪客看着他帅气的脸,不放心地叮嘱道:“往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碰到,云和兄,请多保重。”   楚云和啧了声,洒脱道:“说得好像永不再见似的,平康坊就这么大点儿,指不定哪天我就转悠到你家门口了,到时候可别吝啬一杯茶水!”   楚溪客故作为难地皱皱脸:“茶团那么贵,我得卖多少饼子才能买得起啊?”   “你小子!我自带行了吧?”   “那就恭候云和兄大驾了。”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道别。   楚溪客哼着小曲回到梧桐街,站在蔷薇小院门口,默默给自己打气:“新的一天,不能露馅。来,跟我一起念——你是个小傻蛋小傻蛋小傻蛋……”   刚刚重复到第十遍,院门就被拉开了,门后露出老楚头一言难尽的脸。 第9章   楚溪客缩头缩脑地蹲在大石墩上,像个被雨水打湿的小鹌鹑。   不用怀疑,刚刚那些“露馅”啊,“小傻蛋”啊之类的话老楚头肯定听见了,现在楚溪客已经脑补到自己被当成“借尸还魂”的厉鬼,即将捆到柴火堆上烧死……   “想听故事吗?”老楚头突然问。   楚溪客怔了怔。   他怎么都没想到,老楚头没有苛责,没有质问,而是用平静温和的语气,率先坦诚相待——   “大概十五年前,长安城北边有一处大宅着了火,家里男女老少几十口人全都烧死了,只剩下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娃。一个年少轻狂、不知愁苦为何物的少年刚好经过,救下了这个苦命的小娃娃。   “现在想想,这少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自己还没长大,却敢担负起另一个孩子的人生。   “好在这少年还算有几分小聪明,起初几年虽然过得颠沛流离,却也有惊无险,小娃娃越长越大,也越来越讨人喜欢。   “直到有一天,少年突然发现,这娃娃似乎和别人家的娃娃不太一样,长到好几岁依旧不爱说话,背不过诗文,就连最基本的大字都写得歪歪扭扭……大夫说,这是天生的‘痴傻症’,治不好的。   “少年怎么肯认命?他的小娃娃明明聪慧又可爱,两岁的时候就会抱着他的大腿念‘有美一人,清扬婉兮’了,而他的生身父母更是那般光风霁月的人物,岂会‘天生痴傻’?   “于是,少年带着娃娃一家医馆挨一家医馆地进,一个大夫不行就换另一个,不知吃过多少亏,受了多少骗,一次次燃起希望又失望,直到盘缠花光,身无分文,少年自己亦身染重疾,命不久矣。   “这个时候,反倒是小娃娃变成了少年的依靠,单薄的肩膀背了少年整整一夜,把他背上山顶的佛寺借住,恰好遇到了云游的一了大师。   “一了大师对少年说,小娃娃没有病,更不是痴傻,而是灵台上缺了最要紧的‘一魂一魄’,这才显得与旁人不同。   “一了大师还说,那一魂一魄就散失在这万丈红尘之中,用心去寻,许能寻到。   “其实,少年原本是不信的,但又抱有一丝期待,只要能让他的小娃娃好起来,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试试。   “就这样,少年再次背起行囊,带着他的小娃娃上路了。雍州、秦州、甘州、凉州,甚至苏州、泉州、潮州、崖州……整整十年的时间,少年带着他的小娃娃走遍了半个大昭。   “只是为了寻找那一魂一魄。”   楚溪客久久回不过神儿。   如果老楚头的故事不仅仅是“故事”,如果原身就是那个“小娃娃”,他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他自己就是那丢失的“一魂一魄”?   这就说得通了,为什么他无父无母,即使DNA信息录入系统十几年都没有找到一位血缘相近的亲人,为什么他从小身体虚弱,时不时就要昏睡几日,仿佛丢了魂儿……   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原身在寻找“一魂一魄”,而他也在等待他的“身体”。   楚溪客抬起头,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故事的最后,那一魂一魄,找到了吗?”   老楚头望着他,笑意温和:“是‘他’自己走回来的。只是不清楚,先前‘他’遗落在哪里。”   楚溪客哽咽道:“我猜,应该是很远很远的地方,比凉州更远,比崖州更远,所以走了好久好久,这才走了回来。”   “他欢喜吗?”   “欢喜的,能有一个家,他很欢喜。”   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了,老楚头就是故事里的“少年”,楚溪客就是他救出的“小娃娃”。   “回来就好。”老楚头的万般情绪,最后只含蓄地化为一句感慨。   楚溪客小心翼翼地确认道:“阿翁相信我就是我,没有‘借尸还魂’,也没有占用‘小娃娃’的身体吗?”   “煮羊汤一样只放盐,生炭盆一样要开那扇窗,就连心虚时的小动作都是一模一样,不是我的崽崽,还能是谁?”老楚头望着他,温柔又笃定。   压在楚溪客心头的那块大石彻底落了地,一身轻松。   楚溪客生出更多勇气,提起穿书那天的详细经过:“我听到一阵猫叫,还有好听的梵音,睁开眼就在这个身体上了。”   老楚头似乎想通了什么,说:“一了大师曾说,丢魂失魄大抵是因为受了莫大的刺激,要想找回,也要有相应的刺激才行。”   那天,老楚头听说一了大师云游归来,打算去青华山上寻几株草药做拜礼,谁知就是这么巧,数十年都不见猛兽的青华山突然就出现一头黑熊,不由分说地扑向老楚头。   或许是濒临死亡的危险,也或许是亲眼看到在意的人被黑熊所伤,原身受到了足够的“刺激”,总之,“楚溪客”成了完完整整的楚溪客。   就……这么简单?   “那您为什么叮嘱我不要请大夫?”楚溪客不死心地问。   老楚头道:“我自己的伤自己了解,附近这几家医馆坐堂大夫的水平我也知道,还不如我开的方子吃着有效。”   “不让我解开衣服又是怎么回事?”   “伤口太深,怕吓着你。”   楚溪客:“……”   所以,根本没有什么秘密喽?   楚溪客悄悄瞄了眼老楚头日日缠着的喉结,这个又怎么解释?   老楚头顺着他的视线摸向喉间的缎带,低声道:“这里早年间被‘狗’咬过,留了疤。”   楚溪客分明注意到,老楚头在说到“狗”字的时候格外的咬牙切齿。   不过,他聪明地没有追问,包括老楚头可以用药水洗掉的胡子、忽而白嫩忽而苍老的手。   谁还没点小秘密呢,他也没把“上辈子”的事告诉老楚头不是?   其实吧,两个人都在“假装”。   老楚头要假装完全把眼前的楚溪客当成他亲手养大的“小娃娃”,楚溪客也要假装和原身一样对老楚头依赖与亲近。   这并没有什么不好,愿意假装,至少说明是在乎对方的。只要有了这份在乎,日子就能有商有量地过下去。   总有一天,总会有那么一个契机,老楚头不再把他当成记忆中的小娃娃,重新认识真正的他;楚溪客也不会再受原身的影响,而是以自己的视角接纳这位“阿翁”。   在此之前,随遇而安,就是很好的生活态度了。 第10章   和老楚头摊牌了,楚溪客不用再装傻,终于可以明目张胆地计划以后的生活了。   书肯定是要读的,这个时代读书人的地位可比后世高太多了,哪怕为了生活便利也应该有点子文化在身上。如果再努力些,考个功名出来,还能免了赋税和徭役。   当官就别想了,楚溪客太了解自己了,智商一般般,情商一般般,还天生咸鱼不勤奋,考到八十岁都不一定能当上官。   所以,还是摆摊卖烧烤来得实在。   其实吧,能有这么一个安身立命的手艺,楚溪客已经很知足了。别说古代了,就连科技发达的现代,多少人还挣扎在温饱线以下呢!   不过,楚溪客没有独自做决定,因为呀,现在他不是一个人在生活了,也有商量家庭大事的长辈了。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暖暖的,很认真地把计划写到纸上,拿给老楚头看。   标题很新颖:“读书烧烤两手抓,摆摊造福平康坊。”   至于字迹嘛……   足足过了两刻钟,老楚头才从那一个个“狗爬字”中艰难地择出视线,先是看着窗外的翠竹洗了洗眼睛,然后才开口:“嗯,确实应该两手抓,至少目前来看,与读书相比崽崽的厨艺还是更好一些。”   可以说是相当委婉了。   “不过,不能光是纸上谈兵,还需要展示一下实力才可以。”老楚头话音一转,“倘若做的好,我就把原本打算给你娶妻生子的钱拿出来,让你先立业。”   这就是老楚头的教育方式了,鼓励加引导,并且尊重,必要的时候还会给予适当的支持,这一点即使现代的很多家长都做不到。   “我真幸运!”楚溪客默默对自己说。   幸运的楚溪客一个高兴,就决定好好露一手。   光是准备工作就做了足足三天,三天的时间,楚溪客几乎跑遍了平康坊的大街小巷,还去了西市一趟,挑选食材、进购香料、晒制半成品,每日起早贪黑,激情满满。   三天后,各种各样的小吃摆了满满一桌,桌旁还有一个系着围裙、戴着厨师帽、努力装作一本正经的楚溪客。   老楚头忍俊不禁:“还没吃,我就已经被崽崽的‘食力’说服了。”   楚溪客努力忍住不骄傲:“阿翁还是尝一尝吧,万一味道匹配不上颜值呢?”   老楚头纵容道:“这些吃食我从未见过,崽崽可否介绍一二?”   楚溪客瞬间被鼓励到,开始了他的表演——   “第一道是烤面筋。阿翁可还记得,咱们之前在卫河码头吃的那碗面筋汤?”   大约是在原身十来岁的时候吧,祖孙二人坐船南下,不料被水匪截了银钱,乘坐的大船也被水匪占了。走到卫河码头,祖孙两个又冷又饿,那位摆摊的老人家心善,请他们吃了两碗热腾腾的面筋汤。   因为这段特殊的经历,面筋在原身的记忆中一直是温暖、香软、饱含着善良与情谊的,于是楚溪客把它放在了菜单的第一位。   老楚头显然是记得的,因此品尝起来更多了几分期盼:“唔,不太像,面筋汤更松软,多气泡,有酸味;这例烤面筋显然更劲道、更凝实,撒上花椒粉和茱萸碎,刚好把酸味遮盖住了……”   楚溪客听出来了,老楚头更喜欢烤面筋。   这让他信心大增:“我考察过了,面筋似乎是卫河码头的‘特产’,其余州府从未见过,长安也没有。如果我在烧烤摊上卖,一准儿是京城头一份!”   老楚头笑着点点头,继续尝第二道菜,是用竹签穿成的,乍一看像是肉串,吃起来又不是猪肉或羊肉的味道。   “阿翁可知这是什么做的?”楚溪客神秘兮兮地问。   “像是某种禽类的皮,入口酥香,内里软嫩,细细咀嚼又有种奇异的弹滑口感,吃完一口会忍不住想吃第二口……”老楚头说到这里,当真拿起第二串吃了起来。   楚溪客嘴巴半张着,缓缓竖起大拇指:“阿翁,您说的比我做的还好吃,有了您这段‘广告词’,不愁咱们这串烤鸡皮卖不火!”   “是鸡皮?”老楚头大感惊奇,显然没想到看似薄软的鸡皮能有如此劲道厚实的口感,“会不会很贵?”   “恰恰相反,几乎是白捡的。”楚溪客眨了下眼,“那些大酒楼的食客们嘴巴金贵,只吃肉丁不吃皮,这些鸡皮多是被帮厨们拿去下酒吃。我用区区几个铜板就买来十几张,够烤好些串了。”   老楚头指尖顿了顿,曾几何时,他,包括面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少年,也是“嘴巴金贵”的那类人。   “很好吃。”短短三个字,包含了太过复杂的情绪。   楚溪客笑嘻嘻地在小本本上打了个勾。   ……   试吃结束,最后,楚溪客选出十几道串串,既照顾到长安人的口味,又符合当下的时令,在楚溪客看来,已经相当圆满了!   不过,老楚头却没有很满意的样子,盯着那张狗爬字食单,若有所思。   “阿翁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吗?”楚溪客很重视他的意见。   老楚头没有妄下评论,而是用建议的语气说:“崽崽有没有觉得,这份食单可以重新搭配一下,比如羊肉与羊宝,都是大补易上火之物,倘若搭配菌子或冬瓜片一起烤制,便有平心降燥之功效。   “甚至可以在烧烤的基础上加一些汤品,正如你卖烤馍时赠送的绿豆汤一般,想来杂菌汤、冬瓜汤这些,也是能做的吧?”   楚溪客还真的没想过。   “阿翁不愧是医者啊,想得真周到!”   楚溪客小小地吹了一波彩虹屁,当场着手调整了食单。   【第一组】烤鸡皮、烤五花、烤脆骨、烤鹌鹑蛋,主食配三丝拌凉皮;   【第二组】烤面筋、脆皮肠、麦乐鸡块、拇指生煎,甜品是温热的红豆沙;   【第三组】烤羊肉、烤羊尾、烤羊宝、烤羊蹄,配合去火降燥的冬瓜汤。   “这就是咱们楚记的‘春日限定套餐’啦!”楚溪客兴奋地宣布。   老楚头笑道:“是不是还有‘夏日限定’?”   楚溪客笑嘻嘻地点点头:“有的。炎炎夏夜,无心睡眠,也是烧烤摊卖得最好的时候,到时候我想加上甜品、水果、酸牛乳这类有些小贵的,还能配制各种口味的冰饮和凉茶!   “对了,还有河鲜!鱼丸啊,鲜虾呀,扇贝粉丝啦,章鱼小丸子……刚起步嘛,不能一下子投入太多,等到以后赚钱了,都要慢慢加进来。”   楚溪客突然想到一个拉风的叫法——   楚记王炸大礼包!   无论春夏秋冬,只要楚记新鲜推出的套餐,都可以这样统称!”   “王炸……大礼包?”老楚头不是很理解。   “‘王炸’的意思就是‘通杀’,在牌桌上,无论对方的牌面多牛叉,王炸组合一出来,瞬间力压全场!”   楚溪客越说越起劲:“阿翁,您不妨试想一下,人来人往的城门口,客人往咱们摊子上一坐,大喊一声‘来一份楚记王炸大礼包’,是不是很酷炫?”   “确实……嗯,酷炫。”老楚头忍俊不禁。   其实,不用客人吆喝,少年这份专注与热情以及谈论食物时闪闪发光的眼睛,就是最好的招牌了。   ***   试吃结束,灶台上还剩下好些半成品,楚溪客不想浪费,机灵地想了个主意。   “阿翁,我想去拜访邻居,见面礼就送‘楚记王炸大礼包’好不好?”   老楚头没有拆穿他,只是叮嘱道:“筷子动过的或者凉掉的就不要送了,既是想与邻居打好关系,就要拿出诚意。”   楚溪客笑嘻嘻地点头:“我现烤一份热乎的,毕竟还有咱家小桑桑呢,我可舍不得给它吃剩饭。”   与此同时,翠竹大宅。   一个穿着鲜红衣裙、戴了满头珠翠、身材娇小、脸蛋平凡的少女从屋檐上飞掠而下,兴冲冲地跑进议事堂。   “邻家小郎君要来拜访了!”   “还要带着他亲手烤的肉串!”   “是现烤的哦,不是吃剩下的!”   “小狸奴也有一份!”   红衣少女连珠炮似的说完,屋内陡然一静。   众人齐刷刷看向坐在首位的钟离东曦。钟离东曦继续盯着案上的舆图,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   福伯笑呵呵地说:“既然有贵客来访,那就准备一下吧!殿下要不要换身衣裳?”   “不必,就说我不在。”钟离东曦冷淡道。   一位书生模样的下属摇了摇折扇,不紧不慢地说道:“倘若殿下事忙,属下可以代为接待。早就听说东门出了个烧烤摊,小摊主不仅生得俊俏讨喜,手艺也是一绝,今日属下算是有口福了——诶,殿下,您这就走了吗?是让属下代替,还是不让属下代替啊?”   两刻钟后。   当楚溪客拎着食盒,拿着拜帖,正正经经出现在翠竹大宅正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   呃,花枝招展的美人邻居?   垂珠玉冠,狐领大氅,若隐若现的锦带腰封,缀满珍珠的袍角,啊,就连鞋帮上都很是精致地绣着银丝暗纹。   嗯,是花枝招展没错了。 第11章   “钟离公子今日真好看!确切说,是天天都好看,只是今天尤其好看。”楚溪客真情实感地夸赞道。   殊不知,旁边的福伯却替他捏了把汗。   钟离东曦的相貌随了他父亲,也就是当今圣上,而当今圣上是钟离东曦此生最厌恶的人,没有之一。   用“霸总文学”来形容就是:上一个敢拿钟离东曦的相貌开玩笑的,已经被扔到云州挖煤去了。   楚溪客意识到不对劲,尽力补救:“其、其实我是想说,郎君生得英武不凡、极有气概,倘若你家有姊妹的话,必定是精致又好看的。”   福伯默默捂脸,好好一个小郎君,怎么偏偏长了嘴?当真是每一句都精准地踩在他家殿下的逆鳞上啊!   钟离东曦的兄弟姊妹?彼此之间那可都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小郎君,当心台阶。”善良体贴的老管家出来救场。   “多谢,敢问阿翁高姓大名?”楚溪客聪慧地顺着他转移话题。   “区区贱名,不足挂齿。若小郎君不嫌弃,便如我家阿郎一般,叫我‘福伯’吧!”福伯笑呵呵地说。   楚溪客当即就乐了,这可真是,流水的古耽,铁打的福伯呀!   “当心。”   就在楚溪客笑得最欢的时候,钟离东曦冷不丁伸出手,拉了他一把,并不着痕迹地把他和福伯隔开。   楚溪客卜楞着脑袋瞅了瞅,疑惑道:“这里没有台阶啊!”   “踩到花花草草也是不好的。”钟离东曦微笑道。   楚溪客聪明地看出钟离东曦“重归于好”的意图,立即大方地接起他的话茬:“不瞒你说,这些年我跟着阿翁四处游历,连个正经的朋友都没有,今日还是我第一次来朋友家拜访,礼数啊,说话啊,如果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还请钟离公子多多包涵。”   这就是在为刚刚的话道歉了。   “无妨,大可随意。”钟离东曦说。   其实,有了这句话,就足够让楚溪客放下心,继续愉快地拜访了。   没想到,钟离东曦继续说:“倘若连真心夸赞与恶意讥讽都分辨不出,那我就不值得被小郎君当做朋友了。”   这就是很认真,也很难得的解释了。   楚溪客眉眼弯弯:“现在看来,还是很值得的。”   于是,钟离东曦也笑了,褐色瞳眸在日光下显出绒绒的暖意。   又走了一会儿,还没走出前院。楚溪客这才意识到,这座翠竹大宅到底有多大!   怪不得他家大门和自己家的开在了不同的街道,因为光是这座宅子就占了大半个街区,自家那个小小的院落就像从这座大宅挖出去的一小块,大概就像……胡饼与芝麻粒的区别吧!   这种时候,就需要来点仪式感了。   “其实我做了一份拜帖,刚刚被你的美色、不是,英武所迷,忘了交给你。”   楚溪客嘿嘿一笑,从袖子里抽出一卷宣纸,递到钟离东曦面前。   展开来只有巴掌大小,像是一份精致的贺卡,但楚溪客十分用心,不仅自己做了花边与纹理,还在内页画了一只娇憨可爱的小猫咪。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那笔狗爬字了。   “嗯……很,特别。”短短四个字,钟离东曦停顿了两次。   楚溪客原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然而看到钟离东曦眼底的笑意,竟红了耳尖:“我阿翁说了,让我多读点书,以后字就写得好看了……”   “你阿翁说得对。”钟离东曦笑意加深。   楚溪客挠了挠发烫的脸,默默做打算,不然多分一些时间练字吧,嗯,就多……两刻钟好了。   这就是钟离东曦在他心里的分量了。   进入内院,楚溪客一眼就看到了那片熟悉的竹林,还有自己家的小阁楼,然后终于忍不住问起了惦记了一路的小猫咪。   “桑桑呢?”   钟离东曦挑了挑眉:“今日小郎君是来拜访我,还是桑桑?”   “当然是你……和桑桑了。”   天地良心!楚溪客刚刚真的想虚伪一下只说钟离东曦来着,但还是忍不住加上了桑桑。   两个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钟离东曦笑着解释:“你来得不巧,每日午后大猫会带着桑桑出门捕猎,顺便熟悉坊中道路,傍晚方回。”   楚溪客顿时肃然起敬,不愧是有能力养大一个人类的小猫咪呀,别的猫猫还在晒着太阳等投喂的时候,他家桑桑已经朝着“内卷之王”在奋斗了!   “说起来,我还没见过桑桑的娘亲呢,原本以为今日会见到,还给它准备了见面礼。”   “若是不急,可多坐坐,暮鼓敲响第一声的时候阿晚就会带着桑桑赶回来。”钟离东曦不着痕迹地在“多坐坐”上面加重了语气。   楚溪客的重点却放在了大猫的名字上:“‘阿晚’真好听,是从哪个优美的诗句中摘出来的吗?”   钟离东曦淡声道:“我是在日暮之时捡到它的,若再晚一步,它就要被开膛破肚下酒吃了。”   楚溪客惊悚地眨眨眼,指尖不自觉摸到礼物盒上:“我、我多坐坐吧,等阿晚回来……若是不打扰的话。”   “不会。”钟离东曦舒坦了。   ***   因为决定好了“多坐坐”,楚溪客担心他带来的“王炸大礼包”凉掉,于是怂恿着钟离东曦趁热吃。   钟离东曦讲究惯了,还从来没有做过这种随便找块阴凉,搬个石墩,就着清风与虫鸣用餐的事,然而,对上小郎君灼灼的视线,他无奈笑笑,还是顺从地打开了食盒。   第一眼,就被那粗放的摆盘惊吓到了。   楚溪客脸一红:“来的路上我跑太快了,就……乱掉了,原本很整齐的!”   钟离东曦笑笑,用帕子垫着捏起一根竹签,送到嘴边。   楚溪客尽职尽责地介绍道:“这是烤面筋,外皮焦香入味,内里软滑清淡,一圈一圈慢慢吃会很不错。”   “很特别。”钟离东曦没有说太多赞美的话,而是按照楚溪客教的,一圈一圈把整个面筋都吃掉了。   这才是最有诚意的赞美!   “这个是脆皮肠,我自己做的,时间仓促,如果能多晾晒一天肉质会更紧实……对了,可以配合这份拇指生煎包一起吃,今日做的是羊肉和素三鲜两种馅料,我个人更喜欢羊肉馅的,里面有一点点胡萝卜碎。”   楚溪客刚刚说完,就见钟离东曦夹起了一个指腹大小的生煎包,一口一个,吃相很是文雅养眼。   “虾仁你喜欢吗?下次可以做虾仁馅的,一只大虾仁就能撑起一整个小包子了!”说起这些的时候,楚溪客的眼睛总是亮闪闪的。   钟离东曦不由多了些许期盼:“那就有劳了。”   就在这时,只听“咚”的一声,一个人形物体从树上直直地栽了下来。   不,不是人形物体,那就是一个人啊!   楚溪客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扶:“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疼?”   “没……”   “不,你很疼,非常非常疼。”另一个人从树上跳下来,握着折扇的手扶在前者的后腰“轻轻”地捏了捏。   刚刚还想说“没事”的人猛地一声惨叫。   然后,握着扇子的男人就笑眯眯地看向楚溪客,说:“大概是骨头断了,没事,吃点好吃的补一补就好了。”   如果这时候楚溪客还瞧不出对方的意图,那就枉费他“社牛”的称号了。不过,他没有贸然应承什么,而是转头看向钟离东曦。   钟离东曦自始至终都在认真吃串串,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两个属下。   偏偏这俩人还挺执着,只要自家殿下没明着赶人,他们就打定主意赖下去。   反倒是楚溪客不忍心了,悄悄拽了拽钟离东曦的衣角:“不然,你分给他们一些?”   “不够。”钟离东曦无情拒绝。   楚溪客讪讪一笑,抱歉道:“今日不巧,我带得少了,下次哈,下次一定——”   “别下次了,就这次吧,羊肉,香料,炭盆都给小郎君准备好了!”   随着话音,屋顶上“飞”下来一个红衣少女,一边说一边把一样样食材放到楚溪客面前。   最后,只听“咣当”一声,青青的草地上多了一只新鲜宰杀的羊…… 第12章   扔羊的是一位五官美艳,却一身黑衣、面若冰霜的……呃,看样子应该称之为“女侠”。   一刻钟后。   楚溪客已经坐在热腾腾的火盆前烤羊肉了,突然冒出来的四个男男女女正神情各异地削竹签、串羊肉。   红衣少女名叫“云浮”,是个话痨,不用楚溪客打听她就已经把自家人的底细倒了个干净——当然,是钟离东曦想让楚溪客知道的那部分。   “一年四季都要拿个扇子臭显摆的那位叫云霄,脑子和嘴很厉害,其他的都不行。”   “长得最俊俏的那个叫云烟,人狠话不多,除了杀人对一切事情都不感兴趣。”   “然后就是云崖了,古板小书生一个,还很抠门!”   “贵客面前,休得胡言。”云崖板着一张清瘦的小脸教训道。   云浮朝他做了个鬼脸,小声吐槽:“看不出来吧,他只有十五岁,却像个老头子似的管东管西。”   楚溪客笑笑,都是可爱的人啊!   四个人名义上是钟离东曦的下属,实际情谊堪比家人,他们都曾走投无路,被钟离东曦所救,彼此扶持着度过数不清的生死劫难。   云浮是四个人中长相最平凡的,却是最爱打扮的,满头珠翠险些晃花楚溪客的眼。偏偏她轻功很厉害,跑来跑去头上的步摇都不带出声的。   这不,第一根肉串刚刚烤好,楚溪客还没来得及放进托盘,眼前一花,肉串就已经被她吃进嘴里了。   “啊,好吃!好好吃啊!真的真的很好吃!”云浮一边哈着热气,一边开启傻瓜式夸奖。   云崖吃到了第二串,由衷地说:“郎君有这等手艺,理应去开大酒楼的,不该局限在一个小小的烧烤摊。”   楚溪客挽着袖子,叉着腿,一边翻动烤串一边慢悠悠地说:“我很有自知之明,这点头脑就适合支个小摊子,能养活我和阿翁就够了。”   “可是,如果你开大酒楼的话,岂不是能更好的养活你家阿翁?”   楚溪客笑笑:“开酒楼呢,确实有开酒楼的赚头,但也得花费开酒楼的心思,担负开酒楼的责任。说得谦虚点,我没有这个能力,换成脸大的说法,就是我不乐意。”   “为什么不乐意?赚钱多不好吗?”这次,换做云浮不理解了。   “赚太多钱有什么好?”楚溪客笑眯眯地反问。   “可以住大宅子,买很多奴婢,穿想穿的衣服,全长安的头面都能买回来,对了,还能想吃多少肉就吃多少肉!”   “然后呢?”   “就……一直这样啊!”   “那到了七十岁、八十岁,甚至一百岁之后呢?”   “就死了呀!”云浮理所当然地说。   楚溪客摊摊手:“你看,即使一个人努力赚钱,开了大酒楼,买了大宅子和奴仆,钱多得可以用来铺路,最后还是会死的。”   “那就考状元,做大官!”   “十年寒窗,一载高中,平步青云,封妻荫子,再之后,还是会死的。”   云浮:“……”   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起初只有楚溪客与云崖、云浮三个少年人笑闹般谈论,不由地,云霄也被楚溪客独特的观点吸引了。   云霄谨慎地开口:“人固有一死,但中间的过程却大相径庭,有人名垂青史,有人轻于鸿毛。”   楚溪客点点头,语气和顺,无意争锋:“这就是个人选择了。有的人志向是名垂青史,无论过程中有多少磨难、多少沟坎,他都会甘之如饴。但有的人追求的只是三餐一宿,生活安稳,家人和睦,日常生活中的琐碎与平庸他也能乐呵呵地享受。要是两者调换一下,日子八成过不舒坦。”   云霄愣了愣,突然有所顿悟:“无论甘于平凡还是志向远大,路途中都有必须经历的烦恼与磨砺,彼之蜜糖,汝之砒霜,唯有热爱可消解。”   “诶,不愧是文化人!”楚溪客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   云霄郑重起身,朝楚溪客叉手见礼:“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受教了。”   “客气,客气了。”楚溪客调皮地往他手里塞了串烤羊肉,“楚记大肉串,越吃越聪明!”   沉寂许久的大宅,一片笑声。   钟离东曦的目光不加掩饰地盯在楚溪客身上,有惊讶,还有欣赏。   楚溪客笑眯眯地看过来:“其实吧,我现在的生活还是有那么一丢丢小缺陷的,倘若能拥有一只心仪的小猫咪,那才叫完美。”   几乎就是明示了。   钟离东曦不由失笑,食指与中指交叠,轻轻弹了下他脑门。   楚溪客其实有些害羞了,然而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掩饰心底那股诡异的不自然,于是大大咧咧地把头往钟离东曦手边凑了凑。   “正好,擦擦汗。”   四名属下吃肉的动作齐刷刷顿住,然后,就眼睁睁看着自家殿下从容地掏出绢帕,很是细致地擦掉小郎君额头的汗珠,挺翘的小鼻头也顺带着被照顾到,完了还体贴地问了句:   “还有吗?”   “没啦!”   楚溪客笑得一脸灿烂,一方天地都跟着亮堂起来。   这谁顶得住?   别说擦汗了,心都能给他掏出来!   云字辈四人组瞬间理解了自家殿下。   钟离东曦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第一眼见到这个小郎君就不由自主被他吸引。   他和他以往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芸芸众生在他眼中皆是灰蒙蒙一片,唯有这个少年是唯一的莹莹烛火,温暖而不刺眼。   无关情爱,而是一种本能的追逐。   宛如久陷淤泥的人,突然闻到一阵花香,就不甘心再埋于这黑暗的恶臭中了。   溪客,溪客,不正是从泥潭中清凌凌生长出的无暇荷花吗?   ***   楚溪客如愿看到了桑桑的阿娘!   原本,那只大猫有些害羞,看到有陌生人就飞快地躲了起来。   楚溪客有点失望,但也不愿勉强它,只是揉着桑桑软乎乎的小耳朵,轻声说:“本来想当面感谢你的猫妈妈,现在,只能麻烦桑桑帮忙转达了。”   桑桑像是听懂了,歪着脑袋想了一下,然后便亮起嫩乎乎的小嗓门,朝着浓密的树冠叫了一声。   紧接着,令楚溪客吃惊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一颗雪白的猫头从层层枝叶间顶出来,继而是和头差不多粗的脖子,胖嘟嘟的身体,短胖的后腿,银白色的尾巴……几乎有六个桑桑那么大!   楚溪客惊呆了。   这只猫显然不是中原常见的品种,圆脑袋,小短腿,眼睛像一对剔透的翡翠,皮毛又短又厚,行走间隐隐显出银色的光点。   这、这分明是一只银渐层啊!血统纯正的银渐层!   楚溪客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最后只能默默地告诉自己,《血色皇权》的作者大概率没什么文化,不知道这个时代还没繁育出银渐层……   说实话,还是很开心的。   在此之前,他原本做好了小号桑桑会长成一只田园小白猫的心理准备——田园猫当然也超级可爱,但他还是希望桑桑会和“上辈子”一模一样。   因为,上辈子是桑桑把他养大,看着他从一个还没有课桌高的小豆丁长成了一米八的大男孩;这一次换成他来养桑桑,楚溪客也想亲眼见证桑桑从一只小奶猫一点点长成记忆中的模样——差一条花纹,一根毛,都不叫一模一样。   “谢谢你,谢谢你把它生出来。”   楚溪客踮起脚,轻柔地摸了摸大猫的头,眼底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动。   “喵呜~”   大猫的叫声很温柔,目光也是温柔的。虽然还是有些害怕,但没有抗拒楚溪客的亲近。   楚溪客近乎谄媚地把见面礼送出去:“我自己做的,希望阿晚喜欢。”   是一个竹板雕刻的宠物牌,猫爪形状,上面刻着“平康坊,十字街,翠竹大宅”的字样,最后“阿晚”两个字一看就是新加的,刻痕略浅。   挂绳是用很细、很柔软的绢布编的,楚溪客斥巨资去布行扯了……一尺,还遭到店小二的鄙夷来着。   钟离东曦替阿晚接过,当着楚溪客的面系在了阿晚脖子上。   楚溪客瞬间喜笑颜开。   对面阁楼上,有人推开了格扇窗。   楚溪客开心地招招手:“阿翁,我在这里!还有桑桑和桑桑的阿娘,她叫阿晚!”   钟离东曦轻咳一声。   “啊,还有钟离公子,他是……”楚溪客说到这里,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不知道钟离东曦的职业,“你是当官的吗?”   “不,我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乐师。”   阁楼上,老楚头居高临下看着这张似曾相识的脸,缓缓重复:“钟离……乐师?”   钟离东曦微笑执手:“晚辈见过……楚大夫。”   楚溪客:这……可疑的停顿是几个意思? 第13章   钟离东曦和老楚头的第一次隔楼相会生动地上演了什么叫高手过招,谈笑间刀光剑影,彼此还能客气地道一声再会。   离他远点——老楚头如此教育楚溪客。   当然啦,作为一个开明的家长,老楚头不会如此直白地说出来,而是采用了迂回话术。   “崽崽,你交朋友的话会选择隐姓埋名、别有用心、徒有其表、一肚子坏水的斯文败类吗?尤其,他家长辈还是个靠着攀附高门贵女发迹,实际偷偷养外室,背信弃义、不忠不孝的狗奴。”   说这段话的时候,老楚头一点咬牙切齿的样子都没有,而是笑眯眯的呢!   楚溪客却莫名感到一股寒意,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不想,一点儿都不想。”   “那就是遇到这种人有多远跑多远喽?”   “嗯嗯嗯,一个眼神都不给他!”   “乖崽,”老楚头满意地摸摸他的头,“那下次碰见隔壁那小子,要记得,一个眼神都不给他哦!”   楚溪客:“……”   所以,自家阿翁刚刚铺垫那么多,说的是美人邻居?   “阿翁啊,您认识美人、不是,钟离公子啊?”楚溪客小心翼翼地试探。   “钟离?他也配用这个名号!”老楚头咔嚓一刀,把胖嘟嘟的何首乌剁成两半。   楚溪客吓得一哆嗦,立马缩着脖子不敢多问了。   好在,桑桑小天使及时出现了!   其实在翠竹大宅的时候桑桑就有点不高兴,好像是因为楚溪客只给阿晚准备了猫牌,没有他的。   桑桑生气的时候不会炸毛,也不会抓抓挠挠,而是把自己团在一个角落里,默默自闭。你叫它,它就蔫蔫地喵一声,给他好吃的小鱼干,它也会舔一舔,那可怜又可爱的小样子,反而比明目张胆地发脾气更让人愧疚。   “桑桑终于肯原谅我了?我把我的宝贝都拿出来给你挑,好不好?”   楚溪客狗腿地奉上自己的“百宝箱”。   那是一个黑黢黢的小木匣,没有漂亮的雕花,造型看上去也不甚精美,却被保养得很仔细,每一个角落都干干净净,掉漆的地方也被认真修补过了,可见主人是十分爱惜的。   这是原身三岁那年离开家时唯一带出来的东西,当时里面是空的,现在放满了他从小到大收到的小物件,十五年来,即使翻山越岭、遭遇劫匪,祖孙两个都没有把这个匣子丢掉。   “桑桑挑吧,想要哪个都可以。”楚溪客大方地掀开盖子,摆到桑桑面前。   桑桑仿佛知道楚溪客要送它礼物似的,当真用毛绒绒的小爪子刨了起来。   有圆溜溜的雨花石,有散发着香味的木雕,有草叶编的小蚂蚱,还有红线绕成的平安扣……   突然,一个细微的“叮铃”声传出来,楚溪客和桑桑都听到了。桑桑停顿了一下,歪了歪脑袋,然后压下小爪爪,再次碰了碰刚才的位置。   “叮铃铃——”这次响声更清晰了。   桑桑似乎确认了什么似的,小猫爪飞快地刨啊刨,眨眼的功夫就从一堆各式各样的物件中找出一个金灿灿的小铃铛。   想来因为闲置太久,铃铛表面有些乌黑暗淡了,好在做工非常精美,足以掩盖岁月的侵蚀。   “叮铃铃——”   桑桑好奇地拨弄了一下,听到愈加清脆的响声,顿时开心地玩了起来。显然,它选中这个铃铛了。   楚溪客却有些犹豫,因为这个铃铛不是他的,而是老楚头的。   似乎从原身记事起,这个铃铛就被老楚头戴在手腕上,即使穷得吃不上饭,他都没想过卖掉。   只有一次,老楚头出去一整夜,第二天脖子上带着伤回来,然后就把金铃铛丢掉了,还带着他一口气跑出长安,足足十几年都没再回来。   话说,既然被老楚头丢掉了,为什么会出现在小木匣里?当然是原身偷偷捡回来啦!   “给它吧,难得喜欢。”   就在楚溪客纠结的时候,老楚头突然抱起桑桑,把那枚精致的小铃铛系到了小家伙脖子上。   桑桑抬起爪子挠了挠,叮铃铃一阵响,开心地眼睛都眯起来了。   楚溪客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这是阿翁的心爱之物,还是留着吧,明日我去铁匠铺给桑桑打一个新的……”   “什么心爱之物?”老楚头垂着眼,神色冷冷的,“从狗脖子上拽下来的而已,桑桑不嫌弃就是给他脸了。”   楚溪客:“……”   他已经开始好奇,那只“狗”到底是何方哮天犬了。   ***   今天的翠竹大宅,同样不甚平静。   书案上,摆放着新鲜出炉的调查结果,确实有“老楚头”这个人,长相也和今日在阁楼上看到的那张脸差不多,对方也是万年县籍贯,带着一个小孙子,所有的过所、文书都是真的。   唯一露出的马脚是,真正的“老楚头”和那个小孙子早在十五年前就死了!死于那场令大昭改朝换代的宫变!   那祖孙二人临死之前正带着身份文书和通关过所以及全部家当准备出城避难,却被叛军的流矢击中,当场毙命。   后来,衙门收敛尸体时,没在老楚头身上看到任何能证明身份的文书,就把他和小孙子一起抬去了义庄。   那一夜死了太多人,因此没人注意这对普普通通的祖孙。若非他刚好是一名仵作,收敛尸体的义庄管事认识他,这件事真就了无痕迹了。   一句话概括:宫变那一夜,真正的“老楚头”和他的小孙子已经死了,现在的老楚头和楚溪客借用他们的身份文书,生活了十五年。   ……   钟离东曦垂眸看着这份调查结果,面无表情。   云浮吓得缩着脑袋,脸都白了。   云霄连忙说:“此事是我的责任,底下的人只核实了老楚头的身份过所,没发现他易容,我想着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殇医……”   “普通殇医?”钟离东曦言语间不见丝毫怒意,反而慢悠悠的,却偏偏让人不寒而栗,“普通殇医走遍半个大昭,还能不声不响回到长安,没留下一丝痕迹?”   “是属下失察,请殿下责罚!”云霄躬身认错。   “不不不,是我的错,这个差事是我从云霄手里抢过去的,我、我当时就是瞧着邻家小郎君长得好看,想着和他们做邻居也还不错……”云浮越说越心虚。   “现在看来,确实挺不错的,自从有了邻家小郎君,殿下都不怎么做噩梦了。”云崖壮着胆子替云霄和云浮说好话。   “我暂时还不想杀他们。”冰山大美人云烟冷冷地开口。“他们”指的是云霄和云浮。   这情求的也是够别致。   钟离东曦一眼就看透了他们的小伎俩。   每次看到他生气,只有云浮这个性子单纯的是真的害怕,其他人配合得可好,总能把事情搅成一锅粥,让他有气也变成没气。   钟离东曦无语地捏了捏眉心,道:“我在意的是,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假借旁人的身份?会不会和十五年前那场宫变有关?”   云霄脸色一变,郑重道:“我这就去查!”   钟离东曦微微颔首,低垂的眉眼遮住眼底宛如风暴到来前的压抑与暗沉。   当天夜里,昏昏沉沉中,钟离东曦冷不丁“梦”见一桩旧事。   七岁那年,他第一次随父亲进宫,在先帝面前展示骑射技巧。   那时候,他的那位“好父皇”还没有谋朝篡位,而他也不是身份尴尬的“废太子”,只是一个四品武官家的孩子,在一帮世代簪缨的高门子弟中实在不起眼。   偏偏他急于证明自己,接连射出九箭,箭箭直中靶心。楚家老二一气之下砸了他的弓。   他却惹不起,他的父亲也不敢惹。   就连寻常百姓都知道长安城中最负盛名的是姜、楚、鹿、贺兰、钟离五大世家。民间流传着一则歌谣:“姜、楚代代出名臣,贺兰辈辈有良将,钟、鹿女儿德行美,妆成嫁入帝王家。”   这个楚家老二,就是老永安侯的嫡次孙——如今是现任永安侯的嫡次子了。   当然,明着不去惹,不代表他不会背后报个小仇。只是,他还没付诸行动,就瞧见一个糯米团似的小娃娃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小娃娃身后还跟着两个少年郎。   这三个人一出场,刚刚还不可一世的少年们纷纷噤了声,目光或崇拜,或敬畏。   小娃娃用力推开楚老二,还骂他坏。   然后,那个矮一些的俊俏少年抢过高个少年的牛筋弯角弓,扔给了他。   “赔你的,别跟楚家那个小毛头计较!”俊俏少年嗓音清亮,眉眼飞扬。   “我说,姜忘书,你做好人,干嘛抢我的弓?”高个少年语气懒洋洋的。   “怎么,有意见?”   “有……我也不敢说啊!”   俊俏少年朗声笑着,抱着小娃娃大步走开。高个少年颠颠地追上去,大大咧咧地勾住他的肩。俊俏少年抬手去推高个少年,两个人手腕相贴,腕上的一对金铃撞出脆响,声声入耳。   时隔多年,钟离东曦早已记不清他们的长相,只觉得他们身上仿佛笼罩着耀眼的光芒。   ……   黑暗中,钟离东曦睁开眼,望着灰扑扑的帐顶,怔怔出神儿。   冷不丁的,怎么突然想起这么久远的事?尤其那阵铃铛声,莫名清晰,仿佛犹在耳畔。 第14章   这一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春光灿烂,诸事皆宜,楚溪客正式开始读书啦!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少年的嗓音清亮悦耳,摇头晃脑的模样,煞有几分架势。尤其有了小猫咪的陪伴,楚溪客学起来更起劲了。   于是,绿树葱葱的小院中,出现了这样的画面——   楚溪客摇头晃脑地读书,桑桑蹲在老楚头脚边舔毛;楚溪客暗搓搓捏捏猫咪的小爪子,桑桑跳到老楚头的膝盖上;楚溪客贼兮兮掏出小鱼干引诱,桑桑叼过小鱼干,用屁股对着他……   嗯,就是这样的陪伴。   “啪嗒”一声,戒尺打在石墩上,老楚头难得严厉:“读书之时,不可三心二意。”   “好哒!”楚溪客很是干脆地答应下来,继续摇头晃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   “这句已经读过十遍了,换下一句。”   老楚头的无奈就连桑桑都看出来了,附和般“喵”了一声。   看着一人一猫同样板着脸的样子,楚溪客心里满满当当的。   这不就是他曾经期盼的生活吗?放学后,厨房里传出饭菜的香气,“妈妈”一边忙碌一边监督他写作业,时不时收走他的零食、玩具、小抄,还有一只胖嘟嘟的小猫咪,趴在他的作业本上,舔一会儿毛,捣一会儿乱……   真好,这一切都很好。   楚溪客紧接着发现,老楚头似乎有心事,时不时盯着桑桑脖子上的小金铃铛发呆,只有给他讲解词义的时候才会勉强打起精神。   楚溪客清了清嗓子,活力满满地说:“阿翁,我背过啦!”   “嗯?”老楚头回过神儿,轻咳一声,“好,那就背一遍试试。”   “需要借助一下‘工具’。”楚溪客故作神秘地眨了下眼,然后抱起桑桑,两只手轻轻握着它的前爪,像是练军体拳一样,背一句换一个动作。   “大学之道……”格斗准备。   “在明明德……”弓步冲拳。   “在亲民……”穿喉弹踢。   “在止于至善……”马步横打。   老楚头果然露出笑模样,又有些无奈:“这是读书,还是玩闹?”   “这叫‘枯燥的知识与生动的现实联想记忆法’。”楚溪客一本正经瞎忽悠。   老楚头:“区区几句文章,踏踏实实念两遍不就记住了,还用得着这许多花样?”   楚溪客:“阿翁小时候一定是那种三岁开蒙、十岁扬名、未及弱冠就考上状元的天才儿童吧!”   老楚头目光一顿,没有承认,但也没反驳。   这下,惊讶的反而成了楚溪客:“阿、阿翁,您真的十几岁就考中状元了?”   老楚头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说:“并非头名,只是因着脸嫩,有幸被圣上钦点为探花使。”   这个时候还没有“状元、榜眼、探花”的说法,所谓“探花使”是在新科进士中选两名年轻俊俏者,于杏林设宴之日打马游街,遍访京中名园,摘得最为娇艳之花献给圣上。   那一年他比现在的楚溪客还要小两岁,而端坐龙椅、抚掌大赞“姜太傅后继有人”的那位圣上,正是楚溪客的亲生父亲,曾经的皇帝陛下。   老楚头有心透露,楚溪客却似乎一点儿都没多想,反而唉声叹气道:“所以说嘛,如阿翁这样天才人物,教导小孩的时候理应宽容一些,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优秀的。”   “越是资质愚钝,不应该越发勤奋上进吗?”   楚溪客啧啧两声,道:“阿翁呀,您得允许这个世界的参差。”   “世界的……参差?”   “阿翁就是那个‘参’,”楚溪客指了指老楚头,又指了指自己,“我就是‘差’。”   老楚头到底没绷住,笑了起来。   他怎会不知,楚溪客如此搞怪是在哄他开怀。他的小殿下呀,完美继承了皇后的聪慧乐观与陛下的仁厚细腻,二位圣人若在天有灵,想来会是欣慰的吧!   与此同时,翠竹大宅。   满园的仆役来来往往,热火朝天地在“搬家”。   “咱们以后真要搬到郁离轩啦?”云浮满头珠翠颤颤悠悠,声音都是飞扬的。   “不是‘咱们’,是殿下自己。”云崖无情地提醒她。   “那我就搬到隔壁,这样也算离邻家小郎君近一点儿啦!”   “是离邻家小郎君家的灶房近吧?”云霄逗她。   “是又怎么样?”云浮没好气地冲他做了个鬼脸。   云霄神秘一笑:“不怎么样,若真能混饭成功,说不定殿下还得奖励你。”   阁楼上。   仆役们搬着屏榻挪动了好几个地方,钟离东曦都不满意。   直到在福伯的建议下,屏榻安置在了窗边,这个位置“恰好”能看到蔷薇小院,少年清朗的读书声“恰好”能传过来,钟离东曦才不甚在意地说:“既然福伯觉得好,那便放下吧!”   福伯笑眯眯地带着仆役们下去了,钟离东曦独自坐在屏榻上,神情难得放松。   竹林中,云字辈四人组看书的,算账的,练飞镖的,梳妆打扮的,亦是悠闲惬意。   临近午时,蔷薇小院飘出阵阵烤肉的香气,郁离轩众人一脸苦涩。   “我突然觉得……离这么近,也是一种折磨。”云浮馋得簪子都插歪了。   其余诸人亦有同感。   就在这时,一个毛绒绒的小身影翻越竹墙,如同救世主般出现在四人面前。   只见它脖子上挂着一个漂亮的袖珍小篮子,篮子里放着张折成心形的字条,字条上用丑到几乎辨认不出的字体写着——   “烤串放在‘桑桑之门’了,趁热吃。另:今日申时,平康坊东门,楚记小烧烤重新开张,敬请光临!”   “邻家小郎君真是善解人意!”   云浮跑到桑桑之门(竹墙上锯的那个小圆洞),欢欢喜喜地拖出一个大食盒。   打开一看,更是惊喜——不仅有她喜欢的高颜值红豆沙、云烟喜欢的朴实无华版羊肉串、云霄喜欢的脆皮肠、云崖喜欢的烤五花,还有比前面那些加起来都多的烤面筋!   “咦?有人喜欢烤面筋吗?”   话音刚落,头顶就伸过来一只素白的手,把满满一碟子烤面筋悉数拿走了。   “原来是殿下啊,怪不得邻家小郎君准备了这么多!”云浮连忙讨好地笑笑,手指紧张地揉着桑桑的脖子。   桑桑安慰般蹭了蹭她,脖子上的金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钟离东曦脚下一顿,看向桑桑。   “叮铃铃——”又响了一下。   钟离东曦大步走过去,抱起桑桑,拨开厚实的毛,这才发现了藏在胸前的小铃铛。   桑桑是个富养长大的小猫咪,发现有人对他的小铃铛感兴趣,可大方了,连忙挺胸抬头,展示给所有人看。   而且,发现钟离东曦只是盯着看,没有碰,桑桑还以为他不会玩,于是,抬起小爪子轻轻拨了拨,金铃铛发出“叮铃铃”的声音。   云浮惊奇道:“这是哪里买的?这个花样我从来没在铺子里见过……看样子像是前朝的手艺。”   一个月三十天,其中至少二十九天半都要逛首饰铺子的云浮,在这种事上还是很有发言权的。她说是前朝的,那就一定是前朝的。   云崖凑过去,仔细看了看,突然说:“这不是贺兰将军剑穗上的铃铛吗?你们看,这里还有‘平川军’的字样。”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云浮一脸惊奇。   “你居然不知道?”云崖比她更惊奇,“这可是平川军的十大传说之首!”   “西川口之战,明明突厥兵已经被打跑了,我军也休整结束拔营回城,贺兰将军突然单枪匹马杀了回去,孤身直入北境,把老突厥王的残余亲军灭了个一干二净,这才有了北境整整十年的安稳。   “当时枢密院那边给出的说法是,这是贺兰将军的战术,然而贺兰将军的亲兵却说,他家将军只是返回去找个剑穗而已,顺便取了突厥王的项上人头——这么有料的消息,你们都没听说?”   云字辈三人组齐齐摇头。   云浮由衷感慨:“我突然发现,爱听八卦也不是全无用处……云崖,是我误会你了,以后我不叫你‘八卦精’了。”   “那也不能叫我‘古板怪’了。”   “这个有待观察。”   “臭美精!”   “……”   云霄轻咳一声,打断两个人的打闹:“云崖,你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可多了——”   “关于这个铃铛,还有贺兰将军,事无巨细。”钟离东曦沉声道。   云崖瞄了眼他的神色,连忙认真起来,说:“还真有一件事,说是贺兰将军少年时跟人打赌,把那个金铃铛输了出去,后来心有不甘,又找先前的工匠打了个一模一样的。   “当初有不少人崇拜贺兰将军,因此找到那位匠人也想打个一样的铃铛。没想到,那匠人却说,两只铃铛本就是一对,并非一前一后,而是同时制出来的,贺兰将军亲自画的图样,打算送给心上人的,因此不许他再做给旁人。”   院中一时有些安静,唯有云浮突然开口:“所以,贺兰将军的心上人……是桑桑?” 第15章   云浮当然是开玩笑的,不料惹怒了辅国大将军贺兰康的头号崇拜者——冰山又暴力的美人,云烟。   “来,咱们谈谈。”   云烟像是拎小猫崽那样捏住云浮的后领,轻轻松松把人拎出去了。   云浮张牙舞爪地大喊:“云霄,救命!”   云霄摇着折扇笑眯眯:“云浮别怕,我在心灵上守护你。”   云崖倒是颠颠地跟出去看热闹了。   这下,屋里只剩下可以认真谈事的大人了。还有一只虽然年龄尚小,但已经相当成熟稳重的小桑桑。   “这铃铛想来是邻家小郎君送给桑桑的。”云霄猜测到。   钟离东曦摇摇头:“仅从年龄推测,更有可能是老楚头。”   云霄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若这一猜测没错的话,查出贺兰将军当年把铃铛给了谁,就能知道老楚头的身份……既是贺兰将军的心上人,约莫是衡阳郡主?”   钟离东曦一笑,道:“论八卦能力,还是云崖更拿得出手一些。”   云霄拱了拱手,玩笑般道:“想来殿下已经心里有数了,还望不吝赐教。”   “是姜纾。”   云霄一愣,难以置信道:“姜纾?已故姜太傅的嫡孙?那个十五岁考中探花,被先帝钦点为太子少师的姜家天才?!”   钟离东曦缓缓点头。   云霄不淡定了:“他不是个男子吗?怎么会是贺兰将军的心上人?”   钟离东曦笑而不语。   云霄还是有些难以理解:“也不对啊,听闻贺兰将军这些年一直在找他,恨不得将其除之而后快,他们不是有仇吗?”   “找人是真,至于仇恨……”钟离东曦轻笑一声,“你信吗?”   云霄飞快地摇着扇子,好不容易才捡回自己被冲击得七零八碎的智慧:“属下有个法子,虽然不能确定老楚头是不是姜纾,但至少可以推断出他是不是贺兰将军要找的人。”   “说。”   “只需将贺兰将军这些年的行迹单子与老楚头的过所找来,一对便知。”   所谓“过所”,类似于一种通关文牒,每到一个地方需由看守城门的兵士盖一个戳,不然会被当做流民或逃犯抓起来。   钟离东曦点头:“去办。”   一个时辰后,老楚头的过所抄本与贺兰康这些年的行迹抄录一起放在了钟离东曦案头。   两相对比,一目了然。   云霄瞠目结舌:“我已经开始好奇了,老楚头那张面具下藏着怎样一副男女通杀的绝世美颜……”   钟离东曦淡淡一笑,目光变得悠远:“你当年不在京城,没有见过姜家小郎的风姿,那一颦一笑的气度,举手投足的洒脱,满腹的锦绣文章与矜贵风骨,令多少先学后辈为之折腰,连嫉妒都生不出来。”   然而,这一切都终结在了十五岁那年。   今上谋朝篡位,杀尽皇亲贵胄,姜纾的祖父姜太傅拒写即位诏书,并指着今上的鼻子大骂“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被盛怒的今上杀鸡儆猴,判了个满门抄斩。阖府女眷不甘沦为官奴乐籍,悉数引颈自刎。   唯一活下来的只有还差一天就满十六岁的姜纾。是天下学子儒生咬破指尖、血书联名保下了他的命。   云霄唏嘘不已。   “既然有了那份血书,但凡圣上不想遭受天下读书人的唾骂,就定然不会动他,那他为何要假借‘老楚头’的身份,还特意找来一个孩子?”   钟离东曦沉吟道:“除非,他本来就是为了那个孩子。”   云霄愣了一下,猛地站起来:“邻家小郎君该不会就是、就是——”   钟离东曦缓缓点头。   宫变那日,先皇后于寝殿纵火殉国,大火扑灭后,叛军只在废墟中找到了先皇后焦黑的尸身,小太子与传国玉玺不翼而飞。   云霄不解道:“既然要救小太子,为什么不干脆找一个尸体代替,如今这样不是相当于昭告天下,前朝太子还活着吗?”   钟离东曦微微一笑:“这才是先皇后的大智慧——让世人知道,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还活着,将来若他起兵复国,才能师出有名,一呼百应;若他只想做个普通人,安稳一生,亦会有前朝旧臣站出来相帮,天下文人大儒为其陈情,反倒让龙椅上那位不好下手。”   云霄揉揉肚子,一脸的不可思议:“我居然吃过前朝太子烤的羊肉串。”   钟离东曦把手边的茶盏推给他,自嘲一笑:“你还喝了当今‘废太子’亲手斟的茶。”   云霄表情更魔幻了。   ***   在“背不过书就不能摆摊”的威胁(划掉)激励下,楚溪客超额完成任务,不仅顺利背过,还默写了一份乖乖交给老楚头。   老楚头刚一点头,楚溪客就如脱缰的小野马一样飞奔出大门,到铁匠铺搬他的“复合式烤炉”去了。   “依着小郎君的要求,炉台是用泥瓦砌的,三尺长,半尺宽,长条形;分了上下两层,上层放炭火木柴,下层兜炉灰,中间的隔板可拆卸。”   “烤架也是按照小郎君的图纸打制的,一共三套,烤串的,烤菜的,烤鸡烤鹅的,若非炉台不够大,整只羊都烤得!”   能亲手做出这么一个新奇又实用的炉灶,铁匠也是欣喜的,单是这么介绍着就容光焕发,仿若将士们打了大胜仗。   楚溪客笑盈盈地恭维道:“还是师傅手艺好,我都没想到成品出来能这么完美。”   “不不不,要不是小郎君的图纸精妙,单凭我这脑子是万万想不出来的。”铁匠师傅搓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看,能不能把这图纸卖给我,这套炉子就不收钱了,我再倒找你三吊……”   这话倒让楚溪客吃了一惊。   要知道,这个时代可没有“专利”一说,就算铁匠师傅不买他的图纸,擅自打出一模一样的烤炉拿出去卖,楚溪客也只能吃下这个暗亏,即使告到衙门里也没人管。   “师傅这般讲道义,我也不好挡了您的财路,不然这样,三吊钱不必给我,这套炉子我就白要了,权当拿图纸跟您换的,可好?”   铁匠师傅皱眉:“这不成,我一个大老爷们贪你一个小娃娃的便宜,说出去我铁老三还在不在这行混了?!”   这大嗓门,把楚溪客吓了一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吵架呢!   楚溪客只能退了一步,烤炉白拿了,钱没要,不过,往后再打什么东西铁老三只收成本价。说实话,恐怕比三吊钱还划算。   铁老三还告诉楚溪客,不用担心这炉子被人模仿,没他铁老三点头,满长安的铁匠没人敢动锤,这就是铁匠们的行规,比衙门的律令还好使。   真好。   楚溪客挑着沉甸甸的扁担,美滋滋地到了平康坊东门。   已经临近傍晚,现在摆摊卖的就不是早点,而是夜宵了。   不用担心卖不出去,这可是平康坊,越到晚上越鲜活,秦楼楚馆灯红酒绿,文人学士觥筹交错,坊门一关,该怎么热闹就怎么热闹!   东门附近摆摊的还是早上那批人。   彼此对视,双双喜笑颜开。   “楚老弟可算回来了!自打没了羊肉夹馍,咱们这生意都跟着冷清许多!”   “来来来,地方还给你留着呢!”   “书读得怎么样了?可是被夫子赶出来了?”   “那不能够!”   楚溪客一边打扫着地方一边笑盈盈地跟摊贩们搭话:“小弟我聪明着呢,已经背过好长一大段了,什么大学的理想,是为了彰显光明的德行啊,要记得亲近百姓啊,时刻保持平静的心情啊,还有,用勤劳的双手发家致富也很重要!”   他嘿嘿一笑:“最后一句是我加的。”   有人扬声道:“咱们倒觉得,还是楚老弟加的这句最实在!”   大伙一通笑。   这番对话若是让正经文人听到,八成会嗤之以鼻,但摊贩们却十分买账。   楚溪客仿佛天生就有这样的本事,总能以让人愉悦的方式跟不同阶层、不同职业的人打好交道。   烤炉安装完毕,一应食材摆放整齐,新打制的牌子往旁边一杵。   “楚记小烧烤重新开张,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羊肉夹馍买一送一啦!”   “另有:烤肠面筋羊肉串,鸡皮鸡胗鸡米花,开业前三天,全部挥泪大甩卖!”   “素菜两文一串,肉菜三文一串,没带钱也无妨,过来道声恭喜咱也能尝尝鲜喽!”   “……”   一通喜气洋洋的吆喝下来,吃过的没吃过的都来了。熟客们听说羊肉夹馍买一送一,一口气买十个的都有。   原本,还有人担心楚溪客打着买一送一的名头私下里偷工减料,没成想,不仅没减,楚溪客瞧见是熟人,还时不时塞个丸子、添块鸡心。   一时间,客人们受用得很,原本没打算买那些脆皮肠啊,鸡米花之类的,如今承了楚溪客的情,反倒忍不住掏钱支持了一下。   一口咬下去就发现,这钱掏得值,面筋怎的如此劲道?鸡皮这玩意也是相当好吃啊!   重新开业第一天,楚记小烧烤就卖了个火爆。   钟离东曦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楚溪客忙得脚不沾地,却依旧笑容满面的模样。   冷不丁就想起了前两日那个“梦”。   那日,世家子弟们齐聚东宫,射箭比武,正是为了参选太子伴读。那个帮他教训楚老二的小娃娃,不就是高高在上的小太子吗?   小小一个人儿,瓷娃娃似的,明明话都说不利索,却鼓着小脸凶巴巴地把楚老二骂了一顿,然后转过头,脆生生地命令:   “要选你,做伴读,给我牵马,喂饭,还要、还要暖床!”   钟离东曦不禁笑出声来。   突然发现,在那些令人厌恶的过往中,也曾有过那么一两个碎片,在他浓稠又黑暗的人生中闪闪发光。   此刻,钟离东曦站在阴影中,看着灯火阑珊处欣然忙碌的楚溪客,眼底漫上丝丝暖意。   即使过了十五年,小小人儿的境遇天翻地覆,这双小鹿般澄澈的眸子,依旧未染尘埃。 第16章   按照楚溪客原本的打算,每日申时初开始摆摊,戌正三刻回家,按照现代的时间算,到家差不多刚好晚上九点,洗洗睡觉,还不耽误第二天早起读书。   计划是这么个计划,没想到的是,“买一送一”对这些淳朴的古代人来说太有诱惑力,足足两大筐串串不到戌时就卖完了。   此刻,楚溪客正点着油灯,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计算着今日的收支。只是,他数学成绩实在不好,算了半天也没算明白。   老楚头无奈扶额:“不用数了,刨去食材和炭火的成本,今日进账总共一文。”   楚溪客猛地抬起头:“进账一文?”   老楚头实在不擅长安慰人,酝酿了好一会儿才说:“赚不到钱也没关系……”   “进账一文诶!”楚溪客兴奋地重复,“阿翁,确定是进账一文吗?不是负一文?”   老楚头怔了怔:“你这是在高兴?”   “当然啦,我都做好开张三天赔钱赚吆喝的准备了,没想到还能进账一文嘿嘿嘿……”   楚溪客宝贝似的把那值得纪念的一文钱放进百宝箱,开心得满屋子乱窜。   老楚头掩面失笑,他可真是多虑了!   与此同时,翠竹大宅。   如今,朝堂上的头等大事莫过于立储,随着二皇子和三皇子的争斗逐渐激烈,长安城中的各方势力开始蠢蠢欲动。   钟离东曦选择这个时候回到长安,就是为了把这一池浑水搅得更乱,二皇子、三皇子谁都别想如愿。   当然,那个充满血腥的位置他也不稀罕。虽然他在血缘上是当今圣上的嫡长子,但他唯一的目标就是让对方断子绝孙。   原本,他已经制定了周密的计划,然而老楚头和楚溪客的突然出现,恐怕会成为极大的变数。   此刻,云字辈四人组正在讨论这件事。   “倘若他们真是姜纾和前朝太子,这个时候回到长安,该不会是为了复国吧?”云崖猜测道。   云浮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单凭一个金铃铛也不能断定老楚头就是姜纾吧?更何况邻家小郎君做饭那么好吃,怎么看也不像太子之类的。”   云烟:“好麻烦,干脆杀掉。”   云霄摇摇头:“俗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倘若老楚头真是姜纾,不仅不能杀,必要时还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那要怎么确定他是不是姜纾?”云崖问。   “不然,我趁他晚上睡觉的时候揭开他的面具瞅瞅?”云浮认真地建议道。   “不用。”钟离东曦淡淡开口,“贺兰康是不是快回京了?”   “对,二月二日大朝会,平川军理应回京换防……”云霄说到一半,突然明白了钟离东曦的意思,“殿下是想让贺兰将军去查?”   钟离东曦笑而不语。   云字辈四人组默默竖起大拇指。   凉凉的月色洒入轩窗,竹影重重中,隔壁小楼透过来一豆暖黄的光。   少年修长的身影立在床边,一边练着奇怪的招式一边朗声背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钟离东曦唇边溢出一丝笑意,冷不丁开口:“想喝羊汤了。”   “我去祥云楼买!”云浮自告奋勇。   钟离东曦摆摆手,道:“明日寅时,送一只羊到隔壁。记得羊杂别扔,洗好了一并送过去。”   云字辈四人组:“……”   还带这样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   楚溪客揉着眼睛进了灶间,突然顿住,他盯着案板看了一会儿,再次揉了揉眼。   如果眼睛没花的话,案板上那一坨肥肥嫩嫩的小可爱,是羊吧?杀好剥皮洗得干干净净的羊!   “喵~”   桑桑大清早就过来串门了,还跳到案板上,好奇地闻了闻,发现有血水流到爪子旁,小家伙连忙往旁边躲了躲,生怕弄脏漂亮的毛毛。   看到桑桑,楚溪客立即想明白了一切,并欣然接受:“桑桑,今天是个好日子,咱们吃大饼、喝羊杂汤!”   羊杂汤的做法并不难,只是需要耐心,光是清洗羊杂的次数,至少三次起步,五次最佳。只有清洗干净,彻底去除杂质和腥气,才能保证煮出来的羊杂汤味道鲜美,口感清爽,没有杂味。   楚溪客总结了一个顺口溜:“羊汤要想煮得靓,五分靠洗,三分靠煮,还有两分靠作料。”   洗好之后还要浸泡至少半个时辰,浸泡的时候有个小妙招,加上少许香料可以适当中和羊杂的膻气。   第一次下锅,需要注意的是羊杂不能切,且要冷水下锅,打浮沫,大火煮上半盏茶的功夫,稍稍定型后就能捞出来。   第二次下锅的时候就要加葱、姜、蒜、八角、陈皮等香料,羊杂放置的顺序也有小窍门,楚溪客的习惯是先放心肝肺这些不容易熟的,然后是大肠,最后是毛肚和小肠。   其实,毛肚放置的顺序比较随意,喜欢吃火候大的可以先放,爱好口感脆爽的那就后放,楚溪客喜欢脆爽的,七上八下十几秒就迅速往外捞。   这次捞出后就能改刀切丝了,尽量切得细薄,煮起来容易入味,吃的时候也方便。   需要注意的是,这一次煮完羊杂的汤水就不能倒掉了,过滤一下就是可以媲美高汤的羊杂原汤!   第三次下锅,有厨师习惯先用油把羊杂炒一下,再加原汤煮。楚溪客则有一套自己方法,直接开大火,把原汤煮沸,熬至奶白色,然后如同涮火锅一般加适量羊杂进去,加盐、胡椒粉,稍稍煮一会儿就出锅。   这个法子是楚溪客跟着工地上的做饭阿姨学的。   那会儿他大概才上三年级,大学城还在施工,周末的清晨,他常常带着桑桑去工地捡矿泉水瓶,做饭的阿姨每次看到,都会给他盛一碗羊杂汤,让他就着大饼吃,桑桑也会幸运地分到两大块羊肝。   直到很多年后,每到雾气沉沉的深秋时节,楚溪客回忆起的不是早起捡瓶子的湿冷和疲惫,而是那碗热腾腾的羊肉汤。   如今,他自己也会做了。   满满一勺羊杂铺在碗底,奶白色的羊汤一浇,葱花香菜一撒,隔壁小孩都馋哭了!   “啊啊啊!如果我做错了事,可以让殿下惩罚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折磨我?”云浮抱着细细的竹竿,哭天抢地。   云崖想要鄙视她,却没立场,因为他也馋得算错好几个数了!   就连云烟挥剑的时候也有些心不在焉,频频看向隔壁。   只有云霄看起来比较淡定,但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终于,天使猫桑桑跳上竹墙,脖子上挂着仿佛能救命的小篮子,篮子里照例放着字迹丑兮兮但内容令人欣喜若狂的字条——   “薄雾蒙蒙的清晨,大饼和羊汤更配哦!”   云浮飞快地冲到“桑桑之门”,拖过来一个超大的食盒,盒中除了六碗热腾腾的羊杂汤,还有一摞香喷喷的葱油饼!   不是软趴趴的那种,而是外层焦脆、内里绵软的千层饼,好大一个,切成六片,一片就能吃个半饱。   钟离东曦在桑桑跳上墙头的时候就出现了,随意找了个树墩,喝一口汤,吃一口饼,悠闲又惬意。   隔壁传来少年活力满满的声音——   “阿翁,你是喜欢吃这种脆脆的千层饼,还是软软的葱油饼?”   “我觉得也是!所以今天就做千层饼啦!”   “咱们在树下搭个带桌椅的小亭子好不好?这样就不用把食案搬来搬去了,下雨的时候还能一边赏雨一边吃烤串!”   “……”   “福伯,咱们也搭一个。”钟离东曦轻声说。   “好,都听殿下的。”福伯笑眯眯地喝了一口热汤,一下子暖到心里了。   上次的烤串就没他的份,他还偷偷失落了一下下呢,结果这次的羊汤就有了。邻家小郎君真是可人疼哦!   ***   申时一到,楚溪客开开心心去摆摊。然而,到了平康坊东门才发现,商贩们居然都没来!   “今日贺兰大将军回朝,打朱雀街经过,荐福寺的大和尚腾出好大一片地方,专门给商贩们用……大伙都去了,楚小哥也快去吧!汤老四说给你占上地方,去了找他就成!”   楚溪客连忙道了谢,挑着扁担往荐福寺跑。   荐福寺在安仁坊,寺中的古钟和小雁塔都极有名气,平日里便是人来客往,今日更为热闹,说是摩肩接踵都不为过。   楚溪客差点没挤进去,好在遇见了相熟的金吾卫,对方平日里没少蹭楚云和的羊肉夹馍,因此很是爽快地帮楚溪客找到一个摊位。   这还真是一个好地方,旁边就是安仁坊西门,烧烤摊一摆,直冲着朱雀大街,别管进出荐福寺还是经过安仁坊,一眼就能瞧见。   楚溪客没有独占,而是把之前说要给他占位置的汤老四也叫过来了。   “嘿,本来想着照顾楚兄弟一回,到头来还是沾了楚兄弟的光!”汤老四重新支上摊子,转头塞给他一把杏脯。   楚溪客也不客气,吧嗒吧嗒嚼着杏脯瞧热闹。   此刻,平川军正经过朱雀大街,荐福寺这边的人群一股脑挤到街道两旁,就连周围的摊贩都跑去看大将军了,偌大的地方一瞬间只剩下楚溪客和汤老四。   汤老四感叹:“不愧是打了无数胜仗的平川军啊,这架势,这排场,跟长安城里那些花架子就是不一样。”   楚溪客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这些人一看就是上过战场见过敌血的,即便这样骑着马悠闲地走在大街上,依旧掩盖不住那股子令人心惊的杀伐之气,就连那些黑壮的战马看起来都比别人家的凶悍许多。   “哪个是贺兰大将军?”楚溪客伸着脖子努力看。   汤老四身材矮胖,站在条凳上都没有楚溪客高:“贺兰大将军是从二品的辅国大将军,红缨盔上应该有六颗珠子才对……楚兄弟看到六颗珠子的头盔了吗?”   “没,最前面一金一银那俩人,都是两颗,其余人没有珠子。”   “两颗的话,想来是贺兰大将军的副将,将军向来不喜让人围观,八成又没跟大部队一道进城。”   楚溪客有点失望:“他为什么不喜欢让人看?”   “他为什么要像个猴子一样傻傻地让人看?”头顶突然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楚溪客扭头一看,呃,只看到了对方突出的喉结,努力仰起头,才看清对方的脸,然后,呆住了。   该怎么形容呢?   楚溪客脑子里冷不丁蹦出一个词——正道的光。   这人浑身上下杀伐果敢的气场几乎要变成实体笼罩全长安了,仿佛轻飘飘一个眼神扫过来就能让坏蛋灰飞湮灭!没见汤老四已经缩着脖子灰溜溜地躲回干果摊了吗?   楚溪客飞快地想了一圈,他除了三年级有一次没写完作业谎称桑桑撕了作业本之外,还真没干过什么坏事,于是心里稍稍有了些底气,搬了个小马扎放到对方跟前。   “来、来串烤肉么,贺兰大将军?”   贺兰康原本抬脚要走,听到这话不由挑起眉:“你见过我?”   “没……小子就是想着,生得如此俊朗威武有气场的,全长安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天地良心,楚溪客这是实话!实话!一点谄媚的意思都没有!   贺兰康对上他那双似曾相识的眸子,脚步一顿,鬼使神差地坐了下来:“那就把你这里的招牌,那个……楚记王炸……大礼包……什么鬼?算了,来一份尝尝。”   “好嘞!”   楚溪客立即像个小陀螺似的忙碌起来,还不忘在心里暗搓搓赞叹:不愧是贺兰大将军啊,“什么鬼”都敢吃!   很快,烤串上桌。   贺兰康瞅了一圈,谨慎地选择了唯一认识的羊肉串,十分豪爽地一口撸下去大半串,偏偏还丝毫不显得粗鲁,反倒透出该死的洒脱魅力!   “嗯,味儿不错,至少比名字好。”贺兰康笑了一下,拿起第二串。   楚溪客顿时信心大增,暗搓搓地往前凑了凑,勾起一抹人畜无害的笑:“将军啊,相逢是缘……”   贺兰康挑眉:“有事求我?”   楚溪客笑得更甜了:“那个,是这样,明日您肯定要上朝吧,如果圣上问起‘康康啊,回长安的感觉怎么样啊’,您能不能随口提一句‘平康坊东门那个楚记烧烤还不错’……” 第17章   “贺兰大将军总归是个好人叭!”   楚溪客一边嚼着杏脯一边兴致勃勃地跟老楚头讲这半天的见闻。   “我当时一不小心叫他‘康康’了,贺兰将军都没有生气,只是敲了敲我的脑袋,说‘胆子倒是不小’。旁边卖干果的汤四哥都吓坏了,还以为我脑袋就要掉了呢!”   楚溪客挠了挠被贺兰康敲过的地方,说起来也是奇怪,他平时挺懂得趋利避害的一个人,面对贺兰康的时候竟然一点都不怵,就连他弹自己脑瓜崩儿的样子都觉得莫名熟悉!   老楚头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紧张:“他有没有问你叫什么,家里有什么人?”   “没有啊,贺兰大将军吃完烤串就走了,对了,临走前还丢给我一个金豆子!”楚溪客笑嘻嘻地从荷包里抠出那枚亮闪闪的金豆子,宝贝似的捧到老楚头面前。   老楚头目光一顿,有点不屑,还有点傲娇:“一个金豆子就收买你了?”   诶?这酸溜溜的语气,该不会吃醋了吧?   楚溪客脑袋凑过去,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老楚头,仔细观察。   老楚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轻咳一声,不自然地别开脸。   楚溪客心里偷偷笑了一下,嘴上乖乖巧巧地说:“说到底我与贺兰大将军只是摊主与客人的关系,他能给一个金豆子,怎么说也值得我一句‘多谢惠顾’,但也仅此而已了,阿翁,您说是不是?”   “就你理多。”老楚头终究没绷住,露出笑模样。   警报解除,楚溪客重新活跃起来,举着个金灿灿的柿饼送到老楚头嘴边:“我拿烤串换的,阿翁尝尝!”   老楚头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笑道:“味道不错,跟谁换的?”   “卖干果的汤四哥,这柿子是他家后山长的,他娘子带着女娃们摘下来,削皮、蒸煮、晾晒,足足忙碌一个多月才攒下一小筐,正宗的吊霜柿子,再晚可就吃不着了。”   “这么好的东西,人家怎么舍得给你?”   “我听说他家有两个小女娃嘛,就送了一些红豆沙呀,拇指生煎之类的让他带回去,他家娘子很是领情,不仅送了柿子做回礼,还要了我的鞋子尺寸,说要给我纳双鞋底子呢!”   说这些的时候,楚溪客乌黑的眼睛里满是神采。   老楚头就那么静静地听着,直到楚溪客滔滔不绝地说完,他才轻声问:“崽崽是不是很喜欢长安?”   “喜欢啊,这里有我和阿翁的家,还有云和兄、钟离公子、汤四哥他们,还能读书、摆摊、在街上看大将军,总之哪儿哪儿都很好。”楚溪客没有多想,只说出了内心最真实的感受。   ……   夜深人静,老楚头在窗边无声静坐。   他面前摆着一卷画轴,画中绘着一丛蔷薇,层层叠叠的叶片间藏着一串串绿绒绒的小花苞,一只胖嘟嘟的小猫轻盈地踩在花墙上,晨光映衬下,猫儿身上仿佛有缕缕银光在闪耀。   就这么枯坐许久,老楚头终于下定决心,卷起画轴,起身下楼。   长安街已然宵禁,静谧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老楚头娴熟地躲开巡逻的街使,不声不响地来到东市一家杂货铺。   铺子里没有燃灯,大门上落着锁,看起来已经打烊了。若有生客误入,八成就要抬脚走了,老楚头却熟门熟路地绕过正门,从侧面一个半开的小门进去。   里面是个不起眼的小院,有一道月亮门和内院相连,跨过月亮门,竟别有洞天。很是华丽的三间大屋子,翘角屋檐深深地探出来,檐下搭着抄手游廊,廊柱上每隔一段都挂着一截竹帘,既雅致又能防人偷窥。   老楚头走到某个竹帘前,晃了晃上面的铜铃。   立即有机灵的小学徒迎上来,看到老楚头衣着普通,胡子拉碴,态度依旧恭谨:“敢问,客是买家还是卖家?”   “卖家。”   “客要卖的是消息还是物件?”   “字画,姜纾的。”   小学徒立即显出几分喜色:“可是真迹?”   老楚头抿了抿唇,道:“自然不是。”   “不是真迹也无妨,若仿的好,亦能卖上高价。”小学徒恭敬地笑笑,一摊手,“客请随我来。”   一刻钟后,老楚头坐在了一个灯火通明的雅阁中。   掌柜看着画卷啧啧称奇:“确定这只是仿作吗?瞧这笔触,这神韵,说是姜纾再世也不为过呀!不,依老夫拙见,这作画之人恐怕比姜纾本人笔法更成熟,若姜纾能多活十五年,功力也不过如此了!”   老楚头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   足足两刻钟后,掌柜才恋恋不舍地把眼睛从画上移开,小心翼翼地问:“客打算开价几何?”   “两个金豆子。”老楚头毫不犹豫地说。   “多少?”掌柜拔高声调。   “两个金豆子,亮闪闪的那种,不还价。”   掌柜突然变得激动起来:“虽然咱这铺子名为‘黑店’,但也是正正经经的黑店,再不济也不可能坑你一个老人家!这可是姜纾的画,姜纾的!外面一幅都能炒到上万贯,哪怕是仿的也不可能只值区区两个金豆子!”   老楚头不自在地摸了摸泛红的耳尖,道:“那就再加一辆鹿车吧,贵店最好的那种。”   “这还差不多。”掌柜这才哼哼唧唧收了画,欢欢喜喜地叫人拿金豆子并小鹿车去了。   殊不知,老楚头前脚刚回蔷薇小院,这幅《猫戏蔷薇图》后脚就被送上了钟离东曦的案头。   没错,那家名叫“黑店”的杂货铺背后的东家就是钟离东曦。   钟离东曦看了看画上的猫,又看了看团在他膝头呼呼大睡的桑桑,缓缓勾起唇角:“不愧是姜纾,果然不简单。”   云霄不解:“一旦这幅画在长安城露面,贺兰大将军势必能顺藤摸瓜查到他的行踪,他为何要这样做?”   这些年,贺兰康一直在四处收集姜纾的字画,不管是真迹还是仿品,有一幅收一幅,连带着那些本就仰慕姜纾才华的文人学子纷纷争抢,这才令姜纾的字画有价无市。   钟离东曦点了点画上的小胖猫,淡声道:“你以为,他为何偏偏选在这个时机卖画,还把毛色如此稀有的桑桑画上去?”   云霄唰的一声合上折扇:“看来,老楚头是有心引贺兰大将军上门……”   钟离东曦淡淡一笑,把画卷起来,交给旁边打瞌睡的云浮:“明日一早,送到将军府。”   “哦哦,好。”云浮一个激灵,清醒了些。   云崖凑到她耳边悄悄八卦:“以前就听闻姜纾的字画价钱是贺兰大将军炒起来的,我一直想不通其中的缘由,现在突然明白了,贺兰大将军八成是担心姜纾流落在外没饭吃吧!”   云浮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这是真爱。”   云霄:“……”   贺兰大将军和姜纾都是男人吧,为什么你们谈论起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他默默地看了眼揉着眉心似乎有点儿听不下去的钟离东曦,悄悄松了口气。   幸好,殿下还是正常的。   ***   第二天,楚溪客在床上打了个滚,突然,脸上咯到一个圆溜溜、凉飕飕的东西。他睁开眼睛一看,顿时被两个亮闪闪的金豆子晃花了眼。   金豆子!   足足两个!   比贺兰大将军的更大更圆!   楚溪客乐不可支,把金豆子往手心一攥,“咚咚咚”跑下楼,给老楚头端茶递水捏肩膀,要多殷勤有多殷勤。   老楚头抿着笑:“何事这般开心?”   楚溪客把手一摊,圆溜溜的一对金豆子就展现在老楚头眼前了。   老楚头一脸淡然:“这不是贺兰将军送的金豆子吗,怎么,下小崽了?”   楚溪客笑眯眯地点着两个金豆子:“它们可不姓贺兰,而是姓楚,这个叫‘楚大壮’,这个叫‘楚二壮’,是我最崇拜、最敬爱、最亲近的阿翁送哒!”   老楚头噗嗤一笑,最崇拜,最敬爱,最亲近什么的,嗯,这下舒坦了。   于是,楚溪客得到第二份奖励——一辆造型别致的小鹿车!   所谓“鹿车”就是一种手推独轮车,类似南方常说的“鸡公车”,只是轮子比寻常的鸡公车要小一些,轮轴更宽,车辕更粗,载重量更大。   楚溪客这辆一看就是老楚头特意改造过的,车帮上刻着雕花,车头竖着一个猫咪图样的广告牌,牌子上用很漂亮的字迹写着——   “楚记小烧烤。”   往大街上一推,可拉风了!   出于某些楚溪客不知道的原因,老楚头今日没宅在家里,而是和他一起出门摆摊。   于是出现了这样的画面——   楚溪客在前面龙飞凤舞地烤串,老楚头就在后面不紧不慢地收钱;楚溪客逢人三分笑,见了谁都能愉快地唠上两句,老楚头从始至终安安静静地做事,宛如社恐。   祖孙二人形成鲜明的对比,却也意外的和谐。   华丽的牛车出现在街道对面,楚溪客不经意一抬眼,刚好瞧见钟离东曦推开车窗,朝这边看过来。   隔着重重人影,两个人的目光就那么撞到了一起。   楚溪客开心地扬起手,正要打招呼,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老楚头绷着脸:“可还记得你保证过的?”   楚溪客蠢蠢欲动的小爪子僵在半空:“连个眼神都不给他……”   钟离东曦似乎觉察到什么,一只脚刚刚迈出车门,又退了回去。不过,他并没有离开,牛车就那样孤零零地停在原地,他的目光透过半开的侧窗,静静地落在楚溪客身上。   楚溪客每次抬头看上一眼,心就愧疚一下下。   但他不想让老楚头生气,因此当着老楚头的面他表现得很坚定。然而,老楚头刚刚起身去武侯铺方便,楚溪客就飞快地烤了几个面筋,一溜烟似的跑到牛车旁。   钟离东曦有心逗他:“可是你家阿翁不愿让你与我结交?”   楚溪客清了清嗓子,小小地撒了个善意的谎言:“是这样的,我阿翁最近不是在教导我读书吗,就跟我说,如果四书五经背不全就不许跟最好的朋友说话。”   明明知道他在胡说八道,钟离东曦还是禁不住露出笑意:“这么说,小郎君是因为把我当成了‘最好的朋友’,这才不敢当着阿翁的面跟我说话?”   楚溪客无比真诚地点点头。   “崽啊,你最好的朋友不是我吗?”楚云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和钟离东曦一左一右看着他。   楚溪客:!!! 第18章   平康坊东门,武侯铺。   一个小小的食案旁,钟离东曦坐在这头,楚云和坐在那头,楚溪客下意识想要挨着钟离东曦坐,却被楚云和一把拉过去。钟离东曦虽然表现得不像楚云和那般直白,但也不着痕迹地把楚溪客的垫子往自己这边挪了挪。   楚溪客努力端水:“那什么,我坐中间、坐中间哈!”   钟离东曦与楚云和互看一眼,第一轮对决无声无息地结束。紧接着,就来了第二轮。   楚溪客拿起一串烤面筋递给钟离东曦:“你最爱的面筋,刚烤好的,尝尝看。”   只是,钟离东曦刚一抬手,就被楚云和挡住了:“崽崽,你阿兄我还在这儿呢,怎么就偏向起外人来了?这让我很是伤心呢!”   楚溪客怂唧唧地缩了缩脖子,连忙又拿起一根,往楚云和跟前递了递:“还有呢,阿兄吃这根。”   “我还是觉得第一根比较香。”楚云和笑得吊儿郎当。   “第一根再香也已经有主了,楚旅帅还是识相些吧!”钟离东曦手腕一翻,轻轻巧巧地把竹签捏在指尖。   “别管有主没主,以钟离公子的‘身份’,都不该去招惹不是?”楚云和捏住签子的另一端,特意在“身份”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钟离东曦面色一冷,暗中用力。楚云和同样不甘示弱。   眼瞅着可怜兮兮的烤面筋就要被两人扯变形了,楚溪客突然抽出楚云和腰间的匕首,咔嚓一声,拦腰砍断。   “好了,一人一半。”楚溪客淡定地抽出雪白的巾帕,缓缓擦拭着匕首。   钟离东曦和楚云和双双呆了呆,同时伸手,各自取走一半,老老实实吃起来。   钟离东曦:“弹滑劲道,甚是美味。”   楚云和:“外焦里嫩,非常好吃。”   钟离东曦:“烦请再来一根。”   楚云和:“先给我!”   楚溪客手起刀落,咔咔咔咔咔,把所有面筋都分成了两段,然后微微一笑:“吃吧,管够。”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一个爽朗大笑,一个把笑意藏在眼底。   小小的武侯铺,飘散着烤面筋的香味,还有旧友重逢的诡异欢乐。   回程的牛车上,钟离东曦倚在凭几上,翻着兵书,看起来心情不错。   云浮忍不住八卦:“楚家二公子似乎知道殿下的身份……还敢针对殿下。”   钟离东曦勾了勾唇,难得答了一句:“少年时的宿怨了。”   那时候,他那位“好父皇”还没造反,长安五大世家各自安在,五陵少年们到了年纪,多半是上午去姜氏族学读书,下午到贺兰家习武。以他父亲的出身,原本他是没有这个资格的,好在他母亲姓钟离。   钟离东曦凭着钟离家姻亲的关系算是勉强扒了个边。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扒边”的少年,文韬武略样样超过那帮生而富贵的世家子弟。有人心生嫉妒,却又不愿自己出头,于是便挑唆年纪最小、家世最好的楚云和。   楚云和那时候比钟离东曦还小两岁,就已经学会挺着小胸脯找他的麻烦了。当然,每次楚云和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就对了。   最激烈的恐怕就是那次擢选太子了,楚云和向来喜欢小太子,天天把“给太子当伴读”挂在嘴边上,突然被钟离东曦抢了先,难免炸毛。   云浮惊奇道:“那时候的‘小太子’不就是现在的邻家小郎君吗?”   钟离东曦眉眼含笑:“可不是么。”   “小时候抢伴读的位子,长大了抢烤面筋,这个楚家老二还真是要跟殿下杠到底了。”云浮嘟嘟囔囔。   钟离东曦笑意不减。   殊不知,当年他被废掉太子之位、押往洛阳圈禁时,也是楚云和一路追出明德门,往他怀里塞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并凶巴巴地威胁押解官,若敢对他不好就是与永安侯府为敌。   说这话的时候,楚云和顶着一张青肿的脸,显然是被揍了一顿才跑出来的;而那个荷包里塞满了金锁金猪金豆子,有大有小,有新有旧,约莫是他从小到大积攒的全部家当了。   ……   贺兰大将军又来烧烤摊了!   金吾卫把这个消息告诉正在武侯铺的楚溪客,楚溪客兴奋地看向楚云和:“阿兄要不要去看看贺兰大将军?将军他人可好了!”   楚云和本能地后退两步,讪讪道:“我、我就不去了……”   旁边的同僚笑呵呵道:“楚小哥还不知道吧,贺兰大将军讨厌一切姓楚的人,尤其是永安侯府。”   直到回了烧烤摊,楚溪客才反应过来——我不也姓楚吗?阿翁也姓楚啊!   等等!阿翁呢?   楚溪客找了一圈,明明刚刚还在这里收钱递烤串的老楚头,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好在,现在临近收摊,箩筐里的烤串都卖完了,客人也散了,只有一个刚刚过来的贺兰康,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小马扎上。   “那个,大将军,不好意思啊,今日的烤串都卖光了……您看,要不明天早点过来?”楚溪客非常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卖光了?”贺兰康扭头看着他,目光略显迷茫,语调也慢吞吞的,“无妨,我就坐坐。”   烛光掩映下,这张桀骜刚正的面孔褪去白日的凌厉,显出几分落寞。   楚溪客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突然就有些心软了:“大将军若不急,我给您煮碗龙须面吧,刚好有煮羊骨剩下的高汤,下上一把细面条,胃里和心里就都热乎了。”   贺兰康本想拒绝的,然而被他这句“胃里和心里就都热乎了”打动,不由自主点了头。   楚溪客绽开一个灿烂的笑,手脚麻利地准备起来。   龙须面做法并不复杂,功夫全在抻面上,从和面开始就要用心思了,楚溪客有两个秘诀,一是加蛋清,二是放点盐。   之前教他做龙须面的邻居阿姨说,蛋清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起到食用碱的效果,不知道有没有科学依据,总之加了蛋清和盐的面条确实更加劲道爽口。   楚溪客几乎学会的每一道菜品都糅合着一段童年记忆,大抵是因为倾注了感情,他处理食材时总有种独特的韵味,单是简简单单一个抻面的动作就行云流水,竟透出几分禅意。   贺兰康捏紧身侧的画轴,从他拿到这幅画到现在已经足足过去了六个时辰,卖画之人的身份却毫无线索,烦躁之下走到了这个小摊位,看着少年从容自在的模样,久寻未果的戾气不自觉消去几分。   反反复复几次之后,面条终于抻好了,还真就如龙须一般,细长如丝,令人惊叹。   清水煮开,略放上一片姜、两段葱白,龙须面下进去,稍稍变色鼓胀便迅速捞出,浇上高汤,再烫两根波斯菜,切几片纤薄的酱肉,就可以上桌了。   没有干净的筷子了,贺兰康也不计较,随意折了根长竹签,两相一并,轻轻松松将面挑起。   好大一团龙须面悉数送进口中,贺兰康飞快地嚼了几下,边吃边点头:“嗯,不错。”   楚溪客扬起笑脸,殷勤地把剩余的酱肉往他手边推了推,逗趣道:“好吃您就多吃点!”   贺兰康一笑,凌厉的眉眼显出几分柔和洒脱。   楚溪客不由想起《血色皇权》中对他的描述——   贺兰一族世世镇守北疆,代代出忠魂傲骨,就连女子都个个为英豪。贺兰康的父母兄长皆战死沙场,他十六岁便投身军营,此后十几年南征北战,荡平北境、驱逐西戎、平定南蛮,立下赫赫战功。   即便在御前奏对,他也可以明目张胆地说上一句:“臣做这一切并非因为忠君,而是为了我大昭百姓,为了边境六十万儿郎。”   即便如此,龙椅上那位依旧得对他和颜悦色。不是没想过动他,然而,得先问问贺兰祖庙的数百英魂答不答应,得问问边境六十万大军答不答应。   如今,即便只剩下贺兰康一人,依旧可以撑得起贺兰一族的荣耀。   就是这么一个人,在得知姜纾被人害死之后,千里奔袭,一夜之间击溃皇城十万禁军,脚踩龙椅砍下皇帝的人头,一刀斩断了大昭的气运。   最后,他带着姜纾的骨灰远赴边疆,再也没回来。贺兰大将军不败的神话最终被打破,因为他没了活着的期待。   ……   眼下,楚溪客想起这些,心头一阵窒闷。   如今,这些悲壮的人物就活生生地站在眼前,他已经没办法再当成“故事”去看待了。   “这是嫌我吃得多,哭鼻子了?”贺兰康抓起画轴,敲了敲他的脑门。   楚溪客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红了眼圈。   他随手把画轴抓过去,试图转移话题:“这是大将军新得的吗?画的什么……诶?这不是桑——”   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这一瞬间,他突然想到小说里关于贺兰康的描述,他第一次出场就是因为一幅《猫戏蔷薇图》,凭借这幅图他找到了姜纾,之后就是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   该、该不会就是这幅吧?   楚溪客不敢多说了。   贺兰康没有错过他这一瞬间的反应,沉声问:“你方才想说……桑什么?”   “桑树旁边长的那种野蔷薇啊!”楚溪客心扑通扑通跳着,强装镇定,“我来长安之后经常看到的,大将军没见过吗?”   贺兰康凌厉的目光如利箭般盯在他脸上,直到楚溪客几乎支撑不住想要缴械投降,他才轻飘飘移开视线,道:“没见过。”   说完便起身离开了,金豆子也没给。   不过,楚溪客已经顾不上了,手忙脚乱地收起摊位,一阵风似的往家跑。   到了家门口,楚溪客没敢直接开门进去,而是趴在门缝上小声询问:“阿翁,你在吗?”   “在的。”院内传出老楚头的声音,继而是渐渐靠近的脚步声。   楚溪客这才推开门,把小鹿车搬进去,然后飞快地转身关门。   突然,门后探出一只手,牢牢地扣住门栓,高大的身影遮天蔽日般压迫而来…… 第19章   楚溪客看着仿佛从天而降的贺兰康,战战兢兢道:“您、您是没吃饱吗?”   贺兰康仿佛没听到一般,视线越过他,紧紧盯在老楚头身上。   楚溪客不着痕迹地往那边挪了挪,又道:“大将军是不是突然想起没付钱?没、没关系的,之前那个金豆子足够吃十次了。”   贺兰康终于有了反应,大手往他肩上一压,又一拎。楚溪客只觉眼前一花,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门外了。   “自己去玩,大人有话说。”贺兰康沉声道。   “哐当”一声,厚重的门板在楚溪客面前阖上,同时阻隔了他的视线。   楚溪客正要砸门,就听到老楚头平静的声音:“崽崽别担心,在外面等我。”   然后,楚溪客就眼睁睁看着门栓从里面插上,他努力扒着门缝,瞧见老楚头被贺兰康攥住手腕,拉上了暖阁……   暖阁中。   贺兰康眼眶微红,薄唇紧抿,明显在压抑着太过浓重的情绪。   相比之下,老楚头则平静得多,他淡淡地扫了贺兰康一眼,说:“比我预料得早来了一天,倒是有长进。”   贺兰康咬牙道:“你是故意钓我上钩的?”   老楚头淡淡一笑,道:“你应该庆幸,自己还有被钓的价值。”   看着那双含笑的眼睛,贺兰康的心都酥了。   正如钟离东曦推测的,老楚头明知道贺兰康这些年在收集他的字画,还特意画了一幅《猫戏蔷薇图》卖出去,就是为了引起贺兰康的注意。   大美人嘛,即使有求于人,也不能主动上门低声下气,当然要把人勾引、不,钓过来慢慢谈条件呀!   贺兰康气他对自己像对别人一样耍心机,舍不得揍他,干脆一拳砸在书案上,狭长的桌面瞬间四分五裂。   老楚头、不,现在应该叫姜纾了,轻叹一声:“这可是家里唯一一张书案,这下可好,崽崽又有新的理由逃避习字了。”   明明知道他在扮可怜,贺兰康还是禁不住心头一酸,语气瞬间软了三分:“说吧,叫我来有什么事。”   姜纾道:“外面那个小崽崽,想必你已经认出来了,他很喜欢长安,想留下,我要你以平川军的荣誉立誓,护他此生周全。”   贺兰康啧了声:“这就是你决定见我的条件?”   姜纾点头:“我答应过攸宁阿姊,要护他一生顺遂,既然他想留在长安,我就得给他找个靠山。放心,你依旧可以风风光光做你的大将军,我不会要求更多。”   贺兰康果断拒绝:“我不乐意。”   姜纾终于失去了淡定:“贺兰康,你不愿意也得答应,这是你欠他的!”   贺兰康气性也上来了,挑眉道:“那你说说,我怎么欠他了?”   姜纾沉声道:“当年,李贼联合皇城十六卫围困紫宸殿,先帝病逝,攸宁阿姊死死瞒着,秘不发丧,足足拖了半个月,先帝的龙体都臭了——你以为这是为了谁?”   贺兰康双拳倏地收紧,面上强忍着镇定,不甚在意地说:“你该不会说为了我吧?”   姜纾被他轻描淡写的态度气疯了,一时间来不及深想,一股脑把当年的事说了出来。   十五年前,先帝病重期间,觉察到禁军统领李义之的狼子野心,他撑着昏沉的龙体反复推演,终于找到一条路,可以保住皇后,保住小太子。   在先帝的安排下,皇后鹿攸宁本可以带着小太子全身而退,但她没有,而是亲自守在紫宸殿足足半个月,直到贺兰康平安赶到北境,这才大开宫门,直面叛党的责难,同时也失去了离开的机会。   贺兰康神色大变:“所以,当初攸宁阿姊是假装罚我,其实是为了把我送去北境?”   姜纾气道:“不然呢?你闯过那么多祸,哪一次不是攸宁阿姊护着,怎么可能因为你鞭打了一个纨绔子弟就罚你去参军!”   北境是贺兰家的大本营,只要贺兰康平安抵达,无论长安如何风云变幻,他都不会有事。相应的,有贺兰康在,平川军亦能安稳无虞,任凭各方势力如何觊觎都无济于事。   这些年,贺兰康并非没有想过这种可能,然而亲口听姜纾说出来,依旧掩不住心内大恸:“攸宁阿姊为何这样做?倘若当初我留在长安,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姜纾悲凉一笑:“若你留在长安,紫宸殿之围或许可解,但你一定会死!你应该知道,在这场宫变中,最让李义之忌惮的就是平川军,就是你!   “你知道吗?攸宁阿姊殉国那日,叛军如入无人之境,并非贼兵多勇武,而是攸宁阿姊把近卫与宫人都放了出去,留下一个空荡荡的紫宸殿,还有她自己!”   贺兰康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眼中泛起浓浓的悲伤,“攸宁阿姊也为你、为姜家安排了,对不对?为何姜家还是……”   满门抄斩,独留姜纾孤苦伶仃。   姜纾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尽显傲气:“攸宁阿姊虽一心想要保住姜家,但我姜氏一族也有自己的选择,宁可骨埋黄土,也不愿对乱臣贼子俯首称臣!”   他湿红的眼睛看向贺兰康,一字一顿道:“所以,你有什么脸,拒绝庇护先帝和攸宁阿姊唯一的骨血?”   贺兰康对上他的视线,哑声道:“阿纾,你是不是忘了,你我二人曾在先帝病床前发过誓,以后你教崽崽学文,我教崽崽习武,倘若我们将来没有孩子,就把他当成自己的骨肉。   “所以,阿纾,他不仅是你的崽崽,也是我的,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拿性命护他周全,这是我本应该做的,不需要当成交换条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姜纾愣了愣,渐渐反应过来,顿时更气了:“贺兰康,你方才故意不说,就是为了套我的话?”   贺兰康委屈巴巴:“我若直接问你,你定然不会把攸宁阿姊之事告知于我,我只能出此下策。”   “你装什么大尾巴狗!”姜纾气得一脚踹过去。   “乖乖,别恼。”贺兰康熟门熟路地把人抱住,温声哄着,“以后就踏踏实实在长安住着吧,我不会让任何人打扰你和崽崽。”   “包括你自己。”姜纾一把推开他。   贺兰康痞里痞气地黏上去:“那可不行,阿纾,十五年了,为了你我都从潇洒少年郎熬成老头子了,你还舍得让我漫漫长夜自力更生吗?”   姜纾面上一红,讥讽道:“对着这张脸,你也说得出来?”   贺兰康揪了一撮他脸上的络腮胡子,确实有点儿嫌弃:“这都什么玩意儿?赶紧卸掉。”   姜纾没好气地推开他:“嫌碍眼就滚!”   “是谁先前打赌,说被我逮到就归我?”贺兰康扭扭手腕,把人拦腰一抱,丢到床上。   姜纾想挣扎来着,怎奈实力悬殊太大,贺兰康动动手指就将他一双细白的腕子牢牢扣住,颈间的缎带也扯掉了,露出一朵青白色的幽兰纹身。   贺兰康当即笑了:“还赌气说要把我盖的戳洗掉,怎么我瞧着反倒越发水灵了。”   温热的呼吸洒在姜纾耳畔,低沉一笑,撩人心弦。   姜纾几乎就要缴械投降了。   就在这时,门“哐当”一声被踢开,楚溪客大喊:“不许欺负我阿翁!”   紧接着,满满一盆冰水兜头浇了过来,贺兰康瞬间成了落汤鸡。   贺兰康一把抹掉脸上的水珠,戳了戳楚溪客的脑门,没好气地冲着姜纾道:“就这样的,还值得我保?”   姜纾抱着枕头,开怀大笑。   ***   贺兰康离开了,姜纾没挽留。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眼下对楚溪客最好的保护方式就是不与他相认。如今龙椅上那位可以允许姜纾的存在,甚至能暂时容忍楚溪客继续活着,然而,一旦他们与重兵在握的贺兰康走在一起,才是真危险。   暖阁内只剩下姜纾和楚溪客……还有一床湿淋淋的被褥。   楚溪客揣着爪子在屋里转了两圈,几次欲言又止。   姜纾主动开口:“都听到了?”   “没,我翻墙进来的,翻了好久,又去打了冰水,刚一进门就看到贺兰大将军抱着阿翁往床上丢……”   楚溪客隐隐猜到自家阿翁与贺兰康的关系,心里沉甸甸的。   姜纾脸一红,努力挽尊:“你看错了,我们那是过招呢,我不敌他,不小心摔到了床上。”   楚溪客自然不会信了,试探道:“阿翁就别瞒我了,我都猜到了。”   “猜到什么了?”   “阿翁与贺兰大将军是青梅竹马吧?将军待阿翁很不一般呢!”   姜纾:“……”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了。   楚溪客的心沉了沉,故作轻松地说:“说起来,我还没见过阿翁真实的样子呢,阿翁能让我赶在贺兰大将军之前看一眼吗?”   姜纾摸了摸颊边的络腮胡子,道:“这是用特殊的易容药汁涂上去的,须得同样用药汁洗掉才可以,如今我手上没有,回头再看吧!”   他话音一转:“不过,你也大了,我确实应该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我叫‘姜纾’,论起来,算是你母亲的表弟……”   后面的话楚溪客已经没在听了,单单“姜纾”这个名字已经让他五雷轰顶。   最坏的猜测被证实了。   姜纾,主角受的老师,主角团中最聪明、最冷静、帮助主角最多的一个,也是死得最惨的一个!   一次刺杀任务中,姜纾为了保护主角受被皇帝的亲卫抓住,受尽酷刑,然而,即便胸前的皮肉被剜去一百零八刀,他都没开口供出一个字。   主角受赶到水牢的时候,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了。   最后,姜纾是活活疼死的。   这也是为什么,贺兰康会在盛怒之下冲上龙椅,一剑砍掉皇帝的头颅;主角受为什么会在夺得皇位之后,把皇帝的儿女们剥了皮,一个个丢到城外喂狗……   楚溪客的心一点点凉下去。   他想过自家阿翁可能是大佬,但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大的佬!主角受能复国成功,关键在于姜纾那一“死”。   等等!   《血色皇权》中,作者并没有明确说过姜纾和主角受是如何相识的,故事开篇姜纾就已经在主角受身边了,姜纾对于主角受来说是亦师亦父的存在,而姜纾并没有伪装成“老楚头”,也没有一个名叫“楚溪客”的孙子……   那么,他是谁?   主角受此刻又在哪里?   楚溪客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一瞬间遍体生寒。 第20章   楚溪客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想要知道真相,又怕听到自己无法接受的消息。   十五年前的那场宫变,有太多人为此牺牲。   钟离一族本是今上的妻族,察觉到今上的谋逆之心后,因不愿与其同流合污,暗中派人往宫中送信,结果信使尚未出府就丢了性命,钟离阖府上下一夜之间被灭了满门。   姜氏家主既是前朝太傅,又是一代鸿儒,就算不愿拥立新君也不至于满族尽诛,他是为了坚持先帝一脉的正统,为了用自己的死在史书上涂下不可磨灭的一笔,为了给主角受将来的光复大业摇旗呐喊,偌大的姜家才剩下姜纾一人。   而皇后的娘家,也就是主角受的母族,鹿氏,原本在先帝的安排下可以逃出长安,但是他们在宫变之初就与宗室站在一起,和叛军抗争到了最后一刻。   三大世家,几百条人命,上千年的传承,悉数压在了主角受肩上。   他难道没有渴望过放下一切,远离纷争,平凡却安稳地生活吗?然而,他背负的不仅仅是国仇家恨,还有那些幸存者的期盼,就算他不想报仇复国,身后也有无数人推着他往前走。   楚溪客无法想象,如果他是主角受,能做到无所顾忌地全身而退、心安理得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吗?   他犹豫半晌,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问:“阿翁,我有没有别名、小名、曾用名之类的?”   姜纾一怔:“怎么突然这么问?”   “其实我前几日做过一个梦,梦到了‘姜纾’这个名字,还有……‘鹿鸣’。”   鹿鸣,就是《血色皇权》中的主角受。   姜纾一听,反倒放松下来,笑道:“三岁之前的事不是都忘了吗,怎么还记得鹿鸣这孩子?”   “刚好梦到了,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名字,其余的都忘了。”楚溪客不着痕迹地套话,“阿翁,他是谁啊?”   “是你的表兄,小时候曾和你一起养在宫、养在你母亲膝下。”姜纾不着痕迹地改口。   楚溪客陡然间松了一口气,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就是“鹿鸣”来着!   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危机解除,楚溪客暗搓搓给姜纾洗脑:“在我的‘梦’里鹿鸣可坏了,阿翁以后不要理他,就算在大街上遇见也别跟他相认,好不好?”   姜纾噗嗤一笑,道:“那小子确实有些心术不正……放心,我不会再跟那些人有什么牵扯。”   楚溪客忍不住多想了一些——   阿翁说不会跟那些人有什么牵扯,是不是就代表鹿鸣已经找过他,但是阿翁拒绝加入?   他是不是可以脸大地认为,阿翁选择明哲保身是为了自己?   突然出现在这本书里的他,会不会成为一个小小的变数?   楚溪客不期待自己能做什么拯救世界的大事,只要能小小地扇动一下蝴蝶的翅膀,改变身边人悲惨的命运就知足了。   “在阿翁心里,我是不是比‘鹿鸣’更重要?”楚溪客不放心地确认道。   “自然。”姜纾微笑点头。   “那如果他想让阿翁做什么事,我不想让阿翁做,他跪下来求阿翁、甚至以死相逼,阿翁会不会答应?”   “不会。”   “就这么说定了,阿翁不可以反悔。”楚溪客抓过姜纾的手,笑嘻嘻地拉了个勾。   姜纾纵容着他小小的幼稚心思,虽然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但还是尽可能地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楚溪客确实被安慰到了,彻底放下心,喜滋滋地抱着浇湿的被褥出去晾晒了。   ***   另一边,贺兰康走出蔷薇小院,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盯着斑驳的门板,突然笑了。   庆幸,欣喜,患得患失,以及整整累积了十五年的思念、焦灼、怨恨与释然,都在这一笑里了。   阴影里站着一匹马,通体乌黑,在暗夜中能完美地隐身。缰绳没有栓在驻马桩上,但大黑马丝毫没有乱跑,看到贺兰康还十分通人性地走了过来。   贺兰康摸摸它,低声呢喃:“黑美人,我找到他了,是活蹦乱跳的他,和以前一样既聪明又有点儿笨,如果没有我宠着,他怎么能在这人情复杂的长安城混得下去啊!”   如果大黑马会说话,这时候八成会满含鄙夷地怼上一句:“你知道这话要让美人主人听到你会有什么下场吗,傻狗!”   “什么人?!”   贺兰康猛地抬头,周身气势一变,与此同时手腕一翻,朝着屋顶掷出一颗金豆子。   只听一声闷哼,一个娇小的身影骨碌碌滚落。对方反应很快,将将落地就用手掌撑住,紧接着一个翻身,抬脚就要翻越墙头,逃之夭夭。   但凡换一个对手,她肯定就成功了,然而偏偏遇上了长安第一高手——贺兰康。   贺兰康轻轻松松一抬脚,就把对方绊倒了,继而慢条斯理抬起手臂,堪堪掐住对方的脖子,按到墙上。   贺兰康可不像对待姜纾那般怜香惜玉,这一掐险些要了对方半条命。   皎洁的月色下,露出少女痛苦的面孔。若是楚溪客此时在这里,定然能一眼认出,这人正是云浮。   云浮面庞青紫,艰难开口:“请、请手下留情,我只是路过,就、就住隔壁……”   贺兰康挑眉:“你是李东曦的人?”   云浮面上一呆,害怕都忘记了:“你、你怎么知道?”   贺兰康力道略略放松一些,但没有完全放手:“告诉你家主子,若敢伤这个院子里的人一根汗毛,我挖了钟离家祖坟!”   “为何不挖了李家祖坟?”云浮很是心大地问。   贺兰康哂笑:“李家人的生死,他会在乎?”   “大将军说的不错,我确实不在乎。”   钟离东曦飞身赶来,叉手见礼:“小丫头不懂事,我替她给大将军赔个不是,还望将军手下留情。”   贺兰康这才放开云浮,道:“既是误会一场,殿下不必如此多礼。不过,方才的话依旧有效。”   这是钟离东曦第一次跟贺兰康打交道,见他对自己这个废太子依旧客客气气,倒是颠覆了坊间对他“功高震主”、“目中无人”、“兵痞莽夫”之类的评价。也是,五大世家教养出来的人,哪里有头脑简单的。   于是,钟离东曦主动提议:“大将军可愿与我合作?”   贺兰康挑眉:“你对那个位子还没死心?”   钟离东曦摇头道:“不,我只是想麻烦贺兰大将军在我那位‘好父皇’面前稍稍提上一句,让我有个正当的理由在长安现身。”   贺兰康道:“这对你来说并非难事,为何要找我?”   “正好碰见了,刚好我这里也有将军感兴趣的条件。”钟离东曦不紧不慢道。   贺兰康抱着手臂,扬了扬下巴:“说说看。”   钟离东曦指了指蔷薇小院,又指了指自己家,说:“两个院子仅有一墙之隔,将军若担心经常造访会被有心人窥见,我倒是可以行个方便。”   “成交。”贺兰康打了个响指,“把离这里最近的院子收拾出来,还有,那堵墙想办法推掉,‘一墙之隔’哪里比得上没有阻隔!”   贺兰康说完,丝毫不担心钟离东曦会拒绝,当即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云浮捂着胀痛的脖子,喃喃道:“我开始佩服云烟的勇气了,居然会崇拜这样的人,我单是靠近一些就吓得喘不过气了……”   钟离东曦淡淡一笑:“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无趣了。”   ***   蔷薇小院。   楚溪客一边回忆《血色皇权》中的剧情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力求把与姜纾相关的重点事件汇总出来,为的是帮助姜纾完美避开。   结果,写着写着脑袋就禁不住往下垂,往下垂,最后“咚”的一声磕在枕头上,彻底睡着了。   与此同时,翠竹大宅。   钟离东曦站在竹墙下,正在研究怎么让这堵墙一夜之间塌掉,还塌得不那么刻意。   云浮被钟离东曦扣住不能去睡觉,就坏心眼地把云字辈其余三人悉数从床上揪了起来。   云崖打着哈欠说:“我只听说过雨下得太大会把墙冲塌。”   云烟:“我去提水。”   云霄摇着折扇,一脸怨念:“还有‘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典故。”   云烟:“需要捉蚂蚁吗?一万只够不够?”   钟离东曦指了指墙根,说:“如果沿着墙根挖一条沟,灌满水泡上一晚,等到明日楚家小郎君趴着墙头叫桑桑的时候,一不小心压塌了,这算不算‘不刻意’?”   “相当……不刻意了。”云字辈四人组违心地说。   他们已经可以想象,“一不小心”压塌竹墙的邻家小郎君会是何等愧疚,自家殿下定然会笑眯眯地表示不用在意,然后不动声色地获取诸多好处。   默默地同情楚溪客一下下。   这边,沟刚刚挖好,正要灌水,只见天空中突然闪过一道刺眼的亮光,紧接着便是“轰隆隆”的雷声。   钟离东曦抬头望天,微笑感叹:“好雨知时节,来得很是巧。”   暖阁内,楚溪客被雷声惊醒,突然想到被褥还晾在院子里,外衫都没来得及穿就急吼吼地跑下楼。   他卷起被褥,抱在怀里往回走,冷不丁看到隔壁院子点着灯笼,还有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楚溪客以为招了贼,悄悄踩到大石墩上往那边瞅,刚好瞧见钟离东曦正提着灯笼,监督云字辈四人组挖墙角。   楚溪客张了张嘴,正要询问,钟离东曦便指了指他怀里的被褥,先下手为强——   “小郎君这是……尿床了?” 第21章   十七岁的大男人被误会尿床,这能忍吗?   楚溪客顿时顾不上这些人为什么大半夜挖墙脚了,一迭声地解释:“没有尿床!是被水打湿了,拿出来晾一晾!不是刚刚弄湿的,是之前就湿了,所以才会晾在外面!这不是要下雨嘛,我是来收被子的!”   钟离东曦微笑点头:“嗯,我懂。”   你懂你还笑什么?我看你是一点儿都不懂!   楚溪客做最后的挣扎:“不跟你们说了,阿翁还等着我把被子抱回去呢,没错,这是阿翁的被子。”   “那小郎君快回去吧,别耽误了你……阿翁盖被子。”钟离东曦故意逗他。   楚溪客懊恼地跳下大石墩,回屋自闭去了。   自闭了一小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楚溪客是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的。   窗下种着一丛芭蕉,细密的雨丝打在芭蕉叶上,沙沙沙沙,轻盈欢快。   楚溪客抱着被子翻了个身,第一眼看到的是三颗亮闪闪的金豆子——他故意把金豆子放在枕边,就是为了每天睁开眼就能看见,提醒自己为了美好的生活而奋斗!   但是,今天即使亮闪闪的金豆子都没办法拯救他郁闷的心情了——都快十八岁的人了,还被误会尿床!还是被美人邻居误会!   楚溪客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跑到竹墙下听了听,发现院墙那边没动静,于是拿起《论语》开始读。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反反复复读了两刻钟,终于听到隔壁传来动静,想来钟离东曦起床了。   楚溪客用力清了清嗓子,用左邻右舍都能听到的声音道:“阿翁啊,孔圣人说过这么多话,有没有一句是说‘眼见不一定为实’啊?”   姜纾早就看出他的小心思,淡声回道:“不曾。”   “哦,不曾啊,那我觉得孔圣人其实可以曰上一曰,毕竟这也是很重要的道理呢!”   姜纾手放在戒尺上,笑眯眯道:“那崽崽不如说说,道理在何处?”   楚溪客怂唧唧地往旁边挪了挪,依旧扯着嗓子说:“就像昨日,我帮您去晒被子,万一有人看到了,误会您尿床,这是不是就叫‘眼见不一定为实’呢?”   姜纾握紧戒尺:“我尿床?”   “就、就是打个比方。”楚溪客屁股抬起来,随时准备跑路。   姜纾抓着戒尺,一下下敲着手心:“孔圣人倒是说过‘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意思就是,小孩子若是不尊重父母师长,说话不懂得谨言慎行,合该挨一顿板子。”   “阿翁,我错了!我最孝敬您了!我、我做一碗好吃的龙须面给您好不好?”   “贺兰康吃剩下的吗?”   “……”   小小的院落传来楚溪客的鬼哭狼嚎。   另一头,钟离东曦缓缓研磨着茶沫,笑意烙在了嘴角。   ***   到了午后,雨一直没停,肯定是没办法摆摊了。不过,楚溪客还是去了一趟祥云楼,买了三瓢小杂鱼,免得小学徒失望。   回来的路上看到一个老阿嬷冒着雨在卖野山菌,楚溪客难得花了一份计划外的钱,把阿嬷的菌子全买了,好让老人家早点回家。   “阿翁,今天煮杂鱼菌子豆腐汤吧,超级鲜美又好喝哦!”   暖阁中,姜纾笔尖一颤,豆大的墨点滴到画纸上。他摇头笑笑,三两笔画成一头灵动漂亮的小鹿崽。   少年欢快的声音飘过竹墙,送入前两日才搭建好的望薇亭——这个名字也是再直白不过了。   亭中坐着钟离东曦和云字辈四人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办公地点就从议事堂转移到了这里,清晨可以听到小郎君清清郎朗的读书声,午间可以蹭一顿点心或烤肉。   云浮咽了咽口水:“杂鱼菌子豆腐汤是什么?我都没吃过呢!”   钟离东曦转头吩咐:“知会灶上,晚膳不用准备我的份了。”   云霄轻摇折扇,笑眯眯道:“我的也不必了。”   云浮连忙举手:“我也不用!”   云崖不甘落后:“还有我。”   云烟没吭声,只是清清冷冷地瞄了长随一眼,长随便一路小跑着去传令了。   雨珠淅淅沥沥,顺着飞檐串串落下,仿佛给这造型古朴的八角凉亭罩上一圈剔透的珠帘,在庄严整饬之外平添几分意趣。连带着,亭中赏雨的人也跟着愉快起来。   蔷薇小院,楚溪客哼着小曲,欢欢喜喜地在灶间忙碌。   杂鱼菌子豆腐汤是他自创的,仿的是鲫鱼豆腐汤的做法。   特殊之处在于,鱼肉在锅中煎过之后不直接加水,而是火候稍稍大些,直至外皮焦黄、鱼肉软烂,用锅铲将鱼身戳碎,取出鱼头、鱼尾及鱼骨,这时候再加清水与调料,大火煮,直至鱼汤颜色奶白,浓稠鲜香。   然后,用极细密的漏勺将鱼汤筛一遍,滤出先前没有挑出的鱼刺,再加豆腐和野山菌,慢火熬煮。   楚溪客虽然生活上有点糙,但做起饭来是个相当精致的男孩子。他会十分耐心地把豆腐切成比骰子还要小一圈的丁,野山菌也是洗过许多遍,稍稍焯水,撕成细细的丝——不是用刀切,而是用手撕哦!   这样做出来的汤,小小一勺就能舀上两三块豆腐,还有颜色漂亮的菌丝,吃起来姿态优雅,味道更是一口满足!   “桑桑,过来吃饭啦!”   楚溪客站到大石墩上,中气十足。他特意做了一份不加调料的鱼汤,专门给桑桑和阿晚吃。   通常情况下,阿晚是不会过来串门的,倒不是不喜欢楚溪客,而是一种“大户人家的小母猫的矜持”吧,一般都是桑桑独自过来,吃饱之后再驮着小篮子给阿晚带回去。   桑桑听到楚溪客的呼唤,像往常一样迈着粗粗壮壮的小短腿爬到竹墙上。   它现在将近四个月了,脱离了幼崽的状态,成长为一只“少年猫”,虽然个头长大了,但还是脑袋圆圆、身体胖胖,从一颗小毛球进化成了一个大毛球。   大毛球桑桑嗖地一下跳上墙头,刚刚站稳,突然一阵天旋地转,高高的竹墙轰然倒塌。   好在,竹墙倒下的前一刻楚溪客冲过去把它抱住了,桑桑并没有受伤。   就是吧,小家伙有点蒙,它这么厉害的吗,随随便便一跳就能把竹墙压塌?   桑桑充满自信地抬起小爪子,往旁边的桑树上踩了踩,桑树纹丝未动。   “喵……”这就有点儿尴尬了。   桑桑毛绒绒的小脑袋埋进楚溪客胸前,假装无事发生。   倒塌的竹墙两侧,分别站着一拨人。   钟离东曦颇有些遗憾,原本还想赖上小郎君一顿晚餐的,这下可好,豆腐汤看来是吃不成了。   姜纾瞅了眼尚未来得及“毁尸灭迹”的水沟,似笑非笑:“挨着墙根挖排水沟,钟离公子倒是别出心裁啊!”   “啊,原来不可以吗?我年轻,没有生活经验,还望先生多多提点。”钟离东曦脸不红心不跳。   姜纾不遑多让:“既然钟离公子这般诚恳,我便倚老卖老提点一句,围墙还是早日修上为好,不然两家住着多有不便。”   “多谢指教,我改日便吩咐下去。”   “别改日了,就现在吧,我瞧着这竹墙并未损坏,扶起来还能用。”   钟离东曦有些招架不住了。   就在这时,贺兰康信步而来,一脚踩在竹墙上,又前后左右走了几步,三两下便把厚实的墙面踩得七零八碎。   完了还笑呵呵地说:“阿纾,是不是要开饭了?我都闻到香味了。”   姜纾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别开脸。   他今日没在脖子上绑缎带,因此,楚溪客清楚地看到他颈侧的兰花纹身——姜纾曾说过,这是被“狗”咬的;还有贺兰康剑穗上的金铃铛,和桑桑胸前那个一模一样——姜纾也说过,这个铃铛是从“狗”脖子上扯下来的。   楚溪客顿时恍然大悟,目光灼灼地看向贺兰康:“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个‘狗’!”   天地之间一片静默。   贺兰康笑得肆意:“阿纾,你是这样跟崽崽介绍我的?”   姜纾垂着眉眼,耳尖泛红。   贺兰康心情大好,很是骄傲地说:“没错,我就是那个狗。”   楚溪客:“……”   “我家饭不多,就不招待大将军了。”姜纾冷冰冰地开口。   贺兰康看向楚溪客:“负责做饭的是崽崽吧?”   楚溪客连忙帮着自己阿翁说话:“我今日不摆摊,将军若是饿了就去祥云楼吃吧!”   贺兰康勾了勾唇,慢悠悠道:“圣上恩准我明日于御花园拜见贵妃,届时想必会有诸多皇子公主在场,若是贵妃问起‘康康呀,回长安的感觉怎么样啊’,你说,我要不要顺便提上一句‘平康坊东门那个楚记小烧烤还不错’?”   楚溪客:“……”   “阿翁,大人说话小孩子不方便插嘴,您还是跟贺兰大将军好好聊聊吧,我去学习了!”   姜纾:“……”   楚溪客冲姜纾讨好地笑笑,颠颠地跑到钟离东曦身边,小声请求:“钟离公子,我能去你家蹭饭、不是,学习吗?”   “吾必扫榻相迎。”钟离东曦笑意漫上眼角眉梢。   一刻钟后,翠竹大宅灶间。   福伯亲自来吩咐:“家里来了客人,殿下的意思是按照小宴的席面准备,用料务必精细,但不可奢靡浪费,小郎君不喜欢。”   大厨们个个精神抖擞,十几年了,自家殿下还是第一次招待客人,于是十八般武艺悉数抖落出来。   郁离轩。   钟离东曦的屋子布置得十分精美,单是一个闲暇时喝茶的小厅而已,立着蜀锦屏风,铺着波斯地毯,就连小小一方茶桌都是紫檀木的!   楚溪客学着桑桑的样子打了个滚,惬意地眯起眼:“钱多事少有闲暇,弹琴喝茶撸撸猫,这就是我梦想中的神仙生活呀!”   钟离东曦不紧不慢捻着茶团,微笑道:“这样就是神仙生活了吗?”   楚溪客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可能是我起点比较低吧,对我来说,有家有亲人有桑桑,有书读有事干有钱赚,就很知足了。”   “起点低?”钟离东曦神色有些复杂。   楚溪客趴在毯子上,支着脑袋望着他,突然发现这位钟离公子很特别,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比如楚云和、贺兰康以及自家阿翁,都是可以用桀骜不驯、一身正气、温和矜贵等具体的词汇来形容的,钟离公子却不同,他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人很奇特,看不透。   他待人温和,说话做事从容不迫,楚溪客却隐隐感觉到,他的内心似乎并没有表现出来的这般轻松。   比如此刻,他明明是笑着的,低垂的眼睛里却像是藏着很沉重的东西。其实他藏得很好,是因为楚溪客花了心思,认真对待,才能感受到。   楚溪客忍不住凑过去,拉住钟离东曦的手,声音轻轻软软,含着温柔的祈盼:“要开心啊~” 第22章   倘若一个幽魂,从未在阳光下生活过,大抵不会贪恋人间的温度。偏偏是那些曾经见识过春光与花香,猝不及防跌入无边深渊的人,才会更加渴望那一寸暖阳。   钟离东曦眼底风云变幻,最后化为一抹志在必得的坚定:“以后要仰仗小郎君了。”   “好说好说,我别的不行,做做好吃的呀,讲个笑话逗人开心呀,还是可以的。”   楚溪客原想吹个小牛,谁知架势刚拉起来,肚子突然咕噜噜一阵响。   钟离东曦抿着笑,道:“传饭。”   楚溪客懊恼地瘫在软绵绵的地毯上,彻底摆烂。   接下来,他有幸吃到一顿别开生面的王府小宴。   前菜是果品,雕花梅子、糖渍青杏、桃花酪、樱桃煎,看似寻常,然而在当下这个时节能吃到新鲜水果,可不是单有几个银钱就能办到的。   主菜原是八荤八素,但福伯特意交代了,小郎君不喜奢靡,于是便减成了两荤四素,却是用足了功夫。   一道清蒸鲈鱼,足有一斤重,下锅前还是活的,开背蒸,只用姜片与香葱,肉质鲜嫩,唇齿留香。   一道芋头炖牛腩,做法中规中矩,贵在牛肉难得。国朝有律法,轻易不能宰杀耕牛,这个时代又没有人养肉牛,因此即便是王侯之家一年到头也难吃上一次牛肉。   四道素菜瞧着更是鲜嫩可口,炭烤秋葵、菠菜虾仁、茴香豆嘴儿、凉拌海带丝,越是简单的食材想要做出特色越需要巧思。   最让楚溪客惊喜的还是主食,竟是满满一碗白米饭!   “我已经好久没吃过蒸米饭了!”   实际上,自从穿书之后就没吃过了,稻米在长安只有大粮铺才有,价钱比小麦贵上许多,就算有那么一丢丢嘴馋,他也没舍得买。   楚溪客埋头干饭,样子看上去有些不拘小节,身后侍奉的女使噗嗤一笑,透出几分鄙夷。   钟离东曦神色一冷。   楚溪客也觉察到异样,连忙学着钟离东曦的样子坐得板板正正,吃饭的速度也降下来。   说实话,还是有些丢脸的,就连赴宴的喜悦都少了一丢丢。   钟离东曦不动声色地给福伯递了一个眼神,没有多说,只是看着楚溪客,温声问:“可要再添些?”   “不、不了,一碗就够了。”楚溪客讪讪道。   “我却只吃了三分饱,若小郎君不陪着,我也不好意思继续吃了。”钟离东曦笑着说。   楚溪客明知他在说笑,还是忍不住道:“那就再来一碗?”   “那就再来一碗。”钟离东曦招招手,立即有两个健仆抬了一只大木桶过来,里面装的是满满当当的白米饭!   这、这哪里是再来一碗,分明是再来一桶!   楚溪客摸了摸险些掉落的下巴,尽量不让自己显得那么没见识。   钟离东曦笑笑,亲自给他添了满满一碗饭,还用木铲压了压,随即又给自己盛了一碗,然后学着他刚刚的模样,大口大口吃起来。   楚溪客的鼻子突然酸酸的。   他岂会看不出,钟离东曦这是在哄他呢!   上次有人对他这么好,还是上辈子的桑桑。他只是无意中说了句“桑桑摘的野果真好吃”,桑桑就跑出去一整晚,把路边的李子树都给撸秃了……   结果就是街道那边调了监控,找到他家,把他和桑桑批评教育了一番。从那时起大学城物业群里就出现了一个诡异的传言,说是有人专门训练了一种“偷果猫”,专门偷绿化带的果树……   他和桑桑都笑疯了。   很丢脸,但也很快乐。   钟离东曦还在大口扒饭,完全不是平日里行走坐卧堪称典范的样子。   楚溪客的嘴角翘得老高,语气也变得鲜活:“白米饭要浇上牛肉汤才好吃,像这样——”   说着,就端起盛牛腩的漆盘,连汤带肉拨了大半碗。   钟离东曦当即学着他的样子拨了半碗肉和汤。   然后,两个人就同时端起碗,大口大口吃起来。一边吃还一边讲着各自遇到过的趣事,平日里安静空荡的膳堂充满了笑声与元气。   嘲笑楚溪客的那名女使已经被不声不响地拖了出去。   福伯将人交给长随:“送回洛阳罢,今后就别再回长安了。”   女使惶恐哭求:“我是官女子!我父兄如今还在为东宫效力,殿下怎会因为区区一个市井贱民就重罚于我?”   福伯冷哼:“市井贱民?论根苗,你祖宗十八代加起来都没他矜贵!”   女使一时怔然。   ***   蔷薇小院。   楚溪客精心烹制的杂鱼菌子豆腐汤姜纾只喝了一碗,剩下的全都便宜了贺兰康。   阔别十五年的心上人近在咫尺,少年时抱在怀里的小崽子已经长大到可以为他(?)煮鱼汤了,贺兰康摸了摸热腾腾的胸口,唯恐这一切都是他醉酒后的幻觉。   “阿纾,我没醉吧?”他拉着姜纾的手,问得小心翼翼。   姜纾甩开他:“你没醉,只是傻了。”   “那就让我一直傻下去吧,千万别醒,我怕我又找不到你……阿纾,我会受不了……”   贺兰康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脆弱,头埋在姜纾颈侧,肩膀隐隐颤抖。   姜纾心下一软,到底没有推开他。   “将军,酒来了。”   云烟听到“醉”字,以为贺兰康想要饮酒,于是便把钟离东曦珍藏的春风醉挖了出来。   姜纾抬头一看,被云烟的容貌惊艳了一下。   贺兰康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公事公办地说:“替我谢谢你家殿下,回头还他一壶十里香。”   谁知,云烟很是耿直地说:“不用还,这酒是我要给将军喝的,殿下不知道。”   姜纾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促狭之色。   贺兰康朝他讨好地笑笑,转而板起脸,对云烟道:“多谢好意,不必了,我也不是谁的酒都喝。”   云烟显然没大听明白,想了想,说:“那我去跟殿下说一声,再给将军送来。”   贺兰康:“……”   姜纾噗嗤一笑,温声道:“小娘子不如说说,为何要请他喝酒?”   “将军救过我纥骨一族的命,是我的恩人。”云烟毫不犹豫地说。   贺兰康这才抬眼看她:“你是纥骨遗孤?”   云烟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大礼:“当年我族险些被吐蕃王赶尽杀绝,是将军救下我的姊妹与部曲,此等大恩,我纥骨一族终生不敢忘!”   贺兰康摆摆手,不甚在意地说:“没那么严重,我也是刚好路过……这酒我就不客气了,快起来吧!”   云烟那张冷冰冰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喜色,果断起身,踩着倒塌的竹墙回了翠竹大宅。   贺兰康很是狗腿地给姜纾斟了一盏酒:“阿纾没吃醋吧?就是一个小孩子,比咱家崽崽大不了两岁,我都没看她一眼……”   姜纾挑眉:“你没看啊?”   贺兰康指天发誓:“绝对没有!”   姜纾啧啧感叹:“可惜了,那么大一个美人儿,我都觉得没看够,贺兰大将军居然看都不看一眼,唉,不懂欣赏。”   贺兰康急了:“你没看够?还欣赏?不是,阿纾,你跟我说说,你到底觉得她哪儿好看?”   “眼睛好看,鼻子也好看,脸型还是标准的美人面,嗯,改天可以为她画一幅小像。”   “你都没为我画过小像!!!”   姜纾抿着笑,如高贵的仙女猫一般步履从容地往楼上走。贺兰康像只炸毛的大狗狗,气呼呼又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喋喋不休。   翠竹大宅。   云字辈四人组躲在竹林后,围观了全程。   云浮拍拍云烟的肩,一脸严肃:“看到没?贺兰大将军定是爱惨了姜纾,恨不得把命给他的那种。”   云烟认真地点点头:“那我的命也可以给姜纾。”   云浮顿时喜笑颜开:“不做绿茶白莲花,以后还是好姐妹!”   云霄一脸复杂:“不是,你们就没觉得贺兰大将军心仪一个男人有问题吗?”   云浮鄙视地斜了他一眼:“只有你这种思想狭隘、脑子笔直的男人才会这样觉得。”   云烟点头:“不觉得。”   云崖连忙表态:“我不笔直!”   云霄:“……”   幸好自家殿下还是笔直的。   云霄满心忧伤地去找“笔直的”钟离东曦求安慰。不成想,刚一进屋就看到自家殿下正满眼宠溺地看着呼呼大睡的邻家小郎君,还亲手给他压被角!   云霄:“……”   殿下还是笔直的……吧? 第23章   贺兰康说话算话,当真在贺兰贵妃跟前提了楚记小烧烤。   当时御花园中不仅有贺兰贵妃,还有淑妃、德妃、贤妃,以及二皇子、三皇子、四公主、五公主并一众宗亲命妇。   被向来不假辞色的贺兰大将军夸赞的吃食,哪个不想见识见识?   因此,这一日,楚溪客刚把摊子支上就被一个个穿着体面的丫鬟小厮包围了,这个丢过来一颗金豆子,那个扔过来两块碎银子,争先恐后地下订单。   楚溪客期盼已久的美妙声音终于出现了——   “来一份‘楚记王炸大礼包’!”   “礼部侍郎府上来两份!”   “大理寺卿府上来三份!”   “常平侯府来四份!”   “……”   如果一个个官名不是这么吓人就更好了。   楚溪客一个人忙不过来,正在休沐的楚云和主动送上门。   楚云和还带来两只羊,很是豪爽地表示:“崽啊,甩开膀子烤吧,肉不够了包在阿兄身上!”   楚溪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吧,永安侯府来几份?”   楚云和哈哈一笑,缓缓竖起一个巴掌。   楚溪客深吸一口气,拼了!   期间有同僚经过,瞧见楚云和在这兼职串肉小工,七嘴八舌地调侃起来。   楚溪客担心楚云和面子上过不去,小声说:“阿兄去忙正事吧,剩下的这些我自己能应付。”   楚云和丢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转而冲着那帮金吾卫道:“来来来,站近些,让我瞧瞧是哪个在说风凉话,赶明儿我家‘楚记小烧烤’火了,你们可别求我插队!”   金吾卫们一通笑,嘻嘻哈哈地走了。   事后,楚溪客忍不住问:“不光你那些同僚觉得奇怪,我自己都纳闷,你堂堂一个侯府公子,为何愿意跟我做朋友?”   楚云和抖了抖腰间的小荷包,里面放着楚溪客送给他的那枚“护身符”:“我家里兄弟姊妹七八个,没一个会跑到寺庙里帮我求平安符,当时我就对自己说,以后呀,这小崽就是我亲阿弟!”   楚溪客心下动容。   是啊,这就是楚云和,那个为了一句承诺就甘愿为主角受献上生命的楚云和,《血色皇权》中唯一一颗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质的赤子之心。   这样一个人,他可舍不得让主角受去祸害,必须时不时提醒一下。   于是,楚溪客貌似不经意地问:“阿兄,之前我跟你说的那个‘鹿鸣’,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还找人打听了一下,别说,真有这么个人。”楚云和“咔嚓”一声捏碎核桃,桃仁挖出来,塞进楚溪客嘴里。   楚溪客心头一紧:“阿兄,展开讲讲呗!”   楚云和清了清嗓子:“嗓子突然有点干。”   楚溪客连忙送上一碗绿豆汤。   楚云和一口喝干,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前朝惠德皇后你知道吧?鹿鸣就是她的娘家侄子。这小子刚生下来就没了生母,被先皇后抱进东宫,和小太子同吃同住,也算不幸中的幸运了。   “更神奇的是,他祖父还救过圣上的命!当年圣上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禁军校尉,上峰贪墨军饷,东窗事发,污蔑到他头上,若无鹿鸣的祖父一力主张查明真相,也就没有如今的圣上了。   “圣上蒙受鹿氏的救命之恩,因此当年宫变之时,但凡鹿家没有战死的老弱妇孺,都受到了圣上的优待,鹿鸣就在其中。”   “那他现在在哪儿?”楚溪客迫不及待地问。   “已经是个死人了吧!”楚云和嚼着核桃,随口说道,“听说是生了天花,没熬过去。”   楚溪客生生愣住,死了?鹿鸣是主角受啊,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   ***   楚溪客不想再这么一惊一乍地搞心态了,他决定亲自会会主角受,看看他到底是鹿鸣还是鸡鸣!   按照《血色皇权》中的时间线,攻受第一次相遇是在三月三,曲江池畔,主角受一袭红衣,在江中戏水,主角攻高坐楼台,不经意一回头,就此一见钟情……   楚溪客决定去围观。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个问题——他要怎么才能进入曲江宴?   正常情况下,上巳节这天,城中百姓不分贵贱人人可去池边戏水,外加相亲。只是,今年比较特殊,皇帝与贵妃亲临,皇子、公主悉数前往,为了保障他们的安全,曲江池四面八方皆有禁军把守,等闲不得靠近。   楚溪客捏着嗓子吐槽:“主角受为什么能去?”   紧接着,他又换成浑厚的声音回答:“都说是主角受了,肯定有主角光环呀!为了让攻受有一个闪瞎眼的绝美相遇,你以为渣作者会在意逻辑吗?手动狗头。”   说完,把自己都给逗笑了。   正自娱自乐,就有人找上门来。   “此次曲江宴由贵妃主理,礼部承办,昨日江尚书尝了您家的烤肉,赞不绝口,便想着请楚小郎君去宴上支个摊,权当给贵人们尝尝鲜。”   传话的是礼部一位专司宴饮的主事,穿着青色的官服,言语间十分客气。   楚溪客同样客客气气地应下,实际心里的小人儿已经开心得打起滚来,这不应了那句“正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吗?   礼部显然很重视此次宴会,专门差人给楚溪客送来两套“制服”。   按照国朝律令,正式场合,为官家服务的庖厨、商贾等衣饰要么是姜黄,要么是银红。楚溪客拿着姜黄色的制服在自己身上比了比,果断放下,选了银红色那套。   银红不甚张扬,却极难驾驭,尤其适合皮肤白皙的少年郎。别说,红彤彤的圆领窄袖小袍衫穿在身上,更衬得楚溪客眉目精致,气质灵动,如同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三月三,曲江畔。   精神小伙楚溪客往淙淙的流水边一站,笑意盈盈伸个懒腰,不知多少怀春少女红了脸。   楚溪客对此毫无所觉,他一心想要看看主角受到底是何方神圣。   没想到,他沿着池边来来回回走了两圈,别说主角受,连根受毛都没看到!   他还自以为机智地专门找穿红衣的,结果拿眼一扫,光是池边大槐树下就坐着五六个!   楚溪客:“……”   主角受暂时找不到,只能先找主角攻了。   按照《血色皇权》中的描述,主角攻出场时坐在观景台的凭栏旁,手里把玩着一支迎春花,冲着水中的主角受淡淡一笑。   楚溪客仰起脑袋,左看看,右看看,脖子都酸了,才将将看到一个疑似“观景台”的地方。   嗯,有栏杆,也有黄灿灿的迎春花,还有一个看起来很是清俊的侧影。   楚溪客精神一振——主角攻!   对方似乎也发现了他,犹豫片刻方才站起身,冲着他淡淡一笑。   楚溪客瞬间傻掉了,为、为什么会是钟离公子?! 第24章   有那么一瞬间, 楚溪客几乎要触碰到真相了,就在这时,云浮从他身后窜了出来。   “我家主人被五公主请来调试琴弦, 方才看到小郎君一个人推着小鹿车,就让我过来搭把手。”   可以说是相当完美的借口了, 以至于楚溪客想要怀疑都站不住脚。毕竟, 比起“钟离公子是主角攻”这个狗血的猜测,“钟离乐师受邀来曲江宴”显然要合理一万倍。   春日暖阳下,红衣少年扬起脸,冲着楼上的人灿然一笑。有了这一笑, 钟离东曦因为见到了厌恶的人而生出的浓浓阴霾便悉数散尽了。   主事官来催了,楚溪客只得暂时放弃围观计划, 带着云浮去摆摊。   云浮嘴上说着帮忙,其实是被钟离东曦派过来保护楚溪客的。   一应食材都由礼部和内府监准备, 楚溪客只是负责烤一烤。今日来的民间厨子并非他一个,彼此间难免有个比较。   云浮瞧见旁边那家胡饼摊的大厨掏出一兜自制调料, 连忙给楚溪客打小报告:“小郎君,你的秘密武器呢, 快些拿出来吧,可不能叫他们比下去!”   楚溪客谨慎地摇了摇头:“这些吃食要入贵人的口, 最好不要自作主张, 万一哪位贵人有个头疼脑热,岂不是要怪到咱们头上?”   云浮心悦诚服地点点头:“小郎君年纪不大,思虑倒是周全,看来主人是白担心了。”   楚溪客笑笑, 没有多说。   其实, 他根本不是什么周到谨慎的性格, 只是方才瞧见了那几个曾在他的摊位上买过羊肉夹馍的夏州府兵,突然想起一个险些被忽略的剧情——   夏州节度使赫连雄就是在曲江宴上中毒身亡的,真正的下毒之人牵扯到储位之争,圣上为了皇家颜面,拉了一个厨子来顶罪!   《血色皇权》中这段剧情只是一笔带过,主要目的是为了说明今上为了牵制二皇子与三皇子,当众解除了主角攻的圈禁。那个被当成替罪羊诛了三族的厨子,渣作者甚至连个名字都没起!   此刻,眼瞅着那帮夏州府兵朝烧烤摊走来,楚溪客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为首的府兵熟稔地拍了拍楚溪客的肩:“楚兄弟,发达了呀,没想到在这等官家宴会上还能碰见你!好歹是咱们半个夏州人,来,哥几个就先给你开个张!”   楚溪客提着小心,问:“军爷是自己吃,还是要给赫连使君带回去?”   “咱们自然要尝尝的,使君那里也不能落下。上回他还夸你的烤肉串味道正宗,没有辱没了咱们夏州的名号。”   楚溪客心下一惊,压低声音道:“军爷,既然您拿我当半个夏州人,我也不瞒您,今日这些食材和调料都不是我惯常用的,再怎么烤都出不来咱们夏州的风味,军爷私下尝尝倒没什么,就别拿到使君跟前献丑了。”   为首的府兵将信将疑:“都是你烤的,能差这么多?”   楚溪客没有空耍嘴皮子,而是当众烤了一串递给他——当然,是悄悄做了些手脚的。   对方吃了一口,惊奇道:“还真是,吃起来完全不似楚兄弟平日里烤的味道。”说着,便分给其余府兵尝了尝,众人各自点头。   为首的府兵爽快道:“既如此,就不拿给使君了,赶明儿照例到东门去买,楚兄弟可要多预备一些。”   楚溪客松了口气,笑着应下。   临走之前,对方又要了几串烤肉,说是给值守的兄弟带回去打打牙祭,楚溪客不好拒绝,只得再三强调,千万别拿给夏州节度使。   到底牵扯到数条人命,楚溪客难免多说了两句:“宴上人杂,入口的东西能少碰就少碰,尤其像使君这般位高权重的人物,军爷们更要提起几分小心才好。”   为首的府兵闻言一愣,思量片刻,郑重地点点头。   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当时,楚溪客正跟旁边的摊主交流配制胡椒粉的心得,就见一众禁卫气势汹汹而来,二话不说就要抓他。   好在云浮反应快,飞起一脚把冲在最前面的禁卫踢翻,然后提着楚溪客逃到了树上。   “我打人的本事不如云烟,就只能带着小郎君逃跑了。”云浮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楚溪客苦笑,这么一跑,就算有理也说不清了。不过,他还是认真地感谢了云浮,毕竟人家可是冒着杀头的危险在救他。   楚溪客没有坐以待毙,而是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竹哨,用力吹响。这是出门前姜纾交给他的,说是遇到危险就吹一下,当时楚溪客还以为姜纾在开玩笑,没想到真就用上了。   很快,更多的禁卫军赶了过来,就连皇帝都惊动了。   楚溪客远远看去,只觉得这皇帝瞧着有点儿眼熟,然而,来不及细想就听对方冷酷地说:“速将贼子拿下,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我看谁敢!”一个楚溪客无比熟悉的声音随即响起。   众人循声看去,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茵茵芳草间,走出一个颀长的身影,乌发松散,只斜斜插着一根玉簪,衬得面容清雅无双,一袭白衣宛若云织雾染的一般,走动间仿若步步生莲。   “你是姜纾?!”有人失声惊呼。   姜纾没吭声,而是看了眼树上的楚溪客,不由失笑,果然是他家崽崽,被禁军追到树杈上,也是这长安城中头一份了。   皇帝眼中的惊愕转瞬即逝,随即端出一副大度的姿态:“姜纾,你平安无虞朕心甚慰。但眼下最紧要的是捉拿毒害夏州节度使的恶贼,你若有事稍后再说不迟。”   姜纾指了指楚溪客,曼声道:“若等到陛下将他‘格杀勿论’,就真迟了。”   “此话何意?”   “字面意思,很难理解吗?”   皇帝皱眉:“姜纾,当年天下学子写下万言血书为你求情,朕方才留了你一条性命,不是让你今日在此胡搅蛮缠的!”   姜纾嗤笑一声,道:“既然陛下提起‘当年’,那我也有一桩旧事与陛下说说——当年你被上峰栽赃陷害,可还记得是谁一力为你澄清?”   皇帝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了,为了维持体面,没有吭声。   姜纾的视线扫向旁边禁卫军,扬声道:“当年跟在陛下身边做事的兵士,想必如今都在禁军中担任要职,就算陛下事多健忘,这救命的恩情,你们不会忘记吧?”   几位禁军将领面面相觑。   有人扬声道:“鹿枢密的恩情我等自然铭记于心,但今日陛下命我等捉拿毒害赫连使君的凶手,两者无甚关联。”   “无甚关联?”姜纾指向树冠里的楚溪客,“你们可知,他是谁?”   皇帝似乎想到什么,面色一沉:“鹿氏一族如今仅余妇孺,自从迁居秦州,朕多有优待,就算你想拿他们说事,朕也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姜纾缓缓笑开,“鹿氏为何只剩下老弱妇孺陛下不清楚吗?当初陛下围困皇城,大肆屠戮前朝宗室,鹿氏一族拼死勤王,战至最后一名男丁倒下——”   “姜纾,你放肆!”皇帝终于变了脸色,“来人,将这个犯上作乱的悖逆之徒给朕拿下!”   “别碰我阿翁!”楚溪客不顾云浮的阻拦,跌跌撞撞地从树上爬下来,像只小狼崽子似的护到姜纾面前。   皇帝看清了他的长相,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刚刚赶来的贺兰贵妃同样惊诧异常,颤声问:“阿纾,这孩子是谁?”   姜纾把一脸懵圈的楚溪客往前推了推,让众人更清楚地看到他的脸:“陛下与贵妃想必已有猜测。”   贺兰贵妃一双美目盯在楚溪客脸上,眼中渐渐漫上湿意:“莫非他就是攸宁阿姊的——”   “贵妃慎言!”皇帝突然厉声喝止,阴沉的目光死死盯在姜纾身上,“姜纾,你是想谋逆吗?”   姜纾仿佛听到什么滑稽的事情,不由笑道:“谋逆?此话从何说起?”   皇帝指着楚溪客,咬牙道:“当年你把他救走,今日又带至人前,不是想谋逆是什么?”   姜纾无辜地眨眨眼,道:“陛下是不是认错人了?这孩子明明是已故鹿枢密仅存的骨血,鹿家嫡子,鹿鸣。”   此话一出,众人反应不一。   周遭禁卫躁动起来,纷纷盯着楚溪客看,有人惊诧,有人怀疑,有人激动。   贺兰贵妃的惊讶表现得更加明显,不过真正了解她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她是装出来的。   皇帝只是愣了一瞬,紧握的双拳一点点松开,似乎松了口气一般。   楚溪客整个人都傻了。   他是“鹿鸣”?那个直接或间接地害死了所有人,最后踩着主角攻的尸体登上皇位,又渣又心黑的主角受?!   阿翁不是说鹿鸣是他表兄吗?云和兄还说鹿鸣死了呢!为何他竟成了“鹿鸣”?   敢情绕了这么大一圈,渣受竟是他自己?!   姜纾讥讽地看着皇帝,曼声道:“这个孩子,陛下还要‘格杀勿论’吗?”   皇帝清了清嗓子,道:“国有国法,既然鹿氏子涉嫌毒害夏州节度使,理应押至天牢,依律查处——”   “请陛下三思!”贺兰贵妃屈膝一拜,哽咽道,“这孩子年纪小,柔弱不能自理,若就此关进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十八般酷刑一一用过,恐怕不等查明真相这小身板就撑不住了!”   皇帝冷下脸:“贵妃,你是在质疑三司衙门,还是在质疑朕?”   贺兰贵妃垂首,泫然欲泣:“陛下恕罪,臣妾并非质疑陛下的公允。然则,臣妾幼年丧母,曾与攸宁阿姊一同养在鹿老夫人膝下,今日眼看鹿氏遗孤蒙难,若不能拼死护佑一二,难免叫那些九泉之下的故人寒了心!”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动容。   禁军统领也是当年被鹿枢密救下的兵士之一,当即解下兵刃,跪地陈情:“还望陛下查明真相,还鹿家子清白!”   “望陛下查明真相,还鹿家子清白!”其余禁军纷纷附和。   皇帝眼中一片阴沉:“你们都想让朕徇私吗?”   姜纾道:“我等从未奢望陛下徇私,只想为这孩子求一个彻查真相的机会,让他不会成为某些人的替罪羊!”   众禁卫齐声附和。   皇帝依旧不甘心,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微眯着,盯着楚溪客的脸。不管这少年是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都不妨碍他借此机会,以绝后患。   楚溪客感受到危险,故意做出一副耿介天真、毫无城府的模样,嚷嚷道:“我没有杀人!我一个小小的街边摊贩,从未见过夏州节度使,更是与他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他?再者说,摊位上这么多串烤肉,食用者不知凡几,我也不知道哪串会入了那位使君的口,如何下毒?”   这话能不能说服皇帝不确定,但皇帝确实因为他这叽叽喳喳不争气的样子放松了警惕。   最后,皇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藏起了所有的情绪,声音平静得可怕:“好,就依众卿所言,若此子果真清白无辜,朕看在鹿枢密的份上,绝不为难他。”   姜纾强撑的一口气终于缓缓吐了出来。   ***   楚溪客没有被押进天牢,而是和姜纾一起被关进了一间偏殿,殿外有禁卫层层把守。   押解的人刚一离开,楚溪客就迫不及待地问:“阿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先前不是还说‘鹿鸣’是我表兄吗?”   “鹿鸣确实是你表兄。”   “那为何方才阿翁说我是鹿鸣,他们查都不查就信了?”   姜纾轻抚着他的眉眼,说:“你和鹿家兄长身形五官有七分相似,说你是他的嫡子,没人会怀疑。”   “那我是吗?”问出这句话后,楚溪客几乎屏住了呼吸。   姜纾叹道:“不管先前是不是,今后只能是了。”   楚溪客追问:“在阿翁说出‘鹿鸣’这个名字之前,圣上把我当成了另外一个人,对不对?阿翁,我到底是谁?”   姜纾低声说:“崽崽,这件事原本也没打算一直瞒着你,但眼下外面不知有多少双耳朵,等我们从这里出去我再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可好?”   楚溪客心里的小人儿其实已经急得横蹦了,但理智上明白姜纾说的是事实,于是只得点了点头,一个人缩到角落自闭去了。   姜纾到底心疼,有意引着他说话:“你是不是想不通,我为什么要故意提起旧事,惹怒圣上?”   楚溪客点了点头,在他的印象里,姜纾向来不是这么冲动作死的人。   “因为只有戳中他的肺管子,才能把这件事闹大,事情闹得越大,知道的人越多,你才越有可能平安无虞。”   楚溪客摇摇头:“我还是不太明白。”   姜纾哂笑一声,道:“史笔如铁,这位圣上踏着尸山血海走上那个位置,一旦坐稳了,就开始忧虑身后的名声了,只要不想被天下之人指着鼻子唾骂‘忘恩负义’,他就不会动你。   “更何况,当年鹿枢密救下的不仅仅是今上的命,还有他麾下的整个小队。当年的那些大头兵如今个个在军中担任要职,就算今上有意借刀杀人,这些人也不会答应。”   楚溪客这才明白了姜纾的良苦用心,心里感动,却不赞同:“这样一来,阿翁就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了,以那个皇帝虚伪又小心眼的本性,就算现在忍了下来,以后也会找机会除掉你。”   “除掉我?也得看看某人答不答应。”   姜纾的笑向来是清清淡淡的,然而此刻却难得张扬肆意,眼角眉梢晕染着一种别样的姿态。   楚溪客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   直到下一刻,贺兰康踢开偏殿大门,把姜纾搂进怀里,楚溪客才恍然间明白,姜纾方才的那抹笑叫做“有恃无恐”。   因为知道有人会站在他身后,护着他,宠着他,有足够的能力保下他,他才会如此兵行险着。   肆无忌惮,却又成竹在胸。   贺兰康一脸惶恐地抱着姜纾上下检查,直到确认他一根头发丝都没掉,方才恢复了大将军的威严。   “知不知道今日有多危险?就你说的那些话,够杀头一百回了。”   姜纾抿着唇不理他,眼睛里却藏着融融暖意。   这情形,着实显得被孤零零撇在一边的楚溪客是个小可怜了。   正郁闷,偏殿的门再一次被推开,钟离东曦难得扒掉那副清雅无双的表象,露出几分凌厉气势。   他一把抓住楚溪客的手,上下检查:“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父——负责押送的禁卫可有为难你?”   楚溪客心里的小人儿瞬间从“泫然欲泣”转为“开心雀跃”。 第25章   贺兰康面色不善地看向钟离东曦和楚溪客牵在一起的手:“殿——”   “殿外皆有重兵把守, ”钟离东曦飞快地打断他的话,“我是五公主请来的乐师,方才也是求了五公主的恩典才得以过来探望姜先生和小郎君。”   贺兰康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挑了挑眉,转而道:“探望就探望, 手可以放开了。”   钟离东曦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正要放手,楚溪客却突然张开双臂,主动抱住了他。   楚溪客冲着贺兰康一脸骄傲地说:“你刚刚抱着阿翁,都没管我, 现在有人关心我了,你又来阻止, 呵呵。”   一声“呵呵”胜过千言万语了。   钟离东曦仿佛在少年弯弯的眉眼间听到了这样的心声:我也是有人关心的,哼~   然后, 这位本性凉薄的前太子殿下便柔和了眉眼,微凉的手掌不动声色地扣在小郎君后腰, 将这具火热的身体往自己怀里拢了拢。就仿佛,靠得近一些便可以沾染几分他的灵动与鲜活。   姜纾轻咳一声, 不着痕迹地将两人隔开:“说说外面的事吧!”   贺兰康抢先道:“幕后真凶如今基本已经锁定了两个皇子,不是老二就是老三, 最后为了所谓的‘皇家颜面’左右不过是拉个替罪羊出来顶缸。不过, 无论是谁,都不会全然无辜就对了。”   这样的结果,姜纾显然并不意外,又问:“夏州节度使那边如何交代?”   “这件事确实触犯到了圣上的底线, 我猜他很有可能会把洛阳那位皇长子召回来, 用以牵制二皇子和三皇子。”贺兰康说完, 意味深长地瞄了钟离东曦一眼。   姜纾同样看向钟离东曦。   楚溪客虽然不明所以,但也跟着看向钟离东曦。   钟离东曦轻咳一声,一脸淡定地转移话题:“方才我从五公主的殿中出来,偶然听到底下的嬷嬷在说,德妃正私下里寻找前朝的东宫旧人,不知是否跟此事有关。”   听到这话,贺兰康与姜纾皆是面色一整,鬼才相信钟离东曦是“偶然听到”的,他八成是专门过来提醒他们的。   姜纾有些紧张地看向贺兰康。   贺兰康沉声道:“别担心,我去安排。”   钟离东曦与贺兰康一起出去了。两个人一边往殿外走一边低声交谈。   贺兰康道:“殿下打算一直骗崽崽吗?一旦圣旨送至洛阳,你被正式召回,你觉得还能瞒得下去?”   钟离东曦道:“此事我已安排妥当,不算骗他,将军很快就会知道。对了,还要多谢将军的美言,不然我那位父皇可不一定能想到我。”   贺兰康瞟了他一眼,啧啧称奇:“你说你小小年纪,心眼怎么这么多?”   钟离东曦自嘲一笑:“不被上苍偏爱的人,只能多思多想一些,以求自保。”   贺兰康一怔,轻叹一声,大步走开。   钟离东曦停在原地,对着空气说:“医官可送到夏州进奏院了?”   云浮从屋顶翻身而下,点头道:“送过去了,云霄亲自办的,殿下放心。不过,真要为了邻家小郎君打乱筹谋许久的计划吗?”   “你觉得值吗?”钟离东曦轻声问。   云浮歪着头想了想,说:“邻家小郎君做饭好吃,人也有趣,殿下跟他在一起的时候笑得比较真心一些,就是那种……嗯,比给那个坏蛋皇帝找了大麻烦还真心的笑,这么一想,还是值的吧!”   钟离东曦勾起一丝笑:“我也觉得值。”   ***   楚溪客和姜纾在偏殿过了一夜。   想来,他是“鹿鸣”的消息已经在禁卫军中传开了,各路大佬轮番打点之下,他和姜纾不仅没受罪,还吃了顿席面,洗了个热水澡,舒舒服服睡了一觉。   第二天,楚溪客是被一阵嘹亮的哭声惊醒的。   “小主子啊,幸好你还活着,将来嬷嬷我到了九泉之下,也有颜面去见家主了!”   楚溪客睁开眼,就看到自己的手被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嬷嬷紧紧抓住,床前站着姜纾,还有一个内侍打扮的人。   他从头到脚都是蒙的。   姜纾提点道:“崽崽,这个奶嬷嬷你可还记得?”   嬷嬷借着衣袖的遮掩,悄悄在他掌心写了个“王”字。   楚溪客瞬间戏精上身,先是做出一副茫然的表情,愣愣地看着嬷嬷,继而很快露出似悲似喜又不那么确定的神色,问:“可是……王嬷嬷?”   王嬷嬷顿时哭得更大声了:“我的小主子啊,难为你还记得我这个老婆子!”   楚溪客不甘落后:“是王嬷嬷,是将我带大的王嬷嬷!”   “主仆”二人完成认亲大戏,激动地抓住彼此,嚎啕大哭。   姜纾扶了扶额,就觉得吧,戏有点儿过了。   偏殿一侧一个隐蔽的窗口处,站着皇帝和德妃。德妃是二皇子的生母,位分仅次于贺兰贵妃。   “这少年果真是鹿家子?”德妃一开口,声音既柔且媚,几乎能酥到人骨子里。   皇帝语气都不禁温和三分:“朕让你假意在宫中寻找前朝旧人,实际早已派人快马加鞭赶到秦州将这个老嬷嬷接来,他们不可能有所准备。”   德妃点头道:“这样看来,至少有六分真了。”   片刻后,王嬷嬷被内侍领着来到皇帝与德妃跟前,依旧忍不住直抹眼泪。   德妃貌似和气地问:“嬷嬷是如何认出他就是你家小主人的?该不会仅凭长相吧?”   王嬷嬷屈膝道:“禀娘娘,老奴进去之前便与这位内官交代过了,我家小主子右臂内侧有一道寸余长的白色浅疤,是当年在东宫时与小——与人打闹时所伤。”   一旁的内官点了点头,显然已经检查过了。   德妃与皇帝交换了一个眼神,又问:“那你说说,你家小主子为何不在秦州,而被姜纾养在身边?”   说到这个,王嬷嬷突然激动起来:“当年,承蒙陛下恩典,准予鹿氏一族迁往秦州安居乐业,吾等铭感五内,一心想着好生养大小主子,望其早日顶立门户。   “谁知,那姜纾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半死不活的孩子,半张脸都被火燎伤了,他趁老奴不注意,竟将我家小主子与那孩子调换了,姜纾和小主子都不见了踪影!这些年老奴一直在派人寻找。只是始终没有什么线索……”   说到这里,王嬷嬷露出感激的神色,结结实实地行了个大礼:“老奴多谢陛下找回小主人,我们这些鹿氏旧人都感念陛下大恩,从今往后任凭陛下差遣!”   王嬷嬷是鹿家的奶嬷嬷,曾带大了鹿家两代人,相当于半个主子,当年皇帝还是一个微末武官时,见了这样的人也是要行礼讨好的。此刻,看着王嬷嬷匍匐在地,一脸恳切的模样,皇帝无比受用。   不过,他还是保持着一丝理智,问:“当年那个被火燎伤的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王嬷嬷道:“小主子被换,老奴心里存着气,对那孩子照料得就不怎么精心,加之那孩子身上又带着伤,没多久便、便去了……”   皇帝眯了眯眼,问:“朕记得,当初曾派医官过去诊治,那孩子得的是天花。”   王嬷嬷额头沁出汗珠:“天花是真,火伤也是真,这一点老奴定不敢欺瞒!”   皇帝又问:“为何那孩子的医案上记载的会是‘鹿鸣’,而鹿家之人还将其当做鹿家子厚葬?”   王嬷嬷顿时慌了:“这……”   皇帝沉声喝道:“还不说实话!”   王嬷嬷吓得抖如筛糠,一迭声说着:“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德妃接收到皇帝的眼神,缓声道:“到底是过去的事了,嬷嬷今日只要说出实情,陛下想来也会看在已故鹿枢密的份上网开一面。”   王嬷嬷看上去像是吓坏了,惶恐之下,突然哭道:“老奴不敢欺瞒陛下,那孩子原是、原是前朝小太子……老奴之所以大胆瞒下,只是为了用他换回我家小主子啊!况、况且那小太子脸都毁了,早就不中用了,想来也不会兴风作浪……”   皇帝问:“那你为何要在医官诊治之时谎称他就是鹿鸣?”   “陛下向来顾念鹿氏遗孤,老奴弄丢了小主子,害怕陛下降罪,惶恐之下,这才想了这么个李代桃僵的昏招……请、请陛下看在老奴救主心切的份上,饶老奴一命!”   德妃急声道:“那孩子,我是说被火灼伤的那个,确定已经死了?”   王嬷嬷哭道:“当年的医官可以作证,太医署想必也有脉案存档,娘娘可以派人查验……都到这时候了,老奴再不敢欺瞒陛下与娘娘啊!”   昨日夜里,皇帝已经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调查清楚了,此刻盘问王嬷嬷只不过想验证一下而已。此刻,听着王嬷嬷所言与暗卫的调查结果并无出入,便摆了摆手,让她下去了。   德妃柔声问:“陛下,接下来如何处置?”   “既然那少年果真是鹿鸣,便放了罢。”   皇帝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他要让这少年好好活着,日日出现在人前,彰显他对鹿家的仁慈。   ***   楚溪客和姜纾平安无虞地回到蔷薇小院。换了身衣裳,吃了顿早饭,便到了摊牌的时候。   “我对你从未说过假话,当年我确实是从大火中将你救出,只不过,当时我救下的不只是你,还有鹿鸣。   “那孩子不听话,中途跑了,虽然侥幸捡回一条命,却毁了容貌。许是因为受了惊吓吧,我将他送到秦州不久,他就出了天花,不久便去了。   “前些日子,你说喜欢长安,喜欢这里的人,喜欢摆摊卖烧烤。我就一直在想,如何给你安排一个合适的身份,让你即便被人认出来也能确保平安无虞。   “崽崽,还是你提醒了我。那日你冷不丁问起鹿鸣,我才想到这个法子。你和鹿鸣本就是表兄弟,年纪生辰差不了几日,又自小养在一处,让你借用他的身份再合适不过。”   楚溪客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敢情“鹿鸣”这个狗血的名字,还是他自己按到自己头上的?!   姜纾看着他,最后总结道:“崽崽,当年那所着火的房子是皇后寝宫立政殿,你的母亲是前朝惠德皇后,鹿攸宁。而你,就是前朝皇族仅余、不,唯二的血脉。”   虽然已经猜到了,但听姜纾亲口说出来,楚溪客还是有种难言的滋味。   他哑声问:“阿翁是不是早就料到昨日会有曲江宴这一劫了?”   姜纾点了点头。   即便不是昨日,也会是将来的某一日。楚溪客不仅长得像鹿家家主,还像他的母亲鹿攸宁,只要他继续留在长安,总有一天会被那些故人认出来。   与其坐以待毙,姜纾更喜欢主动出击。   他暗中联系了贺兰贵妃,与她里应外合,打了皇帝一个措手不及。   他又让贺兰康提前与王嬷嬷通好了气,这才让皇帝彻底相信前朝太子已死,活下来的这个是“鹿鸣”。   楚溪客问:“王嬷嬷为何愿意冒着杀头的危险帮我们?”   “王嬷嬷在意的不仅仅是鹿鸣,还有你,你身上流着鹿家的血,即便拼着一死,她也会护住你。”   所以,王嬷嬷面对皇帝和德妃时表现出来的惶恐啊,惊惧啊,语无伦次啊,都是装的。   皇帝出身寒微,靠着攀附高门贵女才有了发达的机会,德妃更是外室上位,寡廉鲜耻,他们从未在如鹿氏、姜氏这样的清贵之家教养过,又怎能懂得此等清流门第的清誉与风骨?   姜纾肃声道:“但凡是鹿家的人,哪怕只是一介妇人,也不会做皇帝的走狗!”   楚溪客怔怔地碰了碰胸口的位置,有些东西是印刻在骨子里的,抛不开,也丢不掉。   姜纾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崽崽,虽然这是一个劫,但也是难得的机遇,平安度过了,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留在长安城,去过想要的生活了。”   真是这样吗?   楚溪客心口发堵,只是为了给他安排一个合理的身份,就把这么多人牵扯进来,他很难想象,万一将来他的身世曝光,为了保护他,还会有多少人白白丢掉性命。   夜里,楚溪客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了三岁时的那场大火,梦到了他的母亲惠德皇后,还梦到了《血色皇权》中的情节——   姜纾一身鲜血被他从水牢中救出,道道伤痕深可见骨;楚云和为了救他,奋不顾身挡下毒箭,临死之前明明在大口呕血,却还要笑着安慰他:“没事,别怕……”   还有看不清脸的主角攻,楚溪客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迈上染血的台阶,任由他手里的剑没入胸口。   虽然看不清脸,但楚溪客可以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没有丝毫痛苦,反倒带着轻轻柔柔的笑意:“恭喜我的小殿下得偿所愿,祝你江山永固,儿女成群……”   楚溪客猛然惊醒,满头大汗。   “只是梦而已,不要多想。”他拥着被子,喃喃地安慰自己,“哪吒不是说了吗,‘我命由我不由天’,只要我不想搞什么复国大业,难道还会被按头走剧情不成?”   冷不丁的,外面响起一阵猫叫。   楚溪客听到了桑桑的声音,像是很生气。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鞋都没穿就冲了出去。   桑桑正在跟一只黑白色的奶牛猫打架,那只猫几乎有两个桑桑那么大,炸毛弓背的样子很可怕。桑桑似乎没占到什么便宜,只是气势丝毫不输,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凶光。   自家桑桑向来好脾气,绝不会主动挑衅,一定是奶牛猫做了什么天怒猫怨的大坏事!   楚溪客顿时地抄起竹竿,把奶牛猫赶走了。   桑桑看到他,刚刚还凶巴巴的小毛脸顿时露出委屈的模样,颠颠地跑过来,蹭蹭他的衣角,然而又急匆匆地跑到薄荷丛旁,气呼呼地“喵喵”叫。   楚溪客这才发现,荷花池里的小金鱼死了一条,尸体被丢在薄荷丛中,鳞片上印着尖尖的孔洞,显然,是刚刚那只奶牛猫干的。   这个小小的荷花池只有一米见方,是他前不久亲手挖的,里面的鹅卵石由桑桑精心挑选,又一颗颗放进去。养不了太大的荷花,姜纾就找来几株碗莲,又放进去几尾小鱼,就这么一点一点做成了家的一部分。   姜纾每日都要精心打理这个小池塘,桑桑也会尽职尽责地过来巡逻,它从来不会伤害里面的小金鱼,而是把它们当成了朋友。   此刻,桑桑跑跑到薄荷丛旁,想要救小金鱼,然而它对薄荷过敏,刚一靠近就狂打喷嚏。即便如此,它还是拼命把小金鱼拖了出来,轻轻叼起来放回荷花池。   桑桑不知道小金鱼已经死了,明明不喜欢水,却还是把毛绒绒的小爪子探过去,努力拍打着水花,看着小金鱼“游”起来,还欣喜地抬起小脑袋,让楚溪客一起看。   楚溪客心里阵阵发寒。   《血色皇权》中有过这样一幕——   姜纾在荷花池中养了几尾小金鱼,被邻居家的猫咬死了,为了不让姜纾难过,主角受偷偷跑到花鸟鱼虫市场去买,再次偶遇主角攻……   当初,姜纾提议挖一个小池塘的时候,楚溪客就想到过这一幕,为了不让剧情应验,他还反复教育桑桑,不可以欺负小金鱼。   万万没想到,剧情的力量如此巨大,桑桑不咬小金鱼了,竟突然冒出来一只奶牛猫!   到目前为止,夏州府兵中毒、不知名的厨子成为替罪羊、主角受以“鹿鸣”的身份出现在公众视线中、金鱼被猫咬死等,大的,小的,关键的,细微的剧情一一应验了。   楚溪客深深感受到了那股可怕的力量,仿佛有一双大手操纵着所有人的命运。   倘若他继续留在姜纾和楚云和身边,是不是早晚有一天,这些人都会因他而死?   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楚溪客也不敢赌。   他决定离家出走——这是他认真思考了一整夜之后做出的决定。   楚溪客计划得很详细,还给姜纾写了一封告别信。   “阿翁放心,我都想好了,先找一个隐藏在山上的小寺庙当做暂时的落脚点。我可以帮庙里的师父们做斋饭赚些银钱,钱攒得多了之后我就自己盖一个小房子。   “听说庙里还有善田,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租两亩。田里的庄稼收获的时候,我就下山来看您,会带着甜瓜呀,稻米呀,这些我亲手种的东西给您尝尝。   “我想贺兰大将军一定会好好照顾您的,所以我并不十分担心。阿翁也别担心我,我一定会生活得很好很好。   “可能我就是传说中的‘天煞孤星’吧,这辈子就适合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日子了。听说这个时代的佛门弟子也是可以吃肉的,但愿如此。”   落款还十分洋气——   此致,敬礼。   爱您的崽崽。   写完信,天刚蒙蒙亮,姜纾还没起床,楚溪客悄悄把信放在贺兰康新送的那个气派的大书案上,然后就去找桑桑了。   竹墙自从倒了之后就没再竖起来,因此楚溪客很容易就钻进竹林,找到了桑桑的小窝。他把胖嘟嘟的小猫咪抱起来,揪揪尾巴,摸摸头,万般不舍。   “因为没有提前跟钟离公子打招呼,所以这次不能带你一起走了。不过桑桑放心,等我带着瓜果蔬菜下山看望阿翁和钟离公子的时候,一定会把你接过去。   “到时候我应该已经攒了一些钱,会在山上盖一个小房子,也会专门留一个房间给桑桑。桑桑是想住那种北欧风格的小猫房呢,还是复古小木屋?如果地方充裕的话,可以一样来一个。   “桑桑啊,乖乖等着我,我一定回来接你的。没想到,换了一个世界,短暂地体会了一下亲情和友情,最后还是只有你陪在我身边。”   楚溪客红了眼圈。   阁楼上,默默围观的众人只觉一头雾水。   云浮小声问:“邻家小郎君这是在做什么?”   云崖压低声音回:“看样子是在和桑桑告别。”   云浮更加不解:“为何要告别?他要离开吗?”   钟离东曦突然道:“云浮,跟着他,保护他,无论他去哪里。”   云浮问:“如果邻家小郎君要离家出走呢?我也要和他一起离家出走吗?”   云崖翻了个白眼:“怎么可能离家出走?你以为他是三岁小孩子吗?”   话音刚落,就见楚溪客亲了亲桑桑的脑门,说:“好了,现在我要正式离家出走了。”   所有人:“……” 第26章   真正要离开了, 楚溪客才发现自己有多不舍。   走到祥云楼门口,他想到要跟小学徒告个别,还要表达一下歉意, 以后不能在他这里买小杂鱼了。   小学徒虽然怎么都想不通他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但还是很善良地送了他满满一瓢杂鱼, 让他在路上的时候饿了吃。   关键是, 那些鱼还是活的……   楚溪客就这样背着小包袱,捧着满满一瓢活蹦乱跳的鱼走在大街上。   路过武侯铺的时候,又忍不住惦记楚云和,想到没了自己楚云和会过得更好, 楚溪客更难受了。   巡街的金吾卫见他在武侯铺外走来走去,告诉了楚云和。楚云和吊儿郎当地晃悠出来:“大早上的背着个包袱干嘛呢?不打算摆摊了?”   “不摆了, 我要去山上当和尚了。”楚溪客很认真地在难过。   楚云和却被逗得哈哈大笑:“你小子怎么这么好玩?还去山上当和尚?哪座山啊?庙宇大不大?香火旺不旺?你可知道,那些穷山小庙每日仅有稀粥可喝, 僧人们连草纸都买不起,只能用芭蕉叶抄写经书, 还要日日下山化缘讨生活?像你这么俊俏的小和尚,不知道哪天就被抢到山寨里当小相公了!”   楚溪客知道楚云和是在吓唬他, 但还是有些难受的,他原本就舍不得离开好不容易才拥有的家人和朋友……   楚云和勾住他的肩, 放软了语气:“曲江宴上的事我都听说了, 你到底姓鹿还是姓楚对我来说都不打紧,我只知道,你是我认下的阿弟。”   楚溪客郁闷地说:“你越对我好,我可能越会害了你。”   楚云和张开手臂, 笑道:“来, 打我一下。”   楚溪客捏起拳头打过去。只是, 还没打中楚云和就躲开了。   楚云又说:“再打一下。”   楚溪客又打了一下,这一次,楚云和没躲,楚溪客的拳头不轻不重地砸在他盔甲上。   楚云和敲了敲他脑门:“看明白没?”   楚溪客突然明白了,楚云和是想告诉他,他也是个人,不会像块木头一样老老实实愣在那里任人打。除非,他乐意。   楚溪客的心酸酸胀胀的。   这时候,天色已经亮起来,坊门开启,人来人往。进奏院的官员们进进出出,那些经常来楚溪客摊位上买羊肉夹馍的长随小厮们隔着老远就跟他打招呼。   楚溪客的不舍又添了三分。   突然,他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夏州府兵!   按照《血色皇权》中的描述,夏州节度使中毒身亡后,跟随的府兵全被关了起来。后来,皇帝为了掩盖真相,强行给他们安了个“护卫不力”的罪名,发配到黔州去了。   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楚兄弟,我等是来感谢你的!”   为首的府兵一脸感激:“幸亏有你提醒,我等才在使君的饭食上多加留意,尤其他爱吃的烤肉,我等竭力劝阻,使君方才少进了一些,因此中毒不深。加之五公主请来的神医,这才让使君捡回一条命,也救了我等的命啊!”   说着,一众府兵便执起手,齐刷刷给楚溪客行了一礼。   楚溪客呆呆愣愣的,小心翼翼地确认道:“军爷是说,赫连使君没死?”   “自然没有,不然我等哪里还有命过来请楚兄弟吃酒!”   一众府兵不由分说地把楚溪客拉到了祥云楼,楚云和不放心,一并跟了去。   “楚兄弟说是我等的救命恩人也不为过,不光我们兄弟几个,此事使君也是知晓的,等他身子大好了,说不定会亲自来感谢楚兄弟。”   “在此,薄酒一杯,敬楚兄弟!”   “敬楚兄弟!”   酒过三巡,楚溪客才将将回过神儿。   这件事对他的刺激有点大,需要好好捋捋——   因为听了府兵们的规劝,夏州节度使没吃太多肉,中毒就没那么深,也就没有死;而府兵们之所以如此小心,是因为听了他的劝告……   这是不是就说明,剧情并非不能改变,原本必死无疑的人有可能死不了?!   如果、如果真是这样,他就不用离家出走了啊!   楚溪客原本拔凉拔凉的心一瞬间冒起了温热的小泡泡。   府兵们喝得有些醉了,絮絮叨叨地说起了掏心窝的话。   “经此一事,使君他老人家也算看开了,兵权啊,官位啊,储君啊,都是虚的,也得有命享受不是?”   “谁说不是呢,昨日我还听使君跟夫人念叨,说是再过两日能下床了,就到圣上跟前请辞,兵权交出去,就此荣养,若圣上还不放心,他就留在长安。”   “若使君留在长安,咱们哥几个说不得也得留下。”   “我倒觉得长安不错,留下也不亏。好生攒几年银钱,赁个小院子,把老娘亲接过来,也让她老人家见识见识这京城的繁华。”   “说得没错,到时候咱们还能去楚兄弟摊子上吃羊肉夹馍,若有人找他麻烦,哥几个就组团给他撑腰!”   大伙一通笑。   楚溪客也跟着笑起来,听着府兵们朴实而真挚的愿望,他是真心希望他们能实现。想到自己,又生出一丢丢忧伤。   他原本也做了很好的计划,上午跟着阿翁读书,傍晚摆摊卖烧烤,过几年考个功名,再把如今租住的蔷薇小院买下来,给桑桑搭建一个漂亮又舒适的小树屋……   如果就这么离家出走了,这些美好的计划都要泡汤了。   正想着,突然听到一阵敲锣声,众人挤到窗口一看,瞧见一众金吾卫在前鸣金开道,红衫乌刀的东宫卫缀后护卫,中间簇拥着一个戴着金冠、穿着亲王服制的人。   “是太子殿下!”有人惊叫道。   “应该说是‘前’太子,早就废了,还叫什么太子殿下?”有人阴阳怪气地纠正。   楚溪客心头一震,废太子?不就是主角攻吗!   他连忙挤到显眼的位置,伸着脖子往外看,瞧见那位“主角攻”坐在马上,一身四爪蟒袍,鼻子眼睛确实挺标致,身材看起来也是高大挺拔的类型……唔,看起来还有点眼熟。   楚溪客又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这位废太子眉眼间的气质不正随了那个虚伪又小心眼的皇帝吗?   单凭这一点,楚溪客就已经对这位“主角攻”爱不起来了。   楚溪客果断收回视线,长长地舒了口气:“阿兄,我想好了,我不离家出走了。”   就算别的剧情他控制不了,也绝对可以保证,自己不会对这个“主角攻”一见钟情,周围的人不就不用为了这盆狗血爱情买单了?   楚云和笑道:“别不是因为看了一眼皇长子就不想走了吧?”   “怎么会,他还没钟离公子长得好看呢!”   楚溪客一脸骄傲地说完,冷不丁瞧见楚云和挑起的眉毛,连忙补救:“当然,也比不上阿兄俊朗帅气!”   “这就对了。”楚云和勾住他的肩,“走,继续吃酒去!”   “不吃了,我要回家了,我已经开始想念阿翁和桑桑了。”   楚溪客很是迫不及待的样子,立马拎起自己的小包袱,抱起那一瓢半死不活的小杂鱼,风风火火地往楼下跑。   多少还是有些醉了。   楚云和不放心,跟几位夏州府兵打了声招呼,急匆匆追下楼。   祥云楼对面是一家书肆,日常售卖书籍和文房四宝。钟离东曦平日里缺了什么都是让云崖过来买,今日罕见地亲自来了。   不仅来了,还足足消磨了一个多时辰,摔坏三条廷圭墨,捏断四根湖笔。   第一条墨香消玉殒是因为楚云和搭了楚溪客的肩,第二根笔拦腰折断是因为楚溪客敬了楚云和酒,第三条墨粉碎是因为楚溪客吃了楚云和夹的菜,第四根……   云崖苦哈哈地提醒:“殿下,这笔再断下去咱们可就赔不起了!”   钟离东曦冷飕飕扫了他一眼,第五根狼毫紫檀笔应声而断。   终于,楚溪客离开了酒桌。钟离东曦这才整了整衣襟,不紧不慢出了门。   云崖大大地松了口气,肉疼地跟掌柜结了银钱,临了还把那些残笔断墨兜起来,打算带回去补补凑合着用。   祥云楼外。   楚云和正在叫骡车,打算把楚溪客送回去。楚溪客背着包袱等在路边,乖乖巧巧的,看着就惹人疼。   邻家种了棵杏花树,粉嫩的枝条越过墙头,招招摇摇地惹着行人的眼。清风拂过,细碎的花瓣轻轻盈盈地飘散开来。   许是杏花也中意俊俏的少年郎吧,周遭站了许多人,各得杏花两三朵,偏偏楚溪客落了满头。   唇红齿白的少年郎,洋洋洒洒的杏花雨,本是一帧清新可爱的春日美景,往来之人明里暗里地欣赏着,下一刻,就见少年像是打湿皮毛的小狗子一般,猛地甩了甩脑袋,满头花瓣落荒而逃。   钟离东曦忍俊不禁,不愧是他,总能如此出人意表。   “别动,还有。”楚云和挨近了,帮楚溪客择下一片花瓣。   同样年华正好的少年郎,不同的风姿,各有各的颜色,这样亲昵地挨在一起,很是登对。   钟离东曦脚下一顿,没有过去,而是“不经意”地扯了下牛尾巴。   青牛年轻气盛,当即哞哞地抗议起来,还用力甩着脑袋,牛角上的银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楚溪客听到了,下意识看过去,乌黑的眸子瞬间闪起了小星星:“是钟离公子!”   这份毫不掩饰的惊喜给了钟离东曦底气,他这才迈步过来,站得比楚云和更近:“小郎君这是要回家?我也买好了,不若一道走?”   楚溪客连忙点点头,道:“阿兄,不用叫骡车了,我搭钟离公子的车回去就好,我们是邻居,住的可近了。”   楚云和笑眯眯地说:“你吃了酒,被‘外人’捎回去我不放心,就不麻烦钟离公子了。”   钟离东曦慢悠悠地重复楚溪客的话:“‘我们是邻居,住的可近了’,怎么算是外人呢?”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瞬间仿佛电闪雷鸣。   楚溪客像条小泥鳅似的哧溜一下蹿上了牛车,只露出一个脑袋,朝两人招招手——   “阿兄,帮我说一声,今晚也不能摆摊了,明日见。钟离公子,快上来啊,后面好几辆牛车堵着呢!”   楚云和无奈又好笑地摇摇头。   钟离东曦抬脚上车,眼中漫上浓浓笑意。   这一回合,钟离东曦胜。   牛车中,钟离东曦体贴地没有询问楚溪客为何带着包袱。倒是楚溪客,借着酒劲絮絮叨叨地把自己卖了个干净。   当然,他没有提“前朝太子”这一茬,只是说了曲江宴和鹿鸣的事。   “钟离公子那日也在场,其实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了吧?想想当初,你还叫我‘鹿崽’来着,我当时还觉得八竿子打不着,没想到,绕了一大圈,我竟真的和‘鹿’字有缘。”   “这下,你可以叫我‘鹿崽’了。”   楚溪客乌溜溜的眼睛望着钟离东曦,真如受惊的小鹿一般,有些无辜,也有些无助。   钟离东曦心头微微颤动,声音透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那日初次见你,我便不由想起了林间的小鹿,健康,灵动,快乐,眼睛干干净净,模样也漂漂亮亮,就像你。”   “原来我在钟离公子眼中是‘漂漂亮亮’的。”楚溪客莫名开心起来,“我已经开始喜欢这个名字了。”   钟离东曦笑笑:“喜欢就好。”   两个人彼此看着,又双双错开了视线。   楚溪客拍了拍微烫的脸,怀疑自己是不是喝多了,不然为什么突然晕晕乎乎的,仿佛看到了桃花朵朵开?   钟离东曦暗自平复着略快的心跳,又觉得有些好笑,不过是一个小少年而已,打算当做弟弟疼的,这莫名的紧张是怎么回事?   牛车辘辘而行,车身晃晃悠悠,围起了这一方小天地。   狭小的车厢中,楚溪客身上的酒气显得越发浓郁起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屏住呼吸,生怕把钟离东曦香喷喷的车子熏臭。   “不舒服?”   钟离东曦借机坐到他身边,摸了摸额头,还帮他择下头顶的一片花瓣。   重点是“择花瓣”,钟离东曦还特意找了找有没有第三瓣,若是有,那他就相当于比楚云和多择了一瓣!   可惜没有。钟离东曦不动声色地离楚溪客更近了一寸,权当补偿。   楚溪客闻到他衣服上淡淡的龙脑香气,晃了晃脑袋,软叽叽地说:“没有不舒服,就是酒喝得有点多了,头晕。”   “外面的酒质地浑浊,口感辛辣,饮得再多也品不出酒之雅趣,下次若再馋了不必去外面,我找几壶好的给你。”   这就是钟离东曦的小心思了,一点点把少年的胃口养娇,就不怕他轻易被外面的粗枝杂草绊住脚了。   果然,楚溪客很是期待地点点头,结果点得太实诚了,一下子磕到了钟离东曦肩上。   “啊,抱歉……”楚溪客有些不好意思。   钟离东曦不解地问:“为何突然道歉?”   “我方才不小心磕到你了。”   “如何磕的?我竟毫无感觉。”   “怎么会?我力气可大了。”楚溪客学着刚刚的样子,再次“咚”的一下磕在钟离东曦肩上。   钟离东曦点点头:“嗯,确实力气挺大。”   楚溪客这才反应过来,笑道:“你逗我呢?”   钟离东曦缓缓笑开。   钟离东曦五官本就生得俊美,为了迎合“乐师”的身份,又特意往华丽美艳的方向打扮,这么处心积虑的一笑,还真有一段勾魂摄魄的风韵。   楚溪客情不自禁红了脸。   钟离东曦轻抚着肩头,仿佛小郎君那颗硬乎乎的脑袋还搭在上面,只觉沉甸甸的,同时又有隐秘的欢喜悄悄生出来。 第27章   楚溪客捧着一瓢鱼, 藏着小包袱,狗狗祟祟地进了家门。   姜纾正坐在大桑树下喝粥,刚好是楚溪客平时爱坐的那个位置。桑桑趴在他腿边, 面前的瓷碗里放着小鱼干,小家伙却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   直到楚溪客进门, 一人一猫不约而同抬起头, 眼神明显生动起来。   姜纾随即低下头,继续喝粥。   桑桑则不懂得掩饰,迈着小短腿跑过来,喵喵呜呜的叫声和平时听起来不太一样, 像是在批评不听话的小孩子。   楚溪客暗搓搓地把小包袱藏到蔷薇花下,那瓢无处安放的小杂鱼终于摆到了它适合的位置:“阿翁, 桑桑的小鱼干快吃完了,我出去买了一瓢……”   姜纾淡淡地点了点头:“在外面吃过了?”   “没, 还没吃。”楚溪客努力藏起心虚。   “那就坐下一起吃吧!”姜纾语气依旧淡淡的。   桌上有一碟小菜,两碗粥, 其中一碗被姜纾喝了一口,另一碗没动, 碗里放的是楚溪客常用的汤匙。   楚溪客鼻子一酸,当即喝了一大口, 同时用碗挡着脸, 不让姜纾看到他湿红的眼圈。   “喵~”   瞒得了姜纾,却瞒不过桑桑,小家伙踩着楚溪客的胳膊立起来,毛绒绒的小脑袋轻轻地蹭了蹭他的脸。   楚溪客终究没憋住, 哽咽着吸了吸鼻子。   姜纾放下粥碗:“有那么难吃吗?”   楚溪客哑声道:“那是相当、不太好吃了。阿翁, 以后家里的饭还是我来做吧!”   姜纾抬眼看着他, 没吭声。   楚溪客心虚地喝着粥,努力想着补救办法。   他盲目乐观地期待着姜纾还没看到那封“离家出走信”,于是他决定把信偷走——只要没有证据,就可以当做无事发生!   趁着姜纾在院子里浇花,楚溪客悄悄溜进书房,在姜纾的书案上翻来翻去。   这个香樟木的大书案是贺兰康亲自扛过来的,姜纾嘴上嫌弃笨重不雅致,实际每日吃完早饭第一件事就是趴在书案上写字画画。   因此,楚溪客清晨出门的时候特意把信放在了上面——怎么没有了?   楼下传来规律的脚步声,这样不紧不慢走路的只有姜纾。   楚溪客一边喊着“桑桑别跑,不可以踩坏阿翁的画”,一边毛手毛脚地凌乱的桌面恢复原状。   桑桑乖乖地趴在旁边的绣墩上,圆乎乎的小毛脸上有种名为“无语”的表情在闪现。   脚步声更近了,楚溪客声音更加情真意切:“桑桑你看,书案都被你翻乱了,唉,没办法,我先随便整理一下好了。”   话音刚落,姜纾就出现在书房门口。   楚溪客弯着眼睛,甜甜一笑:“阿翁别生气,桑桑肯定不是故意的,它就是太喜欢阿翁的画了。”   姜纾似笑非笑地抬起手,朝着桑桑一指:“在找那个吗?”   楚溪客凝神一看,这才发现那封被他折成心形的告别信就在桑桑爪子下压着!   桑桑眯着眼睛“喵”了一声,仿佛在说:“但凡你不利用我,这玩意我就给你了喵~”   楚溪客:“……”   该怎么形容呢,缺心眼子翻车快?   姜纾一个眼神,楚溪客就蔫头蔫脑地贴着墙壁罚站去了,一边罚站一边主动交代。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今上知道了我的身世,要杀我,我为了自保不得不利用父母留下的前朝势力与今上抗衡……我遇到的危险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遭到今上的忌惮,直到最后,阿翁、云和阿兄,还有很多很多人,都为了保护我死、死掉了……”   他说了很多,包括姜纾被害时的细节,以及贺兰康为了替姜纾报仇杀了皇帝,说到最后,楚溪客眼圈都红了。   “阿翁,我昨天想了好久,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姜纾挑眉:“你想到的办法就是去山上当和尚?”   楚溪客:!!!   阿翁已经看过信了!   姜纾道:“我不知道你这个梦是怎么回事,但可以保证的是,我不会傻到被今上抓走而不懂反抗,还任由旁人把身上的肉一片片割掉。”   “那阿翁会怎么做?”   “当然是先想个办法拖延时间,再等着贺兰老二去救命,那家伙有本事冲上龙椅一剑砍掉今上的人头,小小水牢还能难住他?”   楚溪客眼睛一亮,这样看来,真实的姜纾和《血色皇权》中的纸片人还是有差别的!   他暗搓搓往姜纾跟前凑了凑,问:“那阿翁会不会想要为姜家报仇,灭掉今上和大昭?”   姜纾看着他,直截了当地说:“你是不是想问,我会不会把你当成报仇的工具,逼你复国?”   楚溪客心虚地缩缩脖子,一点点蹭回去,继续贴墙站好。   姜纾叹了口气,道:“当初,你母亲把你交给我,我对她的承诺只有一个,‘护你平安长大,保你一生安乐’,这其中并不包括复国。”   楚溪客愧疚极了,他知道,他的委婉试探伤了姜纾的心。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楚溪客立即端正态度,跪坐到姜纾跟前,诚恳地说:“阿翁,是我不好,不该怀疑您。我其实是想跟您说,我很珍惜现在的生活,珍惜您和桑桑,不想去过那种刀口舔血、殚精竭虑的日子。但是,倘若阿翁的目标是替前辈们报仇,我也会和您一起想办法,尽量制定损失最小的方案。”   对上他诚挚的目光,姜纾的语气不由软下来:“崽崽,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瞒你——此等血海深仇,我不可能当做无事发生。但是,即便要报仇,那也是我们这一辈人的事,我不会牵连你,更不会利用你。”   楚溪客心下一暖,郑重道:“阿翁,你放心,虽然我喜欢平静安稳的日子,这不代表我没有勇气担负起本该承担的责任,倘若有一天真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我也不会天真地固守着这方小小的院落。”   姜纾终于露出笑意,拍拍他的肩,说:“你可是先帝与惠德皇后的血脉,岂会没有担当?”   楚溪客像小时候那样伏在他膝头,长长地舒了口气。至此,压在他心底的最后一丝担忧彻底消失了。   他很庆幸他和姜纾都长了嘴,可以把话摊开来说,而不是相互隐瞒,彼此试探,猜来猜去,误会三十万字,临近结局再来个俗套的大和解。   总之,真好!   ***   贺兰康按时按点地过来蹭饭了。   长安城中,即便富贵人家也都习惯了一日两餐,中午顶多用些茶汤点心垫垫肚子,像楚溪客这样认真做午饭的真不多。   离家出走了一场,想通了很多事,对楚溪客来说几乎是“重生”一般的大事件了,他决定当做节日好好庆祝一下。   刚好,隔壁的蹭吃蹭喝小分队又悄没声儿地送了一只羊过来,楚溪客切下一大条鲜嫩的肋排,剁成肉馅,用酱油、蛋液、酱油和好了,包羊肉饺子吃。   羊肉饺子最好包纯肉的,吃起来鲜嫩,没有杂味。只是,楚溪客偶然发现,钟离东曦居然很喜欢他汆的羊肉丸子,尤其是掺着胡萝卜丁的,于是这次包饺子的时候,他特意拌了一碗掺着萝卜丁的馅料,专门包给钟离东曦吃。   唯一苦恼的是,不能明目张胆地送,毕竟姜纾给他立了规矩——一个眼神儿都不能给钟离东曦。   于是,趁着贺兰康单方面和姜纾腻腻歪歪,楚溪客做贼似的穿过竹林,把满满一盘白白胖胖的饺子放在凉亭里,又猫着腰飞快地跑回来。   为了防止别人误吃,他还特意在盘子里放了胡萝卜雕的小桑桑。   钟离东曦原本还在议事堂谈事,看到楚溪客过来,二话不说就出来了。两个人隔着绿油油的竹林,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愣是搞得像对苦命鸳鸯似的!   这一切都被两位长辈看在了眼里。   姜纾气恼地说:“你能不能把那个皇长子赶走?或者直接杀掉也行!”   贺兰康连忙顺毛哄:“阿纾不就是怕他坑害咱家小傻崽吗……”   “崽崽不傻!”姜纾护短本性暴露。   “嗯嗯,小聪明崽。”贺兰康毫无原则地宠媳妇,“我是想说,如果能证明他对崽崽没有恶意,阿纾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排斥他了?”   姜纾冷哼:“以他的立场,怎么可能对崽崽没有恶意?”   “那就问问好了。”   贺兰康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方才我过来的时候,看到李家肉铺在卖猪棒骨,听说一串钱就能买上一大筐……”   楚溪客的耳朵“咻”的一下支棱起来:“我去看看!”   前两日自家阿翁还提起之前在朔州时吃过的铁锅炖骨头,如果是很好的猪棒骨的话,他也能炖出那样的味道,还能烤几根,给阿翁和钟离公子尝尝鲜!   楚溪客揣上两大串钱,兴高采烈地跑出去了。   于是,院子里只剩下猫猫狗狗和狐狸一样的大人了。   姜纾不想主动搭理钟离东曦,使了个眼色,贺兰康就颠颠地跑过去传话了。   “殿下先前阻止我告诉崽崽你的真实身份,还说不会骗他,怎么,找个假皇子替你进宫,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好主意吗?”   钟离东曦视线扫过冷着脸的姜纾,难得好脾气地解释道:“姜先生为了保护小郎君,百般筹谋,为他安排了一个‘鹿鸣’的身份,想必可以理解我此举的用意。”   贺兰康啧了声:“那能一样吗?如今全长安的人都知道我家崽崽是‘鹿鸣’,不管他以前是谁,从今往后就只能是‘鹿鸣’了。即便有一天想要恢复真正的身份,想必也不会有人信。”   钟离东曦淡声道:“将军又怎知我不是这样的打算?”   贺兰康惊奇道:“殿下的意思,莫不是要让那个假皇子彻底取代你的身份?”   钟离东曦微微颔首。   其实不算取代,那个所谓的“假皇子”也是皇帝的骨血,只不过是他醉酒后意外与婢女所生,为了给他心爱的女子一个交代,皇帝居然把那名刚刚为他诞下麟儿的婢女送去军中做了营妓!   那个可怜的孩子原本是要淹死的,幸好被钟离东曦的母亲救了下来,秘密养大。因为在皇子中排行第四,钟离夫人亲昵地唤他“阿肆”。   钟离夫人去世后,阿肆就跟在了钟离东曦身边。十岁那年,钟离东曦被送往洛阳圈禁,后来渐渐掌握了洛阳行宫的势力,于是开始布这个局。   每年长安派人去行宫探查他的情况,出面接待的都是顶着“皇长子”名号的阿肆。就算他此刻跳出来说他才是真正的皇长子,宫里的人也不会相信。   也就是说,钟离东曦从一开始就没稀罕这个“皇长子”的身份!   说起来,这个计划能成功还有一个重要的条件——   随着年龄的增长,少年时身形五官与皇帝有六七分相似的钟离东曦,长大后反倒越来越像钟离家的人;反而是阿肆,这个不被承认的孩子,居然成了五官身形最像生父的一个。   这也是为什么,宫里的人丝毫没有怀疑阿肆的身份。   至于姜纾、贺兰康、楚云和这些人为什么能认出钟离东曦,说到底是他主动暴露的——他需要这些人做同盟,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隐瞒。   姜纾还是有些不相信:“皇长子殿下当真对那个位子没有任何期盼吗?”   “我唯一期盼的就是让那个灭了我外祖家满门、将我母亲逼疯逼死的凶手,断子绝孙。”钟离东曦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疯狂的话。   姜纾皱眉道:“你不也是他的儿子吗?皇长子打算如何处置自己,拔剑自刎吗?”   贺兰康笑呵呵地打圆场:“倒也不用这么凶残,不就是断子绝孙吗,断袖就行了呀!” 第28章   别说, 买大棒骨的人还挺多,楚溪客凭着自己绝佳的忽悠能力给肉铺小伙计画了个大饼,成功抢到了一筐最新鲜的大骨头。   “阿翁, 我跟你说,那个肉铺的伙计才十二岁, 却跟我一般高, 四肢粗粗壮壮的,铁塔一般,这么重的一大筐骨头,他动动手指就给我拎车上了!”   楚溪客刚一进门, 就兴致勃勃地叽叽喳喳,开心的样子几乎要飞起来。   单是看着他灿烂的笑脸, 屋内之人就纷纷露出笑意。   姜纾温声道:“崽崽,放下筐子, 过来好生见个礼。”   楚溪客这才发现,屋内多了一位面容妍丽的美妇人, 就站在贺兰康身边,尽管贺兰康的存在感已经这么强了, 却丝毫没有遮挡住对方的光芒。   是贺兰贵妃!   楚溪客看看贺兰康,再看看贺兰贵妃, 猛地反应过来, 贺兰贵妃与贺兰康是亲姐弟来着!   贺兰康父母早逝,其余亲眷远在北疆,贺兰贵妃为了照顾贺兰康愣是拖到二十四岁都没有出嫁。   后来,今上谋朝篡位, 登基第二日就下旨迎贺兰贵妃入宫,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他是为了贺兰家的兵权。   当年,长安十六卫校尉以上的武将少说有一半出自贺兰门下,贺兰贵妃若不想嫁,今上也不敢硬娶。但她还是嫁了,归根结底是为了贺兰康。   贺兰贵妃深知,一旦改朝换代的消息传入北疆,贺兰康势必会快马加鞭赶回长安,为姜家和先帝报仇。只有她嫁给了新帝,贺兰康才会有所顾忌。同时,新帝也能暂时放下戒心,不会再动贺兰康。   《血色皇权》中提到这段时用了一句话:“这就是贺兰贵妃的智慧,也是她的悲哀。”   当时,楚溪客深以为然。   然而,眼下的贺兰贵妃穿着一身便于骑马的胡服,头上的冪篱挑了起来,露出高挑的身段与笑意盈盈的脸,没有看到丝毫“悲哀”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岁月沉淀下来的从容气度。   楚溪客规规矩矩见了礼,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暗自揣测着贺兰贵妃的来意。   贺兰贵妃倒是率先开口了:“崽崽不必对我心存戒备,我自小与你母亲养在一处,说是亲姊妹也不为过。阿纾知道的事,我都知道。”   姜纾点头道:“这些年,我带着你辗转四处,之所以能平安无虞,全赖长姐的帮扶。”   此话一出,贺兰康登时炸了:“阿姐!你居然一直都知道阿纾的下落,为何不肯告诉我?”   贺兰贵妃白了他一眼:“告诉你做什么?是让你丢下平川军不管不顾随他而去,还是让你把他绑回长安暴露在那位的眼皮子底下?”   贺兰康无法反驳,气恼地哼了一声,一把将姜纾拖到身边,再不肯放开。   贺兰贵妃掩唇轻笑:“幼稚鬼。”   楚溪客偷笑,他愿意称贺兰贵妃为“最佳嘴替”!   “娘娘是私下出宫吧?若宫内已然打点好,不急着回去,中午便留下来吃顿便饭吧!”   贺兰贵妃微微讶异:“阿纾还说崽崽像攸宁妹妹,我瞧着倒和先帝一般无二,嘴甜,心细。”   突然被夸,楚溪客还有些不好意思。   贺兰贵妃笑得更为开怀:“崽崽其实是在担心我私自出宫会不会被那位陛下知道吧?我宫里有那位的眼线,想必我前脚离开他后脚就知道了,这样反倒能让他放心——若我明知你和阿纾在长安却能忍住不出来相见,他才会怀疑我们有什么大图谋。”   楚溪客立时明白了,贺兰贵妃有意在今上面前表现出直率、鲁莽、毫无城府的样子,是为了降低那位的戒心。   果然,能活到最后的人,没有一个简单的。   姜纾温声道:“崽崽心中还有什么疑惑,趁长姐在这里一并问清。”   “还真有!”   全家除了桑桑他最小,楚溪客毫不脸红地流露出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该有的好奇与天真:“为何阿翁叫姨姨‘长姐’,看样子也不是随着贺兰大将军叫的啊!”   “我为何要随着他叫?”姜纾脸一红,努力维持着长辈的威仪。   “这题我会答。”贺兰康抓着姜纾的手,很是愉悦地解释道,“我们这一辈中,楚家、钟离家的郎君娘子们年龄稍长,早早地成家立业了,向来不爱带我们玩。   “和我们年纪差不多的这些,姜家没有女娘,鹿家的攸宁阿姊,也就是你的母亲,是家中独女,我家阿姐年龄最大,先是攸宁阿姊‘长姐、长姐’地叫,后来阿纾也跟着叫起来了。”   楚溪客仿佛看到了当年五大世家俱在,郎君娘子们一道读书习武、交游宴饮的热闹场景。   倘若没有那场宫变,等到老了回忆起来,想必也会有诸多或青涩或甜蜜的少年故事吧!   贺兰贵妃也忍不住说:“那时候最聪明、最讨人喜欢的就是攸宁妹妹,她总是有无数鬼主意,每次都能带着我们酣畅淋漓地玩一场,即使闯了祸也不用担心,总有你先帝护着她。   “崽崽,你父皇绝非昏庸无能的末代哀帝,当初作为太子监国的时候就已有了仁君之风,若非当年御驾亲征伤了根骨,岂会英年早逝,让乱臣贼子谋朝篡位!”   “我知道,我都知道。”楚溪客认真地说。   许是在那场大火中受了惊吓,三岁之前的事原身本来都忘光了,但近来楚溪客偶尔就会梦到一些,渐渐地拼凑出了父皇与母后的样子。   父皇温和有耐心,即便因为身体虚弱而脸色苍白,但时常都是微笑着的。母后人前端庄聪慧,人后有些急躁调皮,也是很有趣的性格。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时候,就如寻常人家一般。   原本,他也可以有令人艳羡的亲情。   一时间,屋内之人皆是难掩伤感。   姜纾逼退眼底的湿意,笑着说:“长姐总归不能耽搁太久,先说正事罢。”   “对,差点忘了,还有正事要办。”贺兰贵妃笑笑,取出一个古朴的漆盒,交到楚溪客手中,“我受攸宁妹妹所托,保管此物十五年,如今也是交还到你手中的时候了。”   楚溪客狐疑地打开盒盖,看到里面有一枚瑞虎模样的青铜器,长不过三寸三分,放在手心却沉甸甸的。   楚溪客心头一紧,这是……平川符!   “看来你认识它。”贺兰贵妃笑笑,说:“平川符本是一对,这个只是其中一半,另一半在康哥儿手中。”   贺兰康道:“这枚虎符日常只是摆设,只有一种情况会用到——”   勤王救驾。   虎符出,六十万平川军才会离开北境,直取长安。《血色皇权》中,主角受就是因为得到了这枚平川符,才能有底气和皇帝叫板。   贺兰贵妃握住楚溪客的手,恳切道:“我与你母亲的情谊,我贺兰家对前朝的忠诚,远比你以为的还要深。所以崽崽,你想要安稳生活,我会护着,你想要那个位置,我贺兰一族亦会不遗余力。”   贺兰康清了清嗓子,当即表态:“对,贺兰家的事都是阿姐说了算……除非阿纾嫁过来,那管家的人就要换一换了。”   楚溪客原本正感动呢,突然听到这么一句,含着泪笑出声来。   他站起身,又重新跪了下去,冲着在坐的三人深深叩首。   三人顿时大惊,齐齐起身去扶他。   楚溪客执意跪着,说:“我自从脑子清醒之后,还未有机会去拜见父皇与母后,今日三位长辈在此,就请受了这个礼吧,就当全了我对先辈们拼死相护的感激之心。”   他所说的“先辈们”,包括先帝与皇后,也包括那些在宫变中失去性命的鹿氏、姜氏与钟离氏几百口人。   这次,三位长辈没有阻止。   一叩首,拜谢先皇与皇后给了他再世为人的机会。   二叩首,拜谢姜纾对他的养育之恩,拜谢贺兰姐弟对他的倾心相互。   三叩首,楚溪客彻底认同了自己的身份。   从今以后,他要真真正正的把自己当成这个世界的人了,无论是蔷薇小院的“楚溪客”,还是身世复杂的“鹿鸣”,抑或将来可能会成为的“前朝太子”,他都会一并担负起来。   ***   贺兰贵妃离开的时候,贺兰康赖着不肯走,还打发楚溪客去送人。   楚溪客一眼就看出这只大狗狗又要趁机诱拐自家仙女猫阿翁了,默默地鄙视了他一番,就乖乖地去送贺兰贵妃了。   送完人,他还很识趣地兜了一圈,从翠竹大宅的门进去,免得打扰到两位长辈的好事——也不知道是什么好事,害!   刚走到竹林这边,就听到桑桑又像上次那样发出了生气的“喵喵”声,楚溪客扬起脑袋一看,发现那只奶牛猫又来偷鱼了,还伸长爪子挠桑桑!   这还能忍?   楚溪客选择性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即将成年的人类,真情实感地抓起竹竿,帮桑桑打架。   要知道,人家桑桑的亲妈此刻就蹲在屋檐上瞧热闹呢,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实际上,楚溪客并没有真的打到奶牛猫,只是用竹竿敲打着瓦片,帮桑桑壮声势。   福伯却吓了一跳:“那不是五公主府上的‘黑白将军’吗?殿下,快劝劝小郎君吧,这只猫可是五公主的心爱之物,万一伤到了,公主恐怕要怪罪小郎君啊!”   “是吗?”   钟离东曦慢悠悠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弹弓,“嗖”的一声,泥球打出去,精准地落在奶牛猫脚边。   奶牛猫骂骂咧咧地落荒而逃。   楚溪客扭着脑袋望过来,弯弯的眼睛盛满笑意。   钟离东曦也便笑了,回应方才福伯的话:“她有心爱之物,我也有。”   阁楼上,贺兰康看着这一幕,笑呵呵地开口:“断子绝孙也不是没有可能。” 第29章   夏州节度使中毒案告破了。   正如贺兰康所预料的, 真正的幕后黑手是二皇子,但跟三皇子也脱不开关系,归根到底是因为储位之争。   皇帝为了遮掩这件事, 揪了个厨子出来顶罪,那个厨子是二皇子埋在三皇子府上的钉子, 并非全然无辜。   真相水落石出, 楚溪客终于可以继续摆摊卖烧烤了!   乍然离开三四日,周遭的摊贩们都挺想他,具体表现方式就是凑成一堆调侃他——   “楚小哥,听说你要出家当和尚了?”   “在哪个庙里剃度啊, 到时候咱们也好给你送斋饭!”   “不对啊,这才当了三两日怎么就回来了, 可是嫌庙里的饭菜不好吃?”   “……”   楚溪客也不生气,由着他们一通笑。等到大伙笑完了, 他才笑盈盈地说:“不上山了,也不当和尚了, 往后就在这儿踏踏实实摆摊,寒来暑往, 就跟哥哥嫂嫂们一道作伴了!”   大伙一边笑着一边七手八脚地帮他把摊子支起来了,左右两边的摊子不声不响地往旁边挪了挪, 给他留出更多空地, 也好多摆两张桌子。   这就是贩夫走卒们表达情谊的方式了。   当然,人多的地方难免会有不和谐的声音。这不,有人阴阳怪气地开口了:“楚兄弟这肉串险些把二品大员毒死,今日也不知道还有哪路神仙敢来买?”   此话一出, 周围陡然一静。   曲江宴上的事闹得很大, 摊贩们多多少少都听到了消息, 因为不想让楚溪客难堪才故意没提。此时突然被人点破,大伙难免明里暗里地瞧着楚溪客的反应。   说实话,楚溪客心里也发虚,不过,输人不输阵,他一脸淡定地说:“刚好我今日带的少,来几路神仙就卖几份,卖不出去就带回家做宵夜呗!”   “不是跟楚兄弟说好了吗,多预备几份,使君他老人家可就惦记着你这口呢!”   几个人高马大的府兵拨开人群,大摇大摆地走至摊位前。   众人一见,纷纷惊讶,这不是那帮夏州府兵吗?不是说夏州节度使中毒了吗,怎么还敢来买?   “自然少不了!”   楚溪客灿然一笑,当即撸起袖子,麻利地烤肉、烙馍,眨眼的功夫就把一兜子羊肉夹馍做好了。   “不打扰楚兄弟做买卖了,回头得了闲,哥几个再请你去祥云楼吃酒哈!”为首的府兵丢过来沉甸甸一串钱。   楚溪客照例没数,直接扔进了钱罐:“说好了,下次我请。”   “那可不行,花钱的事自然是哥哥们来,你这个年纪最小的往后排吧!”   府兵们笑呵呵地说完,一人咬着一个羊肉夹馍,像来时那样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楚溪客不由想起第一次见他们的情形,也是这副横冲直撞不好惹的模样,谁能想到,经此一事,自己竟跟他们称兄道弟起来?   夏州府兵的出现立竿见影,刚刚还阴阳怪气的那些人当即缩起脖子,屁都不敢再放一个。   不过,楚溪客的生意到底受到了影响,除了零星过来的几个老顾客,就没有人再买了。   眼瞅着天色不大好,楚溪客正想着要不提前收摊算了,突然,一匹骏马跨过坊门,直朝着这边而来。   马上坐着一位身形高挑的女子,穿着男装,配着银鱼袋,高高挽起的发髻上斜斜地插着一根乌翎,分明是宫中女官的打扮!   这女官端庄高傲,派头十足,瞧着不甚和气。即便如此,整条街的摊贩依旧在暗自祈祷,希望她能买自己的东西。   结果,女官翻身下马走到了烧烤摊前。四面八方顿时投来一道道哀怨的目光。   楚溪客善良地把满心的小得意悄悄藏起来,周到接待:“客要来些烤串?”   “可是楚记小烧烤?”   “正是。”楚溪客如同招待寻常客人一般,笑盈盈道,“敢问,女史来点什么?”   “女史”是宫中有品级的女官中职位比较低的,但比寻常宫女体面许多,且出入宫廷较为方便。以这位女官的年纪,能被称一声“女史”算得上是恭维了。   果然,对方露出笑意:“小哥倒是机灵。我第一次来,不甚了解,不若由你推荐一二吧!”   楚溪客笑笑,一一介绍起来:“这是咱们的招牌‘楚记王炸大礼包’,可以配套买,也可以拆开单要……诸如这些点心与小食,可以根据个人喜好选择甜咸口味或冷热搭配。”   “那就来一套吧,各种口味都配一样。”女官一副不差钱的模样。   “您稍坐,马上就好。”   楚溪客并没有表现出太过欣喜的样子,态度和对待单买一串烤面筋的顾客没有区别。反倒让女官高看一眼。   楚溪客不急不慌,按照自己的步调一样样准备好,考虑到对方是骑马来的,还特意在食盒中多铺了两层荷叶用于“减震”。   “倒是细致。”女官又夸了一句。   “多谢惠顾。”楚溪客将食盒递过去。   女官伸手来接,同时爽快地掏出一颗金豆子。两人挨近的时候,楚溪客听到女官低声说:“是贵妃娘娘遣我来的,得罪之处,望小郎君海涵。”   他立即明白过来,这位女官是贺兰贵妃特意派来给他撑腰的,对方故意做出一副傲慢的模样,就是为了显着他们“不熟”!   楚溪客美滋滋,被大佬护着的滋味,谁有谁知道!   ***   第二日,不仅宫里的德妃、贤妃、淑妃派了人过来,宫外的官眷贵妇们纷纷效仿。   贵妃吃过的小食,德妃不想落后,德妃有了,贤妃和淑妃就不能没见过。所谓上行下效,宫里的娘娘们都争相追捧的东西,官眷们岂能落伍?   于是乎,楚溪客再次听到了一众丫鬟小厮呼唤“楚记王炸大礼包”的美妙声音。   场面甚至比上一次更火爆,楚溪客接连加了两头羊都还不够,为了最后一份大礼包,安国公府的丫鬟差点跟楚国舅府上的小厮打起来!   这可真是……攀比的力量啊!   第三日,楚溪客机智地竖起一个小牌牌:“每日限量一百份,卖完为止,先到先得,可提前一天预定哦!”后面还画了一个Q版桑桑。   结果出乎预料,新老顾客不仅没被劝退,反倒抢得更欢了。   说实话,楚溪客的手艺未必真能达到人人追捧的程度,实际是一种“你抢我也抢,抢抢更快乐”的娱乐精神,促使这些有钱又有闲的贵人们给自己无聊而又重复的后宅生活增添一丢丢乐趣罢了。   好巧不巧,就便宜了楚溪客。   第四日,楚溪客终于稍稍清闲了些,短短一个时辰就把预定的一百份做好了,最后还留了几串烤面筋,打算拿给钟离东曦吃。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到楚溪客即将收摊的时候,钟离东曦的牛车就会准时出现在对面街角。   钟离东曦并不下车,就那么耐心地等着。有时候能等到楚溪客,有时候一直等不到。即便等不到他也没有任何怨言,第二天依旧会准时出现。   楚溪客但凡抽出空闲,就一定会举着两大串烤面筋冲过去,看着钟离东曦吃完,再喝一盏他冲的蜂蜜水,等到烧烤摊重新忙碌起来,就开心地跑回去继续忙碌。   不必特意约定,也没有任何承诺,两个人就是彼此默契地遵守着。   楚溪客这两天太忙,都让钟离东曦空等了,于是今日,他足足留了六串烤面筋,打算全都补给钟离东曦。   还没见面,楚溪客就已经开心起来了,烤面筋的时候都哼着小曲。   “敢问,烤肉还有吗?”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啊,实在抱歉,今日没有了呢,不过可以预定——”楚溪客一边说一边抬起头,待看清了说话之人,猛地顿住。   来人正是假扮皇长子的阿肆,楚溪客以为的“主角攻”!   楚溪客突然举起手里的烤面筋,努力挡住自己的脸,飞快地说:“我突然想起来,明日、后日、大后日都预定出去了,客还是去别处看看吧!”   阿肆长得冷情冷性,实际脾气很好,甚至有些呆萌。   他丝毫没有听出楚溪客的推脱之意,反而指着他手里的烤面筋说:“没有肉也没关系,把这个卖给我吧!”   “这个不卖!”   楚溪客脱口而出,说完又担心自己语气太差被疯批“主角攻”报复,于是小心翼翼地补上一句:“这几串已经被人预定了,所以不能卖。”   阿肆很是通情达理地点点头:“那好吧,先去见兄长好了。”   后一句是对身后的内侍说的。   内侍躬了躬身,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阿肆便迈着方步,慢悠悠地走了。   楚溪客一点点撤下面筋串,惊魂未定地观察着他的背影。阿肆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扭头看过来。楚溪客飞快地把面筋串重新举上去。阿肆不由露出笑意。   “兄长新结识的那位小友,果然很有趣。”   阿肆坐进牛车,喝掉了钟离东曦冲给楚溪客的蜂蜜水,完了还要嫌弃地评价一句:“甜腻腻的,不若阿兄煮的茶汤适口。”   钟离东曦冷飕飕地瞅了他一眼,问:“你去找他了?”   “我听云浮说兄长时常照顾他的生意,就想着也去照顾一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愿意卖给我。”说到后面,阿肆还有点儿委屈。   想到楚溪客在祥云楼时对阿肆的评价,钟离东曦不由勾起嘴角:“大概是觉得你长得不如我好看吧!”   “那倒也是。”阿肆捏了捏自己肖似皇帝的脸,颇为嫌弃地说,“我也不想长成这个丑样子。”   钟离东曦目光一闪,道:“阿肆,你若不喜欢,随时可以停下。”   “为何要停下?”阿肆做了一个与他的性格极不相符的冷酷表情,“能有机会报复那个人,我当然是喜欢的,兄长也是喜欢的,地下的母亲与小娘想必同样会喜欢。”   钟离东曦抿了抿唇,沉声道:“我想,母亲和小娘更希望你安安稳稳地活着。”   阿肆目光一黯,喃喃道:“看着仇人坐拥江山,兄长能安稳吗?”   钟离东曦没吭声。   阿肆又道:“倘若兄长尚不能安稳,也应知我亦不会安稳。”   钟离东曦顿了片刻,方才说:“既如此,我以后就不再多说了。只一句,万事小心。”   阿肆惊奇地眨了眨眼:“兄长好像变得心软了。”   钟离东曦不自然地别开脸,笑骂:“若无事,就快滚。”   “确实该走了,毕竟还要代替咱们那位‘好父皇’去进奏院探望赫连使君呢!我若不好好表现,怎么能让老二和老三紧张起来?”   阿肆戴上冪篱,敏捷地跳下牛车,融入昏沉的夜色中。   钟离东曦换了一个新杯子,重新倒上一盏甜丝丝的蜂蜜水。   牛车缓缓拐过街角。   楚溪客远远地看到了,像只小兔子似的跳起来,嗖嗖两下跳到钟离东曦身边:“我刚刚看到一个此生都不想遇见的人,心都要吓出来了!”   “此生都不想遇见?”钟离东曦接过他手里的烤面筋,同时把蜂蜜水推过去。   “对,有多远离多远,一个眼神儿都不能给他的那种。”楚溪客笑嘻嘻地学姜纾说话。   钟离东曦不动声色地套话:“鹿崽这是看到了谁,居然让你如此忌惮?该不会是皇长子吧?”   楚溪客心里咯噔一下,他就是随随便便吐槽一下,为什么钟离东曦一猜一个准?   钟离东曦仿佛猜到他的心声,主动解释:“我方才坐着牛车过来,刚好看到皇长子殿下转过街角,看样子是从这边离开的。”   楚溪客提起的心这才稍稍放下。   他看似大大咧咧,其实心里的界限划分得十分清楚,再好的朋友有些话也是不能说的,随便吐露秘密对他、对朋友都不是好事。   楚溪客战略性地端起杯子,一口喝干:“没有什么是一杯甜甜的蜂蜜水不能解决的!”   这就是在转移话题了。   钟离东曦识趣地没有追问,转而折起帕子,擦去他唇边的水渍。   楚溪客下意识躲了一下,耳尖泛红:“那个,我自己来就好……”   “好。”钟离东曦很是自然地把帕子递给他,完全没有居心不良的样子。   楚溪客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暗暗自责是不是自己反应过度了,会不会伤到钟离公子的自尊心。   为了弥补,他悄悄舔了一下嘴角,留下浅浅的湿痕,然后主动凑到钟离东曦面前,说:“我好像擦不到,还是麻烦钟离公子帮我擦一下吧!”   钟离东曦微微一笑,重新接过帕子,给他擦了擦左边,又擦了擦右边,仔细擦过一圈之后又用很温柔的声音问:“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楚溪客的心哦,顿时冒出名为“愧疚”的小泡泡,面对如此人美心善的钟离公子,刚刚的自己真是太不应该了! 第30章   过了清明, 雨就下得勤了。   这天早上,楚溪客在院子里一脸痛苦面具背书的时候,还是天朗气清, 午后突然刮来一阵风,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这架势, 倒像是夏日的急雨。”   姜纾坐在亭中悠闲赏雨, 偶尔垂首逗逗膝头的桑桑,一副惬意的姿态。   殊不知,雨幕,凉亭, 美人与猫,这在旁人眼中亦是一幅美景。   自从楚溪客开始顶立门户, 姜纾就自然而然退居二线了,每日宅在家里, 种种花,画画画, 养养鱼,撸撸猫, 提前过上了令人羡慕的退休生活。   先皇后鹿攸宁就曾说过,姜纾是个有福气的人, 前半生有父兄庇护, 后半生有伴侣与崽崽依靠,即便曾经历巨变,但他依然愿意以从容、纯净的心态去信赖身边的人。   这就是他的福气吧!   今日雨大,即便停了坊门处也是泥泞难行, 无法摆摊。   不过, 楚溪客还是决定去一趟祥云楼, 昨日小学徒还兴冲冲地对他说,攒的钱很快就够给师父买一大壶酒了,楚溪客不想让他在这个关键时候失望。   没想到,他刚穿好蓑衣,外面就传来了敲门声。楚溪客还挺稀奇,这是他们搬来长安后第一次有客人上门——贺兰康不算“客人”。   开门一看,竟是他正惦记的小学徒,云飞。   云飞没穿蓑衣,只戴了个半新不旧的斗笠,衣裳都湿了,脸上却掩不住喜色:“这时候过来就是跟小郎君说一声,今日我不去河边洗鱼了,怕你白跑一趟。”   楚溪客面上一喜:“你师父终于答应教你手艺了?”   “是,昨日我阿弟领了工钱,贴补我一些,刚好够打一壶好酒给师父,正如小郎君所说,师父看到我的孝心,就决定教我了。”   云飞兴冲冲地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就是吧,往后没办法卖鱼给你了。”   “这是好事啊,恭喜恭喜!”楚溪客笑着拍拍他的肩,“我这边不用担心,占了你这么久便宜,我也赚了些钱,以后去鱼铺买也是一样的。”   “千万别这么说,我知道小郎君是为了帮我,我阿娘反复叮嘱,让我记得你的恩情……给,这是我刚去肉铺买的。”云飞说着,便把一个荷叶包塞进楚溪客手里。   沉甸甸的,看样子像是新鲜的排骨。   “骨头多,肉少,你别嫌弃。”云飞面露羞窘,生怕楚溪客会看不上似的。   楚溪客拒绝的话顿时说不出来了,当即从灶间取了十来串烤面筋塞给他:“这是我的回礼,自己做的,你也别嫌弃,回家烤给弟弟妹妹吃,他们一准儿喜欢。”   “我知道,楚记烤面筋,很有名气的,就连祥云楼的掌柜都在谈论。”云飞不好意思收,但是又想让弟弟妹妹尝尝,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楚溪客爽朗一笑:“快别扭扭捏捏了,以后就是朋友了。往后祥云楼要是有了什么鸡皮啊,脆骨啊,鹅掌之类的便宜往外卖,你可得帮我占下。”   “好,我记下了。你放心,有我在,定然不会便宜了旁人!”云飞很是郑重地答应下来。   真是个实诚孩子!   楚溪客暗自笑笑,把蓑衣解下来披到他身上,看着他脚步轻快地走进雨幕中,自己也不由地开心起来。   “阿翁,咱们今日吃排骨焖面吧!方才揉面筋时洗出来不少淀粉水,再蒸个凉皮可好?”   “好。”姜纾和桑桑,这两个楚溪客最爱的家人一起笑着点点头。   楚溪客顿时就有了无穷的动力。   排骨要洗净、焯水、炒糖色。   这个时代糖很珍贵,尤其是绵软的白砂糖,在市面上几乎看不到,楚溪客翻遍整个灶间才找出来一小罐红糖疙瘩,是当初原身喝不下苦兮兮的汤药,姜纾斥巨资买来的。   楚溪客尝了一口,咦,不仅不甜,还有点苦,干脆没用。   不炒糖色也没关系,他可以用意念加持!   排骨炖上之后,就可以做面条了。焖面的话,楚溪客更习惯用圆面条,这样受热更均匀,焖出来的面条软硬更为适中。   依旧是抻面,不过不用抻到龙须面那么细,浇上香油拌一拌,然后均匀地铺到排骨上。   对了,放面条之前要先放菜,从前楚溪客习惯放土豆或南瓜,眼下都没有,干脆剁了几块胡萝卜进去。   等到萝卜炖得软糯,面条吸饱了浓香的汤汁,锅底将将炖干的时候,香喷喷的排骨焖面就可以出锅啦!   萝卜块如南瓜一般软软糯糯,咬上一口,透出丝丝甜味。面条更是劲道爽口,贴近锅边的地方像锅巴一样焦香酥脆,别有一番奇特口感。   虽然缺这个少那个的,楚溪客却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吃,想来就是美好心情的加持了!   剩下的就是蒸凉皮了。   这个比较简单,淀粉水是洗面筋的时候就预备好的,只需找个平整的盘子,稍稍抹点儿油,倒入淀粉水,隔水蒸一下就好。等到淀粉水凝固之后,稍稍鼓起就能迅速捞出,成功率还是挺高的。   总之,只要不怕烫,就能揭得开!   一层层晶莹剔透的凉皮自然晾凉,楚溪客趁着这个时间砸了蒜泥,挑了红油和麻酱两种浇头。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下,放眼全大昭,楚记小烧烤的红油和麻酱也称得上是头一份!   麻酱还好,只需将芝麻炒香慢慢研磨,浓稠香醇的芝麻酱就能做出来。关键是这红油,缺少了最重要的一味食材——辣椒。   楚溪客研究了好几个方子,最后用茱萸代替辣椒,加上花椒、八角等辅料,调配出一种楚记版“红油”。   别说,微辣的红油和着香醋与蒜泥往凉皮里一拌,还是极受欢迎的!   “阿翁,排骨焖面出锅了!凉皮也拌好了,洗洗手过来吃吧!桑桑也要擦擦小爪子哦!”   元气满满的声音穿过竹林,溜进隔壁大宅。   云字辈四人组顿时不淡定了。   云崖吞了吞口水:“排骨我吃过,排骨焖面是个什么味道?”   云浮馋得直跺脚:“我喜欢麻酱凉皮,尤其是那个邻家小郎君调的芝麻酱,蘸着馒头吃都是香的!”   “我喜欢红油凉皮。”云烟言简意赅。   云霄收起折扇,玩笑般朝钟离东曦拱了拱手:“殿下,有劳了。”   钟离东曦站起身,理了理衣襟,施施然穿过竹林,踩着自从倒了一直没扶起来的可怜竹墙,出现在蔷薇小院。   彼时,楚溪客正在灶间盛排骨,只有姜纾和桑桑在凉亭。   钟离东曦一脚踏上台阶,桑桑开心地“喵”了一声,姜纾却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只冷冷淡淡地说:“越界了。”   钟离东曦越过凉亭朝灶间看去,刚好看到楚溪客端着大盘子风风火火地冲过来,于是不声不响地把脚从台阶上撤下去,站到了雨中。   楚溪客一眼瞧见,顿时顾不上在姜纾面前演戏了,火急火燎地迎了上来:“怎么在淋雨?快进来!”   钟离东曦便顺着他的力道自然而然迈上台阶,不仅成功登堂入室,还额外收获了小郎君的心疼。   姜纾的脸色已经不大好了。   楚溪客悄悄瞄了一眼,壮着胆子说:“来都来了,刚好开饭,不如——”   “不如吃盏茶再走吧!”姜纾截断楚溪客的话,“只是鄙舍简陋,只有些陈年粗茶,还请钟离公子不要嫌弃。”   钟离东曦厚着脸皮坐下,说:“先生客气了,我一介乐户,莫说粗茶淡饭,早年日子过得困苦时,麸皮野草也是吃过的。”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乐户是假,被奸妃囚禁时吃糠咽菜的经历却是真的。   姜纾显然是知道的,到底心软了,没再为难他。   楚溪客连忙添了一个碗,装了满满的焖面进去,又接连夹了好几块香喷喷的排骨。   “好在如今日子过得好了,今天有肉今天吃,可不能总回味曾经的苦难,不然想一次就相当于逼着自己的心再经历一次,多傻!”   钟离东曦先是一愣,继而一笑:“鹿崽高见,受教了。”   姜纾筷子一顿:“鹿崽?谁允许你这么叫的?”   楚溪客生怕姜纾责怪钟离东曦,连忙解释:“如今大家都知道我是‘鹿鸣’嘛,小名又叫‘崽崽’,钟离公子便叫我‘鹿崽’了。”   姜纾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他一眼,转头夹了一块排骨,用清水仔细涮过,放到桑桑碗中。   大概意思就是,养孩子不如养只猫。   桑桑亲昵地蹭蹭他,喵呜喵呜吃起来。   虽然被内涵了,楚溪客却很乐观地想着,桑桑就是很棒棒呀,比不上桑桑也没什么的!   他笑嘻嘻地给姜纾夹了一块肉,顺便给竹林那边巴巴瞅着的云字辈四人组使了个眼色。   云浮小小地欢呼一声,步履轻盈地冲进灶间,果然,楚溪客做了他们的份,正在锅里温着呢!   云浮干脆把锅一起端走,四人组一人一副碗筷,围着大铁锅乐呵呵地吃起来。一边吃还一边观察着对面小凉亭的情形。   钟离东曦名义上是客人,却处处如主人一般照顾着楚溪客。   楚溪客被红油辣到了,他不声不响送上一碗红豆汤。楚溪客埋头喝汤的功夫,他就把排骨剔好了骨头,肥肉和难嚼的筋膜切下去,楚溪客刚刚抬起筷子要去夹肉,钟离东曦处理好的排骨就放在他碗里了。   姜纾冷飕飕的眼神扫过来,钟离东曦就会不着痕迹地挡住,免得吓得小郎君吃不好饭,完了还会礼貌又周到地为姜纾添勺汤、布个菜,一副恭顺晚辈的模样。   楚溪客当然不会无视他的好意,会大口把肉吃掉,然后夹一块更好的给钟离东曦。   姜纾暗自心塞:娇娇宠宠养大的小崽子,怎么在这个芝麻馅皇长子面前,显得一副不值钱的样子?   与此同时,云字辈四人组也在悄悄讨论。   云烟:“此刻的殿下有点儿怪。”   云浮:“我也这么觉得,但我形容不出来。”   云崖嚼着软糯香浓的萝卜,慢吞吞地说:“这大概就叫‘上门女婿不值钱’吧!”   云霄:“……” 第31章   许是天气渐暖的缘故, 排骨焖面虽然被吃得干干净净,但得到一致好评的居然是凉皮。   钟离东曦建议,可以把凉皮单独列为一道新菜, 若只是作为配菜搭在大礼包中卖有些浪费了。   楚溪客考虑到凉皮和烧烤摊的定位不太相符,有些犹豫。   不成想, 这日出摊时遇到一位要求特殊的客人。   “自打入了春, 我家老夫人脾胃一直不适,昨日偶然吃到您家套餐中的凉皮,觉得凉爽开胃,不仅独自吃完一整份, 还多进了一串烤面筋……家主今日特命我过来,问问小哥, 这凉皮可单买?”   说话的是位面容和气的中年男子,身上的衣衫款式低调, 面料却是极好的,想来是哪个富贵人家的管事。   为了给老太太买口吃的, 竟差了个管事过来,想来这家主人是极其孝顺的。   楚溪客向来敬重这样的人, 于是同样和和气气地回道:“原本是不单卖的,但既然是为着老人家的身体着想, 小子少不得破个例。”   于是, 楚溪客把所有套餐中的凉皮都取出来,放到一个餐盒里,空余的位置用新添的菠菜豆嘴儿补上,同样是清凉爽口的小菜, 倒也不违和。   管事再三谢过, 除了应付的钱, 又多递过来一串,当做谢礼。   楚溪客稍稍推辞了一下,就笑呵呵地收了,转而建议道:“若家中有胡瓜,可切成细细的丝加入凉皮中,搭配起来吃口感会更丰富。不过这个时节胡瓜难买,烫几根波斯菜、胡萝卜、水芹等,调成小菜搭配着吃,也是好的。”   管事忙执了执手:“多谢小哥。”   楚溪客谦虚地摆摆手,闲下来之后,不由认真琢磨起了钟离东曦的建议。   确实,眼瞅着就要进入夏日,天气越来越热,这个时代没有空调冰箱和WiFi,如果能推出一道清清爽爽的拌凉皮,想来会是极受欢迎的。   说干就干,第二日,楚溪客就把洗面筋剩下的淀粉水全都做成了凉皮。   于是,小鹿车上继“楚记王炸大礼包”和“每日限量”之后,又多了一个猫头形状的可爱牌子——   “夏日上新:红油/麻酱凉皮任意选!”   为了增强宣传效果,楚溪客还举行了试吃活动,凡是在他摊子上消费的顾客,都可以免费试吃一小团。   这些客人中,八成以上都额外买了一份凉皮。   这下,楚记小烧烤又出了个风头。   随着烧烤摊名气越来越大,客人便不仅仅局限在平康坊了,北边的崇仁坊、胜业坊,南边的宣阳坊、亲仁坊,甚至东西二市的客商,都免不了过来打个卡、尝尝鲜。   不过,楚溪客说好了每日只卖一百份,就决不贪心,卖完立马收摊。   晚来的客人买不到串串,大多也不会空手而归,要么在东边的摊子上买了碗面,要么在西边的凉棚里吃了盏茶,周围的摊贩无不跟着沾光。   还有人买了芋头让楚溪客帮忙烤,楚溪客也不吝啬炭火,一边跟大伙介绍着过几日会有什么新菜色,一边就把香软的芋头递了过去。   楚溪客就是这么会做生意,更会做人。   因此,就算他生意做得再好,周遭的同行们都不嫉妒,反倒私底下盼着楚记小烧烤名气再大些,吸引更多的客人过来。   相应的,其余地方的吃食摊子也陆陆续续往这边搬,渐渐的,平康坊东门竟隐隐有了“美食一条街”的苗头!   这样一来,坊中那些酒楼食肆的生意难免被抢走一些。   其实,小吃摊和酒楼的定位不同,客流也有差别,其余食肆虽然觉得憋屈了些,但顶多私底下嫉妒一二也就过去了,祥云楼的掌柜却较了真。   “放在从前,南来北往的客商、学子、官宦诸人,但凡进了这平康坊,哪个不是先到咱们这祥云楼走上一遭?如今倒好,上至宫里的娘娘公主,下到行脚商人,竟只知楚记,不知我祥云楼了!”   掌勺师傅叹了口气:“别的还好说,单是这道拌凉皮,不知怎么就入了崔老夫人的口!前日崔府开小宴,竟让这凉皮上了席面,一下子在长安贵胄圈里风靡起来。我可听说了,原本在咱们楼里预定‘孟夏宴’的都在考虑,要不要转订楚记。”   掌柜一听,更为光火:“区区一个凉皮,左右不过面粉做的,竟琢磨不出做法么?”   面点师傅讪讪道:“您看这晶莹剔透、薄而不断的样子,一看就不是普通面粉。然而粟米、大豆甚至芋头我们一一试过,怎么都做不出这口感……”   掌柜道:“那就去找那姓楚的买方子!”   面点师傅忙摆了摆手,道:“这可是人家安身立命的手艺,怎么可能会卖?”   掌柜皱了皱眉,道:“此事必须在孟夏宴之前解决,我不能让祥云楼的百年声誉毁在一个小小的烧烤摊上……传我的话,不管是谁,不管用什么法子,只要能拿到这凉皮方子,跑堂的升成管事,切墩的升成掌勺!”   此话一出,有人惊诧,也有人动心。   众人陆陆续续出去了,一个姓徐的切墩师父磨磨蹭蹭缀在后面,眼瞅着没人注意,他脚下一拐,又回了掌柜的屋子。   “我有一个法子,掌柜听听成不成——我手下有个小学徒,名叫云飞,这小子不知怎么跟那个楚记的小摊主认识了,瞧着还挺亲密……”   云飞就是那个卖给楚溪客小杂鱼,想要换钱给师父打酒喝的小学徒,而说话的这个人是云飞的师父,因为切墩手艺好,人送外号“徐墩子”。   徐墩子一开口,祥云楼的掌柜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掌柜眯了眯眼,道:“这个云飞的根底,你可清楚?”   徐墩子忙道:“收徒的时候就打听过了,他娘本是乐籍,从良之后嫁了个军户,生下他们兄妹三个,前两年那军汉死了,族中嫌弃他娘出身不好,将他们赶了出来。   “云飞底下还有个弟弟,长得铁塔一般,一顿能吃十个馒头,家里实在养不起,小小年纪就送到肉铺干活。   “最小的女娃也不让人省心,曾被祖母卖入那种地方,好不容易赎出来却受了刺激,脑子不大好使了。因此,这云飞一门心思想学些手艺,好早日把家撑起来。”   祥云楼的掌柜眼中露出满意之色,嘴上却叹道:“也是个苦命孩子,这样,你好好跟他说道说道,这事若是能办成,便给他涨些工钱。当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徐墩子面上一喜,道:“那我先替那孩子谢过掌柜了。”   祥云楼后厨。   这是云飞学习手艺的第四日,他每日都会主动把其余学徒切菜的活计给干了,就是为了多一些机会练习。   他之所以这么刻苦,就是为了早些出师,多赚些钱,母亲就不必那么辛苦了,弟弟妹妹也能吃饱饭。   这天,云飞像往常一样留到了最后。正在用今日新学的法子切萝卜,徐墩子就走了进来。   云飞吓了一跳,慌忙解释:“师、师父,我没偷用食材,这是从小三哥和虎子那里借来的……”   徐墩子难得没有醉醺醺地发脾气,而是和气地拍了拍他的肩:“云飞啊,你是个好苗子,比那几个不成器的更得我的心……你知道的,我无儿无女,这身本事说不得要传给你。”   云飞难掩感动,当即跪下去诚恳道:“师父放心,我娘教过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将来自有小子为您养老送终。”   “好,好孩子。”徐墩子笑笑,语气更加和蔼,“师父这里有个要紧的任务,交给你去做……”   他压低声音,三言两语把计划说了。   云飞一时愣住。   ***   楚溪客这边遇到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他刚刚摆上摊子,便来了一个买凉皮的客人,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说话文质彬彬的,像是读书人。   这书生昨日便预定了一份凉皮,楚溪客手脚利落地给他拌了一份,还多放了几块面筋。   没想到,快要收摊子的时候,书生气哼哼地找了过来:“我先前在好友的宴上吃过你家凉皮,彼时吃着劲道爽口,就想着来你摊上买一些,带回家给妻儿尝尝,没想到回家之后一入口,竟如此软烂难吃!楚小哥,你是嫌弃我只买了一份,就以次充好吗?”   楚溪客听得一头雾水,但他没有急于争辩,而是好声好气地安抚了一下对方的情绪,然后说:“那份凉皮客可带回来了,我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自然带了,免得让你觉得是我讹人。”书生面色不善地把装凉皮的大碗交给他。   楚溪客一看,当即问:“客的家宅是不是离平康坊远一些,须得走上半个时辰?”   书生一愣:“你怎知道?”   原本不知道,看到这份凉皮才猜到了。   通常情况下,过来买凉皮的都是附近的住户,就算远一些,大多也套着骡车或者骑着马,到家直接吃,大抵不会有什么影响。   这位书生瞧着不像是城北的富贵人家,大抵是走路来回,这样的天气,凉皮在汤水里足足泡上半个时辰,确实有可能泡软、泡烂,影响口感。   楚溪客笑笑,说:“这事怪我考虑不周,这样,我再重新给您切一份,汤汁额外装上,您到了家再自己拌。   “另外给您一张打折卡,往后但凡过来买凉皮一律八折,权当弥补您今日的损失了,您看可好?”   书生见他这般和气,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我过来就是想要一个‘理’字,并非打算占便宜。”   楚溪客指了指旁边的招牌,笑呵呵道:“哪里是占便宜,这是您应得的。您看,上面写着呢,‘难吃包退,假一罚十’。”   话是大实话,就是字忒丑了。   书生忍不住噗嗤一笑,当即执了执手:“小哥行商诚信,是我斤斤计较了。”   楚溪客笑着摆摆手,当即重新给他打包一份,同时递出一个婴儿巴掌大的小竹板,上面画着胖乎乎的桑桑,旁边写着三个丑萌丑萌的字——   八折卡。   书生接到手里,再次执了执手,满意地离开了。   周围商贩目睹了事情经过,七嘴八舌地给楚溪客出主意——   “烧烤摊生意越来越好,你一个人终归顾不过来,合该请个帮手才好。”   “可不是么,眼瞅着光是回头客就不止一百家了,早晚要涨到两百份、三百份!”   “而且呀,以后少不了有离着远需要送餐的,找个小工还能跑跑腿。”   “……”   楚溪客点点头,确实该请个帮工了。 第32章   楚溪客又经历了忙碌的一天, 最后依旧有很多慕名而来的客人没有买上,甚至其中有一些是从他刚开始摆摊那会儿就一直支持的老顾客。   楚溪客意识到,是真的应该增加人手了。   这天, 他刚刚摆上摊,正琢磨着去哪里找个帮工比较合适, 就瞧见云飞在对面晃悠, 一脸颓丧的表情,像是碰到了什么难事。   “嘿,云飞!”楚溪客朝他喊了一声。   云飞愣了一下,还是过来了。   楚溪客瞧着他眼圈泛红, 像是哭过,拐弯抹角地问:“这个时辰祥云楼不是正忙么, 你师父怎么舍得放你出来?”   云飞扎着脑袋似乎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我被师父赶了出来……”   “怎么, 嫌你送的酒少了?”楚溪客故意开了句玩笑,想让他高兴点儿, 顺便在烤面筋和烤羊肉之间选了一大串羊肉递给他。   云飞连忙摆摆手:“不、不用,我吃过饭了。”话音刚落, 肚子里就唱起了空城计。   楚溪客笑笑,直接把肉串塞进他手里:“不让你白吃, 有事找你帮忙。”   云飞一听, 终于恢复了些镇定的模样,说:“那也不用吃肉串,有什么我能做的,小郎君尽管说。”   “先吃, 吃完再说。”   云飞两只手拿着那串烤面筋, 生怕掉了似的, 吃得十分小心,慢慢咀嚼着,好一会儿才把那少少的几块肉吃完。   然后,他便迫不及待地问:“小郎君要我做什么?”   楚溪客道:“稍后暮鼓一响,我这就得忙起来,到时候我只顾着烤肉,过来买凉皮的客人难免顾不上。你不是学过切墩吗?将这张面皮切成一指宽的细条应该会吧?”   云飞看了一眼,觉得自己能胜任,于是点了点头。   楚溪客笑笑:“今日你的任务就是切凉皮,调汤汁,打包。不如,现在就试试?”   云飞点点头,不用楚溪客要求,便仔细地挽起衣袖,戴上围裙,洗干净手,拎起面皮的时候有些紧张,生怕扯坏了似的。   楚溪客学着钟离东曦平日里哄他的样子,温和又耐心地说:“不用紧张,面皮有富余,切坏一两张也没事。”   云飞听到这话,忍不住抬头看向楚溪客,那双澄净的眸子里有惊讶,有感动,似乎还有说不出的挣扎。   楚溪客眨了眨眼:“怎么了,可是我说错什么了?”   该不会自己头一次学钟离东曦的做派,就被人发现东施效颦吧?   云飞慌忙摇了摇头,哑声道:“没,我就是觉得……很好。”   他十岁开始在祥云楼做小工,十二岁被徐墩子选去当学徒,如今十四岁了,从来没有人对他说“切不好也没关系”。一旦他做错什么,不是被徐墩子劈头盖脸地骂一顿,就是被管事扣工钱。大多时候都是既被骂,又要扣工钱。   然而今日,这个仅仅认识个把月的小郎君却对他这么好……   云飞再次陷入了挣扎,真要按照师父说的那样做吗?   楚溪客看出他似乎有些不对劲,但没有多问,继续烤肉串。   反倒是云飞,回过神儿之后,主动问道:“小郎君可有什么需要叮嘱的?”   楚溪客丢给他一个赞赏的眼神,说:“你不说我都忘了,还真有一样顶顶要紧的——记得浇汤之前先问清楚客人距离远近,一刻钟能到的可以提前拌好,超过一刻钟的就要把汤汁和面皮分开来装,并解释一下原因以及浇汤的法子。”   云飞认真听着,把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了心里。   楚溪客越看越觉得这小子不错,不谄媚,不油嘴滑舌,且长得白白净净,一看就讨喜,还很聪明,偶尔问出的几个问题全在点子上。   关键是,他还不卖弄小聪明,做起事来踏踏实实的。有了他在旁边帮忙,楚溪客确实轻松了一大截。   于是,收摊的时候,楚溪客对云飞说:“如果你真不打算在祥云楼干了,不如考虑一下我这里,虽然没有你在祥云楼体面,但你想学的切墩手艺我也可以教你。或者你把这里当个跳板也行,哪天找到更好的活计,随时可以离开。”   云飞愣愣地看着他:“小郎君真愿意招我?”   “我上面说了那么多,你该不会以为是拿你寻开心吧?”楚溪客轻咳一声,开始谈钱了,“听说祥云楼的伙计每旬工钱一百文,我这里忙一些,算你一百五十文,旬末休息一日,你看可好?”   “不、不用,我在祥云楼每旬只有八十文,小郎君也给八十文就好。”云飞讷讷地说着。   “我是东家,我说了算。呐,这是今日的二十文,收好。”楚溪客数出一小串钱塞给他。   “真、真不用,今日只当试工,不收钱。”   云飞怎么都不肯收,楚溪客试图塞进他衣兜里,云飞却连连后退几步,突然转身跑了。   楚溪客看着他的背影,隐隐地觉察到哪里不对劲。   “按理说,他刚丢了活计,我把他招进来,还给他涨了工钱,他应该高兴的,但是他表现出来的怎么看也不像高兴的样子,反而像在害怕什么……”楚溪客坐进牛车,喝着蜂蜜水,对钟离东曦念叨。   钟离东曦道:“若觉得不对,就干脆免了这个麻烦,换个人。”   楚溪客摇摇头:“我还是想再看看,哪怕他把我这里当个跳板呢,我就当帮他一把了。”   因为,他第一次见到云飞的时候,就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把楚溪客送到蔷薇小院门口,钟离东曦没下车,而是又绕了大半个街区,从大宅正门进去。这些天,两个人就这样在姜纾的眼皮子底下,悄悄地“暗通款曲”。   楚溪客下车后,云浮悄无声息地从车顶翻下来,笑嘻嘻地说:“殿下,有活干了?”   钟离东曦一改面对楚溪客时斯文和气的模样,冷着一张脸,道:“去查查那个叫云飞的小学徒,事无巨细。”   “得令!”云浮闪身出了牛车,蹦蹦跳跳地干活去了。   ***   第二天,云飞按照楚溪客说的,提前来了蔷薇小院。   楚溪客并没有全然信任云飞,因此在云飞来之前他就把洗面筋、蒸凉皮、调配汤汁等关键性步骤做好了,云飞只需要切凉皮和打包。   刚好,贺兰康遣人送过来一筐胡瓜,这个时节可是稀罕物,家里吃不完,楚溪客干脆拿出一些来卖,哪怕每份凉皮里撒上一小把,对客人们来说也是小小的惊喜了。   楚溪客切胡瓜的时候,云飞不禁看直了眼,就连徐墩子的刀工都比不上楚溪客好!楚溪客用刀不单是快,还稳,每一根胡瓜丝切出来都一般粗细,还没洒下多少汤汁!   楚溪客瞧见他惊讶的样子,噗嗤一笑,忍不住就想显摆一下。   于是他挑了根粗一些的胡瓜,“嗖嗖嗖”几刀下去,掌心竟出现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猫咪!那圆溜溜的眼睛,那生动的神情,分明就是桌边趴着的那只!   云飞看看毛绒绒的真桑桑,再看看胡瓜雕的“小桑桑”,整个傻掉了。   楚溪客小小的虚荣心得到大大的满足,笑盈盈地问:“想学吗?”   云飞下意识点了点头,又连忙摇摇头,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成,无名无分,不能偷师。”   “那你就拜我为师呗,我不介意多一个小徒弟。”楚溪客的语气像是在开玩笑,实际却是真心话。   他事先打听过,像云飞这样的小学徒,徐墩子手下少说有六七个,他们和徐墩子的师徒关系只是嘴上说说,实际并没有正式行拜师礼,因此徐墩子根本不会教他们真本事,平日里只当助手使唤。   因此,就算云飞多几个师父,也不算背叛徐墩子。   天上掉馅饼的好机会,如果放在三天前,云飞必定会欢欣鼓舞,恨不得跑出去放上一挂鞭炮,然而此刻,他却垂下头,低声呢喃一句:“我不配。”   “你说什么?”楚溪客没听清。   “没什么。”云飞捏了捏拳头,勉强扯出一丝笑,“时候差不多了,我先把这些给客人送过去吧,送完之后我便去东门帮忙。”   楚溪客点了点头,和他一起把一份份凉皮放到箩筐中。   云飞挑起扁担正要出门,楚溪客看了眼他身上打着补丁的衣裳,又把他叫住了。   他跑到屋里,拿了一套新衣服出来,笑呵呵道:“这是昨日我路过成衣铺时买的,算是工作服。换工作的第一天,就得精精神神的,让徐墩子后悔死!”   倘若云飞再笨一些,兴许就信了他的话。偏偏他一眼就看出,这身外裳和楚溪客身上那件款式类似,料子也一样,且是全新的。   楚溪客把自己的新衣服给了他,还谎称是“工作服”,只是为了让他穿得体面些,不会被那些大户人家的门房看不起。   云飞盯着手中衣裳,视线渐渐变得模糊,两行泪珠不听话地掉下来。   楚溪客吓了一跳,忙扶住他的肩,问:“好好的,怎么哭了?”   云飞感受到肩上传来的温度,突然一屁股坐到地上,一边哭一边用力打自己的头:“我不是东西!我配不上小郎君的好!”   听了这话,楚溪客吃惊的表情反倒一寸寸收敛起来,似乎明白了什么。   隔壁大宅,云字辈四人组例行吃瓜。   云浮小声嘀咕:“他本来就不是东西啊,咱们殿下才是‘东曦’。”   云崖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所以,只有殿下才能配得上邻家小郎君。”   钟离东曦袖中的弹弓本来已经掏出来了,听到后面这句,又不动声色地放了回去。   从前怎么没觉得云崖这么顺眼呢?   ……   楚溪客什么都没问,只是给云飞倒了一杯红糖水——其实红糖罐子旁边就是钟离东曦给他的蜂蜜,楚溪客悄悄地抠门了一下,没舍得给云飞冲——云飞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全都交代了。   云飞主动接近楚溪客,其实是受了徐墩子的指使,徐墩子让他想办法取得楚溪客的信任,然后偷到做凉皮的方子。   起初云飞一口回绝了,即使徐墩子威胁他要辞退他,他都没改口。   然而,回到家却发现,前几日还兴冲冲领了工钱,好不容易吃了一顿饱饭的弟弟被肉铺辞退了;母亲曾在军营中做过歌伎的旧事被人添油加醋宣扬出去,浆洗衣裳的工作也丢了;向来敏感的妹妹知道这些,急火攻心,又病了……   云飞怎能不知,这一切都和祥云楼脱不开干系?   祥云楼的掌柜是万年县令的小舅子,只要他发了话,别说平康坊,整个万年县的商铺、食肆都不敢收下他和弟弟。   云飞不是没有想过,打上祥云楼,把这口气讨回来。可是,刚刚翻出阿爹留下的那把唐刀,他就听见了隔壁屋内妹妹撕心裂肺的咳嗽,还有母亲压抑的哭泣声……   云飞终究还是妥协了,他向亲手把自己一家逼到绝境的凶手低了头。   很悲哀,也很现实。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要走上一条黑暗丑陋的道路了,他就要成为一个懦弱、卑鄙、恩将仇报的恶人了。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这条路上会有光。   但凡楚溪客对他差一些,他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楚溪客静静地听他说完,指了指井边的木盆,平静地说:“洗把脸,换上衣服,先把凉皮送完,后面的事回头再说。”   云飞怔了怔,果断地站起身,洗脸,换衣服,然后挑着扁担出了门。   贺兰康刚好进门,差点跟他撞个满怀:“这小子怎么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你到底是让他去送凉皮,还是行刺今上?”   楚溪客凉凉地瞅了他一眼,用一种看破红尘的沧桑语气说:“像你这种生而优渥的人,自然不会知道贫寒人家的小孩在经历着什么。”   贺兰康:???   “现在的小崽子都这么奇奇怪怪吗?”贺兰康跑到姜纾这里寻找共鸣。   姜纾看着自家崽崽,一脸骄傲的模样:“崽崽说的没错,像你这种生而优渥的人——唔……”   后面的话被贺兰康堵住了,用……咳咳、嘴。   ***   某种意义上来说,贺兰康其实没说错,云飞确实是在用一种“视死如归”的心态在完成送凉皮的任务。   而且,他完成得很好。   回到烧烤摊,他一五一十地对楚溪客汇报了每一家的情况,以及对方给出的反馈。   其中不少人家看他细致周到、应对伶俐,打算给赏钱来着,但云飞没要,为的就是不让人看轻了“楚记”。   虽然没要赏钱,但崔家老夫人让他给楚溪客带一匣子点心做谢礼,云飞倒是收了。   最后一串烤肉卖出去,楚溪客收了摊子,拎上点心,说:“走,去你家。”   云飞登时变了脸色,失声道:“这件事跟我家人无关,我、我阿娘不知道……”   楚溪客一挑眉:“哟,现在知道怕了?担心你阿娘知道了打你,你弟弟妹妹看不起你?”   云飞抿着唇,一副恳求的模样。   楚溪客坏心眼地故意不解释,大摇大摆往前走。   云飞愣在原地踟躇了片刻,最终像是想通了似的,大步跟上来。这次,是真的“视死如归”了。   ……   长安城中有着“西富,东横,北贵,南贫”的说法。   大体因为西边有西市,来往居住多为西域来的胡商,自然也就吸引了很多本土的商人;而在长安城世代居住的本地人大多住在东边,关系盘根错节,算是长安城中的“地头蛇”。   北边不用说,是国之至尊居住的皇城,以及六部衙门办公的所在;越往南越荒凉,有些坊因为地势低洼等原因无人居住,导致灌木横生,甚至偶有野兽出没。   云飞的家就在长安城最南端,启夏门旁边的通济坊,楚溪客腿都快走断了才将将走到。   “你平时,去祥云楼,都要走,这么久吗?”楚溪客扶着坊门,气喘吁吁。   云飞摇摇头:“未免来回路上耽误时间,掌柜都是让我们直接睡在祥云楼。”   楚溪客点点头:“还给你们安排了宿舍,也不算太坏吧。”   “我们都是直接睡在大堂的地上,要在客人走后擦干净地板,次日开灶之前卷好被褥。”云飞补充道。   楚溪客:“……”   浪费了他一句夸奖!   说着话,云飞家就到了。   是一个类似四合院的房子,只是比寻常人家的四合院要大很多,四面八方住着不下二十户人家,像是小说里写的那种“大杂院”。   院子里横七竖八地拉着麻绳,搭着木架,晾着衣服、萝卜干等物,还有养鸡、养鹅、养狗的,甚至有人用茅草搭了窝棚住在里面!   楚溪客一路走来,像是玩扫雷游戏一般穿梭在各种各样的物件中,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别人家散落的物件,或者一坨鸡屎。   “那边是我家,有点小,但我阿娘很爱干净,收拾得很好。”云飞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丝毫自卑局促,反倒显出几分骄傲的模样。   其实,不用他说楚溪客也猜到了,一众乱七八糟的杂物中,只有那一扇门显得格外清新,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放着四个滑溜溜的石墩,母子四人刚好一人一个。   石墩旁仅余的空地上放着两个破木板钉的箱子,一箱种着韭菜,一箱里面是水葱。一看就是用心打理的,每根叶片都绿油油的,还挂着水珠,看上一眼,方才被杂物和鸡屎“吵”到的眼睛都觉得清净很多。   还没见到人,楚溪客就已经对这位云娘子有了极高的评价。见到本人后,这一评价嗖地一下多了两颗星。   怎么说呢,这位云娘子完全颠覆了楚溪客对“市井妇人”的刻板印象,险些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位……呃,知书达理又有气质的音乐老师。   至此,楚溪客最后一丝疑虑也打消了,他决定给云飞一个“惊喜”。   云飞自从进了门就一脸颓丧,似乎已经做好了被楚溪客告状的准备。   楚溪客坏笑着瞅了他一眼,转而对云娘子说:“我同云小哥相识一月有余,我敬佩他对师父的孝心,也看重他踏实肯干,因此想把他从祥云楼挖到我家烧烤摊上。当然,工钱比祥云楼给得多,也会教他切墩、烤肉的手艺。”   云飞惊讶得语无伦次:“你、你不是过来……不对,你刚刚说,想挖我?”   楚溪客笑眯眯道:“这么惊讶做什么,你不是说,只要你阿娘点头你就同意么?”   云飞看看楚溪客,又看看自家阿娘,最后视线落在脚尖,似乎在纠结。这份天大的好意,他一千一万个想要接受,但是,他觉得自己不配。   云娘子瞧着云飞的反应,敏锐地猜到了真相。   于是,她冲楚溪客屈了屈膝,说:“云飞年纪尚轻,心志不坚,还需好生磨砺几年,恐怕要辜负小郎君的厚爱了。”   听到这句“心志不坚”,云飞脸色一白,顿时明白云娘子已经猜到了一切。   “阿娘……”云飞一脸羞愧。   “跪下。”云娘子淡淡开口。   云飞当即老老实实跪了下来,还熟门熟路地抽出柜子下面的藤条,双手捧到云娘子面前。   云娘子接过藤条,并没有动手,免得楚溪客以为他们母子在做戏,反倒更让人看轻了。   她只是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继而再次起身,对楚溪客郑重行礼,这次明显比方才更为真挚。   “小郎君仁善,妾感激不尽。只是云飞做错了事,断没有不接受惩罚,反倒获得优待的道理……我们当父母的不能给他什么,至少要教他做一个行端坐正的人,出了门子不至于被人戳脊梁骨。”   她这半生都因乐籍身份遭人轻贱,因此把名声、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   楚溪客听出来了,云娘子这次是真心在拒绝。不过,这反倒让他更想招到云飞了。   这一次,他不单单是想帮云飞一把,而是认准了这个难得的帮工,或者可以称之为“工作伙伴”。   云飞能干且有良知,云娘子知书达理,对子女的教育不亚于孟母之辈。这种人是可以长久打交道的,有幸碰到一个,楚溪客不想放弃。   他没有苦口婆心地游说,只是实事求是地把这两天云飞在烧烤摊上做事的细节一一讲给云娘子听,顺便说了一下自己对云飞的评价以及对他未来的建议。   最后,楚溪客像个招生办主任那样,亲切地说:“就算云飞不愿去烧烤摊做工,也希望云娘子考虑一下我说的这些,别浪费了他的天赋。”   可以说是真心实意在以退为进了。   云娘子坚定的心渐渐动摇了。   因为,她看到了楚溪客知人善任的能力,还有他对云飞的重视,倘若错过了这一次,云飞可能此生都不会再碰到一位这样的好东家、好师父了。   最后,云娘子终究忍不住接受了楚溪客的好意,但坚持让云飞做一年白工,权当惩罚他先前的居心不良。   楚溪客没再推拒,暗自想着,往后逢年过节给云飞的红包塞厚一些,就当抵算工钱了。   这一遭,可以说是彼此感动,两相欢喜。   ***   楚溪客从云飞家出来,坊门已经关了。   幸好他提前从楚云和那里讨了一份手书,出示给巡夜的街使就能顺利回到平康坊。   只是到底有些忐忑,生怕遇到不好说话的官兵,再不分青红皂白把他打一顿。他已经后悔了,为了一个云飞,实在没必要大晚上跑过来,明天白天也是可以的呀!   楚溪客脑补着各种各样可怕的情形,磨磨蹭蹭走到通济坊门前,正犹豫着要不干脆留下来住上一晚,突然就看到一辆眼熟的牛车。   “钟离公子!”楚溪客的惊喜毫不掩饰,“你怎么在这儿?”   “来接你。”钟离东曦同样坦诚。   “我可太爱——不是、太谢谢你了!”   楚溪客一激动,差点把大实话、不是,不合适的话说出来。   钟离东曦还是听到了,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继而是浓浓的笑意:“我也是。”   楚溪客歪歪头:“你也谢谢我吗?”   钟离东曦手指交叠,轻轻弹了下他脑门:“就当是吧!”   然后,楚溪客就弯着眼睛笑起来了。   身边不过多了一个人而已,他却瞬间点亮了“懒洋洋、傻呆呆、小话痨”等模式,担心害怕的情绪顿时没有了,只管踏踏实实坐在牛车里,开开心心喝着蜂蜜水,喋喋不休跟钟离东曦说云飞家的事。   许是蜂蜜水喝多了的缘故吧,楚溪客忍不住给钟离东曦讲了个故事。   曾经有一个小男孩,从小无父无母,生活艰难,身边只有一位特殊的家人。   有一天,这位家人生病了,小男孩想给它买个有钱人家都在吃的那种猫罐头,可是他没钱,于是忍不住跑到店铺偷偷拿了一个。   他太小了,不知道那种装潢很漂亮的店铺里都是有监控的,他的小动作早就被老板发现了。   老板没有揭穿他,只是强行把他留下来,让他擦了整整一下午货架,报酬是满满一箱猫罐头。   从那儿之后,小男孩就懂得了,想要的东西可以用双手去换,一天换不到就两天,两天换不到就慢慢来,只要走正道,不停下,终有一天生活会给他回报。   ……   认识云飞之后,他就常常想到这个“故事”,想到那个曾经“强迫”他擦了一下午货架的老板,而如今,他已经有能力成为那样的大人了。   因为自己淋过雨,就更加愿意,去为别人撑起一把伞。 第33章   祥云楼摊上事了。   先是贺兰康晃晃悠悠地过来, 跟姜纾商量:“要不要我派几个亲兵过去给他个教训,也让他知道知道不是什么人都由他算计。”   姜纾瞥了他一眼,不甚在意地说:“多大点儿事, 也值得你平川军出马?崽崽自己就能处理好。”   说完这话,他就以万年县不良帅的身份给平康坊的所有武侯铺发布了一条指令。紧接着, 不良人悉数出动, 在祥云楼客流最旺的时候冲了进去,抓到一个臭名远扬的采花大盗。   那阵仗,就连御史台都惊动了,御史中丞亲自上表, 为平康坊不良人求嘉奖。   与此同时,祥云楼风评被害, 别说正值妙龄的小娘子,就连小娘子的阿娘都不敢再去订席面了!   祥云楼的掌柜正关起门来骂骂咧咧, 紧接着又收到一条噩耗——   金吾卫巡夜,发现祥云楼后厨有火光, 唯恐半夜起火牵连街坊,二话不说封了祥云楼的灶!要知道, 金吾卫一行一令都是要上报枢密院的,没有枢密院批文, 祥云楼想要开灶都难!   是的, 下令封灶的正是楚云和。   被金吾卫旅帅亲自封灶,祥云楼也算是长安城头一份了!   平康坊归万年县管辖,万年县令正是祥云楼掌柜的姐夫,同时也是祥云楼的真正东家。   祥云楼掌柜哭哭啼啼去找万年县令想办法。   万年县令向来贪财, 若祥云楼就此关门大吉, 他每年要少去万贯进项, 单是这么一想就已经肉疼了。   于是,万年县令仗着自己和宫里的贤妃沾亲带故,想方设法趁着进宫拜见的机会请贤妃帮忙。   他远远跪在御花园外面,刚让女官帮忙传话,就听同贤妃一道赏花的贵妃娘娘开了口——   “那个祥云楼,最是欺行霸市,看到哪个食肆火了,就要打压一二,听说谁家有祖传的食方,坑蒙拐骗也要搞到手……这等地方,我是向来不稀罕沾惹的。”   贤妃一听,不仅不愿帮忙,还派女官把万年县令骂了一顿。   这件事传到万年县令的老对手长安县令耳朵里,长安县令乐得多喝了二两小酒。   小书童感叹:“这祥云楼哦,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哦!”   长安县令意味深长地一笑:“哪路神仙咱不知道,惹到了不该惹的人那是肯定的。”   放下酒杯,长安县令就笑呵呵地下了个不成文的诏令——   “欢迎楚记小烧烤来长安县开分摊,美食一条街都搬来的话咱长安县也有地儿安排哈!”   说回万年县令,能在天子脚下安安稳稳做了三年县令,没被那些高官贵胄、纨绔子弟们搞死,多少还是有些脑子的,他一见势头不对,非常聪明地选择了断尾求生。   于是,三天后,祥云楼挂出了一个大条幅:“祥云楼换东家了!开业前三天买一送一喽!”   “买一送一”这一招还是跟楚溪客学的。   楚溪客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乐呵呵地跑到祥云楼撸羊毛。既然要撸,那就索性撸个大的,就在别的顾客还在犹豫的时候,楚溪客小爪子一伸,直嘟嘟地指向全场唯二的烤全羊。   “那个是不是也买一送一?”   白白胖胖的掌柜笑呵呵道:“今日楼中凡是小郎君能够看到的餐食,全部买一送一。只不过,数量有限,像烤全羊这种个头大、料理起来麻烦的,咱们只准备了这两头……”   “我要了!”楚溪客亮开嗓门,大喊一声。   其他顾客刚把“我”字喊出来,生生被他这一嗓子吓了回去。   不是没有强横的,仗着自己是哪个侍郎家的家仆想要强抢。   白白胖胖的掌柜慢悠悠丢出一句:“咱们祥云楼是五公主罩着的。”   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五公主是什么人?   最令人仰望的不是她公主的身份,而是她的母族——生母是位同皇后的贺兰贵妃,舅舅是统领六十万平川军、被冠以“不败神话”的贺兰大将军!   放眼前朝当代,公主尚未出嫁,断没有出宫建府的先例,偏偏今上就为五公主破了这个例。五公主不仅有自己的公主府,还有舅舅赠送、今上特许的一队私兵,比几位皇子都威风!   坊间都在说,但凡五公主是个男儿郎,这太子之位早定下来了。   掌柜话一出口,那位刚刚还仗着侍郎门庭趾高气昂的家仆顿时捂住脸,心里默默祈祷着掌柜没看清他是谁。   于是,楚溪客就非常幸运地花了一只羊的钱买到了两只烤全羊!   他决定自己家吃一只,另一只送给云飞。   云飞不想要,楚溪客就说:“反正是白送的,我又没花钱,你不好意思什么?”   云飞被他绕了进去,愣愣地扛着羊回家了。他那个饿了好几天的弟弟终于敞开肚皮吃了一顿饱饭。   从这时候起,楚溪客就对祥云楼的新掌柜有了极好的第一印象。   没想到,后面还会继续有惊喜!   第二日,楚溪客路过祥云楼的时候,冷不丁看到一个小牌子:“新鲜鸡皮,五文三斤。”   真的是巴掌大的一个牌子,稍稍不注意就略过了,偏偏让楚溪客看到了!   本着“有便宜不占就是大笨蛋”的撸羊毛准则,楚溪客仔仔细细检查了一下鸡皮的新鲜程度,然后痛痛快快掏了钱。   第三日,再次路过祥云楼,楚溪客一边想着“总不会今天还能碰到这样的大好事吧”,一边忍不住看向昨日挂小牌牌的地方。   妈耶!真的有!   这次小牌牌上写的是:“新鲜鹅掌,十文一筐。”   楚溪客:“不买不是大昭人!”   回到蔷薇小院,楚溪客隔着小竹林跟钟离东曦感叹:“祥云楼的新东家真是个大好人啊!”   “大好人”钟离东曦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是的,他才是祥云楼背后的新东家,五公主只是被他推出来的挡箭牌。什么“买一送一”啊,鸡皮鹅掌便宜卖啊,都是他用来哄楚溪客开心的小把戏罢了。   刚开始,云字辈四人组还觉得自家殿下上赶着送羊、送鸡皮、送鹅掌的行径显得“太不值钱”。   紧接着,他们就发现,邻家小郎君无论买了鸡皮还是鹅掌,都能变着法地做成他们见都没见过的新鲜吃食,并给他们留一份!   云字辈四人组立马改变口风:“希望殿下一直这么不值钱下去。”   也是能屈能伸了!   这天,云浮和云崖照例蹲守在祥云楼,趁着楚溪客收摊的工夫暗搓搓讨论:“今日咱们要卖点啥?”   云崖一针见血地说:“这取决于明日你想吃啥?”   云浮歪着头想了想,说:“我想吃铁锅炖大鹅,昨日我听邻家小郎君说来着,我从来没吃过,但是光是听着就馋了。”   云崖也馋了,果断道:“那今日咱们就卖大鹅吧!”   云浮谨慎地提出质疑:“鸡皮、鹅掌便宜处理还说得过去,一整只鹅要怎么解释?”   云崖想了想,说:“不然,就说不新鲜了,所以便宜卖?”   云浮当即点点头。   于是,等到楚溪客再次路过的时候,云浮趁机把小牌牌挂了出去:“不太新鲜的大鹅,五文一只,十文三只。”   挂完之后两个人就偷偷躲在窗户后面,等着楚溪客像往常那样进来买。   没想到,楚溪客只是稍稍看了一眼就果断地走开了,丝毫没有遵守“有便宜不占就是大笨蛋”的撸羊毛原则。   云浮和云崖面面相觑。   云浮:“明日没有铁锅炖大鹅吃了?”   云崖:“我担心邻家小郎君识破了殿下的把戏,以后连鸡皮、鹅掌都没得吃了。”   两个人惊恐地跑回翠竹大宅,准备向钟离东曦请罪。结果,刚一进门就看到楚溪客和钟离东曦正凑成一堆说小话。   楚溪客叹了口气:“我方才路过祥云楼,看到他们居然在便宜卖大鹅。”   钟离东曦微笑着问:“怎么没有买几只?”   楚溪客:“是不新鲜的,再便宜也不能买啊,万一吃坏肚子怎么办?”   钟离东曦:“鹿崽怎么知道不新鲜?”   “牌子上写着啊,‘不太新鲜的大鹅,五文一只,十文三只’。”楚溪客笑了起来,“该说这祥云楼的东家是实在呢,还是傻?”   “你们觉得呢?”钟离东曦似笑非笑地看向云浮和云崖。   云浮、云崖双双打了个激灵,都是铁锅炖大鹅惹的祸!   ***   虽然铁锅炖大鹅泡汤了,好在第二天楚溪客做了又辣又美味的干锅鹅掌煲。   前面说过了,这个时候中原地区还没有辣椒,楚溪客为了最大程度地还原辣味,用茱萸、生姜、花椒等香辛料,按比例调配、研磨,多次尝试,最后还真就让他把媲美辣椒的“辣味粉”给做出来了!   今日的干锅鸭掌煲楚溪客就做了卤味和麻辣两种,云字辈四人组壮着胆子去尝试麻辣那锅,一边吃一边斯哈斯哈地灌酸梅汤。   楚溪客貌似体贴地给钟离东曦夹了一个:“你也尝尝吧,适当吃吃辣对身体有好处。”   其实,他只是想看到钟离公子嘴巴红红、斯哈斯哈的模样他会说吗?   钟离东曦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小心思,然而还是在他期待的眼神中咬了一口,然后抓着筷子的手明显一顿。   楚溪客眼睛一亮:被辣到了吗?会嘴巴肿起来、眼泪汪汪吗?   钟离东曦瞧见他的神色,不紧不慢地咀嚼着,直到把整个鹅掌吃完都是一脸淡定的模样。   楚溪客有一丢丢失望,但更多的是敬服:“果然是钟离公子啊,就连吃麻辣鹅掌都能维持风度。”   “过奖了。”钟离东曦矜持地喝了口酸梅汤,实际藏在袖中的手都把大腿掐红了……   嗯,就算掐大腿,也不能在小郎君跟前失了体面! 第34章   云飞今日正式拜师。   云家人对此非常重视,不仅全家都来了,还提着四色礼盒并两套云娘子亲手做的衣裳。   云飞平日里做事老成, 话也不多,唯有提到家人的时候才会显出骄傲的模样。   “这是我阿娘, 师父之前见过了。”   云娘子今日出门特意穿了一套体面衣裳, 只是颜色款式十分老气,遮盖住她的年轻与美貌,多出几分端庄持重。   楚溪客稍稍愣了一下,和云娘子彼此见礼。   云飞指了指旁边那个铁塔似的小汉子, 笑着说:“这是我阿弟,别看比我还高, 其实刚满十二岁,叫云柱……”   “我、我原本叫云竹的!”十二岁的小汉子憨声憨气地强调。   楚溪客顿时笑了:“这位也见过, 之前在李家猪肉铺,我去买大骨头, 你还帮我搬筐了,记得不?”   云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顿时露出惊喜之色:“我想起来了!小郎君要了两筐,往鹿车上搬的时候差点闪到腰——”   “诶诶诶, 这个就不用记得了。”楚溪客玩笑般捂住他的嘴。   云柱憨憨地笑起来:“原来是阿兄的师父啊, 小郎君这么好看就当上师父啦!”   “说的什么话!什么叫‘这么好看’,应该说‘这么年轻就当上师父了’!”云飞一巴掌拍在云柱后脑勺,脸上却是满满的笑意。   其余人也笑得不行,彼此间的陌生感顿时缓解大半。   之后, 楚溪客又问起云柱为什么不在肉铺干活了, 因为后来去的时候没再见他。   云飞顿了一下, 说:“这孩子下手没轻没重的,吃的又多,人家不乐意要他了。”   “才不是……”云柱不服气地小声哼哼。   云飞瞪了他一眼,高高壮壮的小汉子顿时缩成一团,不敢吭声了。   姜纾看着云飞,心内暗自点头。   楚溪客不知根底,他却是调查过的,最初祥云楼的掌柜让云飞骗楚溪客的方子,云飞拒绝了,掌柜为了逼他就范,暗地里给肉铺施压,肉铺这才不得不辞退了云柱。   此刻,云飞却丝毫都没有以此邀功或者表忠心的打算,可见是个有担当的好孩子。或许,恰恰是因为险些走上岔路,才会更珍惜这得来不易的阳关大道吧!   至此,姜纾彻底接纳了云飞。   云飞继续介绍:“这是我阿妹,同阿柱是双生子,叫云竹。”   “我原本叫云竹……”云柱再次小小声强调,可见对这个名字是颇为执着的。   云飞戳戳他脑门:“是,你原本叫‘云竹’,但是越吃越多,越长越壮,看起来不像竹子,倒像柱子,所以改了名。”   “就是这么回事!”云柱捂着脑门嘿嘿一笑,没有丝毫介怀的样子。   云娘子看着兄弟两个打闹,眼中一片温情。她回过头,鼓励般拍了拍女儿的手。   云竹缩着肩膀,苍白的小手紧紧拽着幂篱,一副想要原地消失的模样。   这已经不仅仅是“害羞”了。   云娘子没有逼她,只是抱歉地朝楚溪客笑笑。   楚溪客压下眼底的诧异,笑着朝竹林那边招了招手:“云浮小娘子,这边来了一个小妹妹,过来帮我招待一下呗!”   “来啦!”一个娇小的身影从树上翻下来,俏生生落在楚溪客身边,“咱们说好了,可以叫我‘阿浮’,也可以叫‘云浮阿姊’,就是别叫什么小娘子之类的,我不配!”   楚溪客噗嗤一笑,从善如流:“行,那阿浮,麻烦你帮我招待一下这个妹妹,可好?”   “都是云字辈的,一看就有缘,走,姊姊带你看小狸奴去!”云浮自来熟地拉住云竹的手。   云竹没有抗拒,反而迫不及待地靠到她身边。只是,往前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过头,远远地朝着楚溪客行了一礼,旁边的姜纾也没落下,可见是个知礼数的。   楚溪客面露疑惑,但没开口询问。   云飞有些为难地看向云娘子。   云娘子轻轻地朝他点了点头,道:“小郎君愿意收你为徒,以后便如你父兄一般,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云飞这才下定决心,道:“师父勿怪,阿竹她曾被卖到那种地方,因此对男子……”   “我知道了。”楚溪客连忙打断他的话,看了眼尚未走远的云竹,小声道,“放心,我不会怪她,不必多说。”   云飞母子怎会看不出楚溪客的体贴?因此更为感动。   接下来,就是正式的拜师礼了。   云娘子将四色礼盒取出,果子米酒一样样摆出来,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疑惑道:“敢问,小郎君将香案摆在了何处?”   楚溪客蒙了:“还、还要摆香案吗?不、不是敬个茶就行了吗?”为此,他还特意朝钟离东曦讨了一块好大的茶团呢!   云娘子也蒙了:“敬茶是为何?这是小郎君一门的规矩吗?”   楚溪客:“……”   姜纾扶了扶额,浅笑道:“随我来吧!”   堂屋中,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香案,案上放着香炉与五谷,旁边摆着胡椅与蒲团,正对面的墙上还挂着一幅灶王像。   楚溪客眨眨眼:“阿翁何时预备的?”   姜纾抬眸一笑,说:“在你一大早起来满屋子乱窜,边窜边念叨‘有了徒弟就可以偷懒摆烂’的时候。”   楚溪客脸一红,小声控诉:“徒弟还在这儿呢,好歹给我留点面子……”   云娘子掩唇轻笑,轻轻拍了拍云飞的肩。   云飞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两条腿僵硬得仿佛都不会走路了。   幸好,一回头就看到家人在身后,他们和楚溪客一起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他。   云飞深吸一口气,恭恭敬敬地跪到蒲团上,对着灶王像上了三炷香,又对着楚溪客磕了三个头,含着泪唤道——   “师父。”   “诶!”   楚溪客脆生生应了一声,自己也给灶王上了三炷香,嘴里念念有词:“从前我无门无派,也没给您老人家敬过香火,打今日起,我就不是单打独斗了,往后我们师徒两个一定好好磨炼手艺,努力给您争脸,也请您多多照顾!”   不伦不类的一番话,又是惹得众人一阵笑。   楚溪客端着师父的款,私下里却悄悄揪揪姜纾的衣袖,小声问:“阿翁,下一步做什么?”   “对你徒弟说两句话吧!”姜纾笑道。   于是,楚溪客便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咱们经营烧烤摊呢,不光是一份生计,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学手艺、卖烧烤归根到底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生活,赚钱不是最终目的,扬名更不是,因此不能为了追名逐利违背做人做事的道义,这就是本末倒置了。”   云飞郑重点头,虽然暂时不太能听懂,但只要是师父说的,就要每一个字都牢牢记住,每天想一下,每天想一下,总有一天会懂的。   云娘子眼含泪光,默默感谢上苍,让云飞遇到这样一位师父,得了这样一场大造化。   ***   拜师之后,云飞说好了住在蔷薇小院,每旬回家一次。楚溪客想留云娘子在家吃饭,云娘子委婉地拒绝了。考虑到家里只有男子,确实不合适,楚溪客便没再坚持。   只是,临出门的时候,云柱却像个柱子似的杵在门槛上,不肯走了。   “阿娘,你和阿妹回去吧,我想跟阿兄一起留下。”   天知道,云柱从来不是一个敢于为自己做主的人,这还是十二年来第一次说出“我想”二字。   云飞慌忙瞅了楚溪客一眼,生怕他觉得自家阿弟是那种爱占便宜的坏孩子,好在楚溪客脸上没有丝毫鄙夷之色,反倒笑呵呵地问:“阿柱也想拜我为师吗?”   云柱摇了摇头,憨声道:“我笨,不、不配拜师……我就是想给小郎君干活,不用吃饭,也不住下,白天干活,晚上回家吃……我已经吃过羊肉了,吃了好多,要还的。”   楚溪客听懂了,这是在说之前他送的那只烤全羊,小家伙不想白吃,所以要留下来干活。   多么好的一个孩子,老天爷怎么舍得让他天天吃不饱饭?   楚溪客其实已经想把云柱留下了,但是他不好擅自做决定,于是扭头看向姜纾。   姜纾点点头,说:“那就留下吧,正好家里缺一个劈柴的,管吃管住,给工钱。”   云柱欣喜地张大嘴,又连忙摇了摇头:“不要工钱,不要!”   “那就是要管吃管住了?”楚溪客笑呵呵地逗他,“每天可以吃饱,十个馒头、一整只炖大鹅都吃得起哦!”   云柱腾地红了脸,推辞的话实在没舍得说出口,他、他都没有吃过炖大鹅呢!十个馒头也是阿兄第一次领了工钱才舍得吃的……   就这样,楚溪客在喜提一个勤劳稳重的小徒弟之后,又得了个憨厚正直的小帮工。   此时的楚溪客还不知道,这个当做“搭头”留下的小帮工,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惊喜……   且说云娘子母女这边。   通济坊距离平康坊很远,云竹身子弱,无法独自行走这么长时间,早上是云飞、云柱两兄弟轮番背着她走过来的。   楚溪客心细,打算雇一辆骡车送她们回去,云浮抢先道:“不用雇车了,我和云竹妹妹一见如故,就让我送她们回去吧!”   考虑到云竹的情况,云娘子到底没有推辞,再三谢过楚溪客和云浮。   楚溪客把人送出门后,悄悄地跑到翠竹大宅,感谢钟离东曦去了。他知道,没有钟离东曦的首肯,云浮那丫头是不会这么热情的。   只是,楚溪客不知道的是,云浮是带着任务去送人的。   在赶回通济坊的路上,云浮依着钟离东曦的吩咐,把那日曲江宴上的事当故事一般讲给云娘子听,并特意强调了一下,楚溪客是“鹿鸣”。   云浮特意观察了一下,果然如自家殿下所说,云娘子听到“鹿家遗孤,鹿鸣”几个字后,神色突然变得激动起来,虽然她很快掩饰过去,但云浮还是发现了。   任务完成,云浮开开心心地把云氏母女送回家,哼着小曲赶回平康坊复命。   通济坊,大杂院。   云娘子紧紧抓着云竹的手,拼命劝说自己要镇定,要镇定,直到走进家门,反身插上门栓,这才露出满脸的激动和难以置信。   “阿竹,你听到了吗,云浮娘子说你长兄的师父是鹿氏遗孤……我说上次见他为何总觉得他很是眼熟,原来、原来他是娘娘的嫡亲侄儿!”   云竹揭开幂篱,神色比母亲要镇定许多,反而透着几分疑惑:“阿娘,你说,有没有可能侄子和姑丈长得像?”   云娘子一愣,下意识道:“你这孩子,莫不是糊涂了不成?外侄怎会跟姑丈相似……阿竹,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云竹没有立即点头,而是说:“阿娘,先帝和娘娘的画像,您再让我看看可好?”   自家女儿有着常人没有的本事,云娘子一直是知道的,如今听她这么说,没有犹豫,立即把小心藏在暗门处的画像取了出来。   这幅画对云娘子来说显然是十分珍贵之物,被层层包裹着,云娘子打开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带着十足的恭敬。   她没让云竹碰触画像,而是认真地挂起来,拉着云竹磕了三个头,母女两个这才凑近了看。   画上是一双男女,男子穿着杏黄常服,如寻常世家公子般笑容和煦、文质彬彬,然而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他的衣襟上绣的是五爪金龙;女子一身宫装,五官妍丽,精致大气之外又透着股说不出的灵气,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把灼灼日光都装在里面了。   倘若姜纾站在这里,便能一眼认出,这是前朝皇帝与皇后,楚溪客的亲生父母! 第35章   云竹有一项手艺,是她已故的祖父教给她的,那就是“识骨术”。   识骨术的厉害之处就在于, 不管对方是化妆、易容还是变性,只要看上一眼, 就能立马通过对方头骨的骨相认出这个人。   单是这么说似乎很玄幻, 实际上,倘若楚溪客在这里一定不会怀疑。因为,他初中同桌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女孩子。   那位同桌初中还没毕业,档案就被某部门调走了, 他们这些中二少年还在为了逃避课间操和老师斗智斗勇时,神奇同桌已经在秘密为国家效力了。   实际上, 如云竹这般拥有天赋的人,不仅能辨骨识人, 还能通过对应的骨相找出这个人的直系血亲。   比如此刻,她看着先帝与惠德皇后的画像, 果断地说:“倘若这幅画像与本人差别不大的话,那么小郎君就绝无可能姓鹿, 而是先帝与娘娘的骨肉。”   云娘子一听,顿时瘫坐在地, 表情似悲似喜, 反复求证:“阿竹,你、你有几分把握?”   云竹难得露出自信的模样,说:“阿娘知道的,我的识骨术从未出过差错, 就连阿翁都不及我。”   “是的, 是这样没错……”   实际上, 云娘子方才那样问并非质疑云竹的判断,只是太过震惊,才下意识问出了口。   她跪坐在蒲团上,仰头望着先帝与皇后的画像,忍不住笑起来:“也对,娘娘那般聪慧,怎么可能想不到办法保下小殿下?阿竹,你可知道,小殿下降世之时,你外祖母就在产房外候命……”   笑着笑着就哭了:“真好,娘娘尚有血脉在世,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云竹也跟着哭起来。   虽然母亲从未说过那些往事,但她从这些年的蛛丝马迹里也能猜到一些,知道惠德皇后曾救过外祖母的命,后来又救了阿娘,所以,她和阿娘一样,也为那位小殿下还活着而真心高兴。   云娘子只放纵自己哭了片刻,很快整理好心情,叮嘱道:“小殿下的身份非同小可,你两位兄长向来不如你聪慧谨慎,唯恐他们说漏嘴,此事暂且不能让他们知道。”   云竹郑重地点点头,眼底划过一丝落寞:“聪慧谨慎又能怎么样,不过是个女子。”   明明和二兄是双生子,继祖母却将她当成透明人,长到八岁都没个名字,整日“三丫”、“妞妞”地混叫,甚至还嫌她费米粮、费嫁妆,趁阿娘外出把她卖去那等腌臜之处……   想到这些,云竹就忍不住悲从中来。   云娘子拉住她的手,温声安慰:“你外祖母也是女子,却凭借精湛的医术成为前朝第一位女医正;阿娘也是女子,自小便被娘娘恩准在御膳房做事,娘娘还说等我技艺练到家便升我做尚宫呢!”   云竹含着水色的眼睛眨了眨,惊讶又向往。   云娘子帮她擦掉眼泪,道:“这些过往阿娘原本以为会随着娘娘的薨逝永远地埋葬在地下,没想到此生还会让我有幸得见小殿下……   “阿竹,你若想听,阿娘可以一一讲给你。只一点,一旦听了,我云家对前朝的忠心你也得一并继承,从今往后,你这条命都得是小殿下的。”   云竹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我听!”   云娘子露出欣慰的笑。   ***   与此同时,蔷薇小院。   云飞、云柱两兄弟完全没有辜负自家娘亲对他们“不太聪明也不太谨慎”的判断,此刻,俩人站在屋子门口,就像傻了一样。   蔷薇小院在姜纾的打理下就像一个精致又富有野趣的艺术品,尤其是这座木石结构的小阁楼——   帘子不是帘子,那是自然垂坠的花藤!屋顶不是屋顶,那是层层叠叠的三角梅!随随便便推开一扇窗,就能得到一份惊喜,而且窗窗互不相同,比如这扇外面有一棵会开花的书,那扇外面可能就是一串漂亮的风铃,第三扇总会更惊喜,把威严的皇宫都装在这个“画框”里了。   姜纾从来不需要费心去买小宠物,自会有漂亮的百灵站在屋檐唱歌,娴雅的丹顶鹤落到桑树上歇脚,偶尔还会有小刺猬、小松鼠、小黄鼬过来串个门,和桑桑成为好朋友。   云飞早就见识过这个如同神仙洞府一般的漂亮屋舍,却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有幸成为其中的房客。   此刻,看着屋内一尘不染的木质地板、簇新的书案和衣箱、明显就是新做的厚实被褥,他都不敢往里走了:“师、师父,我睡柴房就行,不用专门准备这些……”   实际上,楚溪客也被屋里焕然一新的摆设震惊到了,他们不是很穷的吗?不是连个新书案都买不起吗?怎么一夜之间突然换了套装潢,还是全屋定制的那种?   不过,在徒弟面前要保持成熟稳重的样子嘛,因此,他连忙把惊掉的下巴扶回去,很是大气地说:“我是收了个徒弟,不是养了头小猪,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合该有你一个房间。”   云飞顿时感动得眼泪汪汪了。   云柱眼睛都要黏在屋子上了,但还是非常懂事地说:“我只是帮工,理应睡柴房。”   楚溪客噗嗤一笑,将他推到云飞身边:“你还是你阿兄的家属呢,你俩商量着谁睡床谁打地铺吧,回头给你们整个上下铺。”   云柱挠了挠黑乎乎的小脸,到底没舍得拒绝。   等到楚溪客走后,兄弟两个怔怔地站在纤尘不染的地板上,脚都不舍得挪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云柱才小声问:“阿兄,上下铺是啥?”   云飞摇摇头:“不知道,总归是很好的东西,要么很贵,要么很费心力。”   云柱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那我要好好劈柴,劈多多的柴,报答小郎君。”   云飞虽然没有说话,但心里也是同样的想法,师父如此厉害,他这个做徒弟的不能丢了师父的脸。   殊不知,此时此刻,“如此厉害”的师父正黏在姜纾身边打滚耍赖。   “阿翁何时收拾的屋子,我都不知道呢!既然阿翁收拾得了一间,是不是也可以收拾第二间呢?”楚溪客近乎明示般指了指暖阁外间。   因为原身情况特殊,自从搬来长安,他和姜纾都是一起住在暖阁里,姜纾住里间,原身住外间,中间有一道屏风相隔,楚溪客住习惯了,也没搬。   姜纾笑问:“你想自己住?”   楚溪客当然想有自己的屋子了,但是不能直接说,免得姜纾难过,于是坏兮兮一笑:“不不不,作为一个即将成年的人,当然是两头占着了!阿翁方便的时候,我就住暖阁,阿翁不方便的时候,我就一个人住。”   姜纾面上一红,拿笔杆敲了敲他脑袋:“就还有一间东屋空着,想搬就搬吧!”   于是,楚溪客就欢天喜地地搬家去啦!   姜纾暗自舒了口气。   上次贺兰康过来,没轻没重的,差点让楚溪客撞见,那时候他就兴起了让他单独住的想法,总之,不想教坏小孩子。   翠竹大宅。   云浮急匆匆地跟钟离东曦汇报:“邻家小郎君搬家了!”   钟离东曦笔尖一颤,刚刚批好的奏疏倒霉地被涂上一大块墨渍。他却丝毫没有理会,而是冷声问:“搬去哪儿了?”   云浮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怯生生地指了指小阁楼的方向:“搬、搬到东暖阁了……”   钟离东曦表情一顿,紧绷的身体明显舒展开来。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险些以为自己的真实身份被楚溪客知道了,他这才一声不响就搬家。   “下次回禀事情记得精准些,那叫‘换屋子’,不叫‘搬家’。”   云浮:“……”   敢情还是我的锅?   钟离东曦轻咳一声:“福伯,前两日我那个屋子是不是漏雨了?”   福伯“啊”了一声,笑呵呵道:“是呢,老奴原本还想着提醒殿下要不要换一间,就怕夏日雨水多,时常漏呢!”   钟离东曦矜持地点点头:“那就换一间吧!”   福伯继续笑呵呵:“殿下觉着西渚轩如何?那边的瓦片是开春新换的,想来不会漏。”   钟离东曦淡淡地应了一声,似乎并没有很上心的样子,实际翻阅奏疏的速度突然加快了八倍,明显有更重要的事情想去做的样子!   看透一切的云浮把自己伪装成一株小蘑菇,西渚轩是距离隔壁东暖阁最近的屋子她会说吗?   郁离轩内,负责搬家的云崖一脸疑惑:“郁离轩何时漏雨了,我怎么不知道?”   云浮一脸的高深莫测:“要不你我都成不了管家呢,就是因为缺了这一招。”   云崖:“哪招?”   云浮:“无中生雨。”   东暖阁。   楚溪客推开门,立即被惊喜到了,这间屋子也是重新布置过的,而且充分照顾到了他的喜好,不仅有大大的床铺、如同沙发一样铺着软垫的胡床,还有一个猫爬架,豪华别墅款的那种!   桑桑已经先一步进来了,还把之前楚溪客给它缝的“云朵小窝”也一并拖过来了,一看就是打算在这里安家的样子!   就连阿晚都不再害羞,帮儿子检验新家一般巡视了一圈,最后蹭了蹭楚溪客的裤脚,满意地走了。   楚溪客四肢摊开躺在地板上,感受着屋内清新的原木香气,然后一脸感动地把桑桑抱起来,放在自己胸口:“桑桑,这就是我们的家了,我们一家人要一直一直住在这里,好不好?”   “喵~”   桑桑弯起圆嘟嘟的小嘴巴,两只爪子按下去,一踩,又一踩,再一踩。   “你多大了,还学小奶猫踩奶?”楚溪客被它踩得忍不住笑,“好了好了,再乱踩我就要脱掉衣服让你看看男女了!”   “小郎君,有伤风化。”一个含笑的声音清凌凌地飘过来。   楚溪客扭头一看,整个人都不好了——   钟离东曦一身青衫,玉簪束发,这样笑吟吟倚在窗边美得像是一幅画;而他,四仰八叉躺在地上,衣衫凌乱,胸前一只猫,像、像是变态犯案现场…… 第36章   这里就需要说一下蔷薇小院和翠竹大宅的格局了。   翠竹大宅就像一个缺口朝西的“凹”字, 把蔷薇小院包裹起来,蔷薇小院就在那个缺口处,除了临街的那面墙, 其余三面皆和翠竹大宅相连。   倒塌的竹墙便是南边那一面,以竹墙为分隔线, 以南是竹林、八角凉亭和钟离东曦之前居住的郁离轩;以北是大桑树、石墩以及蔷薇小院的院子。   因此, 平日里楚溪客在石墩上读书、准备烧烤材料的时候,竹林那边才能听得一清二楚。   北边那面墙是两家各自的后院,蔷薇小院这边原来是放杂物的,如今被姜纾收拾出来成了制作木雕、烧制陶器的工作间;翠竹大宅那边则是种满了李子、杏子、桃子、梨子、石榴、葡萄和柿子, 可以说一年四季的水果都有了。   昨日云烟还送过来一筐大黄杏呢!   顺便说一句,云烟虽然是位小娘子, 却是云字辈四人组中力气最大、功夫最高的。自从知道姜纾是贺兰康的心上人之后,云烟一腔报恩的心全都放在了姜纾身上, 今日送只羊,明日送筐杏, 后日提一桶冰块过来,都是常规操作了。   如今, 楚溪客搬到了东暖阁,也就是挨近“凹”字中间的那个位置, 推开窗户就是钟离东曦刚刚搬来的西渚轩。   至少南北两面墙前后还有竹林、院子之类的阻隔, 东边完全可以称得上亲、密、无、间,两家窗户同时打开的时候,几乎可以碰到一起。   但凡钟离东曦臂力好点儿,完全可以把楚溪客从东暖阁抱到西渚轩!   桑桑方才就是从西渚轩把自己的小猫窝拖过来的。   此刻, 楚溪客衣衫半解, 脸颊泛红, 七分羞窘三分惊恐地看着窗户对面的钟离东曦。   钟离东曦原想多逗逗他的,然而瞧着他紧张的小样子,不觉心软了,转而问:“午饭吃什么?”   “有、有泡好的绿豆,清早云烟娘子又送来一筐杏子、一桶冰,想做个杏泥绿豆冰沙……啊,不对,这是饮品,主菜的话,肉丸粉丝汤怎么样?配、配葱油饼……”   钟离东曦选择性地忽略了小郎君结结巴巴的语气,只专注于这种仿若夫妻间商量家常的话题,因此心情更为愉悦:“甚好。”   “那我去准备了!”楚溪客根本不容他多说,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跑着桑桑就逃下了楼。   钟离东曦的目光一路从东暖阁追随到外置的旋转木梯,然后是小院,灶间……   灶间。   楚溪客扎着脑袋捶打梅花肉,只觉得脸上发烫,心跳也有点快,耍赖皮似的推到在一旁监工的桑桑身上。   “是不是刚刚被你踩坏哪条血管了,我怎么这么不对劲?”   “喵~”桑桑丢给他一个小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咚咚咚,继续敲肉。   敲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喋喋不休:“桑桑,不然你再踩踩我,看看能不能把我踩回去。”   “喵~喵喵!”你要再这样,我就不在这里陪你啦!   楚溪客仿佛听懂了桑桑的话,立即老实了。   但是,老实了没多久,还是觉得不对劲,转而把身体的异样归咎到灶间太热上面,干脆把案板搬到院子里敲去了。   这下,临窗办公的钟离东曦看得更清楚了,这间从前被他嫌弃与邻家太近、险些拆掉的西渚轩,顿时变得可爱起来。   ***   楚溪客起初还心神不宁,一旦沉浸在做饭的乐趣中后,一切杂念就都抛到脑袋后面了。   随着他渐渐赚到一些钱,之前觉得很贵舍不得买的厨具一样样添置起来。   比如,这个既能磨制冰沙又能榨汁的“一体机”,就是楚溪客自己设计,请铁匠铺的铁老三打制出来的。   还有那对捶打猪肉的木槌子,用的是纹理紧实的枣木,楚溪客画了图样,姜纾给他刨的。   这种做肉丸的方式还是他从手打牛肉丸的做法中学到的,不过,正宗的潮汕牛肉丸用的是牛后腿肉,筋腱多,纤维粗,需要用好几斤重的金属棒打上两万六千八百下。   相比之下,猪肉则容易许多,用木槌砸上八千八百下就可以了。   嗯,确实……容易。   “呼——哈……”这是楚溪客喘粗气的声音。   “咕咚咕咚……”这是猛灌水的声音。   “斯哈斯哈……”这是龇牙咧嘴擦汗的声音。   区区八千下,不就是八十个一百下吗?原本以为很容易,他却忽略了这个身体的小细胳膊,捶了不到一半就麻得没有知觉了!   “四千下就四千下吧,只要我不说,谁知道我想做的是八千下猪肉丸呢?”   楚溪客自娱自乐地碎碎念,顺便捞出一个刚刚煮好的肉丸子贿赂桑桑小监工:“桑桑要帮我保密哦!”   “喵……”   成熟又正直的小桑桑略显纠结,但最终还是善良地接受了这笔交易。   楚溪客就心安理得地继续煮丸子啦!   手打猪肉丸煮的时候要冷水下锅,这样丸子才容易抱团,不会松散,也不需要放太多淀粉影响口感。   煮到丸子稍稍发白、鼓胀浮起的时候就能捞出了。因为拌肉馅的时候本身就加了各种调味料,所以用清汤煮就会很好吃,顶多加一些姜片和红枣,快要出锅的时候再放盐、醋和香油。   哦,对了,还有粉丝。   粉丝是楚溪客自己用绿豆做的,洗干净的绿豆整整泡上一宿,然后用石磨细细研磨,磨成豆浆,再将豆浆倒入细纱布做成的过滤袋中,吊起来,慢慢摇晃,直到析出浓稠的淀粉水。   这样的淀粉水还不能直接用,须得再花上一夜的时间,让淀粉与清液分离,然后倒掉上层的清液,将淀粉晒至半干,研磨成细腻的粉末,再加水调和。   这样粉水还不能直接用,要隔水加热至糊状,再加干淀粉,慢慢搅拌,直到粉水变成浓稠的糊糊。这时候就可以用带有细孔的物件一条条“漏”出细细的粉丝了!   需要注意的是,这种粉丝需要在沸腾的热水中煮到凝实,然后快速挑出丢到冷水中,这样冷热交替,做出来的粉丝才劲道爽滑、不软黏。   单是这样说着,就已经觉得十分繁琐了,但是楚溪客偏偏喜欢!再多的工序,再耗时的准备过程,于他而言不是负担,而是乐趣。   因为肉丸很多,要煮好几锅,楚溪客也不慌,这边煮着肉丸的时候,他就顺手把面醒好了,一头煮着丸子,一头烙着葱油饼,两头都不耽误!   葱油饼出锅后,他又把杏肉打成泥,冰块磨碎了……啊,忘记提前煮绿豆了,干脆不做杏泥绿豆冰沙,直接改成杏泥冰沙了!   生活吗,随随便便就会很开心啊!   楚溪客忙碌的时候,云飞两兄弟也没闲着,一个劈柴,一个洗菜,他这边主菜做好了,云飞也十分利落地拌了两道小菜出来。   楚溪客尝了一口,很是惊喜:“比我做的都好吃!”   云飞害羞地搓搓手:“师父过奖了,这是我阿娘教我的法子,就……勉强能吃。”   楚溪客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以后咱家做小凉菜的活就都交给你了。”   “咱家”两个字让云飞登时暖了心窝,然后重重地点点头。   翠竹大宅。   云浮清了清嗓子,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跟云崖说悄悄话:“邻家小郎君对小徒弟这么好,殿下会吃醋吗?”   云崖同样“悄悄”回道:“你也说了,只是一个‘小徒弟’啊,对咱家殿下来说就像路边一朵小野花吧,你见过九重天上的牡丹会在意凡间的一朵普通小花草吗?”   云浮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我没见过九重天上的牡丹。”   云崖:“……”   “吃饭啦!”   楚溪客一声吆喝,两个院子里的人同时闻风而动。   蔷薇小院这边的凉亭也建好了,就在大桑树下,简简单单的尖顶小木亭,底下放个小石桌,桌边摆着五个木墩子,四个人一只猫围坐在一起,真如一家五口一般!   翠竹大宅这边是在八角凉亭里吃的,亭子十分宽敞,摆上十来个食案都不显拥挤,因此这边依旧是分桌而食,各吃各的。平时不觉得怎么样,如今一对比竟莫名显出几分寡淡滋味!   虽然只隔着一道倒塌的竹墙,走几步就能过去,却不行。   尽管姜纾已经默许了大宅送肉、送菜、送粮食,以及楚溪客同时负责两个院子的伙食这件事,但是,钟离东曦一天没有得到他的认可,就一天不能明目张胆地坐到楚家的饭桌上。   云飞却可以,云柱也可以,就连桑桑都有专属的草墩和小碗!   楚溪客还怕云柱这孩子吃不饱,用陶盆装了满满一盆丸子粉丝放到他手边,貌似严厉地说:“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不吃完这一盆,不许挪窝!”   云柱愣愣地看着那盆圆溜溜的猪肉丸,这才甩开膀子吃起来。   云飞张了张嘴,见外的话到底没说出口,最终只是把脸埋到碗里,挡住泛红的眼睛。   一顿热腾腾的丸子粉丝汤,配上酥脆咸香的葱油饼,再来一碗冰冰凉凉的杏泥冰沙,奇特的搭配,吃出了说不尽的人情味。   钟离东曦心情就不怎么美丽了。   看着楚溪客弯着眼睛笑眯眯地给两个小少年夹菜的样子,他抬起衣袖,遮住口鼻,“剧烈”地咳嗽了一声。   楚溪客头顶仿佛装着小雷达一般,嗖地一下转过头,关切道:“是不是烫到了?”   钟离东曦不说话,只一味挡着脸,做出一副难受的模样。   楚溪客不放心,颠颠地跑过去,一脸紧张:“我前面做肉丸的时候放了肉皮冻,咬上一口会有汤汁喷出来,吃的时候要小心才行啊!”   钟离东曦任由他的小爪子在下巴上戳一戳,再在侧脸上戳一戳,最后还要凑近了去看他嘴……   啊,原本确实是不掺任何私心地检查他有没有被烫伤来着,然而楚溪客看着看着,就被钟离东曦好看的唇形吸引住了,还有淡淡的唇纹,仿佛比着模板描画出的棱角……   就、就忍不住看呆了。   钟离东曦不仅没有半分躲闪,反倒往前凑了凑,高大的身体把小郎君整个罩在下面,楚溪客须得稍稍仰起脸才能看到他。   从后面看过去,仿佛两个人在忘情地接吻。   云飞和云柱两个纯情小少年已经惊讶得丸子都掉了。   姜纾重重地咳嗽一声,楚溪客这才回过神儿,要逃走。   钟离东曦适时开口:“我第一次吃到这样的肉丸,确实不怎么会吃。”   听在楚溪客耳朵里,就像在委委屈屈地撒娇。   楚溪客顿时止住脚步,很有责任感地说:“没关系,我教你怎么吃。”   钟离东曦浅浅一笑:“那就有劳鹿崽了。”   楚溪客不知怎么的,心跳又有点快了。   云字辈四人组默默地给自家殿下这波骚操作鼓起了掌。   云崖和云浮用唇语交流——   “殿下确实不会在意路边的小野花,但不妨碍他向小野花宣示主权啊!” 第37章   这年头给人当徒弟, 少说要给师父家干上三五年杂活,才有可能学到师父的手艺。注意,这里是“有可能”, 碰上那些敝帚自珍的,一直不教也是有的。   云飞在祥云楼的时候, 不就是做了四年小工吗?如今来了蔷薇小院, 不用楚溪客指使,他就提着水桶去井边了。   楚溪客疑惑道:“你这是做什么?”   云飞忙道:“师父说要做面筋,我给您挑水。”   楚溪客清了清嗓子,委婉又和气地说:“我觉得吧, 学习做面筋的过程比帮忙挑水更重要。”   云飞一怔,有些不敢相信地确认道:“师父的意思是……要教我做面筋?”   楚溪客哭笑不得:“不教你我收你做徒弟做什么?今日学做面筋, 五日后跟我一起灌脆皮肠,十日后……还没想好, 总之我会什么就教你点儿什么吧!”   云飞依旧愣愣的。   楚溪客眨了眨眼,戳了戳旁边的姜纾, 略心虚:“阿翁,他该不会看出我是个二把刀, 后悔拜我为师了吧?”   姜纾笑着点点头:“看着像那么回事。”   楚溪客顿时苦了脸:好不容易骗了、不是,收了一个小徒弟!   直到姜纾含笑的目光扫过去, 云飞才猛地回过神儿, 一迭声地说:“我我我、我想学,我这就来,师父需要我做什么,和面吗?”   不等楚溪客点头, 他就迫不及待地扛面粉去了。   接下来, 楚溪客只需要动嘴就可以了。   不管他巴拉巴拉唠叨一堆, 还是言简意赅蹦出一个词汇,云飞都能精准地抓住他话里的精髓,然后体现在行动上。   不知道是力气大还是天生适合干这行,明明是第一次洗面筋,云飞最后做出来的成品居然和楚溪客亲手做出来的不相上下!   姜纾笑着逗他:“咱们三教九流流传着一句话,‘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楚溪客美滋滋地摇摇头,一点儿酸葡萄心态都没有。   事实再一次证明,他就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注定干不了什么光复王朝的大事业。可是他命好呀,随随便便捡个小徒弟就是天赋流,他不躺赢谁躺赢?   楚溪客很是心大地退居二线,把洗面筋、蒸凉皮的任务悉数交给了云飞,自己只管喝着蜂蜜水撸撸猫,顺便鼓励鼓励砍柴的小帮工。   云柱一看就是那种饱受外界嘲笑、有点内向又有点自卑的小少年,这样的孩子但凡得到一点儿来自外界的善意,对他们来说就是莫大的鼓励。   赶巧了,楚溪客的教育模式就是妥妥的“鼓励派”,哪怕砍个柴都能被他夸出花样。   “嘿,这缺口平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拿刨子打磨的!”   “嚯!这速度,我就喝口水的功夫你都砍一堆了?”   “诶呀妈耶,你说你小小年纪力气怎么这么大?砍半天都不带累的!”   “柱儿啊,往后谁再笑话你吃多你就拿干柴拍他脸上,怎么,吃他们家米了?咱们吃的饭全用来长力气了不行啊!”   “……”   楚溪客一边抑扬顿挫地夸奖,一边抓着桑桑的小爪子加油助威,难得桑桑成熟稳重又好脾气,虽然有点心累,但还是打起精神配合他。   “喵~”   家里有个这样的小弟,做猫大哥的难免要多承受一些喵!   云柱俨然受到莫大的鼓励,劈起柴来更卖力气了。只见他高高地扬起柴刀,一刀下去,不仅那根柴,就连柴禾下面的大木桩子都被他从上劈到下,咔嚓一声,断成两半。   楚溪客傻眼了。   姜纾下意识欠起身。   云字辈四人组也不约而同露出惊异之色。尤其是云烟,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云柱吓傻了,他、他又闯祸了,刚刚忘了收住力气……   姜纾第一个反应过来,检查了一下云柱的手臂,问:“可有哪里不舒服?”   云柱摇摇头,怯怯地说:“就是手有点麻。”   所有人:“……”   足有三尺高的大木桩子直接劈开,砍刀都卷边了,你只是手有点麻?   云飞一脸歉意:“师父,师公,对不住,阿弟他从小就力气大,平时都有注意收敛的,今日或许——”   “我刚刚也没有很用力。”云柱小声反驳。   所有人:“……”   啊,原来人家根本没有很用力!!!   楚溪客突然笑起来,一脸兴奋地捏捏云柱的胳膊,拍拍他的肩,说:“你这是天生神力啊!劈柴浪费了,理应有大用途!”   众人以为下一刻楚溪客就会说“应该找个师父,好好学学功夫,将来做个大将军”之类的话,云烟甚至上前几步,做好了准备。   纥骨一族有一套刀法,需要力气很大才能学得精髓,她以为这一代的传承要断在她这里了,没想到此生还能遇到一个这么好的小苗子。   不料,楚溪客兴致勃勃地把云柱拉到案板旁,诱哄道:“猪肉丸好吃吧?”   云柱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楚溪客笑眯眯地把一对小木槌塞到他手里:“以后捶打猪肉馅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记得每一份肉都要打够八千下哦,只要好好打,以后天天有猪肉丸吃。”   云柱眼睛一亮,立即动力满满地打了起来。   围观群众:“……”   就这?说好的练功夫呢,说好的大将军呢,就这么失之交臂了?   云烟向钟离东曦求助:“殿下,怎么办?”   钟离东曦道:“不急,再看看。”   云烟耿直地点点头,殿下是想再看看云柱的心性人品吧!   钟离东曦看着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小郎君,私心里想着,这张烂漫如夏花的笑脸,他还想再看看。   ***   出门摆摊的时候,前面有小帮工推着小鹿车,后面有小徒弟保护着,怀里还有一只充当吉祥物的小桑桑,楚溪客感觉人生已经达到了巅峰。   他已经打算好了,到了东门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隆重宣布,他有徒弟了!   没想到,摊贩们比他还激动,远远地看到他就呼啦一下围了上来,这个说“渴不渴啊,赶紧吃个桃子”,那个说“热不热啊,快来喝碗糖水”,还有搬马扎的,打扇子的,用笑脸试图迷惑他的。   楚溪客一脸警惕:“诸位兄弟阿嫂为何这般热情?”   “这不是听说了个好消息嘛!”   楚溪客:“你们已经听说了?”   “可不是么,咱们整条街的摊贩都觉得很合适呢!”   楚溪客顿时放松下来,连连点头:“我也觉得很合适,简直太幸运了!”   大伙神色一喜:“这么说,楚小哥同意了?”   楚溪客笑得开怀:“我当然同意了,灶君像前行过拜师礼的,还能反悔不成?”   大伙一脸不解:“什么拜师礼?”   楚溪客更加不解:“我收了个徒弟啊,你们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还说是个‘好消息’。”   摊贩们:“我们说的‘好消息’是孟夏宴啊!”   楚溪客:“……”   敢情彼此开心了半天,说的不是一回事儿?   大伙七嘴八舌一通说,楚溪客才明白了孟夏宴是怎么回事。   原来,每年四月刚刚入夏的时候,礼部和内府监都要举行“孟夏宴”,长安城中算上东西二市总共一百一十坊,每坊都要推出一家食肆参与。   往常时候,因为万年县令的关系,祥云楼向来一家独大,其余酒楼食肆根本没有机会。今年却不同,祥云楼换了东家,对方早就放出话主动退出今年的角逐,其余食肆皆可公平竞争。   “可我没开食肆啊,只是一个小小的烧烤摊而已。”楚溪客弱弱地说。   “只要味道好,不拘大酒楼还是小摊位,去年通济坊就是一个小小的点心铺子入选了呢!”   “再说了,楚小哥现下可不是‘小小的烧烤摊’了,如今咱们这‘平康坊美食街’可是远近闻名的,听说长安县令都想把咱们挖过去呢!”   “合该让他们看看,小摊位也能入选孟夏宴。”   “参选!必须参选!咱们整条街的摊位唯楚小哥马首是瞻!”   大伙兴致高昂,一脸期待地看着楚溪客。   实际上,放在一个月前他们绝不会如此积极,是因为楚溪客吸引来了进奏院、宰相府这样的贵客,也是因为楚溪客“平康坊美食街”才渐渐扬名,是楚溪客给了他们这样的底气。   若是楚溪客自己,向来对这种带有竞争意味的活动不感兴趣,但是,面对一道道恳切的目光,拒绝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我、我考虑一下。”   “那就看楚兄弟的了!”   “缺人缺东西直接说!”   “咱们都是你的后盾哈!”   楚溪客笑笑,真的打算好好考虑了。   快要收摊的时候,钟离东曦照例驾着牛车来接他。楚溪客和往常一样给他带了两串大面筋。   钟离东曦姿势从容地啃面筋,楚溪客抱着桑桑碎碎念。   “我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啊,况且人手也不够,原本我还想把凉皮摊和烧烤摊分开来着,这样一来,可能要推到孟夏宴之后了。”   钟离东曦放下面筋,认真跟楚溪客说话:“倘若缺人手的话,我这边倒是有一个人选。”   “谁?”   “云飞的母亲,云娘子。”   之所以推荐云娘子,是因为钟离东曦知道,云娘子绝对不会背叛楚溪客。   实际上,最初云飞受祥云楼掌柜的指使接近楚溪客的时候,钟离东曦就让云浮去查了,当时只查到云娘子曾为乐籍,是犯官之女,并没有查到她的真实身世。   是云娘子主动暴露的。   今天早上,她从蔷薇小院离开后不久,又乔装打扮回了城北,没有来平康坊,而是去了东市的黑店。   云娘子进店之后没买东西,也没卖东西,而是存了一枚家族印信。店中有钟离东曦安排特意安排的前朝之人,一眼就认出那是缙云氏的徽章。   缙云氏,相传为炎帝后人,自从祖上有一位家主被掌权者厌弃之后,后人便流散各地,有的隐去姓氏,有的改姓“云”,只有人数不多的嫡系一支保留缙云氏的族徽传承下来。   缙云氏精通医术,有时作为赤脚医生行走四方,悬壶济世,也有的会进入朝堂,为掌权者效忠。族长向来不论男女,有才能者居之,云娘子的母亲便是上一任族长。   说起来那也是一位奇女子,她伪装成男子参加御医署的考核,以头名录取,一路做到医正之位。不料一次为了救人,意外暴露了女儿身,按律应该处死,是楚溪客的母亲鹿攸宁救了她。   那时候,鹿攸宁还不是皇后,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娘子,就引经据典驳倒了一众言官,缙云氏因此才保下性命。   不过,缙云氏从此被革去官职,嫁给了她救的那个人,也就是云娘子的父亲。鹿攸宁亲自送嫁,并承诺缙云氏,有朝一日定会允许女子为官。   直到十年之后,先帝登基,鹿攸宁成为皇后,才重新召缙云氏入宫,成为她的专属医官。   鹿攸宁不仅救过缙云氏的命,还救过云娘子的命。倘若不是鹿攸宁,云娘子在九岁那年第一次进宫时就被一个猥琐的老内监给糟蹋了。   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大恩,今上谋朝篡位之后,缙云氏哪怕拼着性命也要为鹿攸宁报仇。   “她、她是如何报仇的?”楚溪客努力压制住哽咽的嗓音,不让钟离东曦看出异样。   钟离东曦眼底闪过一丝心疼,却要装作毫无所觉的样子,只当成旁人的故事讲述:“缙云氏给新帝的补药里下了毒。”   “可是她没有成功。”楚溪客颤声道。   钟离东曦嘴角溢出一丝笑意:“不,她成功了,她在临刑前咒骂新帝‘断子绝孙’——旁人只以为她在泄愤,后来才发现,自十四年前五公主出生后,今上再也没有子嗣出生。”   楚溪客突然明白了。   这件事姜纾跟他说过,为什么明明新帝不得人心,却还是坐上了那个位置,鹿攸宁的外祖楚家没有反,贺兰康也接受了,甚至大半前朝旧臣都继续在朝为官。   除了新帝手中握有禁军、十六卫以及勾结了皇城内监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这是先帝和鹿攸宁事先安排好的。   先帝重病期间推演过许多次,倘若拼死一战未必不会扭转时局,可是,之后呢?   幼子继位,权臣监国,军权四分五裂,未必不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黄袍加身之人,届时各路节度使纷纷自立称王,国朝各地兵戈四起,除了先帝落得个没有“亡国”的虚名之外,对百姓、对社稷又有什么好处?   对于小小年纪就成为一个“傀儡皇帝”的小太子来说更不是好事,他不仅没有实权,还会丧失尊严,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没有哪一对真心疼爱孩子的父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因此,与其说今上是夺得了皇位,不如说是先帝和皇后鹿攸宁默许了这样的结果。   先帝驾崩后秘不发丧的那十五天,鹿攸宁送走了贺兰康,说服了楚家,给姜家、钟离家及各位忠正之臣家送去了先帝的亲笔信。   先帝在信中铺陈利弊,希望他们务必保全自己,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倘若新帝无德无能、横征暴敛,再起兵讨伐不迟,六十万平川军就是他留的后手。   先帝还给鹿攸宁和他们的孩子安排好了去处。只是,他没想到鹿攸宁早就下定决心与他同生共死。他也没想到,钟离一族会被今上灭门,更没想到姜氏族长明明看到了先帝的亲笔信,还是选择举族殉国。   姜纾把这些讲给楚溪客听的时候,是这样说的:“先帝唯一的错误,就是低估了今上的无耻程度——   “钟离一族是今上的岳家,他却杀得毫不手软;姜氏代代出鸿儒,是天下学子的心之所向,今上却连名声都不要了,也要将他们逼死。   “先帝是一位君子,又怎么能揣摩到那等从阴沟里爬出来的臭虫的险恶心思!”   姜纾也是历经人情冷暖之后,才渐渐理解了当年祖父的选择。   就像《史记·刺客列传》中豫让所说:“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先帝呕心沥血为臣僚筹谋,那他们这些为人臣子的又何惧以死报之?   此时,楚溪客回想起这些,依旧免不了眼圈泛红。   他不想让钟离东曦看出来,钟离东曦就假装看不出,同样做出一副伤怀的模样,感叹道:“实际上,惠德皇后已经事先将缙云氏母女送去了洛阳,缙云氏得知她的死讯后千方百计赶回长安,给今上下毒。   “那时候,云娘子没有回长安,并不是她畏惧牺牲,而是惠德皇后料想到缙云氏不肯善罢甘休,临别前留给云娘子一句话——   “保住性命,以期来日。”   就是因为这句话,即使她因母罪没入军营成了一名歌伎,都没有自甘堕落,而是挣扎着活了下来。   整整十五年,她终于等到了惠德皇后所说的“来日”,于是主动拿出缙云氏的印信,送去了黑店,这就等同于告诉那些前朝势力——   缙云一族,但凭差遣。   楚溪客没想到,随随便便收了个小徒弟就和自己身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伤怀了好一会儿,他才猛地回过味儿来,套钟离东曦的话:“这么隐秘的事,钟离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钟离东曦身体一僵,镇定道:“如果我说我是不放心有个陌生人出现在鹿崽身边,派人查了一下云飞的底细,顺带着查到这些,鹿崽会怪我吗?”   楚溪客的心尖仿佛悄悄颤动一下,不仅没有怪他,还因为这隐秘的关心有些说不出的欢喜。   不,不行,要克制!   他把视线从他那张令人脑子不清醒的脸移到桑桑身上,努力维持着严谨与冷静:“这是很隐秘的事吧,你为什么能查到?”   “鹿崽是不是忘了,我也是乐籍。像我们这种人,每日不知接触多少三教九流的人物,难免有些朝廷都没有的消息渠道。”钟离东曦的语气显出几分自嘲。   楚溪客察觉到了,已经开始自责了。   紧接着,钟离东曦反将一军:“鹿崽会不会因为这位云娘子和前朝有牵扯就不敢用她?”   “当然不会!”楚溪客脱口而出。   钟离东曦挑了挑眉。   楚溪客反应过来,慌忙补救:“我的意思是,云娘子和她的母亲都是忠正之人,找她做帮手的话至少不用担心被坑骗……那个,什么前朝不前朝的,我一个摆摊卖烧烤的管那么多做什么?”   钟离东曦笑着点点头:“鹿崽说得对。”   楚溪客连忙把烤面筋往他跟前推了推:“快吃吧,不然要凉了。”   于是,俩人一个貌似若无其事吃面筋,一个心猿意马撸猫猫,双双捂紧自己的小马甲。 第38章   钟离东曦之所以推荐云娘子, 除了他绝对不会伤害楚溪客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当年,云娘子曾在御膳房做事, 于膳食方面颇有心得,若非那场浩劫, 她能做到尚食之位都说不定。   因此, 楚溪客打定了主意找云娘子合伙。   不过,他没有如同施恩一般找上门,而是先私下里跟云飞确认了一下,云娘子是不是果真因为祥云楼前掌柜的关系找不到活干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这才让云飞回家跟云娘子商量这件事。   云飞自然是欣喜异常, 当晚收了摊便跑回家中,第二日一大早, 楚溪客还迷迷瞪瞪地背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云家人就悉数到齐了。   云娘子见到楚溪客难掩激动,当即就要行大礼。   楚溪客忙虚扶了一把, 笑言:“如今云飞叫我一声‘师父’,我与云娘子便是同辈论交, 无需如此。”   云娘子是个通透人, 看出楚溪客不想暴露身份,于是巧妙地把话题引到凉皮摊上。   楚溪客提出两种结算方式,一种是不管是赚是赔,都按固定的工钱给云娘子, 于云娘子而言算是旱涝保收;第二种就是楚溪客出食材, 云娘子出手艺, 所得净收入五五分成。   云娘子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   她在意的不是钱,而是把这个选择当成了楚溪客对她的考验,她想让楚溪客知道自己并非贪恋眼前利益的人,她有决心与魄力。   倘若楚溪客猜到她此刻的想法,一定会一脸蒙,他就是单纯想开个凉皮摊而已啊,根本没想这么多!   两相谈妥,楚溪客迫不及待地问:“云娘子何时方便上工?”   云娘子道:“今日便可,只是妾须得把阿竹送回去,晚些过来。”   楚溪客看了看躲在她身后的云竹,想了想,说:“既然云飞和阿柱都在这里,也别留三娘子一个人在家了,云娘子大可以把她带来,让她跟着阿翁念念书也是好的。”   一来,留云竹一个人在家,云娘子到底不放心;二来,她整日在蔷薇小院进进出出,难免惹人闲话,有了云竹跟着多少能堵堵那些好事者的嘴。   云娘子顿时明白了他的好意,忍不住抬起头,从他的眉眼间看到惠德皇后昔日的模样,不禁落下泪来。   云飞和云柱两兄弟不明所以,憨声道:“阿娘,这是好事啊,您怎的哭了?”   “嗯,对,是好事,我就是太高兴了。”云娘子慌忙擦去眼泪,对两兄弟道,“小郎君给了咱们全家一个安身立命的活计,是咱们云家的大恩人,大郎,二郎,替阿娘给小郎君磕个头。”   两兄弟虽然丝毫不知云娘子话里真正的意思,但还是听话地跪到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   云竹这个唯一知道真相的孩子也从云娘子身后走出来,对着楚溪客深深屈膝。   楚溪客猜到了云娘子隐藏的意思,没有阻止,只是执手还了一礼。   就这样,云家一家四口都留了下来。   云柱想法最单纯,因此也是最开心的一个,一个劲儿念叨着:“阿娘在,阿兄阿妹也在,和家里一样,真好!”   云飞虽然没说什么,但干起活来明显更有劲头了。   云娘子果然于厨艺方面极有天分,根本不用楚溪客亲自指导,只看着云飞做了一遍,就直接上手蒸凉皮了,出来的成品可谓晶莹剔透、薄而不断,还能拗一个漂亮的造型!   她显然十分了解那些后宅贵妇们的喜好,三下两下一鼓捣,什么“一枝独秀”啊,“秀外慧中”啊,“家宅和睦”啊,“鱼水之欢”啊,就呈现在盘子里了。   仅仅是凉皮配着各色小菜而已,就让她摆出一幅画了!   楚溪客惊喜得直转圈圈:“我命真好,随手一捡就是人才嘿嘿嘿……”   姜纾笑着敲敲他脑门:“命再好也是要读书的。”   楚溪客嘿嘿一笑,继续背:“参差荇菜,左右流之,拌上凉皮,非常好吃……参差荇菜,左右采之,不拌凉皮,就烤着吃……”   大宅小院,凡是读过书的全都笑趴下了。   姜纾更是笑得肩膀直颤,打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隔着翠绿竹林,钟离东曦看向摇头晃脑的小郎君,从嘴角一直笑到心里了。   ***   这是凉皮摊和烧烤摊正式分开的第一天。   因为楚溪客的关系,云娘子一家四口刚一出现在平康坊东门就受到了热烈欢迎,就连几位相熟的金吾卫都过来照顾生意。   云娘子打扮得十分端庄,言语间也进退有度,叫人十分敬重。若说刚开始大伙是冲着楚溪客过来捧场的,之后的两天就是实打实的因为云娘子的人品和手艺了。   尤其是那精美的摆盘,果真笼络住了那些高门显贵们的心。更绝妙的是,在云竹的帮助下,云娘子记住了不同人家的小厮或丫鬟,给同一家的摆盘每次都不一样。   一来二去,难免激起那些深宅贵妇们的好奇心,就如收集卡片一般,今日点一份,明日点两份,后日干脆一口气点上三五份,妄图把所有花样都给集齐了。   凉皮摊摆到第三日,几乎都要赶上烧烤的收益了。一串串可爱的小钱钱啊,全都长着翅膀飞到了楚溪客的腰包里。   凉皮摊步入正轨,楚溪客终于可以分出精力准备孟夏宴的选拔了。   关键是,再不准备,东门一条街的摊贩就要堵着他的家门念经了!   他把烧烤摊交给云飞照管,自己在其他摊子上来回晃悠了三天,最后想出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方案。   ——“惊天地泣鬼神”是楚溪客自己说的。   “我数过了,咱们整条街的卖吃食的摊位总共八十一家,这不巧了吗?刚好能摆一个‘九九归一阵’啊!”   ——“九九归一阵”也是他瞎编的。   他还煞有介事地画了一张图,站在小马扎上展示给大伙看:“看到没,这些小格子代表的就是不同的菜品,总共八十一种,刚好咱们每家一种。”   周遭先是一静,紧接着炸开了锅。   “楚小哥的意思是,不单烧烤能去竞选,咱们也可以?这不合规矩啊,说好了每坊只能出一家。”   楚溪客笑眯眯道:“既然我代表的是咱们东门一条街,当然要把咱们整条街的特色都展示出来……若只有一个盘子肯定不行,但有了这个‘九九归一阵’,不就每家都有机会了!”   摊贩们听到“每家都有机会”顿时更加上心,一个个激动地往前凑。   “啥啥阵?让我瞅瞅!”   “楚小哥,举高点,后面看不到!”   楚溪客个头已经算高的了,然而站在石墩上还是不成,瞧了瞧不远处的坊墙,咚咚咚跑过去,踩着武侯铺的梯子就骑上了墙头。   “这下看清了吗?”   大伙仰着脑袋,个个咧着嘴笑起来。   楚溪客就这样骑着墙头,举着图纸,给摊贩们讲起了具体安排。   简单说就是一句话——他想搞一个“小吃拼盘”,浓缩到一个大盘子里,相当于一份菜,就是平康坊的代表作了。   有人问:“那咱们这道菜是叫‘李家火烧’还是‘张家羊肉’?”   “格局小了不是?”楚溪客晃晃手指,一字一顿道,“咱们这叫——百、家、饭!”   众人心里都觉得很好,嘴上还要调侃:“这不就八十一家吗?不够一百家啊!”   大伙一阵笑,其实都是高兴的。   趁着这个气氛,楚溪客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大伙都瞧见了,咱们这张图上每个格子的位置都不一样,到时候我会根据荤素冷热搭配着来,李家在显眼的地方,杨家就可能在边边角角,兄弟阿嫂们可不能骂我偏心!”   丑话说在前头,摊贩们有了心理准备,反倒嘻嘻哈哈一阵调侃,不会真记恨什么。   这就是楚溪客的处世智慧了。   这个“九九归一阵”能不能惊天地泣鬼神不好说,但在场的摊贩们一个个鼻子泛酸,感动得要哭了。   第二天,楚溪客背完书就开始绞尽脑汁安排位置了。   他为了搭配方便,干脆把姜纾的棋盘搬出来,自己写了八十一张小卡片,每一张上面写着一个代号,每一个代号对应的是一家小吃。   旁边还有一个小本本,记录着代号和菜名的对应关系。   楚溪客每摆一张小卡片,就要看一下旁边的小本本,将将摆了十来张就把前面的全都忘记了,又要回头重新看一遍。   桑桑还跳出来捣乱,毛绒绒的尾巴一扫,楚溪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摆好的半个棋盘眨眼间七零八碎……   “桑桑捣蛋鬼!”楚溪客鬼哭狼嚎,一把将桑桑抓过来,从尾巴根一路撸到头顶,“说,你错了没有?”   桑桑扬着骄傲的小脑袋,炸着一身厚实的小毛毛,拒不认错。   “捣蛋”这种幼稚的词汇怎么能安在成熟稳重的桑桑猫头上呢?它明明是在蓄意报复!   早上的时候,姜纾摘了一个小小的、嫩嫩的、还挂着露珠的蔷薇花送给它,桑桑十分爱惜地叼到猫爬架上,还小心地放在了一个不会被风吹走的位置。   其实,他原本想展示给楚溪客看一下的,没想到这个臭小弟丝毫不懂欣赏,还把它超级好看、像是云朵那么白的蔷薇花叫做“不吉利的小白花”,然后就扔掉了!   所以,桑桑就来“蓄意报复”了。   喵哼~   桑桑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开了,独留楚溪客一个人蹲在棋盘边,揪着头发碎碎念:“不然还是重新做一套小卡片好了,不写代号,直接写菜名好了……”   “敢问小郎君,可否让我试一下?”   云竹其实已经在旁边看了许久,似乎看出楚溪客的为难,这才开口。   说起来,这还是云竹第一次主动跟楚溪客说话,楚溪客还挺高兴,连忙让出位置。   “来来来,我巴不得有人帮帮忙。那什么,你识字吗?能不能帮我念一下代号后面的菜名,我需要把被桑桑打乱的那些重新摆回去……”   一句话没说完,云竹就已经飞快地摆好了第一行。之后,她看都没看小本本一眼,也没询问楚溪客一句,就毫不迟疑地把其余的小卡片全都摆上了。   楚溪客看看棋盘,再看看手里的小本本,简直惊呆了——云竹把他刚刚摆的那一半分毫不差地复原出来了!   “你、你都记得?”   “勉强记得一些。”云竹谦虚地说。   楚溪客咽了咽口水,咚咚咚跑到姜纾的书房,拿了一本《本草纲目》出来,塞到云竹手里。   “你介意跟我做个测试吗?因为我觉得你和我之前认识的一个女生、不是,一位小娘子很像,她很厉害……”   或许是被“小娘子、很厉害”这两个组合在一起的词汇所打动了吧,云竹一时间忘记了害怕,忘记了伪装,甚至忘记了询问云娘子的意见,轻轻地点了点头。   测试开始了。   楚溪客给了她一炷香的时间,让她记书里的配图,能记多少记多少。   云竹超出他的预期,扫一眼就翻一页,短短的时间就翻完了整本书。   于是,楚溪客拿回书,随便说一个页码,云竹随即就能说出上面药材名。偶尔对名称不确定,但可以闭着眼睛描摹出那张药材的图样。   楚溪客渐渐地从坐着变成了站起来,其余人也放下手头的事围拢过来,就连钟离东曦和云字辈四人组都过来了。   “莫非是……过目不忘?”云霄惊奇地感叹道。   钟离东曦摇摇头:“药材名字记得不准,但图画却分毫不差,似乎只对图形或实物记忆力更牢。”   云崖暗自思忖了一会儿,突然道:“我想到大理寺失传已久的一项技艺……”   识骨术。   钟离东曦微微一笑,他终于知道云娘子是怎么认出楚溪客的了。   这边,楚溪客激动地合上《本草纲目》,说:“你果然和我同桌、不是,我刚刚说的那个人一样——三娘子,你想读书吗?有什么梦想吗?以后打算经商、做官,还是干什么?”   做官,经商,梦想?   云竹垂下眼,目光晦暗:“我只是一名女子,何谈做官?”   楚溪客坚定道:“女子又怎么了?你这可是最强大脑,比绝大多数男人都厉害!指不定将来就能当个女宰相呢!”   云竹突然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这话要是从旁人口中说出来她大抵会当个玩笑,然而,眼前这个人可是先帝与惠德皇后的遗孤啊,万一……万一呢?   云竹眼睛里的光一点点亮了起来。   旁人都在惊叹云竹的才能,只有钟离东曦的视线放在楚溪客身上。   他不知道什么叫“最强大脑”,但他可以肯定,眼前这个小少年,拥有比“最强大脑”更厉害的能力。   他就像一盏心灯,可以照亮别人晦暗的人生。 第39章   几乎没有什么波折, 楚溪客所代表的东门美食街就在平康坊一众酒楼食肆中脱颖而出,获得孟夏宴大比的资格。   主要是吧,“百家饭”太能打了, 东家出一个酱肘子,百家饭里有酥皮肘子肉;西家出一个胡饼, 百家饭里有表皮更脆、用料更足的壮馍;第三家拿出精致的花果子, 百家饭里的毫不逊色!   最后,就连竞争对手都服气了,一致为楚溪客打气,希望他能为平康坊争光。   于是, 楚溪客就在一片祝福声中去乐游原参加孟夏宴啦!   随行人员如下——   云飞推着小鹿车,车里放着煎炒烹炸各种锅具;云柱挑着扁担, 筐里放着米面粮油各种食材;云娘子走在旁边,遇到好看的好玩的总会适时为楚溪客介绍一番。   对了, 还有桑桑!   桑桑是个生活规律的小猫咪,从前都会跟着阿晚去捕猎, 现在结束了捕猎与认路的学习,就改成每天陪楚溪客出摊, 算是楚记小烧烤不可或缺的一员了。   就这样,桑桑昂首挺胸蹲在车头, 其余人跟在后面, 楚记小烧烤全体人(猫)员朝着孟夏宴赛场前进!   比试场地选在了乐游原。   乐游原是长安城的最高点,地势开阔,登高远眺,偌大的长安城尽收眼底。   此刻, 楚溪客正抱着桑桑站在乐游原上, 看看南面的曲江池, 再看看西边的大雁塔,棋盘一般的长安城仿若就在脚下,别提多畅快了!   桑桑显然也很开心,毛绒绒的小胖身子没入密实的草丛中,一会儿匍匐隐蔽,一会儿突然跳起,玩得不亦乐乎。   小家伙很听话,楚溪客轻轻一叫就颠颠地跑回来了。   “喜欢这里?”楚溪客挠挠它的下巴。   “喵~”桑桑眯起眼睛咕噜咕噜。   “那以后咱们每逢初一十五都过来玩好了!”楚溪客随随便便就定下了休假的日子。   “喵!”桑桑一下子把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发出一个夹子音。   楚溪客凭借前世相处十七年的经验,诡异地“听懂了”它的意思。   “放心,阿翁也会一起来。”   桑桑顿时开心地叫了一声,尽职尽责地跑到前面,为它最爱的姜纾探路去了。   楚溪客垂头丧气:“感情的世界果然没有先来后到,明明是我先认识的桑桑,可是在桑桑眼里,阿翁是一块宝,我就是一根草!”   云娘子掩唇一笑,温声道:“小郎君不如多陪桑桑玩会儿吧,妾先带着大郎、二郎去内府官那边登记。”   楚溪客点点头:“那就麻烦云娘子了。”   云娘子屈了屈膝,又不放心地叮嘱道:“听闻今日有皇子皇女到场,还望小郎君注意安全。”   楚溪客郑重地应下。   其实,吃早饭的时候钟离东曦就跟他说过了,还例数了几位皇子皇女的脾气秉性,万一撞上了要如何应对,楚溪客一一记在了心里。   云家母子刚刚走远,草丛里就传来一声猫叫、不,是两声!一声是桑桑的,还有一声莫名的熟悉!   楚溪客紧走两步,果不其然,是那只偷鱼的奶牛猫!   仇猫见面,分外眼红,两只猫齐齐拱起身体,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   楚溪客连忙说:“桑桑,别在外面打架,快回来!”   桑桑听话地看了他一眼,一点点往后退。   谁知,就在这时,那只奶牛猫突然弹跳而起,伸长爪子,一下子挠在桑桑耳朵上。   桑桑被挠疼了,“喵”的一声痛叫,带着三分惊惧七分愤怒。   楚溪客心疼坏了,大步过去把桑桑抱起来。   桑桑又疼又气,毛绒绒的小脸埋在楚溪客胸口,呜呜哭。那只奶牛猫却不肯罢休,还要跳起来咬桑桑的尾巴!   楚溪客光提防它的爪子了,没料到这小家伙还会学小狗下嘴,想也没想就伸出胳膊去挡。   只是,他忘了,他在保护桑桑的时候,桑桑也想保护他,而且桑桑比他动作更快——   眼瞅着奶牛猫就要一口咬在楚溪客的手臂上,桑桑突然蹿出去,明明刚刚还痛得呜呜哭,这时候却异常英勇地把爪子伸了过去。   这样一来,奶牛猫咬到的就不是楚溪客的手臂,而是桑桑的小爪子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银色的身影如同利箭一般从密实的草丛中弹射而出,腾空的身体直直地朝着奶牛猫撞去,前一刻还露出得意神色的奶牛猫转瞬间被撞飞了。   这还不算完。   那只银色的……猫,还是小老虎?总之,它像一头小野兽般毫不迟疑地奔过去,一口咬在奶牛猫脖子上。   这下,惨叫的换成了奶牛猫!   实际上,奶牛猫是三只毛绒绒里个头最大的,肥壮的小身体几乎能装下两个桑桑了,而这只突然出现的“小老虎”个头最小。   直到他静止下来,楚溪客才看清,这分明是一只银色的虎斑猫!   小虎斑虽然个头小,却十分凶猛,尖利的牙齿狠狠咬在奶牛猫的脖子上,仿佛再稍稍用力一些奶牛猫的喉咙就要被咬断了。   楚溪客吓了一跳,忙道:“乖乖,松松口,可别咬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只小虎斑猫很眼熟,也下意识认为对方能听懂他的话。   果然,小虎斑扭头看了他一眼,像是听懂了,但是依旧咬着奶牛猫的脖子不放,一丝血色顺着它的嘴角留下来,奶牛猫疼得嗷嗷惨叫。   楚溪客有点儿急了,不过是小猫咪而已,平日里打闹归打闹,不能真下死手啊!   他也顾不上自己会不会被咬了,连忙蹲下去,拢住小虎斑的小脑袋。   意外的是,小虎斑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甚至连挣扎一下都没有,似乎非常信任地接受他的触碰。   只是,依旧没松开。   楚溪客都要把它抱起来了,小虎斑依旧执着地咬着奶牛猫的脖子!奶牛猫都快翻白眼了……   这时候,桑桑有些迟疑地走过来,闻了闻小虎斑,试探性地“喵”了一声。   小虎斑这才松开嘴,因为它要舔桑桑。当然,松开之前还不忘照着奶牛猫的耳朵挠上一爪子,好巧不巧和桑桑被挠的那只在同一边。   楚溪客:“……”   然后,小虎斑就和桑桑去贴贴了——主要是小虎斑单方面贴贴,还热情地舔桑桑的头毛。桑桑的小猫脸有点蒙的样子,但是并没有抵触小虎斑的亲近。   楚溪客紧张地检查着奶牛猫的伤势。   好在只是破了一点皮,没有伤到其他地方。尽管如此,楚溪客还是有些自责,想着回头找个兽医,好好给小家伙看一下。   就在这时,坡下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似有重甲兵士齐步而行。紧接着,就传来一个略显焦急的呼唤声:“黑白将军——黑白将军——”   听起来,像是一个年轻的小娘子。   楚溪客看看通背纯黑,下巴和前胸覆盖雪白细绒的奶牛猫,不由失笑:“是找你的吧?”   撑腰的来了,刚刚还一脸柔弱的奶牛猫突然暴起,挠了楚溪客一爪子,扭头就往坡下跑。   然后,那道焦急的声音就转为了嗔怪:“黑白将军,半晌儿不见猫影,是不是又跑去跟别的猫打架了?”   楚溪客呵呵呵:敢情还是个惯犯呢!   紧接着,嗔怪又转为惊叫:“怎么还流血了?!谁打的你?”   奶牛猫非常戏精的一通“喵喵喵”,坡下之人就气势汹汹地找过来了。   打头的是一位妆容华丽的宫装少女,身后跟着十余名执戈披甲的卫兵。   这些护卫穿的不是禁军或十六卫常备的金甲或银甲,而是青铜色的重甲,而且个个高大威猛,一身的杀伐之气,单是这么一看就让人腿脚发软。   看到这些青甲卫头盔上的幽兰标识,楚溪客就知道这个少女是谁了——   幽国公主李柔娘,排行第五,生母贺兰贵妃,舅父贺兰大将军,是贺兰家这一辈唯一的孩子。六岁生辰那年贺兰康送了她一支青甲卫,凶神恶煞的卫兵每日在后宫进进出出,今上屁都不敢放一个。   直到二皇子、三皇子和四公主先后被吓得哇哇大哭、整夜噩梦不断,今上才不得不赐了一座公主府给李柔娘,开了公主未嫁而出府别居的先例。   意外的是,这位五公主没有丝毫跋扈、骄纵的名声传出来,反倒常有夫子夸奖她才思敏捷、见识广博,不输男儿。   偏偏她还有一副好性情,对上敬重父母,对下友爱兄妹,还用自己的私库资助着东西两京十余个慈恩局。   坊间早有传闻:“但凡五公主是个男儿郎,东宫之位也不至于悬空十余年。”   楚溪客知道得更多些。   《血色皇权》中,五公主的立场十分微妙,不是主角团的一员,但也没有站在今上那边,她握有贺兰氏的部分兵权,偶尔帮一下主角攻,时不时又会给主角受找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她的结局也非常戏剧性——   主角受发动宫变,今上断头,主角攻身死,其余皇子公主没一个有好下场,唯有五公主在幽州自立为王。   那时,主角受已然登基为帝,恢复了前朝的国号。五公主培养私兵,屡次挑衅主角受,但主角受只是防守,从未主动出击过。因此,直到五公主去世,幽州才被收回。   五公主终身未婚,十余年间除了操练军队给主角受找麻烦,就把全部精力放在幽州的发展上。在五公主的治理下,幽州政治清明,仓廪充足,百姓安居乐业,富足程度远胜其余州府。   在主角受的默许下,五公主的事迹被正史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成为国朝历史上唯一一位女性藩王。   对了,她还给自己改了名字,死后墓碑上写的是——   李东兰。   李东曦的东,贺兰氏的兰。   此刻,还是一位垂髫少女的五公主心疼地摸摸奶牛猫,一双凤眸凌厉地看向楚溪客。   楚溪客心里冒出一个配乐的声音:“完了,这事没办法善了了。” 第40章   楚溪客第一反应就是保护好小虎斑, 绝对不能把它供出来。扭头一看,哪里还有小虎斑的身影?只有他家胖嘟嘟的小桑桑乖乖地躲在他身后。   楚溪客顿时放轻松下来,玩笑道:“如果我说您家猫是被一只小虎崽咬的, 小娘子信吗?”   ——五公主没有亮明身份,楚溪客也就假装不知道, 是故以“小娘子”相称, 这也是对年轻女子的尊称了。   五公主扬起精致的小脸,嗓音清亮,语气却威严:“我不跟小宠物计较,只找你说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平日里在平康坊时你就没少欺负我家黑白将军!”   楚溪客笑笑,说:“我没有去过小娘子家, 又怎么会欺负您家猫?”   五公主:“我又没说是在我家。”   楚溪客:“那就是在我家了?”   “当然!”五公主脱口而出。   楚溪客轻轻一笑,说:“如果是在我家的话, 除了我家桑桑,我只见过一只偷鱼贼, 不会就是小娘子这只吧?”   五公主才意识到自己被楚溪客绕进去了,精致的小脸闪过一丝怒色, 但很快镇定下来,冷声道:“阿兄说得没错, 你还真是伶牙俐齿。”   楚溪客挑眉:“阿兄?”   五公主神色一顿, 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立即补救:“这次我没证据,看在小银的面子上暂且放你一马,下次若被我抓个现行, 看你还怎么抵赖!”   说完, 也不管楚溪客的反应, 而是朝着他身后的桑桑甜甜一笑:“小银,姑姑走了,下次见哦!”   姑姑?   五公主带着她的奶牛猫和青甲卫走远了,楚溪客捏着桑桑的小爪子逼供。   “她为什么叫你‘小银’?桑桑之前就见过她吗?对了,之前钟离公子就说和五公主认识,他、他们该不会是……是那种关系吧?”   楚溪客的表情突然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桑桑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小猫脸也挺一言难尽的。   “喵~”桑桑不想看楚溪客胡乱脑补了,冲着草丛叫了一声。   果然,楚溪客的注意力立即被转移,想起了那只挺身而出的虎斑猫。   只是,他沿着缓坡找了一圈,连根猫毛都没看到。那只个头很小、却凶猛异常的小虎斑就像来时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锣鼓声响起,孟夏宴大赛很快就要开始了,云飞过来叫楚溪客,楚溪客没办法再耽搁下去,于是只得抱着桑桑离开了。   身后的草丛中,一抹银色一闪而过。   孟夏宴现场。   今上以那等血腥的方式夺得皇位,深知自己在士大夫之中的名声早已稀烂,无法补救。因此干脆曲线救国,走亲民路线,试图在民间树立一个“与民同乐”的形象。   因此,诸如上巳节、端午节、中秋节、上元日这种重要节日,他一定会亲自参加,另外又在边边角角的节日搞了一些小活动,让皇子皇女们参与进去,替他刷刷脸。   别说,这一招还挺有效,至少那些不知根底的百姓都觉得皇城这一家子挺亲民,没什么架子。   比如此刻,区区一个孟夏宴比赛,三个皇子、两位公主都到了。   繁复的宫装穿在身上,华丽的冠冕压着脑袋,十几岁的小人儿都透出股煌煌威仪,令周遭百姓不敢直视。   “草民参见皇子殿下!参见公主娘娘!”不知哪个带的头,周遭呼啦啦跪下去一大片。   结果就剩下楚溪客一个,鹤立鸡群。   他不想跪,不然对不起已逝的父皇和母后,但是也不能显得太扎眼,否则小命不保。于是他假装跪拜,其实盘着腿像只小青蛙似的趴在了地上。   趴完眼睛还不老实,悄悄往皇子公主那边瞅。   冷不丁对上五公主凌厉的目光,楚溪客讪讪一笑,连忙移开,然后就看到了旁边的“皇长子”,对方正看着他,褐色眸底带着几分好奇。   楚溪客连忙扎下脑袋,恨不得钻进地缝里,让“主角攻”永远都注意不到他!   随着内侍一声洪亮的“起”,周遭百姓又呼啦啦站了起来。   这下,楚溪客藏不住了,灵机一动,抓了把黄土糊到自己脸上。   “那人也是厨子?一脸脏兮兮的模样,他做的饭菜我可不敢吃。”四公主好巧不巧也看到了楚溪客,一副嫌弃的语气。   楚溪客不仅没有丝毫羞窘,反倒挺得意,他就不信了,这脏兮兮的样子,还能让主角攻一见钟情!   就在这时,就见那位“皇长子”开口了:“花猫儿似的,倒是可爱。”   楚溪客:!!!   轻飘飘一句“可爱”,吓得楚溪客差点退赛,然而对上云飞几人殷切的目光,他还是咬咬牙坚持住了,并找了一个离“皇长子”最远的角落,把摊位支起来。   说到底是比赛,各家在烹制菜肴方面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讲究,不能被同行窥见,因此大多用屏风、帷幔等遮挡起来。   同时,为了保证安全,各家都有一个内监并一位禁军看着,免得有不法者在饭菜中加一些不该加的东西。   唯独楚溪客,周遭毫无遮挡,炉灶锅碗也奇奇怪怪,他拿出一样旁边的内侍就询问一句:“此为何物?有何用途?”然后再交由禁卫检查一遍。   楚溪客也不烦,对方问一句,他就笑呵呵地答一句,就算对方问不到,他兴致来了也要主动介绍一番,就像在炫耀他的那套好东西。   最后,原本一脸高高在上的内侍都忍不住和颜悦色起来:“小郎君还真是与众不同,往年咱们也随贵人出宫做过这事,那些厨子们不是吓得战战兢兢,就是被盘问得一脸烦躁,唯有小郎君,不像是过来比试的,反倒是交流手艺。”   楚溪客同样笑呵呵地回道:“公公与军爷仔细些,不光是对贵人们负责,也是在帮咱们做个见证不是?”   这下,内侍更是高看他一眼,道:“小郎君果然是个通透人。好了,咱家这边检查完毕,就不耽误小郎君的时间了。”   楚溪客道了声谢,手脚麻利地准备起来。   总共八十一道小吃,全部要现场制作,还不只做一份,至少五位皇子公主、十名官眷要一人一份,另外还要多做两份给各坊选出来的代表品评。   为了保险还要多准备两份,无疑是个大工程。   好在,这些天云娘子和云飞日日陪同楚溪客一起练习,三人已经做好了分工,另有云柱打下手,桑桑在旁边加油,小小的烧烤摊可谓是有条不紊,忙而不乱。   煎炒烹炸各种花样,这个时代的人哪里见过?东西南北各色小食,在长安人眼中也是极新鲜的。别家还在细致地片鱼、雕花呢,楚记小烧烤这里已经飘散出阵阵香味了。   楚溪客不知不觉沉浸其中,甚至忘了这是在比赛,就像在家里那样,煮好肉丸吹吹凉,喂给桑桑一颗,扭头瞧见云柱巴巴地看着,又给他盛了一碗。   云柱有了,云飞也得有吧?云娘子虽然是大人,但也是需要关心的,于是楚溪客便像在家里那样,做到一半,自家人先你一口我一口地尝了起来,彼此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让人不由觉得他们碗中的饭菜定然是十分美味的。   楼台上。   五公主轻轻摸着奶牛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想,我知道阿兄为何会在意这个小厨子了。”   伪装成皇长子的阿肆点点头,煞有介事地说:“因为他长得很好看吧!”   五公主高深莫测的表情顿时裂开了。   锣声响起,时间到。   楚溪客踩着点装好最后一盘“百家饭”。“九九归一盘”往食案上一摆,瞬间惊艳了所有人。   最先引人注意的是那个造型别致的盘子。   这个时代,贵胄之家用餐多是金银器,讲究些的用漆器,百姓家要么用粗陶,要么用白瓷,如“九九归一盘”这种胎体纤薄、泛着精美青花、造型别致又大气的瓷盘无疑是长安城头一份。   就连五公主都忍不住问:“这盘子是打哪儿买的?”   “我家阿翁为了这次比试特意烧制的。”楚溪客很是骄傲地说。   但凡知道些根底的,都记得他在曲江宴上闹的那一处,因此把他当成了“鹿鸣”,而他口中的阿翁,自然就是姜纾了。   姜纾啊?   在场的王公贵胄们不约而同感叹一句,这就不奇怪了。紧接着又有些遗憾,看样子很难买到了。   楚溪客笑嘻嘻道:“投我一票,九九归一盘免费赠送啦!”   贵人们听出他在开玩笑,纷纷笑起来。   其余竞争者目瞪口呆:这小子不讲武德!   这里需要说一下评选规则——   五位皇子公主、十名贵眷、一百一十坊的代表组成评委团,每人手中有三块小木牌,只是颜色不同,代表的分值也不一样。   皇子公主手中是黄牌,每块五十分。   贵眷手中是红牌,每块十分。   各坊代表是绿牌,每块一分。   每位评委都可以把自己小木牌投给喜欢的菜,不排除三块同时给一道菜的情况,但到底是个与民同乐的喜庆事嘛,但凡有些情商的都不会这么做。   偏偏,阿肆就这么做了,他把三块木牌都放到了楚溪客面前,还用很温和的声音说了句:“很好吃,最喜欢脆皮肠。”   楚溪客汗毛都竖起来了,差点当场逃走。   紧接着,四公主刻薄的声音就把他拉回了现实:“大兄是在洛阳待得太久了吗,连这种不入流的街边小食都能下咽?”   阿肆向来是个好脾气的,如果仅仅牵扯到他自己他其实可以不计较,但四公主这句话不仅在讽刺他,还连累到了阿兄非常在意的邻家小郎君。   这就不能忍了。   于是,阿肆学着自家阿兄放大招前的样子,冷飕飕一笑,不紧不慢地说:“四妹幼年时曾在民间长大,想来尝遍了这些街边小食,自然不觉得新鲜……听闻有一次,四妹为了一块甑糕竟偷了你母亲的金钗去换,结果把整个摊子都买下了,也是有趣。”   四公主登时面红耳赤,险些气晕过去。   楚溪客兴致勃勃听八卦。   其实,今日出门前钟离东曦就跟他说了一下几位皇子公主的性情喜好,其中就有关于二皇子与四公主的陈年旧事。   二皇子和四公主的生母德妃并非今上明媒正娶,而是他青梅竹马的表妹,当初是以外室的身份接入宫中的。   当年,今上武举入仕,因出众的相貌和圆滑的为人成功混入长安贵胄圈。   一次曲江宴饮,今上大庭广众之下救了意外落水的钟离家嫡女,并展开热烈的追求。钟离家主本不想让女儿低嫁,然而在今上三番五次的撩拨之下,钟离小娘子动了心,执意要嫁。   殊不知,今上早与那位青梅竹马的表妹暗中苟合,就在今上与钟离娘子大婚当日,那位表妹在今上置办的外宅中产下一子,就是如今的二皇子。   也就是说,二皇子其实比钟离东曦还要大上一岁,但今上为了遮掩丑闻,硬生生给他减了两岁,排行在长子之下。   讽刺吧?   更扯的还在后面。   后来,钟离娘子察觉到外室的存在,本欲与今上和离。今上在钟离娘子门外跪了三天三夜,滴米未进,终于求得钟离娘子心软。   然后,他为了让钟离家放心,亲自带着手下砸开外宅的大门,把表妹母子赶了出去。那时候,这位表妹刚刚生下四公主,还没出月子。   ——从这一点就能看出,今上是个狠人。   四公主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长到了四岁。直到今上谋反,灭了钟离家满门,钟离娘子疯癫致死,今上才将表妹接回宫中,封为德妃。   按说,四公主那时候只是一个小孩子,父辈的错误怎么也不该怪到她身上。只是,或许因为她骨子里的自卑作祟吧,在摇身一变成为公主后,反倒变本加厉地自傲起来,但凡看到哪位贵女比她好看些、有才华些、名声好一些,都要不择手段地打压。   偏偏这种世家贵女有很多,四公主便莽莽撞撞地得罪了许多人,因此她的陈年旧事也就被挖了出来,悄悄地在坊间流传。   突然被挑出旧事,四公主气得面目全非,正要发作,却被二皇子按住。   二皇子在她耳边低声道:“当着众多百姓的面,你连公主的体面都不顾了吗?”   四公主眼圈泛红,到底没说什么,谎称身体不适匆匆离开。   围观百姓站得远,不明就里,贵眷们却在维持雍容姿态的前提下,还能彼此传递一下幸灾乐祸的眼神。   楚溪客有幸近距离吃了个小瓜,还挺爽!   什么叫先撩者贱?   这就叫!   四公主若是不率先挑衅“主角攻”,能被如此响亮地打脸吗?   ***   不过是一个小插曲而已,并没有影响大家的兴致,四公主一走,众人该吃吃,该喝喝,该投票投票。   楚溪客生得俊美,介绍起菜品来又声情并茂,惹得贵人们笑意连连,不由地抓起筷子,尝了一口。   这一尝可不了得,不少祖籍在外地的贵眷竟尝出了家乡的味道!   就连那些身为竞争对手的评委都不由地连连点头:“怪不得叫‘百家饭’,大昭各地,百家五味,竟都在这小小的盘中了。”   美味的小吃,加上锦上添花的情怀,楚溪客得到的牌子远远超过了其他家。   他原本没期待五公主能投他一票,毕竟刚刚因猫结怨,没想到,人家根本没计较这件事,非常公允地把第三个牌子放到了他手中。   “这一票为的是你的用心,我听说你把平康坊整条街的摊贩都照顾到了,并没有只拿自家烧烤摊做文章,真正做到了兼容并蓄、携手共进,这也正是父皇命吾等举办‘孟夏宴’的初衷。”   五公主这句话,给这场孟夏宴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楚溪客看着小小年纪便端庄大度的五公主,对比一下落荒而逃的四公主,高下立见。   最后,楚记小烧烤意外地打败各大酒楼食肆,拿到了头名。   楚溪客并没有因此沾沾自喜,他知道自己是赢在了巧思上,而非单纯的色香味。   他在品尝其余菜品时就发现了好几盘非常好吃的,并毫不吝啬地把自己的牌子投了出去。这样的举动,倒让人高看一眼。   转了一遭,楚溪客也算结实了几位人品好、手艺也好的同行,彼此商量着找机会再交流一番呢!   钟离东曦算准了时间过来接人,就看到楚溪客被一群人围着,交换……名片?   就是临时写在小木牌上的地址、姓名,就算是认识了,回头递帖子拜访的时候才不会被人打出来。   “楚小哥当真好巧思!”   “拾人牙慧、拾人牙慧而已。”   楚溪客应对起来,一副如鱼得水的模样。   钟离东曦突然就有点酸了,不高不低地唤了声“鹿崽”。   前一刻还在人堆里八面玲珑的楚溪客,嗖地一下扭过头,直直地朝着这边看过来。看到是钟离东曦,他毫不迟疑地朝众人拱了拱手,一路小跑着过来了。   “你来接我啦?猜猜我得了第几名?对了,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我和桑桑遇到了一只虎斑猫!虎聿洗斑猫你见过吗?就是那种银色的,像一只小虎崽的样子……”   是只有在他面前才会彻底放松、毫无逻辑、喋喋不休的小郎君了。   钟离东曦不酸了。   他帮他擦去额头的汗珠,温声道:“不急,先上车,慢慢说。”   话音刚落,就听身后传来一声:“钟离公子,好久不见。”   楚溪客一扭头,看到五公主站在那里,一双美目笑盈盈地望着自己身边的男人。   紧接着,“皇长子”也走到牛车旁,十分熟稔地说:“阿兄是来接我的吗?”   楚溪客:“……”   传说中的修罗场? 第41章   五公主和阿肆互看一眼, 各自醋意满满的样子。   五公主主动出击:“钟离公子,许久不听你抚琴,不知今日可有这个机会?”   阿肆紧接着说:“公主府乐师那么多, 哪里就少了琴曲听?昨日我得了一个剑谱,请阿兄指点。”   “钟离公子是名乐师, 不是武夫, 你是不是忘了,皇、长、兄?”五公主别有深意地看着阿肆。   阿肆还要说什么,被钟离东曦打断:“两位殿下不管听曲还是练剑,都请改天吧, 我今日是来接鹿崽的。”   此话一出,五公主和阿肆齐刷刷看向楚溪客。   楚溪客正暗搓搓吃瓜呢, 猝不及防成了矛盾中心,顿时有点怂:“那个, 其实,不接我也行……我刚好要去找找那只虎斑猫……”   钟离东曦的视线看过来, 带着三分无助五分期盼,还有一丢丢令人心软的恳求。   楚溪客立即“懂了”, 当即挡在钟离东曦身前,话锋一转:“那只猫极会隐藏, 我一个人恐怕找不到, 还要麻烦钟离公子陪我一起找找。”   “好。”钟离东曦笑着点点头。   看在楚溪客眼里,莫名多了些感激的意味。他瞬间责任感爆棚,当着皇子和公主的面就把钟离东曦拉上了牛车。   上车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怂起来:“那什么,你平时是不是常常参加宴会之类的, 今日拂了他们的面子, 回头他们该不会给你穿小鞋吧?”   钟离东曦笑着摇摇头:“换成别人或许会, 但皇长子和五公主与我相识多年,不至如此。”   楚溪客眨了眨眼:“相识多年?”   钟离东曦微微颔首。   楚溪客试探性地问:“他们都很……赏识你?经常邀请你去他们的私宅,也会这样抢你?”   钟离东曦失笑:“鹿崽想说什么?”   楚溪客轻咳一声,不甚自然地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啊,话说某朝某代,有一位十分英明的帝王,登基之初就立了嫡长子为太子。这位太子品行不错,也算有些抱负。有一天他结实了一名伶人,两人一见如故,交往日深,渐渐的就有一些不好的话传出来……你猜,最后怎么着了?”   钟离东曦配合地问:“怎么了?”   “那名颇有见识的伶人被帝王处死了!太子也变得疯疯癫癫,最后被废了!总之两个人都特别惨……”   楚溪客顿了顿,别有深意地问:“你觉得,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   钟离东曦有心逗他,故意说:“不要和太子交往过密,不然会引起帝王不满。公主的话可能会好一些。”   “公主也不行!”楚溪客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还有一个故事,帝王最心爱的女儿嫁了一个不喜欢的驸马,为了排遣寂寞就在宫外找了几个蓝颜知己,外界都传这些男子都是公主的面首,最后帝王一气之下,把他们全杀了!”   他认真地看着钟离东曦,煞有介事道:“以上故事告诉我们——面首没有好下场。”   钟离东曦失笑:“鹿崽是在担心我吗?”   突然被如此直白地点出来,楚溪客还有些不好意思。   钟离东曦放软了语气,耐心解释:“五公主之所以亲近我,是因为我曾救过她的命——五公主六岁那年,随同贺兰贵妃前往洛阳观赏牡丹,险些被贼人所掳,我刚好路过救了她,从那之后她便常常帮扶于我。”   以上每个字都是真的,只是钟离东曦没有说出全部细节。   五公主自小喜爱牡丹,六岁生辰那年好不容易求得贺兰贵妃同意,带她去洛阳看牡丹花展,却不知道早有人设下埋伏。   五公主受到三皇子的蛊惑,甩开护卫,跟他去了偏僻处。若非钟离东曦一早就发现了不对劲,乔装改扮跟了过去,五公主也就长不了这么大了。   这件事带来一系列后续影响——   贺兰康以此为契机,无比强势地塞了一队青甲卫进入后宫,保护贺兰贵妃和五公主的安全。   设局的那位嫔妃原本是钟离娘子的陪嫁丫头,钟离娘子怀着钟离东曦时知道了外室的存在,一时早产坏了身子,这才提了那个丫头做妾室。今上登基后,这位妾室被封为丽嫔。   起初,丽嫔对钟离母子还算忠心,只是后来发生的一系列变故渐渐助长了她的野心——钟离东曦被废,今上中毒不能再有子嗣,储君只能在二皇子与三皇子之间选择。   先前说过,二皇子实际年龄比钟离东曦还大,是真正的长子,且为今上青梅竹马的德妃所生。三皇子要想压他一头,只能从出身上下功夫。   于是,丽嫔便把主意打到了贺兰贵妃身上,几次提出把三皇子记到贺兰贵妃名下,却被贺兰贵妃拒绝了。最后,在旁人的挑唆之下,她竟谋划着要害死五公主!   最后,事情败露,一应参与者皆被处死。在今上的百般维护下,三皇子毫发无伤。从此,贺兰贵妃彻底对这个虚伪自私的皇帝失望了。   五公主受了惊吓,断断续续病了大半年,好了之后就再也不喜欢牡丹了。不过,她记住了救她的人,也第一次知道,她还有一位虽然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但是力气很大、胸膛很温暖的兄长。   从那时起,五公主每个月都会派人给钟离东曦送礼物,过生辰的时候还会亲自去看他。因此,钟离东曦让阿肆假扮自己的时候,瞒过了所有人,唯独没有瞒过她。   好在,五公主小小年纪就非常早慧,她不仅帮钟离东曦保密,还在内侍盘查的时候机智地遮掩过去,就连贺兰贵妃都没告诉。   正是有了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的照拂,那些年钟离东曦才没被德妃磋磨死,还渐渐培植出了自己的势力。   ……   楚溪客没有轻易被他带偏,转而问道:“那皇长子呢?他为何叫你阿兄?”   钟离东曦顿了一瞬,说:“是上一辈人的渊源了。”   楚溪客看出他的迟疑,没再追问。   其实,即使钟离东曦不说,他也已经隐隐猜到了——   和皇长子从小认识,还能在五公主出游的时候随同保护,怎么也不可能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小乐师。   钟离东曦第一次自我介绍的时候说他姓钟,单名一个离字,楚溪客从来没怀疑过。直到这一刻,他才开始怀疑,这位钟离公子恐怕并非“姓钟名离”,而是复姓“钟离”。   楚溪客一路上变得异常沉默,就连原本说好的去找虎斑猫的事也没再提起。   牛车照例停在蔷薇小院正门。   楚溪客下车的时候,冲着钟离东曦笑笑:“今日多谢你了。”   话说得异常客气,笑容也有些勉强。   就连云浮都看出来了,楚溪客有些不开心:“邻家小郎君是不是猜到了殿下的身份?”   钟离东曦沉着脸,没吭声。   云浮缩了缩脑袋,重新趴回车顶。   牛车调了个头,吱钮吱钮往前走,一路绕过十字街,走了一大圈方才回到翠竹大宅门口。   钟离东曦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丝毫没有下车的意思。云浮做贼似的从车顶翻下来,蹑手蹑脚地下了车,打算找云霄求救。   钟离东曦突然开口:“你可知道为何姜纾没有告诉他?”   云浮就像被喊了“一二三木头人”般猛地定在原地,一脸蒙:“告诉谁,邻家小郎君吗?告诉他什么?殿下的真实身份吗?”   钟离东曦看了她一眼,推开车门,大步下车。   云浮战战兢兢跟在后面,虔诚祈祷着,殿下和小郎君千万不要冷战,不然她都不好意思蹭饭了!   蔷薇小院。   姜纾在画画,桑桑乖乖趴在花瓶旁,尽职尽责地担任小模特。   楚溪客绕着书案转了好几圈,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然而一人一猫除了最开始问候了一句之外,就再也没放一个眼神在他身上。   最后,还是楚溪客憋不住,黏到姜纾身边,软乎乎地开口:“阿翁啊,如果,我是说如果哈,你有很重要的事瞒着我,是为了什么?”   姜纾动作一顿,默默梳理了一遍自己隐藏的哪件事被他发现了,最后得出结论:以自家崽崽的聪明程度,约莫哪一件都发现不了。   于是,姜纾恢复了镇定的样子,说:“倘若我要瞒你,大抵是说了也无济于事,只能让你不开心,或者再次做出‘离家出走’这样的蠢事。”   楚溪客心虚地嘿嘿一笑,有点开心起来:“这么说的话,钟离公子不告诉我真相,应该是不想让我知道太多吧?毕竟牵扯到前朝旧事,他八成是想保护我……”   姜纾:“你问的是那个他?”   楚溪客点点头。   姜纾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他的话情况不一样,他如果有什么事瞒着你,定然是因为自私又心虚,担心你看到他的真面目就会疏远他、讨厌他、巴不得与他割席断义。”   楚溪客:“……”   这么双标的吗?   其实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姜纾真相了。   钟离东曦起初隐瞒真实身份是因为和楚溪客不熟,如今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敢说,因为害怕楚溪客知道后会把他当成仇人。   尽管,当年的宫变与他无关,而他实际上也是受害者。但是,谁让一手策划这一切的是他血缘上的父亲呢?   因为在乎,钟离东曦不敢赌。   楚溪客蔫哒哒地回了东暖阁。   桑桑担心他,懂事地跟姜纾打了声招呼,就迈着小短腿追上来了。   楚溪客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对着桑桑碎碎念。   “其实我已经猜到了,钟离公子八成是钟离家的人,和皇长子是表兄弟,这样一来,皇长子叫他‘阿兄’就说得通了。   “既然这样,再追究他为什么瞒着我已经没有意义了,事实就是,他和主角团是一伙的,如果我继续和他走得这么近的话,八成躲不过这场纷争。   “桑桑,不然咱们搬家吧?搬到洛阳怎么样?或者更远一些……干脆说服阿翁跟着贺兰大将军去北境,这样就永远不用担心被卷到主线剧情里了!”   楚溪客的话透过半开的窗户,一字不差地传到钟离东曦的耳朵里。   听到那句“跟着贺兰大将军去北境”,钟离东曦顿时慌了,理智还没做出决断,身体已经飞快地下了楼,踩过倒塌的竹墙,沿着咯吱作响的楼梯,来到东暖阁门外。   “咚咚咚——”敲门声略显急促。   楚溪客依旧躺在地板上,听到声音狐疑地扭过头,说:“门没栓,进来——”   还没说完,钟离东曦就大步走入。   楚溪客刚刚换了个姿势,此刻像个小青蛙那样趴在地板上,与钟离东曦四目相对。钟离东曦显然也没有完全准备好,一时间有些怔忪。   两个人一个仰着脑袋,一个低着头,就以这种诡异的角度互相看着,时间仿佛静止了。   门外,云柱正在擦地,两条腿蜷着,抹布按在地板上,像戏剧里的矮子走路一般,擦过来,擦过去,玩也似的。   来回擦了三圈,屋里的人还没说话。云柱嘿嘿一笑:“小郎君,钟离公子,你们被点了穴吗?”   屋里的时间这才重新流动起来。   钟离东曦定了定神,虽然来的时候是一时冲动,但既然已经站在这里了,也就不再瞻前顾后。   他看着楚溪客的眼睛,说:“我有话跟你说。”   楚溪客意识到什么,慢吞吞地坐直身体,说了一句看似毫不相关的话:“我们是朋友吧?”   钟离东曦顿了片刻,才说:“自然。”   楚溪客缓缓说道:“你是我来到长安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我最珍惜的朋友。关于你的私事,如果不方便可以不告诉我。   “因为我自己身上也有秘密,即使最亲近的朋友也不能说。所以,我完全可以理解。但是,倘若你说了,我希望你不要骗我。”   钟离东曦眼中的决绝一点点褪去,转为柔软的笑意:“好,那我们就都不说。我保证绝不会做伤害鹿崽的事,连同鹿崽在意的人也不会有所牵连。”   “还有猫。”楚溪客强调。   钟离东曦笑了一下:“嗯,还有猫。也请鹿崽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你说。”   “倘若将来有一天,我们彼此的秘密摊开,鹿崽要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不许离家出走,更不能……搬去北境。”   楚溪客眼神发飘,嘴上却硬气:“我有那么幼稚吗?怎么可能动不动就离家出走。”   “那就好。”钟离东曦超额达成目的,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楚溪客趴回地上,滚来滚去。   虽然钟离公子的“保证”不一定能抵御剧情的力量,但是这番话确实让楚溪客稍稍放下了心。其实吧,刚刚想到要搬去北境的时候,他也很不舍来着,也不知道北境能不能卖烧烤……   等等!   钟离公子怎么知道他想搬去北境?   楚溪客望了眼半开的窗户,头顶缓缓冒出两个字——社死。   他嗖地一下冲到窗边,看到对面的窗户紧紧关着,这才放下一半心。至于另一半,还要再测试一下。   “钟离公子?”楚溪客小声呼唤。   对面没有回应。   “钟离公子!”楚溪客声音稍稍放大。   依旧没有回应。   楚溪客找个了小木棍,“咚咚咚”地开始戳窗户——如果这样还不回应的话,八成就是装的!   结果,刚戳了两下窗口就开了。   钟离东曦一脸不解的模样:“是鹿崽在敲窗?”   “啊,我以为你没在屋里呢!”楚溪客暗搓搓试探,“刚刚我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听见吗?”   钟离东曦指了指自家窗扇,说:“我向来浅眠,担心被猫叫声吵醒,门窗上都裹了棉布。”   楚溪客一看,可不是么,钟离东曦手边那个窗扇上裹着一层层同色的棉布,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另一面窗扇被钟离东曦挡住,楚溪客没仔细瞅,不过想来也包着呢!   楚溪客顿时松了口气,笑道:“这倒是个好法子,回头我也试试。这样一来,我早起用功读书的话,就吵不到你了。”   钟离东曦笑着点点头:“鹿崽倘若叫我的话,须得声音大些才好。”   楚溪客甩了甩手上的小棍子:“以后我就用这个敲了,三长一短是吃饭,三短一长是唠嗑,怎么样?”   钟离东曦笑意加深:“随时恭候。”   俩人各自心虚地说了会儿话,彼此告辞。   楚溪客转身靠在窗户上,悄悄拍了拍胸口。   另一边,云字辈四人组以各种古怪的姿势躲在窗户两侧,手里拿着作案工具——棉布,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钟离东曦满意地勾起唇角。 第42章   明明只见过一面,楚溪客却一直惦记着那只小小的虎斑猫。   第二天, 他早早地起来读完书,就想去乐游原找猫。刚要出门, 就看到屋顶上掠过一道银色的身影。   楚溪客还以为是桑桑, 于是仰起脑袋冲着那抹银色大声说:“桑桑,我要去找小虎了,你想跟我一起吗?”   “喵~”桑桑的叫声听起来很近。   楚溪客扭头一看,桑桑就在他脚边呢, 而且看着他的眼神有那么一丢丢鄙视在里面……   楚溪客清了清嗓子,假装无事发生。   那屋顶上是谁?桑桑的妈妈吗?   楚溪客摆了摆手:“阿晚, 我带着桑桑出门啦,别担心, 我会好好照顾它的!”   “喵!”阿晚的声音从树冠里传了出来!   楚溪客蒙了,桑桑没在屋顶, 阿晚也没在,那刚刚那个银色的身影是什么东西?   “喵呜~”一声稚嫩的叫声响起来。   声音很轻, 似乎担心惊扰到别人似的,可以肯定的是, 那是一只猫!   楚溪客腾地一下跳到大石墩上, 努力仰着脑袋往屋顶上看。那个银色的小身影没再藏匿,反而朝他这边挪了挪。   于是,楚溪客清楚地看到一个圆滚滚的小猫头,头上长着银色的虎斑纹, 只在下巴到前胸的位置有一小片白色绒毛, 就连揣在胸前的两只爪爪都能看到隐隐的小花臂……   是那只虎斑猫崽!   它从乐游原一路跟到这里了!   无法想象这样一个拳头大的小崽子是怎样一路追着牛车, 躲过过往行人,一家挨着一家攀爬,才终于走到了这里。   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小家伙头上顶着细碎的枯叶,皮毛也不像昨天见的时候光滑柔顺,一只脚似乎受了伤,粘着隐隐的血丝……   楚溪客禁不住鼻子一酸,走到屋檐下,张开手臂:“崽崽别怕,过来。”   “小郎君在叫自己吗?”云柱从灶间冒出头,一脸憨笑,“我听阿翁说过,你就叫‘崽崽’。”   楚溪客摇头笑笑,朝屋顶上一指:“那里有个小家伙……”   说到一半,突然发现刚刚还往前凑着想要跳下来的小虎斑,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什么小家伙?小郎君说的是它吗?”云柱凑过来,巴着脖子看了半晌,只瞧见一只灰扑扑的小壁虎。   楚溪客意识到,小虎斑或许认生,所以笑着含混过去:“对,就是这只小壁虎,你看它小小的个头,尾巴细溜溜的,多可爱。”   云柱……显然无法理解。   楚溪客其实挺开心的,这只小虎斑既然是跟着他回家的,八成是看上他了,只要他再努力一下,就可以成为有猫一族了!   为了防止小虎斑被繁华的平康坊迷了眼,于是楚溪客祭出桑桑,让它在屋顶勾引、不是,吸引住小家伙,自己则是跑到灶间,做了一锅香喷喷的猫饭出来。   前院都是云家人,想到小虎斑会认生,不愿下来,楚溪客特意端着猫饭去了后院。   后院很小,与其叫做院子,不如说是一个狭长的过道,院中只有一个小小的磁窑,还有姜纾的工作间。   楚溪客一脚踏进后院,刚要开口呼唤小猫咪,就看到一大一小两只毛绒绒乖乖巧巧地在姜纾跟前排排坐,吃果果。   姜纾:“酸的这颗谁要吃?”   桑桑扬起小脑袋:“喵~”   小虎斑有样学样:“喵呜~”   姜纾:“甜的这颗呢?”   桑桑把小爪子抬起来,拍了拍姜纾。   小虎斑也学着它的样子,轻轻拍姜纾。   楚溪客:“……”   说好的认生呢?   说好的跟我回家,想认我当主人呢?   姜纾仿佛自带吸引小动物的圣光,不管是小猫小狗小鸟,还是小刺猬小虫子小壁虎,都喜欢往他身边凑。最后,楚溪客能抱到小虎斑,还是沾了姜纾的光。   只是,小猫崽看起来很不习惯被人抱的样子,从头到脚都是僵硬的,要不是桑桑在旁边陪着,姜纾在身后哄着,小家伙想必早就窜起来跑走了。   楚溪客颇为怨念地撸了一圈毛,其实是为了检查一下小家伙有没有受伤。好在,除了瘦弱一些,小家伙一切正常,爪子上也没伤口,先前看到的血迹应该是从别处沾到的。   楚溪客的撸毛方式与众不同,别人都是从头到尾顺毛撸,他偏要从尾到头逆着撸,把小猫咪柔顺的毛毛搞乱,自己在旁边一脸坏笑。   这次,撸到头顶的时候,楚溪客有了一个大发现:“阿翁你看,小虎斑头上也有一片‘桑叶’!”   确切说,是桑叶形状的灰毛,刚好隐没在虎斑纹路中,如果不是楚溪客逆着把小家伙的头毛撸起来,还真不一定能发现。   两颗小猫头挨在一起一对比,就连“桑叶”的轮廓都十分相似!   楚溪客脑洞大开:“两个小家伙上辈子八成是夫妻,这辈子约好了以‘桑叶’为信号,认出对方,继续在一起!”   姜纾失笑:“两只都是公猫。”   楚溪客嘿嘿一笑:“两个男人还能在一起呢,公猫也不是不可以。”   姜纾目光一顿,神色有些复杂。   楚溪客早就隐隐觉察到了他的顾虑,干脆趁着这个机会把话挑明:“阿翁,其实我知道你为什么让我搬到东暖阁,也猜到了你和贺兰大将军的关系……我想说,你不用担心我会反感,只要阿翁喜欢就好。”   姜纾怔了怔,转而拍拍他的肩,温声道:“你能这么说,我很欣慰,只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将来他会娶妻生子,我也会有自己的生活,崽崽不必思虑过多,更不要被我们影响。”   楚溪客一脸不解:“贺兰大将军等了阿翁十五年都没有娶妻生子,以后怎么会?阿翁是担心我被影响才故意这么说吗?”   “过不了多久你就知道了……好了,去安置一下小虎斑吧!”姜纾显然不想多说,明明笑着,眼底却透着一丝悲凉。   楚溪客抱着两只小猫咪回到东暖阁。   他把《血色皇权》中关于姜纾和贺兰康的部分来来回回想了好几遍,渐渐发现,两个人之间确实存在问题。   当年,姜纾是突然离开长安的,原因似乎与贺兰康有关;后来,即便贺兰康知道了姜纾的存在,也没有和他在一起,直到姜纾突然被害,他才从北境赶回来为姜纾报仇。   所以,到底是什么在阻挠他们在一起?   楚溪客没有想多久,很快,他就被两只猫猫一起玩耍的画面吸引了注意力。   小虎斑好宠桑桑呀!   虽然小家伙个头比桑桑还要小上一圈,却像个大哥哥一样让着桑桑。桑桑喜欢的球球,哪怕小虎斑正在玩,只要桑桑看上一眼,它就会立马让出来。   发现桑桑很想爬到猫爬架的最顶端,但是又有些害怕,小虎斑就会反复爬上爬下,找到一条最安全的路径,然后放慢速度演示给桑桑看。   桑桑终于鼓起勇气爬了,小虎斑也没有闲着,而是亦步亦趋地护在后面,但凡发现桑桑脚步不稳,它就会立即冲过去担当垫背!   楚溪客都看傻眼了,这俩要是不结婚,很难收场啊!   ***   翠竹大宅。   钟离东曦的脸色不太好。   他刚刚收到宫里的消息,今上早朝后在贺兰贵妃宫里用早膳,话里话外提到了五公主的婚事。   “今上看中了他母族的一个儿郎,名叫曹岩,在禁军任职,是今上一力提携上来的。那人我私下查了一番,倒是长得仪表堂堂,从未仗着和今上的关系耀武扬威过,在禁军中名声不错……”   云霄话音一转:“就是吧,名声太好了,未免让人觉得有圆滑世故之态。”   “不正是第二个今上吗?难怪他能瞧得上。”钟离东曦冷笑一声,问,“贺兰贵妃怎么说?”   云霄道:“以四公主尚未婚配,五公主不好逾越为由,拒了。”   这也在钟离东曦的预料之中。   不过,这件事拖不了太久了。   贺兰氏的兵权诱惑太大,近来贺兰康频频与姜纾私会,今上不可能没有察觉,他绝不可能允许贺兰康与前朝旧党勾连在一起。   数日前以督军为由把贺兰康支去洛阳,只不过是缓兵之计,给五公主找个能被他所用的婆家才是今上放的大招。   “看来四公主的婚事也不远了,不知道会落到何人头上。”云霄沉吟道。   “左右不过是随便选一家,只要能堵住贺兰贵妃的口就好。于他而言,妻妾儿女都是助他上位的工具而已。”   想到自己母亲,钟离东曦胸口一阵窒闷,脸上的血色一寸寸褪去,眸底一片暗沉。   云霄连忙将他扶住:“殿下又头疼了?我去请一了大师!”   “不用。”钟离东曦钳住他的手腕,摇了摇头。   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仿佛坠落无底深渊,周遭一片黑暗,就连云霄的声音也显得异常遥远。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一阵敲击声。   “咚咚咚、咚——”   三短一长,这是昨晚和小郎君约好的“要唠嗑”的暗号。   钟离东曦闭了闭眼,哑声道:“给我一杯水。”   云霄摸了摸旁边的铜壶,刚好是温的,于是连忙倒了一盏,送到他手边。   原本是给楚溪客准备的蜂蜜水,方便他随时过来都能喝到。钟离东曦不由扯了扯嘴角,这甜丝丝的味道,倒像他。   “不在吗?”小郎君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   钟离东曦摆摆手,让云霄出去,特意理了理衣衫,上前拉开窗扇,正要解释,就先看到小郎君大大的笑脸。   一瞬间,窒闷啊,深渊啊,黑暗啊,都被这个灿烂的笑容融化了。   “在忙吗?”楚溪客问。   “没,没有忙。”   钟离东曦答得迫切,又有些小心翼翼,生怕小郎君以为他忙就改变主意似的。   楚溪客神秘一笑:“既然不忙就让你看个好东西,不过能不能看得到就要看你的运气了。”   “好。”   其实,不管他说的是什么,钟离东曦都会说好。这一刻,他很想听到小郎君充满活力的声音,最好多说几句。   很奇怪,遇到他之前,他明明很讨厌聒噪的。   楚溪客朝他招招手:“过来呀!”   钟离东曦看了看两个窗户之间的距离,笑道:“让我从这里过去?”   “别怕,我接着你。”楚溪客张开双臂。   钟离东曦当真提起衣摆,踩上了窗台。   幸好是长长的格扇窗,不然还真容纳不下他的身高,即便如此,还是要稍稍弯下腰才能通过。   楚溪客在另一头看着,就觉得吧,美人就是美人,就连爬窗的姿态都别有一番潇洒意味。   一切都很顺利,钟离东曦一只脚已经迈过来了,手臂也足够长,明明可以扶住窗棂的,偏要假装站立不稳,抓住楚溪客的手。   到底是个身量都没长齐的少年郎,明明身上很瘦,手却是肉肉的,不像成年男子的骨感,巴掌也要比他的小上一圈。   钟离东曦不着痕迹地拢了拢手指,就把小郎君的手包起来了。   只要再把另一只脚迈过来,今日的“爬窗行动”就大功告成了。   突然,院子里响起一声大喝:“什么人?!”   楚溪客吓得一哆嗦,猛地退后一步。但是他忘了,自己的手还被钟离东曦抓着呢!   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俗套又百看不厌的一幕——   钟离东曦被他猛地一拽,整个人失去平衡,毫无防备地扑过来。楚溪客生怕他掉下去,于是张开手臂,把他抱住。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抱着,双双落地。   楚溪客吓得闭上眼睛,准备好迎接自己惨当垫背的命运。没想到,落地的一瞬间,钟离东曦硬生生地用手臂撑住了,堪堪停在距离他一拳的地方。   两个人呼吸交缠,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楚溪客睁开一只眼,率先看到的就是钟离东曦仿佛女娲毕设的俊朗五官。他暗搓搓地把另一只眼也睁开了,为的是看得更清楚一些。   钟离东曦勾起嘴角,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在看什么?”   楚溪客揉了揉仿佛再多听一句就要下小崽的耳朵,讪讪一笑:“那个,臂力挺好哈!”   “嗯,是不错。”   然后,楚溪客就不知道说什么了,钟离东曦似乎也没有起身的意思。   一声轻咳从隔壁屋子传过来。   楚溪客嗖地一下扭过头,就瞧见福伯正站在窗边,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楚溪客不知怎么的,就心虚地红了脸,还要说谎掩饰过去:“福伯别误会,我们在锻炼身体。”   福伯笑呵呵道:“老奴本不想打扰主子和小郎君……嗯,锻炼身体,只是五公主殿下到访,须得知会主子一声。”   若是平日里,钟离东曦八成要让她候着,只是今日他猜到五公主约莫听说了自己的婚事,心里难受才过来的。   于是,他翻身而起,对福伯说:“请她到郁离轩吧!”转过头来又问楚溪客:“方才你想让我看什么?”   “没什么,你先去见五公主吧!”楚溪客笑着说。   “不急,看完再去。”钟离东曦照顾着他的情绪。   楚溪客随手一指:“本来那棵树上有一只漂亮的小鸟来着,想让你看看,现在已经飞走了。”   钟离东曦猜到他在敷衍自己,屈指敲敲他脑门,用很温柔、很亲近的声音哄道:“无妨,还会回来的,稍后我过来和你一起等。”   楚溪客笑着点点头,目送他从正门离开,回到了大宅那边,笑容这才一寸寸收敛起来。   他好歹也是经历过青春期的,很清楚此刻自己酸溜溜的心情是怎么回事。但是吧,就是不想承认,也不知道怎么解决。   想不通,干脆摆烂。   ***   郁离轩。   五公主朝钟离东曦眨眨眼:“刚刚我都看到了。”   钟离东曦不动声色道:“看到什么了?”   五公主凑到他面前,嬉笑道:“光天化日,阿兄在爬小厨子的窗。”   钟离东曦从容而敏锐:“所以,方才那一声是你叫人喊的?”   五公主笑嘻嘻地点点头,说:“那个小厨子长得倒是不错,又是鹿家人,和阿兄还挺般配……不过呢,那个小厨子先前得罪了我,要想让我接纳他当阿嫂,他得好好贿赂贿赂我才成!”   钟离东曦终于维持不住淡定的模样,轻咳一声,生硬地转移话题:“你今日过来,可是因着赐婚之事?”   五公主强撑的喜色顿时褪去,眼睛里泛上泪花:“阿兄,女子就注定要嫁为人妇、相夫教子吗?”   钟离东曦拍拍她颤抖的肩膀,轻叹一声,没有说话。   与此同时,御花园。   四公主也在哭:“凭什么要把小五许给曹家表哥?父皇明明知道我与表哥青梅竹马!”   德妃听到“青梅竹马”四个字,眼底闪过一抹暗沉,但她很快调整过来,柔声道:“不过是小时候一起玩过几日,怎么就青梅竹马了?这样的话休要再提,若传到你父皇耳中,少不得说你不识大体。”   四公主哭道:“我不识大体?小五就识大体吗?整日不是跟那个被废的贱种混在一起,就是跑去面首家里听曲取乐,哪里像是一个公主该有的样子?”   德妃神色一顿,道:“你何时看到小五跟皇长子在一处了?”   四公主道:“孟夏宴那天,俩人一唱一和,合伙欺负女儿。还有今日,小五明明被父皇关在椒兰殿了,就是那个贱种把她带出去的!”   德妃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轻声道:“不行,不能让他们勾结在一起。”   放在从前,皇长子被圈禁在洛阳,于皇位无望,就算五公主对他再好也是白搭。现在不一样了,若是贺兰家公然站在皇长子那边,对二皇子将是极大的威胁。   德妃招招手,叫来心腹女官:“去,把五公主与皇长子这些年相交甚好、两个人深夜拜访贺兰大将军的消息让圣上知道。”   女官点点头,立即去办了。   四公主神色怔怔地望着德妃,问:“父皇若是知道了小五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就不会再让她嫁给表哥了?”   德妃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别有深意地说:“四娘,你需知道,这世上唯有你的兄长与你是骨肉至亲,他好了,咱们娘俩才能真正好,旁的人,全都靠不住。”   四公主哽咽道:“父皇呢,他最宠母妃了,也向来疼爱女儿,难道他不会护着我们吗?”   德妃没有说话,只是绽开一抹柔媚的笑。   四公主看着德妃这般模样,突然有些害怕,她总是看不清,母妃是不是真的爱父皇,甚至是不是爱她和兄长……   蔷薇小院。   楚溪客如同一只小壁虎,把耳朵贴到墙上,努力辨认着对面的声音,却什么都听不到。然而,这已经是距离郁离轩最近的房间了,再往前他就要一脚踏进翠竹大宅了!   他也说不上为什么自己要傻傻地跑来这里听墙角,反正不想躲在屋里一个人心烦。   原本,他叫钟离公子过去是想让他看小虎斑来着,谁能想到,猫还没看他就被这个男人扑倒了……虽、虽然隔着一个拳头吧!   他已经十七岁了,该懂的都懂了,就算之前不是那么确定,但此刻心里那一丢丢酸溜溜的感觉也已经说明一切了。   虽、虽说他喜欢的只是钟离公子那张脸吧,但也是喜欢啊!所以,绝对不能眼睁睁看着钟离公子成为五公主的面首!   楚溪客继续巴着脖子看。   终于,钟离东曦和五公主一前一后出了堂屋,身后还跟着福伯和五公主的贴身女使。   五公主似乎哭过,钟离东曦还说“别担心”之类的话。   楚溪客正疑惑,就见云霄一脸严肃地走过来。   “圣上要下旨赐婚。”云霄说。   五公主撇了撇嘴:“消息已经不新鲜了,早上母妃就已经告诉我了。”   云霄摇摇头,声音有些发飘:“不是给五公主,是四公主……”   五公主神色一喜:“父皇终于想起姓曹的和老四才是青梅竹马了?莫不是德妃出手了?”   云霄没答,只是目光纠结地看着钟离东曦。   钟离东曦有种不好的预感,沉声道:“他要把四公主许给哪家?”   云霄艰难地开口:“秦州鹿氏嫡子,鹿鸣。”   此话一出,竹墙两侧皆是鸦雀无声。   姜纾大步走过去,目光凌厉:“消息可靠吗?是口风,还是有确切的旨意?”   云霄:“还没有下旨,正在跟德妃与贤妃商量,没有知会贵妃娘娘……”   五公主看看钟离东曦,再看看楚溪客,一脸担忧。   钟离东曦的脸色已经不能仅仅用“可怕”来形容了。   楚溪客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鹿家嫡子鹿鸣,不就是他吗? 第43章   今上此举可谓是一箭三雕, 既能让姜纾与贺兰康投鼠忌器,又能把鹿氏与皇族捆绑在一起,还能旁敲侧击地警告贺兰康, 不要挑战他的底线,不然下一个被赐婚的就是他。   姜纾一时气急, 险些站立不住。   楚溪客连忙跑过去扶住他:“阿翁别生气……”   谁都没想到他就躲在角落里偷听, 明明被算计的是他自己,他却反过来关心别人。   钟离东曦心下一疼,一把揽过楚溪客的肩膀,将他扣进怀里:“鹿崽不怕, 我绝不会让他如愿!”   突然被抱住,楚溪客有点蒙, 其他人也呆住了。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姿势,若说暧昧吧, 看起来更像好友之间在互相打气;若说只是单纯的兄弟情吧,偏偏钟离东曦又抱得那么紧。   楚溪客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男人抱, 在此之前他只抱过猫,对比一下就觉得钟离东曦的胸膛又热又硬, 还、还挺让人心里痒痒的……   方才紧张愤怒的气氛荡然无存,周遭投过来一道道吃瓜的视线。   五公主清了清嗓子, 道:“我觉得吧, 圣旨还是需要尊重一下的,就算在场的诸位不怕,秦州那些鹿家人也不怕吗?”   一句话,将心猿意马的楚溪客拉回现实。   “我有办法。”他说, “阿翁不要着急, 更不要因为这件事犯险, 如果顺利的话我可以用最小的代价让圣上主动取消婚约。”   “如果不顺利呢?”钟离东曦问。   “会顺利的。”楚溪客坏兮兮一笑。   《血色皇权》中就有类似的情节,皇帝在得知主角受就是“鹿鸣”后,为了名声和世家的支持,一度要把四公主嫁给鹿鸣。   原书中,主角受确实动了和四公主定亲的心思,因为他根本不在乎什么感情不感情,既然今上能利用他,他为什么不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增加复国的筹码?   主角攻却打翻了醋坛子,气急之下把主角受关起来,先酱酱酿酿,再表明心意,主角受也因此看清了自己的心,最终屈服在第二次的酱酱酿酿之下……   后来,为了破坏婚约,主角攻故意让四公主看到他和主角受亲密的场景。   四公主原本就心有所属,根本不想嫁给主角受,于是借机大闹一场,主角攻和主角受的负面新闻因此传的沸沸扬扬,婚约自然不能成了。   看这段的时候,楚溪客大受震撼——所以搞了半天,让主角团如临大敌的婚约到头来唯一的作用就是成为攻受酱酱酿酿的催化剂?   《血色皇权》作者真厉害!   楚溪客都有点儿后悔没特意瞅瞅这姐妹的笔名了……还是哥们?   眼下,这个狗血梗倒是可以利用一下。   倘若效仿原书剧情,把这个皮球踢回四公主那边,让四公主扛起毁掉婚约的大旗,他不就能坐享其成了吗?   曾经他唯恐避之不及的剧情线,这时候居然成了解决危机的“金手指”。楚溪客终于鼓起勇气,从缩了许久的小龟壳里爬出来,准备走一回剧情。   “说话就说话,不用一直抱着。”姜纾面色不善地看着两人。   楚溪客这才意识到自己还贴在人家身上呢,于是红着脸退出钟离东曦的怀抱。   钟离东曦只觉怀里一阵空虚,留恋地轻捻着指尖。刚刚,就是这只手将小郎君搂过来的……   众人坐到八角凉亭。   楚溪客兴致勃勃地说了自己的计划——当然,隐去了原书剧情的部分,谎称是自己想的。   长久的静默后,五公主率先开口:“虽然听起来不大靠谱,但仔细想想,大闹一场、搅黄婚约这种事确实像四姐能干出来的。”   “那么,接下来就需要讨论一下让谁和鹿崽假扮亲热了。”这是钟离东曦最关心的。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放在云浮身上。   云浮求生欲极强地摆了摆手:“不成不成,我和邻家小郎君站在一起说是姐弟还有人信,怎么看都跟心上人不沾边啊!”   钟离东曦隐晦地勾了勾唇。   众人又看向云烟。   云烟性子虽冷,却很讲义气,当即道:“我可以。”   钟离东曦上扬的嘴角顿时抿成一条直线。   云浮拼命给云烟使眼色:“你不可以!你喜欢过人吗?会演戏吗?倘若有人让你亲邻家小郎君一口,你敢亲吗?”   “有什么不——”   云浮一把捂住云烟的嘴,凑在她耳边说:“快别说了,我这是在救你你知不知道?”   云烟眨了眨眼,一副笨蛋美人的既视感。   钟离东曦扫了她一眼,道:“无论云浮还是云烟,都不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以那位的德性,为了达到目的,会把鹿崽身边的女子悉数除掉。”   “对头!”楚溪客丢给他一个赞赏的眼神。   五公主问:“那怎么才能从根源上解决?”   楚溪客嘿嘿一笑,语出惊人:“如果我是个断袖呢?”   钟离东曦指尖一颤。   姜纾眉头微簇。   楚溪客青春期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性向,然而此刻,对上姜纾探究的目光,他还是怂了:“那个,我就是说假如、假如我是个断袖,今上就算再丧心病狂,也不会把四公主嫁给我了吧?”   原书中,主角攻和主角受做出亲密之事,被四公主闹得满城风雨,皇帝不仅没有惩罚他们,反而放任流言四起。   楚溪客起初没有看懂皇帝的心思,后来看了评论区一位“课代表”的分析,才终于理解了——   第一,皇帝想让世人看看,他当初废掉太子并非因为他身上有钟离一族的血脉,而是太子品行不端,不堪为储。   第二,“鹿鸣”作为世家子,却如此荒唐不羁,在皇帝看来就是重重地打了那些世家清流的脸。   这位皇帝啊,因为早年间出身下僚的经历,对这些世家大族抱有浓浓的敌意,千方百计要把他们踩在脚下,不放弃任何一个让他们出丑的机会。   相比之下,女儿的婚事就不值一提了。   所以,就算主角受用这种方式毁了婚约,皇帝也不会拿他怎么样,反倒乐见其成。   楚溪客把这波分析转化成自己的话说了一遍。   众人暗自点头。   就连姜纾都被说服了。他没想到,自家崽崽平日里看着不大靠谱,关键时刻却如此聪慧,就连今上的心思都摸得这么透。   姜纾最终拍板,同意了楚溪客的计划。   那么,接下来就需要讨论去哪里找一个愿意配合楚溪客演戏的男人了。   众人的视线转了一圈,不约而同地放在钟离东曦身上。论相貌,论气度,论年岁,在场能配得上楚溪客的只有这位了。   钟离东曦不着痕迹地挺了挺腰,等着楚溪客点名。   “去南风馆啊!”楚溪客突然说,“听说里面的小相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什么性情品貌的都能找到,我就随随便便找一个看着顺眼的就好了。”   所有人:“……”   怎么说呢,就有点儿同情前太子殿下吧!   钟离东曦耐着性子循循善诱:“鹿崽,你觉得南风馆里那些拿钱办事的庸脂俗粉能配得上你吗?”   “我又不是真的和他们谈恋爱,就是假装一下。”楚溪客说。   即使假装,钟离东曦也不允许。   不过,他没有阻拦,而是貌似体贴地让云崖陪楚溪客走一趟。   云崖哭唧唧地把楚溪客带到了平康坊最大的一家南风馆。   楚溪客满心好奇地走了进去。   刚一跨进门槛,里面乌泱泱冲出来一大群涂脂抹粉的男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穿着花花绿绿的,头上插满珠钗的,还有长着络腮胡子的,一个个满脸热情,把楚溪客团团围住。   这个说:“小郎君,到我屋里去吧,人家抚琴给你听啊!”   那个说:“小郎君明明是来听箫的,哪个要看你抚琴哦,小郎君,来我屋里,我最会吹箫了。”说完还抛了个媚眼。   紧接着就冲过来一个彪形大汉,一把将楚溪客拎住:“这么瘦瘦仃仃一小个,瞧着就跟你们撞号了,还是跟我走吧!”   楚溪客吓得脸都白了,撒腿就往外跑。   南风馆内,刚刚还热闹非凡的小倌们像是被点了穴一般,顿时换了一副模样,一个个饶有兴致地看着楚溪客落荒而逃的背影。   为首的那位理了理衣襟,恢复了正常男人的样子:“行了,主子交代的事办好了,赶紧把脸上这玩意洗洗干净,等着开工了!”   一刻钟后,翠竹大宅。   楚溪客气喘吁吁地坐在钟离东曦对面,接连喝了三大盏蜂蜜水。   “我、我跟你说,南风馆太可怕了,我差点就回不来了!”   “还去吗?”钟离东曦语带调侃。   “打死都不去了!”楚溪客坚定地表明立场。   钟离东曦满意地勾了勾唇,抬手给他倒了第四盏蜂蜜水,状似无意地问:“假扮的人选怎么办?”   楚溪客抱着茶盏,眼巴巴地看着他。   钟离东曦假装看不懂他的意思,笑问:“鹿崽为何这样看着我?”   “我看的不是你,而是我的救命恩人。”楚溪客谄媚地把茶盏塞进他手里,“钟离公子,先前是小的有眼无珠,踩了一回坑才幡然醒悟,还得是公子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才能让四公主信以为真。”   钟离东曦失笑:“我说要帮你了吗?”   “钟离公子~”楚溪客抓住他的手,晃了晃。   钟离东曦心都酥了。   ***   计划就这么定下来了。   姜纾看着楚溪客忙里忙外,对身旁的云娘子道:“自家孩子受了欺负,总没有家长坐视不管的道理。”   云娘子笑笑,温声道:“妾先前在御膳房办差,也算培植了几个可靠的人手,如有需要,但凭差遣。”   姜纾点点头:“那就有劳了。让他们放开手去做,我自有法子保他们平安无虞。”   云娘子屈了屈膝,不声不响地去办了。   与此同时,椒兰殿。   贺兰贵妃看完姜纾的信件,心情愉悦地转了转手腕:“许多年没有凑在一堆调皮捣蛋了,如今重新联起手来,不成想已经是为着孩子们的事了……去,给阿纾回话,让他只管做他的事,后宫这边就由后宫的女人来解决吧!”   两边的行动都没有刻意隐瞒自家人,因此钟离东曦很快收到五公主传来的消息。   云崖兴致勃勃地说:“既然长辈那边已经有了安排,咱们就打小的吧!”   云霄笑道:“我刚刚打听到,二皇子明日出城狩猎。”   云浮气鼓鼓地说:“还真是嚣张呀,他母妃刚刚算计了人,他也不怕天上掉下个雷把他劈死!”   钟离东曦微微一笑:“去埋雷吧!”   第二日,烧烤摊。   平日里,钟离东曦都是快要收摊的时候才会来接楚溪客,来了也不下车,而是等着楚溪客闲下来,举着烤面筋去车里找他。   今日却反常。   探听到四公主乔装成内侍出了宫门,直奔平康坊而来,钟离东曦随即赶着牛车过来了,并且没在车里等,而是径直来到烧烤摊。   旁边摆着几张小桌子,钟离东曦挑了一张距离楚溪客最近的坐下。   楚溪客顿时明白,游戏正式开始了。   他把烧烤摊交给云竹,自己则是举着四串烤面筋坐到钟离东曦对面。   “四公主要来了?”楚溪客压低声音问。   “马上进坊门。”钟离东曦道。   “哪个是?”楚溪客突然有点紧张。   钟离东曦轻笑一声,哄道:“别急,还没到。内官的车架很好认,乌黑顶,后开门,挂着内府的灯笼。”   楚溪客连忙点点头,暗暗劝说自己表现得自然些,千万别露出马脚。   钟离东曦看出他的紧张,不着痕迹地转移他的注意力:“面筋能吃吗?”   “当然,就是烤给你的。”楚溪客忙递了一串过去。   许是这串面筋穿得位置不太对,钟离东曦咬了一口,大半串都掉了下来,差点弄脏他的衣服。   “这样,横过来,一手捏着一头,转着圈吃。”楚溪客拿起一串,边说边笑呵呵地做着示范。   此时天已经暗了下来,东门一条街挂起了灯笼。   莹莹烛火中,小郎君弯着眼睛浅笑的模样,如同一簇火苗,把人的心都烘热了。   钟离东曦这二十余年的人生,遍尝苦涩——幼年时不得父亲喜爱,母亲又整日以泪洗面,无暇顾及他;少年时被困于行宫别院,被奸妃磋磨,被仇恨煎熬;成年后殚精竭虑,想的都是如何复仇……   因此,他从未有过精力去考虑将来,更别说娶妻生子,他甚至连自己喜欢男人还是女人都没在意过。   眼前这个少年,就如一头生机勃勃的小鹿,蹦蹦跳跳地闯进他的生活,让他犹如一潭死水的心头一回起了波澜。   虽然说不上是多么刻骨铭心的情感,但至少他很肯定,他舍不得把他让给别人,单是想想就要发疯。   这一次,既然是他主动找上门来的,那么,今天过后,钟离东曦就不打算再放手了。   楚溪客眼睛一亮:“我看到乌顶小马车了!是四公主!她挑起帘子了!”   他连忙把手里的面筋送到钟离东曦嘴边,飞快地说:“就按照咱们提前商量好的,我喂你吃面筋,然后你再喂我,记得一定要是同一根哦!女孩子都很聪明的,只有交换过口水她们才会认定咱俩有暧昧……”   钟离东曦看着他喋喋不休的嘴,轻声问了句:“鹿崽,你是断袖吗?”   楚溪客正紧张地观察四公主呢,乍一听到这个问句,想都没想就依着本心点了点头。   钟离东曦又问:“所以,你是愿意和男子在一起的?”   楚溪客再次点点头,同时用力咬了一口面筋,把剩余的部分送到他嘴边,含含混混地催促:“别说了,快吃快吃,四公主要下车了!”   钟离东曦微微一笑,抬手拢住他的后脑,温热的唇也随即压了过来……   天地之间仿佛静止了。   楚溪客的脑海“轰”的一声,烟花绽放。 第44章   楚溪客吓傻了, 甚至下意识加快了咀嚼的速度,好像在担心嘴里的烤面筋被钟离东曦抢走似的。   少年的唇瓣软软糯糯,黏着细碎的孜然粒, 随着咀嚼的动作,倒像是迎合一般。钟离东曦品尝得更尽兴了。   嗯, 是个烤面筋味的初吻没错了。   周围一片哗然。   楚溪客腾地一下把他推开, 心脏狂跳,目光闪烁,语无伦次:“你你你、你干嘛?”   “鹿崽不是说,‘交换过口水’才更可信吗?我便想着, 与其同吃一根,不如嘴对嘴喂显得更逼真些。”钟离东曦一本正经地说着, 似乎一点儿私心杂念都没有的样子。   信他就是小傻蛋!   楚溪客凶巴巴地盯着他,用力把嘴里的烤面筋嚼啊嚼, 透着股奶乎乎的威胁意味。   钟离东曦笑起来,低低沉沉的声音自带蛊惑之力:“鹿崽是不是忘了, 四公主还看着呢!”   妈耶,他真忘了!如果这次没办法骗过四公主的话, 他的初吻就白丢了!   楚溪客连忙腻腻歪歪地凑过去:“人家都跟你说了,以后当着旁人的面不可以酱酱酿酿, 就算再被我的美色所迷都不行, 会被笑话的……说多少遍才能记住啊,死鬼!”   噗——   钟离东曦险些破功,好在演技也是从小练出来的,抬手搭上他的小细腰, 配合地说:“乖乖, 别生气了, 我已经吃过了,你也尝尝——要不要我喂你?”   说着,就咬了一口烤面筋,凑近楚溪客,作势要喂。   “不、不用了,我自己吃就好。”楚溪客慌忙别开脸,抓起一串用力吃了一口。   钟离东曦含笑的眸底透出丝丝遗憾。   楚溪客浑身的毛毛都要炸起来了,四公主再不来他就招架不住了!   好在,四公主终于回过神,大步冲到烧烤摊,葱白的指尖几乎戳到楚溪客鼻子上:“你就是鹿鸣?”   楚溪客嬉皮笑脸地点点头:“四公主殿下,又见面了,看来在下和您挺有缘啊!”   此话一出,四公主险些当场跳脚。   钟离东曦也惩罚般捏了捏楚溪客的后腰。   当着四公主的面,楚溪客也不好反抗,只能硬着头皮做出一副很享受的模样,往钟离东曦肩上靠了靠。   四公主脸都绿了。   楚溪客再接再厉:“公主该不会是特意来找我的吧?难道是为了你我二人的婚约?”   今上已经派人给姜纾透了口风,不日就会有正式的旨意下来,不然四公主也不会如此迫不及待地出宫。   四公主咬牙道:“你知道了?”   楚溪客笑眯眯地点点头,学着电视剧里渣男的样子,一顿输出:“其实吧,就算公主不来找我,我也会想办法见公主一面,也好跟您通通气——   “我这情况公主也看到了,这辈子都很难喜欢上女子,听说公主也已经心有所属,正好,等咱们成了亲,我养我的小相公,公主和你的有情人暗通款曲,咱们夫妻两个关起门来各玩各的,互不干涉。”   四公主成功被他恶心到了:“真该让父皇看看,这就是他给我选的好驸马!”   楚溪客满意地偷笑一声,转而做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实际在拿话点拨她:“公主,此事可千万不能让圣上知道啊,不然这门婚事八成要黄,你若再想找一个可以允许你养面首的驸马可不容易!”   “我呸!”四公主自以为抓到了他的把柄,一刻都不想多待,转身上车,直奔宫城。   “大功告成,静观成效吧!”   楚溪客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一扭脸,看到钟离东曦棱角分明的下巴,弹簧似的跳了起来。   “那什么,今日多谢钟离公子,改日我、我请你吃席。”   楚溪客执了执手,眼睛却不敢看钟离东曦。   钟离东曦看着他头顶的小呆毛——那是刚刚在他怀里蹭出来了,声音异常温柔:“要收摊了,我送鹿崽回去吧!”   “不用了,我跟云飞他们一起回去就行。”楚溪客头一回拒绝了舒服的牛车和甜甜的蜂蜜水。   “鹿崽,我有话跟你说。”钟离东曦上前,想要握住楚溪客的手。   云娘子不着痕迹地挡了一下,说:“太晚了,小郎君该回去休息了,钟离公子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不迟。”   实际上,云娘子比楚溪客还要矮一头,然而此刻护在他身前的模样就像一位高大又可靠的长辈。   这一刻,楚溪客忍不住想,如果他的母后还活着,看到钟离东曦调戏自己,也会这般柔和又不失坚定地反击吧!   钟离东曦显然知道云娘子是真心为楚溪客好,因此没有怪她,反而躬身执手,行了一礼。   云娘子屈膝还礼,不卑不亢,然后就护着楚溪客离开了。   牛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直到一行人平安回到蔷薇小院。   姜纾站在门边,揣着手,像是在等人。   钟离东曦轻叹一声,认命地下了车。   “三娘。”姜纾轻唤一声。   云竹端着一盆水出来,哗啦一声,朝着钟离东曦兜头浇下。   她那么瘦,向来没有什么力气,然而为了替楚溪客出气,愣是端着满满一盆水等在这里大半晌。   云家兄弟傻了眼。   刚刚进门的楚溪客也傻了眼。   隐在暗处的云字辈四人组更是傻了眼。   “殿下不会杀了云小娘子吧?”云崖战战兢兢地说。   “不行,我好不容易交到三娘这个朋友,不能让殿下杀掉!”云浮闷着脑袋就要往外冲。   就在这时,钟离东曦从容地执起手,恭恭敬敬地说:“晚辈多谢姜先生赐教。”   所有人:???   睚眦必报的前太子殿下,顶着满头满脸的水珠,不仅没当场报复回去,还要端着笑脸感谢对方赐教?   这这这……   “这就是基情的力量啊!”云崖一针见血。   钟离东曦心情不错,大晚上不睡觉,把各地传来的密报一口气全处理了,还觉得不够,一拍桌子,做出一个让长安贵胄圈彻夜狂欢的决定——   “通知老黑,限期一日,黑店全场买一送一。”   云霄倒吸一口凉气,小心翼翼地确认道:“消息还是物价?”   钟离东曦淡淡一笑:“全部。”   这下,就连云浮都欢呼起来:“我要去买首饰!把那些波斯来的镶宝石的全买回来!”   云崖同样欣喜异常:“我要去买八卦!《贺兰将军和姜家小郎的二三事》我还没收集全呢!”   云烟也忍不住动了心:“我要去找找剑谱。”   云霄笑着摇摇头:“这下,不知要有多少人犯宵禁了。”   ***   相比之下,皇宫里就没这么喜庆了。   晨钟尚未敲响,德妃就被心腹女官从床上叫了起来。   女官一脸难色:“四公主的贴身女使来报,说四公主一夜未归,妾见娘娘睡得沉,就差人出去寻了寻,方才来人回报说……说四公主昨日穿着内侍的衣裳偷偷出宫,回来的时候晚了,被禁军拦在了北衙卫所……”   德妃揉了揉酸疼的眉心,面上不见忧虑之色,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丫头去找曹岩了?”   “不、不是曹旅帅,而是、是……一个守门的兵头。”女官艰难地开口。   德妃腾地一下坐起来,拔高了声音:“一个守门的兵头,四公主跟他待了一夜?”   女官咬了咬牙,干脆说道:“并非单纯‘待’着,换防的时候被一整队的禁卫堵在了……炕上。”   德妃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   她强撑着一口气匆匆去了北衙卫所,一路上都在想,为了女儿的名声哪怕让她把那十几个守门兵全都杀了都在所不惜。   然而,到了地方德妃才发现,事情比她以为的更加棘手。   四公主清醒过来之后不肯乖乖回宫,而是一路哭哭啼啼,嘴里喃喃说着:“我是来找曹家表哥的,我跟曹家表哥约好了,我昨日明明是跟表哥在一处的……”   彼时,不光是承天门在换防,永安门、长乐门、北衙、内侍省全都活动起来,禁军、金吾卫、等候上朝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直接或间接地听到了四公主的哭诉。   四公主傻吗?   她可一点儿都不傻。   她深知,今上为了皇家体面、母亲为了她兄长的名声,八成会让她速速嫁人,就算不是那个守门兵,也不会是什么好人家,她和曹岩的缘分就彻底走到尽头了。因此,她拼着名声不要,也要为自己赌一个可能。   德妃到底心疼女儿,思量再三,最终还是冒着被今上猜疑的风险把曹岩叫到了御花园。   德妃也姓曹,是今上外祖父家一个远房表妹,父母早亡才投奔了曹家,一来二去和同样寄居在曹家的今上看对了眼。   曹岩的父亲是今上舅舅家的表兄,论起来他该叫德妃一声“姑姑”。   德妃和颜悦色:“我尚在闺中那几年,同你母亲很是要好,只是那时候你还没出生,不然定会给你打几个小金锁戴戴。”   事实是,自从德妃和今上无媒无聘私下苟合之后,曹岩的母亲就再也不跟她来往了。   这些事曹岩都知道,因此他只是听着,并不搭话。   直到德妃打完了感情牌,开始把话题扯到四公主身上,曹岩才执了执手,说:“侄儿明白娘娘的意思,只是侄儿也有几句话不得不与娘娘事先言明。”   “你说。”   “侄儿早已有了心上之人,即便无缘长相厮守也不愿辜负于她。若娘娘不嫌弃侄儿出身寒微,愿将公主下嫁,侄儿定会敬她重她,给她正妻的尊荣,将来有了庶子也可记在她名下。”   言下之意就是,就算他娶了四公主,也不会宠她爱她,甚至不会碰她。   德妃脸上的笑收敛起来。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疲惫地摆摆手,放曹岩离开了。   合欢树下,偷窥了全程的五公主笑得可畅快了:“我突然觉得,四姐有时候也挺可爱的。”   四公主这一招连带着把她也给救了——不管四公主和曹岩的事是不是真的,总归今早她是嚷嚷出去了,那么今上就不可能再让五公主嫁给曹岩。   身后的女使疑惑道:“曹旅帅说的那个法子也不错啊,能当正妻,还可以过继庶子,为何德妃娘娘不同意?”   五公主哼道:“就算她同意,四姐能乐意?她是一心爱慕曹岩才想出这么个昏招,若让她嫁过去,整日看着心爱的人和别人亲亲我我,以四姐的性子,咱们这长安城可就有大热闹瞧喽!”   不过,这个曹岩是个人才啊!   他明着没有拒婚,却句句说的是拒婚之语,他胆敢如此,分明是没把德妃看在眼里,更没把四公主放在眼里。   也是,当年德妃在曹家与今上暗中苟合,连累的曹家女儿都臭了名声,如今四公主又闹了这么一出,不让人小瞧才怪。曹岩绵里藏刀一通说辞,分明就是在打德妃的脸。   偏偏这个曹岩是曹家最有出息的一个,今上还指望他接手禁军呢,德妃就算再恨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五公主瞧着曹岩的背影,微微一笑:“我都有点欣赏他了。”   曹岩似有所感,突然转过头,朝着这边看过来。   五公主吓了一跳,连忙往树后躲了躲。合欢树干遮住她娇小的身子,只露出一角水红色的裙摆。   曹岩目光一闪,已经猜到树后之人是谁了。   偌大的皇宫,这么多年轻俊俏的小娘子,只有那个人才撑得起水红色的留仙裙。他曾远远地看过一眼,便再也忘不掉。   他百般筹谋才求得今上动了赐婚的心思,然而四公主这么一闹,他与她注定有缘无分了。   曹岩收回视线,大步走开。   五公主探出头,怕怕地拍了拍胸口。   ……   早朝还没结束,今上就听说了四公主的丑事,一气之下给了四公主两个选择——   要么嫁给那个守门兵,一顶盖头遮了羞;要么挽起头发,去道观当姑子,也算是全了孝道。   四公主自是不肯,仗着父母的宠爱寻死觅活。   德妃被她闹得心慌气短,又担心今上真让她嫁个守门兵,少不得梳洗打扮一番,再去求求情。   不料,刚到太极宫就被内监拦下了:“陛下正在接待外邦使节,娘娘晚些再来吧!”   端午将至,琉球、新罗、吐谷浑,还有真腊的使节齐聚长安城。琉球带来了新鲜的海产,吐谷浑带了自酿的麦芽酒,新罗进贡的是丰腴的婢女,真腊则牵了两头大象。   这事德妃是知道的。   她正要离开,就见一名内侍大惊失色地跑了出来:“快、快叫御医,陛下中毒了!”   话音刚落,一队禁卫就冲了出来,手下扭着几个外邦使臣,看样子是把他们当成下毒之人了。   使臣用蹩脚的汉话大喊冤枉:“你们的皇帝分明是得罪了神明,那满身的恶疮就是神明对他的惩戒!”   德妃登时变了脸色,不管不顾地冲入殿内。   今上此刻衣衫凌乱,胸口、脖颈、后腰等处泛起一片片鲜红的疹子,看得人几欲作呕。   德妃登时红了眼圈,想要触碰又有些迟疑。   御医匆匆而至,看看今上的红疹,再看看食案上的鱼虾和麦芽酒,顿时舒了口气:“食物相克,引发了风团,并非恶疾……只是,服药期间还望陛下修身养性,切勿动怒,以免落下病根。”   皇帝绷着脸点点头。   德妃暗自松了口气,这才攥住今上的手,嘤嘤地哭了起来。   刚哭两下,外面又跑进来一个小内监,刚进门便扑通一声趴了下去:“禀、禀陛下,王宅差人传话,二皇子坠马,摔断了腿!”   德妃一声尖叫,昏死过去。   ***   事后,楚溪客曾问姜纾,既然有能力让今上长风团,干嘛不直接下毒搞死他。   姜纾说:“做不到,也不能做。”   利用食物相克给他个教训并不难,若要加入足以致命的毒物却难如登天,要么药量不够,要么皇帝还没中毒试吃的内监就先吐血而亡了。   更何况,他们要的从来不是今上这一条卑劣的命。让他这么不明不白的死掉,当年的真相和三个家族、上千口人的冤屈就真的埋没了。   所以,今上还不能死,必须让他在活着的时候付出代价,要让他对着那些枉死的英魂跪地忏悔!   楚溪客懂了,同时心里也多出一些沉甸甸的东西,他隐隐意识到自己越来越无法置身事外了。   不过,姜纾谋求之事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暂时不需要他做什么,眼前的苦恼才是真苦恼。   他已经躲了整整三天了。   倒不是他怂,主要是吧,他对钟离东曦的喜欢始于颜值,但也仅限于颜值,但凡出现一个比钟离东曦更好看的人,他八成要爬墙。   所以,他不想面对钟离东曦,担心对方会把话挑明,自己不知道是该接受还是该拒绝。   好吧,就是他怂。   刚好,仲夏将至,连着下了三天雨,东门一条街泥泞不堪,无法摆摊,楚溪客才有机会窝在家里扮演小乌龟。   前两天,钟离东曦似乎也在有意给他时间,让他冷静思考,因此没来打扰。   这是第三天了。   楚溪客正一脸怨念地看着桑桑和小虎斑互相舔毛秀恩爱,窗户就被敲响了。   “咚咚咚、咚——”   三短一长,是唠嗑。   楚溪客捂住耳朵,假装没有听见。   紧接着,就响起钟离东曦略带清冷的嗓音:“鹿崽,在吗?”   不在不在不在!   楚溪客在心里回答。   钟离东曦抿了抿唇,低声吩咐:“把阿晚抱来。”   片刻之后,阿晚出现在西渚轩,在钟离东曦的示意下,它冲着对面一通“喵喵喵”。   桑桑向来是个孝敬长辈的好猫猫,听到娘亲的呼唤,顿时迈着小短腿颠颠地跑了过去,小虎斑毫不迟疑地跟在后面。   这下,偌大的东暖阁就剩下楚溪客一个人了。   楚溪客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孤单,周围连续十分钟没有声音他就会心慌。   但是,这种时候他也太敢下楼。   不用想就知道,云浮一定在某棵树上躲着,但凡看到他出门,一定会报给钟离东曦,然后钟离东曦就会制造一场“偶遇”。   楚溪客只得憋憋屈屈地拿起《诗经》,磕磕绊绊地背“关关雎鸠”、“青青子衿”、“桃之夭夭”、“彤管有炜”……全是教人谈恋爱的!   楚溪客丢掉《诗经》,继续等待小桑桑。   只是,连续过了两刻钟,桑桑还没回来,甚至连个声音都没传出来。   楚溪客坐不住了,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扒开一条小缝。   对面的窗户敞开着,可以看到桑桑正乖乖接受阿晚爱的舔毛,小虎斑也不吵不闹,蹲在旁边排队等待。   钟离东曦常坐的位置空着,屋里没有说话声。   楚溪客壮起一咪咪胆子,几乎用气音叫了一声:“桑桑……”   桑桑毛绒绒的耳朵抖了抖,软软地回应一声。   楚溪客胆子大了一些,提高声音:“桑桑,钟离公子在吗?”   “喵~”桑桑又叫了一声。   并没有任何人出现。   楚溪客这才彻底推开窗户,直起腰板,扭了扭脖子,转了转手腕,一副昂首挺胸重新做人的模样。   下一瞬,钟离东曦就从窗扇后面走了出来。   楚溪客浑身一僵。   钟离东曦开口:“鹿崽,我们谈谈。”   楚溪客暗搓搓往后退:“我、我暂时不想谈……”   钟离东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是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楚溪客心里发毛:“我说的是不想谈……”   钟离东曦微微一笑:“鹿崽,你是想让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你抱过来吗?”   楚溪客:!!! 第45章   楚溪客是那种会轻易受威胁的人吗?   是的。   在自家人面前, 他的原则就是当怂则怂,绝不硬刚。   于是,不等钟离东曦过来抱他, 他就自己灰溜溜地爬窗过去了。   钟离东曦为了照顾他的情绪,没有上来就说让他紧张的话题, 而是交代了一下宫里的情况。   四公主和一个守门兵被人堵在炕上, 体面没有了,好姻缘也彻底断送了;第二日,今上就在外邦使节面前出了个大丑,如今各国使馆私下里都在传, 说是今上做了伤天害理的事,被神明降下了惩罚;紧接着, 二皇子就坠马摔断了腿……   霉运可着他们一家子折腾,今上就算再自大都禁不住要怀疑到以姜纾为首的这一波前朝旧人头上了。   于是, 宫里来了一次大清洗,凡是稍有问题的宫人和内监, 处死的处死,关掖庭的关掖庭, 赶出宫的赶出宫,短短两日的功夫, 后宫就少了一半人。   楚溪客顿时紧张起来:“那我阿翁的人有没有事?”   钟离东曦道:“放心, 毫发无伤。就算个别被牵连到的,也都没有伤及性命。”   楚溪客咧嘴一笑:“这皇帝有点儿菜呀!”   钟离东曦也不由勾了勾唇:“可不是么。”   到底是谋朝篡位的东西,从身边的幕僚到心腹内监没一个拿得出手的,哪里比得上前朝那些浸淫百年的根基?   怪就怪今上又当又立, 明明宫变夺权, 为了表明自己大度还要留着那些旧人。而前朝之所以被灭, 并非先帝昏庸专制,相反他与皇后一片仁心,广施恩德,因此宫里宫外对他们忠心耿耿的人比今上以为的多得多。   楚溪客有些低落:“我阿翁说过,今上是一个薄情寡恩的人,所以他很难相信这世上真有那么多为了忠心和道义甘愿牺牲前程,甚至放弃生命的人。”   钟离东曦握住他的手,隐晦地安慰道:“这就是前朝一派的依仗,也是先帝与惠德皇后留给我们这些后人的底气。”   感受着钟离东曦掌心的温度,楚溪客其实是有些感动的,然而皮皮受怎么可能直接把感动的话直接说出来呢?   他表达感动的方式就是——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难不成是五公主告诉你的?呵,五公主对你可真好呀,这么私密的事都不忘通知你一声。”   明明是质问的话,眼睛却不敢看他,耳朵也红了,一副明明害羞却又强装凶巴巴的模样。   钟离东曦凑近他,轻笑道:“醋了?”   “说什么呢,怎么可能,别、别开这样的玩笑……”楚溪客不自在地挠了挠耳朵,那片浅浅的绯红就调皮地蔓延到了脸颊。   钟离东曦难得开怀大笑。   楚溪客恼羞成怒,一口气喝掉桌上的蜂蜜水,抬脚要走:“你想说的话说完了吧?我走了!明天见、不,明天不见!”   “我不可能对五公主动心。”钟离东曦突然说。   “什么?”楚溪客愣住。   “确切说,我不会对任何女子动心。”   包括其余男子。二十多年来,唯一让他失去原则、延缓计划、情难自已的人,只有鹿崽一人而已。   只是,后面这些话钟离东曦没说出来,因为他很清楚,他的鹿崽看着性子软好说话,实际最通透不过,这样不切实际的甜言蜜语只会让他觉得假。   果然,楚溪客缓缓坐回去,难以置信,又有种隐秘的欢喜:“你也是……断袖?”   钟离东曦果断点头。   楚溪客咽了咽口水,心里的那头小鹿像是吃了大力菠菜似的,活跃地跳来跳去,仿佛下一刻就要扑到钟离东曦身上了。   他连忙按了按,暗搓搓地试探道:“敢问,你是怎么确定的?难道曾经有过心仪的……男子?”   钟离东曦摇了摇头,状似随意,实际专门捡着能让他放心的话说:“这种事不需要有实际经验也能知道,就是一种很玄妙却又很真实的感觉。鹿崽难道不是吗?”   “啊,是,是的。”楚溪客连连点头,以证清白,“我也没什么经验……”   钟离东曦轻叹一声,开始了他的表演:“若说从未有过机会肯定是假话,只是,我无法像其余人那般,明明有了契兄弟,却还要娶妻生子,这不是对彼此不忠吗?”   楚溪客不懂就问:“‘契兄弟’是什么?”   “可以理解成两个男子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结为临时夫妻。”   “临时夫妻?”   “对,契兄弟双方到了一定年岁往往会各自娶妻生子,即便娶妻之后大多也不会断了来往,甚至两家人还能如亲眷一般相处。”   楚溪客惊呆了,还能这样的?妻子都没意见的吗?   钟离东曦故作鄙夷:“我无法接受这种关系,无论对妻子还是契兄弟都不公,我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话的确出自真心,钟离东曦看惯了父辈的感情纠葛,从很小的时候就下定决心,绝不像他父亲那般,利用一个,辜负一个。   楚溪客眼睛都亮了:“你真是这么想的?我、我其实也是!”   钟离东曦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说道:“鹿崽,你看,这世上的断袖本来就不多,刚好让我们遇到了,很难说不是上天注定的缘分,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好不好?”   说到实际的,楚溪客又怂了:“万一、我是说万一哈,我们相处之后发现不合适,或者突然有一天又看上别人了,怎么办?”   不会有这么一天的,我不允许有这么一天——钟离东曦在心里回答。   换到嘴上,就变成了:“夫妻之间还有不合适和离的呢,何况是契兄弟?感情之事,和则聚,不和则散,走一步看一步,没必要预支烦恼。”   楚溪客眨了眨眼,瞬间放射出崇拜的小眼神。   好有道理啊!   就这么被说服了……   该谈的都谈好了,楚溪客踩着窗台爬了回去。   他扶着窗扇,忍不住确认道:“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钟离东曦微笑道:“我追求你的关系。”   楚溪客故作镇定地点点头,关上窗户。   紧闭的窗扇隔绝了钟离东曦的视线,于是他再也装不下去了,兴奋地打起了滚。   “嘿嘿嘿嘿嘿……美人邻居也是断袖!”   “嘿嘿嘿嘿嘿……有缘才能遇到一起!”   “嘿嘿嘿嘿嘿……还能结成契兄弟!”   “嘿嘿嘿嘿嘿……追求我的关系!”   一串串傻呵呵的笑声搭乘着粉红色的小泡泡穿过一点儿都不隔音的窗户,飘进钟离东曦耳朵里。   钟离东曦嘴角的笑晕染开来,千疮百孔的心透出前所未有的充实与畅快……   ***   雨停了,楚溪客雄赳赳气昂昂地去摆摊。毕竟嘛,也是有人追的主了,气场当然要和以前不同啦!   桑桑也有些不一样,以前只需要蹲在小鹿车上就好,不叫不闹,乖乖巧巧,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家伙是个毛绒摆件,还有人问过楚溪客在哪儿买的呢!   今天却有些不同,每拐过一个路口,桑桑就要亮起小嗓门叫上一声,小脑袋也要时不时扬起来左右看看,仿佛在确认什么。   云飞笑呵呵地说:“今日是不是阿晚也跟出来了?桑桑像是在给谁指路呢!”   楚溪客笑而不语。   桑桑可不就是在指路嘛,不过不是给阿晚,而是给小虎斑。   这个小家伙就像桑桑的小保镖,桑桑在哪儿它在哪儿,就连睡觉拉臭臭都要守着。而且,他似乎在刻意躲着人类,是以云飞到现在都不知道小虎斑的存在。   楚溪客特意观察了几天,发现除了他之外,小虎斑只会在姜纾和钟离东曦面前出现,但凡出现另一个人它就会立即躲起来。   乍一看,桑桑好像有点嫌弃这个突然出现的霸道小保镖,但是桑桑在发现有外人在时小虎斑不会出来吃饭,也不玩耍之后,就不再热衷于它喜欢的看鱼和扑蝴蝶游戏了,大多数时间都是窝在东暖阁,和小虎斑一起爬上爬下。   依旧是那个细致又体贴的桑桑猫啊!   东门到了。   楚溪客把孟夏宴上得到的奖品拿出来,想着分一分,让大伙都高兴高兴。没成想,摊贩们大多没有兴致,一个个唉声叹气的。   “仲夏不到就雨水连连,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延福坊的黄大仙说了,今年雨水多,恐有水灾。”   “到时候城内四处涨水,咱们这摊子可就不好摆了!”   “唉,原本指着这俩月多赚些钱,过了收秋就给娃娃换个好点的学塾呢!”   “你家那个还小,倒也不急。我家大郎今年好不容易入了太学,虽说没有束脩,但逢年过节的,不得给先生送上一份厚厚的节礼啊!”   “还有同窗之间的应酬,都是钱!”   “唉——”齐齐叹气。   楚溪客竖着耳朵听了半晌,渐渐明白过来,这些摊贩一早一晚在这里摆摊,有的赚着一家老小的吃喝,有的还要供孩子读书考功名。   然而,长安城内的街道多是黄土夯成,每逢雨天便泥泞不堪,朝廷甚至会因此而辍朝数日,更别说摆摊卖吃食了,根本没人出来买。   因此,一旦遇上雨水多的年景,摊贩们的日子都不好过。   楚溪客纳闷:“既然这样,为何不干脆租个铺子?”   云娘子一边切凉皮一边解释:“租赁铺子、打点行会、应付官府,哪项不是钱?如同咱们这些小本生意,往往赚不了多少,还要倒搭一些。   “最要紧的还是出身问题,这里的摊贩多是农户,说好听些就是‘耕读之家’,家里的娃娃可读书考功名;一旦开了铺子,在官府挂上号,那就是商户了……”   楚溪客顿时明白过来,如果被打成商户,子孙后代连考科举的资格都没有了。   他环视一圈,看着一张张眉头紧锁的脸,不由想到了自己上辈子为了读书和生活发过的愁、吃过的苦,忍不住就想做点什么。   不必租赁铺子,也能不愁雨天的法子……还真让他想到一个! 第46章   既可以避雨, 又不用租赁店铺的摊位,楚溪客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在现代时见过的一个特殊的天桥。   那是一年暑假,楚溪客领着桑桑在街上捡矿泉水瓶的时候, 看到一只很漂亮的波斯猫被主人用猫包装着从公交车上下来,桑桑可羡慕了。   别的小猫咪有的, 桑桑怎么可以没有呢?   于是, 楚溪客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把自己的旧书包改装成一个虽然有点丑但很实用的猫包,还是自带“太空窗”的那种!   他又趴在公交路线图上查了好久,最后和桑桑一起选择了一条从大学城开往火车站的路线, 因为这辆公交行程最长,只需要花上两块钱就可以足足坐上一个小时!   猫包背好, 面包和水也带上,楚溪客还特意给桑桑带了三条小鱼干, 以及写着家庭住址和联系方式的小猫牌。所有事情都考虑周全之后,一人一猫就开开心心地坐上公交车啦!   看起来一切都很顺利是吧?唯一不正常的就是, 他把方向坐反了……   一个小时后,公交车没有停在火车站, 而是开到了位于老城区的公交总站。   小小的楚溪客抱着一个丑兮兮的猫包,在乘客的拥挤下手足无措地下了车, 看着横七竖八的街道和高矮不一的房子, 整个人都傻了。   偏偏上天还要给他增加考验,噼里啪啦来了一场急雨。   街上的行人纷纷加快脚步,找地方避雨。   楚溪客就这样被人潮拥挤着,猝不及防地闯进了那个长长的、被弃用的天桥。   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有透明的玻璃顶, 有老旧的电风扇, 两侧的围栏被改造了一番,装修成了一个挨一个的隔间,每家小吃摊各占一个小窗口,各式各样的食物摆在干净的台面上。   摊位旁边则放着一排排桌椅,避雨的行人纷纷找了空位坐下,有的点了一杯奶茶,有的买了一份午餐,有的什么都没买,只是单纯坐着歇歇脚。   中间还有很宽的过道,推着婴儿车的,拉着行李箱的,甚至骑着摩托车的都能顺利通过。   楚溪客抱着桑桑,小心翼翼地找了个空位坐下。桑桑乖乖地藏在猫包里,只是探出一颗毛绒绒的小脑袋,好奇地东看西看。   旁边是一家卖粥饼的摊位,老板娘笑呵呵地夸桑桑可爱,楚溪客就很开心地照顾她的生意了——斥巨资买了一碗大份的薏仁粥,加两份糖的那种!   一次小小的意外,让小少年楚溪客和小猫咪桑桑解锁了这个奇特的地方。   后来,楚溪客每隔一个周末都要带桑桑过去转一转,哪怕只是买一个煎饼、喝一碗加糖的稀粥都会很开心。   楚溪客还给这条废弃的天桥起了一个名字——   廊桥美食街。   此刻,楚溪客就想要搭一个这样的“廊桥”。   这样一来,无论寒冬酷暑,不管风霜雨雪,摊贩们都能有一个地方安心摆摊了,过往行人也能在此歇歇脚。   楚溪客不是天赋异禀的学霸,甚至连大学都没上过,只凭着一腔热情描出一份“图纸”。   第二天,他顶着一对熊猫眼,欣喜若狂地从阁楼上跑下来,隆重宣布——   “大昭历史上第一座惊天地泣鬼神的廊桥就要在我手里诞生啦!”   家人们十分给面子地凑过去围观,然后,集体沉默。   云柱指着最上面的位置问:“这片黑乎乎的东西是乌云吗?”   云飞摇摇头:“看着像是鱼鳞……怎么有大有小,若隐若现的?”   云娘子别有深意地说:“倒像是一条巨龙在腾云驾雾。”   楚溪客忍无可忍:“这是屋顶!用防水的瓦片铺成的!”   “那这些圆蛋蛋呢?”   楚溪客:“这是地基啊地基!圆的是石头,上面这层是木板!”   “地基不应该埋在地下吗,为什么会露在外面?”   楚溪客生无可恋:“这是剖面图,为了让施工的人看清楚。”   云柱挠挠脸,耿直道:“好像不太能看清楚……”   楚溪客不服气,指着特意用炭笔画的屋顶问:“这个榫卯结构能看出来吧?”   “我以为那是鸡爪……”   楚溪客实力挽尊:“这个廊柱总不会像鸡爪了吧?”   云柱:“不是鸡腿吗?”   楚溪客:“……”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大伙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   楚溪客缩在角落,故作气愤地画圈圈。   姜纾揉揉他的头,研磨提笔,对照着他的图纸重新画了一份。   这下就一目了然了——   木石结构的长廊,效仿了拱形廊桥的结构,地基垫高,底下铺石块和木板,两侧用木柱支撑,廊顶采用榫卯结构,再铺上防雨的瓦片。   走廊中的细节也很清楚,两侧摆摊,中间过人,并分出了人行道和车行道,为了看起来形象,姜纾还在摊位上画了几个忙碌的小人儿。   这还不算完。   姜纾借来云崖的算盘,三两下一拨弄,就把长廊的长宽比例、所需木料以及大致的花费算出来了。   楚溪客的心情已经不能用“五体投地”来形容了。   他一把抱住姜纾,眼睛里盛满小星星:“阿翁,你就是我的神!”   姜纾看上去对这种亲昵的举动不太适应,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快别皮了,既然有了主意就好好想想怎么实现吧!”   楚溪客像只小舔狗似的腻在姜纾身边撒了一会儿娇,这才颠颠地干正事去了。   翠竹大宅。   钟离东曦夹着一只水饺,蘸了一下醋汁,似乎觉得不够,又蘸了一下,还是不够,再蘸一下。   福伯轻咳一声,提醒:“殿下,醋太多伤胃。”   钟离东曦才把那只饱受摧残的饺子送进嘴里,缓缓吃完,问:“贺兰将军去洛阳也有一段时日了,是不是该回来了?”   云霄道:“今上的意思是让贺兰将军秋收后再回。”   钟离东曦面无表情道:“把方才的事告诉他,尤其是那句……‘你是我的神’。我想,他会想念长安的。”   云字辈四人组后颈一凉,真……损啊。   ***   楚溪客再一次骑上墙头,举着图纸,跟大伙说着自己“惊天地泣鬼神”的大计划。   “倘若有一个夏天避雨,冬天挡风,不用吆喝就能吸引南来北往的客人歇脚吃饭的地方,你们要不要?”   摊贩们配合地回道:“这么好的地方,怎么不要呢!”   “如果这个地方不能凭空出现,需要我们自己一点点把他建起来,大伙还愿意吗?”   摊贩们:“怎么不愿意呢!”   “倘若花费不菲,需要每家摊一些钱呢?”   摊贩们:“……”   谈到钱,就需要谨慎再谨慎了。   这也在楚溪客的预料之中,他耐心地解释道:“俗话说得好,‘众人拾柴火焰高’,这些钱看着不少,实际摊到每个人头上并非出不起。起早贪黑多卖一些,一年的光景就赚回来了。   “咱们可以把它当成一项投资,相当于花一年的钱享受十年、二十年的便利,也不用另付租金,还不影响子孙读书考功名。”   有人酸溜溜地说:“楚小哥倒是说得轻巧,你这烧烤摊和凉皮摊加起来,一年的赚头够上咱们三五年了!”   楚溪客笑笑,好脾气地说:“是,我这里占了两个摊位,理应按照双份来出。”   对方见他如此态度,倒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出钱的事依旧没人搭腔。   楚溪客也不再劝,果断地跳下墙头,忙自己的去了。中途有人过来找他打听情况,他只是客观地介绍一番,半句煽动性的话都没再说。   临近收摊的时候,有几个平日里和楚溪客交好的摊贩结伴过来了。   为首的摊贩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楚小哥勿怪,咱们也是穷怕了,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半花,若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恐怕不等秋收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另一人附和道:“咱们都知道,楚小哥费心费力地想了这么个法子,说到底是为了我们……唉,但凡有一点儿余钱,咱们也不会如此不知好歹啊!”   这就是在委婉地道歉了。   看着一张张带着七分歉意三分希冀的脸,楚溪客不由想到了大学城的那些邻居,一个个起早贪黑,日复一日,机械又麻木地忙碌着,不敢病,不敢死,每天睁开眼就是老人的常规药外加孩子的借读费。   他又忍不住心软了:“大伙来找我,可是有了更好的法子?”   为首的摊贩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咱们过来就是想问问,若没有钱,出力算数吗?”   楚溪客问:“怎么个出力法?”   “哥几个私底下合计了一下,想着即便摊了钱也是买木料、砂石和砖瓦,外加请匠人把式,倒不如自己砍木头、挖石块,垫地基、搭棚子的活咱们也能干,兴许还能省下不少钱。”   楚溪客当即笑了:“这还真是个好法子,我竟没有想到!也对,这种事就是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只要不袖手旁观,坐享其成,就没什么不行的。”   “那不能够!”   摊贩们松了口气,积极地出起了主意。   这个说:“我听说大安坊那边要疏通永安渠,须得把沿河的树木都给挖了,长安县令放出话来,坊民可自行砍伐,不仅不花银钱,还能冲抵一部分徭役!”   那个说:“我家别的没有,就是人多,本家兄弟十五个,兄弟们各自的表亲又有十来个,平日里哪家赶上盖房、搭猪圈这些活计,也就是一人一块瓦片的事!”   还有人说:“木匠也不必费心找了,我家大舅哥祖上几代的手艺,刚好仲夏季没什么活,让他过来帮帮忙,钱不用给,管饭就行!”   “……”   楚溪客也不再藏着掖着,当即掏出好几块银锭子,在众人眼前晃了晃。   摊贩们眼睛都亮了:“楚小哥,发达了呀!”   楚溪客神秘一笑:“这可不是我发达了,而是咱们整条街都发达了。”   “这话怎么说?”   楚溪客道:“孟夏宴上,咱们‘东门美食街’得了头名,除了原定的奖品,几位皇子公主又另外给了赏钱。我原想着先带过来让大伙摸摸,沾沾喜气,再换成散钱分下去,后来一打岔就没来得及说。”   众人讪讪道:“得了头名的是楚小哥的烧烤摊,咱们怎么能腆着脸白拿钱……”   楚溪客笑笑,作势收起银锭:“既然不想要,那就是我自己的了。”   “别——”摊贩们纷纷去拦。   楚溪客一笑,大伙也跟着笑起来,即便先前有什么小摩擦,也在这一笑中消弭了。   实际上,楚溪客事先听姜纾说过,这么大的工程,理应向官府申报,按照惯例,衙门会出一部分钱,剩余的大多由那些乐善好施的豪绅富商凑齐,不用摊贩们自己掏钱。   但是,楚溪客故意没说。   有句话说得好,升米恩斗米仇,不劳而获的东西有几个人会珍惜?但凡中途出了什么岔子,他这个带头的人反而会落埋怨。只有把这件事变成“大家的事”,每个人都贡献一份力量,大伙才能积极参与进来,一起建设,共同维护。   这就是楚溪客为数不多的私心了。   “折腾了这么一遭,倒是让我越发确信,先前花的心思没白费,这些人值得。”   牛车上,楚溪客吃着烤面筋,跟钟离东曦唠叨着刚刚发生的事。   这已经成了两个人之间的默契,熟悉的牛车按时出现在固定的位置,楚溪客会带上四串烤面筋过来,一边喝着蜂蜜水一边和钟离东曦分享着摆摊的见闻。   钟离东曦从来不会嫌弃他聒噪,更不会抢他的话,只会在楚溪客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适当地提示一两句。   也有不说话的时候,大多是因为楚溪客太累了,靠在车壁上打瞌睡。   以往的时候,钟离东曦只能趁他睡着之后偷偷把他的头放到自己肩膀上,如今有了“追求者与被追求者”这层关系,他也不必再藏着掖着了。   楚溪客刚刚点了下脑袋,钟离东曦就把肩膀凑过来了。   如此直白的亲近,倒让楚溪客不好意思了:“一身的烧烤味,别把你的衣裳弄脏了。”   钟离东曦轻轻扳过他的头,毫不矜持地说着情话:“倘若连这个都要嫌弃的话,我就不配追求鹿崽了。”   楚溪客的心田顿时开出一片小粉花。   这可怎么办哦,钟离公子把“初恋”的样板定得这么高,就算以后他想爬墙都不容易找到更优秀的了!   蔷薇小院到了。   为了不被姜纾发现,楚溪客在拐角的地方就下了车。   钟离东曦陪着他一起下来,已经说了告别的话,又突然抓住他的衣袖——故意没抓手,就是为了塑造自己纯情又真挚的美好形象。   “鹿崽还没抱过我。”也没说过我是你的神。   面对“委屈巴巴”的钟离东曦,楚溪客顿时支棱起来,攻气十足地拍拍他的肩,哄道:“现在关系还没到那一步嘛,还是要矜持一些的。”   钟离东曦执着地揪着他的衣袖,还晃了晃——简直是脸都不要了!   这一招很是好用。   “真拿你没办法。”楚溪客叹了口气,然后就张开胳膊抱了过去。   只是,他明显不太熟练,还有些紧张,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钟离东曦勾了勾唇,顺势抬起手臂,一手拢在他后腰,一手搭上他的蝴蝶骨。   于是,楚溪客就自然而然地踮起脚尖,环住他的脖子了。   这个姿势比抱姜纾的那一下还亲密。   钟离东曦终于满意地笑了。   这下,就差一句“你是我的神”了。 第47章   姜纾着实是个全才,不光会读圣贤书,还精于算学, 能画图纸,熟知榫卯机括之术, 还懂风水!   这一点, 钟离东曦都不得不服。   当年名震长安的姜氏小郎,人人仰慕的少年天才,历经沧桑依旧风姿不减。   有了姜纾做后盾,无论摊贩们遇到什么问题, 楚溪客都能提出专业而妥善的解决方法。一来二去,那些原本觉得他年纪小唯恐靠不住的人也都对他改观了。   心里踏实了, 干起活才有奔头。   就在摊贩们呼朋唤友、全家出动砍木头挖石料时,楚溪客也没闲着, 他给大伙带来一个大大的惊喜。   事情还要从一个细雨纷飞的午后说起。   楚云和前段时间倒了班,楚溪客摆摊的时候他往往都下值了, 因此俩人好些天没遇见。   这天,楚溪客特意早来了一个时辰, 到武侯铺找楚云和。   楚溪客送上一盒自己做的粽子,笑嘻嘻地说:“阿兄上次说喜欢吃甜粽, 我特意包了蜜枣和红豆的, 阿兄尝尝?”   楚云和没接,只是吊着眼梢瞧着他:“现在想起我是你阿兄了?你和野男人亲亲我我的时候,可记得你有个阿兄?”   楚溪客脸一红,知道楚云和说的是那天钟离东曦亲他的事, 有点丢脸, 又有一丢丢隐晦的小骄傲。   “阿兄, 这不是没来得及跟你说嘛,那什么,改天阿兄有了空闲,我跟他一道请阿兄吃酒。”   楚云和挑了挑眉,问:“你跟他来真的?”   楚溪客含蓄道:“还没说死,就是先处处。”   楚云和皱了皱眉:“姜先生没反对?”连他都打听到了钟离东曦的真实身份,没道理姜纾不知道。   楚溪客不晓得他的话外之音,嘿嘿一笑,说:“我俩是偷偷摸摸的,阿翁还不知道……阿兄,你得帮我保密哈!”   楚云和顿了片刻,隐晦地提醒:“崽儿啊,你得当心些,那家伙可没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楚溪客玩笑道:“其实吧,我也就是对他的‘表面’比较感兴趣。”   楚云和噗嗤一笑,当即释然了,朋友之间嘛,点到为止就好,毕竟谁都不是傻子,自有决断。   他抬手挑了个最大的粽子吃起来,其余的分给了在旁边看热闹的一众同僚。   楚溪客这才说起今日来的意图。   他想让楚云和跟他往万年县衙走一趟,一来申请搭建廊桥的许可,二来要些“工程款”。楚云和是主管平康坊的金吾卫,此事刚好是他的职责范围。   楚云和摇摇头:“这事够呛能成,那万年县令就是属貔貅的,哪怕一个铜子到了他手里也是有进无出,更何况,上次因为祥云楼的事咱们已经得罪过他一回了,他若知道是你带头建廊桥,不给你穿小鞋就算好的了。”   楚溪客坏兮兮一笑,说:“若此事跟我无关呢?”   楚云和挑眉:“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可不是鬼主意,是支持教育的大好事——阿兄此次上报,与摊贩无关,而是为了住在平康坊的诸位学子考虑。”   楚云和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平康坊西边是务本坊,面积只有平康坊的一半,其中国子监与太学加起来就占了半坊之地。因此,那些不方便住在校舍中的学子大多是在平康坊租住,尤其是租金便宜的东门附近。   然而,每逢雨天道路泥泞,学子们早起上学至少要准备两套鞋袜,即便如此还是时常在夫子面前失了体面。   倘若廊桥能够修成,学子们就可从东门出去,走北衙官员上朝的砂石路,虽然稍稍远了些,但至少不会一身泥泞了。   这个理由一旦上报,学子们定会感激不尽,到时候不愁没人写诗做文章四处宣扬,万年县令但凡还在意名声就不敢驳回。   楚云和敲敲楚溪客的脑门:“你这小脑瓜,怎的这般灵光?”   楚溪客笑眯眯:“阿兄要不要带这个头?”   楚云和没有立即应下,而是说:“这是博官声的好机会,换成谁都不会推拒,与其找那个抠门的万年县令,不如直接去京兆府,还能多要些钱。”   楚溪客眨了下眼:“那不成,这事只能劳烦阿兄,换成旁人我不放心。”   一旦越级到京兆府,就不归楚云和管了,原本属于他的功劳免不了被上峰占去,楚溪客可舍不得。   楚云和怎能不知他的心思?客气的话一句没说,只是笑着拍拍他的肩,朗声道:“走,你阿兄我今日就给崽儿当一回马前卒,去县衙!”   楚溪客半点儿不客气,美滋滋地骑上了楚云和的宝贝马。这是他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骑马,要不是楚云和在前面牵着缰绳,他还真没这个胆子。   从平康坊到万年县衙,一路遇到不少楚云和认识的人,对方瞧见他堂堂一个侯府公子给一名穿着普通的少年牵马,少不得要调侃两句。   楚溪客担心会让楚云和丢面子,几次提出要下马。   楚云和却是一副吊儿郎当的乐呵样,有人问,他一概回:“怎么,嫉妒我有个俊俏阿弟呀?”   楚溪客冷不丁想起,阿翁曾说过,他的母后和楚云和的母亲是堂姐妹,这样算起来,楚云和恐怕是他在这个世上血缘最近的人了,他理应叫他一声“阿兄”。   “阿兄!”楚溪客情不自禁唤了一声。   “诶!”楚云和扭过脸,干脆地应下。   楚溪客就弯起眼睛,美美地笑了起来。   一阵风吹过,天就放晴了。   楚溪客就这么坐在马背上,一路慢慢悠悠,摇摇晃晃,午后的阳光透过树荫照在他身上,一直暖到了心里去。   牛车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车里车外的人全程围观了这兄友弟恭的一幕。   云浮默默地替楚云和点了一根蜡:天热了,楚家二郎君恐怕快要凉凉了……   她壮着胆子瞄了眼钟离东曦,却发现自家殿下正满目温柔地看着笑容灿烂的邻家小郎君。   “给长安县令通个气,就说万年县衙有热闹看。”钟离东曦如此吩咐。   这是不仅没吃醋,还要帮他们一把?   云浮有点呆,自家殿下这醋与不醋的时机,也是挺难把握的哈!   ***   见到万年县令,楚溪客才知道他还是太天真了。   万年县令不仅是个抠门怪,还是个小气鬼,他一直记恨着楚溪客害他丢了祥云楼的事,拼着这么大的功劳不要,也不想让楚溪客如愿!   楚云和气得不轻,揪着楚溪客就往外走:“走,去京兆府,我宁可把好处拱手让人,也不让你在这里受闲气!”   恰在这时,长安县令裴诚来了。   裴诚约莫四十岁上下,长得白白胖胖,瞧着是个和气人,说气话来却能气死人:“万年令果真高义,如此大的功劳都要拐弯抹角地让给我,看来此次京兆尹一职,万年令也是想让慷慨让贤了。”   万年县令冷声道:“你少在这里打岔,我只是不想劳民伤财而已,和升迁京兆尹有何干系?”   裴诚笑呵呵道:“你不是不想出钱修廊桥吗?我出啊!到时候站在太学门口一吆喝,全长安的学子都知道我裴某支持教育了,届时秋末吏部考评,呵呵,某就当仁不让了。”   楚溪客听出他的相帮之意,顺势道:“禀明府,此次修建廊桥,方便的不仅仅是居住在平康坊的百十个太学生,还有进奏院的官员、南来北往的行商以及雨雪天不方便出行的老人与幼童,可以说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了!”   虽说建造廊桥的出发点是为了摆摊方便,但后续几经调整,楚溪客尽量照顾到不同的人群。方才来的路上他还跟楚云和商量,东门这边若是效果不错,平康坊其余街道都可效仿。   “既如此,那我定要抓住这个机会了。”裴诚朝楚溪客挤了下眼,“小郎君,跟我走一趟吧,钱都准备好了,就等你赶着车去搬了。”   楚溪客收到他的暗示,连忙应了一声,作势就要跟着他走。   万年县令一下子急了:“不成!我万年县的事,轮不到你姓裴的插手!”   裴诚笑眯眯道:“不想让我插手,你倒是拿钱啊!”   万年县令看着明目张胆过来抢功劳的裴诚,一咬牙,一跺脚:“不就是两万贯吗,拿就拿!”   楚溪客笑眯眯地举起一个巴掌:“不好意思,涨价了,现在是这个数。”   万年县令瞪眼:“竖子!你敢戏弄本官?”   楚溪客暗搓搓往楚云和身后靠了靠,壮着胆子说:“有竞争就有涨价,这也是我们这些买卖人的规矩。”   裴诚配合地添了把柴:“五万贯确实不少,老万啊,你拿不出来就直说,省得咱们在这里耽误功夫——小郎君还要回去摆摊是不是?”   “啊,是。今日新上了五彩凉皮,想来会忙碌一阵子。”楚溪客配合地说。   裴诚笑眯眯道:“五彩凉皮?听着就有趣,某能否预定一份?”   楚溪客执手:“那就多谢明府惠顾了。”   一大一小两只狐狸一唱一和,把万年县令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明知楚溪客和裴诚合起伙来坑自己,但这个坑却不得不跳——现任京兆尹秋收后就要告老还乡,空出来的位子会在他与裴诚之间选择,就算他上不去,也不能让裴诚压自己一头!   万年县令深吸一口气,肉疼道:“五万就五万,不许再涨!”   楚溪客顿时咧开嘴,叉手行礼:“小子不敢代表众学子,只代平康坊的摊贩与行商谢明府体恤,明府当真爱民如子啊!”   万年县令气哼哼地一甩袖子:“得了吧,巧言令色,不是好人!”   虽然被骂了,但楚溪客笑得可开心了。   出了万年县衙,楚溪客追上裴诚,规规矩矩见了礼,再三道谢。   裴诚的视线放在他脸上,却又像透过他在看别的人。直到楚溪客悄悄抬起头,他才笑了一下,说:“我先前邀请小郎君去长安县摆摊,并非玩笑,小郎君何不考虑一二?”   “承蒙明府厚爱,然则小子家住平康坊,实在不方便去长安县另起炉灶,这是美食街的图纸,权当感谢明府仗义相帮。”楚溪客掏出袖中的图纸,双手托着呈给裴诚。   裴诚接过图纸,笑意更真诚了些:“小郎君相赠,裴某却之不恭。”   彼此告别,楚溪客和楚云和骑着马走了,裴诚则是跨上一头胖乎乎的小毛驴,摇晃着脑袋哼着一则小词,倒是惬意。   小书童满脸不解:“主子为何对楚家小郎君那般客气?”   裴诚没答,反倒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可知,你家主子我当年进士及第,中的是第几名?”   小书童毫不留情地吐槽道:“您都年近不惑了还只是区区一县令,想必名次不会太高。”   裴诚哈哈一笑,目光变得悠远起来。   当年,他和姜纾同榜中举,被先帝点为头名状元。然而,人人都在看光风霁月的姜小郎,谁会注意他呢?就连他自己,站在那样的神仙人物旁边,都打心底仰望。   原以为此生再无缘与那些有德行有风骨的人物同朝为官,没想到他又回到了长安城。湛湛青天,或许就在眼前了。   裴诚胳膊一甩,拍在毛驴屁股上:“早些回去,你家主子我突然想用用功,挣个京兆尹当当了。”   ***   楚溪客太懂得如何渲染气氛了。   为了鼓舞士气,他壕气十足地取了一万贯钱出来,故意找了几个浅底木箱把铜钱装进去。   十几只大箱子齐刷刷抬到东门,箱盖一掀,满满当当的都是钱。   一时间,嘈杂的街道落针可闻。   摊贩们一个个眼睛都直了。这些天,他们一早一晚摆摊卖吃食,剩余的时间还要马不停蹄地砍木头、运石料、挖地基,当真是比服徭役还辛苦。说实话,已经有人在私底下打退堂鼓了。   然而,看到眼前这一幕,连日来起早贪黑的辛苦都不算什么了。   “楚小哥,这、这真是县令给的?你去要,他就给了?”   当初楚溪客说的时候,他们只当个笑话听听,那些当官的,哪里会在乎他们这些草芥的死活呢?   “可不是我一个人要的,武侯铺的楚旅帅带头上报,长安县令裴明府帮了大忙,我就是跟过去搭把手而已。”楚溪客很是洒脱地把功劳推了出去。   大伙对他的感激却丝毫不减,甚至有人捂着脸低声哽咽起来。   他们这些生活在边边角角的人,突然见到了阳光,有了过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激动之余,不免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惶恐。   担心是假的,害怕守不住。   楚溪客心里酸酸的,跟大伙围坐在一起,一五一十地说起了之后的规划和官府的要求。   尽管很多人都听不懂,但他还是说得很认真。   每个人都仰着脸,不错眼地盯着他,同样听得认真。   除此之外,还有一批人,家里没有孩子读书,或者原本就是商户,因此只考虑眼前的利益或自己的利益。   为了不掏钱也不出力,他们便口口声声说:“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不也活下来了吗?谁愿折腾谁折腾吧,我可不想掺和!”   摊贩们笑呵呵地说:“既如此,那廊桥盖成了你们是不是也不稀罕用?”   “那是当然。”实际上,这些人私下都在笑话楚溪客,认定了这事不可能成。   然而此刻,看到楚溪客把真金白银抬过来,他们酸了,暗搓搓地内涵道:“到底是官府给的钱,楚小哥一个人管着啊?”   “我们乐意让楚小哥管着,关你屁事!”不用楚溪客开口,一位仗义的妇人便擦干眼泪,替他怼了回去。   其实不只这名妇人,经过这几次事件,越来越多的人信任并感激着楚溪客,听到有人拐弯抹角诋毁他,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楚溪客感激地朝大伙笑笑,顺势说了提前想好的计划:“咱们这钱能申请到位,说到底是沾了太学生的光,因此我会请几位太学生过来管钱理账,每日开销都会张榜公布。”   这年头,读书人,尤其是那些想要科举入仕的学子最在意名声了,因此不用担心他们会中饱私囊,更不会跟任何人勾结。   楚溪客这样做,就是完全把自己放到了和摊贩们一样的位置,同样出钱出力,却不打算捞取任何好处。   其实就算不这样,大伙也说不上什么,然而他毫不拖泥带水地表明立场,着实让摊贩们对他的敬佩更上一层楼。   从此刻起,东门一条街的摊贩真心实意唯楚溪客马首是瞻了。 第48章   楚溪客最近处于一种忙却不累的状态。   毕竟咸鱼有咸法, 每日找上门的大事小情一箩筐,楚溪客转手就分派了下去。   他很有一种识人用人的能力,往往打上两回交道就能知道这个人能不能用、怎么用最合适。因此, 不同的差事他总能分派给最恰当的人,大家都服气。   也算是“垂拱而治”了。   短短三五日功夫, 便有了极大的进展。   地基挖好了, 开始垫石块和木料,因为有钱了嘛,楚溪客小手一挥,在城郊各个村子里请来上百壮劳力, 再加上摊贩们各自的亲朋好友,工程进度出奇的快。   太学生也就位了, 对方很有文人风骨,坚持不要工钱, 只想尽一份力。   楚溪客只能从一日三餐上多贴补一些,水果饮品也日日不断。他还特意借了武侯铺的一间屋子当做临时“账房”。   别说, 三名太学生确实个个人品端方,做事严谨, 每日银钱支出分毫不差,哪怕万年县令来了人家都毫不徇私。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 这仨人算数成绩都不咋好, 不仅不会打算盘,每次用到复杂的公式还要临时翻《九章算术》去查。   有一次,楚溪客去送烤肉串,一不小心听到他们的对话——   赵学子说:“真乃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早知道当初该选算学。”   王学子肃声道:“休要妄言, 你我皆是进士正统, 怎么与那些明经、算学之流相提并论!”   孙学子连忙打圆场:“赵兄也是开个玩笑,王兄莫要当真,大不了咱们今晚不睡了,左右把这些汇总出来,明日也好给楚小郎君一个交代。”   “合该如此。”   楚溪客:“……”   他都没好意思进去,怕对方不好意思。   这个时候就无比怀念家里的姜纾和云竹了。   说起来,云竹最近也不太对劲,总是看着楚溪客欲言又止。   楚溪客大致猜到她的心思,于是故意拿话逗她:“三娘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知道我长得好看,你不用偷偷瞧我。来来来,阿兄我就坐在这儿,让你好好看看!”   云娘子噗嗤一笑:“差辈分了,小郎君是大郎的师父,三娘合该唤你一声‘阿叔’才对。”   楚溪客脑袋都要摇断了:“不成不成,都把我叫老了!”   大伙都笑起来。   云竹也不由露出笑意。楚溪客插科打诨一番,果真让她放开了心思。   她朝楚溪客屈了屈膝,鼓起勇气道:“小郎君,我想向您讨个差事——每日汇总报账的活计,我也能做,兴许还能比那三位太学生算得快一些,小郎君若信得过,便请给我一个机会吧!”   楚溪客一下子跳起来,拍了拍云竹的肩:“就等你这句话呢!”   说什么“兴许比太学生算得快”,请把“兴许”两个字去掉好吗?以云竹的最强大脑,对上太学生,几乎就是计算器和普通小学生的差距!   钟离东曦轻咳一声,似笑非笑地瞧着楚溪客压在云竹肩头的手。   楚溪客就像烫到似的,嗖地一下收回去,完了还笑嘻嘻地凑到钟离东曦跟前表忠心:“亲爱的你别误会,我刚刚就是太激动了,云竹嘛,就是一个小丫头,方才她还叫我阿叔呢!”   钟离东曦目光一闪:“你说什么?”   楚溪客略心虚:“我、我确实夸张了点,云竹没叫出口,但云娘子确实是那么说的……”   钟离东曦摇摇头:“前一句。”   楚溪客眨眨眼:“我刚刚太激动了……”   “再前面。”   楚溪客头顶的小灯泡一亮,腻腻乎乎地揪住钟离东曦的袖子,晃了晃:“亲爱的~”   钟离东曦终于勾起唇角,矜持地“嗯”了一声。   楚溪客心里的小人儿偷偷笑起来,感觉掌握了哄美人邻居的密码——不,现在是美人相好了!   嘿嘿嘿嘿嘿……   云竹能主动迈出这一步,大家都替她高兴。   尤其是云浮这个好姐妹,飞快地跑到成衣铺子,买了两套男装送给她。   “宫里的女官都穿男装,各个行会里的小娘子们跟人打交道也穿着男装,到时候挺胸抬头一站,才不会让那些男人们小瞧了去!”   云浮开了这个头,其余人有样学样,全都给云竹添置起了“装备”。   姜纾近来带着楚溪客和云竹一起读书,也算是云竹名义上的先生了,送的礼物也恰好符合这个身份——是配套的文房四宝,看似朴实无华,实际每一样都出自名家之手。   楚溪客送了一个双肩包,配色花里胡哨,模样也丑萌丑萌的,云竹却十分感动,因为这个包是楚溪客亲手做的,另一只的拥有者是他最为在乎的桑桑。   云飞和云柱悄悄地出了门,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根挽发的银簪,样式一看就是直男风格,却饱含着兄长们对妹妹的心意。   就连翠竹大宅那边也由福伯做主,送来了蹄髈、腊肉和五谷盒子,这是长安百姓庆贺亲朋好友家的孩子找到好差事的风俗。   云竹笑着笑着,就红了眼圈:“我原以为会被拒绝,被嘲笑,没想到……”竟是如此一致的被支持、被鼓励。   云浮不解:“为何会这么想?”   云浮含泪道:“因为,我从前听的都是‘丫头片子不老老实实等着嫁人,那么大心气有什么用’这样的话。”   “丫头片子有什么用?”   云烟罕见地说了一个长句子,然后唰的一声抽出腰后的唐刀,又唰唰唰几下……呃,貌似无事发生。   众人正面面相觑,一阵风吹过,刚刚被云烟的刀影扫到的那根竹子“哗啦啦”断成一节节,散落在地上。   所有人:“……”   云烟酷酷地抬了抬下巴:“女子无用?”   众人齐齐摇头。   楚溪客跳着脚把竹节一个个捡起来,哀叹道:“小竹竹这么可爱,当然要做成竹筒饭啊!”   云浮举手:“我想吃腊肉的!”   楚溪客不放弃任何一个机会腻腻歪歪:“你想吃什么样的没用,得看‘我家’钟离公子想吃什么样的。”   钟离东曦站在竹林中,一袭青衫翩然若仙,这是他近日总结出来的最让楚溪客惊艳的风格:“‘你家’钟离公子想吃蜂蜜味的。”   楚溪客顿时眉开眼笑,蜂蜜味明明是他最喜欢的!   围观群众:“……”   天上为什么不掉下来一个雷,把他们劈入洞房?!   ***   当天下午,云竹便换上云浮送的男装,背上楚溪客缝的双肩包,带上姜纾买的文房四宝,头上簪着两位兄长花光所有工钱买的银簪,就连腰板都比平日里挺得直了。   身上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她的底气。   楚溪客把她带到武侯铺,向三位太学生隆重介绍:“别看三娘年纪不大,头脑可厉害着呢,算账这样的‘小差事’大可以教给她。”   太学生们明显傲气,瞧不上云竹,说出来的话却客客气气。   孙学子笑呵呵地说:“小娘子瞧着弱柳扶风,想来必是家里娇养着的,咱们怎敢劳烦?不若就在旁边用些茶水吧!”   赵学子还算友好:“若小娘子有何疑问,随时探讨,某必定知无不言。”   王学子严肃道:“这些账簿都是费了好大劲整理出来的,看可以,请千万不要胡乱涂抹。”   云竹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屈了屈膝,便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翻账簿了。   楚溪客护短,想让他们看看云竹的厉害,却被云娘子拉走了。   “既然三娘选择了这条路,以后遇到的轻慢与质疑只会更多,终归需要她一一经历,就让她自己去应对吧!”云娘子如此说道。   于是,楚溪客便没有强出头,只在心里默默地“祝福”了一下三位太学生:“有你们自惭形秽的时候!”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事情要从头说起——   商贩中并非所有人都拧成一股绳,总有那么一批人仗着有几分小聪明,活成一副“众人皆是大傻蛋,明哲保身不被骗”的标杆。   最初,楚溪客提出要建廊桥的时候,这些人要么觉得这事成不了,要么家里没有读书考科举的孩子,要么原本就是商户,因此从一开始既不打算出钱,又不想出力。   然而,眼瞅着地基挖好了,廊柱架起来,摊贩们不仅没掏钱,楚溪客还按劳动量的多少给他们贴补工钱,这些人就开始眼红了。   楚云和防着他们使坏水,白天黑夜地带着金吾卫巡逻,扣下了好几拨试图破坏地基、点燃木料的地痞。   那些人一计不成,就把主意打到了账房那边。   刚好,楚溪客带了云竹过来,对方觉得有机可乘,就使了个并不高明却不好澄清的阴招。   这日,一个摊贩以讨水喝为借口,晃晃悠悠地进了账房。不知怎么的,装钱的匣子就被碰掉了,一串串铜钱散落开来,摊贩就像有所预料似的,连忙冲过去帮忙捡。   太学生们留了个心眼,当着他的面把钱点了一遍,最后确认一串不差。   云竹觉得不对劲,想自己查查。   那摊贩却扯着嗓子嚷嚷起来:“你们已经验过三遍了,可少了一文?我好心好意帮你们捡钱,反倒被当成毛贼!莫不是仗着自己读过几日书,就随意污蔑我一个良民吧?”   赵学子拱了拱手:“抱歉,确实是某多心了,请便吧!”   云竹鼓起勇气道:“我们一共四个人,只有你们三个一人查了一遍,我还没查……”   孙学子朝她摇摇头:“我们已经各自查过,都没问题。到底是一个街上做买卖的,云小娘子莫要再做无谓的争执,免得伤了和气。”   云竹抿了抿嘴,到底忍了下去。   不成想,第二日就出事了。 第49章   楚溪客被楚云和拎上马背带到武侯铺的时候, 账房里已经闹了起来。   彼此对峙的有三拨人,一拨是以汤老四和李婶子为首,一拨由摊贩梁五带头, 第三拨则是三名太学生,外加一个云竹。   或者可以分为四拨, 因为云竹明显被太学生排斥了。冲突起来的时候, 就连他们都在怀疑是云竹动的手脚。   至于冲突的起因,则是一串剪边钱。   所谓“剪边钱”,顾名思义,就是剪去边缘的铜钱。有人把铜钱边缘剪去, 积少成多,或私铸假币, 或倒卖铜料,国朝屡禁不止, 因此下了重典——   但凡收授或伪造剪边钱者,轻则抄没家产, 重则杀头流放。   账房桌案上有个小木匣,里面每日会放一些散钱以便应急, 剪边钱就是在其中发现的。   平日里,能接触到钱匣的除了三名太学生, 就只有云竹。   方才, 摊贩梁五像往常一样来账房讨茶喝,率先发现了这些剪边钱,顿时嚷嚷起来,随即便有十余个摊贩齐刷刷冲进来, 一顶“收授剪边钱”的帽子不分青红皂白地扣了下来。   这些摊贩不敢得罪太学生, 因此话里话外把责任推到云竹身上。实际上, 他们真正要对付的人是云竹背后的楚溪客。   那些拥戴楚溪客的人自然不干了,差点跟梁五等人打起来。   楚云和这才火急火燎地去叫楚溪客。   楚溪客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自认为跟这些人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甚至都没当面红过脸,他们为什么要想出这样阴毒的计策害他?   他不想把事情做绝,因此确认道:“诸位也是常在街面上走动的,应当知道商户收授剪边钱是怎样的罪行,你们确定要把这个帽子扣到我头上吗?”   梁五抄着手,痞里痞气一笑:“楚小哥这话就是抬举我等了,这剪边钱明明是你家丫头偷换的,怎么就成了我们给你扣帽子?”   楚溪客道:“你怎知是她换的?可是亲眼看到了?”   梁五啧了声:“不是他,难道是这三位读书人吗?”   太学生之一愤慨道:“休要胡乱攀扯!我等饱读圣贤书,断然做不出此等贪墨私利之事。”   梁五谄媚一笑,说:“小的当然相信三位的为人,这不从一开始就指认了楚小哥家的丫头嘛!”   楚溪客反将一军:“既然要查,那么这两日进过账房的人都有嫌疑,而且比三娘的嫌疑更大。毕竟,我家三娘在账房并非一日两日了,要想做手脚不会等到现在。”   梁五呵呵一笑,道:“谁敢保证这是头一次呢?指不定这丫头已经换过好几次了,只是今日碰巧被我撞破罢了。”   “放你爹的屁!”李婶子狠狠地啐了梁五一口,“我算瞧出来了,你个黑心肝的,这是想送小郎君下大狱!”   梁五讥讽道:“李婶子原先不是最看不上楚小哥吗,还在背后骂他小白脸,怎么,如今就心甘情愿给人当狗了?”   李婶子丝毫不示弱:“我呸!原先那是我有眼无珠,嫉妒他家饼子卖得好,可是我没瞎,这些时日楚小哥为咱们做了多少,再不知感恩就是猪狗不如!”   梁五恶毒道:“我看你们分明是得了他的好处,指不定这些剪边钱你们也有份!”   此话一出,其余商贩也听不下去了,两边再次对骂起来。   楚溪客看出来了,梁五今日这是要把事情做绝,不留一丝余地了。那么,他也就没必要顾及情面了。   “报官吧!”楚溪客道。   众商贩皆大惊失色,一旦报了官,真正换钱的人必定会面临牢狱之灾,就连梁五那边的人都慌了一下。   楚溪客看着梁五,冷声道: “你们真以为,这么大的事,在这里扯皮就能说清?既然敢做,就承担后果吧!”   梁五嘴硬道:“可不是么,楚小哥等着廊桥被叫停吧!”   事涉剪边钱,可不是耽误几天工期就能收尾的。楚溪客轻叹一声,大步出了门。   梁五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咬牙跟上。   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万年县衙。   钱匣是重要证物,由金吾卫押送,两边各派了人盯着,免得被暗中做手脚。   万年县衙。   大堂威严肃穆,两侧衙役一脸不善,即使没犯什么事,被这么气势汹汹地一围也难免会心头发寒。   这边的摊贩都在担心楚溪客,因为凡是牵扯到这类案子,官府向来是从严处置,即便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楚溪客参与其中,他都免不了要被盘剥一番。更何况,主审者是接连被楚溪客得罪了两次的万年县令。   梁五等人随即也意识到这一点,当即安了心——反正那些钱又没长记号,只要查不出是谁换的,楚溪客就得背这个黑锅!   万年县令一拍惊堂木:“楚溪客,你说剪边钱与你无关,可有证据?”   楚溪客都给气笑了:“禀明府,这种事不应该是首告者拿出证据,证明这些钱和我有关吗,我又如何证明与我无关?”   这就好比邻居家丢了桑葚,就因为他在旁边住着,邻居就将他告上县衙,还要让他证明自己没偷。怎么证明?剖开肚子给他们看看吗?   万年县令道:“廊桥是你带头建的,钱是你管着的,这钱不管是不是你换的,左右都和你脱不开关系。”   楚溪客抿了抿唇,他知道,万年县令这话不是在威胁,而是在提醒,因为他带头建廊桥,就担负着这份责任,如今账房出了事,能找到真凶还好,若找不到,背锅的就是他。   “我能证明。”一个细弱的声音在人群后响起。   是云竹。   她刚刚吓坏了,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去,楚溪客担心她,便没让她跟着。没想到,她还是来了。   “我能证明,此事与小郎君无关。”   云竹穿过人群,一步步迈入大堂,尽管紧张得小脸发白,还是坚定地站到了楚溪客身边。   梁五显然没把她放在眼里:“你本就是共犯,想在明府跟前充当证人,还不够资格!”   云竹看向他,凌厉道:“我不仅能证明钱不是我换的,还能找到真正换钱的人。”   一时间,梁五都被她镇住了。   太学生们却坐不住了:“云小娘子,那钱匣昨日我们三人各验了一遍,都没发现问题。就算你想替楚小哥澄清,也请切勿妄言。”   楚溪客啧了一声,道:“三位不说我差点忘了,明明三娘与你们一道在账房当值,为何昨日钱匣打翻,你们各自验了一遍,唯独不让她看?”   王学子硬生生道:“她一个女子,安安生生端茶递水就好,贸然插手银钱之事,岂不会越帮越忙?”   孙学子附和道:“看吧,这不就出事了!”   楚溪客听出他们推卸责任的意思,不再客气:“我虽没读过几本书,但也知道‘为人君子当谨言慎行’的道理。单就二位方才所言,一个轻视女子,一个毫无证据就污蔑三娘,恐怕已经被排斥在‘君子’之外了。”   两名太学生恼羞成怒:“既然楚小哥口口声声君子之道,为何纵容你家丫头在公堂之上口出狂言?”   楚溪客挑了挑眉,道:“那我就要问了,你为何又说她口出狂言?”   王学子道:“并非我看不起女子,而是不屑与那些明明没甚才能,却惯爱哗众取宠的人为伍。”   楚溪客笑了一下,不着痕迹给对方下套:“你仗着读书多就用成语骂人,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只想问问,若我家三娘当真能把此案查清,你会不会当众承认她的才能,然后把太学生的席位让给她?”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云竹怔怔地望着楚溪客,起初是不敢置信,继而变成了希冀与坚定。   王学子气得面红耳赤:“你、你这分明是在羞辱我!”   楚溪客凉凉一笑:“等到你真被我家三娘比下去的时候,再谈‘羞辱’二字不迟。”   他早看出来了,三个人中王学子傲慢,孙学子圆滑,剩下那个姓赵的说好听点是温良无害,说难听的就是绵软怯懦。   不成想,关键时刻,反倒是这位赵学子站了出来,执手道:“我们四人共同监理账务,如今出了岔子,本就不该让云小娘子一人承担。若今日小娘子当真能找到证据,洗去我等嫌疑,在下愿为小娘子担保,入太学读书!”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这下,换成楚溪客惊讶了:“你真能担保?”   赵学子讷讷道:“国子祭酒……是我祖父。”   嘿!捡到宝了不是?国子祭酒放在现代基本相当于教育部部长兼清北校长了!   楚溪客非常势力地把刚刚吐槽赵学子“绵软怯懦”的话收回来,笑眯眯地说:“那就一言为定,不可反悔哦!”   云竹目光灼灼地看着赵学子。   赵学子对上云竹的视线,脸一红,忙道:“绝、绝不反悔。”   不得不说,万年县令对赵学子还是有几分忌惮的——谁让他就是国子祭酒的门生呢?   王学子和孙学子双双愣成了一对雕像——同窗三载,他们还是刚刚知道这位“老好人”是堂堂祭酒的嫡孙……   等等!赵学子之前确实说过祖父的营生和“酒”有关,然而同窗们下意识以为他家是卖酒的……   就连摊贩们都在各自震惊,随随便便搞个事,怎么就牵扯出这么大一个官?   楚溪客无视掉表情各异的人,朝云竹做了一个加油的动作:“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   云竹被逗笑,定了定神,从楚溪客亲手缝的那个丑萌丑萌的双肩包里掏出姜纾送给她的笔墨纸砚,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了昨日账房发生的一幕——   一名商贩弯着腰,宽大的衣袖垂下来,挡住了他的手,但依稀可以看到,他的左袖露出半串铜钱,右手往另一边伸着,似乎要去碰那个掉在地上的钱匣,另外有半匣铜钱散落在地上。   虽是速写,但商贩的身形动作十分传神,但凡熟悉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这是何小三!”   汤老四指着画中之人,大声道:“自打上回木料差点被人烧了,我就格外留意梁五几人,昨日正是何小三借口喝水去了账房。”   此刻,何小三正缩在人群后面呢,为了不引人注意有心不露面,但到底不放心,还是跟了过来。   衙役们干脆利落地将他押到了大堂。   何小三大喊冤枉,死死盯着楚溪客和云竹,大声咒骂:“你们这对狗男女,合起伙来坑害你爷爷!不就是画画吗?我也能画,赶明儿我就画个你们钻被窝的——嗷!”   何小三一声惨叫,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瘫倒在地,再也骂不出来了。   楚云和云淡风轻地收回那条大长腿,在众摊贩脸上扫了一圈:“还有谁?”   众人齐刷刷后退三步,连连摇头。   “多谢阿兄啦!”楚溪客撞撞楚云和的肩。   “注意避嫌。”楚云和貌似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却满含笑意。   万年县令被腻歪得不行,冷哼一声,转而看向三名太学生:“昨日触碰钱匣的可是此人?”   此话一出,三名学子羞愧地垂下头。   这几日时不时就有商贩进屋讨茶喝,他们心里其实不大看得上这些人,从未拿正眼瞧过,因此根本认不出来。   案情就这么卡住了。   “不要紧,我还有证据。”   因为有了底气,云竹更加从容:“我有幸得小郎君允准入账房帮忙,实则能做的事不多,除了翻阅账簿就是整理散钱……”   赵学子主动作证:“是的是的,匣子里的钱原本都是散放的,直到云小娘子过来,才会每十文穿成一串。”   云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为了方便计数,每一串钱我打的结都不一样……”   “对对对,我一早就发现了,就是不知道这其中的深意!”赵学子尽职尽责地担当着捧哏。   大家被他烦得不行,恨不得堵住他的嘴。   只有云竹很是感激,语气越发笃定:“第一串只系了一个圆扣,第二串是两个圆扣,第三串是三个圆扣……依次类推,直到第十一串,则会变为一个十字结外加一个圆扣。”   楚溪客总结道:“这样说来,虽然那串剪边钱特意用了一样的细麻绳,但打结的方式必然不同。”   此刻,剪边钱就在万年县令手边,他拿起来一对比,惊奇地挑挑眉。   两拨摊贩反应不一,有人大喜,有人慌乱。   尤其是被押在堂下的何小三,当即面白如纸,猛地抬起头看向梁五,眼中带着恳求之意,还有隐隐的威胁。   楚溪客刚好看到了。   紧接着,梁五便虚张声势地嚷了起来:“就算是绳结上有些花样又能怎么样?又如何证明钱不是你们自己换的?”   楚溪客扬声道:“这好说,只要翻看一下匣子里剩余的,就能知道缺的是哪串。”   云竹毫不迟疑地说:“是第二十三串。”   长安县令当即命人清点匣中的钱串,果然前后都有,唯独缺了第二十三串。   闹事的摊贩眼瞅着慌了。   唯有梁五勉力支撑:“就算知道了这个,又能如何?”   楚溪客微微一笑:“毕竟是钱,我猜,换钱的人总归不会当成垃圾丢掉,就算没带在身上也必然藏在家中,一搜便知。”   长安县令一拍惊堂木:“搜!”   为首的衙役将何小三一拽,唰唰两下,几乎把人扒光了,结果却没看到一文钱。   万年县令皱了皱眉,身上没找到,难不成还要去他家里搜吗?这样一来,动静可就大了。   梁五反应极快,当即行了个大礼,道:“我等素来知道万年令爱民如子,想来定不会因为一双黄口小儿的污蔑就去抄了平民百姓的家!”   这话确实说到了万年县令心坎上。更何况,他和楚溪客还有点小仇,凭什么被他牵着鼻子走?   不过,他还是给了云竹一个机会:“你可还有别的法子证明何小三就是换钱之人?”   云竹讷讷道:“须得找到那串钱……”   这就没办法了。万年县令挺了挺腰板,慢悠悠开口:“既然一时找不到关键证据,此案容后——”   “不可!”楚溪客急了,倘若就此放过梁五等人,让他们就此销毁证据,这个案子可真就说不清了!   梁五得意了:“怎么,楚小哥这是心虚了吗?”   楚溪客看了他一眼,猛地想到方才何小三与他对视的情形,灵光一闪,突然抬起手直直地指向梁五。   “被换的钱串在他身上!”所以,刚刚何小三才会无声地威胁他!   梁五一愣,想也没想,转身要跑。   楚云和一招手,外面哗啦啦进来一排金吾卫,牢牢堵住他的退路。   与此同时,衙役们一拥而上,当即将梁五按倒在地,不顾他的挣扎喊叫,从贴身的内兜里搜出一串铜钱。   刚好,穿钱的麻绳打着两个十字结,三个圆扣,正是丢失的第二十三串钱。   即便如此,梁五还是不认:“那是我自己的钱!这绳结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我家婆娘也会打,明府若不信大可叫她过来对质!”   云竹不紧不慢地说:“绳结不稀罕,上面的钱确是稀罕的,因为,这些钱都是小郎君贴给账房的。   “你们日日在背后念叨,说小郎君拿着公家的钱自己做好人。却不知道,这些时日烧烤摊和凉皮摊的收入他一文都没带回家,全都并入了公账。   “那个装钱的小匣子就是专门放小郎君送去的钱,而这些钱都是用来给大伙买肉、买果子、买冰块的。   “你是不是又想说我在撒谎?那好,麻烦明府查验一二,那串钱里是不是既有‘定国通宝’,又有‘太平花钱’,还有‘持拱小钱’?”   定国通宝是大昭立国之初发行的大钱,也是如今流通最广的一种;持拱小钱则是孟夏之后刚刚铸造出来的,多是朝廷官员在用。   最特殊的是“太平花钱”,这是当年先帝为了褒奖夏州节度使护国有功,由夏州铸造的花钱。普通花钱是不能拿出来使用的,但先帝特许,这批太平花钱夏州府兵可使用,而夏州府兵只会在楚溪客的小吃摊上买羊肉夹馍!   梁五负隅顽抗:“不就是三样铜钱吗,怎么,我就不兴有了?”   云竹不紧不慢道道:“那串钱是我串的,我记得每一枚的顺序,包括上面的划痕、缺损,甚至污渍。”   然后她就迎着众人的目光,一一列出。   长安县令亲自对比,难以置信:“分毫不差!分毫不差呀!”   这时候他已经认定了这份证据,只是出于震惊与好奇又拿出另一串测试云竹。   云竹只问了一下序号,便毫不迟疑地把每一枚铜钱的顺序和特点描述出来了。   梁五彻底傻了。   太学生们也傻了。   这个瘦瘦小小的姑娘,此时此刻就像一位意外降临人间的强者,气场高卓,睥睨众生。 第50章   人赃并获, 证据确凿,到头来竟是一场贼喊捉贼的闹剧。   何小三这人实在没什么骨气,板子都没打就把所有参与的人都给供出来了。除了这次偷换“剪边钱”, 先前偷木料、破坏地基、为难工人的事也是他们干的。   共犯打板子、罚钱,梁五这样的主谋少说也得落个抄没家产的罪名。   只是, 不等定罪, 梁五突然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揪住楚溪客的衣摆:“楚小哥,楚小哥救救我!我、我只是一时眼红,想搞个小麻烦, 让廊桥耽搁上几日罢了,根本没想过害你啊!   “我知道, 你原本出身高门,又认识楚旅帅这样的侯府公子, 即使牵扯到剪边钱也不会真有什么事……我不一样啊!我、我只是一个无根无蒂的商户,沾了剪边钱八成是个死啊!   “楚小哥, 我知道你最心善了,是我不是人, 你不要跟我计较,就、就当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帮我求求情, 可好?如果我死了, 家中老母与稚儿可就再无依靠了!”   这样一番卖惨,句句直戳人的心软之处,就连原本性情直率的李婶子都把到口的脏话憋了回去,讷讷地骂了一声:“真不要脸。”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楚溪客要心软了。   没想到, 楚溪客只是冷淡地把衣角扯回去, 说:“我给过你机会了, 倘若在武侯铺时你就存了点到为止的心,也不会闹到这一步。梁五哥,是你想置我于死地,才反过来害了自己。   “你也不用求我,事情是你自己做下的,审案的是万年县令,依据的是国朝律例,怎么着都跟我没有关系,你若无辜,我不会坑害于你,你若伏法,我也没那么大的能力抹去你犯下的罪行。”   众人心头一凛,可不是么,这事跟楚小哥有什么关系?还不是梁五自己惹下的祸!天爷爷,差点被这孙子绕进去了!   大伙齐刷刷看向楚溪客,顿时肃然起敬。   衙门外。   姜纾对身后的云飞和云柱摇了摇头,含笑道:“回吧,不用进去了。”   他家崽崽已经处理好了。没有借机报复,也绝不圣母心软,像他的父皇。   另一头,钟离东曦一只脚已经下了牛车,听到云浮复述的那番话,同样漾起一抹骄傲的笑。   只是,冷不丁看到姜纾,笑容里莫名带上一丝丝决不能让旁人看出的讨好意味。   姜纾却不领情,反倒皱了皱眉,招呼都没打就大步离开了。   县衙内。   万年县令被楚溪客的气魄感染,没有当堂宣判,而是惊堂木一拍,把梁五等人押去了大理寺,以便查查他们背后是不是牵扯到私铸铜钱的大案。 竒 書 網 W w w . q í S ǔ W A И G . C ō M   三名太学生羞愧难当,拱手向楚溪客致歉。   楚溪客不卑不亢道:“出了这样的事,原本怪不到你们头上,所以你们也不必向我道歉,唯一需要道歉的人是云竹,倘若不是你们看不起女子,处处排挤她,昨天何小三换钱的时候就能被发现!”   三人自是羞愧难当,面红耳赤地朝云竹拱手,深深一揖。   云竹有些惶恐,想要还礼,却被楚溪客拉住了。   今天要不是她找到了真凶,这三名太学生也难逃干系,甚至将来的仕途都会背上黑点。所以,这一礼她受得。   生死关头转了一遭,大家都已经身心俱疲。楚溪客干脆挂了个牌子歇业一天,带着云竹回了家。   一路上,云竹都很沉默。   楚溪客逗她:“能去太学读书了,不开心吗?”   “开心的。”云竹扯出一丝笑。   回家后,她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惊讶的决定——   她跪到姜纾跟前,用很大的声音说:“先生不避讳学生是女子,更没有嫌弃学生的出身,不管能不能去太学读书,从今往后,学生只尊先生为师!”   这一跪,几乎用尽她平生所有的勇气了,就连特意提高的声音也是为了给自己壮胆。   姜纾怔了一瞬,随即笑了。   他慈爱地拍拍云竹的头,带着几分得意说:“十几年前,我还在国子学读书时,便与同窗打过赌,看看将来谁收的入室弟子最有出息。虽然为师至今还没见过他的学生,不过已经可以确定,我赢了。”   全家人,包括猫猫,都笑了。   只有云竹呜呜地哭了起来。   楚溪客也忍不住鼻子发酸。   明明身怀利器,只因是个女子就处处被轻视,今日终于得见天光,想来是把多年来的苦涩与压抑一并哭出来了。   其实,楚溪客倒觉得,云竹这次之所以能力挽狂澜,和她的“最强大脑”关系不大,而是因为她超出年龄的成熟与沉静——   要不是她日复一日地用心整理钱币,并总结出一套打结的方法,那么即使她有“最强大脑”,也没办法锁定那串被换的真钱。   被自命不凡的太学生轻视、排挤,却能在这样的境遇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做力所能及的事,并尽力体现自身价值,这才是云竹身上最可贵的品质。   楚溪客难得自惭形秽了一下下,决定从今以后发愤图强……那是不可能的!   他仅有的危机感就是,云竹要去太学读书了,没人分散阿翁的注意力,他又要被盯着背书了呜呜!   需要吸一口桑桑续命。   ***   三名太学生已经主动请辞了,账房这边只有云竹一个人。   虽然只有她一个,但她半个时辰就能把一天的账算清楚,再加上钟离东曦举荐过来的云崖,楚溪客完全不用再请其他人了。   对于云竹上太学的事,楚溪客可上心了,特意给赵学子送了一份豪华版“楚记王炸大礼包”,委婉地提醒他别忘了举荐的事。   赵学子,对了,人家叫“赵晦”来着,风雨如晦的“晦”,这人还算靠谱,亲自来了东门一趟,直截了当地说,明日只管让云竹去报道就行。   于是,第二天全家出动送云竹上学,包括桑桑。   其实还有一只小虎斑,但是小虎斑依旧不会在除了楚溪客、姜纾和钟离东曦以外的人跟前露面,因此只是沿着屋顶一路跟随。   国子学和太学都在务本坊,出了平康坊东门,沿着崇仁坊南边的坊道,向西走上两刻钟就到了。   望着庄严整饬的门楣,楚溪客肃然起敬,就觉得吧,吸一口气都充满了文化的味道。   跨进门槛,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学子们戴着冠,穿着整洁的学子服,行走坐卧都仿佛遵循着某种规范一般,到处都是规规矩矩,安安静静的。   没人大声喧哗,没人讨价还价,就连砖瓦与树木都透着一股严谨高雅的气息,和平康坊很不一样,和东门一条街更不一样。   楚溪客下意识往姜纾身边凑了凑,就觉得吧,他不配,他还是更适合窝在市井之中,享受人间烟火。   姜纾神色复杂,有怀念,也有遗憾。   梧桐树下,一位穿着红衫的太学博士正在训斥学生:“子曰‘不学礼,无以立’,如此疾步趋行,毛毛躁躁,哪里像是知礼守礼的模样?”   姜纾微微一笑,轻唤一声:“子君。”   太学博士猛地转过头,待看清了姜纾的模样,顿时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紧接着便大步跑了过来。   被训斥的学生做了个鬼脸,学着他的语气哼哼道:“如此疾步趋行,毛毛躁躁,哪里像是知礼守礼的模样?   太学博士严子君丝毫没有理会,因为此刻他眼里只有姜纾,热切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位久别重逢的情人:“早就听说你回来了,我托人打听,谁都不知你的住处……”   “如今处境特殊,不便叨扰旧友。”姜纾一副淡然的模样,像个渣男。   严子君却丝毫没有生气,反倒连连点头:“哦哦,对,是我考虑不周……忘书,你现在可还好?”   姜纾没有答,笑问:“你叫我什么?”   严子君呵呵一笑,道:“这不是贺兰康那家伙给你起的字吗,当初逼着我们叫,这么多年改不了了。”   “那是字吗,分明是绰号!”另一人大步走来,克制地拍拍姜纾的肩,眼中却是藏不住的激动,“阿纾,你终于肯露面了。”   “季清臣,你完了,等着贺兰康打上门吧!”严子君幸灾乐祸。   “我怕他?”季清臣俊眉一挑,一身的清高孤傲。   姜纾缓缓笑开,此刻他的笑少了方才的遗憾与怀念,更多的是舒心与喜悦了。   他转身指了指身后的云竹,介绍道:“这是我的学生,云竹。清臣兄,你恐怕要输给我了。”   季清臣摇头一叹:“昨日就听说了,过目不忘的天才,县衙之上有胆有识,力挽狂澜——阿纾,我甘拜下风。”   “能看到你低头认输,我此生无憾了!”严子君抚掌大笑。   季清臣一脸无语:“你这一生的追求可真低。”   这样的打闹,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姜纾眉间褪去独自支撑许多年的坚强与沉稳,又是那个被众人护着的小师弟了。   云竹上前,规规矩矩见了礼。两位太学博士各自微笑点头,显然对云竹这个小丫头没有丝毫偏见。   毕竟都是姜氏族学出来了,当年他们可是见识过鹿攸宁、贺兰贵妃、楚家三娘那般或聪慧多智,或英姿飒爽,或博学多才的女子,又怎么会小看了女子呢?   姜纾又指了指楚溪客,没有介绍,只是对楚溪客说:“当年你能平安无虞,多亏了两位世叔相助,过来见个礼吧!”   楚溪客连忙上前,深施一礼。   严子君与季清臣皆是面上一整,隐晦地避开半个身子,面上却笑道:“已经见过了,还吃过他烤的羊肉夹馍呢!”   姜纾笑着向两个小辈介绍道:“这二位是我昔日的同窗……”   “亦是挚友。”严子君强调。   季清臣点点头,难得没反驳他。   彼此间又是一阵笑闹。   严、季二人打发掉带路的小厮,亲自在前面引路。   严子君还笑眯眯地摸了摸桑桑的小脑袋,当然,是事先征求过桑桑同意的。   桑桑萌萌地“喵”了一声。   季清臣虽然没有伸手摸,但也是真心实意赞了句:“很聪慧的小狸奴。”   桑桑就开开心心地冲着他弯起眼睛了。   楚溪客对这两个人的好感直线上升,阿翁的朋友是才华和品德都很好的人啊!   ***   国子祭酒是一位严肃的老人家,目光沉静锐利,像楚溪客这样的小学渣,仿佛被他看上一眼就会忍不住露出狐狸尾巴。   姜纾却难掩濡慕之情,上前一步,行跪拜大礼:“学生不肖,这时候才来看望老师。”   国子祭酒原本想绷着脸把他训斥一顿的,然而想到他这些年经历的磨难,又忍不住心疼了,当着一众后辈的面就禁不住红了眼圈。   他曾是姜氏门生,后来被姜太傅选为姜纾的老师。当年,就是他勇闯刑场,手捧万言书,救下了姜纾的命。   自从姜纾走后,他便再无弟子入室。   彼此见礼之后,长辈们在内室回忆过往,楚溪客和云竹与赵晦一起坐在外间等候。   赵晦很是热情地对他们介绍起了太学的情况。   确切说,这里不只有太学,还有和太学一样讲授儒家典籍的国子学和四门学,以及教授专门技艺的书学、律学与算学。   来之前云竹就已经跟家里商量好了,选律学和算学。   赵晦一听,热情地介绍道:“这个好,律学只有五十人,算学三十人,学子们各有所长,很是有趣,当初要不是我年纪不够也想选律学来着。”   云竹一愣,有些担忧地问:“还对年岁有要求呢?”   赵晦点头:“有啊,别的满十五岁就能入学,只有律学则要求满十八岁。”   云竹傻掉了。   楚溪客也傻掉了。   赵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谨慎地问:“敢问云小娘子,你应该不到十八岁吧?”   云竹声如蚊蚋:“我……十二岁。”   内室。   严子君惊诧道:“那孩子只有十二岁?”   姜纾轻咳一声,难得露出几分心虚:“既是旁听,年龄就不必卡得太死吧!”   国子祭酒正要点头,突然被季清臣拦住。   季清臣看向姜纾,露出一抹狐狸笑:“阿纾呀,想让你家小徒弟破例旁听也行,但有一个条件——”   “我答应。”姜纾毫不犹豫地说。   季清臣挑了挑眉:“我还没说呢,你就知道了?”   姜纾朝国子祭酒一拜,说:“请老师恩准学生留在太学任教。”   国子祭酒既惊且喜:“你真想好了?”   姜纾点点头,郑重道:“学生这条命是天下学子救的,苟活至今身无长物,唯有以此身的才学回报一二。”   严子君一下子跳起来,如同少年时那般撞撞姜纾的肩:“你这一身,够他们学上半辈子了!”   外间的小辈们很快便知道了这个好消息。   最惊讶的莫过于楚溪客——不是来送云竹上学的吗?怎么一不小心阿翁就成了太学博士?!   他努力掩藏起雀跃的小心思,狗狗祟祟地试探道:“这么说,我以后上午不用读书了?”   姜纾笑眯眯道:“我上午教你,下午来太学,不耽误。”   楚溪客:“……”   大可不必啊!   向来肃穆的殿堂,难得传出阵阵笑声。   ***   入学任务超额完成,可以回家做大餐庆祝了!   姜纾谢绝了好友相送,以新任太学博士的身份带着家人往外走。   一路遇到了不少人,有年轻的学子,也有年长的太学博士,有人貌似不经意地路过,有人会直率地迎上来打招呼。   楚溪客刚开始还以为是巧合,后来才意识到,他们是听说了自家阿翁入职的消息,特意过来看他的。   当年,姜家举族被斩,姜纾还有一天就满十六了,今上便放言,那就过一日再杀他——国朝律法,男丁不满十六岁可免于死刑,   国子学的同窗们听说了这个消息,联名上书,请求今上赦免姜纾。   紧接着,太学、四门学、律学、算学等学子亦参与其中。   继而蔓延到长安、洛阳两地各大书院的学子,然后是整个大昭。   一份份签着学子姓名的万言书如雪片般送到今上的案头,但凡今上不想得罪天下文人,就只能留姜纾一命。   当初,今上看着万言书上那密密麻麻的名字,从愤怒到不解,最后甚至隐隐生出几分敬意:“区区一个姜纾,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能力?”   因为,姜纾之才冠绝天下,优秀到让人连嫉妒的心思都生不出来,一个时代能有这样一位领头人,整个文坛都会为之繁荣兴盛,流芳百世。   更何况,他还是姜氏子。放眼整个太学,半数以上都是姜氏门生,而他们的弟子也以“姜氏门人”的头衔而骄傲。   与其说他们保的是姜纾这条命,不如说捍卫的是读书人的尊严,是国朝的文脉。 第51章   为了云竹去太学方便,云娘子打算在平康坊赁个屋子。   这样一来,云飞和云柱就能回家住, 楚溪客也能搬去楼下。因为,他现在住的东暖阁比云家兄弟的屋子小很多, 为此云娘子一直过意不去。   钟离东曦一听, 这怎么行?他稍稍暗示了一下,云浮就跑到云竹面前一通游说,最后,云竹和云娘子住进了云浮和云烟的院子, 云飞和云柱也就不用换地方了。   最重要的是,楚溪客还住在东暖阁, 推开窗户就能牵到钟离东曦的手。   清晨,作为蔷薇小院最勤劳的成员, 桑桑第一个起床,照例爬到窗台上, 伸了个懒腰,和桑葚树上的小麻雀们打了声招呼, 然后就亮起嫩乎乎的嗓门“喵喵喵”地叫起来。   一听就知道,声调和节奏是跟着邻居家的大公鸡学的。   紧接着, 云烟就从屋里出来练剑了, 云竹也坐到凉亭里开始温书,云娘子拿着扫帚扫院子,其余人类也陆续起床,各自忙碌起来。   只有姜纾和楚溪客还在睡懒觉。   桑桑在姜纾的窗台上晃了一圈, 没舍得吵醒他, 于是又回到东暖阁, 用小爪子勾着床围,吭哧吭哧爬到了楚溪客床上。   桑桑七个月了,正常应该是一只成年猫的样子了,然而它除了在等比例长圆之外,和小时候没什么变化,腿还是短短的,一副不擅长爬树也打不赢架的样子。   不过,它有小跟班啊,帮舔毛,帮打架,还能背它上房爬树的那种!   仿佛桑桑的个头都长在小虎斑身上了,明明刚来的时候还是一只小奶猫,短短两个月就仿佛吹气球一般,腿长了,身体壮了,整只猫敦敦实实的,还真像一头小老虎!   楚溪客常常想,小虎斑不该是猫,应该是狗,还是忠犬属性的那种……也不对,小虎斑只对桑桑忠犬,在人类和别的猫面前会展现出“沉稳霸气”、“温柔腹黑”、“莫挨老子”、“大杀四方”等不同的属性。   是一只有好几幅面孔的猫猫没错了。   桑桑蹲在楚溪客枕头边,轻轻地喵了一声。   楚溪客咕哝一声,继续睡。   桑桑于是把圆圆的小脑袋挨过去,蹭了蹭楚溪客的脸,并大方地留了一根猫毛在上面。   楚溪客挠了挠脸,眼睛都没睁,继续睡。   桑桑也不着急,就在枕边安安静静地蹲着,时不时动动小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直到姜纾都起床了,楚溪客再不起床就要被罚写大字了,桑桑才硬气一些,爪子一勾,打翻凭几上的小花瓶,猫头大的一团水哗啦一下泼到了楚溪客脸上。   楚溪客猛地坐起来,大喊:“下雨漏房了!”   结果他动作太大,一不留神把蹲在他胸口的桑桑撞了个跟头。   “喵呜!”   小虎斑怒吼一声,直接从桑葚树跳到了窗台,然后三两下爬上床,毛绒绒的爪子啪叽一声拍在楚溪客脸上。   楚溪客终于清醒了。   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看到桑桑缩在床边,胡乱擦了把脸,就要撸猫猫。然而,手刚刚伸出去就被小虎斑拍回来了。   小虎斑把桑桑护在肚皮底下,一根毛都不让楚溪客碰到——没错,就是用自己的身体把桑桑整个压住的那种,这一招显然是跟邻居家的老母鸡学的。   桑桑从小虎斑肚子下面露出一颗圆圆的小脑袋,看着楚溪客的脸,弯着眼睛喵喵笑。   楚溪客眨了下眼:“被哥哥的盛世美颜帅到了吧!”   “喵~”是弟弟哦!   楚溪客在小虎斑的虎视眈眈中成功揉了把桑桑的小脑袋,然后就心情美美地起床了。   第一件事就是推开窗户。   毫不意外,对面的窗户也开了,钟离东曦正站在窗边,看到他,笑意就明显加深了。   楚溪客送上大大的笑脸:“你也被我帅到了?”   “鹿崽今日格外俊俏。”可以预见,钟离东曦这一天的情绪都会是相当愉悦的了。   “那是!”楚溪客臭美地一甩头,风风火火跑下楼。   “云姨,早啊!”   云娘子忙道:“小郎君,先前说过的,可不能这么叫。”   “好的,云姨!”   云娘子无奈摇头,又忍不住露出笑意。   “大郎,早啊!”   云飞连忙立正见礼:“师父早!”   “二郎,早啊!”   云柱憨憨一笑:“小郎君早!”   “……”   就这么一路跑一路热情洋溢地打招呼,原本安静的小院眨眼间鲜活起来。   ***   吃过早饭,姜纾和云竹就要去太学了。   那日在太学,姜纾说上午在家监督楚溪客读书,其实是逗他的。原以为楚溪客会欢欣鼓舞,没想到他竟是非常不舍。   “阿翁,中午还是回家吃吧,听说太学的饭都是清汤寡水的,还要细嚼慢咽,不能说话,想想就吃不饱呀!   “反正离家这么近,没课的时候你就回来哦,不然桑桑也会想你的。   “哦,对了,我已经跟云和阿兄说好了,让他留意有没有温顺的小马可买,这样阿翁和三娘以后就不用来回走路了。”   楚溪客拽着姜纾的衣角,喋喋不休。   姜纾不由想起从前那个灵魂还没有归位的“楚溪客”,每次他出门做工,那孩子也是这般牵着他的衣角,依依不舍。   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个“楚溪客”已经越来越少被他记起了,现在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心里惦记的,就是眼前这个皮里皮气却又总能让人心头一暖的小鬼灵精了。   姜纾微笑道:“记得背书,中午回来要考的。”   楚溪客嗖地一下放开衣角,飞快地说:“我突然想起来,中午还是不做饭了,减减肥吧,阿翁和三娘就在太学吃好了。”   全家人哈哈大笑。   一大一小结伴而行。   姜纾一身青衫,玉簪束发,信步走在灰扑扑的坊巷之间,自有一股俊逸姿态,仿佛脚下的黄土都不好意思飞起来作妖了,唯恐唐突了他。   云竹比同龄人要高挑许多,就是身量太瘦,白底蓝边的学子服穿在身上,很是清雅端丽,叫人一看就是个聪慧好学的。   姜纾一走,楚溪客就放飞自我了。   先是补了个回笼觉,撸了会儿猫,又爬到树上摘了满满一筐桑葚,然后明目张胆地跑到翠竹大宅那边听钟离东曦弹了会儿琴,听福伯说后院有冰窖,他又兴冲冲钻进去敲了好大一块冰砖下来。   等到全家人都吃上了甜丝丝的桑葚冰沙酸奶昔,距离姜纾到家仅剩一个时辰了。   被云娘子提醒了这个残酷的事实,楚溪客只得夹起尾巴,拿出书册,研好墨,一边急吼吼地补写大字一边背书。   钟离东曦施施然走过来,坐到他身边。   楚溪客连忙往旁边挪了挪,很是义正辞严地说:“妖孽!休想打扰我学习!”   钟离东曦轻轻缓缓地扬起眉眼,当真有了几分妖孽的风姿。   “我听说,你以前挺乖的。”   他说的“以前”是指楚溪客还是小太子那会儿,当初他不想进宫做伴读,但他母亲说,小太子可乖了,小小年纪就很好学,还懂得疼人,丝毫不会让皇后娘娘操心,更不会让身边的人因为他而受罚。   楚溪客却不由想到了上一世,他和桑桑相依为命的日子。那时的他没有长辈,没有朋友,没人撑腰,没人疼宠,如果不自己乖乖读书、乖乖攒钱,又怎么活得下去?   其实,他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也挺乖的,因为担心姜纾不喜欢他,担心会失去这个得之不易的家,所以尽力做着能让姜纾以及周围的人高兴的事。   至于现在,是因为有了安全感,才放任自己把之前没机会调皮捣蛋的那些日子一并补回来吧!   “你是嫌我不乖了?”楚溪客瞄了眼钟离东曦。   钟离东曦笑笑,拿起旁边的《大学》,不答反问:“鹿崽,你可知道为何姜先生用此书给你打底?”   “因为这本书是叫人怎么做一个君子的……吧?”楚溪客不确定地说。   钟离东曦摇摇头:“这里的‘君子’,指的是那些将来会掌握权势的人,教他们如何处理政事,如何仁爱百姓。”   把这本书当做“启蒙读物”,可见姜纾从来没有放弃过把楚溪客当成未来的君主去培养。   虽然钟离东曦没把话说透,但楚溪客却很敏锐地理解了,掩饰道:“我毕竟是鹿氏嫡子嘛,将来很有可能回到秦州担任族长,想来阿翁是为了这个才教我这些圣贤道理的吧!”   钟离东曦目光一黯。   虽然他已经透露了自己与钟离家的关系,楚溪客依旧对他有所保留。   放在从前,他不会介意,反而会非常冷静地认为,这样对彼此都有好处。可是现在,他已经无法忍受他的鹿崽把他排斥在“自己人”之外了。   钟离东曦从来不是自怨自艾的性格,既然不爽了,那就主动出击:“鹿崽这般聪慧,应该已经猜到我是钟离家的后人了吧?”   楚溪客紧张地点了点头,要分享秘密了吗?可是他只想“享”,不想“分”怎么办?   “先说好,你如果要跟我说秘密的话,我只会听,绝对不会用同等的秘密跟你交换!”   楚溪客捂住耳朵,坦荡得像个软饭硬吃的渣男。   钟离东曦被他逗笑了,刚刚冒头的负面情绪一下子就散了。   “钟离一族对今上的仇恨并不比姜家与鹿家轻,所以我很能理解姜先生的心思,不是不想报仇,而是还没到时候。”   他顿了一下,藏起眼中的情绪:“姜先生想来已经告诉过鹿崽,为何当年楚家与贺兰家都有兵权,却一直没把今上拉下马吧?”   楚溪客点点头:“阿翁说,为了百姓安宁,不能再起兵戈。”   十五年前,先帝自知时日无多,才默许了如今这样的局面,总好过长安城内流血漂杵,禁军与贺兰氏两败俱伤,即便侥幸平叛,幼主继位,也无法避免各方节度使蠢蠢欲动,中原腹地四分五裂,权臣效仿赵高、曹操之流,指鹿为马、挟天子以令诸侯。   正是因为先帝殚精竭虑的筹谋,如今的朝堂与军中才能保下那些前朝旧臣,这些人默默蛰伏,只待一声春雷,长安城就会变天。   楚溪客怔怔地问:“为何要等?”   钟离东曦沉声道:“今上虽然阴险毒辣、寡廉鲜耻,但在政事上还算勤勉。如姜先生与贺兰大将军这样的君子,是不会为了一己私仇让百姓陪葬的。”   包括他自己,即便再想让那位“好父皇”断子绝孙,也是利用立储的机会挑拨离间,而不是直接刺杀今上,造成国家大乱。   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楚溪客。从前的他痴傻单纯,姜纾只想让他远离纷争,安稳一生。如今不一样了,即便他们从未推波助澜,这个聪慧果敢的小太子也在渐渐展露出他的光芒。   钟离东曦讥讽道:“一旦今上伪装的仁德被揭开,为了私欲残害忠良、鱼肉百姓的时候,就是他洗干净脖子的时候了。”   楚溪客问:“如果他一直是个好皇帝呢?”   钟离东曦戳戳他脑门:“狐狸的尾巴藏不住,豺狼总会揭下那层兔子皮。”   从前是没有契机,所以他在那个位子上待了十五年。而现在,这个契机已经出现了。   大难不死的小太子回到长安,姜纾有了心气,贺兰氏有了底气,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前朝旧人也有了方向,今上就要坐不住了。   ……   楚溪客怔怔地盯着那册《大学》发起了呆。   其实自从上次“被赐婚”后,他对原书剧情已经没有那么排斥了。他甚至想过,如果那些关键性的节点终将一一发生,他或许不会再逃避,而是尽自己所能保护好身边的人,改变他们必死的结局。   偶尔他甚至会脸大地怀疑,穿越大神把他丢到这个故事里,是不是就是为了让他反转悲惨的人生、弥补原书的遗憾?   但、但是,他有这个本事吗?   “别拦着我,我要好好读书了。”楚溪客立即挺起腰板,下定决心。   钟离东曦望着他纯净的眸子,突然觉得很神奇,好像无论多大的事到他这里都不会造成很大的困扰。而站在他身后的那些人,看到这样一个“方向”,也会很踏实、很安心吧!   至少,他是庆幸且充满希冀的。   “不行,我还是先去做饭吧,阿翁工作半天没有饭吃多可怜。”楚溪客小腰一塌,打起了退堂鼓。   钟离东曦心尖一颤,情不自禁俯身过去,捏住少年初现棱角的下巴,印上一吻。   楚溪客眼睛都瞪圆了:“不、不是说还在追求吗?可以亲吗?”   “鹿崽太讨人喜欢,在下情难自已。”钟离东曦柔下眉眼,压低声音,用楚溪客最爱的姿态吸引他。   完了还要做出一副惶恐又愧疚的模样,小心翼翼地说:“抱歉,是我唐突了,鹿崽要是不喜欢,就亲回来吧!”   楚溪客:“……”   你当我傻?   亲就亲!   他很有大男子气概地迎上去,吧唧一口,重重地亲在钟离东曦那张魅惑的脸上。或者,称为“啃了一口”更合适,分开的时候还有浅浅的牙印留下来。   这下,换成钟离东曦怔住了。   感情之中,就算再缜密腹黑,都很难不被这般直白纯粹的爱意打乱阵脚啊!   他把楚溪客的头扣在自己肩窝,不让他看到自己眼中的情难自控。   楚溪客卜楞着脑袋,露出胜利者的笑:“要是让我阿翁看到我这么调戏你,我八成要死定了。”   “不用八成,你十成死定了。”一个冷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楚溪客猛地扭过头,悲催地发现姜纾正站在大桑树下,而他身后,蔷薇小院和翠竹大宅的人都凑齐了,正躲在树后围观呢!   楚溪客:“……”   社死和偷情被打死,哪个更惨一点儿? 第52章   钟离东曦第一反应就是把楚溪客护在身后。这个动作做完之后他才意识到,姜纾不可能伤害楚溪客。   然而,事情发生的那一刻, 他就是下意识地把楚溪客放在了比自己更重要的位置。   姜纾自然也注意到了,原本压抑的火气不自觉消减一些, 至少可以好好说话了。   他看向钟离东曦, 别有深意地说:“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该招惹崽崽。”   之前钟离东曦和楚溪客在大街上闹得那一出他之所以没有太过计较,是因为他以为楚溪客是在做戏,然而此刻, 看到楚溪客主动亲钟离东曦,姜纾的岳父之魂顿时觉醒了。   楚溪客还以为姜纾是介意钟离公子是个乐户, 国朝律法,良贱不通婚, 如果良民与贱籍强行成亲或者结为契兄弟,是要坐牢的。   于是, 楚溪客壮着胆子解释:“阿翁,别担心, 钟离公子不是乐籍,而是在太常寺挂名的音声人。”   太常音声人情况比较特殊, 既可嫁与良民, 又可与乐户通婚。   姜纾都给气笑了:“我担心他?”   楚溪客脑袋晃成拨浪鼓:“我的意思是,阿翁不用担心我……”   姜纾拔高音调:“你也知道我担心你?”   楚溪客怂唧唧地缩回钟离东曦身后。   姜纾看向钟离东曦的目光更冷了:“是你说,还是我说?”   钟离东曦心头一紧,他知道, 姜纾这是在逼他正视自己的身世, 远离楚溪客。   他身上流着今上的血, 而对方与楚溪客有着杀母之仇,亡国之恨,倘若楚溪客知道了他是那个人的儿子,还会像现在这样满心信赖地让他护着,宠着吗?   钟离东曦承认,他害怕了,连亲生父亲和兄弟都下得去手,连死后下十八层地狱都不怕的他,却在此刻退缩了。   钟离东曦做着最后的挣扎:“世叔知道的,我是钟离后人……”   姜纾因这个久违的称呼一怔,紧接着露出厌恶的神色:“别这么叫我,你没资格!”   “怎么发这么大脾气?谁气着我们阿纾了?”   贺兰康穿着一身威风凛凛的戎装,大步跨进院门,脸上挂着那抹标志性的痞笑。   楚溪客弱弱地举起爪子:“是我……”   “一猜就是你小子。”贺兰康长臂一展,揽住姜纾的腰,“小孩子家家的,揍一顿就完了,怎么还生真气了?”   姜纾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你要是过来插科打诨的尽早闭嘴。”   “行,我不说话,我动手行了吧?”贺兰康把人拦腰一抱,直接扛上了阁楼。   阁楼内。   姜纾被贺兰康放在床上,气得脸都红了:“贺兰康!你是不是找打?”   “嗯嗯,只要是阿纾给的,是打是骂我都喜欢。”贺兰康腆着脸压过去。   姜纾气得狠狠一巴掌拍过去,啪的一声,打在贺兰康……肩膀。原本是朝着脸去的,临了又硬生生拐了弯。   贺兰康咧嘴一笑,捏着他的下巴亲了个香。   姜纾更气了:“方才,就是这样,崽崽亲的钟离家那个小子,我都看到了!”   贺兰康又想笑又心疼,他家阿纾这是气得狠得,话都说得磕磕巴巴的。粗糙的大手从尖尖的下巴缓缓移到后颈,轻缓地揉捏着,就像小时候姜纾生了气,他哄他那样。   手上哄着,嘴也没闲着:“崽崽还小,对这种事难免好奇,你越是拦着他他反而越想往外冲,咱们小时候不也这样吗?”   这话好巧不巧戳中了姜纾的心,他登时红了眼圈:“我就是怕他受了你我的影响,若就此放任下去,将来到了地下我怎么面对攸宁阿姊?”   贺兰康低笑一声,哄道:“阿纾,你也是过来人了,应当知道这种事本就是天生的,若非他自己愿意,别人捆着他的脖子都不一定能成……忘了当初你是几岁瞧上我的了?”   姜纾脸一红:“你少转移话题,现在在说孩子们的事。”   “嗯,那就继续说崽崽。你要真想让他改过来,那我现在就出去,把他吊起来打一顿,再送到军营里,狠狠操练一番,让他以后见到男人就吐,成不成?”   姜纾表情一僵,讷讷道:“你明知道我舍不得……”   “这不就得了。”贺兰康一笑,翻身将他搂进怀里。   两人肩并肩,挤在同一个枕头上,就像寻常夫妻夜话家常一般。   贺兰康循循善诱:“对付这个年纪的臭小子,就得智取,要是硬来,那就等同于把他往外推,咱们一推,自然有心眼多的接着。到时候崽崽只记得他的好,肯定不跟咱们亲了。”   姜纾愤愤道:“钟离家那小子心眼儿最多了,从前我就看他不顺眼!”   贺兰康笑道:“我怎么不觉得?你当初可是抢了我的弓送他了。”   姜纾哼了声:“多少年了,你还记着呢?真抠门。”   贺兰康挑眉:“我这是抠门吗?明明是吃醋。”   姜纾目瞪口呆:“贺兰康,你是不是被醋泡傻了?他那时虚岁才七岁,还是个小豆芽菜呢,你吃的哪门子醋?”   “那个谁,严子君,不是说过吗,我连你踩过的地砖都会醋。”   姜纾张着嘴,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样。   这副样子,也只会在贺兰康面前展露出来了。   贺兰康心下一动,情不自禁拨过他的脸亲了亲。失而复得的珍宝,莫过于此了。   姜纾把脸埋到他胸前,闷声道:“那小子藏得太深了,我就是担心万一他接近崽崽别有目的怎么办?”   贺兰康挑眉道:“你该不会觉得咱家崽崽就是朵纯白小莲花吧?谁别有目的还不一定呢!”   姜纾拧了他一把。   贺兰康笑得龇牙咧嘴:“嗯嗯,就算咱家崽崽是朵小莲花,那你说,咱们担心的是什么,他利用崽崽夺嫡吗?还是担心崽崽被他骗身骗心?”   姜纾傲然道:“他有本事夺嫡?当你贺兰康是吃素的吗?”   贺兰康笑笑:“那就是骗身骗心了。咱们先说骗身啊,别说只是两个臭小子,就算是男欢女爱,也不是一个人占便宜,你还怕崽崽被狗咬了一口就找不到好人家了?”   “那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姜纾顿时舒坦了一半,“骗心怎么说?”   贺兰康道:“谁年轻时没遇到过几个渣?既然这小子主动送上门,不用白不用,权当给咱家崽崽当磨刀石了。”   不得不说,最了解姜纾的人还是自小一起长大的贺兰康,他太懂得怎么哄这个嘴硬心软的伴侣了。   姜纾已经被说服了。   贺兰康顿了一下,又道:“你当年不在长安,是以并不知道,那位千娇百宠的钟离家嫡女,是被德妃扒光外裳、褪去钗环,吊在人来人往的宫门旁,生生逼疯的……当时,那个小子就被吊在另一边,亲眼见证了这一切。”   姜纾浑身一颤,他只知道钟离东曦当年之所以被废黜,是因为他闯进德妃寝宫,杀了德妃的宫人,还对德妃不敬,却没查到这些前情!   “所以,这个‘不敬’是因为……”   “以其之道,还施彼身。”贺兰康沉声道,“为了躲过巡逻的禁卫,那小子在井中泡了整整一夜,趁着清晨换防时潜入德妃寝宫,杀了所有参与侮辱他母亲的人,最后,把德妃扒光吊在了他母亲曾经被吊的位置。”   有仇当场就报了,姜纾却丝毫觉不出大快人心,他不敢想象,当时小小的钟离东曦承受的是怎样的折磨!   最让他难受的可能不是德妃的侮辱,而是亲生父亲的漠视,纵容德妃行凶,却不允许他报仇……   姜纾眼底闪过浓浓的痛色,颤声道:“终有一日,我要让他们跪在世人面前,向那些枉死的英灵请罪!”   贺兰康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目光坚毅。   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   灶间。   楚溪客正和云家母子一起准备午饭。   其实主要是云家人在做,因为楚溪客频频走神,好几次差点伤到自己,钟离东曦心疼地站在旁边守着他。   楚溪客猛地转身,一头扎进了钟离东曦怀里。钟离东曦借机扣住他的腰,低头想要亲亲他,楚溪客却躲开了。   钟离东曦动作一顿,缓缓地放开了他。   楚溪客扎着脑袋,不敢去看他的脸。   他刚刚下定决心,如果姜纾要给钟离公子两百万,让他离开自己,那么他一定会想办法劝钟离公子收下。可是,如果多看两眼他的脸,他就舍不得了!   终于,姜纾跟贺兰康一前一后下楼了。   楚溪客怯生生看向姜纾。姜纾没搭理他。楚溪客就像淋湿的小鸡仔一般,蔫哒哒的。   贺兰康轻咳一声,朝他挤了下眼。   楚溪客顿时接收到他的信号,嗖地一下看向姜纾,这下是充满希冀的眼神了。   姜纾压下心底的笑意,看了眼站在阴影里的钟离东曦,神色有些复杂。   楚溪客暗搓搓挡在钟离东曦前面……却没挡住,钟离东曦的身高体围能把他整个装下了!   姜纾绷着脸,把楚溪客叫到一边,问:“我要让你和钟离家那小子断绝往来,你肯听吗?”   楚溪客小心翼翼地反问:“阿翁要给他二百万、不是,二百贯分手费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姜纾终归没忍住,笑了。   楚溪客立即打蛇随棍上,笑嘻嘻道:“阿翁,我知道,你是担心钟离公子身份特殊想利用我,或者他单纯就是觊觎我的美貌……不过你放心,钟离家和咱们也算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谁利用谁还不一定呢!而且,他长得也不差,所以我一点儿都不吃亏。”   姜纾眉毛越挑越高,所以说,贺兰康那家伙果然比他还要了解自家崽崽?   他扶了扶额,一副不愿接受事实的样子。   楚溪客一看有门,立即揪住姜纾的衣袖,使出撒娇大法:“阿翁,就让我跟钟离公子试试吧,指不定哪天我就喜新厌旧,把他甩了呢!”   姜纾哼道:“嗯,那我就等着这一天吧!”   这就等同于默许了。   楚溪客立马支棱起来,颠颠地跑回钟离东曦身边报告这个好消息。   钟离东曦似笑非笑:“崽崽应该知道,乐师的耳力都很好吧?”   楚溪客并没有意识到危险,而是洋洋得意地点点头:“所以,你刚刚是不是听到我如何勇敢机智地为了我们的将来对抗黑恶势力、不是,家长了?”   钟离东曦曼声道:“我只听到一句,‘指不定哪天就喜新厌旧,把他甩了’。”   楚溪客笑容一僵,支支吾吾道:“那个,就是权宜之计,别当真嘛,我要是不那么说,阿翁万一给你两百贯让你离开我怎么办?”   钟离东曦:“我誓死不从。”   楚溪客笑嘻嘻:“不不不,大丈夫能屈能伸,这时候还是从了比较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钟离东曦悲凉地叹息一声:“明明是两个人的感情,其中一个却做好了随时抽身的准备。”   楚溪客连忙拉住他的手:“不会的,我就是那么一说,毕竟你长得这么好看。”   钟离东曦继续委屈:“终有一天韶华逝去,到那时是不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了?”   楚溪客连忙抱住他哄,都不管家长们是不是在旁边看着了!   钟离东曦却更加凄凄惨惨戚戚:“既如此,倒不如曾经不曾拥有,也好过余生孤枕难眠……”   “钟离矫情鬼!”楚溪客耐心告罄,小腰一叉,“你敢说你就没有秘密瞒着我?”   钟离东曦顿时噎住:“那个,鹿崽,不然先吃饭,总不好让长辈们久等。”   楚溪客挑眉:“不怨我了?”   钟离东曦:“我是太在意鹿崽了。”   楚溪客叉腰:“那你以后还会这么‘在意’吗?”   钟离东曦微笑摇头。   楚溪客继续叉腰:“说好了,吃完这顿饭,谁再翻旧账谁是小狗。”   钟离东曦老老实实点头:“都听鹿崽的。”   楚溪客重重地哼了一声,像只斗胜的小公鸡一般趾高气昂地走向凉亭,一路收获无数道赞叹的目光。   云字辈四人组肃然起敬——从今往后,小郎君就是他们的大主子,殿下都要往后排!   姜纾眼中的骄傲不加掩饰,争气崽崽,他家的!   ***   这是蔷薇小院和翠竹大宅第一次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楚溪客出了个主意,把两家的食案拼在一起,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桌子了。   云娘子拿出了当年准备御膳的架势,扎扎实实地做了一顿团圆饭。云烟还把钟离东曦的桃花酒挖了出来。   “敬贺兰大将军,欢迎回家!”   “敬姜先生,执教太学!”   “敬云竹,可以读书啦!”   “敬钟离公子和小郎君,喜结连理!”   啊……   喊出最后一句的不是素来爱开玩笑的云浮或云崖,而是家中公认的铁憨憨——云柱!一道道目光齐刷刷地看过去,云柱还呵呵笑呢!   楚溪客有点脸红,探出手指比了比:“还在追求中,距离喜结连理还差那么一眯眯。”   钟离东曦却很是满意地看向云柱:“借你吉言——回头若不忙,可跟着云烟练练刀法。”   云柱喜道:“砍柴会更快吗?”   钟离东曦淡定道:“快十倍。”   云柱一拍大腿:“那我学了!”   这下,就连向来不苟言笑的云烟都开心了,转头敬了钟离东曦一杯:“恭喜主子,喜得小郎君。”   钟离东曦磕了下杯底:“也恭喜你,喜得高徒。”   席上一片笑声。   就连酸溜溜的姜纾都被贺兰康哄笑了。   这一刻,钟离东曦身上流的另一半血,姜纾已经不怎么介意了,倘若钟离东曦能对崽崽真心相待,就只把他当成钟离家的后人也不是不行。   因为他自己也是有伤疤的人,所以更不忍心去揭开别人的疤。   ……   楚溪客不忘关心云竹:“三娘啊,太学好玩不?先生严不严厉?会不会打手心?”   贺兰康笑道:“这话不用问云丫头,我就可以告诉你——别人去了不一定被打,换成你就够呛了。”   楚溪客不屑地哼了一声。旁人还以为他要说出什么豪言壮语,紧接着就听他道:“所以我不去!”   “噗——”   米粒都要笑出来了!   云竹腼腆地笑笑,没有说自己,而是先把话题引到了姜纾身上:“师公原想让老师去带‘天’字班,老师选了传说中成绩最差的‘黄’字班,结果,那些向来眼高于顶的天子班的学子纷纷跑去托人说情,要转到老师班上!”   “我怎么一点儿都不惊讶呢!”楚溪客笑嘻嘻地黏到姜纾身上,拍马屁。   然后,就被贺兰康一巴掌拍飞:“臭小子,别随便抱别人相好。”   楚溪客不甘示弱:“还是我阿翁呢!”   贺兰康挑眉:“你叫他阿翁,叫我什么?”   楚溪客:“阿……嬷?”   饭桌上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笑喷了。   姜纾原想绷着脸把这一大一小各骂一顿,结果自己也没忍住,呛到了。   这下,就连桑桑都加入了抢姜纾的行列——表现就是,小小一团勇敢地挡在姜纾前面,但凡楚溪客和贺兰康往这边凑,它就扔出毛绒绒的小爪子,铁面无私地把人拍走。   云娘子笑道:“想来,桑桑是觉得将军与小郎君都靠不住,要亲自保护先生吧!”   众人一瞧,还真像这么回事!   楚溪客假装伤心的样子,笑倒在钟离东曦身上。   屋顶上,小虎斑谨慎地隐藏这,同时随时注意着桑桑的安危,专用的小陶碗里放着和桑桑一样的猫饭,再不用担心饿肚子。   饭桌旁,一家人齐齐整整,说说笑笑,没有遵守什么“食不语”的规矩,开心最重要!   云竹往下说:“我按照小郎君教的法子,没单独选律学,也没只选算学,而是当着司业的面把课表排列了一下,并向他们证明,我有能力两科都学。”   楚溪客喜道:“所以,你现在既是算学生,又是律学生了?”   云竹点点头,消瘦的小脸上满是神采。   “一位算学的师兄,解题根本用不着算盘,只需要用手指稍稍一点,《九章算术》中最复杂的题目都能被他算出来,而他也只有十五岁而已。   “律学那边也有一位师兄,精通大昭各处地形与风俗,每日各地发来的卷宗他都要熟读一遍,随便抽问到哪一条他都能对答如流……”   她原本就不是多骄傲的人,进入太学后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云竹看向楚溪客,满含感激:“若非小郎君为我筹谋,我此生都不会有这样的机遇。”   楚溪客笑着摆摆手,从前有一位老师跟他说过,每个人所走的路都是自己争取来的。   倘若云竹单有天赋,却恃才傲物或怨天尤人,旁人必定不愿帮她;或者那日她只顾着自己的安危,没有执意跟去县衙作证,也不会恰好遇到赵晦,得到这番境遇。   云娘子这个做母亲的,关心的是质朴的事:“学着可还吃力?遇到不会的,可有请教同窗?”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有没有人为难她。   云竹自然理解母亲的心思,不紧不慢地说:“同窗都很好,因为人数少,所以彼此间都是以师兄弟相称,司业向师兄们介绍我的时候,说我是建校以来第二位‘小师妹’,师兄们都很照顾我。   “我都不知道要用算盘,还是一位姓林的师兄借给了我,结果他自己反倒被司业骂了。我心中有愧,事后向他赔礼,林师兄却笑呵呵地说,司业反正每日都要骂他一顿,今日他主动送上去一个由头,倒省得司业自己费心找了。”   众人禁不住一阵笑。   楚溪客好奇道:“刚才你说,你是‘第二位’小师妹,之前太学也收过女子?”   云竹点点头:“收过,不只一位,最令博士们称道的是律学那边的一位直系师姐。”   楚溪客问:“是谁?”   云竹顿了一下,轻声道:“是……惠德皇后。”也就是楚溪客的生母,鹿攸宁。   楚溪客身体一震,又连忙遮掩过去,嘻嘻哈哈地说:“我听说过的,惠德皇后是前朝第一奇女子,区区律学对她来说不在话下吧!”   其实,在坐的诸位,除了云飞和云柱,恐怕连桑桑都知道楚溪客的真实身份了。但是,为了照顾他的情绪,彼此都要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挺不是滋味的。   楚溪客想让云竹多说一些。   云竹是个聪明的丫头,左一句右一句地把鹿攸宁在太学的趣事给说了出来。楚溪客以为她是偶然听来的,实际上是她特意搜集的。   “如惠德皇后这样的人,才是真正让人忽略男女,单纯为她的才华和品行折服。”这句话,云竹发自内心。   楚溪客压下眼底的湿意,为云竹倒了一盏果汁,玩笑道:“来来来,润润喉咙接着说,万一下午迟到了,就说是阿翁给你加课了。” 竒*書*蛧*w*W*W*.*q*Ι*s*ú*W*ǎ*Й*G*.*℃*O*m   众人哈哈一笑,方才的伤感与小心翼翼荡然无存。   饭后,贺兰康和楚溪客为了争抢护送姜纾上班的名额差点打起来。   最后,还是楚溪客借用钟离东曦送的终极武器——弹弓,把贺兰康打退,其中有多少水分就不提了。   楚溪客牵着大黑马,雄赳赳气昂昂地出门了。   阁楼上,钟离东曦看着少年欢快的背影,突然说:“我不想再瞒他了。”   云霄一惊:“一旦小郎君得知殿下的真实身份,有可能会因今上的罪过迁怒殿下。”   钟离东曦闭了闭眼,这就是一颗毒疮,早晚要剜掉,即便是疼,也就这一回了。   他下定决心:“去,给德妃放个口风。”   云霄又是一惊:“殿下要利用德妃?”   钟离东曦微微一笑:“她现在急于给四公主报仇不是吗?与其让他报复到鹿崽和小五身上,不如……换我吧!”   这下,云霄连惊讶都表现不出来了,他觉得钟离东曦可能中毒了,毒药的名字就叫——   断袖使人不顾一切。 第53章   忙忙碌碌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就要进入七月了,天气转凉, 石榴结果,东门一条街的廊桥也建成了。   今天, 对于平康坊的所有摊贩来说都是个大日子。   楚溪客难得没有赖床, 桑桑一叫他就起来了,随便扒了两口饭就往外跑。   云飞也连忙放下饭碗,抹了把嘴急匆匆跟上。   云娘子追出来,塞了一兜枣糕给云飞:“谈完事给小郎君吃, 记得提醒他多喝水,这两日我看着他把嗓子都给累哑了。”   云飞郑重地点点头, 跑回去揪了一把薄荷叶塞进竹筒里,想着待会儿给楚溪客泡薄荷水喝。   门外, 钟离东曦照例等在牛车上。   看到楚溪客出门,他就从车上下来, 给楚溪客理理衣冠,摸摸脑袋, 再低低沉沉地说上一句:“摆摊愉快。”   然后,楚溪客就会和他一起坐到牛车里, 放小枣子在旁边自己跑。   到了晚上还会重复一遍, 钟离东曦架着牛车去东门接楚溪客,楚溪客会亲自烤了面筋,两个人你喂我我喂你地吃完,最后一起钻进牛车里。   这是一个月来每天都会发生的事, 云飞已经见怪不怪了。   后面的事云飞就不方便知道了, 只是有一次竹帘被风吹起来, 他冷不丁看到,自家师父正枕在钟离公子肩上睡觉,钟离公子偏过头,亲了他一口,又一口。   那个,大概是面筋味儿的吧!   云飞单纯地想着。   ……   姜纾和云竹也一前一后出了门。   姜纾骑的是一匹通体乌黑的高头大马,名叫“黑美人”,是当年贺兰康亲自从北境套的小马王,想送给姜纾作为十六岁生辰礼来着。   时隔十五年,黑美人终究到了姜纾身边,仿佛一切都在慢慢回归到曾经的方向。   云竹也得了一匹马,是那种很温顺、很袖珍的果下马,因为皮毛是漂亮的栗色,云竹就叫它“小栗子”。   别看小栗子个头袖珍,实际四肢粗壮,耐力很足,可以拉一千多斤的货物,尤其擅长走窄路和陡坡,是一种不声不响做大事的小生灵,就像云竹。   值得一提的是,这匹马是五公主送来的,云竹并未推辞,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楚溪客和云飞也有了马骑,是一窝出来的两兄弟,都是很亮眼的枣红色,只是一个性子活泼,仿佛时时刻刻都充满活力,一个温顺沉稳,懂得谦让。用钟离东曦的话说就是,马肖主人。   这两匹马是楚溪客拜托楚云和寻摸的,原想送给姜纾和云竹的,没想到两个人已经先一步有人送了,所以他就和云飞骑了。   蔷薇小院也是有四匹马的大户人家了!   楚溪客喜滋滋地念叨着:“回头选个好日子,买上两条大鱼,咱们把桑桑聘过来。”   这样的话,他就正式成为有猫一族了,还能聘一个桑桑,送一个小虎斑!   云飞笑道:“桑桑还用聘吗?等着小郎君和钟离公子结为契兄弟,桑桑不就自然而然是小郎君的了?”   “那不一样,婚前财产还是分清楚比较好。”楚溪客开了个小玩笑,“再说了,我俩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结契。”   云飞顺从地点点头,实际暗搓搓想着,看俩人那腻腻乎乎的劲头,也许“猴年马月”很快就到了。   到了东门,汤老四一脸挫败地走过来,说:“小郎君,雅间的事恐怕不成了,你看上的那家吉祥酒肆把话说死了,就算给雅间费也不接咱们的生意。”   曾经,摊贩们开玩笑说,等到楚溪客读书考取了功名,他们恐怕就要改口叫一声“郎君”,而不是“楚小哥”。如今,虽然楚溪客没有考取功名,大伙还是纷纷改了口。   李婶子愤愤道:“说白了就是看不上咱们这些摆摊的,怕咱们的客人污了他们那高贵的地界!”   楚溪客也有些为难。   他之所以要找雅间,是为了照顾那些身份特殊或者不方便坐在廊桥里的女性客人,尤其是今日,贺兰贵妃和五公主都会来,就算她们不介意和平民汉子们挤在一起,楚溪客还怕出事呢!   他原本想在附近找几个茶馆,走访一圈才发现,长安城根本没有这样的地方!如今茶叶价贵,尤其北方,还没形成人人饮茶的风尚,只有豪富之家附庸风雅才会在家中备些茶叶。   廊桥对面的吉祥酒肆平日里也会接待不少女客,算是最符合楚溪客预期的了。他原本还打算将来可以长期合作,没想到,人家竟拒了。   云飞也有些急:“再远就是祥云楼、清风楼这几个大食肆了,且不说人家愿不愿意同咱们合作,就算能谈下来,烤串一路送过去,恐怕也会凉。”   “顾不上这些了,大不了脚程快一些,再在打包盒上下些功夫。”   楚溪客当机立断:“汤四哥,麻烦你再走一趟,去祥云楼、清风楼问问。   “云飞,你去码头那边找几个脚夫,要衣着干净、脚程快的,穿得破一些没关系,只要不埋汰就行,咱们这边准备统一的制服。   “李婶子,有个要紧的差事要麻烦你……”   楚溪客一样样交代下去,众人就像有了主心骨,顿时收起焦虑与颓丧,马不停蹄地去办了。   之后,又有几拨人找过来,楚溪客一一做出决断。   放在两个月前,别说旁人,就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他能有这么多主意。   虽然他只有十七岁,但在现代时看过的新鲜事物、随着姜纾走南闯北见识的人情事理,还有两辈子经受的磨难、积累的生活经验,如今都成了他的底气。   很快,好消息就一个接一个传回来了——   汤老四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禁不住欣喜:“祥云楼同意了!说是把整个三层的雅间都留给咱们,还主动提出要长期合作!”   楚溪客同样惊喜:“雅间费怎么说?”   “说是为了庆贺咱们今日开业,雅间费先不收,后面如果客人满意了,再请小郎君过去谈。”   楚溪客惊奇,果然祥云楼的新东家是个大好人,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专门帮他的!   李婶子那边也有了成效。   楚溪客交给她的任务比较特殊,让她找一些街坊四邻四处宣传——   “听说了吗,廊桥美食街正在选酒肆合作!为何还要选?当然是上赶着合作的酒楼太多了,挑不过来呗!   “就那个啥,祥云楼知道不?第一个找上了楚家小郎君,后面还有什么清风楼啊、四月楼啊、八喜楼之类的,为了一个合作名额,都快打起来了!”   “你想想,那廊桥可是官府出钱、金吾卫督办的,到时候县衙的明府啊,侯府的贵人啊,宫里的娘娘啊,指不定都要过来捧个场!”   “到时候往雅间一坐,还能说只点些小吃烤串不成?酒楼里的果子甜酒招牌菜,不得要上几个呀!”   “这么一说,还真是!怪不得连祥云楼、清风楼那样的大酒楼都要上赶着求合作呢,原来还有这样的好处!”   “要不说人家能开成大酒楼呢,就是能看到咱们寻常人看不到的商机。且瞧好吧,往后找上门的酒肆只多不少,这种时候谁往后缩谁就是傻子!”   “……”   论办大事的能力,还得是朝阳大妈、不是,东门大婶,不过是买个菜的功夫,原本还在发愁的汤老四就被各大酒楼的掌柜团团围住了。   话说,为何是汤老四被围,而不是楚溪客?因为楚溪客提前跑了呀!   此刻,楚溪客正躲在武侯铺,翘着二郎腿,啃着枣糕,跟楚云和吹牛。   “就看今儿个傍晚了,阿兄下了值先别走,咱们两兄弟要肩并肩,一起见证东门廊桥的崛起!”   “嗯,不走,我还要亲眼瞅瞅,由我画押担保的五万贯是不是打了水漂。”楚云和从他手里抠出一块枣糕,塞进嘴里。   楚溪客斜着小白眼鄙视:“瞅瞅就瞅瞅,干嘛抢我的枣糕!”   楚云和不仅抢枣糕,连带着把云飞孝敬的薄荷水也给喝了。   楚溪客顿时跳起来,追着他打。   就在这时,云飞带着脚夫们进门了。   直到谈好了价钱、领完了制服,脚夫们都不敢相信,那个挂在金吾卫身上揪着人家的衣袖抢枣糕的俊俏少年,就是制服了东门一条街大小摊贩的楚家小郎君。   与此同时,祥云楼。   其实祥云楼和东门一条街的直线距离很近,只是从前中间有一棵大槐树挡着,要想过去就得绕大半条街。   钟离东曦盘下祥云楼后,干脆花钱把整片地方都买了下来,然后把那棵大槐树连根挖走,种到了城郊的河堤旁,这样一来,祥云楼和东门廊桥之间就只有百步之隔了。   此刻,看着武侯铺前上赶着求合作的掌柜们,钟离东曦露出满意的笑。   云浮笑嘻嘻道:“就说了不用担心小郎君吧,他一定会有办法的。殿下呀,下次咱们可不能太不值钱了,不然早晚有一天祥云楼这层马甲也会被小郎君扒开。”   云霄逗她:“云浮,你如今胆子不小啊,居然教训起殿下来了!”   云浮歪了歪脑袋:“因为咱们很快就要有主母了呀,就算惹殿下发火,还有小郎君护着!”   钟离东曦眉眼微扬:“黑店的首饰,挑三样。”   云浮欢呼一声,乐颠颠地跑去挑了。   云字辈其余三人默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瞬间掌握了拍自家殿下马屁的精髓!   ***   傍晚,天还没黑,东门一条街的灯笼就挂了起来。   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这些灯笼和金吾卫统一制式的那些不太一样,上面画的不是山水花鸟,写的也不是吉祥如意等字样,而是画着一样样小吃,还附着小吃摊的位置和名字!   楚溪客为了搞一个大噱头,提前买来许多草席,把廊桥全部遮挡起来——当然,事后这些草席也不会浪费,会送去慈幼局,给那些孤儿老人们遮风挡雨。   东门一条街被提前收到消息的坊民们堵得水泄不通。   楚溪客眼瞅着人来得差不多了,高喊一声:“廊桥美食街剪彩仪式,现在开始!”   随着一声锣响,楚溪客扯动机关,数百张草席齐刷刷落地,造型新颖的廊桥仿佛从天而降般出现在众人眼前。   青色的瓦片,朱红的廊柱,叠顶屋檐如展翅的翠鸟一般向两侧蔓延,屋檐下的木椽与屋梁就像翠鸟的羽毛,漆成了花花绿绿的颜色,是不同于这个时代长安灰白风格的精致柔美。   廊桥很长,贯通了整条街道,两侧并不是封闭的,而是搭设着一个接一个的小隔间,每一个隔间上都挂着统一的三角幡,上面写着各家的招牌。   廊桥很宽,铺着竹木地板,摆着统一的桌椅,可容纳上千人聚在此处吃饭、歇脚,两侧还有充裕的空间留给行人。   若有马车经过,不必上廊桥,旁边有砂石铺成的车行道,沙土渗水性好,不会产生泥泞沟壑,因此即便下雨也不用担心积水难行。   一排排灯笼挂着,一道道炊烟燃起来,一个个穿着洁白制服的身影在小隔间里忙碌,还有那些打扮齐整的脚夫、负责治安的不良人、打扫卫生的雇工,一队队人马井然有序地站在指定的位置。   这一切,都是长安百姓不曾见识过的。   说不上富丽堂皇,青色的瓦,白色的衣,面容黝黑的人们,依旧是那分熟悉的烟火气,亲切中又透着新奇。   第一批客人是楚溪客特意邀请的。   廊桥两侧各站着六名年轻的跑堂,来一位客人,跑堂们就热情地招呼一句——   “欢迎袁老光顾!”   “楚管家,您里面请!”   “魏郎中,还是煎饼果子吗?”   “金吾卫的军爷,大串脆皮肠早给诸位准备好了!”   “……”   让众人惊奇的是,但凡来过的客人,哪怕只是买过一份凉皮,跑堂们都能精准地喊出他们的名号——这要归功于云竹的画像和特训。   而那些被记得并得到平等尊重的顾客,无一不赞叹连连,还有隐藏于心的感动。   众人仿佛置身梦中,很难相信他们熟悉的平康坊会突然多出这样一个令人舍不得移开视线的存在。   一声声唱喏将他们拉回现实——   “贺兰贵妃到!”   “皇长子殿下到!”   “五公主到!”   “贺兰大将军到!”   “国子祭酒到!”   “长安县令到!”   “万年县令到!”   “太学诸位司业与博士到!”   “……”   一道道声音传进耳朵,众人又不禁怀疑,这可能不是现实,不然的话,为什么区区几个小吃摊开业会引来这么多大人物?   楚溪客兴冲冲地跑上去,一一见礼。   有趣的是,对于长安县令、万年县令这样的,他规规矩矩的,反倒是贵妃啊,将军啊,太学博士这些旁人眼中的“大人物”,对他来说却是自家人。   只有一个“皇长子”,楚溪客头也不抬,飞快地拱了拱手就躲到自家阿翁身后了。   阿肆委委屈屈地向钟离东曦诉苦:“小郎君果然讨厌我。”   钟离东曦也有些委屈,他突然意识到,楚溪客讨厌的应该不是阿肆,而是他“皇长子”的身份。   那么,一旦他知道了自己才是真正的皇长子,会不会像对待阿肆这样,对他避如蛇蝎?   钟离东曦生平第一次摇摆不定:“云霄,我在想,现在暴露身份还是太仓促了,计划暂时押后……”   云霄苦笑:“晚了,德妃已经来了。”   ***   德妃的马车正停在东门街角。   她是收到一根金簪之后赶过来的,这支金簪是当年今上给她的定情信物,也是被四公主换了一车甑糕后来又被她千方百计寻回的那根,同样是那日黎明,钟离东曦闯入她的后宫,从她头上扯下来,刺死了她的心腹女官的那根……   钟离东曦被赶出宫后,这支金簪也不翼而飞了,今日骤然看到,她不得不来,也不敢不来。   德妃早就知道如今的“皇长子”是假的,因为她以为真正的皇长子在洛阳行宫的时候就被她折磨死了,只是她没敢亲自去确认身份。   此刻,德妃挑开车帘往外看,冷不丁对上钟离东曦轻飘飘扫过来的视线,一瞬间遍体生寒。   “他为何还活着?!他不是已经死在洛阳了吗?曹嬷嬷亲自验的尸,怎么会有假?”   眼下的德妃,失去了平日里伪装的娇媚模样,面目狰狞、形容疯癫。   曹嬷嬷就在车上,连忙劝道:“娘娘别多心,此人瞧着确实有几分钟离氏的模样,却不像皇长子。您忘了?皇长子长得最像今上,可没有半点钟离氏的样子,这个小乐师说不定是钟离家找来吓唬娘娘的,就是为了让咱们自乱阵脚……”   “不,就是他,这双眼睛,我不会认错,就是他!”德妃紧紧揪着衣襟,畏惧得连连后缩。   当年,她被今上赶出外宅,颠沛流离整整七年,要不是强撑着一丝希望,她险些就入了暗门子!   这些屈辱,她一一记在了钟离氏头上,因此今上将她接入皇宫后,她就处心积虑地开始报复钟离氏。   她巧设计谋,造成钟离氏疯癫的假象,让皇帝相信钟离氏是自己脱光了衣裳跑到宫门的。今上未必信她,但为了找个名目废了钟离氏和钟离氏的儿子,今上默认了她的说法。   德妃原以为一切顺利,没想到,钟离东曦小小年纪,却像个狼崽子一般,为了替母报仇,居然潜入后宫,仅仅凭着一根麻绳足足在水井里躲了一夜,然后趁着禁卫换防的时候冲到德妃宫里,杀死了所有涉嫌欺辱他母亲的宫人,还扒光德妃的衣裳,把她吊在了钟离氏曾经被吊的那个门廊下……   那日的情形对德妃来说就是一场噩梦,即便很多年后还会半夜惊醒。   宫人的鲜血糊了她满身,她闭着眼睛,什么都不敢看,只记得钟离东曦那双如恶狼一般冰冷又疯狂的眼睛。   时隔多年,钟离东曦仅凭一个淡淡的眼神,就让德妃重新陷入了当年的恐惧。   她缩在马车角落,紧紧揪着胸前衣襟,生怕下一刻就会被扒下来似的。   曹嬷嬷揽住德妃,恨声道:“这个狼崽子,对娘娘做出那样的事,当年就该让今上杀了他,仅仅只是废太子,太便宜他了!”   当初,是贺兰贵妃看在与钟离夫人早年的交情上一力保下了钟离东曦。今上那时候还没有完全掌控朝堂局势,碍于对贺兰家的忌惮不得不妥协。   德妃喃喃自语:“不行,我要想个法子,让他死,让他死……” 第54章   其实,不只德妃看到钟离东曦会有心理阴影,钟离东曦看到德妃亦是心绪难平。   他当年所受的伤害, 远远不止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被逼疯,还有在洛阳行宫的那些日子, 德妃在今上的默许下, 对他百般折磨,若非贺兰贵妃暗中帮助,他就算不死也要落下终身残疾。   仿佛听到“咯噔”一声,钟离东曦脑海中名为理智的那根弦仿佛断掉了。   他闭上眼, 看到的都是那些暗无天日的过往,被拴狗链, 被丢进猪圈,被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 只能听到“滴答、滴答”的水声,仿佛在催命……   楚溪客把贺兰贵妃一行人送入祥云楼雅间, 转头出来找钟离东曦,就看到他孤零零站在那里, 浑身上下仿佛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黑雾。   有那么一瞬间,楚溪客本能地有些畏惧, 但他还是走了过去, 慢慢地探出手,仿佛拨开了那层浓雾,拉住了钟离东曦。   钟离东曦一双眼睛冰冷地扫过来,直到看清眼前的少年, 才渐渐收敛了锋芒, 并立即反握回去, 与他十指相扣。   “忙完了?”他的声音异常沙哑。   楚溪客愣愣点头,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钟离东曦顿了一下,选择了坦诚:“我方才看到一个仇家。”   楚溪客倏地睁大眼:“钟离家的仇人吗?要报仇吗?”   “要,但不是现在。”钟离东曦说。   楚溪客郑重地说:“那就好好准备吧!虽然报仇很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保全自身。就像烤面筋,前面的每一步都踏踏实实做好,后面的美味也就水到渠成了。”   “好。”钟离东曦不禁勾起一丝笑。   原本无比黑暗、举步维艰的事,居然可以这样轻轻松松、闲话家常般说出来,报仇雪恨如同烤一串面筋那么简单。遇到少年之前,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楚溪客晃晃他的手:“如果你不急着去‘准备面筋’的话,我今日请你吃遍小吃街怎么样?”   钟离东曦勾唇:“那就有劳鹿崽了。”   于是,楚溪客就把钟离东曦带到了廊桥入口。   第一眼看到的是拱形门楣上,那个极有特色的大招牌——廊桥美食街。   彩虹模样的圆拱形,镶嵌着富有童趣的字体,每一个字都是用木头雕成的,四面八方还用木楔钉着一个个小猫雕像,有睡懒觉的桑桑,有吃小鱼干的桑桑,有打滚的桑桑,还有乖乖蹲在荷塘边和小金鱼玩耍的桑桑……   可见,桑桑已经从楚记小烧烤的吉祥物升级为了整个廊桥美食街的吉祥物。   入口处站着六名跑堂,有男有女,穿着统一的浅蓝制服,都是机灵讨喜的模样。楚溪客招工的时候就特意强调了,无论哪个工种,皆是男女不限。   “小郎君好!”   “小郎君里面请!”   “小郎君是想自己逛逛,还是需要小的们带个路?”   跑堂们的培训就是楚溪客负责的,自然认识他,也知道他的性子,因此才敢跟他开玩笑。   楚溪客一本正经地配合道:“倘若让你们引路的话,需要给赏钱吗?”   跑堂笑呵呵地说:“小郎君说笑了,小的们拿的是美食街的工钱,私下里再向客讨赏钱是要受罚的。”   楚溪客笑道:“我要坚持给呢?”   “那小的就只能坚持不收了。”   “不收就是不给我面子!”   跑堂机灵地说:“这样的话,小的只能暂且收下,然后以客的名义捐给慈幼局,小的们照样承客的情。”   楚溪客噗嗤一笑,拍拍他的肩:“不错,看来是没白培训。”   小跑堂得了他的夸奖,激动得小脸都红了。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楚溪客没让他们跟着,亲自充当跑堂,给钟离东曦一一介绍。   美食街中不只有跑堂,还有清洁工和治安员。至于费用,是从公用管理费中支出的。   有了这个廊桥就不一样了,楚溪客带头成立了“廊桥管理处”,统一管理整个廊桥的卫生、治安、修缮与火灾等。甚至,倘若哪个摊贩在摆摊期间受了重伤或生了大病,管理处也会负担一些费用。   这就意味着,摊贩们只需要交一份钱,就可以享受到物业管理、治安维护、大病保险等多项权益。   实际上,摊贩们从前在街边摆摊也得每旬缴纳“摊位费”、“管理费”和“治安费”,不仅负责治安的不良人要收一次,地痞流氓也时不时过来盘剥。   现在不同了,楚云和出面请了几个靠谱的不良人负责治安,金吾卫也会时不时巡逻,别说地痞流氓,江洋大盗看到这条街都得绕着走了。   摊贩们无不欢欣鼓舞。   而那些因为家境不好、没有担保人,或者只因是个女子就找不到活计的百姓,只要人品端正、做事勤快,就可以在这里找到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还是管吃管喝,发放统一制服的那种。   别的不说,光是管吃管喝这一项就已经足够吸引人了。   更何况,廊桥管理处还放出话来,无论跑堂还是清洁工,只要踏实肯干,都有机会升格为摊贩,楚小郎君亲自负责教手艺,还能免费领取小隔间!   那些原本在大酒楼里做学徒的年轻人,都蠢蠢欲动了。   楚溪客可以说是以一己之力,拉高了全长安的雇工条件。   楚溪客就这么一路走一路介绍着。   两个人不知不觉走到一个卖锅盔的摊位前——不是那种用油煎的“锅盔”,而是真正的用泥炉子烤出来的围炉锅盔。   楚溪客停住脚步,纳闷道:“之前没听说咱们街上有卖围炉锅盔的,大叔是打别处来的吧?”   摊主生怕楚溪客会赶他走似的,结结巴巴地解释:“内个,俺是、是打外地来滴,刚到长安那会儿没地方去,看到这地儿有内个搬木头滴活,就跟着干了俩月……就是内个、内个许老头,他说要是不要工钱,就能领一个摊位,俺、俺想领摊位,就没要钱……”   “好事好事,”楚溪客连忙安慰他,“大叔有先见之明,在咱们这儿摆摊,可比搬木头还挣钱!”   摊主挠了挠黝黑的脸,嘿嘿一笑:“小郎君不用叫俺叔,俺过喽年才二十,还没娶媳妇尼!”   楚溪客:“……”   尴了个大尬。   好在这个时代被叫老反而不会让人反感,爷们追求的就是老成持重,说话办事才会令人信服。   不过,出于愧疚,他还是在这个摊子上买了两个锅盔,权当支持一下这个“野生”摊主的生意了。   摊主起初硬是不收楚溪客的钱。   楚溪客笑着塞给他,然后指了指旁边的钟离东曦:“这锅盔是买给我相好吃的,如果不收钱,我相好八成要误会我仗势欺人,很没面子的。”   摊主怔怔地看了钟离东曦好一会儿,感叹道:“怪不滴俺妹子找不着对象,敢情好看滴小郎君都跟好看滴大郎君成相好咧!”   楚溪客被逗得哈哈大笑,钟离东曦也勾起唇角。   摊主却是一本正经地长叹一声,做锅盔去了。   他很是实在,放了好大一团羊肉和葱花进去,面团也是扎扎实实的,擀出来是个极大的椭圆形。   好在炉子也是特制的,粗粗壮壮的,七月的天气站在炉边都觉得热得慌。   围炉锅盔很好吃,就是耽误功夫,尤其古法烤出来的这种,需得耐心等着。   趁着这个时间,楚溪客带着钟离东曦去自家摊子上转了一圈。   说起来,关于位置的分配,摊贩们是抓阄来的,谁都不能搞特殊。   好在云飞这小子手气不错,抓了两个挨近武侯铺的地方,另一边就是平康坊东门,平日里人来人往,一眼就能看到他家的灯笼和幡子。   楚记小烧烤和楚记凉皮摊挨着,楚溪客还搞了一个联名款新品——凉皮卷烧烤。   薄薄的一张凉皮,夹上脆脆爽爽的菜丝,再放些面筋啊,鸡柳啊,豆皮啊,用楚记秘制酱料一拌,再一卷——   咦,吃完一份立马就会想另一份!   楚溪客在摊位前一站,笑嘻嘻道:“小哥,来一份凉皮卷一切!”   云飞抬头一看,顿时笑了:“师父终于来了,雅间那些贵客全点的烤串,我生怕烤不好叫人家失望。”   楚溪客笑道:“就算失望了又能怎么样?大不了把你揍一顿,你就擦擦鼻血接着烤,有磨炼才有进步嘛!”   “说得好!很有咱们夏州爷们的根骨!”   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家大步走过来,身后跟着十来个人高马大的府兵。这老人家比楚溪客足足矮了一个头,然而胸一挺,刀一挎,气场足有一米八:“小伙子,你叫啥?有没有兴趣从军啊?”   不用楚溪客回答,后面的贺老三就笑呵呵地开口了:“使君,这就是属下跟您说的楚兄弟。”   “这就是卖羊肉夹馍的那个小白脸?”老人家瞪圆眼睛看着楚溪客。   贺老三脸一僵,讪讪地朝着楚溪客一笑,小白脸什么的,还是他们最初和楚溪客不太熟的时候叫的。   楚溪客大方地笑笑:“使君好眼力,我脸确实挺白的。”   他已经猜到了,这人就是曲江宴上,差点被二皇子和三皇子害死的夏州节度使,赫连雄。   赫连雄捋了捋胡子,豪爽一笑:“不错不错,果然是个讨喜的小娃娃!听贺小子说那日是你反复念叨让他劝我少吃肉,也算拐着弯地救了我一命。小子,往后有啥事尽管到赫连府找我,我给你撑腰!”   楚溪客一听,顿时收起客套的样子,很是爽快地叉手见礼:“贺三哥他们拿小子当半个夏州人,小子也就腆着脸认下了,以后若有人在廊桥闹事,小子就腆着脸报上使君的名号,您看成不成?”   赫连雄一挑眉,当即大笑:“好小子,果真像咱们夏州儿郎,不矫情!”   他眯起眼睛,盯着楚溪客仔细瞅了瞅,直白地问:“你果真姓楚?”   不,他名义上姓鹿,叫“鹿鸣”,这个身份就算他不说赫连雄也会查出来,还不如大方承认:“小子原本姓鹿,出自秦州鹿氏,先祖父曾任枢密副使。”   赫连雄一拍脑门:“我说呢,你跟鹿老头家的那个大郎长得一模一样,不,更像他家丫头……哼,当年要不是先帝那个小滑头,鹿丫头就是我赫连家的媳妇了,也好过——”   贺老三重重地咳嗽一声。   赫连雄呛了一下,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口误,生硬地转移话题:“旁边这个俊俏的小子,你长得也很眼熟啊!”   钟离东曦执了执手,恭敬道:“见过使君,晚辈出自钟离家旁支。”   “旁支啊!”赫连雄啧啧两声,“那个谁,来五个、不,十个羊肉夹馍,要三肥五瘦的啊!”   所有人:“……”   这话题转的,会不会太生硬了些?   楚溪客憋着笑走到摊位里,亲自给老将军烤了起来。   《血色皇权》里写过一段,说是这位赫连雄和鹿家族长曾是差不多时候进京应举的,两个人一文一武,不知怎么的就结了梁子,尤其后来鹿家族长成了枢密使,统管全军的军饷调配,赫连雄时不时就要闯进枢密院和他打一场。   但是,在鹿家出事的时候,也是赫连雄出面把鹿家剩余的族人送到了秦州。   再后来,赫连雄中毒惨死,他的十个儿子齐刷刷造了反,却被今上镇压,化名为“鹿鸣”的主角受又救了赫连雄唯一的嫡孙。   说起来,当初楚溪客离家出走,还是因为听说了赫连雄没死而打消念头的!   楚溪客怀着隐秘的感激之心,给赫连雄把羊肉夹馍做得酥脆焦香,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好吃!   贺老三咬了一口,顿时瞪大眼:“还得是使君亲自出马,楚兄弟这才把真本事给使出来!”   “那是!”赫连雄得意大笑。   刚好,围炉锅盔也烤好了,两相告别,各自去吃。   回府的路上,赫连雄收起那副老顽童的样子,一脸严肃地对贺老三道:“贺兰康那小子说得没错,这楚小子或许真是当年逃出宫的小太子。”   鹿攸宁当初与赫连家的女儿交好,还认了赫连夫人做干娘,所以赫连雄记得鹿攸宁入宫前的样子,跟楚溪客笑起来一模一样。   贺老三倒吸一口凉气:“他不是鹿家子吗?今上亲自确认过的,要真是小太子,今上能留他?”   赫连雄冷哼一声:“怀疑又有屁用,有姜家那个小聪明蛋护着,又有贺兰家保着,今上想除掉他都难,只能更加卖力地让世人认定,那小子就是鹿鸣。”   贺老三慎重道:“使君作何打算?”   赫连雄道:“给大郎传信,贼皇帝的儿子不是想毒死老子吗?那就让老子的儿子反了他!”   贺老三吓了一跳:“现、现在就反啊?”   赫连雄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现在反?找死吗!你是觉得老子有那个脑子带这个头,还是老子那十个傻儿子有?”   贺老三嘿嘿一笑,好、好像都没有,但他不敢说。   “反正前面还有贺兰家呢,叫大郎长点眼力,人家干什么赫连家就在后面跟着干,准没错!”   赫连雄很是骄傲地捋了捋胡子。   贺老三默默竖起大拇指。   ***   与此同时,廊桥美食街。   钟离东曦用秸秆编的小箩筐托着焦香的锅盔,楚溪客颠颠地跑到入口那边,用竹筒盛了两份绿豆汤。   绿豆汤是免费的,竹筒也要重复使用,前一个客人用完放到统一的回收点,用热水煮开消毒后第二日再用。   要说完全没有人偷偷带走也不可能,但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还是很要脸面的,廊桥一条街的竹筒都是刻着记号的,若是偷拿回家被左邻右舍看到,嚷嚷出去,这家人“爱贪小便宜”的帽子就去不掉了,将来儿女说亲都会受影响。   所以,之前烧烤摊的打包盒头一天送出去,第二日大多会顺利收回来。   两个人随便选了个空位坐下来。   廊桥的桌椅仿照的是大学食堂的样式,长长一排,可以相对而坐。   桌椅都是钉在地板上的,可以避免随意移动,导致杂乱无章,同时也能保障不会侧翻,从而烫伤或撞到客人。   四周没有墙壁,就像几个长长的走廊拼到了一起,只有粗大的木柱支撑着廊顶。坐在这里,廊外的风景尽收眼底。   春日赏繁花盛开,夏季看雨丝叮咚,秋日看天高云淡,冬日观雪片飞舞,一年四季都有好景色。   此刻,楚溪客和钟离东曦面对面坐在一起,稍稍伸手就能碰到对方,眼睛也可以随时看到。   钟离东曦很喜欢这种感觉。他伸手,抓住了楚溪客。   楚溪客正大口大口啃锅盔呢,一下子被相好拖小手,还有点不好意思:“注、注意影响,就算我长得好看,你也不能随时随地那啥不是?”   钟离东曦笑笑,用很轻缓又很认真的语气说:“鹿崽,倘若你知晓了我的‘秘密’,可否不要立即生气,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可好?”   楚溪客啃了一口锅盔,问:“你是打算说了吗?”   钟离东曦点点头:“鹿崽很快就会知道。”   楚溪客又啃了一口锅盔:“嗯,我答应你。”   钟离东曦强调:“说好了,不能离家出走。”   楚溪客嚼锅盔的速度明显加快:“我是那么幼稚的人吗?”   “是。”钟离东曦毫不留情。   楚溪客:“……”   他愤愤地把锅盔咽下去,伸出三根手指:“好,我对天发誓,再离家出走是小狗!”   钟离东曦弹弹他脑门,终于满意了。   入口处,有个挑担的老汉走到门口,放下担子擦了擦汗,好奇地往里面望着。   一个跑堂迎上去,礼貌地招呼:“老丈不进去转转?”   老丈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木钱,就不进咧。”   跑堂笑盈盈道:“不买吃食也能进,这么多桌椅,不管哪个进来,都能歇歇脚,还有免费的绿豆汤喝!”   另一个跑堂补充道:“咱们小郎君说了,等到天冷了,就换成菠菜豆腐汤,都是免费的。”   老丈大感惊奇,跑堂的再三保证不收钱也不坑人之后,他才颤颤巍巍地挑着担子,进入了雕梁画栋的廊桥。   立即有跑堂小哥送上一碗凉丝丝的绿豆汤。   老汉小心翼翼喝了一口,连连点头道谢。   这一幕,刚好被坐在不远处的楚溪客和钟离东曦看到。   钟离东曦看着楚溪客,突然说:“将来鹿崽若为帝,必是百姓之福。”   楚溪客差点把绿豆汤喷出来:“可、可别乱讲……那什么,你是觉得这些布置新奇有趣吧?实话跟你说,一样都不是我自己想的,全是在别处学的,我就是那个……拾人牙慧,是这个成语吧?”   钟离东曦笑笑,成语不对,事情却做得极对。这样就很好,不需要更好了。   “咚——”   “咚——”   “咚——”   数位穿着黑色制服的不良人排成两列,走进廊桥,一边敲着腰鼓一边扬声喊道——   “时辰已到,廊桥即将收摊,请众摊贩做好准备,封灶归家喽!”   有客人嚷嚷:“刚坐下,还没吃完呢,怎么就要收摊?”   为首的不良人笑着说:“客安心吃,待到明日都成,只是摊贩们须得封灶了,免得劳作时间太长,一不留神有火星蹦出来,到时候坑害的可是咱们整个平康坊的百姓!”   不良人态度不错,说的话也令人信服,大伙连连点头。   那些没吃完的客人也安下心,继续慢悠悠吃了起来,反正人家说了,只是封灶,又不封门,客人们坐到明日都可以!   紧接着,这些客人就看到了令他们震惊的一幕——   只听咔嚓咔嚓一阵机括声,那些拼在一起的小隔间突然被一个个拆开了,变成了一辆辆造型奇特的小推车,车上装着摊贩们的全部家什,轱辘辘一推,就能带回家里去!   不,不能说完全拆掉了,那些隔间的框架还在,就是里面的东西都变成小推车飞走了!   不良人还在敲着小鼓高声喊:“客们随意歇脚,但不可玩火,不可偷盗,不可搞破坏……”   偷什么偷啊!就连桌椅都是钉在地上的,让他们偷木头吗?   南来北往的客人和他们的小伙伴都惊呆了。   平康坊从摊贩到跑堂,外加不良人、金吾卫,有一个算一个,全都长了脸。   至于那些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出钱出力,也没有参与梁五的阴谋,还事先放出话等到廊桥建成,绝不占便宜的摊贩们,悔得肠子都青喽!   等到回家一算账,在廊桥摆摊的摊贩们更是乐得一宿都睡不着咯!   不同的家庭,或在烛火边,或在炕头上,都不约而同地说着同一件事:“往后只要是楚小郎君叫咱们做的事,不用怀疑,干就完了!” 第55章   廊桥美食街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就连据说最会做生意的波斯商人都结伴而来,想要取取经。   第二日是旬末,上到朝廷命官下至学堂幼童皆要休沐。摊贩们铆足了劲准备大干一场, 唯有楚溪客,挂了个“歇业一日”的牌子!   云飞仿佛看到无数小钱钱排着队在自家门口转了一圈又扭头走了, 肉疼得不行:“师父, 家里若无大事的话,我还是不歇了……”   楚溪客清了清嗓子,端出做师父的款:“谁说没大事?阿翁和三娘休沐,难道不是大事吗?”   云飞有点蒙:“先生和小妹……不是日日回家吗?”   “那怎么一样?休沐就要有休沐的样子, 平日里各自忙碌的人家团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做上一桌菜, 工作的烦恼跟爸爸、不是,跟阿翁说说, 生活的事情跟阿娘谈谈,这就叫生活的仪式感。”   云飞还是有点蒙, 就……每天都能说啊!   楚溪客:“云飞,我问你, 你努力赚钱是为了什么?”   这题云飞会:“让阿娘不必太辛苦,让阿弟吃饱饭, 让小妹不会再被卖, 在太学里好好读书!”   楚溪客做出一副大人模样,循循善诱:“你看,咱们努力工作无非是为了让在意的人少辛苦一些,让这个家变得更好。可是, 如果你为了工作就忽略了团聚, 忽略了陪伴, 甚至忽略了健康与快乐,你觉得值吗?”   云飞连忙晃晃脑袋,一听就不值。   “那不就得了!”楚溪客勾住他的脖子,“走,回家!”   云飞一边被他拉着踉踉跄跄地走,一边崇拜地看着他:“师父,您懂得真多。”   楚溪客挺了挺腰板:“我也是从书上看来的。”   云飞毫无原则拍马屁:“师父看的书真多。”   楚溪客心虚地笑笑,他看的是一篇狗血虐恋耽美文他能说吗?   为了维护自己在徒弟面前的光辉形象,第二天,楚溪客难得早早跑进灶间,打算做两样特别的吃食给家人们换换口味。   一道是山药板栗酸奶蛋糕。   做法很简单,不用打发,也不用烤箱,只需要把山药和板栗煮熟,分别放入碗中,压成泥。板栗泥先放到一旁备用,山药泥则需要加入少量淀粉、鸡蛋以及碾碎的白糖——这个时代的制糖技术尚不先进,没有白砂糖,想要细腻的口感,只能将糖块碾碎再过筛。   山药泥搅拌好之后最好在温暖的地方放置一段时间。楚溪客也不太懂,只是听之前教他的那位阿姨说,这样是为了让糖分发挥力量,充当一丢丢的效果,这样蒸出来的蛋糕才能更松软。   等待的这段时间,就可以去处理第二道菜了——铁板虾滑。   楚溪客先前请铁老三帮忙打制新式烤炉的时候就预备了铁板烧的功能,想着烤个鱿鱼啊,冷面啊,生蚝啊,茄子之类的,谁知长安不仅几乎买不到生蚝、鱿鱼这些海产品,就连茄子都是奢侈品!   所以,铁板烧的功能就一直没用。   刚好,昨日贺兰康送来一桶青虾,经过一夜都死得差不多了,白灼不新鲜,红烧姜纾不喜欢,楚溪客想了想,干脆做成虾滑。   不是在火锅里涮的那种,而是用铁板烤,虾肉去壳,用刀切,不必太碎,最好有一些颗粒感,再加入蔬菜丁和调味料,这样可以让口感更丰富。   和好的虾滑就可以装进锥形袋子里了,再像给蛋糕裱花那样挤在铁板上就好——没有塑料袋,楚溪客就地取材,摘了一片荷叶洗干净,卷成漏斗的形状。   他的习惯就是这样,从来不遵循特定的食谱,而是家里有什么就用什么。   眼下院子里能看到的是胡萝卜、苹果和桑葚,于是,楚溪客做了一份胡萝卜口味的,一份苹果口味的,还有一份仿佛黑暗料理般的桑葚口味。   铁板刷上油,滋滋啦啦一阵响,翻个面的功夫虾滑就熟了。   全家人早就围在了烤炉旁,一人揪了一片荷叶,满满一铁板的烤虾滑不等上桌就分完了。   姜纾最喜欢甜丝丝的苹果味,云家人喜欢中规中矩的胡萝卜味,云字辈四人组两种口味各要了一份,最后剩下黑乎乎的桑葚味无人问津,钟离东曦抬手夹走了。   楚溪客悄悄把他拉到树后面:“不好吃就吐出来。”   “好吃。”钟离东曦艰难地咽下一口,为了让楚溪客安心,又去吃第二口。   楚溪客心里有点甜,又有点不好意思,连忙保证:“蛋糕肯定好吃,我给你留一块大的。”   钟离东曦微笑:“只要是鹿崽做的,我都喜欢。”   楚溪客趁姜纾不注意,悄悄牵了一下钟离东曦的手,又连忙放开,红着耳朵去做蛋糕了。   钟离东曦就那样端着一捧黑乎乎的桑葚虾滑,姿势从容地目送他离开,直到确定了楚溪客看不到这边,他才抓起旁边的茶盏,猛地喝了一大口。   牙都黑了。   云字辈四人组憋笑憋得好辛苦。   云崖偷偷吐槽:“殿下还是一副不值钱的样子。”   云霄一脸的高深莫测:“恐怕,明日过后只会更不值钱。”   云浮和云崖顿时兴奋地看向对方,如同一对在瓜田里上蹿下跳的猹。   灶间,楚溪客心里想着钟离东曦,做出来的蛋糕就更多了三分甜——具体做法就是,把钟离东曦特意让人去山里寻的土蜂蜜加上了。   没有蛋糕模具,楚溪客就找了个八寸左右的陶盆,先在底部和四周涂上少量豆油,然后铺一层两寸厚的山药泥,再铺一层稍薄一些的板栗泥,再铺一层山药泥,再铺一层板栗泥,最后加山药泥封顶,上锅蒸大约两刻钟。   出锅之后,脱模降温,然后就可以把酸奶浇在上面,蜂蜜还是没舍得用太多,就随便淋了几朵琥珀色的小花,再装饰上桑葚、苹果和板栗,楚溪客都想过生日了!   “这是何物?”   贺兰康刚进院,就看到楚溪客在鬼鬼祟祟切蛋糕,还把一块心形的藏了起来。   “琥珀堆雪千层糕!”楚溪客忍不住显摆,“你看,雪白的山药和淡金色的板栗肉像不像琥珀和积雪?上面还有酸奶和蜂蜜。”   贺兰康挑眉:“能吃?”   “当然了,这说不定就是长安城头一份,吃上一口就要惦记许多天的那种。”   “那就好。”贺兰康痞笑一下,直接端起托盘,大步走了。   楚溪客:“……”   等到他张牙舞爪地冲到阁楼上追上贺兰康时,贺兰康已经把蛋糕放到了姜纾面前,狗里狗气地喂到姜纾嘴边。   “叫什么‘黄金琥珀糕’,长安城头一份,加了这么多好东西,八成味道不错,阿纾快尝尝!”   楚溪客:“……”   是琥珀堆雪千层糕!   姜纾就着贺兰康的手吃了一口:“甜甜糯糯,很好吃。”   楚溪客强调:“阿翁,是‘我’特意为你做的,可不是某个抢功的人哦!”   姜纾笑着点点头,抬手指了指中间空缺的一块:“这是‘特意’给谁做的,瞧着倒像一颗心?”   楚溪客顿时心虚起来,糊弄道:“那块……不太好吃,我丢掉了。”   话音刚落,钟离东曦就端着那块“不太好吃”的心形蛋糕出现在了隔壁的露台上,还笑着朝楚溪客举了举手中的托盘。   楚溪客:“……”   贺兰康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崽崽,你是不是想说刚好被这小子捡到了?”   这一回合,贺兰康胜。   楚溪客愤愤地挖了一大口蛋糕塞进嘴里,扭头看到窝在姜纾腿边大口干饭的桑桑,突然想到一个扳回一局的好主意!   他清了清嗓子,神秘兮兮地说:“贺兰大将军,阿翁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家有一个秘密成员,只有真正的家人才会被它认可,如果他躲着不出现的话,只能证明这个人是‘外人’哦!”   贺兰康咦了一声:“真有这么神奇?”   “反正那个神秘的小家伙只会在阿翁、钟离公子以及区区不才,我,面前出现,至于其他人……都不行。”楚溪客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   “你说的神秘小家伙,可是它?”贺兰康从身后揪出一只虎斑猫。   一口可以咬死奶牛猫的小凶兽此刻乖乖蜷着爪子,一脸放松的模样,还扭头朝着贺兰康“喵”了一声,就像在跟熟人打招呼!   楚溪客:“……”   [第二回 合,贺兰康双杀。]   楚溪客哭唧唧地去找美人相好求安慰。   此刻,西渚轩。   五公主换上侍女的衣裳,戴着厚厚的幂篱,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从暗门进入钟离东曦的书房,甚至没让福伯通报一声。   钟离东曦愣了一瞬:“有事?”   五公主点点头,一脸焦急:“阿兄,德妃发现你的真实身份了,正在安排人手对付你!”   整个六月,天上没下一滴雨,中原各处旱情不断,今上发下诏令,明日率领百官于九州台祈雨。   “届时会有太常寺的音声人演奏祭祀之乐,以往都是轮到哪一批乐工上番哪一批去,然而德妃方才在御花园请奏,说是今年旱情严重,为了体现父皇心诚,让长安、洛阳两地登记在册的乐户与音声人全部到场,且不得以钱赎!”   五公主担心,德妃会在祈雨仪式上揭开钟离东曦的身世。   钟离东曦听到这话,反倒放下心,德妃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他要做的就是将计就计,恢复皇长子的身份。   不仅仅是想向楚溪客坦白,也是为了借助这次的“强势回归”把各方势力的目光转移到他身上,从而更好地保护楚溪客,同时争取与姜纾合作的话语权。   因为涉及到楚溪客的身世,钟离东曦不方便对五公主明说,只是道:“你放心,云霄已经安排好了,我不会有事。”   五公主到底只有十四岁,想不了那么深,只是一味担心兄长:“阿兄,你不要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子,安慰两句就算了,你要真想让我安心,现在就跟我离开,去洛阳、不,去北境,去平川军,舅舅看在我的面子上,一定会收留阿兄……”   钟离东曦看着她焦急的模样,心下一暖,耐着性子说:“我并非冒失冲动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既然敢留下,就是有至少七成的把握。倒是你,先前贵妃娘娘设计四公主,德妃必定怀恨在心,你要小心提防,断不能如此独来独往,免得让她钻了空子。”   五公主突然哭了:“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关心我,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皇帝有多容不下你……”   钟离东曦向来对哭哭啼啼的小女孩没有办法,僵硬地拍了拍她的头:“好了好了,不哭了。”   五公主反而哭得更大声了,还一下子扑到钟离东曦怀里。   楚溪客就是这时候出现在门口的,好巧不巧捉了个“奸”。 第56章   楚溪客看着屋里抱在一起的两个人——确切说,是钟离东曦单方面被抱——目露凶光:“这就是你的秘密吗?”   钟离东曦毫不犹豫地推开五公主,大步走到楚溪客面前, 一把将他拉进门内,并反手插上门栓, 仿佛担心他逃跑。   紧接着, 他又打了个响指,云浮敏捷地从窗外翻进来,把处于震惊中的五公主拉进了密室——密室的位置和开启方式丝毫没有隐瞒楚溪客。   做完这一切,钟离东曦才郑重地解释:“她是我妹妹, 这才是我的‘秘密’。”   楚溪客第一反应是——   流程走这么快的吗?按照狗血套路不应该是“鹿崽你听我解释”、“我不听我不听”,然后受被攻堵在墙角, 亲到腿软,攻再沉声问上一句:“现在要听了吗?”注意, 这个“沉声”很重要。   结果……就这?   钟离东曦好一会儿没等到楚溪客回应,忍不住把他按到门上, 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   “鹿崽, 你在想怎么离家出走吗?”   楚溪客这才反应过来:“你刚刚说什么?”他只在意形式了,竟忽略了内容。   钟离东曦一时无语。   他轻叹一声, 直白地说:“鹿崽, 上次在廊桥美食街,我不是说有个秘密你很快就知道了吗?”   “哪次啊?”楚溪客严谨地问。毕竟钟离东曦天天去接他,所以有很多“上次”。   钟离东曦:“吃锅盔那次。”   楚溪客:“哦,这么说我就知道了。”   所以说, 还是要以食物为标准, 对于楚溪客来说, 整日发生的大事小情都不太会放在心上,但每天吃了什么是忘不了的。   被他这么一打岔,钟离东曦忐忑的心情都消散许多:“鹿崽,五公主是我妹妹,我和她有着同一个父亲,你知道这意味这什么吗?”   “你父亲是当今圣上……你是皇子?!”   楚溪客难以置信地看着钟离东曦,今上明明只有三位皇子,怎么可能突然蹦出第四个……等等!好像还真有一个!   楚溪客脑海中飞快地过了一遍《血色皇权》的剧情,想到一个人——   “你是李东曦?!”   钟离东曦并不惊讶:“是姜世叔告诉你的吧?”   楚溪客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震惊以至于说漏了嘴,顺势点了点头,糊弄过去。   《血色皇权》中有一个游离在皇权之外的特殊皇子,那就是不被今上承认的皇四子——李东曦。   原书中,四皇子的出生就是悲剧的开始,今上在国孝期间醉酒,和一个侍女发生了关系并导致对方怀了身孕。   那时候,今上还没谋朝篡位,德妃也还是那个被他安置在外宅的“解语花”,今上每每在强势的岳家和妻子跟前受了气,都会来找德妃以求慰藉。这个侍女恰好是德妃身边的,那时候德妃刚好怀了四公主,不便行房事,这才让侍女钻了空子。   德妃得知侍女有孕,没有自己悄悄处理,而是使了个计策,把侍女送到钟离夫人跟前,试图借刀杀人。钟离夫人确实狠狠地伤了一回心,但到底做不出一尸两命的恶事,同时顾忌着今上的前程,没有闹起来,只是将侍女送到庄子上,好好养着,直到临盆。   没想到,德妃对这个侍女始终怀恨在心,不惜买通说书人,将“禁军将领国丧期间行房产子”的事传扬出去,一时间,言官的弹劾奏章雪片般送至先帝案头,枢密院迫于压力,放出话去,一定要查到此人是谁。   今上生怕查到自己头上,一不做二不休,将侍女连同那个刚刚产下的婴孩一同丢进了军营,并和营中另一个因产子而亡的乐籍女子调换了身份……   直到临近结局,今上都不知道那个他以为已经死在了营中的第四子,实际被心存善念的钟离夫人调换出来,暗中抚养长大,并以暗卫的身份跟在皇长子身边。   钟离东曦原名“李东曦”,但是,这三个字在他被废的那日就已经被他丢掉了,之后在人前行走时,用的便是“李仲”这个称号,即“钟离”二字倒过来的谐音。   不过,原书中,皇四子很喜欢“李东曦”这个名字,因为是他最敬爱的兄长曾经叫过的,于是这三个字在被主角攻弃用后,皇四子就开开心心地捡回去了。所以,《血色皇权》中皇四子为数不多的几次出场,用的就是“李东曦”这个名字。   但是,《血色皇权》正文中并没有提及这段过往,主角攻一出场就自称“李仲”,连主角受都不知道他的真名。一个读者觉得是bug,留言指出,于是,作者在评论中临时补了一段。   楚溪客从不看评论,所以根本不知道。   因此,他下意识就把眼前的钟离东曦当成了《血色皇权》中的皇四子。更巧的是,原书中皇四子第一次和主角受接触,借用的就是乐师的身份。楚溪客怎么想都觉得对得上。   同时,钟离东曦先入为主地以为,楚溪客之所以知道“李东曦”这个名字,是姜纾告诉他的,所以便点头承认了,没有进一步解释。   结果就是,钟离东曦的“秘密”好像是暴露了,但又没有完全暴露;楚溪客好像是了解了一切,但又没完全了解……   眼下,钟离东曦第一时间表明立场:“虽然我身上流着那个人的血,但我与他只有仇恨,没有丝毫亲情可言,所以鹿崽,不要因为他对先皇后和鹿家做的事就连我一起恨,好吗?”   啊……   如果钟离东曦不说,楚溪客还真没想到这一茬。尤其前一刻刚刚怀疑他“脚踏两条船”,突然转变成“小三是他亲妹妹”,不仅不会生气,还松了口气……   但是,要说毫无芥蒂地继续和他腻腻歪歪也不可能,楚溪客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   “我不恨你,但是要说完全不介意也不可能,先让我消化消化好不好?在此之前就……就暂时不要见面了。”   钟离东曦眸光一黯:“鹿崽要消化多久?”   “怎么也要三顿饭、不是,三天吧?”   “好。”钟离东曦答应得很干脆。   楚溪客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说少了。   ***   虽然嘴上说“三天不见面”,实际当楚溪客听说钟离东曦要作为太常寺的音声人跟随今上出城祈雨,到底还是担心的,于是,当姜纾提出自家人也去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准备起来。   出城祈雨的百姓不止他们一家,凡是能抽出手的几乎都是全家出动。   金吾卫在前面开路,禁军押后,皇家的銮驾被护在中间,再往后就是六品以上的官员及其家眷、太常寺的乐工,还有长安十八观所有叫得上名号的道士,其中最负盛名的一位名号叫“一清真人”。   楚溪客一路走来,听了不少八卦。   说什么,今上为了请到一清真人,不惜动用国库存银,承诺给一清真人重修道观;还有某些娘娘和公主,几乎把这次祈雨大典当成出游踏青了,光是衣裳首饰茶点小食就拉了好几辆车……   不说别的,单是一路走来,今上为了“肃清魑魅、诚感上苍”,就沿途又是洒水清路,又是帐幔围山,光是那层层叠叠的布匹,就够长安老幼一人做一身秋衫了。   楚溪客小声吐槽:“有这个钱还不如留着救济灾民,为了祈雨铺张浪费,岂不是本末倒置?”   姜纾听到了,神情颇感意外。   贺兰康看向楚溪客的目光也别有深意。   震天鼓响,祈雨仪式正式开始。   此次祈雨台设在了双峰山,顾名思义,这座山共有一东一西两个主峰,皇室与众臣在东,普通百姓在西。   隔得太远,楚溪客连人影都看不清,好像是有人代替今上宣读罪己诏,皇帝又带着后宫与百官跪拜祈雨,似乎听到一阵雅乐奏起,数百道人长声呼和,紧接着便是明明灭灭的火光闪动……足足折腾了大半晌。   楚溪客杵了杵旁边的云飞:“是我的错觉吗,这天是不是真的阴下来了?”   云飞欣喜地点点头:“不是错觉,我都闻到湿气了,保不准待会儿真会下雨!”   西峰这边也设有祭台与香案,姜纾与贺兰康跪拜结束,转头对楚溪客道:“崽崽,你也来。”   “哦哦!”楚溪客听话地凑过去,干脆利落地跪到蒲团上,俯身就磕。   “心要诚。”姜纾郑重叮嘱。   楚溪客点点头,当即端肃了神色,在心里默默念道:“大慈大悲的雨神啊,您肯定知道我的底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穿越到这里,不过我还是挺感激那个让我穿越的神仙的,如果您碰到他麻烦帮我带句话,我想谢谢他。   “哦,对了,今天最重要的是祈雨,我自知力量微弱,或许只能求来一小滴吧!不过,哪怕只有一小滴的话,也麻烦您让它降到农田里吧,那里是最需要雨的地方了。   “我向您保证,绝不会做伸手党,我以后一定多做好事报答您,遇到老弱病残不会置之不理,碰见人之急难不会袖手旁观,还会清白做人,不给您添麻烦……   “啊,您看在我这么诚心的份上,能不能别只分给我一滴了,多分几滴行不行?”   楚溪客闭着眼睛,并没有看到,随着他的碎碎念,乌云滚滚而来,朗朗青天当即阴沉下来,直到话音落地,天边突然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紧接着便是“咔嚓”一声——   一个响雷骤然而下,劈在对面山头。   天地之间一片静默。   继而是震天的欢呼:“下雨了!真的下雨了!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哗啦啦跪倒一大片。   就连那些自诩矜贵的皇室与百官亦是情难自禁,欢呼雀跃。   云飞看向楚溪客的目光已经不仅仅是震惊了,还掺杂着一分畏惧九分敬意:“这雨……是、是师父求来的?”   姜纾和贺兰康虽然没有开口,但紧紧握在一起的手泄露出彼此的激动。   楚溪客却笑喷了,敲敲云飞的脑门,道:“傻小子,想什么呢?你师父我要有这本事,第一个带你上天。”   云飞指了指天上的浓云以及不远处的雨幕,豆大的雨点洒向山脚下的农田,好巧不巧避开了他们这片地方。   这真是神奇的一幕。   楚溪客也解释不了其中的原理,但不妨碍他给自家小徒弟灌输“相信科学,破除迷信”的先进思想:“你想想,今上兴师动众来祈雨,如果求不到多没面子,所以他八成来之前就让那些会夜观天象的官员看好了,确定今日有雨。”   云飞虽然顺从地点了点头,但看向楚溪客的目光依旧一脸敬畏。   姜纾与贺兰康同样如此。   他们是彻头彻尾的古人,又因为一了大师的指点寻回了楚溪客的魂魄,就更加相信“天命”之说了。   姜纾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情绪,拼命维持着镇定,对楚溪客道:“崽崽,你和大郎去山脚下看看有无农舍借住,我们今日不走了。”   楚溪客一听,脑子里顿时闪过野营、篝火、吃吃喝喝的美好画面,于是兴冲冲地拉上云飞往山下跑,生怕去晚了就被别人占了。   姜纾看着他的背影,满眼复杂:“康哥,你说的计划,我同意了。倘若崽崽注定是天命所归,那就让我们早做准备吧!”   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并非全然因为这场雨。确切说,这雨只是一个让他彻底下定决心的推力罢了,更重要的还是此次中原大旱,今上和皇子们的不作为。   皇子们一味沉浸在储位之争,勾心斗角,互相倾轧,今上只知左右制衡,操纵人心。他们把皇位看得比民生,比农事,比人命还重要。   贺兰康勾了勾唇,眯眼看向东侧山头:“鸠占鹊巢的日子太久,没有壮志只剩野心,洗干净脖子等着清算的时候就到了。”   ***   楚溪客这边出了意外。   他跑到半山腰,看到禁军正在封山,金吾卫也行色匆匆,似乎在搜寻什么人。   楚溪客意识到不对劲,刚好碰到一个相熟的金吾卫,好奇地打听了一下,没想到却听到了一个让他险些炸掉的消息——   祭台的神像被雷劈着了,一清道士说是因为有人心意不诚,在神明的眼皮子底下做苟且之事,所以这场雨才独独避开东西两个山头。赶巧了,几名皇子公主都不在,今上当即大怒,这才命人封山寻人。   楚溪客如遭雷击。   这明明是、是《血色皇权》中的剧情——   双峰山是皇家猎场,每年秋日今上都要过来一趟。这一年,德妃买通五公主身边的女官,使了阴损手段,居然让五公主和乐师“李东曦”衣衫不整地被人发现,紧接着,又突然冒出一个乳母,揭露出这名乐师就是皇四子!   兄妹乱性,可以想象今上之怒!   虽然眼下的情况和原书中不完全一样,但这征兆、这手段却高度相似!   并非楚溪客不谨慎,自从他知道钟离公子就是“李东曦”后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但是这个剧情明明是临近大决战的时候才会发生,为何突然提前了这么多?   他简直不敢想象接下来的后果——   五公主因为这件事,此生都没有嫁人。   最可怜的还是皇四子,德妃在他打算自戕以证清白的剑上做了手脚,虽然皇四子没有死成,却染上了肺痨,没两年就死了!   原书中的结语是:“皇四子一死,这世上唯一死心塌地对待主角攻的人自此消失了……”   楚溪客才不在意什么主角攻,在他的认知里,现在的“皇四子”就是钟离公子啊,他的相好,钟离公子!   楚溪客怒了,不管不顾地冲进猎宫——老子的男人,看谁敢动! 第57章   猎宫建在半山腰,殿宇依山而建,没有围墙, 是以为了保障安全基本是五步一岗。   楚溪客不管不顾往里冲,可吓坏了相熟的金吾卫。   对方连忙拉住他, 劝道:“楚小哥若是好奇, 回头我带你转转,眼下不成,陛下因为一清道士的话震怒,下令封山寻人, 你若贸然进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让我怎么跟楚头儿交代?”   楚溪客其实已经慌得手都抖了,还是拼命说服自己冷静下来, 对这位姓林的金吾卫道:“林二哥,我并非一时贪玩, 而是事关人命,麻烦你带我进去, 若能免了这一劫,不光我, 贺兰大将军都会记你的情。”   林二郎见他神色郑重, 不像在开玩笑,于是连忙说:“里面都是禁军的人,我也说不上话,不过, 今日带队的是禁军校尉曹岩, 若你拿着贺兰大将军的印信去找他, 他或许能帮忙。”   曹岩?   楚溪客觉得这名字莫名耳熟,努力回忆了一下剧情,突然想起来,曹岩不正是那个游荡在四公主和五公主之间的“准驸马”吗?   曹岩是今上外祖家的子侄,今上对他十分信任,当成未来的禁军统领来培养,还不遗余力地想要促成他和五公主的婚事。   奈何贺兰贵妃一早就看出,今上是想以联姻为手段,变相地掌控贺兰家的兵权,于是一直不肯松口。   四公主恰恰相反,她一心爱慕曹岩,不惜破坏五公主和曹岩的联姻,试图取而代之。   就这样,两个公主一个不想嫁却推不掉,另一个想嫁又嫁不成,这件事成了长安贵胄圈的笑料,以至于曹岩蹉跎多年婚事一直未定,被戏称为“准驸马”。   值得一提的是,大战之时,曹岩并没有站在今上那头,而是千方百计护着贺兰贵妃和五公主。后来五公主自立为王,曹岩带着一众心腹投奔于她,直到五公主病逝……   所以,曹岩是可以信任的吧?至少,他对五公主应该是忠诚的。   事情紧急,楚溪客顾不上太多,转头叮嘱云飞:“快,回去叫贺兰大将军,就说贺兰贵妃和五公主有急事!”   紧接着,他故意往猎宫里跑了几步,等到巡逻的禁卫迎上来的时候,就将贺兰康给他的印信怼到对方面前,故作高冷地说:“我是贺兰府的人,快带我去见曹校尉,要是耽误了贺兰大将军的事,拿你是问!”   正常情况下,突然出现一个小白脸,嚷嚷着要见禁军校尉,禁卫们不仅不会理他,八成还要揍一顿。   换成楚溪客,情况就有些不同了。   今日祈雨,姜纾十分重视,特意让楚溪客穿了一身丝绸衣裳,再加上楚溪客本就生得眉目俊秀,自有一股世家郎君的风姿,禁军卫兵不敢轻忽,仔细检查过贺兰康的印信之后,当即带着他往里走。   楚溪客悄悄舒了口气。   谁能想到,这块小牌牌是之前贺兰康用来跟他换烤肉串的,两串烤羊肉就换到了!   就是这么两串肉、不是,一个小铜牌,不仅顺利说服了禁军小兵,还成功召唤出了曹岩。   曹岩看到楚溪客的第一眼,就直截了当地问:“你是鹿鸣?”   楚溪客也毫不拖泥带水,当即道:“有人要对五公主不利,但我没有确切的证据,所以不敢惊动长辈,免得有损公主名声,所以,有劳曹校尉帮忙尽快找到五公主。”   他不是没想过,眼前的曹岩和原书中的不一样。但是,管不了那么多了,放眼整个猎宫,曹岩是唯一一个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五公主的人。   在更大的危机面前,楚溪客只能冒冒风险了。   曹岩在听到五公主有危险时,表情立马绷不住了,沉声问:“这个消息可靠吗?”   楚溪客看到他急了,反而放下心:“说实话,不确定。但是,万一呢?曹校尉是想赌一把五公主不会出事,还是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确保她的安全?”   不得不说,曹岩被他说服了,当即道:“我去找人,你——”   楚溪客打断他的话,道:“我也得去找人,麻烦曹校尉给我指指路,太常寺的乐工们现在何处?”   “出事后就悉数关在了后殿……不对,有一个叫‘钟离’的让德妃的人叫去了!”   曹岩之所以会特别留意,是因为那位“钟离公子”和五公主走得很近,来的路上德妃还特意跟众贵眷提及此事,像是在暗示什么一般。   想到此处,曹岩倏地变了脸色,这下是彻底相信了五公主可能会出事。   他不敢再耽搁,一边大步往外走一边对楚溪客说:“人我去找,你若不想被当成刺客就不要乱走,再往里,贺兰大将军的印信都不管用。”   楚溪客紧追两步,嗖地一下扯下他的腰牌:“那就借曹校尉的腰牌一用了!”   曹岩看着他飞快逃窜的身影,挑了挑眉,这个鹿氏子,似乎和传说中的不大一样呢!   ***   曹岩的腰牌果然好使,楚溪客一路往猎宫深处跑,中途遇到好几拨巡逻的禁军,他把曹岩的腰牌一亮,对方问都不问一句,直接放行。   楚溪客反倒惊讶不已,这说明猎宫之中的禁军都是曹岩的心腹,而曹岩年纪轻轻就有这般威望,单凭今上的栽培可做不到。   他很快就找到了钟离东曦。   让他意外的是,钟离东曦正坐在主殿,和其他贵客一样喝着茶,看着琴谱,丝毫不像原书中那样衣衫凌乱,被人捉奸在床。   楚溪客放下心的同时又禁不住疑惑,难道是他猜错了,剧情并没有提前?   钟离东曦看到他也很意外:“鹿崽怎么突然过来了?”   楚溪客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难道要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梦到他和五公主被德妃设计吗?   “我、我就是有点儿想你了……”最后,楚溪客这样说,为了显得真挚一些,还把脸给憋红了。   钟离东曦瞬间柔了眉眼,旁若无人地拉住他的手:“鹿崽,我也想你。”   满屋子的达官显贵齐刷刷看过来。   这下,楚溪客是真脸红了。   钟离东曦把他拉到身边,和他共享一个桌案,含笑的眸子盯在他脸上,怎么都看不够似的:“鹿崽能来找我,我很高兴。”   楚溪客这才想起来,昨天他还信誓旦旦地跟人家说三天不见面的,结果一天还没过完就急吼吼地过来找人,还、还说想他……   楚溪客实力挽尊:“我刚刚下山时无意中听到有人说话,好像要拿什么东西给你和五公主吃,我怕他们是坏人,这才过来看看……”   钟离东曦突然变了脸色:“鹿崽是说,有人要给我和五公主下药?”   楚溪客点点头,小声道:“既然你安然无恙,想来五公主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八成是对方还没来得及动手。”   钟离东曦却摇了摇头,猛地站起身,大步往外走。   楚溪客愣了片刻,方才匆匆跟出去,远远看到钟离东曦正在对一个女官打扮的人说着什么,楚溪客惊讶地发现,这个女官竟是云烟!   “这是怎么回事?”楚溪客问。   钟离东曦脸色不太好,但还是耐心地对楚溪客解释:“我料到今日德妃不会安分,因此提前做了安排。只是,我以为她会拿我的身世做文章,没想到她的手段竟是这般阴损!”   听了楚溪客的话,钟离东曦才突然想到,德妃所谋不仅仅是揭露他和阿肆的身世这么简单,她要的是一网打尽——还有什么比兄妹乱性更让今上震怒的呢?   钟离东曦一拳砸在树干上,拱起的指节瞬间渗出血色。   楚溪客心疼地抓过他的拳头,用掌心包住,安慰道:“别担心,我来之前已经跟禁军校尉说了,他去找五公主了。就算德妃有阴谋,应该也不会比他更快。”   钟离东曦的手不像寻常贵公子那般细嫩,他是吃过苦的,手很大,骨节分明,生着薄茧,这些年他已经对寒冷或疼痛免疫了,然而此刻,楚溪客温热的掌心贴在他的大手上,暖得他心尖发颤。   钟离东曦反手握住楚溪客的手,郑重道:“鹿崽,多谢你,若非你及时提醒,小五和如今的‘皇长子’就真的中了德妃的圈套。”   “其实我也不确定,就是觉得吧,小心无大错。”   楚溪客其实也有些疑惑,《血色皇权》中被设计的明明是五公主和皇四子,怎么如今却换成了“皇长子”?   来不及多想,云烟就回来了。   她依旧穿着那身宫人的衣裳,远远地冲钟离东曦点了点头,看样子事情办成了。   钟离东曦紧绷的身体这才稍稍放松。   他恢复了淡然的模样,一路牵着楚溪客的手回到主殿,自然也一路收获了数道或好奇或鄙夷的视线。   楚溪客亦步亦趋地跟在钟离东曦身边,像个乖巧的小媳妇,尽管觉得丢脸,但握在一起的手却勇敢地没有抽回去。   钟离东曦唇边的笑意荡漾开来。   两个人刚刚坐定,便看到一个宫人跌跌撞撞地闯进内殿:“找到了!五公主找到了,就、就在后殿!”   “既然找到了,你慌什么?”贺兰贵妃略显威严的声音从内殿传出来。   继而是德妃娇娇柔柔的嗓音:“找到了就是好事,五公主怎的没一同回来?让陛下和贵妃瞧见她平安无虞,才可安心。”   宫人扎着脑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娘娘……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不管内殿的皇亲还是外面的贵戚,全都一头雾水。   贺兰贵妃冷声道:“不管她现下正在干什么,把人拉来就好,天底下哪里有父母去见子女的道理?”   宫人吓得肩膀一缩,飞快地看了眼德妃。   德妃柔柔一笑,道:“小五向来鬼灵精怪,说不定又是给陛下和贵妃姐姐准备了什么惊喜,不如我们就遂了她的意,去看看吧!”   贺兰贵妃似笑非笑瞄了她一眼,转而看向今上:“陛下以为呢?”   今上脸上看不出喜怒,沉声问:“小五可是不方便过来?”   宫人战战兢兢地应了声“是”。   “那就去瞧瞧她。”今上一锤定音。   没人注意到,德妃低垂的眼睛里划过一丝阴谋即将得逞的兴奋与快意。   楚溪客有些不放心,想要跟过去看看。然而一众大臣都没动,他怕惹祸,就有些犹豫。   钟离东曦看出他的心思,理了理衣襟,道:“走,咱们也去瞧瞧热闹。”   楚溪客谨慎道:“会不会连累你被罚?”   钟离东曦微微一笑:“德妃特意把我留在主殿,不就是想借我唱一出戏吗?就算我不去,她待会儿也会让人来请我。”   楚溪客诧异地看着他,一瞬间甚至以为他也提前知道了剧情。   一刻钟后,众人齐刷刷聚在后殿。   但是,就连贺兰贵妃都没能进入五公主所在的内室,因为曹岩在外面守着。   最惊讶的莫过于德妃:“岩儿,你为何会在此处?”   曹岩执了执手,不卑不亢道:“回娘娘的话,陛下命臣封山寻人,方才听人来报,说五公主正在此处,臣这才前来确认。”   德妃忙道:“五公主果真在里面吗?”   曹岩道:“是。”   德妃眼底闪过一丝隐秘的欢喜:“她在里面做什么?怎的听到陛下亲至,还不出来见驾?”   曹岩转而朝今上执了执手,说:“请陛下恕罪,五公主殿下身体不适,医女正在里面诊治。”   德妃打断他的话:“医女?你是说里面有个医女?”   曹岩摇头:“并非只有一位医女。”   德妃面上一喜:“还有谁?”   曹岩一本正经:“还有一位女官。”   德妃:“……”   她隐晦地瞪了曹岩一眼,转而扶住今上的胳膊,柔声道:“陛下,说了这许久的话小五都没动静,我实在担心——”   “娘娘不必担心,五公主只是为了此次祈雨斋戒数日,亏了身子,又在祈雨台上跪了许久,这才一时熬不住,晕了过去。”医女从殿内出来,屈膝行礼。   “祈雨?斋戒?晕了过去?”德妃一脸的难以置信。   医女点点头。   德妃摇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她明明已经安排好了,曹嬷嬷亲自确认过的,五公主和那个冒牌货药都喝下去了,这时候早该被翻红浪、颠鸾倒凤了,怎么可能只是斋戒晕倒?   “还有皇长子呢,怎么至今没见人影?陛下,还是进去看看吧,一旦有个万一……”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德妃脸上。   德妃尖叫一声,整个人翻倒在地,那张妆容精致的脸顷刻间肿了起来。   贺兰贵妃居高临下地看着德妃,嫌弃地用帕子擦了擦手:“德妃口口声声说‘万一’,能有什么万一?你在盼着什么万一?还是说,你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就等着带我们去看呢?”   众人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反应不一——   二皇子和四公主大惊失色,双双冲过去扶起德妃。随行的女眷则是一片哗然,面上惊惶不安,实际努力掩藏起看好戏的表情。   楚溪客在心里欢呼一声,爽了!   德妃反应极快,深知说多错多的道理,于是迅速调整为惊慌又委屈的模样,不辩白,只一味哭。   自然有儿女为她鸣不平:“贵妃娘娘何故打我母妃?母妃明明是在关心五妹,却遭此折辱,父皇要为母妃做主啊!”   德妃继续嘤嘤嘤。   相比之下,贺兰贵妃则是一派淡定:“陛下给了臣妾协理六宫之权,臣妾自认有这个资格教训出言不逊,意图抹黑皇家清誉的妃嫔——若陛下觉得臣妾做得不妥,臣妾甘愿受罚。”   今上的目光看不出喜怒,只是轻飘飘地扫向德妃,话却是对贺兰贵妃说的:“贵妃依照规矩办事,并无错处。”   德妃一瞬间遍体生寒。   她怎么忘了,今上以那样的手段上位,此后的十五年都在拼命弥补自己碎成渣渣的“清誉”,她方才字字句句都意有所指,显然触了今上的逆鳞。   但是,她没有退路了,只有把所有人都拉下水,她才能扳回一局!   于是,德妃向一清道士使了个眼色。   一清道士当即上前,高深莫测地甩下拂尘,慢悠悠地说:“陛下且看,雨停了。”   众人不约而同朝猎宫外望去,这才发现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这才纷纷想起,今日君臣齐聚双峰山不是为了听八卦,而是过来祈雨的!   今上沉声道:“敢问道长,这是何故?”   一清道士眯着眼,悠悠道:“神雨戛然而止,与方才雷劈神像是一个道理,若不能挖出那污浊之源,恐怕这场天罚依旧不会停止,长此以往,终究会动摇天下之根基。”   今上神色肃然,忙问:“道长说的‘污浊之源’究竟为何物?”   一清道士甩了下拂尘:“天机不可泄露,需要陛下亲自探寻。”   二皇子突然站出来,貌似焦急地说:“父皇恕罪,儿臣大胆猜测——道长方才说到‘根基’,天下的根基不就是咱们家吗?所以,这源头是否跟我们兄妹有关?”   “二弟猜得不错,的确和我们兄妹有关。”阿肆突然穿过人群,大步走来。   一个五花大绑的婆子“咚”的一声,被丢到德妃脚下。   德妃登时大惊,这不是王婆子吗?她特意找来揭露钟离东曦身世的!   阿肆执手道:“禀父皇,此嬷嬷已招认,二皇弟并非父皇亲生。”   所有人:!!!   楚溪客也蒙了,愣愣地看向钟离东曦,难不成他的策略是——走反派的路,让反派无路可走?! 第58章   阿肆话一出口,今上暴怒:“竖子!休要胡言!”   阿肆根本不怕他,指着被捆绑的婆子道:“人证在此, 父皇一问便知。”   那婆子虽被绑着手脚,但嘴没堵住, 收到阿肆的暗示, 顿时嚷嚷起来:“德妃娘娘,您说过,只要我为您保守秘密就不杀我的,您要说话算话呀!”   贺兰贵妃轻飘飘一笑, 道:“你口口声声叫德妃,到底哪个是德妃, 你可分得清?”   婆子连忙点点头,毫不迟疑地把头扭到德妃那边。   今上的脸有一瞬间的扭曲。   二皇子也傻了, 目光呆滞地看了眼那婆子,又看向德妃:“母妃, 您、您不是这跟我说的……”   “你在想什么?!”德妃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听那清脆的声音, 恐怕比贺兰贵妃方才扇她时还用力。   阿肆的指证、今上的臭脸都没让她乱了方寸,反而是亲生儿子的怀疑让她险些崩溃:“陛下, 臣妾冤枉啊!咱们的孩子是您看着长大的, 自小便与您十分相像,断然做不得假!”   今上抿了抿唇,沉声道:“德妃和老二留下,贵妃做个见证吧, 无关人等, 一律去殿外候着。”   德妃忙道:“陛下断不可如此!臣妾问心无愧, 只想当着诸位臣僚与贵眷的面把事情查问清楚,还臣妾与二皇子一个清白。若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处理了,不知道会传出什么话来!”   今上见她神情坦荡,不似作伪,于是点了点头。   于是,楚溪客有幸看了一出大戏。   “草民姓王,早年间曾在大户人家做过乳母,后来年纪大了便被介绍到一户殷实人家,照顾一位临近生产的夫人。只是那夫人很是奇怪,明明产期临近,却买通大夫说还差月余,并日日服下延迟生产的汤药,导致婴孩越长越大,足足生了两日,险些一尸两命……”   随着王婆子的讲述,今上的脸色越来越差。   他记得德妃怀二皇子那会儿肚子确实很大,大夫曾推测是双胎,生产时足足折腾了两天两夜,最后虽然大人与婴孩都保下了,德妃却因此落下了病根。   正是因为此事,今上对她满心怜惜,不惜瞒着钟离夫人接连在外宅住了整整一月……   王婆子继续道:“更让草民纳闷的是,生产那日郎君并不在家,夫人也不差人去叫,硬是自己挨了两天两夜,直到婴孩满月,那家郎君才回来,然而夫人谎称孩子是半月前生的。”   这么一算,这个孩子怀上的时间应该往前推一个半月。而那个时候正逢秋猎,今上率领禁军护卫在猎宫,根本没与德妃行房……   今上的表情已经不能仅仅用“难看”来形容了:“你说的这个‘夫人’,究竟是谁!”   王婆子战战兢兢地缩了缩脖子,扭头对上阿肆冷冰冰的视线,不得不鼓起勇气道:“婴孩落地草民就被赶了出去,那位夫人也搬了家,多年来都没见过。直到此次祈雨,草民才在銮驾里看到她——居、居然是德妃娘娘!”   “血口喷人!你这是血口喷人!”   德妃一时气急,禁不住脱口而出:“陛下,这老货是钟离府的旧人,自然是一心听皇长子的指派,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岂能相信?”   贺兰贵妃挑眉道:“方才这婆子只说曾在大户人家做过乳母,可一句没提是哪个大户人家,德妃如何得知她是钟离府的旧人?”   德妃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不等她辩解,贺兰贵妃就抓住这个机会,质问王婆子:“你既知道她是宫中的妃嫔,今日为何还敢揭发此事,就不怕被灭口吗?”   王婆子卖力表现:“草民哪有这个胆子?原本只是在老姐妹跟前吹吹牛,说年轻那会儿伺候过宫里的娘娘,谁知竟被德妃的人听了去,要杀草民灭口!”   阿肆补充道:“彼时,贺兰将军与太学的姜博士刚好路过,救下此人,并交给儿臣。儿臣听说父皇正在查找‘乱根之源’,不敢耽搁,这才将人提来。”   今上看向一清道士,眼中带着一丝希冀:“道长所说的‘根源’,可是老二?”   一清道士收了德妃的好处,原本说好了要配合她揭发“皇长子”与五公主的奸情,怎么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反转,一时间有些犹豫。   德妃心下焦急,面上却镇定道:“即便皇长子背后有贺兰大将军,道长也不必忌惮,您效忠的是陛下,自然要为我皇室正统负责,切不可受了旁人的威胁!”   这话就是在提醒一清道士,倘若将来皇长子上位,人家背后有姜纾,有贺兰康,还有儒学唯尊,断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二皇子就不同了,德妃给他的交换条件就是,只要能保二皇子上位,就封一清道士为国师。   一清道士心下一狠,说:“娘娘言重了,贫道侍奉得是三清真人,断不会卷入皇权之争,自然也就不会受人要挟——如今神像被劈、神雨骤停,看着的确与二皇子的身世有关……”   后面其实还有“但是”,然而不等他说出口,受到莫大刺激的二皇子突然就绷不住了,大声道:“一派胡言!你也被他们收买了对不对?来人,把这个妖言惑众的妖道给我拉出去砍了!”   所有人都觉得,二皇子疯了,同时也认为,他这句话不过是气急之语,不会真的杀了一清道士。   万万没想到,一名长相冷艳的宫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一清道士身后,袖中匕首猝然滑入掌心,手起刀落,一清道士颈间鲜血顷刻间喷涌而出。   然后,这位宫人便朝二皇子执了执手,说:“幸不辱命。”说完就闪身隐入人群,消失了踪影,快得连禁军都没追上。   周遭一片哗然。   楚溪客更是吓了一跳,他分明看到,这名此刻就是云烟!   与此同时,有人大叫:“那宫女是德妃的人,德妃与二皇子这是要杀人灭口!”   这句话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今上猛地吐出一口血,指尖点点德妃,又点点二皇子,低吼道:“贱人!逆子!来人——”   “陛下!陛下听我解释!”德妃膝行上前,哭得梨花带雨,“臣妾就算再愚笨,也不可能众目睽睽之下杀人灭口啊!倘若那刺客果真是臣妾或者老二的人,怎么可能杀了人之后还当众认主?陛下,这分明是有人布局,要害我们母子啊!”   贺兰贵妃冷笑道:“德妃,我们原本安安生生地坐在正殿赏雨,是你千方百计要叫我们来这里看大戏,怎么,你自个儿唱垮了台,反倒要推到别人身上了?”   德妃咬了咬牙,当机立断做出选择:“陛下,臣妾认罪,王婆子之所以会出现在此处,是臣妾找来的!臣妾的确早就知道她是钟离府旧人,还知道她当初被钟离氏派去庄子上照顾待产的绿腰。”   “绿腰”这个名字说出来,阿肆身形猛地一晃,眼底的恨意险些压制不住。   好在钟离东曦就站在身后,隐晦地拍了拍他的肩。阿肆低下头,眼底有委屈,还有即将报复成功的快意。   楚溪客生出一丝诧异,德妃说到“绿腰”难过的不应该是钟离公子吗?为什么他要反过来安慰“皇长子”?   德妃继续道:“陛下还不知道吧?绿腰生的那个孽种根本没死,而是被钟离氏救了下来,约莫是打算偷偷养大威胁陛下。只是钟离氏万万没想到,陛下居然一步登天,成了这天下共主!   “臣妾也是前不久才遇到这王婆子,原想带到陛下面前,让她指认那个孽种,却不知为何她竟临时反了水!”   今上神色一闪,冷声问:“你说的那个‘孽种’,他在哪儿?”   德妃手指一抬,就要指向阿肆的方向。   楚溪客急了,还以为她要指认的是钟离东曦,于是高声道:“德妃娘娘,您可真是高风亮节啊!刚刚知道自己的儿子不是陛下亲生,转头就给陛下找了一个亲生儿子回来,这下可好,陛下不用担心少了一个二皇子,大昭就后继无人了!”   楚溪客虽然心惊胆战的,但还是努力踮起脚,把钟离东曦挡在身后,免得被今上注意到。   钟离东曦心下一暖,扶住了他的小细腰。   今上的视线往楚溪客身上转了一圈,掠过他身后的钟离东曦,略略一顿,又回到德妃身上——逼宫那日他伤了眼睛,稍微远一点的东西都看不太清,因此就算钟离东曦站在面前也认不出来。   说白了,就是眼瞎。   德妃冒出一身冷汗。   楚溪客的话字字句句都掐中了她的七寸。倘若二皇子安然无恙,她的确可以肆无忌惮地揭穿钟离东曦和阿肆,现在不一样了,若今上一下子多出一个儿子,说不定真就会狠心除掉二皇子!   德妃很快想通了这一点,指尖一偏,点到王婆子头上:“事关皇嗣,臣妾不敢私下审问,就想着第一时间把这婆子带到陛下面前,让您亲自审问。”   王婆子早就得了钟离东曦的吩咐,一迭声道:“德妃娘娘在说什么,草民着实听不懂,草民只伺候过您和二皇子,断不认识什么绿腰红腰的呀!”   楚溪客暗搓搓带节奏:“要我说,就是德妃为了遮掩丑事,才毫无理由地攀咬,想把所有皇子皇女都拉下水。”   “可不是么,刚刚还想拿五公主做文章呢!”   “她该不会想说‘皇长子’就是当年那个孩子吧?”   “……”   众人当即议论纷纷。   今上脸色铁青:“够了!德妃,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德妃揪着今上的衣袍,哭道:“陛下,臣妾向来愚笨,毫无智谋,更没有通天的手段与强势的娘家,唯一能依靠的只有陛下。臣妾若有错,那也是因为太过在意陛下,唯恐陛下厌弃了臣妾,厌弃了我们母子啊!”   不得不说,这话说得十分高明。   德妃用一个争风吃醋的小错,代替了绿了今上这个大错,还字字句句提起钟离氏当年如何强势,如何让今上下不来台,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   真正有谋略、有权势的不是她,而是贺兰贵妃和楚溪客这帮人。她这是在提醒今上,这些人才是最应该忌惮的。   果然,今上的目光冷冰冰地扫过贺兰贵妃与楚溪客。   楚溪客反将一军:“草民听说滴血可以认亲,曹校尉身上不是有刀吗,不如就让二皇子和陛下放点血,验一验好了。”   “不可!”德妃突然大惊。   楚溪客暗暗一笑,看来,他赌对了。   《血色皇权》中,今日跪在地上被冤枉、被唾弃的人是皇四子和五公主。在德妃一步步的逼迫下,皇四子趁人不备抽出曹岩的挎刀,试图自戕以证清白。   德妃显然已经算准了这一步,早就命人在曹岩的刀上做了手脚——因为,这种时候能带着刀进入猎宫的,除了刺客,只有曹岩这个禁军校尉。   结果就是,皇四子虽然被救下了,却患上了肺痨,没两年就死了。   五公主因此恨上曹岩,即便二人正式定下婚约也拖着不肯嫁。   曹岩不知道对五公主是爱是愧,余生陪她出生入死,为她守丧殉情……   此刻,看德妃的反应,曹岩的刀八成真的做了手脚。她不敢让那把刀划破二皇子,所以才惊慌地脱口而出。   然而,这样的反应在旁人看来就是心虚。   今上闭了闭眼,沉声道:“来人,将德妃与二皇子拖下去,幽禁长明宫。”   “陛下,臣妾并非不敢验血,而是不能用曹岩的刀,只要换一把——呜呜……”   贺兰贵妃一个眼色,德妃就被捂着嘴拖出去了。二皇子根本没有反应,如同行尸走肉般被拉了下去。   四公主扯着今上的衣袍哭求:“父皇,您听到了,母妃不是不敢滴血验亲,她说了,换一把刀就可以!阿兄是您亲生的呀,父皇!”   今上疲惫地摆摆手,四公主也被拖下去了。   起驾之时,今上不知是有意无意,经过了钟离东曦身边,偏过头看了他好一会儿。   钟离东曦一身长袍,端着广袖,就那么从从容容地站着,甚至还笑了一下。   楚溪客紧张得要死,那一瞬间,脑子里甚至已经写了一部完整的英雄救美戏码。   终于,今上收回目光,坐上步撵离开了。   今上对心腹内监吩咐:“将那婆子关进掖庭,严刑审问,不论生死,只要实话……还有,老二的血,你亲自取。”   他顿了一下,说:“此事不要让曹岩知道。”   ***   后殿。   在曹岩来之前,五公主身上的药效已经发作了,为了保持清醒,她硬生生用发簪刺破了自己的足底。   之所以选择这个位置,是为了不在明显的地方留下疤痕,也是为了不让衣衫沾染上血渍,免得之后说不清。   那种情况下还能思虑这般周全,楚溪客深感佩服。   另一个让他佩服的人是“皇长子”。   德妃的计划其实非常成功,当时阿肆也中了药,而且比五公主的剂量大得多。为了不伤害五公主,他愣是拼着仅剩的一丝清明,杀了德妃派去看守的人,然后自己跳下了山坡。   他不是随便跳的,而是听到了山坡下传来的说话声,认出其中一人是贺兰康。   当时,楚溪客派云飞回去给贺兰康传话,贺兰康意识到不对劲,没有直接赶往猎宫,而是派人堵在几个隐蔽的出入口,果然,竟让他抓到了被德妃的人偷偷带进来的王婆子。   这个王婆子的确在钟离家做过乳母,后来被钟离夫人安排到庄子上照顾意外有孕的侍女,也就是阿肆的生母。   德妃这些年一直监视着王婆子的行踪,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用上这枚棋子。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王婆子在觉察到被人监视后,就连夜把真正的子女藏在了乡下,被德妃抓起来的那几个其实是她花钱买来的,这出戏一唱就唱了十几年。   王婆子之所以会反水,就是因为钟离东曦找到了她真正的家人。   刚好,姜纾精通医术,又提前料想到今日可能会生变,因此随身带了各种丸药,帮阿肆解了毒。   阿肆听说了偏殿的事,稍稍休整之后就按照钟离东曦的计划,带着五花大绑的王婆子,反将德妃一军。   ……   钟离东曦和长辈们去扫尾了,楚溪客陪着贺兰贵妃留在后殿。   五公主扑在贺兰贵妃怀里大哭不止。   贺兰贵妃又气又心疼,转而对楚溪客道:“听说是崽崽找了禁军,又请了医女,姨、我替小五谢谢你。”   楚溪客笑着执了执手,试图还曹岩一个人情:“娘娘客气了,多亏了曹校尉动作快,护住了五公主。”   五公主突然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瞪向楚溪客:“笨蛋,你都不知道亲自来找我,还敢把我推给一个外人,万一他心怀不轨怎么办?”   楚溪客轻咳一声,看了眼旁边的曹岩,人家还在这儿呢!   曹岩却一点儿都不生气的样子,还含蓄地笑了一下。   贺兰贵妃压下复杂的心情,对曹岩道:“这次小五安全无虞,还要多谢曹校尉出手相助,我贺兰家记下这个人情了。”   曹岩忙执了执手,不卑不亢道:“娘娘言重了,拱卫猎宫、谨防宵小作乱本就是臣下的职责,无关哪位公主或皇子。”   同样是不卑不亢,曹岩面对贺兰贵妃时与在德妃面前相比,莫名多了些恭谨又心虚的意思。   贺兰贵妃想来是满意的,至少是笑着赶他走了。   楚溪客追了出来,隐晦地提醒道:“曹校尉,听说您的佩刀是令尊的遗物,这么有纪念意义,还是小心保管比较好。”   曹岩看向他的目光透出几分深意,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多谢小郎君提醒,今日之后,我不会再让任何人碰到我的刀。”   楚溪客松了口气,看来他是听懂了。   想想还挺开心,皇四子没有因为这把刀死掉,五公主应该就不会再恨他了。相反,曹岩也算救了她一回,五公主会不会对他有一丢丢好感?   这么大的八卦,楚溪客开开心心地跑去和钟离东曦分享了。   他也想问问,云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有人说她是德妃宫里的人,今上竟然也不怀疑?还有还有,今上真的被绿了吗?这才是他最关心的!   楚溪客打算用一个八卦换两个问题,小算盘打得可响了。   与此同时,钟离东曦也在云浮那里知道了一个令他惊讶的消息——   自打出了门起,云浮就一直在暗中保护楚溪客,她亲眼看到楚溪客和那个姓林的金吾卫说了两句话就突然着急起来。   “也就是说,鹿崽并非受了姜先生的吩咐过来救五公主,也没有在半路听到有人密谋?”   云浮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当时我担心山路湿滑,因此一直跑在小郎君前面,就算有人密谋,也应该是我先听到。”   然而,并没有。   钟离东曦神色复杂,他的鹿崽似乎有很多小秘密。   “钟离公子!”楚溪客清亮的嗓音传过来,然后又压低声音叫了一句,“亲爱的……”   钟离东曦当即笑了,就算有再多小秘密,他也舍不得放手了。   他从银杏树后面走出来。   楚溪客看到他,当即扬起灿烂的笑,毫不迟疑地跑过来。   他灼灼的目光,他毫不掩饰的笑意,都是因他而起的,这一发现让钟离东曦自豪不已——他已经太久没有过这样的情绪了。   “亲爱的,我跟你说……”   “鹿崽,咱们成亲吧!”   两个人同时开口。   然后,楚溪客傻掉了。 第59章   楚溪客还以为钟离东曦是在开玩笑,故意做出一副没有上当的样子:“你该不会以为我会感动得扑到你怀里吧?”   “不是玩笑。”钟离东曦上前一步,扣住他的腰, 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鹿崽, 之前我因过往身世心怀愧疚, 不敢去想将来。如今,既然你已知晓,我便不愿放手了。”   他又说了一遍:“鹿崽,我们成亲, 好不好?”   楚溪客被他眼底浓重的情意惊到了,甚至有些无法承受。他清了清嗓子, 讷讷道:“那个,我其实还没有完全接受你、不是, 确切说是没办法不去想从前的恩怨,鹿家, 阿翁家,还有那些枉死的人……”   “还有钟离家。”钟离东曦强调, “鹿崽,我的背后并非今上, 而是钟离家, 我是和你站在一起的。”   楚溪客抬头望着他,问:“那你应该清楚,我们将来要做的事吧?”   钟离东曦点点头,试着用他的逻辑说服他:“鹿崽, 你不是经常说‘今朝有酒今朝醉, 明天的事明天想’吗?如同今日这样九死一生的事往后也许会经常发生, 不知道哪一天我突然就不在了,到那时,你可会觉得遗憾?”   不得不说,钟离东曦选了个好时机。   就在刚才,楚溪客往猎宫冲的那一刻就已经后悔和他“三天不说话”了,如果今天钟离东曦真出了事,他会后悔死。   楚溪客其实已经被说服了。但是,怎么能这么轻易就点头呢?   他眨了下眼,玩笑般说:“如果结为契兄弟,哪天我不满意了,随时可以解契对吧?”   钟离东曦虽然心里一百个不认同,但还是故作稳重地点了点头。   楚溪客咧嘴一笑:“行吧,我同意了!”   钟离东曦甚至有些不敢相信:“鹿崽,你再说一遍。”   楚溪客便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说,我同意了,我们成亲吧!”   钟离东曦愣了片刻,突然将他拦腰抱起,向上抛了一下,又紧紧地搂进怀里,高兴得就像当年得到那把心心念念的牛角弓。   不,比那个更让他欣喜,欣喜到惶恐,生怕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   楚溪客原本有七分高兴,看到他激动的样子,就变成了九分,还有一分是在担心如何说服家长。   钟离东曦逗他:“如果姜世叔不同意,鹿崽打算怎么办?”   楚溪客嘿嘿一笑:“如果我想跟你偷偷成亲,你会不会觉得委屈?”   钟离东曦挑眉道:“不怕姜世叔知道了生气吗?”   楚溪客叹息一声:“那能怎么办,我这么喜欢你,自然舍不得你受委屈,可是也不能跟阿翁硬来啊,所以咱们不如把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抱个大胖孙子给他看,阿翁一准儿就心软了!”   钟离东曦忍俊不禁,尽管知道他是在随口糊弄,但还是舍不得怪他。   楚溪客察觉到他微妙的情绪,勾了勾他的手,说:“放心,我会说服阿翁的。如果连这点事都做不好,我也没资格承担将来更大的责任。”   钟离东曦一瞬间软了目光。   往后余生,就这么被吃得死死的吧,他甘之如饴。   ***   长明宫位于猎宫最偏僻的一角,从前用来关押废皇后,也就是钟离东曦的生母,如今关着德妃母子。   今上的步撵停在长明宫外,他隔着半开的宫门,看着里面荒芜的草木,眼中神色不定。   一个内监躬着身子匆匆而出,面上神色战战兢兢,手中的玉碗险些端不住了。   今上垂眼看去,面容有一瞬间的扭曲。   他怎么忘了,德妃向来不是清白人家的小娘子,当初在曹家寄居时就千娇百媚地勾引他,又怎知她不会用同样的手段勾引别人?   他甚至想到,当初德妃那般迫不及待地与他私奔进京,是不是因为她已然怀有身孕,急于找他接盘?   这个念头一旦在脑海中生根发芽,就会一寸寸长大,一点点侵蚀他的理智。   他恨不得一刀斩了二皇子,然而不能,他内心深处还存有一丝丝希冀。他只有两个儿子可用了,杀不起。   “来人,封禁长明宫,任何人不得出入!”   执行命令的是曹岩。   德妃声声哭喊着,要见今上。   今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曹岩进去见德妃,带着他那把被动过手脚的刀。   德妃披头散发,仪态全无,眼中却闪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岩儿,你给陛下带句话,那个钟离公子身世有问题,陛下一查便知。他回到京城就是为了给钟离氏报仇,为此不惜利用五公主的感情,绝不能留啊!”   德妃是个聪明人,故意把五公主牵扯进来,就是为了让曹岩帮她办事。   曹岩也不傻,面无表情地说:“娘娘既然想利用我,是不是应该付出一些代价?”   德妃皱眉:“你想要什么?”   曹岩抽出腰侧挎刀,递到她面前:“娘娘只需用此刀在身上划一下。”   德妃面露惊恐:“曹岩,你想杀了我?”   曹岩冷笑:“你在我刀上做手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有可能会被误伤?还是说,这原本就是你一箭双雕的计谋,这头除掉五公主和皇长子,还能顺便毁了不能为二皇子所用的我,我猜对了吗,姑母?”   德妃目光一闪,故作镇定道:“曹岩,我方才说的话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陛下。就算你不想帮我,也想想陛下,陛下待你不薄,你忍心看着他被人蒙蔽吗?”   曹岩把刀往她面前一丢:“我说过了,话我可以传,但是姑母也要拿出求人的态度才行。”   德妃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把刀上抹了肺痨病人的浓痰和呕出的血,一旦划破伤口,极有可能感染肺痨。   她宁可不让曹岩传话,也不想用自己的命做交换:“既然你如此狼心狗肺,就用不着你了,滚吧!”   怎料,曹岩根本不按常理出牌,狠狠一刀划破了德妃的手臂。   德妃尖叫道:“我说了,不需要你传话了!”   曹岩冷冷一笑:“忘了告诉你,传话扎两下,不传扎一下。”   德妃两眼一翻晕了过去,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疼的。   ***   长明宫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偏殿。   贺兰贵妃一高兴,打算搞一个家庭聚餐,因此姜纾和楚溪客都留了下来,钟离东曦也借着五公主的关系登堂入室,身后跟着换回了男装的云烟。   楚溪客这才知道,云烟这条线钟离东曦早就埋下了。   在五公主的掩护下,云烟时不时就会来宫里转一圈,并大摇大摆地去六局二十四司晃悠,声称自己是德妃宫里的人,过来替德妃拿东西,却不说自己叫什么。   她本就长得出色,很容易让人记住,一来二去宫人们都知道她是德妃身边的了。唯独德妃自己宫里的人不知道。   之所以没被拆穿,是因为每每有人提到“听说你们宫里有个顶顶好看的女官”,德妃身边的那些人都会暗自窃喜,以为说的是自己……   楚溪客笑得肚子都疼了。   他继续八卦:“二皇子果真不是今上的骨肉吗?想想还挺爽的。”   钟离东曦讥讽一笑:“我倒觉得,二皇子是今上的骨肉才更爽。”   楚溪客一时没想通:“今上不是自认为与德妃感情真挚吗?如果发现一直当做储君培养的儿子居然是绿帽产物,难道不是最爽的?”   钟离东曦敲敲他脑门,他的鹿崽啊,还是心思纯净,想不到这世间还有更为揭露人性的法子——   二皇子明明是今上的骨肉,却被今上误会不是,而对他百般折磨,甚至亲手杀死,这才是讽刺的。   “皇长子,皇四子,如今再加上一个二皇子,都因今上而死,你说,今上知道真相后会不会悔不当初?”   钟离东曦笑容里带上一丝讥讽,还有不易察觉的悲凉。   楚溪客心疼地抓住他的手:“别忘了,你现在是‘钟离公子’,早就跟那个人没关系了。而且咱们不是很会就要成亲了吗,你和我才是一家人。”   钟离东曦心头一暖,亲亲他的额头,低沉的声音带着丝丝蛊惑:“我都迫不及待了。”   楚溪客果真被蛊惑到了,颠颠地跑去磨姜纾。   “阿翁,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您不同意我和钟离公子成亲,我又实在喜欢他,就决定和跟他一起离家出走。可是没了这么厉害的阿翁庇护,我们很快就被人骗光了钱,吃不上饭,还生了病,没几天就死掉了……”   姜纾抿着笑,说:“这么说,不离家出走就好了。”   楚溪客忙道:“后来我又做了一个没离家出走的梦,在梦里,我没办法跟钟离公子成亲,又不能吊着他,就决定不见面了,可是钟离公子太爱我了,不久后就相思成疾,死掉了,我很自责,也跟着死掉了。”   姜纾挑眉:“年纪轻轻,死得还挺容易。”   楚溪客嘿嘿一笑:“其实也有不死的方法——阿翁,只需要同意我和钟离公子的婚事,您不仅能留住最爱的崽崽,还能收获一个聪明又有钱的儿婿哦!”   姜纾轻笑着点点头:“听起来挺划算的,让我想想。”   楚溪客乖乖点头:“那阿翁好好想,我出去等你。”   说完这句,他就煞有介事地在门外走了一圈,又很快回来:“阿翁,我回来了,你想好了吗?”   姜纾毫不留情地摇摇头:“没有。”   楚溪客揪住他的衣袖:“阿翁,您就同意吧,如果不能跟钟离公子成亲的话,我此生都要孤独终老了。”   姜纾白了他一眼:“成亲是你一个人的事吗?为何只有你自己在这里?你这么努力想要争取的那个人怎么连面都不敢露?”   楚溪客被问蒙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姜世叔,晚辈钟离求见。”   姜纾还没开口,楚溪客就嗖地一下跳起来,跑去给钟离东曦开门了。   钟离东曦换了一身圆领锦袍,头发也束了起来,扎着玉带,挂着环佩,手上托着一个精致的锦盒,看起来很郑重的样子。   楚溪客心里甜丝丝的,故意用很大的声音问:“钟离公子,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啊?”   钟离东曦温柔一笑,配合地说:“是聘礼,之一。”意思就是,后面还会有更多。   贺兰康从内室出来,不甚在意地掀起盒盖:“你该不会以为区区一件金银玉器就能让我家阿纾把崽崽卖给你——”   待看清锦盒里的物件,他突然看向姜纾,麻利地改口:“阿纾,我觉得可以卖。”   姜纾的表情也不甚淡定,几乎是颤着手拿起盒中之物,郑重而又小心翼翼地翻看着。   楚溪客好奇地凑过去,发现是一枚拳头大小的方形印章,底部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这这这、这是传国玉玺!   姜纾目光深沉:“此物为何会在你手里?”   钟离东曦坦诚道:“是惠德皇后亲手交给我母亲的,惠德皇后说,倘若此劫注定无法避免,她希望将来执掌江山的人是我。”   楚溪客更为惊讶:“我母、我姑母知道你?”   钟离东曦假装没有听出他的口误,微笑道:“我曾去过东宫,还有幸被当时的小太子选中,差点儿就成了他的伴读。”   就差一点,所有人的命运都会变得不一样。   楚溪客惊讶又感慨,以至于没有脑子去想为什么他的母后会说希望钟离东曦做储君。   姜纾显然想通了,也认可了,缓缓地把那枚令无数人夜不能寐的玉玺放回锦盒,交还给钟离东曦。   如果这是先皇后的选择,他愿意遵从。   不成想,钟离东曦竟撩起衣袍,跪了下去,双手托着玉玺举过头顶,郑重言道——   “晚辈愿以江山为聘,求娶鹿崽。”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就连贺兰贵妃都从内室走了出来,严肃地看向钟离东曦:“你可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钟离东曦微微颔首:“遇到鹿崽之前,我只想与这座充斥着罪恶的长安城同归于尽,然而此后,我心中有了期盼,便不会再不择手段。”   短短一句话,令三位长辈心头一痛,这何尝不是他们曾经的心声?   长辈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无声地达成某种默契。   最后,姜纾接过玉玺,淡声道:“备齐嫁妆,等着亲迎吧!”   钟离东曦没有在意他的文字游戏,而是爽快地点了点头,只要对象是鹿崽,是嫁是娶又有什么关系?   楚溪客眨眨眼:“所以,我不是用智谋说服了阿翁,而是被一枚玉玺换走了?”   众人展颜一笑。   钟离东曦牵住他的手,从今往后就不打算再放开了。 第60章   一场祈雨,几家欢乐几家愁。   反正蔷薇小院和翠竹大宅这两家人都挺快乐的——钟离东曦计划顺利,楚溪客补上了最大的漏洞, 长辈们跟在后面扫了扫尾,成果堪称完美。   德妃母子有来无回, 不知多少宫人私下里都在传, 终究是外室的命,不过风光了一时,兜兜转转又做回了“外室”。   看守的宫人说,德妃疯了, 时时刻刻念叨着自己得了肺痨,要看大夫。   二皇子也疯了, 每日都要放半碗血,求宫人重新验, 吓得宫人把他屋子里的东西都搬空了,连个床都没给他留下, 就怕他把自己放成人干,不好交差。   因为呀, 五公主吩咐了,不能让这俩人死得太轻易。   如今, 阖宫上下全都看出了苗头, 德妃有儿子怎么样?这后宫啊,早晚都是贺兰贵妃的!   官员中也渐渐传出一些话,说是二皇子身世存疑,三皇子庸碌不堪, 倒是之前最不被看好的“皇长子”越看越有君王气度, 到底是钟离家的后人!   不知多少旧臣心思活泛起来。   这一切都成了公开的秘密, 前朝后宫都知道,偏偏瞒着今上。   但是呢,又总有那么一丢丢苗头被今上察觉出来,以至于折磨得他夜不能寐,渐渐地心浮气躁起来,甚至在祈雨时都没控制住,因为一件很小的事大发雷霆。   这样的情形对今上而言简直是恶性循环,越来越多的臣僚和他离了心,今上察觉到之后更为焦急失态,原本伪装出来的胸襟与仁德早晚都要被扒掉。   对于今上来说,唯一的安慰就是这场秋雨。   也是巧了,德妃和二皇子被关起来的当天夜里,就下了一场大雨。这下,民众们却越发相信德妃和二皇子就是一清道士口中“祸乱的根源”。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三天三夜,楚溪客等人也就被困在猎宫三天三夜。好在,中原各地接连传来喜报,旱情皆是有所缓解。这也是他们全家人所期盼的。   皇权之争,不以牺牲百姓利益为代价,这是姜纾从一开始就定下的底线。   这天,雨终于停了。   今上起驾回宫,随行的官眷与百姓也带着一肚子八卦下了山。   山路湿滑,禁军格外小心,曹岩亲自守在五公主车外,但凡有一点颠簸,就要对赶车的内监发出黑脸警告,可怜的小内监都要被他吓哭了。   五公主挑起车帘,原本想把他骂走,然而看到他被甲胄包裹的宽阔胸膛,没由来地红了脸。   曹岩一扭头,对上五公主红扑扑的小脸,心也跟着漏跳一拍。   那日的情形再次浮现在脑海。   好大一张床,床上锦被凌乱,五公主伏在上面,衣襟半敞,玉足袒露,从大床到地板血红一片。   曹岩当即白了一张脸,扑过去抱起五公主:“哪里受伤了?御医,我去叫御医!”   五公主满头满脸的汗珠,拼命撑着一口气才没往他身上蹭:“不许、不许叫御医,去,找我宫里的医女,把她叫过来,给我解毒……”   曹岩难得强硬:“一来一回恐怕来不及,我直接抱你去。”   “啪”的一声,五公主打在他脸上,用软绵绵的声音凶道:“叫你去叫医女就去叫,哪来这么多废话!”   曹岩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但也不妥协:“过了今日公主怎么打我都成,但此刻,得听我的。”   五公主又羞又气,刁蛮劲上来了,一口咬在他手上:“我中了媚骨香,若不去请医女,你就给我解!”   ……   当时只一味担心,没有注意她躁动的身子,如今想起来,只觉气血上涌。   曹岩下意识摸了摸手上的牙印。   五公主脸更红了,愤愤地甩上车帘。   曹岩依旧腰板笔直地坐在马上,嘴角却悄悄勾了起来。   这一幕被人报告给了今上。   明明是今上强塞的这段姻缘,如今眼瞅着曹岩和五公主当真走得近了,他又疑神疑鬼起来。   他挥挥手叫来曹岩,试探道:“那日你将德妃押入长明宫,她可有什么话让你捎给朕?”   曹岩从怀中掏出一个折子呈给今上,说:“不是什么要紧的话,臣不敢在陛下祈雨期间打扰,原想着回宫后再回禀。”   今上打开一看,确实有那句“钟离公子身份不明,与五公主往来亲密,望陛下彻查”,这才稍稍放下心。   他深深地看着曹岩,说:“如今阖宫上下朕只信你,将来禁军也要交给你,岩儿,切不可令朕失望。”   曹岩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激动又克制的模样,执手道:“臣,誓死效忠!”   今上终于满意了,说:“那就交给你吧,去查查这个钟离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曹岩躬身应下。   ***   楚溪客心眼可多了!   为了防止姜纾反悔,他一回家就把自己要和钟离东曦成亲的事昭告天下。   家里人早就认可了他们的关系,因此除了陪他一起开心,倒也没有别的情绪。   难得的是,美食街的摊贩们竟也见怪不怪。   “小郎君年纪还小,结个契兄一道过几年也好,日后各自婚娶更能踏踏实实过日子。”   “是那个钟离公子吧?瞧着知书达理,长相也极好,倒也配得上小郎君。”   “虽说是个乐户,但看起来白白净净的,没有半点风尘气,小郎君可要好好待人家。”   “……”   可把楚溪客高兴坏了,钻进牛车里就跟钟离东曦说:“他们让我好好待你呢!”   钟离东曦却有些不满:“他们还教你过几年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   楚溪客哈哈一笑:“就是那么一说,人家也是好心,我也不能争辩不是?将来的日子到底是自己过的,是一年还是十年,不都是咱们说了算?”   钟离东曦笑笑:“那就一百年吧!”   车帘呼啦一声被扯开,楚云和抱着手臂,一脸不爽:“想娶我阿弟,我点头了吗?”   楚溪客忙说:“阿兄,我才是‘娶’的那个,阿翁让钟离公子准备嫁妆。”   楚云和沉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干脆利落地改口:“合过八字了吗?日子定的哪天?席面是在家里摆还是祥云楼?美食街也不错,到时候咱们搞他个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崽儿要是缺钱,阿兄赞助你一兜金豆子!”   楚溪客:“……”   这脸变得有点快。   他哪里知道,楚云和跟钟离东曦的宿怨由来已久。   楚溪客一走,楚云和肆无忌惮地开启了嘲讽模式:“太子小表弟你还记得吧?当初你不是挺能耐吗,想方设法跟我抢,要让他知道你如今嫁了人,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选了你做伴读哦!”   钟离东曦眼中含笑:“回头见了他,我帮你问问。”   楚云和压低声音:“你别狂,若非小表弟出了意外,东宫卫率的头头一定是我,不可能是你。”   钟离东曦继续微笑:“其实,你现在也不是没有机会。”   楚云和啧了声,就那俩蠢皇子?还是算了。   钟离东曦笑得别有深意。   另一边,楚溪客在美食街转了一圈,从七大姑八大姨口中听来不少用得着的消息。   “李婶子说了,两个男子结契的话,最好选月亮比较圆的日子,这样可以中和阳气,将来的日子才会过得和和美美。”   “烛台和灯笼咱们家不用准备了,汤四哥村里有位老师傅,到时候在他那里定做就好。”   “还有席面,他们都说,不管我在哪里办,都会在廊桥给我摆一天流水席,到时候大家凑份子,好好地热闹一下。”   “……”   楚溪客一边说,姜纾就一边在纸上记,等他说完,姜纾那边也就把一应流程和采买单子列出来了,就连楚溪客没提到的他都考虑上了。   一看就是仔细研究过结契流程的。   楚溪客不禁想到,当年他与贺兰康是不是也曾这样期盼过到了年岁禀明长辈,成亲结契,厮守余生?   楚溪客心疼地揪住姜纾的衣袖,其实事情还没说完,却不想再那么毫无顾忌地显摆了。   姜纾瞧出他的心思,替他说道:“契兄弟成亲和男女婚假不太一样,没有小娘子绣嫁衣的环节,而是需要两边的长辈准备。”   说着,便转身拿出一块布料,乍一看平平无奇,在灯光下一抖,顿时银光闪闪,似有星河坠落。   更令人惊艳的还是上面的图样,竟是姜纾用防水的颜料一笔一笔画上去的,灼灼桃花从衣摆一直盘桓到腰间,取得正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寓意!   这一身,一看就是给楚溪客的。   紧接着,姜纾又取出另一块,颜色偏深,布幅也比楚溪客那个更宽更长,画的是旭日东升图。   楚溪客眼睛一亮:“这是给钟离公子的吧?把他的名字都画出来了——东曦既驾,光风霁月。”   东曦,就是初升的太阳。   晨曦映在山巅,驱散一切阴霾。这是姜纾作为长辈对钟离东曦的祝福。   贺兰康敲了敲楚溪客的脑门:“不错,书没白读。”   楚溪客借机内涵他:“放在心上的人嘛,当然会多在意一些。倒是你,就不好奇我阿翁为什么对成亲的流程这么熟悉吗?”   此话一出,贺兰康和姜纾皆是一愣。   贺兰康目光灼灼地看向姜纾,姜纾却逃避般别开了脸。   楚溪客默默叹气,可怜的大人啊,就是思想太复杂!   姜纾满心巧思,布料也选得极好,可以想象做成婚服之后定然流光溢彩,惊艳全场。   但是!它终究是布料啊,还是要缝起来才行。   “我不会缝。”姜纾干脆利落地说。   楚溪客看向贺兰康。   贺兰康把一双手摊在他面前:“你觉得我这双手像是会用针线的?”   云娘子温声道:“小郎君若不嫌弃,便交给我吧!”   楚溪客却摇了摇头,笑着说:“我都听说了,云姨的手艺和尚衣局的女官比都不遑多让,我想麻烦你给钟离公子做,我这边至少还有阿翁和贺兰贵妃,他却一个长辈都没有。”   这番话原封不动地传到了隔壁院子。   彼时,钟离东曦的面前正摆着一整排婚服,都是黑店举全店之力没日没夜地赶工做出来的,要华丽有华丽,要大气有大气,若楚溪客选了素雅款,他也能配上,每一件都镶珠缀玉,价值连城。   这一刻,钟离东曦却摆摆手,不再看上一眼,因为最宝贵的那件,他已经有了。   “桃之夭夭”被楚溪客送进了椒兰殿。   贺兰贵妃乍一听到楚溪客想让她代替阿娘的身份给他缝制婚服,欣喜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一个劲说:“攸宁妹妹泉下有知,不知道怎么羡慕我呢!”   五公主无情地提醒她一个事实:“母妃会针线吗?”   贺兰贵妃:“……”   呃,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   摆流水席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十六,是姜纾翻黄历算出来的。   楚溪客自己也选了一个日子,八月初八,刚好是他十八岁生辰,只在家里摆一桌,在家人的见证下结契,算是正式的“成亲纪念日”。   这一日,蔷薇小院与翠竹大宅皆装点一新,大红绸缎洒着贝壳粉,在烛光映衬下熠熠生辉。   没有宾客,只有自家人,就连福伯都换上了喜庆的衣裳。   桑桑显然知道今天是个好日子,一大早就兴奋地跑来跑去,看到楚溪客腕上挽着一朵小红花,它就“喵喵”叫着找姜纾争取。   姜纾逗它:“要干活才能得到哦!”   于是,桑桑就干了一件大事——把左邻右舍所有的动物朋友都邀请来了,包括鸡窝里那两只黄鼠狼!   姜纾一边笑,一边团了一朵红绸花绑在桑桑脖子上。   于是,桑桑就迈着小短腿去小伙伴面前走来走去,显摆的意思不要太明显,仿佛在说:“只有家人才有红绸花哦,客人没有喵~”   然后,小虎斑就趁人不注意,把姜纾放在屋檐上的小红花叼走了。这样一来,它也是“家人猫”,而不是客人了。   总之,这一天是个天地生灵一起开心的好日子。   因为不想惊动旁人,所以楚溪客没有骑上高头大马,在外面大肆显摆,而是踏着那条由钟离东曦铺就的“竹墙小路”,走到翠竹大宅那边,把钟离东曦接了过来。   跟他一起迎亲的是桑桑。   桑桑威严地“喵”了一声,钟离东曦就把手放到楚溪客手上了,然后,一对新人就肩并着肩,映着红绸与彩灯,在家人们的注视下,一起回到了蔷薇小院。   两位郎君并肩而立,一样的俊美,又各有风姿。尤其是那身婚服,穿在身上比做布料时惊艳百倍。   一套银白打底,桃花点缀,走动间银光点点,仿佛踏破星河,逐浪而来;一套鱼肚白色,山峦映日,隐隐翠色点缀其间,悠闲走动间,万里川河都在脚下了。   贺兰贵妃泪光闪烁,被扎成筛子的手指都不在意了。   香案摆好了。   一共有两把椅子,三个空白的牌位。   楚溪客和钟离东曦跪在蒲团上,给自己的父母和钟离东曦的母亲上了香,又接过茶盏,敬给姜纾。   “阿翁……”   姜纾笑着摆摆手:“别叫阿翁了,按辈分,你该叫我舅舅。”   鹿攸宁的母亲出自姜氏,他和鹿攸宁是嫡亲的表姐弟。   楚溪客却摇了摇头,说:“不,我不要叫‘舅舅’。今日刚好当着长辈们的面,我要正式改口,以后我就是您的孩子了,请喝茶,爹爹。”   一声“爹爹”让姜纾红了眼圈。   他想推辞的,然而看着楚溪客乌黑的眸子,又舍不得。   “楚溪客”这个名字是他取的,这个小娃娃是他一口水一口饭喂大的,他人生中最跌宕起伏的十五年是他陪着他一起度过的。   都说是他救了楚溪客,他却觉得是楚溪客救了他。当年,若非有那个小娃娃要照顾,他能不能坚强地活下去都不一定。   “爹爹,请喝茶。”楚溪客执着地举着杯盏。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l a   贺兰贵妃哽咽道:“阿纾,你就接了吧,先帝与攸宁妹妹泉下有知,没有不同意的。”   贺兰康逼退眼底的湿意,拍了拍姜纾的手。   姜纾这才哑声应了句:“好。”   楚溪客一下子哭了出来,是高兴的那种。钟离东曦捏捏他的手,也给姜纾敬了一盏茶。   姜纾端着茶,淡声道:“我所求,唯有鹿崽此生顺遂,你可知道?”   钟离东曦叩首:“儿,钟离东曦在此立誓,此生定护鹿崽周全,敬他爱他,永不辜负。”   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自称“钟离东曦”。   “东曦”二字,原本承载着他最黑暗的过往,然而自从楚溪客说出那句“东曦既驾,光风霁月”,他心中的厌恶便就此消弭了,彻底接受了自己的身份,包括从前的那一部分。   这正是姜纾送他这身婚服的深意。   给双方父母敬茶时,这对新人面对的是三个空白的牌位,因为彼此身份特殊,什么都不能写。   气氛一时有些伤感。   贺兰康轻咳一声,活跃气氛:“崽崽啊,你叫阿纾爹爹,叫我什么?”   楚溪客下巴一扬,配合道:“这就要看我阿爹的意思了,他要不认你,你就什么都不是。”   贺兰康笑问:“要是认呢?”   楚溪客嘿嘿一笑:“那我就改口叫‘阿娘’。”   一句“阿娘”,打破一室伤感。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顿婚宴。   接下来,就是万众瞩目的洞房花烛夜了。   虽然楚溪客是“娶”的那一方,但是东暖阁太小了,婚房还是选在了西渚轩。   钟离东曦重新装修了一番,所有东西都变为了成双成对的模样。   楚溪客饮了些酒,情绪格外兴奋,像个小陀螺似的在屋子里转圈圈:“书案是一对,屏风是一对,笔洗是一对,灯台也是一对!嘿嘿嘿,钟离公子,你怎么不把床也做成一对啊?”   钟离东曦顺势把他放倒,低沉的声音含着浓浓的笑意:“还叫钟离公子呢?”   楚溪客咧了咧嘴:“那叫……夫人?”   钟离东曦失笑,灼热的呼吸洒在他耳畔:“不如咱们用行动来决定一下,谁是夫人,谁是夫君……”   楚溪客喝酒是为了什么?当然是壮胆!他一口气喝了两大碗,因此现在总共有三个胆子。   决定就决定,不带怕的!   为了表现自己“夫君”的角色,楚溪客气势十足地换了一个位置,两只小白爪子积极地扯来扯去,三两下就把那身清雅无双的“东曦既驾”给扒了。   然后,他就看到了钟离东曦胸口的胎记。   确切说,原本是胎记来了,现在变成了烙铁印过之后的疤痕。   《血色皇权》中,主角受之所以扒出主角攻真正的身份,就是因为这块疤痕——   左侧胸膛,心脏的位置,原本有一块青色的胎记,像是一条盘旋的青龙。后来主角攻被圈禁到洛阳行宫,就把这块预示着不凡身份的胎记给毁了。   是他亲手毁掉的,用烧红的烙铁,硬生生烙了十下……   楚溪客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块伤疤,是真的,不是贴上去或者画上去的。他看着那块伤疤,再看看钟离东曦的脸,傻掉了。   钟离东曦眼底闪过一丝阴霾,除了身上的血脉之外,这是他唯二去不掉的东西。   “吓到了?”钟离东曦勾住楚溪客的脖子,就像在预防他被吓跑。   楚溪客下意识摇了摇头,这一瞬间甚至在想,如果他点头的话,钟离东曦再自卑怎么办?   他甚至问了一句:“还疼吗?”   钟离东曦不由笑了:“不疼,早就疼过了。”   楚溪客这才点了点头,依旧傻傻地看着,他想逃跑又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钟离东曦捏捏他:“继续?”   楚溪客终于脱口而出:“我、我想尿尿。” 第61章   楚溪客跑了。   先前预备了两次离家出走都没走成,这次洞房花烛夜,却真走了。   钟离东曦婚服都脱了, 楚溪客说要尿尿,从西渚轩爬到东暖阁, 背上小包袱, 亲了亲桑桑,给姜纾留了一张字条,就摸着黑悄悄出了门。   西渚轩。   钟离东曦赤着上身站在窗前,看着那个瘦削的少年蹑手蹑脚下了楼, 就那么一步接一步走出了他的世界。   暗夜的冷风吹在他身上,他却毫无所觉, 因为没有什么比他的心更冷了。   “是我做得不够好吗?还是这个婚床他不喜欢?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去问问, 哪里不好,我都可以改……”向来运筹帷幄的前太子殿下, 惊慌得像个丢了玩具的孩子。   蔷薇小院。   姜纾同样久久不能入睡,一幅小像描了许久, 却寻不到合适的颜色。   贺兰康给他搭上一件披风,顺势将人搂进怀里:“你那么痛快地同意他们成亲, 就是料到了会有这一出吗?”   姜纾轻叹一声:“崽崽的身世是他心里一个不好解开的结, 钟离家的小子又有事瞒着他,这个坎他们终究要靠自己迈过去。”   即便他仗着长辈的身份,也没有资格横加阻挠。   贺兰康酸溜溜地咬了下他微凉的耳尖:“你当初要是对我这么宽容,也不至于分开十五年。”   姜纾动作一顿, 声音微凉:“你觉得是我的错?”   贺兰康刚刚说出来就后悔了, 连忙抱住人亲了亲:“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不该跟那丫头定亲,即使是假的也不成……”   姜纾却不肯听他说了,冷冰冰地推开他,大步回了卧房,啪的一声甩上门。   贺兰康的鼻尖险些被门板砸到,   “臭小子,回来再收拾你。”他懊恼地拍了拍脑门,暗搓搓地把这笔账记在了楚溪客头上。   ……   楚溪客还没走到东门就怂了。   大半夜的,街上一个人都没有,风呼呼的,像是枉死的冤魂在悲号。   楚溪客怂唧唧地缩着脖子,沿着墙根慢吞吞地走着,忍不住打起了退堂鼓。   “不然我先回去,天亮了再离家出走?”   “呐,我可不是后悔了,只是怕死而已。这大晚上的,万一我被今上派来的刺客暗杀了,阿翁、不是,阿爹会难过的,那个谁……也会难过吧。”   楚溪客给自己找了个好借口,非常愉快地转过身,猛地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嗖地一下缩进了墙角:“好汉,劫道不划算,让我回家,给你十贯!”   对方轻笑一声,粗声道:“本好汉不劫财,只劫色。”   楚溪客听到熟悉的声音,一下子扑过去,险些喜极而泣:“阿兄,你怎么在这儿?”   楚云和道:“喝完喜酒想着闹个洞房来着,谁承想新嫁郎居然越窗而逃,这不过来瞧瞧热闹嘛!怎么,终于发现那个‘钟离公子’是披着美人皮的妖魔鬼怪了?”   楚溪客臊得不行,扎着脑袋不说话。   楚云和轻叹一声,戳戳他的发冠:“是回去,还是跟我走?”   楚溪客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讷讷道:“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暂时不想回去。”   楚云和拉了他一把:“那就跟我回侯府。”   楚溪客猛地摇摇头:“不成,虽然我带球跑、不是,离家出走了,但也不能跟另一个男人回家啊,会伤害钟离公子的。”   楚云和噗嗤一笑:“裤子脱到一半临时落跑就不伤害他了?”   楚溪客心虚地嘟囔:“总归是能少伤害一点儿就少伤害一点儿叭。”   楚云和啧了声:“我都忍不住同情那小子了。”   楚溪客清了清嗓子,厚着脸皮问:“有没有可以暂时落脚,又不会引起误会的地方?”   楚云和想了一下,说:“和尚庙。”   楚溪客:“……”   终归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吗?   好在,他不用去荒山野岭的小庙,平康坊南门东边就有个菩提寺,之前楚溪客给姜纾和楚云和的“平安符”就是在这里求的。   守门的小沙弥待人和善,听说他想借住一晚,没有多问,当即就带他去了一间佛堂,堂中有蒲团,还有简单的被褥,想来时常有一时困顿的人前来借宿。   楚云和原本想留下陪他,被楚溪客赶走了。于是,安静的佛堂就剩下他一人了。   静下心来,楚溪客才有时间梳理纷乱的情绪。   《血色皇权》中攻受之间狗血的感情纠葛已经成了他的心魔,说白了,整篇文的悲剧都是因为这俩人所谓的“虐恋”搞出来的。   有一个吐槽评论总结得很好——如果不是攻受之间想爱不能爱、爱不起又非要爱,也不会连带着惹出那么多冲突,让身边的人一个个跟着陪葬!   楚溪客之所以痛快地答应“钟离公子”的求婚,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以为自己喜欢上了别人,彻底摆脱了剧情的控制,万万没想到,钟离公子就是“主角攻”!   这样的发展,令楚溪客毛骨悚然。   这是不是说明,他永远无法摆脱原书剧情?无论他如何逃避,努力与原书设定背道而驰,最后还是会被那只无形的大手拉回既定的轨道?   他怕的不是“主角攻”,而是故事的结局。   倘若他这一次屈从于自己的感情,是不是会一步步被剧情捆绑,像“主角受”那样因为和“主角攻”的身世问题而引发一系列事件,眼睁睁看着周围的人直接或间接地为他而死?   楚溪客不认为自己有能力成为特别的那一个。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就是一个普通人,没有过人的智谋与坚定的毅力,所以,他没有丝毫信心认为自己能比主角受做得更好。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避免被原书剧情拽着走。   “我本来也没有很喜欢他,对不对?”   “只是认识了半年而已,哪里就有刻骨铭心的爱情了?”   “我不去招惹他,对他才是更好的。”   “说不定过两天他就能找一个更乖更俊俏的,面筋比我烤得还好吃。”   “对的,没有谁少了谁是活不了的,三天,最多难过三天就要开心起来呀!”   “……”   楚溪客假装若无其事地碎碎念着,却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掉下来。   他比自己以为的更舍不得这段感情。   这一天实在经历了太多,成了亲,喝了酒,哭了一场,不知不觉就趴在蒲团上睡着了。   静谧的佛堂中,啜泣声渐渐变成了绵长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便有轻缓的脚步声响起来。   钟离东曦执着地穿着那身“东曦既驾”的婚服,和楚溪客身上这套“桃之夭夭”很是般配。   只是,楚溪客这套已经皱皱巴巴了,还沾了泪水和灰尘。钟离东曦那身却保管得很好,一条褶皱都没有,单膝跪地的时候还会十分爱惜地把衣摆拖起来。   楚溪客像只小乌龟一般趴在蒲团上,脸上挂着泪痕,睡得不大安稳,瞧着可怜兮兮的,让人一看就心软了。   尤其,还是把他放在心上的人。   钟离东曦终究是气到了,气他不讲信用离家出走,一边生气一边把人抱到旁边的铺盖上,盖上被子,还压了压被角。   这一晚,原本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钟离东曦就这么看着楚溪客熟睡的脸,一个人待到了鸡鸣时分,以这种特别的方式完成了彼此的婚仪。   第二天,楚溪客推开门,就看到了他。   钟离东曦站在菩提树下,戴着好看的头冠,穿着和昨日一样的衣裳,熹微的晨光穿透薄薄的雾气照在他的婚服上,真正的旭日与画中的旭日交相辉映,很是好看。   可是,他的脸色苍白疲倦,眼睛里也没了昨日的神采。   楚溪客禁不住红了眼圈。   成亲后的第二日,他们原本应该相拥着在床上醒来,就算他早起一步,他也该迎上去给他一个早安吻的。   可是现在,什么都不能有了。   两个人默契地没有说话,各自燃了香,跟着佛堂中的小沙弥做早课。   悠远的诵经声让楚溪客的心渐渐沉静下来,同时也给了他勇气。他偏头看着钟离东曦,问:“你许愿了吗?”   钟离东曦说:“不需要许。”他从始至终,求的不过是一个他而已。   “我许了。”楚溪客说。   上一次,他就是在这个佛堂求了两个“平安符”,一个给了楚云和,保佑他不被主角受连累,一个给了姜纾,希望他尽快醒来。结果,当天夜里,姜纾真的醒了。   所以,楚溪客觉得这个佛堂很灵验,因此刚刚就郑重地许下了愿望,或者说承诺——   既然《血色皇权》中的悲剧是因为主角受和主角攻的“虐恋”引起的,那么不妨就让这段感情暂停一下吧!   他不会再咸鱼下去了,要努力推进剧情,做好万全的准备,直到所有人都有了一个好的结局,再把他的“主角攻”追回来。   如果,他还愿意要他的话。   万一、万一悲剧的结局终究躲不过,如果必须有人死掉的话,那就让他死吧!阿爹,云和阿兄,钟离公子,这些他在乎的人,都要好好的。   ……   在菩提寺吃了一顿斋饭,楚溪客就背上小包袱,决定回家了。   来的时候是他自己,回去的时候有钟离东曦陪着。牛车停在拐角处,两个人都没有上去的意思,就这么肩并肩走在街上。   一件“桃之夭夭”,一件“东曦既驾”,明明主题不同,却让人一看就认定是一对。路上的行人纷纷看过来,不管认识不认识,都会笑呵呵地说上一声:“新结契的小郎君啊,恭喜恭喜!”   楚溪客就会礼貌地表达谢意。   他想,这或许是他唯一一次和他的伴侣并肩走在阳光下了,所以想把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   若有来生,可堪回忆。   走得再慢,也有尽头。   钟离东曦终究不甘心,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温声说:“早膳想吃什么?我让厨下准备。”   楚溪客仰头望着他,澄净的眸子表达着最残酷的意思:“对不起,我们不能成亲了。”   钟离东曦眼底稚嫩的慌乱泄露出来:“为什么?”   楚溪客坦诚地说:“因为你是皇长子。”   钟离东曦:“你先前不是知道吗?”   楚溪客摇摇头,满心愧疚:“对不起,是我弄错了,我一直以为你是皇四子,倘若知道你是皇长子,我从一开始就不会招惹你。”   现在想想,他才知道自己有多迟钝。   在五公主叫他“兄长”的时候,在他承认自己是“李东曦”的时候,在他以为的那个“皇长子”和五公主一起中毒的时候,在他拿出传国玉玺求长辈允婚的时候,他原本都有机会猜到他的真实身份。   钟离东曦从始至终都未曾隐瞒过,是他自己潜意识中不敢往那方面想。   钟离东曦放下骄傲,努力争取:“是因为我被废了吗?鹿崽若是想要,我可以重新争取那个位子,或者你想报仇对吗?我和你一起,即使搭上这条性命都在所不惜。”   “我不要你的命!”   楚溪客听到句话,情绪终于绷不住了:“我就是不想看到这样的结局,才违背心意和你分开,钟离公子、不,钟离东曦,你记住,你这条命非常非常宝贵,是我们用相守余生的诺言换来的,我不允许你不珍惜,决不允许!”   钟离东曦眼中也有了泪光:“可是,鹿崽,在性命和与你相守之间,我只想选‘相守余生’,你让我选一次,好不好?”   楚溪客摇摇头,不行,不可以,他舍不得。   他会努力,再努力,非常努力地保证,每个人都不死。只要不死,就还有希望。   倒塌的竹墙被云飞和云柱扶起来了。   蔷薇小院与翠竹大宅重新隔开,没有了往日的热闹。 第62章   楚溪客回到东暖阁,一切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   窗户开着,可以看到对面的西渚轩, 婚房的红绸没有撤掉,钟离东曦添置的那些成双成对的物件依旧摆着, 只是属于他的那一半暂时用不上了。   楚溪客鼻子一酸, 赶在钟离东曦回来之前关上了窗户。   不想再被原书剧情牵着鼻子走了,他要未雨绸缪,主动出击。   楚溪客自认为没有很高的智商,很多事都想不透彻也顾及不到, 因此,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把即将发生的一些重要剧情写下来, 交给了姜纾:“阿爹,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之前做过一个梦吗?”   姜纾淡定点头:“你梦到我死了, 贺兰老二替我报完仇也死了。”   楚溪客低落道:“其实,不止你和贺兰大将军, 还有很多人都是因我而死。”   姜纾敏锐地猜到他此刻的想法:“这就是你新婚之夜落荒而逃的原因吗,担心连累钟离东曦?”   楚溪客闷闷点头:“在梦里我一直利用他, 最后他还因我而死。我想着,如果他不那么爱我的话, 也许就不会死了。”   至少, 不会死得那么惨。   姜纾拍拍他的肩,温声道:“崽崽,无论将来境遇如何,那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并非受你连累, 你也无需自责。我想, 钟离东曦也是这样的想法。”   楚溪客眼底漫上湿意,正是因为被这样包容着,疼爱着,他才更加珍惜这些人,不想让他们出一丝一毫的意外。   他吸了吸鼻子,努力扬起笑脸:“阿爹,看看我写的字条吧,或许对接下来的计划能有一些用处。”   姜纾点点头,低头去看那张皱皱巴巴的纸。   他神色十分郑重,丝毫不觉得楚溪客在异想天开:“崽崽,我知道你的经历特殊,所谓的‘梦境’或许不仅仅是梦而已,这些很有用,我会多加留意。”   楚溪客暗自松了口气。   这就是为什么,他会选择告诉姜纾。   一来,他和姜纾一起生活了十五年,无论是从前那个缺少了一魂一魄的他,还是如今来自异世的他,姜纾都无数次以性命相护。   二来,他想,姜纾应该早就猜到了他的来历。好几次,云飞无意中说到“师父怎么懂得这么多新花样”,都是姜纾挡在前面帮他圆过去。   所以,姜纾是这个时空除了桑桑之外,楚溪客最信任的人。   相比之下,他和钟离东曦只认识了半年,这段感情并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考验,所以,就算他很喜欢钟离东曦,非必要的情况下,也不会把自己最大的秘密和盘托出。   这就是属于楚溪客的“人间清醒”。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要舍弃钟离东曦。恰恰相反,他想努力摆脱剧情的魔爪,就是为了给这段感情争取一个好结局,如果可以办到,就认真地把钟离东曦追回来。   为了这个目标,楚溪客一改咸鱼本性,把朝堂上的大事件交给姜纾之后,转头就开始思考自己可以做些什么。   脑子不聪明,读书不优秀,权谋宫斗可能还不如键盘侠,想来想去,只有一件事努努力还能做到——   搞钱。   剧情进展到“大决战”阶段,不管是复国还是自保,肯定需要很多很多钱,就不是区区一个烧烤摊能支撑的了。   所以,楚溪客打算做大做强,多多搞钱。   根据他两辈子的所见所闻,想要在吃食生意上赚钱,无非两个门路——   第一,南来北往赚差价。   第二,薄利多销搞批发。   古代交通不便,治安也不像现代那么好,出门在外风险极高,因此楚溪客暂时毙掉了第一条路,果断选择了后者。   在现代时,他就认识一个卖牛肉丸的大叔。   那位大叔原本在大学城开了一家丸子店,因为牛肉丸做得好吃,就时不时有其他店主在他家订做,后来大叔干脆把店面关了,专门做手打牛肉丸的半成品,供给附近的火锅店、串串店以及烧烤摊。   几年下来,肉丸大叔的口碑越来越好,生意越做越大,楚溪客无意中听过一耳朵,说是这位大叔每年的净利润至少七位数。   楚溪客决定效仿这位大叔,做猪肉丸。   他已经考察过了,长安城中的酒楼食肆肉丸汤是必点的菜品,再加上烧烤摊火爆一时,炸丸子、烤丸子、蒸丸子风靡一时,若是能把这个生意吃下来,搞钱大计定会来个开门红。   楚溪客找到了卖干果的汤老四。   汤老四并非口齿伶俐的类型,看上去十分厚道,从不与人起纷争,天生就带着“老实人”的气息,这样的人反倒容易让人相信,是推销的一把好手。   楚溪客在摊位上做牛肉丸,分装好了请汤老四去推销。   有了上次的“雅间事件”,各大酒楼食肆再也不敢瞧不起美食街了,说话十分客气,然而当场拍板的却不多。   汤老四道:“只有一家点头要订,具体的数量及价钱还得请小郎君过去详谈。”   楚溪客忙问:“是哪家?”   汤老四笑笑,说:“老熟人了,祥云楼。”   楚溪客心头一动,可不就是老熟人吗,他买烤全羊是在祥云楼,买便宜的鹅掌鸡皮是在祥云楼,起初建廊桥钱不够,祥云楼主动送来一万贯,只说是为了客人往来方便,再后来,廊桥美食街开张四处为女客寻雅间,又是祥云楼第一个站出来支持……   传说祥云楼背后的东家是五公主,此刻,楚溪客却隐隐意识到什么。   他亲自去了一趟祥云楼。   之前,楚溪客在大堂薅过羊毛,在侧门买过便宜的下脚料,还去楼上订过雅间,直接被带到后院的厢房还是头一回。   引路的跑堂停在门口,请楚溪客一个人进去。   屋子里不像会客的小厅,倒像是主人家的起居室,柔软的波斯地毯,满月形的轩窗,胡桃木的雕花书案,素雅又别致的摆件,处处透着股熟悉的气息。   楚溪客心跳有些快。   他卜楞着脑袋四处张望,没有发现第二个人,也不知道是应该庆幸,还是失望更多些。   好一会儿,负责接待的掌柜才来了。   掌柜姓林,对楚溪客十分客气,只象征性地讲了讲价,就一口气定了五十斤,完了还笑眯眯地加了一句:“这是一日的量。”   楚溪客愣了愣,提醒道:“以楚记肉丸的大小,五十斤的话少说有一千五百个,祥云楼一日能用这么多吗?”   林掌柜显然早有准备,道:“这个小郎君不必多虑,咱们东家除了祥云楼还有别的产业,五十斤肉丸还是吃得下的。”   楚溪客在心里悄悄打了个问号,隐晦地试探道:“汤四哥带来的肉丸林掌柜可尝过了,和祥云楼原有的相比味道如何?”   林掌柜笑容一顿,眼神有些发飘,似乎朝着某个地方瞄了一眼,含混道:“楚记的肉丸味道自是鲜美软糯,比祥云楼的好上许多,不然东家也不会定下不是?”   楚溪客抿了抿唇,他基本已经可以确定林掌柜没有吃过自家肉丸了。因为,楚记的肉丸特色在“手打”二字,口感弹滑劲道,而不是鲜美软糯。   可见,祥云楼背后的东家并不在意肉丸的质量,只是为了帮他。   楚溪客想到一种可能,心里有些乱。   他沉吟片刻,道:“五十斤肉丸数量有些大,我不确定能不能做出来,还请林掌柜宽限一日,我回去同家人商议一下,若确定能做,再与您立下字据,可好?”   林掌柜一听就知道是自己露馅了,唯恐楚溪客心里不痛快,连忙往回找补:“成,小郎君尽管商量,咱们这边都好说……你看,来了这半日,连口茶都没准备,说出去难免叫人念叨我祥云楼招待不周。”   说着,就要给楚溪客泡茶。   可是,他似乎对屋里的布局不是很熟悉,眼睛看了一圈都没找到茶壶。   反倒是楚溪客,手习惯性一伸,就碰到了一个胖嘟嘟的小陶罐,那个罐子放在那里不注意看还以为是个小摆件,实际里面盛的是蜂蜜水。   “啊,原来在这里,许久不用,倒是忘了。”林掌柜讪讪一笑,连忙给楚溪客倒了一杯。   “多谢林掌柜。”楚溪客喝了一口,是记忆中甜丝丝的味道。   至此,他心里的答案彻底清晰了。   祥云楼背后的东家是钟离东曦。   那个屡次披着马甲帮他的人是钟离东曦。   他用了很大的毅力才神色如常地走出了祥云楼。   只是,走了没多远,林掌柜又追了出来:“小郎君留步,咱们东家让我给您带句话——   “如祥云楼这种经营多年的食肆都有惯用的厨子,各人与各人的手艺并不相同,若一时换了,客人们恐怕不会买账。   “因此,小郎君若想取而代之,就得拿出更有特色的东西,旁人学不来,只有‘楚记’能做,全长安的客人只认这一口,到那时就不是小郎君上门游说,而是各大酒楼食肆上赶着下订单了。”   楚溪客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钟离东曦明明知道现在的肉丸不是很好,却还是毫不犹豫地要下订单,即便马甲掉了,还要派人追出来提点他。   可是,为什么呢?   他难道一点都不怪他吗?   楚溪客抬头看向祥云楼,他知道,此时此刻钟离东曦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他。   ***   楚溪客没有因为祥云楼的东家是钟离东曦就急着划清界限,他感激钟离东曦的好意,反过来,也想用更好的东西来回报。   钟离东曦说得没错,要想搞分销,就得独一无二,别人学不来,也做不到。   显然,普通的猪肉丸已经不能满足这个条件了,楚溪客打算放个大招——   撒尿肉丸。   据楚溪客所知,“撒尿牛丸”起源于顺治年间,这个时代的长安城还没有出现。有趣的是,直到21世纪,还会有一些人搞不懂撒尿牛丸为什么可以“一口.爆汁”,甚至有人猜测里面的汤汁是用针筒填充进去的……   楚溪客打算利用这个噱头,好好地炫上一手。   这个时代耕牛不能随意宰杀,因此楚溪客不打算做牛肉丸,而是改用猪肉。   猪肉丸的做法云柱已经很熟练了,楚溪客照例把捶肉的活计交给他。   关键是内馅。   正宗的撒尿牛丸内馅用的是虾肉冻,而且是新鲜的濑尿虾,也就是皮皮虾,本地人习惯叫“虾蛄”。然而,楚溪客在各大鱼行转了一圈,一条虾蛄都没找到。   最后,只能用青虾。   但是,青虾的肉质和口感与虾蛄都有区别,无论如何搅打都很难做出虾蛄那种细腻鲜美的汤汁。   楚溪客无意中看到云娘子在熬猪皮冻,突发奇想,把猪皮冻和虾泥掺和到一起,裹入肉丸中,冷水定型,慢慢煮至熟透,拿给大伙品尝。   云柱最心急,一口咬下去,汤汁瞬间汇成细长的水柱,滋了对面的云飞满脸。   云飞端起长兄的款,绷着脸训斥:“一说吃就不管不顾,像个什么样子。”   云柱缩着脖子给他擦了擦脸,小声哼哼:“不怪我,都是这汤汁太调皮了,你吃你也喷。”   “那不能够。”云飞信心满满地咬下去,然后,滋到了楚溪客身上。   云飞脸都白了:“师、师父,我不是有意的,是这个汤汁太调皮……”   楚溪客浑不在意地甩甩袖子,笑道:“这下知道为何要叫‘撒尿肉丸’了吧?”   一家人齐齐点头。   再吃起来,便不由自主带了些仪式感——   先斯斯文文地咬上一小口,在肉丸顶端开上一个小窗,再吸去里面的汤汁,最后剩下细嫩的虾肉和其余肉丸,可以细嚼慢咽,也可以一口吞下,各有不同的滋味。   到底是亲手做的,楚溪客竟觉得比上辈子在店里吃的那种味道还鲜美。   姜纾给出了很高的评价:“猪皮冻做成的汤汁味道比虾肉冻浓厚,若用在牛肉丸中稍显突兀,换成猪肉丸就刚刚好;虾肉粒混迹其中,用汤汁的温度慢慢烹熟,十分弹滑爽口,倒比打成肉泥口感更好。”   楚溪客舒了口气,看来是成功了。   “喵~”   桑桑被香味吸引过来,扬着小脑袋要肉吃。   “桑桑也想帮忙试吃吗?”   “喵~”   楚溪客舀给他两颗。   桑桑自己吃了一颗,打算把另一颗叼起来拿给小虎斑吃。只是它的嘴太小了,肉丸一下子掉到地上,竟像皮球那般弹了起来!   桑桑歪歪脑袋,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到口的肉肉自己跑了,连忙“喵喵”叫着去追了。   沉寂了好几日的蔷薇小院,终于再次传出阵阵笑声。   隔壁,翠竹大宅。   钟离东曦看起来很正常,和从前一样按时起床,弹琴练剑,处理公务,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越是这样,云字辈四人组心里越忐忑。   云崖一脸担忧:“你们有没有觉得,殿下最近就像个木偶?”   云浮猛点头:“走起路来就像用尺子量过似的,步幅都一样,饭量也小了,干抓着筷子不往嘴里送,还整夜不睡觉,就那么瞪着眼躺着……再这么下去,我担心殿下的身子还不如在洛阳的时候呢!”   云烟道:“我去把小郎君抓过来,扒光了,丢床上。”   云霄连忙拦着她:“诶,别冲动,要智取。”   其余三人异口同声:“如何智取?”   云霄摇了摇折扇,扬声道:“云浮啊,殿下用膳没有?”   云浮眨了眨眼,连忙扯开嗓子,冲着竹墙的方向大声说:“没有啊,殿下已经三天不吃饭了,也不知道这样下去身子受不受得住!”   云崖紧接着配合道:“可别像之前在洛阳那会儿,动不动就昏迷个十天半月啊!”   云烟虽然没有明白,但聪明地选择不吭声。   云霄无声地竖起大拇指,扭头看向蔷薇小院,眼底的神色却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乐观。   蔷薇小院。   楚溪客心里明白这些话是说给他听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心软。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心软了。   万一钟离东曦真的没有好好吃饭怎么办?他在洛阳的时候不知道吃过多少苦,那副苍白的身体不知道留下了多少暗伤,如果因为他的关系,让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以至于旧伤复发,提前死掉,那么他做的一切努力不就白费了吗?   楚溪客回到灶间,亲手做了一份肉丸粉丝汤。从捶打猪肉到熬制皮冻,每一步都亲力亲为。   橱柜里有一只厚胎青瓷碗,是楚溪客央求姜纾为钟离东曦烧制的,独属于他,别人都不会用。   此刻,楚溪客就用这只碗装了肉丸,端到了东暖阁。   对面,西渚轩的窗户开着,似乎它一直开着,晚上也没有关,就像在特意等谁似的。   楚溪客把东暖阁的窗户拉开,两间屋子就像从前那样仅有一步之遥了。   中间搭着一个厚实的踏板,是钟离东曦放的,原本说的是方便楚溪客随时“回娘家”,没想到他第一次用就是为了离家出走。   楚溪客探着身子,把热腾腾的丸子汤放在上面,然后用树枝敲了敲对面的窗棂。   “咚——”   “咚——”   “咚——”   “咚!”   三长一短,是吃饭。   这是楚溪客之前定下的约定,不知道钟离东曦现在还愿不愿意遵守。   楚溪客静静地等了一会儿,钟离东曦没有出现。他担心肉丸会凉,就拿起树枝,又敲了一遍。   最后一声刚刚收音,钟离东曦就从窗扇后闪身而出了,没有再让楚溪客多等一瞬。   单方面冷战到他的鹿崽第二次敲响窗棂,就是钟离东曦全部的骄傲了。 第63章   短短几日, 楚溪客和钟离东曦的角色好像发生了互换。   楚溪客像个大人那样关心钟离东曦:“不管怎么说,都要好好吃饭呀。”   钟离东曦就像个让人操心的叛逆少年,不吵不闹但会犟嘴:“每天都有吃。”   楚溪客叹了口气:“重点是‘好好吃’, 你看你都瘦了,脸色也不太好。”   钟离东曦就抿着嘴不说话了, 委委屈屈的样子。   楚溪客就更忍不住心软了, 连忙说:“给你煮的肉丸汤,加了粉丝和波斯菜,快尝尝吧!”   “有鸭血吗?”钟离东曦冷不丁问。   楚溪客一下子被问愣了,下意识道:“今日没有买到新鲜鸭血, 你要想吃,我下次加上试试。”   “嗯。”只要有下次就好。   到了下次, 他还可以要求加豆泡,下下次换成鹌鹑蛋, 下下下次还会有别的东西,这样一来, 鹿崽亲手做的肉丸汤吃到了,人也每天能见到。   钟离东曦算盘打得脆响, 面上依旧是那副“苍白柔弱”的样子,夹起肉丸吃了一口。   楚溪客没有勇气一直看着他, 担心自己会忍不住扑过去:“你慢慢吃, 我先去忙了……对了,会有汤汁滋出来,小心烫到。”   话音刚落,钟离东曦原本三分力道顿时变成了七分, 果然有汤汁滋了出来。   楚溪客一副“我怀疑你是故意的, 但我没有证据”的表情。   钟离东曦委屈的模样浑然天成, 毫无表演痕迹。   楚溪客认命地妥协了,跑到楼下去给他拿汤匙,顺便给自己盛了一碗肉丸汤,现场教学。   “像这样,先用汤匙舀一颗肉丸,轻轻咬一口,这叫‘开小窗’,可以看到肉丸里的汤汤水水,先吹凉,然后吸一口。把汤汁吸走之后,就不用担心被烫到了,这样就可以放心吃剩下的肉丸和虾肉了。”   楚溪客说一步,钟离东曦就做一步。小郎君清亮的嗓音比最名贵的安神香还要管用,钟离东曦躁郁多日的情绪就这么一丝一缕地被抚平了。   楚溪客看着他吃完,忍不住问:“你觉得好吃吗?”   “好吃。”钟离东曦点了下头,还不忘加一句,“有鸭血就更好了。”   楚溪客笑起来:“知道了,下次会准备鸭血的。”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承诺了什么,楚溪客的心跳有些慌乱,理由都没找就关上了窗户。   虽然窗扇关上了,钟离东曦晦暗的心底却重新燃起一簇小火苗。   他的鹿崽还是担心他的,担心,说明心里有他,只要心里有他,就好办了。   ***   与此同时,西暖阁。   贺兰康笑得不行:“你说这俩小子在搞什么玩意,这亲算是成了还是没成?”   姜纾的视线落在画纸上,缓缓描画着,说:“如果这个坎能过去,就再也没有什么能拆散他们了。”   倘若没有这件事刺激,楚溪客只会一味沉溺于“夫君猫猫小烧烤”这种安稳悠闲的生活,为了避免成为他“梦里”的那个人而走向另一个极端。一旦危机到来,可能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所以,即便明知楚溪客钻了牛角尖,姜纾也没有劝阻,这些事终将由他一一经历,经历过后才能找到更适合自己的路。   同时,也算是对这段感情的考验吧,毕竟,仅凭几根烤面筋的情分,还谈不上生死相许。   贺兰康勾住姜纾的腰:“阿纾,你和崽崽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姜纾笑着点点头:“你猜对了。”   贺兰康眼神危险:“是你自己说出来,还是让我去查?”   姜纾骄傲地抬起下巴:“我要为崽崽保密,不能说,你也不许查。”   贺兰康愤愤地啃了他一口,不满又挫败:“阿纾,如果再来一次,你还是会选择崽崽,丢下我,是不是?”   难道不是你先放弃我的吗?   想到楚溪客“梦里”他和贺兰康的结局,姜纾心底的质问终究没有说出口,而是用调侃的语气说:“贺兰大将军该不会是在吃崽崽的醋吧?”   “一个洞房花烛夜都能离家出走的小毛孩,我吃他的醋?”   贺兰康把姜纾拦腰一抱,放到了书案上,高大的身躯随即压了下去:“这叫让他看看,什么叫成年人的爱情!”   姜纾没像之前那般抗拒。   不得不说,楚溪客的“梦”也给他提了个醒,倘若那就是他与贺兰康避无可避的命运,他希望还在拥有的时候多珍惜一些。   贺兰康察觉到了他青涩的迎合,几近狂喜,一不小心就孟浪了些……   ***   一碗肉丸汤,不仅让钟离东曦重燃希望,还给了楚溪客绝妙的灵感。   “办卡送肉丸,还连送十天?”   就连最聪明的云竹都有些不解:“一张卡十文钱,每日进店送四个肉丸,连送十天就是四十个,四十个肉丸的成本可是远远超过十文的。这样一来,办卡的人越多,赔的钱就越多。”   楚溪客却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我敢说,不仅不赔,还能赚一些。要不要打个赌?”   云竹的聪明之处就在于不仅拥有最强大脑,还懂得审时度势:“既然小郎君这般笃定,就一定有应对的法子,必输之局,我就不赌了。”   “你不敢赌,我来赌!”五公主大摇大摆地跨过门槛。   楚溪客愣了一下:“公主是不是走错门了?”   五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是来看我阿嫂的,你说我有没有走错门?”   楚溪客摸了下鼻子:“那个,钟离公子没跟你说吗?”   “说什么?某人洞房花烛夜离家出走吗?”五公主自顾自坐到石桌旁,一脸调侃,“不用阿兄说,全长安的人都知道了。”   楚溪客脸有点疼。   五公主依旧不肯放过他:“这茶我可不敢乱喝,喝上一口是要还礼的。”   楚溪客看出来了,五公主是来给钟离东曦撑腰的,就……突然有种负了良家儿郎,被人家亲眷打上门的心虚感。   楚溪客正尴尬,竹墙那边就传来钟离东曦的声音:“小五,休要胡闹。”   五公主气道:“他那么对你,你还护着他!”   钟离东曦顿了一下,说:“过来。”   五公主气哼哼地跺跺脚,临走前还不忘丢给楚溪客一句:“别忘了赌约,要是你输了,就把洞房花烛夜赔给我阿兄!”   楚溪客:“……”   突然有点想输是怎么回事?   奈何实力不允许。   作为楚记小烧烤的独家美工,会员卡照例是姜纾设计并完成的,鹅蛋大的一片,外圈是淡青色带着自然冰纹的陶瓷,内里镶嵌着原色的桃木片,木片正面雕刻着“楚记”的字样,背面勾勒着五谷植物,交缠成一个精巧的花环。   第一批样品做出来,楚溪客都惊呆了:“我只是想要一个简简单单的会员卡,阿爹为什么搞出来一件艺术品?”   姜纾每次做了这些小手工,一旦被夸,比他赞扬他学问好还高兴:“既然觉得可以,就拿去用吧!”   “我突然觉得一张会员卡卖十文亏死了,这么好看,一百贯都有人买吧!”楚溪客彩虹屁吹得真心实意。   不出他所料,第一批会员卡发出去不久,就有人认出了姜纾的笔迹,成群结队地涌进美食街。   就算那些不认识姜纾的,看到这么精美的小玩意也忍不住心动,有人突发奇想,打了孔编了络子,像玉佩一般挂到了腰上。   莹润的陶瓷配着寓意美好的桃木,在街上一晃,没有人不动心的。   不出一日,一百个会员卡就卖光了。   那些去得晚买不到的也不肯走,硬是把钱塞到楚溪客手里,争先恐后地要预定。   楚溪客被这架势吓到,生怕累到姜纾,因此一个都不敢办了:“实在抱歉,咱们第一批会员卡是回馈给老客户的,限量一百份,今日已经售罄,明日再办就是普通的竹板了……” 竒 書 蛧 W W ω . q í s ú W à N G . c o M   众人一听,纷纷哀嚎起来。   转头就有人喊出大价钱要收购这批会员卡,据说,美食街闭市的时候已经炒到了令人咋舌的价格。   有了这么一出,不用楚溪客费力宣传,“楚记会员卡”就扬名全长安了。   刚好,到了秋日,凉皮摊的生意渐渐冷清下来,楚溪客干脆把牌子一换,改成了“楚记丸子铺”。   依旧是云娘子坐镇,丸子都是一早在家里煮好的,拉到摊子上加配菜做成丸子汤就好。   配菜方面还是钟离东曦给的楚溪客启发,除了菠菜和粉丝,又加上了豆皮、豆泡、鸭血、鹌鹑蛋等。   按照之前说好的,客人进店,凭会员卡可以领四个丸子,限期十日,每天可以领一次。   不成想,第一天都乌拉拉涌进一大帮人,几乎把美食街的条凳都坐满了。有人是凭着会员卡来领丸子,也有人是单纯来瞧热闹的,就想看看十文钱是不是真的可以买到四十个肉丸子。   云柱都快哭了:“小郎君,真要白送啊?”   云飞虽然相信楚溪客,但他更相信楚溪客做肉丸的手艺,这么好吃的肉丸,白送四十个,想想就要亏本啊!   云娘子也有些忐忑,看着那长长的队伍,握着勺子的手都隐隐发颤。   楚溪客则是一派从容的样子,盛上丸子,不忘笑容满面地问上一句:“那头还有荤素配菜好几种,客不如去瞅瞅,看有没有合口味的。”   瞧着他笑盈盈的样子,客人们心里也舒坦,十个里有十个会去云娘子那边瞅上一眼。   那些配菜做得很是诱人,分量也不少,还能用牙签试吃一点。十个试吃的客人,又有七八个掏钱买了配菜,其中至少一半人都是荤素搭配着要了好几样。   楚溪客的大招还在后面。   楚云和下了值,带着几个金吾卫的兄弟过来捧场,其中就有那个叫林二郎的。   自打林二郎在猎宫帮了楚溪客一次,两个人就渐渐地熟悉起来。楚溪客发现这林二郎是个头脑灵活的,于是把这个艰巨的任务拜托给他。   林二郎开始了他的表演:“嘿!头儿,怎的我碗里就四个孤零零的丸子,你这边就花里胡哨一大堆?”   楚云和被他那声夸张的“嘿”吓了一跳,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搞什么鬼,我碗里这些还不是你方才一股脑堆进来的?!   林二郎看他也像傻子,毫不尴尬地唱独角戏:“嘿!竟然有鸭血,这滑滑嫩嫩的,一看就好吃!嘿!还有鹌鹑蛋呢?好些年不吃鹌鹑蛋了,让我也尝尝!嘿!还有豆泡呢?这豆泡都吸饱汤水了,咬一口都是肉味啊!”   听他这声情并茂一通吆喝,那些原本不是奔着丸子汤来的,也不知不觉排到队伍后面,买鸭血粉丝豆泡鹌鹑蛋去了……   不用等到第十天,当天晚上,楚溪客就抬了满满一筐铜钱回去。   云柱和云飞一路上都是傻呆呆的。   云柱甚至哭唧唧地跟姜纾告状:“不对,这肯定不对,小郎君一定是从别处搬来的钱,逗咱们玩儿呢!”   云娘子噗嗤一笑,显然,她已经明白过来了。   云竹稍稍一问,也很快想通了。   虽然最初的四个丸子是送的,但是配菜得花钱买啊,大多数客人单吃四个丸子根本吃不饱,少不得买完配菜,还要另外花钱加一份丸子,里打外出,可不就是为了四个免费的丸子花了更多的钱嘛!   最要紧的,还是打出去的名气。   在信息传播途径单一的古代,口碑就得靠人喊出去,稍微搞点花样,第二日就会传得人尽皆知。有人好奇,有人跟风,一串串小钱钱就拍着翅膀飞到楚溪客兜里了。   竹墙那头。   五公主像个斗败的小波斯猫:“这下输了,没办法让小郎君把洞房花烛夜赔给阿兄了。”   钟离东曦从楚溪客滔滔不绝的讲述中回过神,毫不吝啬地露出笑模样:“无妨,再接再厉。”   五公主:!!! 第64章   五公主是个很神奇的人,在长辈面前乖巧聪慧,在臣僚面前端庄雍容, 面对信任的人时则透出纯然的活泼俏皮。   比如此刻,她就褪去了“公主”的威仪, 趴到墙头与楚溪客说话。   “我输了, 说吧,你要什么?”   楚溪客原本没想打这个赌,不过既然赢了,如果不要点什么还真不符合他薅羊毛小能手的风格。   “公主快要及笄了吧?宴上的食单定了吗?如果能加一道‘楚记丸子汤’的话, 在下定当感激不尽。”   五公主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云竹,有些意外道:“我还以为你会让我收下云小娘子做幕僚。”   楚溪客理所当然地说:“这事还用靠打赌得来吗?这可是我家三娘, 律学和算学双学位,姜氏小郎唯一的入室弟子, 不只有最强大脑还有洞悉人情事理,将来可是要做女宰相的!”   五公主眼睛瞪圆:“你这意思是, 让云小娘子给我做幕僚还委屈了?”   楚溪客点头:“委屈大了。”   五公主好一会儿没说出话。   其实,她今日过来不只是看望钟离东曦, 最要紧的还是因为她马上要及笄了,需要选一个女幕僚, 帮她打理公主府的田产、铺面、奴仆赏罚等一切事务, 相当于女总管,还是有品阶和俸禄的那种。   这么一个职位,不知道多少公侯贵女抢破头,还真没有平民女子上位的先例, 五公主能选中云竹, 其实是下了很大决心的。   她原以为自己是云竹的伯乐, 没成想,楚溪客才是真正在意云竹的才华,认定她大有所为,而不是施舍般对她说:“虽然你很厉害,但毕竟是女子,出身不高,一个女幕僚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难怪她当初送给云竹那匹果下马时,表现出招揽的意思,云竹没有接话。只有楚溪客这种真正的伯乐,才值得死心塌地追随吧!   “我不如你。”五公主真心实意地对楚溪客说。   楚溪客没怎么听明白,但不妨碍他美滋滋地接受这个赞美,还不忘强调一遍:“丸子汤的事,公主能给个面子不?”   五公主傲气道:“愿赌服输,依你了。”   楚溪客登时堆满笑意,刚来时都没见他行礼,这时候却谄媚地执了执手:“公主殿下的胸襟,宰相的肚子都比不上!”   五公主噗嗤一笑,终于有点明白自家阿兄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个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小郎君了。   他的存在,就像噩梦惊醒时床边的一豆烛火,足慰人心。   角落处。   云娘子低声问云竹:“你当真要拒了五公主?”   云竹道:“若五公主再次招揽,我就应下。不过,阿娘放心,即便我暂时在五公主身边做事,也是为了小郎君。”   云娘子摇摇头,说:“你不必如此,上一辈人的恩怨你无需背负,这也是姜先生的意思。”   云竹笑笑,说:“阿娘,我是自愿的。将来我会是缙云一族的家主,没有人比小郎君更值得我缙云一族效忠。”   云娘子被她身上展现出来的自信与果敢震惊到了,这才意识到,这个小女儿早已不是从前那般柔弱敏感、畏畏缩缩的模样了。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楚溪客。至少,母女两个是这样认为的。   ***   由于神奇的“会员卡效应”,楚记丸子铺刚一开张就来了个开门红。   第一日赚了满满一筐钱。   第二日比前一天只多不少。   到了第三日,丸子干脆不够用了,晚到的客人根本没吃着!   云柱把这个责任归到自己身上,觉得是他猪肉捶少了,这才不够用。   因此,第四日,他天不亮就起来,摸着黑敲开李记猪肉铺的门,拉了足足二十个猪后腿回去。鸡还没叫,灶间就传来乒乒乓乓的捶打声。   这还只是一上午的份,下午还要做更多。   这样一来,云柱几乎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了,可是他没有丝毫抱怨,反而觉得自己很有用,劲头十足。   楚溪客炸着一簇小呆毛,迷迷糊糊地走下楼:“柱子,别忙了,回头我多找几个人,接替你的活计。”   云柱一听就急了:“小郎君,是我打得太慢了吗?我、我今日一定快一些,别换人!”   楚溪客正泪眼婆娑地打哈欠呢,一听这话登时笑了:“傻小子,别忘了,咱们的目标是把肉丸卖遍全长安,可不仅仅是这个小小的丸子铺,到时候你一个人怎么做得过来?”   云柱憨憨地问:“那得打多少啊?”   楚溪客叉着腰,拿手随便一划拉:“不多,也就将将能铺满咱们这个院子吧!”   云柱瞬间瞪大眼。   楚溪客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所以,柱子啊,我去找你呢,不是想换掉你,而是要给你‘升官’,以后那些新来的都要归你管,你就负责采买猪腿,还有监督他们把肉捶打到位。”   云柱瞬间生出浓浓的使命感:“我一定拼命干!”   “也不用太拼命,适度,适度就行哈!”   楚溪客打着哈欠走了,留下云柱一个人在灶间满心激动地畅想未来。   “铺满整个院子的肉丸,那得有多少啊?”   他学着楚溪客的样子叉着腰,抬起手朝着院子比划了一下,黝黑的小脸上满是神采。   ***   听说楚溪客要招工,云娘子主动过来推荐。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以往我们一家住在通济坊,左邻右舍都是打散工的,有几个手脚勤快,品性也好的,当初若非他们帮衬,我们娘几个能不能熬过来都未可知。”   楚溪客当即道:“既如此,那就让他们直接过来吧,云姨推荐的人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云娘子没有立即点头,而是温声道:“小郎君勿怪,容我多句嘴,平康坊这边小郎君早已打通了门路,何不去通济坊另搏一番天地?那边地方大,住户却少,无论租赁房子还是雇用人手,都比城北要方便许多。”   哪怕私下藏个兵营,只要把那些地头蛇打点好,都不会被爆出来——这话云娘子没有明说。   楚溪客一想,觉得云娘子说得有道理,将来可能不只卖肉丸,鸭货、豆制品,甚至腌菜可能都要加上,这样一来,确实需要更大的地方及更多的人手。   长安向来是“北贵南荒”,南边那几个坊住的多是贫苦百姓,房子破,空地多,确实能满足他扩大“商业版图”的需求。   于是,楚溪客痛快地点点头,请云娘子提前跟通济坊那边的人说一声,有意向的明日可留在家中等他过去。   云娘子连忙应下,打发云柱去传信了。   第二日,楚溪客特意选了上午的时间过去,这样不会影响午后美食街营业。   见惯了平康坊的灯红酒绿,再看通济坊的冷清萧条,恍惚间竟不敢相信这里也是长安。   天色已然大亮,坊道上的灯笼却没有金吾卫来收,一排排破破烂烂的灯笼随风摇摆,明明都是官府下发的,然而和平康坊那些精致讲究的花灯相比,这些就像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   实际情况也差不多,对于这种穷嗖嗖、没有任何油水可捞的“贫民窟”,官府向来不怎么上心,如同灯笼、花草等物,都是从那些富裕的坊市里淘汰下来的。   坊中没有多少富户,多是一个个大杂院,四四方方一个院子,住着少说有十几户,还有人直接在空地上搭窝棚的。   云娘子原本的家就在东南角的一个大杂院。   楚溪客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院子里杂乱摆放着各种农具、木架、晾衣绳,还有几只瘦不拉几的老母鸡来回跑,边跑边拉米田共,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他原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表现得太惊讶,没想到,跨过门槛的那一瞬间还是愣住了。   这还是他印象中那个无处下脚的大杂院吗?   虽然依旧有些破败,但一切都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为了防止尘土扬起来,院子里还洒了水!   最让楚溪客惊喜的还是各家各户门前的柳条筐,筐里铺着稻草和泥土,种着绿油油的菜,多是小葱、韭菜、萝卜、白菜这些常吃的,长势十分喜人。   不只楚溪客,就连云娘子都难掩惊讶:“昨日我才把信传回来,你们这就收拾好了?”   一个面容和善的妇人局促地笑笑,说:“这不是小郎君要来么,总不好太过失礼。”   他们不仅把院子收拾干净了,还因为云柱无意中说了句“小郎君夸过我家门外那两筐菜”,各家各户都种上了菜,为的就是给楚溪客留个好印象。   他们太需要这份活计了。   来的路上,云娘子就跟楚溪客把情况说明了。   当初,她之所以和夫家闹翻,是因为婆母把云竹卖去了伎馆,云娘子拼了半条命才把人赎出来,之后便一气之下带着云飞三兄妹来到了通济坊。   那位婆母还在背地里使坏,四处散播她行为不检点,因此刚到通济坊那会儿母子四人连个像样的房子都租不到,是这个大杂院的人收留了他们。   大院中住的这些人都是苦命的,有的是外地来的灾民,有的因一场大病败光了祖产,也有的像云娘子这般被夫家逼得过不下去,撑着一口气逃出来……总之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不幸。   这些人即便有心做长工都没地方收,因为没有人给他们做担保,因此只能勉强做一些零零散散的苦力活。   他们之所以穷困不堪,不是因为懒惰,不是因为人品差,而是因为缺少一双把他们拉出来的手。   此刻,楚溪客看着一张张殷切的脸,原本想好的竞争淘汰制顿时说不出口了,转而道:“诸位若有意就试试工,以十日为期,觉得能做就留下来,若不行再考虑别的工种。”   他一开口,周围一圈人便如同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就像听到圣旨一般。   这架势,倒让楚溪客不好意思起来:“那个,你们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一个拄着拐杖的中年男人从人群后走出来,紧张地问:“敢问小郎君,某可否也来试试工?”   楚溪客打眼一瞅,发现这个人一只裤管空荡荡的,但衣裳穿得干干净净,说话也客客气气,像是读过书的。   这样想着,他便问了出来。   意外的是,提到“读书”二字,对方不仅没有趁机表现,反倒神色黯然道:“书没读过多少,勉强识得几个字。”   “会记账吗?”   “会。”   楚溪客欣喜道:“这样正好,省得我再去外面找人记账。往后大叔只管坐在这里,记下每人的工作量和总共的出货量,其余人按量给钱,多劳多得,大叔你的工钱不比他们少!”   众人一听,不仅不嫉妒,反倒替男人高兴起来,纷纷说着“还是读书有用”、“这下不用担心你娘的药钱了”之类的话,个个脸上一派憧憬。   看着他们高兴的样子,楚溪客暗自感慨。   在此之前,他只想着有吃有喝有猫有家人就知足了,从来没敢想过自己无意中的举动会成为别人的希望。   这一刻,楚溪客突然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   朝堂纷争、权谋方略这样的大事就交给阿爹这样的聪明人去搞吧,自己只管继续在擅长的领域多多赚钱,如果能顺便帮助到别人就再好不过了。   ***   回到平康坊,时间刚刚好,各个摊位升起了炊烟,廊桥上也渐渐热闹起来。   楚溪客在自家摊位旁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钟离东曦。   楚溪客一时愣在那里,不知道应不应该过去打声招呼。   好在,钟离东曦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云字辈气氛组。   云浮主动跟楚溪客打招呼:“小郎君,好久不见啊!”   开口第一句,就戳中了楚溪客的心。   可不是好久不见吗?自从他洞房花烛夜离家出走后,两家人就没有打过照面了——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大庭广众之下,楚溪客也不好当缩头小乌龟,只得硬着头皮冲云浮笑笑:“今日过来,可是有事?”   答话的却不是云浮,而是钟离东曦:“过来吃肉丸,算是有事吗?”   他说着,便掏出一个会员卡放在桌上——还是最初青花瓷镶嵌桃木的那种。   楚溪客惊讶道:“你办会员卡了?”   “我们都办了。”云字辈四人组齐刷刷把各自的会员卡放到桌子上。   楚溪客哭笑不得:“是我疏忽了,应该给你们送几张的……也不对,你们若想吃丸子汤,说一声就好,哪里还需要特意来店里?”   钟离东曦当即接过话头,说:“果真如此吗?我若想吃了,随时跟鹿崽说一声就行么?”   楚溪客:“……”   其、其实有一种社交礼仪叫客套来着。   楚溪客不说话,钟离东曦也不强求,反倒大度地说:“还是不为难鹿崽了,刚好我最近胃痛犯了,不能总是食荤腥。”   楚溪客一听,顿时紧张起来:“胃痛虽是小毛病,但若是不在意很可能留下病根……不行,你不能吃丸子了,我去给你打两个荷包蛋,加上红糖和豆泡养养胃吧!”   说着就忧心忡忡地跑到小隔间,亲手给钟离东曦做起饭来。   云浮凑到云烟耳边,小声交流:“红糖加荷包蛋不是给小娘子在特殊日子的时候吃的吗,还能养胃呢?”   云烟耿直地说:“殿下很满意,想来会有用。”   云浮扭着脑袋瞅了一眼,可不是么,自家殿下终于不再死气沉沉,看着小郎君的眼神又带上小钩子了呢! 第65章   楚溪客把红糖荷包蛋端上桌, 才猛地反应过来,他又把自己给攻略了。   再这样下去还怎么改变剧情啊!!!   楚溪客决定重塑自我,绝对不能再轻易心软了, 具体表现就是放下碗筷转身就要走。   然而,刚迈出一步, 就听钟离东曦说:“这是什么?”   楚溪客脑袋还没做出反应, 屁股已经坐到了他对面,热情周到地介绍起来:“这是豆泡,之前做暖锅的时候吃过的,只是那次是四四方方的一片, 我担心你不好消化,就切成了细丝。”   钟离东曦笑眯眯地点点头, 夹了一根豆泡丝慢慢咀嚼。   楚溪客的脑袋:不行,我不能再这么看着他了!快回去, 回到隔间,一心搞钱!   楚溪客的屁股:呜呜呜不想动, 万一我走了他再狼吞虎咽怎么办?等到他胃痛犯了,心疼的不还是你吗?   楚溪客的脑袋:好、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那就再看一下下好了, 等他吃完必须走!   于是,楚溪客的屁股就踏踏实实地坐在板凳上了。   钟离东曦丝毫没有表现出穷追不舍的样子, 只是偶尔和楚溪客说一句话, 算是很正常的好友间的聊天。   这无疑大大降低了楚溪客的负罪感。   然而,在旁人看来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小郎君,你家钟离公子过来看你了?”   “到底是新婚燕尔,才分开半天都舍不得啊?”   “当初众目睽睽之下, 钟离公子抱着小郎君亲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俩配得很!”   “什么‘抱着亲’, 明明是捏着下巴亲, 我可是近距离围观来着。”   “……”   相熟的摊贩纷纷调侃起来。   殊不知,这些话就像一根根小针,刺得楚溪客的心酸酸疼疼的。   突然,有人问起:“流水席是定在了八月十六吧?到时候可需要咱们准备什么?”   楚溪客咬了咬唇,鼓起勇气想跟大伙说明亲事取消了,流水席不办了。   钟离东曦先一步开口:“先前的八字合错了,日子没选好,我和鹿崽担心有妨碍,就想着流水席暂时不摆了。”   李婶子忙道:“合该如此。良辰吉日若选不好,要影响一辈子的,千万马虎不得,也不能心急,哪怕等上一年也是有的!”   钟离东曦笑着点点头:“等到新的日子定下来,再给诸位下帖子。”   钟离东曦美得很有攻击性,性格又高冷,来过美食街许多次,从未与人闲聊过。摊贩们觉得他高不可攀,也不敢主动攀谈。如今天这般彼此间笑盈盈地说话,还是头一回。   尤其听到钟离东曦说给他们下帖子,摊贩们恍惚间觉得自己都高雅起来,顿时对钟离东曦更热情了,各家送来的吃食摆了满满一桌子。   楚溪客心头闷闷:“你为什么不跟他们说实话?”   钟离东曦吃了一口甜丝丝的荷包蛋,淡定道:“我说的就是实话。”   楚溪客:“明明亲事已经不成了……”   钟离东曦打断他:“鹿崽,我们已经拜过父母,入了洞房,就是正经的契兄弟了。更何况,户册上我已脱了乐籍,是你楚溪客的人了,你想让太常寺的主事官觉得我是为了脱籍而骗婚吗?”   一句“是你楚溪客的人了”,直直地击中了楚溪客那颗软嘟嘟的小心脏。   “那个,如果被查出来了你我亲事作罢了,会怎么样?”   “改回乐籍,永不还良。”   楚溪客毫不意外地又心软了:“那就暂时不往外说,但是……”   不想听他说“但是”后面的话,钟离东曦转移话题:“想来鹿崽已经知道了,祥云楼的东家就是我。”   果然,这个话题成功引起了楚溪客的注意:“既然你主动提起来,我也就直说了——你已经帮过我很多次了,肉丸的事我不能再劳烦你。”   钟离东曦淡淡一笑,说:“鹿崽这就想错了,这次不是我帮你,而是你在帮祥云楼。”   楚溪客眨了眨眼:“这话从何说起?”   钟离东曦一本正经道:“你知道的,我向来不善经营,自从接手祥云楼竟是连本钱都没赚回来。之所以订购肉丸,也是看上了‘楚记’这个招牌,想着利用这个机会为祥云楼招揽一些回头客。”   楚溪客又眨了眨眼:“你怕不是在哄我吧?”   钟离东曦果断道:“云崖,把祥云楼的账簿拿给小郎君。”   云崖嗖地一下坐直身体:拿还是不拿呢?   楚溪客连忙摆摆手:“不用不用,我信了。”账簿都敢拿出来,可见是真的。   云崖默默松了口气:幸好不用拿,不然这么短时间他怎么编一个假的出来?   这边,钟离东曦又开口了:“鹿崽和祥云楼做生意,大可不必考虑我,只当是帮帮那些厨子和跑堂罢,若祥云楼再这么亏本下去,我只能让他们另找下家了。”   楚溪客一听,立即生出满满的责任感:“就按之前谈的,每日供给祥云楼五十斤肉丸。”   “何时立字据?”   “现、现在?”   钟离东曦招招手,福伯笑眯眯地把写好的契书放到了两人中间,名字都是签好的,只需要按个手印就成。   楚溪客想反悔都不成了。   云字辈四人组:“……”   是谁说自家殿下弱势可怜不值钱的?当场给你们表演一个狠狠拿捏!   ***   既然把话挑明了,钟离东曦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明目张胆利用五公主的及笄礼给楚溪客打广告。   试想一下,堂堂公主的及笄宴,摆了满满一桌丸子是怎样的场景?   偏偏每道丸子的做法还各不相同,并且各自有着美容养颜、滋补润肺、舒筋活血等食疗功效。让人想要挑刺都不成,反倒忍不住赞叹一句:“当真是巧思!”   期间还发生了一则趣闻。   三皇子妃入府多年未有身孕,三皇子顾念祖宗体统,正妻没有生育便坚持不肯纳妾,此举被一部分尊崇礼教的大臣颂扬,还写进了奏疏中。   如今废太子继位无望,二皇子又被幽禁猎宫,三皇子摇身一变成了唯一的储君人选,连带着三皇子妃的肚子也被盯上了。   今上曾借着贤妃的口下达御令,若八月底三皇子妃还不能有孕,就给三皇子选侧妃,还要一口气选四个!   因为此事,三皇子妃近来一直郁郁寡欢。   “三嫂,尝尝这个。”五公主亲手给三皇子妃舀了一个肉丸子。   三皇子妃原本没有胃口,然而是五公主亲手夹的,她怎么也不好拒绝,因此就象征性地咬了一口。   不成想,这肉丸竟内有乾坤,里面居然还包着一个小丸子!   五公主笑盈盈道:“给三嫂道喜了,这是吉兆,三皇兄府上近日必有喜事登门!”   结果,不等宴席结束,三皇子妃就被诊出了喜脉。   今上大喜,当即让起居郎记了下来。   这下,不仅五公主的及笄礼被载入了史册,楚记肉丸子也扬名全京城了。   钟离东曦瞅准时机,挂出了“楚记双喜丸”的招牌,祥云楼日日贵客盈门,都是那些想要沾沾喜气的娘子贵妇们。   这还不单单是赚钱多少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口碑与档次。其余酒楼彻底坐不住了,纷纷联系楚溪客订货。   楚记肉丸的销路彻底打开了。   ***   秋日清晨,雾气朦胧。   楚溪客天不亮就起来,匆匆吃了碗面片汤,骑着小马就往通济坊赶。   今日是通济坊第一次正式开工,他想早些过去,给大伙打打气。   晨风凉飕飕的,雾气很重,楚溪客裹紧身上的披风,摸着黑往前走。时不时有行人路过,多是早起上学的孩童以及挑着担的百姓,都挺辛苦的。   虽然又困又冷,但楚溪客还是没有停下脚步。   通济坊,大杂院。   这个院子不属于私人财产,而是挂在万年县府衙。楚溪客花钱租赁下来,改建了一番。   院子里所有不相干的东西都被清理出去,地上垫了石块,一日打扫三遍,还要洒上清水,就是为了避免扬尘影响食物卫生。   破旧的屋舍和窝棚也拆除了,全部统一盖了新房子。南向的那一面是住宅,供给各家居住,东西两侧分别是两个大通间,一个用来剁肉馅,一个用来煮丸子。   南墙根下搭了一排特殊的棚子,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墙面如同蜂窝一般漏着一排排孔洞,就像现代那种晾晒葡萄干的专用屋子。   实际用途也和晾葡萄干的房屋差不多,专门用来阴干腐竹、粉丝、蔬菜等。这样晾制出来的干货比太阳直晒的口感更好,不会干瘪褪色,也不会发霉变质。   大伙从来没见过这种房子,戏称它为“蜂窝房”。   楚溪客一进门,就收到了热切的注目礼。   每个人都穿上了崭新的制服,守在分给他们的食材或器具旁边,有紧张,有郑重,也有隐隐的兴奋。   楚溪客抓起木槌,在院中的铜锣上重重一敲。   “开工!”   几十号人齐刷刷行动起来。   这边,十几个体格壮硕的男男女女在捶打猪肉;那边,数名上了年纪的老叟和妇人在剥虾剁馅;灶间已经早早地准备上了,肉馅还没有拌好也没关系,他们可以趁这个功夫把粉丝做出来……   楚溪客也没闲着,时不时就被喊过去回答一下问题,或者主动凑到哪个环节帮把手。没一会儿就大汗淋漓了,他却丝毫不觉得疲惫,反倒劲头十足。   上次这么全力以赴地做一件事还是高考那会,楚溪客想考上那所允许养宠物的学校,为的是带桑桑一起上大学。   如今,他已经渐渐偏离了最初的咸鱼计划,但是日子却更充实了,心里也满满当当的。 第66章   五公主的及笄礼让楚溪客脑洞大开。   他不再局限于撒尿肉丸, 接连开发出了大丸包小丸的“双喜丸”、肉丸裹鹌鹑蛋的“福禄丸”、蛋黄酱做馅的“流心丸”,甚至还有山楂馅的“酸甜人生丸”!   楚溪客埋头搞研发,身边的人也都在努力做着力所能及的事。   云柱以往总觉得自己脑子笨, 担心被骗,不愿意跟旁人打交道, 在楚溪客的鼓励下渐渐有了信心, 不用楚溪客出面,他自己就一家肉铺一家肉铺地跑,愣是选出来几家肉质最好、价格也公道的。   楚溪客就十分信任地把采购的活计交给他了。   云柱之前在李记猪肉铺做过工,肉贩们都认识他, 因此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他们还以为我被小郎君辞退了,是去东市找活计的。我就依着小郎君交我的, 把满满一箱钱往他们跟前一亮,说以后每日定一百个猪后腿, 他们的态度就大大不同了!”   回到蔷薇小院,云柱兴奋地说着自己的经历。   家人们原本都在各自忙碌, 此时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认真地听着他说。   就连桑桑也蹲到姜纾身边, 翠绿的眼睛充满好奇地看着云柱。   这就是蔷薇小院的传统了。   云柱说完,云竹便道:“记账的活计就交给我吧, 学中的师兄们也在各处担着账房的职务, 博士们不仅没有阻止,还说可以提前锻炼锻炼,也好为将来做打算。”   楚溪客知道,她这样说是担心自己会拒绝。   其实他根本没有拒绝的意思, 以云竹的智商, 喝口茶的功夫就能把账记好, 根本不用担心她会影响学习。   就这样,账房也有了。   云娘子考虑得最周到:“若只是卖丸子,万一有的食肆味道不好,到头来砸的还是咱们的招牌。若小郎君允准,我便写几份食谱,哪家定了丸子,就附赠一份。”   楚溪客忙道:“云姨把自家食谱白白送出去,岂不是很吃亏?”   云娘子笑笑,说:“从前确实不肯,如今瞧见小郎君有那么多新奇的食谱却从不藏私,便觉得自己不过是敝帚自珍罢了。”   楚溪客嘿嘿一笑:“我那些都是跟别人学来的,和云娘子那些家传的方子不一样。”   云娘子没再多说,只是不声不响地把几样丸子养生汤的做法誊写下来,交给了楚溪客。   身边的每个人都被楚溪客影响着,变化着。   实际上,楚溪客自己也已经走上了和“主角受”完全不同的道路,只是他暂时还没有发现而已。   ***   至此,楚溪客的肉丸批发生意形成了一条完整的链条——   汤老四上门推销,买家下单,云竹统一汇总,楚溪客签订字据,云柱负责采购食材,大杂院按照订单准备足够的数量并负责配送。   值得一提的是,大杂院如今有了正经的名字——楚记肉丸坊。   坊中的雇工一共有三十人,分成了三组,每一组都分工明确。   第一组只负责清洁工作,包括食材、器具以及两个工作间的卫生。这一组主要为上了年纪的老人以及身子不大好的妇人。   第二组只负责捶打猪肉、炮制虾泥。男女各占一半,都是身体健硕、干活利落的,相对的,他们的工钱也会高一些。   第三组则负责煮肉丸、熬皮冻、做馅料。这一组需要一定的烹饪手艺,因此特意遴选了一番,依旧是男女各半。   今日,是楚记肉丸坊第一次独立配送。   先前都是把肉丸送到廊桥美食街,再由云柱送货。如今订单越来越多,云柱一个人送不过来了,楚溪客便定制了十辆小推车,由大杂院直接送货到各家食肆。   大伙都有些紧张,也很兴奋。忙碌了这些天,他们很想看看亲手做的肉丸都送到了什么地方、做了哪些菜。   肉丸煮到五成熟,用细麻布兜装好了放到筐子里。这些大竹筐也是事先洗刷干净的,又用油纸足足垫了三层,最大限度地保障肉丸的卫生。   为了计数方便,楚溪客事先规定好,每个布兜里装十斤,每筐装五兜,这样一来一筐肉丸刚好是五十斤。   十辆小推车齐刷刷排成一列,一眼看去还是挺拉风的。   车子的造型十分独特——   中间一个巨大的轮子,两侧各有一个长条形的车斗,没有车帮,筐子直接挂在车斗上,拆卸、搬运十分方便!   车把由轮轴延伸而来,如同一对开叉的树干,底下还有一个支架,可以防止独轮车翻倒,也能随时停下来休息。   一辆车子挂上六筐肉丸,还有空位。只是楚溪客担心车子太重不好推,这才没让继续挂。   一位姓王的妇人笑呵呵地说:“小郎君不用担心,这车子做得极好,不仅不累人,还能拉着人往前跑!”   楚溪客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王娘子道:“小郎君试试就知道了。”   楚溪客当真试着推了一下,把手抬起来的一瞬间确实有些沉重,等到车子的重心从支架转移到轮轴之后,不仅感觉不到筐子的重量,反而稍稍送一个力,车子就自己往前跑了起来。   “这么神奇的吗?!”   楚溪客一时推上了瘾,满院子乱跑起来。   大伙纷纷笑了,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这个不忌惮他们的过往,将他们拉出泥潭的小郎君,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   “跑腿小分队”去送货了,楚溪客没着急走,想着万一中途发生什么意外,也好及时解决。   出去的人两两一组,一共二十个,剩下的就是负责打扫卫生的清洁组,还有负责记录工时、分发工钱的董书生。   董书生原名并不叫这个,他刚刚搬来的那两年十分颓丧,不愿与人交流,左邻右舍只知道他姓董,是个读书人,因此就“董书生、董书生”地叫了起来。   他原本因为缺了一条腿,最没有希望找到活计,怎么都没想到能成为楚记肉丸坊的管事,因此他十分珍惜这个机会,对楚溪客也很是感激。   旁人都去休息了,董书生还在埋头写写画画。   楚溪客瞅了一眼,发现他居然自制了一个表格,上面写明了每个人的工种和工作量,就连哪个人捶打出来的肉分到了哪个锅里,又送到了哪家食肆都是一一对应的!   打个比方,万一哪家食肆收到的肉丸散了、坏了或者有其他问题,在董书生的表格上一查,立马就能知道这个肉丸经过了哪几个人的手,责任在谁身上!   楚溪客看向董书生的眼神立马不一样了:这妥妥的是个人才啊!   然后他又看了看水缸里映出的自己的影子:能不断吸引到人才的自己,是不是四舍五入也算个人才了?   楚溪客看着董书生,吃吃地笑了起来。   董书生被他瞧得心里发毛,转身躲回屋里了。   旁边坐着几位老妪,似乎担心楚溪客怪罪,你一句我一句地替董书生解释起来。   原来,这董书生不是一般的读书人,而是从太学出来的,还是因为成绩优异被太学特招的那种平民学生。   众所周知,太学中以官员子弟为主,这些人不用参加科举就能派官,而平民子弟学成之后要么回到家乡担任地方小吏,要么就是去往各地的书院任教。   其中,出路最好的则是留在太学,成为助教。但是,太学的助教都要经历层层考核,考过了才能留任。   董书生接连考了三次,每次都是差那么一两名就中了。   原本他不想再考了,但是他的母亲为了他把家乡的田地和祖宅都卖了,千里迢迢来到长安,靠做绣活供他读书。   董书生不想辜负母亲的期待,然而屡考不中又实在没了信心。正赶上一位昔日的同窗帮忙,给他在洛阳的书院谋了一个直讲的名额。   董书生犹豫着是再考一回,还是去洛阳教书。   就在这时,他得知了一个好消息,太学换了新的祭酒,这位赵祭酒是当年名冠京城的姜家才子的老师,为人刚正不阿,在他主持的考试中,没人敢徇私舞弊。   因此,董书生信心倍增,决定再考一回。   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次应考的途中,一辆运送石板的马车将他撞倒,生生轧断了一条腿!   最后,董书生的命虽然保住了,却彻底断了前程——国朝律法,身有残疾者不能做官,包括任教。   正因为这个,董书生才会变得十分敏感,但凡有谁盯着他看,他就会以为对方是在看他的腿。   楚溪客自责道:“是我的错,竟忘了这一点。”其实他是被董书生的才能震惊到了,早就忘了那条腿的事。   一名老妪叹息道:“小郎君无需自责,这也不是你的错,是董书生身子特殊,难免多想。”   另一人道:“唉,也是可怜!为了给他治病,他娘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被屋主赶出来,这才流落到大杂院。”   老妪又道:“真是可惜了,我听董婆子说过,董书生在太学那会儿时常被夫子夸奖的,不知为何考了几次都考不上。”   众人纷纷惋惜起来。   楚溪客心里也缓缓打上一个问号,连考三次,每次都差一两名,真的只是巧合吗?   来不及深想,就听到门外响起辘辘的车轮声,一辆手推车回来了。   楚溪客迎上去:“这么快就回来了?”   推车的是两个年轻的汉子,愤愤不平道:“还差一筐没送完,被野狗帮劫去了!”   野狗帮?   一听就不是啥好人!   楚溪客不认识,大杂院的人却是一副恍然大悟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董书生从屋里出来,心疼道:“他们无非是想要铜钱,给他们便是了,怎么还让他们劫了整整一筐肉丸?”   汉子丢了肉丸,满心愧疚:“也是赶上了,这次碰到的不是那些寻常的小混混,而是他们的头头。那小子难缠得很,我给了他买路钱,他却给我扔回来了。”   楚溪客满心好奇,给了钱还能扔回来,这劫道贼挺有意思啊!   汉子面对楚溪客很是忐忑,支支吾吾道:“那小子说,说他们有手有脚,能偷能抢,不是要饭的……”   楚溪客都给气笑了。这是什么强盗逻辑?有手有脚,能偷能抢,不伸手讨钱,比要饭的就光荣了?   推车的汉子对楚溪客道:“这是我们的错,小郎君别生气,一切损失就从我们的工钱里扣吧!”   楚溪客摆摆手:“不是扣不扣钱的问题……这样,库房里还有两筐备用的,我原本想等你们回来做一锅丸子汤犒劳大伙的,你先拉一筐给买家送去。”   汉子连忙点点头,和同伴搬肉丸去了。   楚溪客帮他们把筐子捆好了,送他们出门,这才转过身问:“那个野狗帮是怎么回事?”   董书生一脸无奈:“一帮半大孩子,都是没爹没娘的,平日里在附近的几个坊间流窜,饥一顿饱一顿的,比小乞儿强不到哪去。”   楚溪客更为惊奇:“那为何方才提起来你们皆是一脸忌惮的样子?”   董书生叹道:“就是因为没爹没娘,又都是孩子,大伙才对他们下不了狠手。而且,那些小子们记仇得很,一旦把他们得罪了,就会像小狼崽子似的盯上你,直到狠狠地报了仇。”   更让人头疼的是,这些孩子不是孤军奋战,而是带着他们的猫猫狗狗一起。那些野猫野狗从小和孩子们四处流浪,比家养的凶残许多。   “尤其是那条大黑背,据说连狼都咬死过!帮主腰上围的那条狼尾巴,就是它的战利品。”   “野狗帮”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董书生叹息一声,总结道:“都是苦孩子,平日里小偷小摸的,也没人跟他们计较。小郎君不必担忧,我之后重新安排一下押车的人,尽量避开他们吧!”   楚溪客皱了皱眉,他小时候日子过得也苦,可没有这么理所当然地偷抢过。   “这次就算了,如果再有下次,我非得会会他们不可。”丸子的生意要常做的,有这么一帮小强盗在旁边虎视眈眈可不成。   董书生执了执手,道:“某代那些小子们谢过小郎君了。不瞒小郎君,我同他们有些私交,稍后我会过去劝说一二。”   楚溪客瞅了他一眼:确认过眼神,有着一颗圣父心没错了。   他从来不觉得“圣父”是个贬义词,因为如果没有像董书生这样的人,上辈子他能不能平安长大都不一定。   但是,任何事都讲究适度,又敏感又拎不清的人,他可不敢放心用。   因此,楚溪客也就不想藏着掖着了:“董叔,我拿你当长辈,因此有些话我想跟你说明,免得之后再发生类似的事,加深误会就不好了。”   董书生似乎意识到楚溪客要说什么,点头道:“小郎君但讲无妨。”   楚溪客清了清嗓子,说:“倘若你的劝说他们不听,再发生野狗帮劫肉丸的事,要怎么办?”   董书生顿了片刻,说:“或者报官,或者私了,都听小郎君的,某绝不横加阻拦。”   楚溪客基本满意,这才说后面的话:“董叔,我一开始就没觉得你有什么特殊的,让你做管事也是因为你读过书,而不是出于别的什么。倘若你没读过书,我可能就把你和王娘子他们安排到一起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董书生浑身一震。   他听懂了,楚溪客的意思是说,他从一开始就没觉得少一条腿有什么特殊的,而是把他看成了和其他人一样的存在,他读过书,就做管事,没读过,就去捶肉或者洗菜,之所以招他并不是因为同情……   董书生最不想要的,就是被同情。   他一切的敏感与自卑,不是因为顽童丢来的石子,闲汉们鄙夷的目光,而是身边人对他的小心翼翼,还有那种“他这辈子完了”的眼神。   董书生是个聪明人,进一步想到了更深层的意思。   不想被当成特殊的存在,自己就得先有一颗平常心,把自己当成普通人,戒掉敏感与自卑。   这番话,于他而言说是有再造之恩都不为过。   董书生执手,对楚溪客深施一礼。   楚溪客当面装了一回人生导师,转过头就像个小蚂蚱一样去跟姜纾显摆了。   其实第一个想到的是钟离东曦,但他还是努力克制住了。   唉!   ***   楚记肉丸订单越来越多,汤老四功不可没。   原本,他拿的是廊桥管理处的一份辛苦钱,推销肉丸纯粹是帮楚溪客的忙。   楚溪客却不这么想,汤老四谈成的单子他都让云竹一笔一笔记着呢,到了月底便当做提成给了他。   汤老四被那沉甸甸的一箱钱震惊到了,推辞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这、这些都赶上干果摊一年的进项了……”   有了这些钱,重阳节包给先生的束脩都能好看许多!   汤老四回家一商量,干脆把干果摊交给妻子打理,做起了专职推销员。   说到这个,还有一个小插曲。   汤家是那种很传统、很保守的门户,汤家娘子进门十年,日日要到婆母房里立规矩,偶尔去后山摘个果子也得有人跟着。   这些事楚溪客时常听汤老四念叨,母亲强势,妻子常受委屈,汤老四夹在中间也为难。   楚溪客早就想建议他把妻子接出来了,只是从前觉得是人家的家务事,这才没插手,刚好有这个机会,楚溪客就用玩笑的语气提了起来。   “汤四哥,这就是你不对了。经营了这些年的干果摊,宁可撤掉都不让嫂子过来,难不成你怕她见过市面之后瞧不上你了不成?”   汤老四同他相处久了,说话也随便起来:“你小小年纪,懂什么?这不是老娘亲不允许么!”   楚溪客眨眨眼:“我懂得怎么心疼自家内人啊!你看,我家小钟离和阿爹就相处得很好,不用立规矩,想出门就出门,婆媳之间和睦了,我在外面做起事来也有奔头,这就叫‘家和万事兴’。”   汤老四被那句“家和万事兴”点醒了,回去之后就把汤老太太和汤家娘子叫到一起,好好地说了一通。   结果就是,汤家娘子欢欢喜喜地过来看摊子了。   她知道是楚溪客在背后出力,亲手纳了两双千层底的布鞋送给他,其中一双是他的尺寸,至于另一双……   “是给你家‘内人’的,鞋底绣着鸳鸯。”汤家娘子笑盈盈地塞给楚溪客,“听夫君说你叫他‘小钟离’,一听就是个可人心的,千万莫要辜负了人家。”   楚溪客心虚地笑笑:“那我就代他多谢四嫂了,回头一定让他穿上!”   说完这话,楚溪客就狗狗祟祟地跑出廊桥,打算找个地方把那对鸳鸯剪掉。   钟离东曦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跟前:“鹿崽就是这么疼自家内人的吗?用得到人家就叫‘小钟离’,用不到的时候鞋子都舍不得给一双?” 第67章   楚溪客有一瞬间的心虚,又很快支棱起来,反将一军:“你跟踪我?”   钟离东曦:“是的。”   楚溪客:“……”   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钟离东曦走近两步, 非常套路地把他堵在墙角,就差红着眼掐脖子了, 但没舍得:“鹿崽, 我只是……太想你了。”   楚溪客拼命告诫自己“别上当别上当他在装可怜”,然而还是被他暗哑的声音刺痛了,不由自主开口:“我一直欠你一个解释,我不想跟你成亲不是因为不喜欢你, 而是有更大的危机要面对,我想把它解决掉, 再谈我们的将来。”   是鼓足了勇气很真诚的坦白了,钟离东曦却只挑自己在意的那一部分听:“你喜欢我?”   楚溪客呆了呆:“重点是……”   “你喜欢我。”钟离东曦终究还是遵循套路掐住了他的腰, “我要再听一遍。”   楚溪客仿佛所有的感知力都汇聚到了腰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炙热, 腿都软了。   “我、我当然喜欢你,从来没假装不喜欢过, 但是,暂时分开一年是为了换取将来的一百年, 你愿意吗?”   钟离东曦没说话, 因为他很贪心,一年也要,将来的一百年也要。   他用做的——微凉的唇压下去,含住了楚溪客的。   这一次不像前两次的“面筋味”那般浅尝辄止, 大有一种把洞房花烛夜要回来的气势, 大开大合, 大肆征伐,不给他的小鹿崽一丝反抗的机会。   这才是柔弱不能自理表象下真正的钟离东曦。   这下,楚溪客腿是真软了,生理性的泪水把一双乌溜溜的眸子浸得水汪汪的,微微喘息的模样软嘟嘟、黏糊糊的,钟离东曦刚刚退开就忍不住又要继续。   楚溪客不干了,努力撑住他胸膛:“你根本没明白我的意思!”   钟离东曦温热的指腹轻轻划过他湿漉漉的眸子,低沉的声音含着笑意:“我自然明白了,不然也不会提前收取一百年之后的好处。”   楚溪客眨了眨眼,显然没懂。   钟离东曦被他呆乎乎的模样可爱到了,再次压下唇收了个好处,这才解释:“既然鹿崽想用一年换取将来的一百年,我是不是也可以把一百年之后的亲亲抱抱挪用到这一年?”   楚溪客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怎么眨都没有想出反驳的话。   “那个,打扰一下……有个急事须得知会小郎君。”一个突兀的声音传过来。   楚溪客瞬间变成煮熟的小虾米——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和亲事没成的对象亲亲抱抱,还被熟人给撞见了!   不想面对,干脆躲进钟离东曦怀里装死。这是最本能的反应了,下意识选择了对他来说最安全的地方。   钟离东曦眉眼含笑,看向汤老四的目光都温和了几分:“何事?”   汤老四呵呵一笑,道:“大杂院那边派人传话,说是野狗帮又劫了一筐肉丸,董书生请示小郎君,是报官还是私了?”   楚溪客瞬间探出小虾头,恢复了搞事业的状态:“我先过去看看。”   楚云和送的那对枣红马兄弟就拴在东门马厩,跑两步就到了。楚溪客那匹叫“小枣子”,四蹄粗壮,肚子也圆滚滚的,一看就是很好养活的样子。   楚溪客如今已经和它混熟了,刚一过去小枣子就主动从马厩里跑出来了。楚溪客熟练地给它套上马鞍,踩着马镫骑上去。   期间,钟离东曦一声不响地陪在他旁边,楚溪客上马的时候他还护了一下,紧接着牵出小枣子的兄弟小红红,翻身而上。   楚溪客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骑马的样子,以往的印象都是他穿着浅色的衣袍,苍白柔弱地坐在牛车里,猛然瞧见他潇洒的动作,眼睛都挪不开了。   以至于并驾齐驱了好一会儿,楚溪客才想起来问:“小红红不是云飞的吗,怎么让你骑了?”   钟离东曦淡淡一笑:“云飞是个孝顺孩子,得知你我的关系后就让给我了,毕竟和小枣子是一对的。”   楚溪客弱弱地反驳:“是兄弟……”   钟离东曦:“对了,云飞特意选了成亲那日当做贺礼送的。”   楚溪客心虚地闭上了嘴。   于是,钟离东曦得以一路陪着他到了通济坊。   董书生已经等在大杂院门口了,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虽然还是免不了担心,但他没有再为野狗帮的那群小子们求情。   这倒让楚溪客对他有了改观,善良,但有度,关键时刻拎得清,这人就能处。   董书生看到来的只有楚溪客和钟离东曦,有些惊讶,这俩人一看就不能打呀!   楚溪客失笑:“该不是去打架吧?”   “说不好。”董书生招招手,叫来十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了野狗帮的落脚地。   之所以叫“落脚地”而不是家或者住处,是因为无论如何美化,那也不能称之为“家”。   不知谁家丢弃的一个牛棚,一根柱子都断了,半个棚顶倾斜下来,随时都有坍塌的风险。   就是这样一个“危棚”,里面却挨挨挤挤地坐着不下三十个孩子,大的看起来十几岁,小的也有五六岁的模样,还有几十只猫猫狗狗,黑的白的杂毛的,凑在一处十分壮观。   此刻,孩子和猫猫狗狗们正围在竹筐旁,狼吞虎咽地吃着里面的肉丸。虽然吃得急却没有争抢,而是很有秩序地你一把我一把,猫猫狗狗同样有一把。   楚溪客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来的路上董书生就跟他大致说了一下野狗帮的情况。   最初的时候,只有一个老乞丐带着一条黑背犬在附近的几个坊间乞讨过活,后来那条黑背犬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一个小娃娃,就是现在野狗帮的小头头,名叫“黑子”。   黑子原本是挺乖一个孩子,前几年还常常扒着学塾的窗户听先生讲学,直到老乞丐被人活活打死,他才性情大变,收拢了其他孩子和猫猫狗狗,成立了野狗帮。   黑子个头挺高,却黑黑瘦瘦的,腰间围着一条脏兮兮的狼尾巴,身边跟的就是那条把他捡回来的黑背犬。   这条犬一看年纪就不小了,脸上的毛都泛白了。别的猫猫狗狗都在哼哼唧唧的吃肉丸的时候,只有它在警惕地观察四周,看到楚溪客一行人靠近,便凶猛地吠叫起来。   黑子理直气壮地迎了上来,朝楚溪客扬扬下巴:“收起你那副怜悯的嘴脸,看不起谁呢?兄弟们有手有脚,能偷能抢,过得好着呢!”   董书生斥道:“黑子,这是平康坊的小郎君,不得无礼。”   少年揉着狗头,吊着眼梢,一副拽上天的模样:“我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认识金吾卫,那又怎么样?你觉得那些当官的有空理会我们这些小蚂蚁吗?就算把我们抓进大牢,还得供着我们吃喝,又捞不到什么好处,你觉得这明显赔本的事他们会干?”   一番话把董书生说得哑口无言。   这就是城中混混们难以治理的根源。   短短两个回合,楚溪客就把对方的性格摸透了,废话不说,直接按照对方的风格来。   “那你说吧,怎么着才能不再惦记楚记肉丸坊?”   黑子意外地瞅了他一眼:“长得小娘兮兮的,说话倒是挺痛快。”   钟离东曦拳头赢了,手腕一翻,一个金豆子弹出去,黑子膝盖一麻,猝不及防地跪到地上。   其余孩子顿时大惊,纷纷围到他身边。   “我没事。”黑子揉了揉刺痛的膝盖,捡起那枚金豆子,不仅没有气急败坏,反而饶有兴致地看向楚溪客,“这玩意是你扔的?”   楚溪客挡在钟离东曦身前,气势十足:“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吗?”   黑子啧了一声:“你刚刚不是问我怎么才能不惦记你家肉丸吗,跟我打一场,你要是赢了,半年之内不仅我不会再去劫你家的车,也不会让其他人劫。”   楚溪客问:“半年之后呢?”   黑子嗤道:“那就再打一场呗!”   身后的孩子们纷纷笑了起来,似乎故意做出嘲弄的模样,帮自家头头壮声势。   楚溪客突然觉得有点好笑,瞧着黑子稚气的眉眼,明显还是个孩子,还有他们努力模仿大人的样子,让人很难不心软。   “好,一言为定。”   话音刚落,就遭到钟离东曦的反对:“我跟他打。”   楚溪客同样反对:“那怎么行?你这样白白弱弱的,还有胃病,不可以跟人打架。”   钟离东曦意味深长地说:“我弱不弱,鹿崽刚刚不是已经知道了,还需要我再证明一下么?”   楚溪客心虚地碰了碰自己红肿的唇瓣,红着脸狡辩:“那是我没有防备……”   钟离东曦勾住他的腰:“那就再证明一下好了。”   “咳!”黑子十分没有眼色地打断,“我说,你们磨叽够了没有,到底谁上?”   “我上。”楚溪客抢先道,“但是现在不行,我需要准备一下。”   黑子难得好说话:“那就三日之后,还是这里见。”   楚溪客点点头,转身就走。   “等等。”黑子把他叫住,扬手一抛,“你的东西。”   楚溪客下意识抓住,是钟离东曦扔出去的那颗金豆子。他奇怪地看向黑子:“这么一颗,能买好几筐肉丸了。”   黑子啧了一声:“我说过了,我们能偷能抢,唯独不接受施舍。”   还真是小孩子,天真地坚守着自以为是的道义,却无法明辨是非。   “我跟那小子相比是不是成熟稳重可爱多了?”楚溪客歪头看向钟离东曦。   钟离东曦微笑颔首:“嗯,可爱多了。”   楚溪客:“……”   明明前面的“成熟稳重”才是重点啊重点! 第68章   钟离东曦把楚溪客送回家。   楚溪客心里不是不甜, 而是不敢让自己甜,因此告别的话也不说一句,扎着脑袋就往家里跑。   钟离东曦抓住他的手:“鹿崽是不是有东西忘了给我?”   楚溪客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告别吻吗?”   钟离东曦眉眼含笑:“是鸳鸯鞋。当然, 鹿崽如果想换成告别吻的话我也不是不能接受。”   正常情况下,楚溪客是绝对不会乖乖把鞋给他的, 然而, 谁能想到他一时过了把嘴瘾结果把自己坑了呢?在鸳鸯鞋和告别吻之间,还是前者危险系数更低一些。   生怕钟离东曦不问自取——又隐隐有些盼他不问自取是怎么回事?楚溪客连忙把心里那个贪恋美色的小人儿压下,主动把鸳鸯鞋从小枣子肚兜里掏出来,塞给钟离东曦, 然后逃也似的跑进了蔷薇小院。   这一天,钟离东曦把人堵在墙角亲了两次, 还听到他的鹿崽亲口承认喜欢他,如今又得了鞋子, 可以心满意足地睡个好觉了。   楚溪客却睡不着了,光着脚跑到姜纾的书房, 差点把正要办事的贺兰康吓出个好歹。   姜纾一把推开贺兰康,关切道:“崽崽有事?”   楚溪客瞧着凌乱可疑的书案, 虚伪地问了一句:“是不是打扰到阿爹和……准娘亲了?”   一句“准娘亲”让贺兰康的大黑脸变成了五颜六色。   姜纾拢好衣襟,水光潋滟的眸子瞧着楚溪客:“跟隔壁那位和好了?”   楚溪客嘴一扁, 扑到他腿边:“阿爹, 他总是诱惑我,你说我要是把持不住不就白折腾了这一回吗?”   贺兰康挑眉道:“这好办,我叫人把你送去北境,他想诱惑你都找不着人了。”   楚溪客一排小眼刀嗖嗖地射向贺兰康:“某人的狼尾巴露出来了, 这还没正式进门呢, 就想迫害原配留下的拖油瓶了。”   贺兰康失笑:“还行, 挺有自知之明,还知道自己是个拖油瓶。”   楚溪客仗着姜纾的宠爱有恃无恐:“那我也是阿爹挂在心尖尖上的拖油瓶。”   贺兰康勾住姜纾的肩:“我还是阿纾放在心坎坎里的糟糠妻呢!”   楚溪客不甘示弱地拖过姜纾的手:“阿爹,我做甜丝丝的糯米小圆子给你吃好不好?糟糠妻不会做的那种哦!”   贺兰康直接把人抱怀里:“阿纾,我把我自己给你吃好不好?”   楚溪客:“……”   战争升级,楚溪客试图抢占有利地形,贺兰康凭借超高的武力值轻轻松松把他丢出去。   楚溪客迅速改变策略,假装摔疼了哭唧唧。姜纾果然心疼了,凑过去检查。   贺兰康戏精上身,直接摔到了姜纾腿上。楚溪客识破他的阴谋,张牙舞爪地扑过去。   桑桑还以为在玩“团团扑”游戏,喵喵叫着加入。有桑桑的地方当然少不了小虎斑啦,于是一家五口就你压我、我压你地滚到一起了。   楚溪客最初纠结的事就这么抛到脑袋后面了。   有桑桑,有阿爹,有了一个家,好吧,勉强再加上一个试图成为他“后娘”的男人,就什么都不怕了。   ***   楚溪客找人约架的消息传遍了蔷薇小院和翠竹大宅。   起因是五公主趴在竹墙上大着嗓门宣传:“听说某人要跟通济坊的小混混打架,用不用本公主找个高手教你两招啊?”   云飞一下子跳起来:“师父跟人约架?什么时候?群架还是单挑?”   云柱也像个小铁塔似的顿顿顿地跑过来,刚刚埋好的竹墙都跟着震了三震:“打架的话就让我上吧,小郎君这小细胳膊小细腿的,伤到了怎么好?”   长辈们紧接着看过来,对比了一下云柱和楚溪客的体型差,纷纷点头。   云字辈四人组也不约而同地趴倒墙头上看热闹。   楚溪客哭笑不得:“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   他既然敢答应下来,肯定是有赢的把握啊,不然上赶着送人头吗?   众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楚溪客拉开架势,朝云柱勾勾手:“来,试试。”   云柱连连后退:“不成不成,我怕伤到小郎君。”   楚溪客啧了一声:“看来不拿出点真本事你们不会相信了。”   说着,就揉身上前,抓住云柱的手腕,借着他挣扎的力道长腿一撩,往他身上一卷,只听“咚”的一声,云柱重重地摔在地上,扬起一片枯叶。   楚溪客稳稳当当地站在旁边。   这速度,这身法,一般人根本没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   “是因为你每日练的那个拳法?”钟离东曦从容地踩在竹梯上,露出半个身子。   唔,同样是趴墙头,怎么钟离公子的动作就这样优美,看起来格外好看呢!   楚溪客小小地花痴了一下,这才点点头,然后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现场来了一段军体拳表演。   贺兰康起初还漫不经心地倚在门廊上,随着楚溪客的动作越发流畅,他的表情也渐渐严肃起来。   将一道拳法看完,贺兰康楼梯都不用,直接抓着围栏翻了下来。   楚溪客吓了一跳,脑门上缓缓升起四个大字——   等、级、压、制。   贺兰康却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捏捏他的胳膊,拍拍他的小腰板,问:“哪儿学的?”   “跟一个不知名的侠士学的。”楚溪客暗搓搓向姜纾求助。   姜纾帮他打圆场:“嗯,对方欠了药钱,就用拳法抵偿。”   这话唬得了别人却骗不过贺兰康,贺兰康单凭姜纾的语气就能判断出这爷俩在胡说八道,不过这不重要。   “这拳法用在军中十分合适,你若愿意贡献出来,我便走枢密院的路子,替你讨些好处。”   楚溪客当即道:“那你能让枢密院订购楚记肉丸吗?要求不高,每天订个百十来斤就行!”   贺兰康笑笑,屈指弹了他个脑瓜崩:“这种时候脑子倒是好使。肉丸提前准备上,免得到时候不够用!”   看在即将到来的小钱钱的面子上,楚溪客自己揉了揉脑门,没跑去找姜纾告状。   这一刻,他顶多敢肖想一下枢密院的食堂会买自家肉丸,怎么都想不到,贺兰康会给他一个怎样的惊喜……   这是后话。   眼下,楚溪客仗着十几年的军体拳功底,成功说服全家人,让他亲自对战野狗帮帮主。   除了钟离东曦。   钟离东曦一脸严肃:“我派人打听过,野狗帮的帮主并不是一般的混混,曾经抚养他长大的那个老乞丐是一位隐姓埋名的骑射高手,此前你与他并未约定是比试拳法还是骑射。”   楚溪客:“所以?”   钟离东曦:“所以,要做两手准备。”   楚溪客松了口气,两手准备就两手准备,只要不以爱的名义阻拦他就行。   钟离东曦确实没打算“以爱的名义”阻拦他,但这不妨碍他“以赢的名义”去爱他。   “鹿崽可曾练过弓箭?倘若对方提出比试骑射怎么办?”   楚溪客道:“那我就要求比拳法。”   钟离东曦道:“不出意外的话,他会退一步提出三局两胜。”   就算一输一赢,还有第三项作为最后的机会。不过,这样一来第三项是优是劣就显得异常重要了。   “鹿崽可想好第三项比什么了吗?”   楚溪客皱着脸权衡半晌,苦恼地发现自己好像除了做饭啥都不行,总不能跟他比试做肉丸吧?   钟离东曦压下上扬的嘴角,好心建议:“其实有一项,鹿崽努努力未必不能赢。”   “什么?”   “弹弓。”   楚溪客刚刚燃起的希望噗嗤一下灭了:“弹弓我也不行啊,每次跟你比都会输。”   “所以,我来教鹿崽。”   钟离东曦自然而然地从竹墙那边翻过来,把弹弓放进楚溪客手里,从装弹珠开始,不紧不慢地教起来。   教到瞄准的时候,楚溪客总是做不好,钟离东曦便抬起双臂,从他身后圈过去,前胸贴着后背,手掌包着指尖,真·手把手教学。   云字辈围观组:“……”   这样的走向,真是一点儿都不意外呢!   ***   三日之期一到,全家出动给楚溪客加油助威,包括桑桑和隐藏在屋顶的小虎斑。   桑桑将满十个月,已经是一只成年猫的样子了,和小时候相比除了更圆更可爱之外,没什么变化。   小虎斑就不同了,明明和桑桑吃的是一样的猫饭——大多时候它还会把好吃的主动让给桑桑——但小家伙就像吃了膨化剂似的,越长越大,还没成年,从头顶到尾巴尖就足有三尺多长了,一身虎斑纹在日头底下银光闪闪,乍一看还真像头银色的小老虎!   随着体型一起增长的是速度和力量。   楚溪客就曾亲眼看到,一块瓦片从屋顶滚下来,眼瞅着就要砸到桑桑,当时小虎斑趴的位置比他还远,却如同闪电一般窜到桑桑身边,一爪将瓦片拍碎。   没错,不是拍飞,而是直接拍得粉碎!   亲眼见证了这一切的楚溪客,从那天起,就再也不敢睡觉的时候抢桑桑了。   脑子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约定的地方不知不觉就到了。   两方人马哗啦啦一站,对比鲜明。   楚溪客这边不说个个锦衣华服吧,至少白白净净,体体面面。尤其是姜纾和钟离东曦,一左一右护在楚溪客身边,让人一瞅就觉得吧,中间这个小郎君肯定特有钱。   野狗帮那边包括帮主黑子在内,穿得破破烂烂,顶着一张张小花脸,就连旁边的猫猫狗狗也是毛色暗淡,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楚溪客都不好意思欺负小孩了:“不然这样,我每日给你们两斤肉丸,这架就别打了。”   黑子拽啦吧唧地抱着胳膊:“怎么,怂了不成?怂了就直说,往后咱们想劫多少就劫多少,你可别叽叽歪歪哭鼻子。”   日行一善计划破灭,楚溪客拉好架势,开打。   打还是不能立即打的。楚溪客心眼比较多,打算开打之前现来点心理战术。   只见他从小推车上拖出来一个用四四方方的小竹片缝成的“护甲”——具体造型参考金缕玉衣——不紧不慢穿到身上,中途还故意笨手笨脚地穿反了。   不出所料,惹来黑子的嘲笑:“什么玩意儿?”   “护甲,没见过吧?”楚溪客贼兮兮地示弱,“我不像你身经百战,为了保命当然要准备得充分一些。”   果然,黑子轻敌了,吊儿郎当地说:“放心,我到时候会手下留情,尽量给你留半条命。”   楚溪客眉眼弯弯:“那就多谢了!”   黑子只觉得眼前一黑,被他灿烂的笑容晃花了眼。   接下来,就和钟离东曦预料得差不多了。   黑子这少年空有一颗孤胆,却没什么脑子。楚溪客稍稍一忽悠,他就放弃自己的骑射优势,答应三局两胜了。   第一局比射箭。   黑子连中十环,野狗帮的孩子们在旁边欢呼雀跃,就连楚溪客等人都不由起了爱才之心,真心实意地鼓起了掌。   黑子大概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待遇,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本能地竖起尖刺,凶巴巴地瞪了他们一眼。   第二局比弹弓。   黑子从来没玩过弹弓,但他没有耍赖,而是很有担当地答应下来,结果可想而知,归功于钟离东曦的贴身指导,楚溪客赢了。   第三局就变得很关键了,比拳法。   楚溪客练过,黑子也练过,这就要看谁技高一筹了。楚溪客自己也看出来了,无论体力、耐力还是对敌经验,他都比不上黑子。   所以,他决定速战速决。   他最擅长的就是那招扫腿卷人了,对方个头越高、重心越靠上赢面越大。   楚溪客到底缺乏经验,好不容易逮住一腴傒个机会,就迫不及待地勾住黑子的脖子,一卷,一甩。不料,黑子太瘦了,楚溪客第三招还没使出来就把他甩飞了。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黑子闷哼一声,软倒在楚溪客脚边。   那一瞬间,楚溪客汗毛都竖起来了,还以为黑子的脖子断了。   那条黑背犬似乎也是这样认为的,突然狂吠一声,凶神恶煞地朝着楚溪客扑过来。   所有的人类反应都慢了半拍,只有同为动物的桑桑速度最快,义无反顾地迈着小短腿冲到楚溪客身前。   但是,它那么胖嘟嘟一团,黑背犬一口就能把它吞掉。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银色的身影如闪电般劈过来,直直地撞向黑背犬的脖子,紧接着狠狠一爪,挠向黑背犬的脸。   黑背犬当即见了血,嗷嗷叫着蜷缩到主人身边。   小虎斑则是如猛虎出山一般迎风而立,将桑桑紧紧地护在肚皮底下。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在场的人类和猫猫狗狗全都傻了眼。   楚溪客反应过来,连忙去查看黑子的情况,打架归打架,他可不想把人给弄死啊!   其余孩子也哇哇大哭着围到黑子身边。   黑子从人堆里站起身,一条胳膊不正常地下垂着,明明疼得直抽气还要维持帅气:“别哭,还没死。”   孩子们哭得更大声了。   楚溪客松了口气,转头去看黑背的伤。   黑子也在看,罕见地露出紧张之色,直到确认只是挠破了皮,这才放松下来。   他扭头看向楚溪客的小虎斑,神色有些复杂:“这白虎是你的?”   楚溪客点点头,白虎就白虎吧,现在也不是解释的时候:“你胳膊是断了还是脱臼了?我带你去看大夫。”   黑子似乎有些意外,继而认命了一般闭了闭眼:“既然你赢了,那就按规矩来。”   说着就单膝跪了下去,完好的那只手捶了捶胸口:“见过帮主!”   其余孩子愣怔了片刻,在黑子的示意下也纷纷单膝跪地,齐刷刷握拳,捶胸口,叫帮主。就……挺中二的。   楚溪客呆住了,说好的只是为了肉丸打一架,怎么一不小心成了帮主? 第69章   楚溪客听一群孩子七嘴八舌地说了好一会儿, 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他随随便便打了一架就成了帮主。   野狗帮有三个规矩:   第一,能偷能抢不讨饭。   第二,如果被偷被抢的人打赢了帮主, 就半年不抢他的东西。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如果挑战者的猫猫狗狗能打赢帮主的黑背犬, 那他就是新帮主!   楚溪客哭笑不得,敢情这个帮主还不是他凭实力得来的,而是沾了小虎斑的光!   为了拒绝这个高大上的身份,楚溪客只得暂时把小虎斑往外推:“这只虎斑猫暂时还不是我家的, 就算它无意中赢了黑背犬也不能说是挑战成功,所以, 我不是你们的新帮主。”   黑子一针见血地问:“那它是谁的?”   楚溪客一下子被问住了,他看了看钟离东曦, 又看了看姜纾,哪个都舍不得坑……   偏偏就在这时候, 桑桑发现他身上的“金缕玉衣”有点好玩,开开心心地把他当成了猫爬架。   小虎斑呢, 向来是桑桑在哪儿它在哪儿,于是一下子跳上了楚溪客的肩膀, 还学着桑桑的样子蹭了蹭楚溪客的脸——差点把楚溪客压得半身不遂!   黑子颇为怨念地瞅着楚溪客, 虽然没说话,但又像什么都说了。   楚溪客反倒心虚起来。   好吧,撇清关系失败,楚溪客只得尝试讲道理:“我就是个卖小吃的, 当不了这么、呃, 厉害的一帮之主。只要你们以后别再抢楚记的送货车, 咱们就井水不犯河水。”   黑子再次捶了捶胸口:“遵命,帮主!我们以后绝对不再碰楚记的车。”   三十几个孩子齐刷刷跟着喊:“遵命,帮主!”   楚溪客:“……”   行叭。   反正话都说明白了(他自认为的),接下来最要紧的是给黑子治胳膊。好在只是脱臼,骨头没事,姜纾就能给他安上。   姜纾一看就是很会念书的人,以往在孩子们眼里就是最鄙夷的对象——不会走路只骑马、吃饭挑食还浪费、打架不行就叫人,还讨厌猫猫狗狗和小孩子,总之就是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   然而,亲眼看到姜纾一按,一扯,又一推,咔哒一声,自家老大、不,前老大的胳膊就完好无损了,孩子们一个个睁大眼睛,肃然起敬。   姜纾叮嘱道:“十日之内不能打架,三十日内不能用力,百日之内都要小心,否则容易形成习惯性脱臼,十石以上的弓别想拉开了。”   听着前面的时候黑子还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直到最后一句,他神色一整,认真地点点头。   有个怕头,就还有救。   姜纾淡淡一笑,随便在路边扯了两把马齿苋,碾碎了给黑子敷到关节处,一看就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对待黑背犬就完全不同了,姜纾不仅从荷包里掏出事先为楚溪客准备的伤药,轻柔地涂到黑背犬的伤口上,还摸了摸头,顺了顺毛,态度如春风般温暖。   神奇的是,看上去凶神恶煞的黑背犬居然毫不抗拒他的触碰,甚至在他离开的时候还主动蹭了蹭他的手!   黑子这个主人都惊呆了,更加觉得楚溪客是个人物——毕竟连这么厉害的人都愿意给他当小弟。   姜纾抱着桑桑上了马。   原本,小虎斑是不肯在除了家人以外的人面前出现的,因此就连云飞、云浮这些人都没见过它。这次为了救楚溪客,确切说是桑桑,小虎斑意外露了面,也就不躲了,当即跳上马背,和桑桑贴贴去了。   孩子们的目光一路追随着这只“小白虎”,如同欢送英雄一般。   楚溪客脱掉那身“金缕玉衣”,也翻身上马打算离开。   不成想,黑子竟三两下收拾出一个脏兮兮的包裹,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紧接着,其余孩子也匆匆忙忙地收拾起来,提着锅的,抓着盆的,抱着猫的,俨然一副搬家的架势。   楚溪客震惊极了:“你们这是做什么?”   黑子绷着一张小黑脸,一本正经地说:“野狗帮的规矩,帮主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   楚溪客努力强调:“我真没想挑战你的帮主之位,今天的事就是一场意外,你们就还和从前一样,成不成?”   黑子拧着眉头,显得有些激动:“输了就是输了,我绝不赖账,帮主也不必拿话试探我,我堂堂一个大男人要是说话不算话,也就不配带着小弟们这些年了!”   楚溪客看着面前这个“大男人”一阵无语:“我真当不了你们的帮主,也没这个时间。”   黑子似乎明白过来:“帮主是不是不想让我们跟着?”   楚溪客用力点头。   黑子沉默了一下,说:“那好,我们就继续住在这里。帮主,一路走好。”   孩子们齐刷刷道:“帮主,一路走好!”   楚溪客差点没被送走。   算了算了,以后遇见了躲着走就好。只要看不到,就是不存在!   ***   事实证明,楚溪客还是太天真了。   第二日,他前脚跨进廊桥美食街,后脚就乌拉拉冲过来一帮告状的。   跑堂伙计忐忑不安:“小郎君快管管吧,不知哪里来了一帮孩子,非说是您的小弟,把我们的活都抢了!”   保洁大叔苦着脸:“勤快倒是真勤快,就是吧,带着那么一帮猫猫狗狗,孩子们在前面抢着擦地,这帮毛崽子在后面脱毛。”   不良人也是一脸无奈:“那些猫儿狗儿的还挺凶,方才一个客人想要赖账,咱们的人还没到,就被那只大黑背踩在了爪下。瞧见的知道它是在抓坏人,不知道还以为咱们纵容恶犬伤人呢!”   孩子们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看到楚溪客便一下子涌了过来,齐刷刷捶胸口。   “见过帮主!”   霎时间,廊桥上方仿佛有一群乌鸦呱呱飞过。   不少客人投来怀疑的视线:“还说跟你们没关系,都叫楚小郎君帮主了!”   楚溪客:“……”   我有冤情我能说吗?   听说孩子们一大早就来了,抢着干了大半晌的活,午饭都没吃,楚溪客又心疼了,请云娘子煮了一锅丸子汤拿给他们吃。   孩子们显然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待遇,一个个小心翼翼地看向黑子。   黑子闻着香喷喷的丸子汤,努力压制住咽口水的冲动,梗着脖子说:“我们有手有脚,能偷能抢——”   “闭嘴。”楚溪客端着大盆在他面前晃了晃,“你们抢了两筐丸子,全是半生不熟的,就不想尝尝煮熟了是什么滋味吗?”   黑子终究没忍住,狠狠地吞了下口水。   孩子们的肚子此起彼伏地唱起了空城计。   楚溪客噗嗤一笑,抵触的情绪消解大半,是真心实意招待他们了:“去水渠边洗洗手,过来吃饭——这是命令。”   黑子重重捶了下胸口:“遵命,帮主!”   孩子们有样学样,齐声道:“遵命,帮主!”   恐怕这是楚溪客继任帮主以来,孩子们叫得最真情实感的一次了。   肉丸真好吃啊!   热乎乎的汤也好好喝!   还有这些不是肉丸的东西,香得要把舌头吞下去了!   这些孩子中,绝大多数人长这么大从来没吃过这种连汤带水的热乎饭。甚至,第一次抢到丸子的时候,他们才知道没有坏掉的肉居然是这个味道。   刚开始,每个人都是狼吞虎咽的,仿佛晚一点就会被打——放在以往确实是这样,抢来的馒头、萝卜甚至生肉都要立刻吃掉,不然很快就会被抓住,肚子填不饱还要挨一顿打。   直到被黑子收进野狗帮,这些孩子的日子才好过一点,但也只是一点点而已。   吃着吃着,孩子们的速度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仔细咀嚼着,认真尝着味道,要把它牢牢记在脑子里,之后再饿肚子的时候想一想,就会不觉得那么饿了,他们平时都是这样做的。   这么好吃的东西,猫猫狗狗也要吃一下,这样的话即使有一天不小心被人打死,也不觉得有遗憾了。   楚溪客毫不意外地心软了。   他就是这么个人啊,倘若孩子们依旧又偷又抢讨人厌,他绝不会当滥好人,偏偏这些还有药可救,他就没办法再冷眼旁观下去了。   “黑子,我问你,帮规里那条‘有手有脚,能偷能抢’能不能改了?”   黑子从丸子汤里抬起头,说:“帮主想改就可以改。”   楚溪客:“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同意当帮主,就能把帮规改成‘有手有脚,自力更生,不许偷抢’吗?”   黑子果断点头。   楚溪客挑了挑眉,就这么简单?   黑子一边吃肉丸一边解释:“谁当帮主谁说了算,这是我从一开始就定下的规矩,只要你能保证自己不饿死。”   因为,野狗帮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抢到食物之后先让猫猫狗狗吃,然后是生病的人,再之后从小到大排列。   黑子最大,所以都是最后一个吃。   “现在最大的是你了,你不带我们去偷去抢,没有足够吃的,就只能饿着。”黑子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楚溪客一拍桌子:“也不看看我是做什么的,还能饿着不成?”   黑子啧了一声:“这样的肉丸汤,你舍得天天让我们吃?”   楚溪客给他画大饼:“只要你答应不偷不抢,好好干活,别说肉丸汤,烤全羊都不在话下。”   孩子们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黑乎乎的小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   楚溪客最初做出这个决定,只是为了拉他们一把,接触之后才发现,这些孩子就是天生的跑腿小哥呀!   首先,他们从记事起就满长安地跑,哪个坊间都有熟人,哪条街巷都认识。只需要培训一下接人待物的规矩,直接就能上岗。   其次,别看他们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跑起来可快了,普通的金吾卫都追不上!   再者,这些孩子基本人手一只猫猫狗狗,还个个凶残又护主,有它们跟着,楚溪客就不担心孩子们遇到危险了。   当然,那些五六岁的就算了,还是留在大杂院养着吧!   既然成了人家名义上的帮主,楚溪客就不好意思再让他们去住那个摇摇欲坠的牛棚了。刚好,大杂院的房子是新盖的,还有一间大通铺空着。   考虑到他们的情况,楚溪客在院子里给猫猫狗狗搭了窝,屋里也放了麻布垫,它们愿意住外面就住外面,愿意和孩子们挤挤就挤挤。   敞敞亮亮一间屋子,屋顶是木椽和瓦片盖成的,不用担心半夜漏雨,也不用在刮大风的日子还要用力扯着,防止屋顶被刮走。   靠近窗户的地方有一排樟木箱子,是给孩子们放私人物品的。箱子表面铺着草席,不打开的时候就能当桌子和书案用。   贴墙垒着一个长长的大炕,炕上铺了一层茅草隔绝灰尘,又铺了一层草席用来打平,再上面还有麻布毡子,最后是宣软的褥子,足有一个拳头那么厚!   孩子们从来没有见过褥子,好奇地问“为什么会有两个被子”,一个被子就好了呀,他们在牛棚或者桥洞住的时候都没有被子,是跟猫猫狗狗住一起的。   小一点的孩子好奇地东看西看,但只是看着,舍不得摸一下,生怕碰脏了。   黑子则躲到屋子后面,把脸埋到黑背的脖子里,无声地哭了起来。   从小到大,他遭受过太多太多恶意,他从来都不害怕,因为习惯了,渐渐养成了想要什么就抢,不要期待别人施舍的观念。点点滴滴的善意反而会让他觉得陌生,惶恐不安,生怕是假的……   楚溪客没去打扰他,默默地离开了大杂院。   回去的路上碰到钟离东曦,他闪着泪花的眼睛被对方看在眼里。   钟离东曦关切道:“鹿崽这是刚从通济坊回来?”   楚溪客点点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么不成熟稳重的一面,随口糊弄了两句就跑走了。   钟离东曦看着他的背影,缓缓笑了,既然他的小鹿崽向来同情弱小,那他不介意让自己变成“弱小”。   “云崖,准备一册祥云楼的账簿,赔到裤子都押上的那种。” 第70章   楚溪客收到信, 林掌柜请他去一趟祥云楼。   楚溪客还以为是送去的肉丸出现了什么问题,因此喜忧参半地放下让他昏昏欲睡的《诗经》过去了。没想到林掌柜没瞧见,却看到了钟离东曦。   钟离东曦面前摆着一个食案, 案上放着一个个造型精美的小碟子,碟中是近来长安十分流行的生鱼脍。   似乎……还有虾?   刀工和摆盘无一不精细, 楚溪客险些没认出来。   他疑惑地看向钟离东曦, 这是唱的哪一出?   “听闻鹿崽前段时间在找虾蛄,刚好,祥云楼的运货船从南边捎来一缸,鹿崽可要坐下来尝尝?”   钟离东曦笑得温润可亲, 却让楚溪客心底发毛,仿佛下一刻就会掉进他挖的坑里。   “我之前找虾蛄是为了做撒尿肉丸, 眼下已经用其他食材代替了,就用不着了……那个, 多谢好意,没别的事的话我就回去念书了。”   钟离东曦勾唇:“鹿崽近来很好学呀!”   不, 我只是今天突然想好好学习了而已,好好学习保平安!   楚溪客已经不动声色地挪到门口了, 再往后迈一步就能转身逃走了。   钟离东曦冷不丁叹了口气,忧伤道:“好吧, 我装不下去了。实话告诉鹿崽, 今日拐弯抹角把你请来,其实是为了求你帮忙。”   楚溪客腰板往上挺了一咪咪:“求我、帮忙?”   他第一反应就是钟离东曦在酝酿什么诡计,但是又有点担心万一他真遇到难事了呢,于是忍不住留下来再观察一下。   钟离东曦非常自然地把懊恼、惭愧、故作洒脱等情绪呈现在脸上, 说:“原本想借助吃鱼脍的机会拉近一下跟鹿崽的关系, 再顺势把这件事说出来, 没想到鹿崽居然避我如蛇蝎,我也就顾不得面子了。”   呃……钟离公子这么光风霁月的人物,居然把内心的小算盘都抖出来了,楚溪客忍不住信了。   “需要我做什么?”既然是帮忙,楚溪客就不能退缩了,于是心安理得地坐到钟离东曦面前。   钟离东曦压下唇边的笑意,给他倒了一杯果酒,腌渍好的鱼脍和虾肉也推到他面前。   楚溪客抓起筷子吃了一口,完全就是下意识的动作,钟离东曦布菜,他理直气壮地吃,如果不是相似的情况经常发生,根本不会如此熟门熟路。   楚溪客突然意识到,虽然和钟离东曦认识的时间还不到一年,可他们已经像家人一样在相处了。   楚溪客心情复杂地咽下那口虾肉,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说吧!”   按照最初的计划,钟离东曦是要拿出那本赔得裤子都押上的假账本给楚溪客看的,让楚溪客心软,继而主动关心他,就像他对待野狗帮那群小崽子一样。   不过,临到头钟离东曦又改主意了,他终究舍不得用欺骗的方式对待他的鹿崽,哪怕是这种无伤大雅的小套路。   于是,钟离东曦改口道:“得益于鹿崽的肉丸,近来祥云楼生意不错,只是如今客人大多集中在一楼的大堂和三楼雅间,二楼一直空着……想让鹿崽帮忙出出主意,看看二楼能做些什么。”   “二楼为何空下来了?”楚溪客话一出口,紧接着就反应过来了。   祥云楼的二楼是一个大通间,之前的掌柜经营的时候偷偷设了一个赌坊,接待的都是那些不方便光明正大去赌的士人阶层,偶尔还会请一些歌舞女妓前来助兴,不能见光的东西很多。   因此,钟离东曦接手后便把赌坊撤了。   之前廊桥美食街刚开张的时候,他为了帮楚溪客的忙,二楼曾短暂地设过一段时间的雅间,之后在楚溪客的巧妙宣传下合作的酒楼食肆越来越多,祥云楼这边的雅间就都集中在了三楼。   这样一来,二楼就又空了下来。   钟离东曦轻叹一声:“总不能继续开赌坊吧?”   “别别别,赌坊可不是什么好的。”楚溪客连忙说,“我想想哈,肯定有更好的赚钱方式……”   钟离东曦把一只甜虾推到楚溪客嘴边:“不急,慢慢想。”   楚溪客一心一意进行头脑风暴,根本没注意凑过来的是什么,只是本能地张开了嘴而已。   钟离东曦看着他嘴上沾着淡色的酱汁,一张一合很是诱人,便不由再次拿起一只虾投喂过去。   楚溪客又吃了。   就这样,一个喂一个吃,两个人诡异地沉浸在这单调却又暧昧的氛围中。   直到,楚溪客一不小心动作超前了,虾肉还没送过来,舌尖就探了出去,意外地舔到了钟离东曦的指尖。   钟离东曦心头一颤。   楚溪客却无知无觉,眼神迷茫,嘴巴机械性地动着,明显就是还在苦思冥想。   钟离东曦抿了抿唇,这一次没有拿虾,而是把自己的手送了过去。   楚溪客和之前一样头稍稍前倾,嘴巴嘟起来,舌尖浅浅探出,卷住虾……呃,没有虾,而是含住了钟离东曦的拇指。   两个人双双一僵。   但各自僵的原因又不太一样。   钟离东曦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那截被柔软和温暖包裹的指腹。   楚溪客则是下意识咬了咬,觉得不对劲,猛地回过神,却没有把牙齿放开,因为已经傻掉了。   钟离东曦看着那张脸从白皙一寸寸变得粉红,之后红色越来越深,生怕他把自己烧熟了,只得率先开口。   “嘴角沾了汤汁……”   “哦,哦哦!”   楚溪客像个小跳蛙,嗖地一下贴到身后的屏风上,刮腻子似的逮住自己的嘴,用力擦。   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彼此尴尬。   钟离东曦心满意足地摩挲着拇指,体贴地藏起眼底的笑意:“可是想到好主意了?”   “啊,确实有了一点想法……”   其实完全没有,因为楚溪客此时脑子疯狂闪现着钟离东曦修长的手指还有青春期捡到的那本不可描述的漫画。   但他不能说啊,如果说什么都没想到却吃了人家的手,很难不被认为是故意的啊!   或许紧张到一定程度真能爆发潜能吧,楚溪客胡乱扫了一眼满桌的鱼片和虾肉,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   “海鲜自助!可以做海鲜自助!”   做吃食生意久了,楚溪客愈加了解眼下的情况,虽然长安十分繁荣,但交通和信息传递依旧十分落后,比如海鲜就没有在平民阶层普及,就算贵胄阶层猎奇食用,也仅限于一些常见的鱼虾和贝类,至于鱿鱼、海胆之类,别说食用,很多人见都没见过。   “可以做海鲜自助,走高端路线,把环境设置得好一些,满足有钱人的猎奇心理,即便运输成本高,也能赚回来。”   关键是,大多数海鲜不需要太过复杂的烹饪技巧就十分美味,一定能征服长安人的味蕾。   有求就有供,倘若祥云楼能把海鲜生意做火了,势必会有人效仿,这样一来,长安城对海鲜的需求量肯定会增加,会有越来越多的商人盯上这块肥肉。   有了竞争,无论运输还是采购的成品都会降下来,继而是更多的海民捕捞交易,甚至开始养殖。总有一天,普通人的餐桌上也能随时可以看到新鲜的海产品。   这就是楚溪客小小的私心了。   “海鲜”只是其中一个亮点,更能吸引顾客的还是“自助”模式。   这也是为什么,楚溪客觉得海鲜自助要走所谓的“高端路线”,烧烤、肉丸都不行。   这个时代人们还是以体力劳动为主,像云柱那样的半大少年一顿饭敞开口吃都能干掉十个拳头大的肉包子,更别说成年男人。倘若是寻常食肆搞“自助”模式,非把店面吃垮了不可。   海鲜自助却不同。   一来,海鲜的价格放在那里,即便是自助的价钱也已经将绝大多数人拒之门外了;二来,能吃得起的那批人,更多的在意的是食物的味道和进餐过程的体验,胡吃海塞的少之又少。   所以,自助就是一个用来吸引客源的形式,不用担心会赔钱。   “刚刚我想到这个主意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也曾犹豫过,‘高端路线’会不会显得咱们嫌贫爱富不地道。转念一想,踏实过日子的百姓也不需要用一顿海鲜来证明自己的身价不是?   “倘若海鲜自助真能让祥云楼赚大钱,完全可以用这些收益摆个粥棚,接济一下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劫富济贫’了。   “不不不,这么说对那些进店的客人又不公平了哈哈哈!或许可以这样,他们每消费一笔,其中一成用来做慈善,这样一来也算是间接帮他们积德行善了。”   楚溪客越说越起劲,滔滔不绝,眉飞色舞。   钟离东曦就认真地听着,偶尔需要他回应的时候,他便适当地搭上一两句。   他根本不在意祥云楼能不能成为“开天辟地头一家做海鲜自助”的酒楼,也不在乎这项生意能给他带来多大利润。   他想要的,不过是能这样看着他的小鹿崽,看到他目光灼灼、欢喜愉悦的模样而已。   ……   等到楚溪客把想法说得差不多了,回过神来才发现,桌上的鱼虾都进了他胃里,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   “那个,我提到这种事就忍不住兴奋……你都听烦了吧?”   钟离东曦笑着摇摇头,语气很是诚恳:“海鲜自助的确是个不错的路子,只是我向来不善经营,东西二京恐怕也请不到擅长此事的掌柜,以后说不得还要麻烦鹿崽。”   楚溪客摇摇头,笑道:“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听说祥云楼有大船,我还盼着能多载一些海鲜回来,说不定我那小小的烧烤摊还能捡个漏。”   钟离东曦眉眼含笑:“那就让他们多进几样,让鹿崽先捡。”   美人一笑,楚溪客就有些招架不住了,挠了挠泛红的耳朵,说:“我得回去背书了,阿爹回来要检查的,上次他还说我若再偷懒就让我去太学上课。”   钟离东曦舍不得就这么放他走,于是顺着他的话挑起新的话题:“鹿崽不想去太学读书?”   楚溪客皱了皱脸:“你还不知道我嘛,浑身上下哪里像是读书的料?”   钟离东曦别有深意地一笑:“鹿崽的‘浑身上下’我还没有机会看遍,因此不好评判。”   楚溪客眨了眨眼,一言不合就开车是怎么回事?   “我走了,再见!”   根本不等钟离东曦起身相送,楚溪客就红着耳朵跑走了。   钟离东曦看着他欢脱的背影,一下子想开了,倘若鹿崽喜欢这种相处方式,那就纵容他一段时间好了,能这么看着他,守着他,让他开开心心的,也不错。   所以,不必急不可耐了。   ……   直到楚溪客跑没了影,云霄才放开中途无数次想往外冲的林掌柜。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此刻,林掌柜终于冲了出来,满面兴奋地对钟离东曦感叹:“奇才啊,小郎君简直就是经商的奇才,如此绝妙的主意,当真令人惊叹!殿下打算何时开始?不然明日、不,今日就派船去东边采买吧!”   钟离东曦微微一笑:“不急,慢一些也没关系。”   林掌柜满心不解,眼睁睁看着钟离东曦转身走了,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去。   云霄摇着折扇,指点道:“林掌柜啊,你这就不懂了不是?你以为殿下的目的是赚钱吗?他明明是想把那个会赚钱的小金疙瘩赚回来!”   林掌柜怔了怔,还是有些不明白。   云霄摇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模样:“总之,不要急就对了。店面装修啊,食谱制定啊,自助制度啊,都要细细地研究一番。今天弄一点,明天弄一点,时不时出点小问题,殿下不就有更多的时间‘请教’小郎君了吗?”   林掌柜好像明白了,但又好像没有完全明白。   云霄摇着折扇,高深莫测地走了。   云浮从树冠里跳下来,笑嘻嘻地躲在拐角处打算吓他一跳。   云霄唇边溢出一丝笑意,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大摇大摆地经过那个拐角。   云浮突然蹿出来。   云霄大惊失色。   云浮叉着腰哈哈大笑:“多少年了,你胆子还是这么小。”   云霄拍拍她的背,免得她像小时候那样笑着笑着就把自己给呛到了:“是啊,我一直没变。”   云浮从上到下瞅了他一遭,笑嘻嘻道:“也不对,我刚刚听到你跟林掌柜说的那些话了,云霄你变了。”   云霄挑眉:“怎么变了?”   云浮眨眨眼:“变得没那么直了。”   云霄:“……” 第71章   这几日, 楚溪客为生活所迫,愣是把自己逼成了时间管理大师。   早早起来,要背书, 要和云娘子一起为全家人准备早饭。原本云娘子舍不得他这么辛苦,不让他插手早饭的事, 楚溪客苦兮兮道:“做饭是乐趣, 读书才辛苦。”   云娘子便笑笑,不再多说。   吃完饭大多时候是被钟离东曦叫走,今日研究店面装修,明日讨论海鲜食谱, 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题,然后钟离东曦还会以“不好意思耽误你这么多时间我请你吃饭吧”为借口, 带他吃各种美食。   因为太好吃了,楚溪客就没舍得拒绝。   中午的时间基本就是见缝插针地往大杂院跑一趟。哪一天他要是不去, 野狗帮的孩子们就会成群结队地跑到廊桥美食街找他,仿佛一天见不到, 他就会跑掉或死掉似的。   孩子们严重营养不良,楚溪客没让他们出去跑腿, 想着先好好养一养,认认字, 再进行礼仪培训。   他对自己的定位原本是老鹰来着, 不知怎么就成了护崽的老母鸡。也是惆怅。   下午基本就是在廊桥美食街度过了,眼瞅着就要入冬,丸子店的顾客越来越多,烧烤摊渐渐冷清下来。   楚溪客琢磨着, 把烧烤改成暖锅, 红泥小火炉, 羊肉涮火锅,坐在廊下看看雪景,想想就挺美的。   总之,他离咸鱼目标是越来越远了。   又是一个薄雾朦胧的早晨,不知谁家的公鸡打起了鸣。   楚溪客猛地坐起身,眼睛还没睁开就去抓床头桌上的书卷,结果摸了个空。   书没放在床头意味着什么?今日休沐,不用背书不用早起不用去廊桥啊啊啊!   一瞬间,楚溪客浑身舒爽,那感觉就像凌晨五点半猛地醒过来要去上早操,扭头看到闹钟发现今天放假一样。   继续睡嘿嘿嘿~   休沐日就是他们全家的放松日,就连姜纾都不会早早起来。每到这一天,最高兴的其实不是楚溪客,而是贺兰康。   不对,贺兰康确切的高兴时间是休沐日的前一天晚上,因为姜纾第二天不用早起……   楚溪客年纪还小,对于成年人的事他表示不太懂嘿嘿嘿~   睡了个回笼觉,肚子差不多饿了,屁股却赖着不肯起来。迷迷糊糊中,楚溪客听到窗户被敲响了。   “咚咚咚、咚——”三短一长,是唠嗑。   唠什么嗑,还是暖乎乎的被子更可爱。   “咚咚咚、咚——”又响了。   楚溪客蒙上脑袋,装死。   东暖阁里住着的不仅有楚溪客,还有桑桑和小虎斑。   小虎斑还小的时候,楚溪客恃强凌弱,每天都把桑桑绑架到自己的被窝里睡觉。自从上次见识过小虎斑一爪制服黑背犬的威力之后,楚溪客再也不敢这么做了。   因此,如今桑桑是和小虎斑一起睡在猫爬架上的猫窝里的——姜纾为了方便桑桑玩耍,把东暖阁的一整面墙给装成了豪华猫爬架。   听到窗户响,桑桑很有责任感地从窝里出来,踩着猫猫专用版小楼梯爬到窗台上,伸出短短的小爪子勾啊勾,把窗户勾开一条缝。   钟离东曦就出现在它的视线里了。   “喵~”桑桑很开心地跟他打招呼。   据蔷薇小院和翠竹大宅的全体人类观察发现,桑桑第一喜欢姜纾,第二喜欢钟离东曦,不过,在楚溪客锲而不舍的小鱼干讨好下,基本能和钟离东曦并列第二了。   钟离东曦从来都是把桑桑当成人类看待,说话也像和人类交流一样。   “鹿崽醒了吗?”   “喵~”   “那麻烦桑桑帮忙叫一下。”   “喵~”   桑桑就尽职尽责地爬到床上去叫楚溪客了。   基本程序就是先伸出毛绒绒的小爪子,轻柔地勾勾他头顶的小呆毛,不醒的话就把脑袋伸进被子里,蹭蹭他的脸,再不醒就要在耳边喵喵叫了。   这时候,如果还不醒的话基本就可以判断是在装傻赖床了,最后还有一个大招就是——放虎斑。   “醒了醒了醒了!”   小虎斑一个大跳,精准地落到楚溪客肚子上,成功把他炸了起来。   楚溪客愤愤不平地揉揉桑桑的小毛脑袋,又毫不客气地弹了小虎斑一个脑瓜崩:“明明是我天天供着你们吃,供着你们喝,你们却颠颠地跑去给别人当小猫腿!”   “喵~”   桑桑表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开开心心地拉着小虎斑去找阿纾爹爹玩了。它已经听到最爱的阿纾爹爹和大个子人类起床的声音了!   楚溪客炸着一头小乱毛,独自面对钟离东曦。   钟离东曦含着笑意:“吵到你了?”   楚溪客任性地点点头,并不打算当个好人:“今日休沐,想再睡一会儿。”   钟离东曦笑意更深:“祥云楼的海船今早回来了,原想问问鹿崽要不要过去捡个漏,既然还想再睡儿那就……”   “大好秋光睡什么睡!等我刷个牙就能出门哈!”   楚溪客窗户都没关就飞快地脱掉睡衣,换上前一晚姜纾帮他准备好的夹袄,话音还绕在屋梁上的时候,人已经跑到了楼下。   钟离东曦则依旧站在窗前,目光怔怔的,回味着方才意外窥见的那抹春光。   “钟离公子,等你哦!”楚溪客站在马厩前招了招手。   钟离东曦闭了闭眼,告诉自己,不必急,只要勤奋浇灌,春暖花开的那一日总会到来。   ***   早起的时候雾气还是稀薄的,打开门的一瞬间,便有浓重的白雾扑面而来,一丈开外的屋舍都看不清了,天地之间皆是浓雾弥漫。   钟离东曦就这样骑着马,仿佛腾云驾雾一般出现在楚溪客面前。   今日的他没有穿着飘逸的广袖白袍,而是换上了圆领的红袍,袖口与腰间都系着玉带,头发也用一顶玉冠束在了头顶,只有两串细小的珊瑚珠子垂坠而下,摇摇曳曳,缭乱人眼。   楚溪客无论看过多少次,都忍不住被他的美色所迷。   钟离东曦很是满意他的反应,不枉他鸡鸣时分就起来沐浴打扮。   “鹿崽。”钟离东曦轻唤一声。   楚溪客卜楞了一下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些:“那个,我去推小车!”   钟离东曦微笑道:“自家商船,看上什么只管点单,我让他们送到家里来。”   楚溪客默默地感叹了一句“财大气粗”,就心安理得地骑上小枣子,和骑着小红红的钟离东曦一起出门了。   每走一段路,楚溪客就忍不住偷偷偏过头,看钟离东曦一眼。   看完之后就拼命告诫自己,要把持住,不能半途而废,最多再等一年就能见分晓了。   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建设,刚好经过一个转弯,钟离东曦夹了夹马腹,走到前面探路,楚溪客的眼睛就又不由自主飘到他宽阔的肩膀上了……   “咕咚——”这是楚溪客吞口水的声音。   “可是饿了?”钟离东曦体贴地帮他找了个借口。   楚溪客不点头就是傻子!   然后,钟离东曦就笑着递过来一个油纸包。   楚溪客下意识接过,目光一顿:“这是美食街那家围炉锅盔吧?”   钟离东曦点点头:“廊桥美食街只在午后营业,我便请锅盔小哥到祥云楼做早点,两头不耽误。”   楚溪客啃了一口,满足地喟叹一声:“前几日还听说做锅盔的小哥要回老家娶媳妇了,我还想着以后吃不到锅盔有点遗憾呢!诶,你怎么说动他的?”   “一说,就动了。”钟离东曦巧妙地回道。   实际上是给了很高的工钱,足够锅盔小哥把母亲和新妇接来长安,赁个小院,和和乐乐地过日子。   楚溪客嘿嘿一笑:“看来你对锅盔是真爱了。”   钟离东曦但笑不语,其实不是锅盔,而是带他吃锅盔的人。   廊桥开业的那日,楚溪客带他吃的第一样小吃就是这家锅盔,所以他不能让围炉锅盔消失在美食街。别说只是租赁小院的工钱,哪怕送个小院出去,他也要把这个摊位留下。   楚溪客对此一无所知,没心没肺地把锅盔啃完,西市就到了。   祥云楼的船自漕渠入京,在西市码头停靠。西市上午不开市,须得拿着市署颁发的令牌才能进入,因此一路走来格外冷清。   直到拐过十字街口,到了西市码头,陡然间热闹起来。   大大小小的船只停了上百条,有两层楼那么高的大船,也有一个人就能撑起来的乌篷小船。   光着膀子的汉子踩着晃晃悠悠的独木板上上下下扛粮食,挑担的小贩沿河吆喝着卖汤面炊饼,模样俏丽的酒家女声音甜美地哼着小调招揽客人,三五成群的商人登上甲板挑选货物,还有梳着朝天揪的孩童举着糖人兴奋地跑来跑去……   楚溪客深深地吸了口这浓浓的人间烟火,这才是他向往的生活!   “哪条船是咱们的?是不是个最大、人最多的那条?”亮晶晶的眼睛看向钟离东曦。   “嗯,是个最大、人最多的那条。”钟离东曦第一次觉得“咱们的”三个字这般动听。   楚溪客张开手臂,兴奋地冲了过去。   等到上了船,看到那一缸缸用活水养着、用冰块镇着的鲍鱼、虾蛄、海胆、蛏子、梭子蟹之后,楚溪客的笑容就更大了。   “鱿鱼!有鱿鱼!”   楚溪客扒着那个水缸舍不得动弹了,脑子里一瞬间飘过烤鱿鱼腿、白灼鱿鱼脑、轰炸大鱿鱼、捞汁小海鲜……   不知道是不是船员没分清,鱿鱼缸里还混着一只狂喷墨汁的大章鱼!   看到章鱼,楚溪客脑子里只有一个选项——   章鱼小丸子!   “钟离公子,你想吃章鱼小丸子吗?我回家做给你吃啊!”少年欢快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码头。   过往行人不觉被这份喜悦感染,秋日晨起的湿冷都消解几分。   钟离东曦看着蹦蹦跳跳,仿佛挖到宝藏一般的少年,笑意爬上眼角眉梢。   原来,喜悦可以这么简单,一条不算大的船,一船不算名贵的海鲜就够了。 第72章   正如钟离东曦所说, 楚溪客前脚到家,后脚就有船工把他挑选的满满一缸海鲜送到了。   钟离东曦也跟着进了门。   楚溪客头顶缓缓升起一个问号。   钟离东曦笑眯眯:“鹿崽不是说要给我做章鱼小丸子吃吗?”   楚溪客:“……”   我现在承认刚刚太兴奋一不留神说顺嘴了还来得及吗?   钟离东曦信步走进小院,坐到了石桌旁。   云飞原本是出来迎接楚溪客的, 乍一看到他还愣了一下。   钟离东曦主动打招呼:“还没吃早饭吧?鹿崽说要做章鱼小丸子。”   云飞再次愣了愣,连忙倒了一盏白开水递给他:“我去帮师父醒炭, 师母您先喝口水。”   一声“师母”叫出来, 云飞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生怕钟离东曦会生气。   不成想,钟离东曦笑得越发和蔼可亲:“好,去忙吧!”   云飞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云浮听到动静趴上竹墙:“主子不回来吃饭啦?”   钟离东曦心情不错地回应她:“鹿崽做章鱼小丸子, 我就在这边吃了。”   云浮亮晶晶的眼睛嗖地一下看向楚溪客,用手指比了一个很小的距离:“小郎君介意多做一丢丢不?”   不等楚溪客回答, 云崖就从云浮旁边冒出来了:“小郎君介意多做两丢丢不?”   然后是云霄:“三丢丢?”   云烟没吭声,但意思很明显了。   楚溪客还能说什么?当然是笑着欢迎他们啦!   于是, 云字辈蹭饭组就熟门熟路地踩着竹梯翻到蔷薇小院来了。   姜纾和贺兰康也从楼上下来了。云娘子母女也过来凑热闹。   两家人一起坐在石桌旁,乖乖巧巧等投喂。   楚溪客只得认命地去做章鱼小丸子了。   这是继洞房花烛夜后两家人第一次齐齐整整地坐到一起, 其实……还挺开心的。   楚溪客怀着美好的心情,做起食物来劲头也是满满的。   以往他是有点害怕处理鱿鱼、章鱼这种滑溜溜的活物的, 这时候却不迟疑了,先一刀结束了鱼兄的痛苦, 然后把章鱼那颗硬硬的牙齿挤出来, 再从脑袋底下的开口处挤出内脏。   楚溪客习惯挤出内脏再清洗,加水和碱面,去除章鱼表面的粘液,再从头到脚, 把能剥的皮给剥了, 多冲洗几次, 放到开水里焯一下,就能切成颗粒备用了。   除了大章鱼外,缸底还有几个乒乓球那么大的小章鱼,楚溪客把章鱼头切掉,把腿整个丢到锅里煮开花,不用切,可以做成“豪华版八爪鱼丸”。   想到家里人吃到的时候惊喜的模样,楚溪客的嘴角就先翘起来了。   “第一锅有‘幸运丸’,看看谁能吃到!”   全家人配合地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钟离东曦走到灶间:“我能做点什么?”   对于家人主动提出帮忙这种事,楚溪客从来不会打击对方的积极性,看了一圈,挑了一个钟离东曦能干的活指给他。   “磕鸡蛋吧,每炉小丸子要用两个鸡蛋,恐怕咱们要烤十炉才够吃。”   “好。”钟离东曦慢条斯理地数出二十个鸡蛋。   他今日穿的束袖胡服,其实不用绑襻膊,但是楚溪客看着他挺拔的身形,不由想起前几日贺兰康帮姜纾和陶泥的时候,姜纾帮贺兰康绑襻膊的亲密模样,楚溪客忍不住心动了。   “我帮你把衣袖绑起来吧,我看你袖口这块玉挺好看的,如果弄脏了就不好了。”他强行找了个理由。   钟离东曦看了眼系得很紧的袖口,从容地把玉扣束袖解下来,让袖口散开,送到楚溪客面前。   “那就有劳鹿崽了。”   楚溪客嘴角翘得老高,欢欢喜喜地拿襻膊去了。   襻膊绑起来也是需要技巧的,楚溪客习惯从双肩绕过去,兜住宽大的衣袖,在背后打个叉,最后把结系在一侧肩头。   他比钟离东曦矮上大半个头,手臂也没有很长,再加上钟离东曦看着瘦,其实肩膀很宽,因此楚溪客的手绕到前面的时候几乎就是贴在钟离东曦身上了。   钟离东曦“诶呀”一声,往前跌了一下。   楚溪客整个人就真的贴上去了。   云字辈围观组:“……”   真是毫不意外的发展啊!   贺兰康眼红了,腻到姜纾身边:“阿纾,我腰带好像松了。”   “来,我给你紧紧。”姜纾笑眯眯地拉住他的腰带扣,用力一扯。   贺兰康“嗷”的一声,龇牙咧嘴:“好、好了,够紧了。”   姜纾笑眯眯:“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够呢?”   贺兰康一副柔柔弱弱喘不过气的样子,靠到姜纾肩上:“再紧,就需要阿纾‘亲口’抢救了。”   姜纾耳朵一红,没好气地把他推开。   小院中一片笑声。   热闹的场景立马吸引了楚溪客的注意,他也不想窝在灶间了,干脆把烧烤炉和案板搬了出来,现做现吆喝。   钟离东曦依旧帮他磕鸡蛋,背上系着和楚溪客情侣款的襻膊,一个人的蝴蝶结在左肩,一个人的蝴蝶结在右肩。   云飞非常识相地跑到远离两个人的地方生炭火去了。   楚溪客一边调面糊一边十分高调地碎碎念。   “我现在做的这个呢,有一个比较专业的名字叫‘章鱼烧粉’,哦,加了水应该叫章鱼烧糊了,是由小麦面粉,小麦面做的淀粉,亲爱的鹿崽亲手提纯的细盐,再加上楚记秘制调味料搅拌而成的。   “不用怀疑,这个章鱼烧粉里确实没有章鱼,也没有其他鱼。不过呢,有咱们俊美无双的钟离公子磕好的公鸡蛋!”   云柱瞪大眼:“公、公鸡蛋?!”   楚溪客朝他抛了个小媚眼:“江湖惯例,物以稀为贵嘛,公鸡蛋做出来的会比母鸡蛋好吃那么一丢丢,待会儿你尝尝就知道了。”   云柱信以为真,一脸期盼的样子。   众人忍俊不禁。   刚好,云飞那边的碳炉烧好了,做小丸子的专用“蛋蛋锅”也预热过了。   这个小锅是当初楚溪客找铁老三定做烧烤炉的时候一并做的,因为特殊的造型一度成为铁匠一条街的笑料,因此被铁老三冠以“蛋蛋锅”这个忧伤的名字。   “现在我要开始刷油了,咱们家都是喜欢吃清淡的口味,所以不用荤油,用豆油就好,刷上薄薄一层,倒上一半章鱼糊糊,然后放上章鱼肉肉,还有幸运款的章鱼八只爪……”   楚溪客十分嚣张地要求道:“闭眼闭眼,我要放幸运爪爪了!”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家人们就憋着笑,很是配合地闭上了眼。   当然,也有云浮这种偷看的,被楚溪客一个媚眼警告,乖乖闭上了。   楚溪客飞快地把八只爪放到其中一个,紧接着撒上菜丝,没有包菜,用小白菜丝代替,再倒上另一半面糊,然后用一根细细长长的竹签团啊团,把洒在外面的面糊团起来,直到每一个小坑坑里都有了一颗圆溜溜的小丸子。   接下来只需要不断翻转就好,直到每一颗丸子表皮都烤成金黄色,就可以盛到碟子上了。   云浮和云崖上来就要抢——倒不是抢了给自己吃,毕竟还有长辈在呢,但是能抢到第一个就会很有成就感呀!   “等等!还没好。”   正宗的章鱼小丸子最后一步要撒各种酱料,最常见的就是番茄酱和沙拉酱,然而没有,楚溪客就搞了点自制的甜面酱和野草莓酱,味道居然也不错。   还有就是很有仪式感的铅笔卷、不是,柴鱼片,这边也没有,楚溪客就征用了几条桑桑的小鱼干,烤成一捏就碎的状态,撒在小丸子上。   “当当当当~出锅!”   云浮和云崖嗖地一下冲上来,嗖嗖嗖,各自扎了一大串,一串给姜纾,一串给贺兰康,然后就是云娘子和钟离东曦,最后仅剩几个,被小辈们一抢而空。   就连云竹都没矜持,在云浮的掩护下抢到两个。   云柱原本没抢到,但是云烟这个做师父的手快呀,分了两个给他。   “多、呼呼,多谢师、呼呼!”云柱边吃边扇风。   楚溪客笑嘻嘻问:“柱子,公鸡蛋做的好吃不?”   云飞笑话自家弟弟:“都‘师呼呼’了,能不好吃吗?”   云柱没空反驳他,迫不及待地把第二颗塞进嘴里。   云娘子从专业的角度评价:“外皮只有薄薄一层是酥脆的,很快就能尝到绵软的内里,还有菜蔬的清爽,以为只有这些的时候,又能尝到鱼肉的弹滑……虽然有酱料辅助,但不会抢走鱼肉的风头。”   “师父,这真的是鱼肉吗?口感很不一样。”云飞好奇道。   楚溪客道:“是章鱼,严格来说不是鱼类。它生活的地方很深,想来那些船工费了很大力气才抓到吧!”   “也是运气。”钟离东曦道,“那处水域遭逢地动,翻上来很多不曾见过的海产品,旁的商船没见过,不敢买,我便叫人多收了一些。”   楚溪客心头一动:“其实可以搞养殖,咱们的海鲜自助、不是,祥云楼的海鲜自助早晚都要开起来,到时候长安城人人吃海鲜,货源就变得很重要了。”   钟离东曦笑笑,体贴地强调道:“好,等‘咱们的海鲜自助’开起来,我就让人去南边看看。”   楚溪客没好意思接话。   满院子的人都看出了这俩人一个毫不避嫌地宠溺,一个不明原因的别扭,真是好笑又辛酸。   也许因为原作者是个吃货吧,《血色皇权》的故事背景虽然模仿的盛唐,但吃食方面还是挺丰富的,尤其是海鲜类,生蚝呀,龙虾呀,鱿鱼啊,这些本来不该在这个时代成为华国餐桌主流的食材居然都出现了!   楚溪客穿书以来头一回感谢原书作者。   章鱼小丸子确实好吃,大家吃得都很满意,第一炉瞬间被抢光,楚溪客虽然没吃到,但是也挺开心的。   当然,他不会真的吃不到。   钟离东曦一直站在烤炉边打下手,早在云浮和云崖出手之前就选中了一颗,悄悄地藏在小碗里。   不过,钟离东曦并没有急着拿给楚溪客,而是瞅准他开始准备第二炉的时候,这才用竹签串了送到他嘴边。   楚溪客腾不出手,就自然而然地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咬下去——   “幸运丸!”   是放了一整个八爪的那个,被他吃到了!楚溪客举着签子在人前炫耀了一圈。   云浮几个羡慕得不要不要的。   长辈们则是看破不说破。   钟离东曦深藏功与名。   楚溪客很是大度地表示:“没事,小八爪鱼还有好几个,每炉放一个,都有机会哈!”   结果,第二炉又被他自己吃到了,依旧是钟离东曦帮他挑的。   云浮真情实感地赞叹:“果然还是小郎君最幸运啊!”   “那是,今天、不,这一年都是我的幸运年!”楚溪客如果脑袋顶上有耳朵,已经得意得抖起来了。   小院中一片笑声。   楚溪客眼睛毓希里也藏满笑意,只要能让身边的人都开开心心的,装傻卖乖一下又怎么了?   ……   云浮很是喜欢章鱼小丸子的口感,一脸期待地问:“小郎君,那个‘海鲜自助’能加上小丸子吗?”   楚溪客点点头:“喜欢就可以加,还有海鲜粥、海鲜炒面,一并作为主食供应,回头和林掌柜商议一下……”   “同我说就行。”钟离东曦道,“你同他说,他还是要让我定夺,不如鹿崽直接跟我说。”   楚溪客还是有点纠结,没有立即点头。   钟离东曦瞄了云浮一眼。   云浮当即捡起助攻的职业操守,说:“小郎君之前不是说设个粥棚嘛,林掌柜近来在忙此事,头发都掉了一大把。虽然他只有三十岁,但是媳妇都没娶上一个,这下更难了,哎!”   楚溪客知道她在开玩笑,但还是忍不住点点头:“行,那我就先照着菜单做几样,你尝尝。”   “好。”钟离东曦微笑颔首。   云浮暗搓搓伸出三根小白爪——三副头面!   钟离东曦淡淡一笑,这就是同意了。   云浮一口吞下一颗小丸子,开心得不得了。   “第三炉,出锅!”   桑桑闻着香味跑过来了。   小虎斑上次为了保护桑桑已经暴露了,所以干脆也不藏了,从屋檐上一跃而下,轻盈地落在桑桑身边。   云字辈四人组外加云家人齐刷刷看过去。   “这个小家伙到底是猫还是虎?”   “之前在哪儿藏着来,竟然一次都没碰见过!”   “有名字了吗?”   楚溪客一厢情愿地点点头:“有了,就叫小虎斑。”   小虎斑从饭盆里抬起头,凉飕飕地瞅了他一眼,明显不是很满意的样子。   “那就小白虎?”   继续凉飕飕。   “虎虎生威?”   “天王盖地虎?”   “银霜踏雪总行了吧?”   小虎斑干脆不理他,低头干饭。   当它把头低下去的时候,头顶那撮桑叶形状的花纹就很明显了。桑桑头顶也有一片,两小只排排坐一对比,形状上竟一模一样,只是小虎斑那个大了一圈。   钟离东曦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声音,下意识就叫了出来:“二桑?”   楚溪客啧啧摇头:“不行不行,‘二桑’也太俗了,听着好像是桑桑后面意外得来的二胎似的,这个臭屁的小家伙怎么可能会喜欢。”   不成想,小虎斑竟然抬起头,看向钟离东曦。   钟离东曦再次开口,语气坚定许多:“二桑。”   “喵呜~”小虎斑十分愉悦地回应。   楚溪客:“……”   这么不给面子的吗?   “喵~”   关键时刻,还得是桑桑小棉袄。小家伙软软地蹭了蹭楚溪客,像是在安慰他。   “二桑就二桑吧,它自己喜欢就好。”   楚溪客顿时妥协了,趁机揉了一把桑桑的小头毛:“麻烦桑桑把阿晚和福伯也叫过来吧,全家团聚,当然是一个都不能少啊!”   桑桑好像真的听懂了,颠颠地跑到竹墙那边去叫了。   然后,福伯和阿晚很快就过来了。   福伯一边被楚溪客搀着翻墙一边诚惶诚恐地念叨:“失礼,真是太失礼了,第一次到小郎君家拜访,居然是翻墙过来的……”   众人忍俊不禁。   阿晚,也就是桑桑的猫妈妈也来了。母子两个蹲在一起,差别还是挺明显的。   阿晚更像这个时代常见的白猫,只在后背和尾巴尖的地方附着几不可查的灰色毛尖。桑桑就是很标准的银渐层了,如果不是剧情的力量很难出现在这个时代。   还有小虎斑,不像这个时代的猫,现代的虎斑猫也长不了那么大个,楚溪客一度怀疑这个小家伙是不是真的有白虎血统。   说起来,《血色皇权》中也没说主角受和主角攻身边有这么两只猫……   楚溪客翻丸子的手突然顿住。   不一样了,终究是不一样了!主角受身边没有猫,也没有这么好的一个家——如果有的话,他也不至于一步步走向悬崖!   楚溪客猛地看向钟离东曦。   这是不是说明,即使他们两个继续在一起,也不会像原书中那样造成许多狗血误会,从而一路连累身边的人帮忙收拾残局,甚至搭上性命?   “鹿崽?”   钟离东曦把一颗小丸子送到楚溪客嘴边,见他迟迟没张嘴,出声提醒。   楚溪客像个小木偶似的脖子咔咔地转过去,琉璃珠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钟离东曦用温热的丸子碰了碰他的嘴,他就一口吞下去,飞快地嚼起来,同时继续盯着钟离东曦。   他心里有一点点松动了,如果、如果钟离东曦再趁机对他亲亲抱抱堵墙角的话,他是不是就可以假装矜持地推拒一下,然后找个机会把洞房花烛夜补上?   福伯看到两个人亲密的样子,笑眯眯地问:“小郎君跟主子和好了?”   楚溪客心里的小人猛点头,同时期待着钟离东曦也点头,如果钟离东曦点头的话,他就可以正式开始考虑走洞房花烛夜的流程了。   不成想,钟离东曦非常冷静地说:“鹿崽说暂时分开一年,我尊重他的意愿,就等一年好了。”   楚溪客:“……”   有必要这么尊重我吗? 第73章   楚溪客在画手抄报。没错,就是小学生每逢节日必留的作业之一——主题手抄报。   不过,楚溪客这个不是为了节日而准备, 而是想正正经经当做“报纸”来发行的,名字就叫《长安食录》。   “我要把它做成一份长安美食地图, 集‘网红探店’、‘美食上新’、‘食肆评价’、‘品评专栏’、‘商务推广’于一体, 无论长安城的百姓,还是南来北往的客商,一份《长安食录》在手,不愁找不到好地方吃饭!”   楚溪客一边东涂涂西抹抹一边喜气洋洋地碎碎念。   钟离东曦敲敲他脑门:“小脑袋瓜里怎么装着这么多新奇主意?”   楚溪客还来不及得意, 又见他看了看手抄报,笑道:“就是画技差强人意了些。”   “这是差强人意了‘些’吗?明明是差强人意了特别多!”   楚溪客大方自黑, 同时毫不手软地把那个应该是菜品的地方涂成黑黑一坨:“我就是先打一个草稿,回头让阿爹帮忙誊一遍。”   “我来吧!”钟离东曦主动接过这个任务, 不过是想和他多一些相处时间。   楚溪客自打从牛角尖里钻出来之后,心态一下子就变了, 至少不会再刻意躲着钟离东曦。   于是,楚溪客动嘴, 钟离东曦动笔,两个人就像一对小学生, 有说有笑地做起了这份手抄报。   钟离东曦一边画, 楚溪客一边在旁边吹彩虹屁:“你画得好快,用色也好看,我看着都想吃了,看来不用等到明日, 今天就能送到书局, 正好能赶上海鲜自助开业!”   是的, 楚溪客之所以选在这时候急急忙忙地编写《长安食录》,就是为了给即将开业的海鲜自助造势。   做宣传嘛,面对不同的受众群体就得有不同的方式。   比如美食街,吃饭的多是平民百姓和来往商户,大街小巷一吆喝就成。海鲜自助既然决定了走所谓的“高端路线”,自然就不能用这种形式了。   楚溪客身边的世家子弟不少,姜纾、贺兰康、楚云和、钟离东曦有一个算一个,尽管性格与爱好大相径庭,但有一个习惯高度一致——   喜欢看报纸,不管是官办邸报还是私人小报,他们每天都会按时按点地看。   所以,楚溪客才想到了这个法子。   就是吧,官办邸报都是靠朝廷的财政支持,没有收益。楚溪客要想发行《长安食录》,不仅得找私人书局,还得自己搭钱印制。   需要说明的是,《血色皇权》中提到的“书局”不是卖书的商店,而是负责编写、印刷及发行书册、邸报的机构。   姜纾名下就有一家书局,原本是姜氏一族负责经营的官方书局,宫变之后就成了姜纾的私产,今上不是没想过收归朝廷,但有贺兰康保驾护航,今上也不好撕破脸,书局就一直这么低低调调地印刷一些话本、小报之类所谓“上不了台面”的读物。   “阿翁,我都想好了,虽然前两期咱们要自己搭钱,但是只要办得好,以后就能当成期刊售卖,还能通过‘商务推广’版块赚到不少广告费……”   楚溪客试图说服姜纾。   没想到,姜纾根本没有阻止的意思,直接把家主令丢给他,让他自己去书局协调。   于是,从找画风合适的雕版师傅,到选纸、调色、装订,楚溪客起早贪黑,亲力亲为,一圈下来把其中的流程全都搞清楚了。   起初,书局管事看他年纪小,并没有很上心,直到楚溪客提出一个震惊全书局的建议——   “你们每次印书都是刻全版吗?为什么不把这些字抠下来,这样印刷新书的时候只需要重新排列一下就好,不用再费劲刻一版了呀!”   从雕版印刷到活字印刷,本是华国科技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就被楚溪客这样轻描淡写地提出来了。   陪在他旁边的钟离东曦震惊了。   书局的管事也震惊了。   那些专研雕版的老师傅们激动得手都抖了:“原来还能这样!竟然还能这样!”   钟离东曦眸色幽深地看着楚溪客:“鹿崽怎么想到的?”   楚溪客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不得了的话,连忙澄清:“不不不,别误会,我也是听说的,据说这种法子是一个叫‘毕昇’的人最先想出来的,我可没有这么大本事……”   对于书局里的人来说,是谁想出来的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兴奋地凑到一起,热烈地讨论起来。   基于这个小插曲,《长安食录》得到了书局的高度重视,蒙混度日了整整十五年的管事和老师傅们终于迸发出年轻时的激情。   至于姜纾会利用这个机会宣传一些什么,就是楚溪客不需要操心的事了。   ***   祥云楼海鲜自助正式开业了!   钟离东曦以一名普通食客的身份走上二楼,随行的还有五公主和阿肆。   为了突出二楼的特殊性,在楚溪客的建议下,钟离东曦命人在祥云楼的东西两侧各安了一个外置楼梯,一来不用经过一楼大堂,二来还能为那些有特殊要求的女客提供便利。   左侧的楼梯有专人看管,只允许女客走,上楼之后直接进雅间,中途不会遇上陌生男客,这就方便了那些尚未出阁的小娘子。   当然,如果不想走左梯也没关系,右侧的楼梯男女不限,直通大堂和另一侧适合家庭聚餐的雅间。   五公主就没什么忌讳,直接跟着两位兄长上了右梯。   从楼梯开始就体现出装修的巧思了,楼梯与栏杆都是实木制成,木栅之间装饰着一个个菱形的雕花图案,画的是各种各样的海鲜,不是装在盘子里的死物,而是在水中生活的模样,有同伴,有水草,还有漂亮的珊瑚礁。   头顶也有新花样。   那是一盏盏栩栩如生的花灯,有水母形状的,有小丑鱼形状的,还有气鼓鼓的河豚形、扇贝形、虎鲸形……一个个花灯摇摇曳曳,形成了一条色彩缤纷的花灯桥。   五公主一路走一路惊叹:“瞧见这个,我都不忍心吃了。”   阿肆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钟离东曦但笑不语,其实眼睛里的骄傲劲儿根本压不住。这些,都是他的鹿崽布置的。   上到二楼,更是耳目一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开放式的后厨,说是“后厨”,实际根本没藏在食肆后面,而是用一个椭圆形的操作台围成了一圈,地方很大,视野也很开阔,客人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人在做什么。   无论大厨还是小学徒都穿着雪白的衣裳,头发也用幞头包起来,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干净,毫无后顾之忧的干净。   那些海鲜有的养在水缸里,还是活蹦乱跳的,有的用冰块镇着——这个时代已经有了用硝石制冰的技术,每一条鱼、每一只虾取出来都是新鲜的,仿佛能闻到海水的气息。   料理台和案板同样井井有条,一尘不染,所有人的工作都是有条不紊地相互配合着——小学徒负责清洗,切墩师傅开膛破肚,再由大厨或蒸或煮或捞汁腌制,最后装盘放到小推车上,由穿着淡蓝制服的跑堂统一上菜。   “三位好,在下是你们的专属服务员,请问三位有预约吗?”一个含笑的声音响起来。   钟离东曦一偏头,就看到了穿着蓝白相间制服的楚溪客。   他所代表的就是除了后厨和跑堂之外的第三个工种——雅间服务员。   虽说是“海鲜自助”,但考虑到这个时代世家子弟们的用餐礼仪,不可能真让他们端着餐盘来回跑,因此楚溪客就另辟蹊径,想到了这个法子。   后厨统一配菜,跑堂推着火锅店那种四层小餐车送到各个雅间门口,再由雅间服务员介绍,客人们自助挑选。   当然,楚溪客并不是真的跳槽到祥云楼做服务员了,而是为了后期培训更全面,所以特意过来把各个工种都体验一遍。   钟离东曦今日以客人的身份出现,也是楚溪客安排的。   看到楚溪客,钟离东曦就毫不迟疑地撇开一双弟妹,站到他身边了:“雅间没有预定,鹿崽喜欢哪个?”   楚溪客暗搓搓给他使了个眼色,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在下今日是三位的专属服务员,客若是没有预定,可选在水一方。”   五公主扬起精致的下巴,调侃:“‘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小郎君特别推荐这个雅间,里面可有‘心上人’啊?”   楚溪客装傻:“心上人没有,海鲜管够。”   钟离东曦笑笑,跟着他走。   雅间的布置也很是独特,有适合三五好友聚餐闲聊的小隔间,由清新的竹木隔成,没有门,只挂着竹帘,帘上绘着各色山水,一看便知道绘制者画工不凡。   还有一种供给家庭聚餐的中等隔间,有门有窗,窗外还有不同的景致,若有孩童可交给服务员照顾,大一些的还能送到专门辟出来的游乐区玩耍。   考虑到古人多宴饮,楚溪客便把每月初一、十五的日子空出来,若有人预定小宴,可选择这些时候。   在水一方是一个中等雅间,临窗远眺可以看到一条清溪蜿蜒而过。   客人落座,首先是极有仪式感的“选餐具”环节。   一共有四种餐具,亲民而价格便宜的陶器、颇受文人雅士追捧的瓷器,还有贵胄阶层用来彰显品格的漆器,另外楚溪客又结合祥云楼的装修风格,设计了一套竹木为主的“原始风”餐具。   一套餐具中包括筷子、汤匙、调料碟和餐盘等,但凡客人选中哪样,接下来他面前就都是这种。   “我们三个可以选不一样的吗?”五公主问。   楚溪客道:“当然可以,本店以满足客的需求为先。”   于是,五公主就非常调皮地把除了漆器之外的另外三样各来了一套。   钟离东曦选了楚溪客喜欢的瓷器,五公主选了野趣十足的竹木,阿肆等着他们挑完,才憨憨地接过看起来最古朴的陶器。   楚溪客把餐具递给阿肆,心情有些复杂。   最初,他把阿肆当成了主角攻,一度十分庆幸自己不可能喜欢上他,同时又千方百计躲着他,免得他对自己产生好感,就连阿肆来烧烤摊买肉串,楚溪客都没给过他好脸色。   如今回想起来,楚溪客觉得挺对不住他的。   因此,第一道例汤上来,楚溪客就越过钟离东曦,先问的阿肆:“第一道养胃汤,咱们这边有多种选择,桂圆鳕鱼汤、蚕豆鱼胶汤、萝卜扇贝汤、党参花蛤汤……敢问皇长子,您想来哪样?”   阿肆一直以为楚溪客讨厌自己,此刻突然被搭话,颇有些受宠若惊:“可、可以都要吗?”   楚溪客嘴角一抽,道:“原则上可以,但是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在下还是要提醒一句,后面还有诸多菜品,若是只喝汤就把肚子填饱,接下来的更多美味就没有机会尝到了。”   “没关系,我胃口大,都能吃完!”阿肆在心里早把楚溪客当大嫂了,因此努力想给楚溪客留下一个好印象。   他能想到的留下好印象的方式就是把他推荐的菜品全都吃一遍,以示重视。   钟离东曦没打算提醒他,谁让他的鹿崽先问这个家伙,而不是他呢!   养胃的热汤稍稍喝两口,便是生鱼脍了。   之所以把这道菜放在前面,就是为了让客人的味蕾在没有遭受后面的各种煎炒烹炸的刺激之前,尝一尝真正鲜美的海洋的味道。   说是生鱼脍,其实不只鱼,还有鲜虾和贝类。   钟离东曦选了楚溪客推荐的甜虾,五公主反其道而行,选了楚溪客最不推荐的海蛎子,阿肆和前面一样,海胆、鱼片、鱼籽酱等全都来了一份,还吃得兴致勃勃。   楚溪客都不知道要不要劝他了。   第三道菜是红肉类。   这也是海鲜自助中唯一和海鲜无关的菜品,之所以要定这一道菜,主要是考虑到长安人的肠胃情况,没有吃惯海鲜的人,如果第一次吃这么多海味而没有熟悉的食物垫底,很容易引发身体不适。   除此之外,楚溪客还考虑到了那些对海鲜过敏的人,在第一个养胃汤环节便告知了注意事项,并安排了大夫和紧急救治方案。   红肉系列中,有本地人熟悉的烤羊肉、炖猪脚、红烧猪五花,还有烤乳鸽、醉鹌鹑、卤煮大鹅等。   钟离东曦要了一只烤乳鸽,并夹下一条软嫩的鸽腿送到楚溪客嘴边。   楚溪客不肯吃,他就执着地举着。直到把五公主和阿肆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楚溪客没办法,只得往雅间里躲了躲,边嚼边说:“这是违反规定的知不知道?培训的时候我就说了,偷吃餐食或者接受客人的赠予都要记过,还要扣钱。”   钟离东曦温声道:“无妨,我给鹿崽补上。”   楚溪客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心里却是甜丝丝的。   五公主一阵牙酸,心里对钟离东曦的盲目崇拜一点点碎掉了——搞事业不香吗,干嘛这么想不开要做个恋爱脑?!   阿肆的想法很单纯,阿兄喜欢的,他也喜欢。   为了表忠心,他还想每样都来一份。楚溪客一个眼刀扫过去,阿肆才收回跃跃欲试的小爪子,怂唧唧一笑,竟有几分呆萌劲儿。   楚溪客憋着笑一脸严肃的模样,还真就有了那么点“大嫂”的样子。   接下来就是第四道菜了,也是祥云楼海鲜自助的重头戏——   海鲜锅。   首先,每个人可以得到一个直径一尺左右的小铜锅,里面放着清汤、骨汤、菌汤、红枣银耳等不同的锅底,再有就是一个圆形大瓷盘,用来拼装海鲜和蔬菜。   跑堂推着四层小车跑过来,车上摆着一个个陶盆,盆中放着冰块,冰上放着各种各样的海鲜。   客人说:“我来两只青虾。”服务员就会帮他夹两只虾。客人又说:“再来一对螃蟹。”服务员就会从装蟹的冰盆里选一对。就这样一只只选下去,直到把偌大的盘子装满为止。   除了海鲜,还有配着海鲜一起吃的蔬菜,比如香菇、青笋、萝卜干等,同样是客人点什么服务员帮忙夹什么。   对于服务员来说确实忙碌了些,但是想到每位客人的餐费以及自己能拿到的提成,他们恨不得一天能接待八百位!   其实吃到海鲜锅这部分,大多数客人已经饱了,后面的主食系列——海鲜面、海鲜粥、章鱼小丸子等,就是尝尝鲜罢了。   只是,十个里有九个这么浅浅一尝就给陷进去了,遗憾自己前面吃太多,错过了这样的美味。   有了遗憾,就有了下次再来的机会不是?   主食之后还有消食果茶,是楚溪客和祥云楼的茶点师傅一起研究出来的,以应季水果为主,加入合适的药材,有点像现代的凉茶,也有点像奶茶。   总之,对于客人们来说又是新奇的体验。   临到出门,热情的门童还会送上一份外带小食,或者是几粒章鱼小丸子,或者是一串轰炸大鱿鱼,也有客人得到了一兜小点心,每个人都不一样,打开无不惊喜。   这就又激起了长安贵胄们“集邮”的乐趣。   短短一顿饭的功夫,祥云楼海鲜自助的名头就在长安贵胄圈里传开了。   正如楚溪客所说,与海鲜的味道相比,这些人更在乎的是过程中的体验,还有享受到的服务。   这一点,祥云楼无疑是满分。   就在众人都在好奇海鲜自助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第一期《长安食录》刊印完成了。   楚溪客按照最初的计划,第一期报纸免费送给美食街那些消费能力不俗的熟客,非常大方地为祥云楼引流。   他还用足足半个版面对海鲜自助进行介绍,又偏偏在最吊人胃口的地方戛然而止。   凡是看到这期《长安食录》的人,仿佛在那一行行文字中看到了一双双勾人的手,迫不及待地被勾进了祥云楼。   第二日,祥云楼雅间就被悉数预定出去。   至此,祥云楼海鲜自助一炮而红。   楚溪客没想到,它还能红得发紫。   起因源于一场意外。   这天,楚溪客体验的是管事一职。钟离东曦不远不近地陪着,能随时看到他,又没有上前打扰。   楚溪客十分满意。   正穿着管事的制服四处巡视,突然听到儿童游乐区那边传来一阵喧哗。   楚溪客紧走两步,就看到一个穿着跑堂制服的少年拉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想把对方从蹦蹦床上拖下来。   没想到,那个小孩子看着瘦瘦小小的,力气却很大,跑堂拖了半天没拖动,反倒摔了个屁股墩。那孩子皮猴似的,做鬼脸嘲笑他。   “怎么回事?”楚溪客端出管事的威严。   跑堂看到他,一脸委屈:“这个小子不是咱们楼里的客人,偏偏还要霸着蹦蹦床,不许其余孩子玩。”   楚溪客问:“你想怎么做?”   跑堂仿佛回到了培训时,紧张地答道:“把他赶走,让客人家的孩子过来玩……”   楚溪客摇摇头,说:“首先,你确定他不是楼中的客人吗?倘若他是,为了不让你去找家长告状故意跟你说不是,你就这么把他赶走了,回头客人找来,你如何交代?”   跑堂面露愧色,道:“我、我没想到这一点……”   楚溪客又道:“就算他当真不是客人,这么小一个孩子,你把他赶到大街上,是想让他被车马撞到,还是干脆被人贩子拐走?”   跑堂吓了一跳,连连摇头:“不,不是的,我绝无此意!倘若如此,我这辈子都会良心难安的!”   楚溪客面色稍缓:“知道良心难安就成。不过,这也不怪你,这种情况培训的时候确实没有考虑到……这样,你负责把他送到家人身边吧,若能做到,工钱就不扣了,还会奖励你一串钱。”   跑堂连忙应下,拉着孩子到雅间里去问了。   楚溪客发现,这个跑堂很聪明,他没有一个雅间挨一个地问,而是先问了外面的服务员,确定里面是家庭聚餐或者有已婚的娘子才会带着孩子进去辨认。   那个孩子也是有趣,他也不吭声,就像故意逗这个跑堂似的,就这么跟着他走。   直到问了一圈下来,确实没有客人丢孩子。   跑堂过来找楚溪客,楚溪客指了指楼下一家水粉铺子:“不妨去那边问问。”   这家水粉铺子正对着祥云楼的木梯,若是有孩子跟着大人过来挑选胭脂水粉,等得无聊了,看到这边有趣的楼梯和花灯确实很容易被吸引过来。   果然,跑堂刚一下楼,水粉铺子里就冲出来一位惊慌失措的妇人,旁边还跟着个哭哭啼啼的小丫鬟。   跑堂极有眼力,拉上孩子就奔妇人过去了,果然那妇人一把将孩子搂在怀中,又很快收敛了神色,端庄地向跑堂道谢。   跑堂指了指身后的祥云楼,表面是在说孩子跑丢的原因,实际巧妙地把二楼的海鲜自助和儿童游乐区介绍了一番。   那孩子也是猴精猴精的,脆生生道:“里面可好玩了,有长长的可以滑下来的东西,还有一蹦好高的那个,我在家里都没有见过!阿娘饿了没有?咱们也进去用餐吧!”   跑堂借机道:“六岁以下的孩童免费,六岁以上十四岁以下的半价,随行仆役可在一楼等候,有免费的茶点供应。”   妇人稍稍迟疑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道:“我是为了感谢你帮我照看幺儿。”   跑堂热情道:“不会让您失望的!”   结果就是,妇人不仅没有失望,还送给祥云楼一个大大的惊喜。   《长安食录》第二期,楚溪客留出了一个征稿专栏,原本他担心没人投稿,找了几个写话本的书生当托,没想到会收到一首诗。   那是一首赞叹海鲜自助菜品精美、服务周到的诗句,用词精炼,表达到位,还能借食物暗喻人生百味,一下子就把立意拔高了。   就连姜纾都赞叹不已。   楚溪客看了一下署名:梅韬韬。   “原来是她,怪不得。”姜纾笑着点点头,继续举着那则小诗细细品味。   楚溪客好奇道:“梅韬韬是谁啊,听着像个女子。”   贺兰康酸溜溜道:“可不就是女子么,当年还说过以她之才名,非姜家小郎不能入幕呢!”   阿爹的暗恋者?楚溪客顿时更有兴趣了。   在贺兰康醋味冲天的解释中,楚溪客才了解到,梅韬韬曾是一代名伎,卖艺不卖身的那种,尤擅作诗行令,单就诗名来说,不亚于姜纾。   有趣的是,她十分仰慕姜纾,据说还传出过可为了姜家小郎还良的话,只是后来姜家一朝蒙难,梅韬韬也销声匿迹了。   谁都没想到,她已嫁为人妇,夫君还考中了进士,在偏远的黔州为官数载,中秋之前才刚刚迁回长安。   十几年来,梅韬韬从未有诗文流出,发在《长安食录》上的这一首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复出之作”。   楚溪客腾地站起来,把喋喋不休的贺兰康吓了一跳:“又不是你情敌,你激动什么?”   当然是为了即将到手的小钱钱!   楚溪客骑上小枣子,快马加鞭跑到姜氏书局:“加印!赶紧加印!印上一百、不,一千份!印完拿到各大书院门口,还有伎馆、茶肆这种附庸风雅的地方去卖,把梅韬韬的诗放到最显眼的地方!”   事实证明,楚溪客还是太保守了,或者说,他对这个时代名伎的影响力一无所知。   那些年少时追捧过梅韬韬的人不是死了,只是成年了,反而有了更大的话语权和更强的购买力。   他们是一份份地买吗?   不,他们恨不得有几份买几份!   梅韬韬夸赞的食肆,他们能不上赶着光顾吗?   别说有点贵,哪怕一掷千金又何妨?!   祥云楼的预定,瞬间爆满。 第74章   祥云楼的海鲜自助步入正轨, 唯一需要烦恼的就是用什么样的姿势数钱了,楚溪客功成身退。   刚好,大杂院那边传来消息, 孩子们闲不下去了,已经开始和跑腿小分队抢活干了。   楚溪客只得把培训计划提前。   首先要找一个负责培训的老师。这次筹备自助海鲜的时候, 他帮祥云楼培训了一批员工, 其中有几个性子稳重,学得不错,楚溪客打算从这批人里挑。   他先跟林掌柜说了一下。   林掌柜看了一下名单,当即道:“这几个都是咱们楼里签了长工的, 有的卖身契都在主子手里,小郎君瞧上哪个, 直接把人带走就成。”   楚溪客笑笑,说:“之所以跟掌柜说一声, 就是想听听他们自己的意愿,毕竟海鲜自助生意不错, 他们可以拿到丰厚的提成,不一定愿意改行。”   林掌柜是一路从跑堂做上来的, 见多了那些不把奴仆当人看的东家,如今听到楚溪客这番话, 一时感慨:“小郎君仁善, 某代那几个小的多谢您了。”   楚溪客摆摆手,等着他去叫人。   很快,几个少年就都站在他面前了,其中有门童, 有跑堂, 有服务员, 也有后厨的学徒。   正如他方才所说,得知他的来意之后,半数以上的人扎下了脑袋,显然不想走。   另外一半念着他先前培训指点的情分,没有直接拒绝,而是问道:“走了还能回来不?或者只在休沐的时候过去一日,平日里还在祥云楼做工。”   楚溪客摇摇头:“你们也看到了,今日有祥云楼、廊桥美食街,再加一个大杂院,之后还会有越来越多的地方需要进行员工培训。我既然想选人,就想挑个能长久做下去的,若有人愿意,届时我不仅会把人领走,还要把他的工签或身契转到通济坊大杂院。”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通济坊是什么地方?整个一偏僻破落坊,跟平康坊一比就是乡下!把身契转过去,能有平康坊赚得多吗?   这下,就连剩下的一半人也不说话了。   角落处,一个瘦削的身影冒出来,问:“小郎君,您看我成吗?”   楚溪客扭头一看,这不就是之前接待梅韬韬的那个小跑堂吗?   梅韬韬的幼子从水粉铺跑出来,到祥云楼的儿童区玩蹦蹦床,如果不是这个小跑堂把人送回去,又能言善辩地争取一番,梅韬韬可没机会吃上海鲜自助,还写了一首诗!   可以说,海鲜自助如今火上加火,这个小跑堂功不可没。   “你叫……蒲柳?”   楚溪客想起了他的履历,是个孤儿,出自洛阳慈幼局,两个月前才来的长安,在寺庙了借住了一个月,趁着祥云楼招工的机会,跟林掌柜签了死契,培训的时候表现得中规中矩,不爱跟人打交道,但做事比较细心,各项成绩也很平均,所以楚溪客才把他放在了儿童游乐区。   蒲柳似乎没想到楚溪客会记得自己,表情有些奇怪,不像是被记住名字的欣慰,反倒显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惊慌。   楚溪客没有错过他这一瞬间的反应,确认道:“你想好了吗,要去通济坊做培训师?”   蒲柳迟疑了一下,问:“‘培训师’就是教习吗?”   楚溪客笑着点点头:“对,就是这个意思,就像我之前培训你们一样,你过去之后有一群调皮捣蛋的孩子做学生。”   蒲柳沉默了片刻,最终下定决心:“我愿意跟小郎君走。”   放在几日前,如果蒲柳突然站出来,楚溪客不一定满意,毕竟他在培训的时候表现得不算突出,一副不愿意跟人打交道的样子,楚溪客会怀疑蒲柳能揄郗不能胜任培训师的工作。   不过,回想起他和梅韬韬交涉的经过,楚溪客又发现他善于观察,深谙人心,每一句话都说到了点子上,以至于连梅韬韬这般阅人无数的才女都心甘情愿进了楼。   这少年似乎在藏拙。   所以,楚溪客愿意给他一个机会:“那就收拾一下行李吧,我和林掌柜转契约。”   蒲柳应了声,当即下楼去收拾了,之前的迟疑和犹豫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楚溪客越发觉得怪异了。   ***   孩子们就像长了狗鼻子,楚溪客一出现在大杂院,这些小家伙闻着他的味围了上来。   “拜见帮主!”一边喊还要一边做那个中二的手势。   楚溪客习以为常,就是有点丢脸。   蒲柳吓了一跳,险些以为自己误入了某个邪恶的组织,一瞬间有种拔腿跑掉的冲动。   他学着孩子们的样子捶了捶胸,表情一言难尽:“以后,我也要这样吗?”   楚溪客连连摆手:“千万别!你最好能培训他们一下,让他们把这中二毛病给改了。”   蒲柳很是松了口气,“中二”是啥他不知道,但“毛病”这俩字他深感赞同:“我努力。”   “大恩不言谢。”楚溪客玩笑般执了执手。   蒲柳噗嗤一笑,提了一路的心顿时放了下来,黑瘦的小脸竟显出几分属于女子的明艳。   楚溪客那股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不过,来不及多想,裁缝铺就把制服送来了——楚溪客提前请人给孩子们量了尺寸,今日刚好做出来。   蒲柳跟着王娘子去挑选住处了,楚溪客把孩子们叫出来试衣裳。   他提前跟黑子商量过,是留在大杂院做肉丸,还是出去送货跑腿,黑子毫不犹豫选了后者。他选好了,其余孩子不用说,纷纷和他做出同样的选择。   今日把裁缝请来,就是为了给这些即将上岗的“跑腿小哥”做制服。   说起来,也是黑子这些人给了楚溪客灵感,偌大的长安城像这样的孩子还有很多,他没有足够的财力日日施粥救济,但可以给他们提供一份工作。   他能想到的就是跑腿小哥。   餐食外送在长安城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跑腿的多是店里的跑堂伙计,服务不够专业,也没有形成规模。   楚溪客想要做一家专门的跑腿机构,把整个长安城的生意吃下来。不光是酒楼食肆、茶点铺子,还有药铺、花圃等,凡是需要送货的地方,他都想尽力争取过来。   所以,他要让孩子们穿着统一的制服走街串巷,让“楚记”这个符号深入人心,让“跑腿”、“外卖”成为长安城的时尚。   这就是楚溪客的野心了。   楚溪客沉浸在对未来事业版图的畅想中,孩子们也因为有了新衣裳开心不已。   吃过苦的孩子,表达开心的方式也是另类的,比如黑子:“我们一年长一截,衣裳做得这么贴身,明年就不能穿了。人家会过日子的主母都晓得把袖子和裤腿做长一截,帮主一看就是不会过日子的。”   楚溪客抬手敲了下他脑门:“有新衣穿还叽叽歪歪?”   黑子捂着脑袋,一脸高冷地走了,实际是走到水缸旁边,偷偷看自己的倒影呢!   其余孩子也凑在一起,你扯扯我的袖口,我碰碰你的衣襟,明明都是一样的,他们却兴奋地找着彼此的不同。   “我的袖子上有一根线头!”   “我的领子上有一个小扣!”   “我的也有!我的扣子还是蓝色的!”   “……”   他们认真找着,仔细看着,用力辨认着各自衣服上的特色。孩子们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拥有属于自己的新衣服,所以要努力记清楚。   楚溪客没有打扰他们,给了他们足够多的时间去体味这一刻的欣喜。   在街头流浪的孩子中,大多数都十二岁以上了,再小的,要么被收养在慈幼局,要么早就活不下去了。野狗帮倒是有四个不满十岁的,多亏了黑子定下的规矩——每次抢来吃的,从小到大分。   这四个小孩子最小的四岁,最大的八岁,楚溪客没打算让他们去跑腿,因此也就没给他们做制服。   大孩子们兴高采烈地试衣裳的时候,他们就不吵不闹地守在一旁,局促地揪着打着补丁的衣角,羡慕地看着。   有一个孩子走到黑子身边,小心翼翼地伸出黑乎乎的小手,似乎想要摸一摸,又生怕碰坏了似的。   黑子看到了,眼中的喜色收敛起来,揉揉小家伙的头,说:“等我赚了钱,也给你们做身新衣裳。”   孩子眼睛一亮,随后又摇摇头,软软糯糯地说:“不、不用做新衣,给大黑买肉吃……”   黑子酷酷地说:“肉会买,新衣裳也少不了。”   楚溪客欣慰地笑了,指了指裁缝手上的另一个大包袱,调侃道:“不如,先把这四件赊给你可好?”   裁缝配合地解开包袱,露出四件簇新的小夹袄,蓝底黄边,和大孩子们的制服刚好相反。   黑子努力维持着酷酷的模样,嘴角却压不住了。   其余孩子反应过来,兴奋地把四个小家伙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说着:“你们也有新衣!大家都有!”   那模样,比他们自己得了新衣还高兴。   蒲柳安置好行李出来,刚好看到这一幕,看向楚溪客的目光有些复杂。   黑子本能地意识到不对劲,面色不善道:“帮主,他是干嘛的?”   楚溪客抬手勾了下蒲柳的肩膀,想借此机会把他隆重地介绍给大家。   没想到,蒲柳反应极大,楚溪客还没碰到他,他就猛地躲开了。   楚溪客一愣,连忙收回手:“抱歉,是我唐突了。”   蒲柳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慌忙解释:“抱歉,小郎君,我以为……有马蜂。”   黑子冷声道:“什么节气了,还有马蜂?你该不会以为帮主要打你吧?你刚刚那反应分明就是跟人打架打惯了的!”   楚溪客没有辜负黑子的好意,等着蒲柳的解释。   蒲柳咬了咬唇,似乎认命了似的,说:“对,我以前就是经常打架,但都是旁人欺负我,我不得已才还手。”   楚溪客心里打了个问号。   不过,他还是笑了笑,说:“只要来了这儿不再打架就行。方才我是想跟孩子们介绍一下你,既如此,就由你自己来说说吧!”   蒲柳暗暗舒了口气,转而对孩子们道:“诸位好,我叫蒲柳,之后将会是你们的教习……”   话没说完,黑子就嗤笑一声:“就你,还教习?你打得过我吗?”   蒲柳不怒不愠,沉稳地说:“小郎君让我过来,是为了教导诸位接人待物的礼数,又不是打架,我需要打得过你吗?”   黑子翻了个白眼,明显就是不服气:“帮主,我不反对你找个人来教我们,但我觉得这个人不对劲,能不能换一个?”   楚溪客正要打圆场,蒲柳便上前一步,对黑子道:“你是不是非要我跟你打一架你才会好好学?”   黑子挑眉:“你想跟我比划比划?来呀!”   蒲柳冷静道:“我初来乍到,不想闹得太难看。这样好了,就比一招,规则我来定,我若是赢了,你以后都得听我的。”   黑子似乎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输,当即道:“口气倒是不小。你要是输了,就趁早离我家帮主远点!”   蒲柳比了个“请”的手势。   黑子活动了下手腕,还不忘脱去身上的新制服。   楚溪客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单看两个人的态度,他已经预料到这场比试的结果了。   按照蒲柳定下的规则,两个人相对而站,同时出手,只用一招,谁能把对方撂倒算谁赢。   楚溪客懒洋洋地宣布:“开始。”   黑子率先动起来,一个错步就要抓蒲柳的肩。   蒲柳脚下没动,而是整个人直直地面向地上扑倒,将将落地的一瞬间,腰身一扭,抓住黑子的脚踝,紧接着身体像是没有骨头一般揉身而上,将黑子绊倒在地。   楚溪客情不自禁叫了声“好”。   直到摔了满脸土,黑子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输的。   蒲柳云淡风轻地掸了掸衣角,居高临下地看着黑子:“服了没?”   黑子深深地吸了口气,大声道:“小的们,列队,听新教习训话!”   “遵命!”孩子们齐声应下,诚惶诚恐地看向蒲柳。   蒲柳很有风度地送给他们一个如春风般温暖的笑容。   孩子们更加战战兢兢。   楚溪客噗嗤一笑,黑子这小子别看脑子不行,好在说话算数,蒲柳有头脑有手段,他可以放心了,暂时的。   他对蒲柳的底细更加好奇。   于是,楚溪客跑回家找钟离东曦打听情况去了。   蔷薇小院。   楚溪客趴在窗户上,朝着对面的钟离东曦叽叽咕咕一通说,直到把这一天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才问:“我听林掌柜说,蒲柳是签了长契的,这人的底细你应该查过吧,有问题不?”   钟离东曦隔着窗口递给他一盏蜂蜜水,看着他喝下,慢悠悠道:“确实有点问题。”   楚溪客嗓门拔高:“还真有问题啊?”   钟离东曦被他生动的表情逗笑了,招招手:“附耳过来。”   楚溪客还真就探着身子,乖乖把脑袋侧过去了。   钟离东曦看着他白白嫩嫩的小耳朵,笑意加深,贴过去低声说了句什么。   楚溪客嗖地一下看向他:“怪不得呢,他居然能做出那样的动作!”   两个人贴得很近,楚溪客冷不丁扭过头,柔软的唇瓣好巧不巧擦过钟离东曦直挺的鼻子。   就像一个吻。   如果算的话,这就是楚溪客头一回主动亲吻钟离东曦。钟离东曦眸色沉沉地盯着楚溪客。   正常情况下,楚溪客脸皮挺厚的,让他大大方方亲上去都不在话下。然而此刻,被钟离东曦这样直直地盯着,那浓重炙热的目光仿佛要把他的衣裳烧光光……   楚溪客怂了,要跑。   钟离东曦先一步扣住他的后脑,就这么隔着两扇窗户,亲了上去。 第75章   一吻结束, 楚溪客垂下了眼,在钟离东曦看来像是在生闷气。   钟离东曦慌了,连忙认错:“鹿崽, 抱歉,我……”   “你是在预支一年后的利息吗?”楚溪客抬起眼, 水润的眸子望着他。   钟离东曦:“……嗯。”   楚溪客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转身关上了窗户。   钟离东曦炙热中含着缱绻笑意的目光被隔绝在窗扇之外,楚溪客这才卸掉强装的镇定,一下子滚到地上。   他抬起手,碰了碰被钟离东曦捏到的下巴, 又带着几分好奇移到嘴巴上,戳了戳, 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嘴巴很好吃,直到钟离东曦用行动“告诉”他。   “怎么办, 还是很喜欢他……”   楚溪客滚啊滚,滚到猫窝旁, 把呼呼大睡的桑桑拖出来,揉着小猫脑袋碎碎念。   “不, 应该说,更喜欢了。”   如果没有经历这次“分手”, 他还会坚持认为自己是被钟离东曦的外表迷住了, 倘若有一个比钟离东曦更好看的人出现,他分分钟就会变心。   但是,经过洞房那一晚,他在佛堂里自己一个人的时候, 就已经感受到了, 他对钟离东曦的喜欢不仅仅是“忠于颜值”这么肤浅。   明知道钟离东曦在见缝插针地接近他, 他又何尝不是情不自禁地在妥协呢?   “如果,我是说如果哈,我跟钟离公子立即和好的话,会不会再次卷入剧情的魔咒?”   楚溪客躺在地板上,把桑桑举在头顶,神色认真地请教。   桑桑是只温柔又绅士的猫猫,即便中途被吵醒也没有任何闹脾气的样子,而是用毛乎乎的小爪子拍了拍楚溪客的胸口,像是在安慰他。   “桑桑是说让我长点心吗?”   楚溪客如此解读:“也对,真男人就该以事业为重。那就按照原计划,多多赚钱,把原著中的大决战平安度过再说。”   “喵~”   如果桑桑会说话,八成想要告诉他,自己只是爪子太短,只能碰到他胸口……   楚溪客却就此支棱起来,一心一意搞事业去了。   他回忆了一下《血色皇权》中的时间线,这一年冬天没发生什么重要剧情,因为攻受之间处于感情升温的阶段,两个人多是天天腻腻、酱酱酿酿的情节,主角受没作妖,主角攻没受刺激,也就没机会搞什么狗血情节了。   直到明年二三月间,因为科举的缘故,从太学到朝堂会有一次大动荡。   如今姜纾在太学任教,楚溪客不得不提起重视。他自知脑子不够用做不了什么大事,只能多多赚钱,以备不时之需。   祥云楼的海鲜自助给了楚溪客三成红利——钟离东曦想给他五成来着,楚溪客坚决不要,两个人一通角逐,最后楚溪客勉强收下三成,算是“技术入股”。   再有就是廊桥美食街的两个摊位,毕竟是小本生意,赚不到大钱,但维持一家人的小康生活足够了。   大头收入还是楚记肉丸坊。   正如楚溪客所预料的,“薄利多销搞批发”当真是一门闷声发大财的买卖,别看一兜丸子赚不了多少,但是架不住量大呀!   如今,楚溪客的肉丸批发业务已经从万年县扩展到了长安县,就连永和坊、常安坊这些偏僻的地方也有了楚记肉丸的踪影。   还有一位洛阳的商人找到楚溪客,打算从他家进货,带到洛阳去卖。考虑到保鲜的问题,楚溪客暂时没有答应。   当然,只是暂时的,一旦让他想到好的保鲜方法,别说洛阳,就是卖到波斯都行!   生意越做越大,大杂院的人手早就不足了,中途接连招了两拨,基本都是熟人介绍的,可以信任。   为了干活方便,楚溪客把大杂院旁边的院子也租了下来,照着大杂院的规模重新装修了一番,并在墙上开出一个月亮门,改成了两进的院落。   妇人们带着孩子们住在里院,男人们住在外院,顺便看着库房。   野狗帮的猫猫狗狗们也没闲着。   自从有了猫,大杂院里的老鼠灭族的灭族,搬家的搬家,丸子坊里一根老鼠毛都见不着!   狗子们则是白天黑夜地巡逻,把偌大的院落守得铁桶一般,中途不是没有人上房爬墙,试图偷学到撒尿肉丸的方子,结果,刚一露头,就见大黑背腾地一下跳上墙头,一通狂吠,直接把那人给吓尿了。   总之,一切都在朝着楚溪客期待的方向发展。   今日,野狗帮、不,应该叫“楚记跑腿小分队”了,礼仪培训顺利结束,少年们要正式执行护送肉丸的任务了!   楚溪客特意早来了半个时辰,没想到少年们比他动作还快,早就穿好制服等在小推车前了。   王娘子笑道:“这些小崽子,一大早就睡不着了,催着我们也早早起来,把肉丸做好。这不,已经装到车上了,就等着往外送呢!”   “帮主,可以出发了吗?”   少年们一个个昂首挺胸,目光灼灼地望着楚溪客。就连一向傲气的黑子,也难掩激动。   楚溪客拍拍黑子的肩,一句废话没有,朗声道:“楚记跑腿小分队,出击!”   “嗷!”   “喵呜!”   “汪汪!”   改头换面的少年郎,意气风发地推着小车,迎着太阳出发了!   黑子跑到门口,又回过头看向蒲柳:“别忘了咱俩的赌约。”   蒲柳微笑道:“嗯,忘不了,只要你保证一旬之内不跟客人起冲突,我就再跟你比一次。”   王娘子掩唇一笑,对楚溪客道:“蒲柳这孩子是个有主意的,这些时日全靠着各种各样的小计谋压制那小子。”   楚溪客哭笑不得地朝蒲柳点点头:“辛苦你了。”   “小郎君言重了,孩子们很听话,不辛苦。”蒲柳顿了一下,带着几分小心问,“如今野狗帮培训结束,不知接下来小郎君有何安排?”   想到钟离东曦跟他说的蒲柳的底细,楚溪客猜到,他是在为自己的前程担忧,于是毫不遮掩地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没了野狗帮,还有野猫帮、野驴帮,长安城需要工作的孩子不知凡几,少不了要让你费心了。”   蒲柳当即松了口气,忙道:“不,我很喜欢大杂院,王娘子也很照顾我,能继续留下来,我很愿意……多谢小郎君!”   楚溪客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客气。   王娘子显然也很喜欢蒲柳,说了几句让他安心的话。   这边,有人招呼王娘子搭把手,蒲柳并没有因为自己是培训师就觉得和自己无关,当即向楚溪客告了声罪,跟着王娘子一起去了。   楚溪客瞧着他和大杂院的人有说有笑的模样,也挺欣慰的。   就希望他能安安心心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吧,未来不必再遭受那些白眼与欺凌。   库房旁边原本有个小小的杂物间,大杂院扩建之后就空了下来,董书生把它清理出来,当成了账房兼书房。   此刻,他正在屋里教四个孩子写大字。   这四个孩子从出生起就被丢弃了,没有名字,平时孩子们都是“最小的、第二小的、第三小的”这样叫。   黑子请楚溪客这个新帮主给他们起个名字,楚溪客想了大半个晚上,写了满满一页寓意美好的四字词语,孩子偏偏一致选择了为了凑齐队形硬添上的那个——   财源滚滚。   于是,四个孩子就分别叫小财、小源、大滚和小滚了。   楚溪客:“……”   看着四个小家伙欢喜的模样,他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就是委屈了董书生这个视金钱如粪土的读书人,每次点名的时候都难以启齿。   此刻,晨起的日光照进窗户里,洒在董书生清瘦的身子上,他拄着拐杖,一摇一摆地游走在四张小小的书桌旁,耐心地纠正着孩子们的坐姿。孩子们挺着小腰板,努力握着笔,稚气的小脸上满是认真。   楚溪客看着这一幕,突然理解了一个词——   岁月静好。   董书生对上他的目光,温和地笑笑,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   楚溪客紧走两步,随手拿了两个草墩,看着董书生安稳坐下,他才坐了。未免伤到董书生的自尊心,整个过程楚溪客尽量做得自然。   董书生毫不介意的样子,还捶了捶腿,主动说:“往年这个时节,这条腿早就疼得动不了了,今年好了很多。还要感谢小郎君,让王娘子给了我那个敷腿的方子。”   楚溪客眨眨眼:“王娘子跟你说了?”   董书生温和地笑笑,露出几分调侃:“小郎君特意叮嘱了王娘子,她怎么会把你供出来?是我自己猜的,毕竟,除了小郎君,就没人这么关心我的腿,还有能力找到这么好的方子了。”   楚溪客轻咳一声,笑道:“有用就行。”   董书生目光温和地看着他,缓缓言道:“自从上回小郎君骂醒我,我已经不再自怨自艾,所以,往后小郎君大可不必如此小心,对旁人如何,对我也便如何就好。”   楚溪客着实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改变,不由露出几分赞赏,爽快地点点头。   董书生道:“我看小郎君在新院那边留了几个大通铺,是不是又有孩子要来了?”   楚溪客点头道:“董先生观察入微,我确实有这个想法,就是一直没想到怎么去招揽,担心对方不信我,也怕遇到居心不良的。”   这么一想,能误打误撞碰上野狗帮这些孩子,还真是走了猫狗运!   “小郎君若信得过,此事便交给我吧!”董书生平静地说。   楚溪客忙道:“我知道你心地善良,想帮助更多孩子,等到把他们接过来你再教导也是一样的,实在不必如此奔波。”   董书生笑笑说:“小郎君不必担心,我如今已经好多了,不只身体,还有心态。更何况,孙膑不良于行尚能有兵法传世,司马迁遭受酷刑依旧著书写史,某虽然没有这等先贤的大才能,但也想利用区区残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也不枉读了那些圣贤道理。”   楚溪客默默竖起大拇指。   同样是形容“做力所能及的事”,为什么人家就能又有排比又有举例,说出来的话就这么好听呢?   “先生有这样的才华,窝在这个小小的肉丸坊里做管事浪费了,合该开个学塾,教书育人才好。”   董书生指了指屋内练大字的孩子,玩笑道:“这不是已经开了学塾,在教书育人了吗?”   楚溪客跟着笑笑,实际心里挺不是滋味,他特意让姜纾帮忙打听了一下,当年董书生在太学里很被看好,没有考中助教十分可惜。   不知道将来有没有机会,废除“身有残疾不能为官”的律令,让每一个才华满腹的人都能学有所用。   ***   楚溪客回到蔷薇小院,发现隔壁大宅的人都过来了,众人正围在石桌旁,看云竹算账。   云竹如今在算学学了一种新式算法,不需要用算盘,手指稍微动一动,就把一道极其复杂的题目理清了。   云崖瞧着有趣,把祥云楼的账簿也搬了过来,和她一起算。算着算着,俩人就比试起来。   楚溪客这才知道,云崖最大的本事不是收集八卦,而是算账。   他那双手就像天生为了打算盘而生的,修长有力,还十分灵活,旁人的眼睛还没看清,他的手就已经飞快地动了起来,那速度,几乎挥出道道残影!   有那么一两次,他竟赢过了云竹!   云竹也不由认真起来。   楚溪客强行加入:“算我一个,别的不行,算账我还是有些天赋的!”   他一来,原本紧张的气氛顿时带上几分喜感。   楚溪客还极有自信,风风火火地取来草纸,又拿了根自制的碳条笔,一本正经地宣布:“我准备好了!”   姜纾作为裁判,微笑着写下一个题目。   云竹手指微动,云崖噼里啪啦打键盘,楚溪客则是埋头苦写,一串串阿拉伯数字落到纸上。   云竹咦了一声:“敢问小郎君,这是什么算法?”   楚溪客毫不脸红地说:“这是代替数字的符号……阿爹教我的。”   姜纾点了点头,淡定背锅。   云竹出于算学高材生的敏感,一时沉浸在这神秘的“符号”中,让云崖赢了一局。   楚溪客也将将算出来,和云崖只差了一步。他也不懊恼,而是笑嘻嘻地说:“再来一次,我不说话了,一定能赢!”   众人配合地起哄。   姜纾又写了一道题。   本着想要测试楚溪客的想法,这次需要用到一个公式,楚溪客没上过大学,根本不会,云崖在这方面也弱一些,结果是云竹赢了。   楚溪客:“再来!”   姜纾笑着写下第三道。   这一次,题目并不难,只是基本的加减乘除,只是数字有些大,需要算上好一会儿。   云崖是最吃亏的,指腹都给磨热乎了。   云竹看起来一派轻松,只是一时间也没有立即得出答案。   钟离东曦不着痕迹地站到楚溪客身后,飞快地在楚溪客后背写了什么。   楚溪客脱口而出:“三十七贯又八文!”   姜纾笑着宣布:“这一局,崽崽胜。”   “耶!”   楚溪客欢呼起来,还搞怪地冲到云崖面前,和他握了握手:“承让承让。”   然后是云竹,楚溪客没有真握,而是抓着小娘子的衣袖,上下晃晃:“承让承让。”   众人一通笑。   云浮凑到云霄耳边,悄悄说:“我方才看到是殿下告诉小郎君答案的!还有三娘,明明已经算出来了,为什么不说?”   云霄晃晃折扇,神秘一笑:“这就是小郎君的天赋了。”   太子殿下上赶着帮忙作弊,云竹心甘情愿相让,所有人都乐意宠着他、配合他,这才是最无敌的天赋吧! 第76章   别看董书生性格温温和和的,办起事来却是风风火火,一旬尚未过完, 他就给楚溪客传信,说空着的几个大通铺快要住满了。   这就意味着, 他少说收拢了上百个孩子!   楚溪客难以置信地赶往通济坊, 刚一进院就看到了更让他难以置信的一幕——   原本煮肉丸的大锅,此刻咕嘟嘟烧着开水,热腾腾的水气弥漫着偌大的院子,十几个大盆一溜摆开, 一个盆里装着一个小孩,每个盆旁边还排着好几个!   这边, 王娘子一手按着个小娃娃,一手拿着块搓澡布, 捶猪肉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只把孩子搓得龇牙咧嘴。   那边, 一个光屁股小孩满院子乱窜,边跑边喊:“我不洗!洗干净会被煮了吃!”黑子凶神恶煞地追在后面:“就你这二两肉, 还不够大黑背塞牙缝的,就算真煮小孩也不会选你!”   另一头, 几个孩子围着一个大盆, 一下子欢呼起来:“黑了黑了!水黑了!”紧接着又喊:“白了白了!洗白了!”   突然,有个小孩“咦”了一声,指着盆里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娃,说:“她长得跟我们不一样!”   蒲柳原本正在锅里舀水, 听到这话一下子冲了过去, 也不顾小娃娃身上满是水渍, 张开手臂就把小家伙抱住了,然后凶巴巴地冲围观的孩子说:“男女授受不亲,你们不许看!”   哦,原来盆里是个小女娃。   说起来,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里,很少会有女娃,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也会被人牙子捡走,转头卖进伎馆等处。   蒲柳神色不太正常,紧张地抱着小女娃进了屋,并且不许任何人跟。   黑子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皱了皱眉:“还男女授受不亲,你不也是汉子吗?”   ……   楚溪客震惊于这热闹的场景,好一会儿没回过神。   董书生拄着拐杖走过来,有些兴奋,也有些不好意思:“一下子多了这些人,恐怕要吃掉很多粮食了……”   楚溪客依旧处在震惊之中,机械性地摇摇头:“不,挺好的,辛苦你了。”   这话说得真情实感,短短十日,董书生就瘦了一圈,身上的衣裳都快挂不住了。好在,他看上去精神头不错,状态甚至比之前还要好一些,楚溪客这才没有太过担心。   董书生滔滔不绝地跟楚溪客说着这些天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遇到每一个孩子的过程。他仿佛找到了新的人生理想,一下子有了干劲。   楚溪客从震惊,到敬佩,郑重地说道:“以后这件事就拜托给先生了,人越多越好,不拘年龄大小,粮食管够!”   董书生顿了下,继而执手,深深一揖:“小郎君高义,某必不负所托。”   楚溪客还了一礼,彼此间心头都多了一层沉甸甸的东西,大概可以称之为——   责任感。   相比之下,王娘子则是单纯的欣喜了:“原本咱们院里的人要么是光棍一条,要么有过孩子却没留住,如今好了,有了这些小崽子,再也不怕偌大的庭院没有鲜活气了!”   蒲柳也难得喜形于色:“小郎君放心,我一准儿把他们教好,让他们早点派上用场,不会整日吃白饭——还有我自己,也不用再吃白饭了。”   楚溪客玩笑般执了执手:“就辛苦小先生了。”   蒲柳听到“先生”二字,眸底迸出别样的神采。   黑子也没闲着,短短几日功夫就把这帮半大小子给收服了,确切说是打服,凡是他所到之处,调皮捣蛋的一秒变乖,倒是给蒲柳省了许多口舌。   楚溪客还发掘出一个人才——“财源滚滚”中最大的那个,小财。   小财只有八岁,猴子似的一小个,却像个老大哥似的勾着一个十几岁少年的脖子,煞有介事地游说起来。   “要加入野狗帮吗?如今除了帮主和副帮主,就你最大,你要是加入,妥妥的三把手!”   ——“三把手”这个词楚溪客只在无意中跟王娘子说过一次,小财就给记住了。   少年谨慎地问:“加入野狗帮有什么好处?”   小财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机智地反问道:“你想要什么好处?”   少年看了眼他身边的大白狗,问:“能有狗吗?”   “能啊,大白下了分你一条!”小财选择性隐瞒了大白是一条公狗的事实。   少年摇了摇头:“不要小狗,不好养。”   小财并不气馁:“这你就不懂了,从小养起来的才听话,像大白,只听我的,连帮主叫都不会过去!”   少年瞪大眼:“帮主叫都不好使?”   小财果断点头。   少年最终还是心动了,说:“好,那我加入。”   “去副帮主那里领牌子吧,以后你就是咱们野狗帮的一员了,好兄弟!”   小财江湖气十足地撞了撞他的胸,然后马不停蹄地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了。   少年看着他的背影,有点蒙:“不是说三把手吗,怎么就又成普通一员了?”   ……   围观全程的楚溪客,笑得差点喷了董书生一脸水。   董书生温和地看着小财灵活的小身影,说:“这孩子也是个苦命的,祖上富裕过,却赶上亲爹好赌,输光了家财,母亲带着他跟着一个皮货商人跑来长安,福没享成,人就没了。   “那皮货商人也是个狠心的,转手就把他卖进了赌场。进了赌场的孩子,有天赋的被训成荷官,不成的只能当个打手,不知道哪天就把自个的命搭进去了……”   唯独小财这孩子,愣是凭着一张嘴帮赌坊的东家解决了一个麻烦客人,东家记他的人情,依着他自己的意愿把他给放了。   小财出了赌坊一天没耽误,直接找上了黑子,成了野狗帮的一员。这说明,他早就想好了出来之后的退路。 竒_書_蛧_W_ω_W_._q_í_δ_U_ω_ǎ_й_g ._℃_o_m   董书生道:“就在方才,他劝说那少年加入野狗帮之前,事先找我问过了,知道对方幼时也有过一条狗,这才特意拉着大白过去。”   天才啊这是!   不好好培养一下就是暴殄天物!   楚溪客顿时忽略了小家伙的年龄,把人叫过来,布置了一个大任务。   不出三日,全长安的各大赌坊、伎馆、茶楼酒肆等处就热烈地讨论起了一件新鲜事——   楚记跑腿小分队新鲜出炉了!   “什么?楚记跑腿小分队是什么?”   “你问我我问谁去啊!不过,既然是楚记搞出来的,八成又是什么新鲜吃食吧!”   “我怎么听说是花魁娘子呢?说是比一水阁的水玲珑还俊俏!”   “是把好剑也说不定,没见金吾卫日日进出廊桥美食街吗,听说就是为了这把剑!”   “……”   一时间,全长安都密切关注起了“楚记跑腿小分队”的消息。   趁着这个热乎劲儿,楚溪客选了个好日子,楚记跑腿小分队第一分队隆重登场!   排面直接拉满——   统一的黄底蓝边的制服,统一的黑色六合靴,小腰一束,幞头一戴,要精神有精神,要体面有体面!   最显眼的还是他们背上插的小旗子,原本插一个就够了,楚溪客为了好看,一人给他们整了三个,花花绿绿,迎风招展,就像京剧里帅气的武将。旗面上还绣着显眼的大字——   “楚记跑腿,随叫随到!”   足足一百多名少年,齐刷刷在院中一站,那朝气蓬勃的模样,让人瞧着就精神一震。   黑子一脸的迫不及待:“可以出发了吗?”   蒲柳严肃道:“礼仪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小郎君还没训话,你急什么?”   黑子白了他一眼,说:“我知道小郎君要说什么,无非是能忍则忍,笑脸迎人,不可起冲突,不能砸生意……”   “错。”   楚溪客背着手,视线在一张张稚气的脸上闪过:“遇事冷静,笑脸迎人这不假,勤快嘴甜是本分,但是,若有人恃强凌弱、蛮不讲理,不必白白受欺负,干他丫的——楚记,就是你们的底气!”   “好!”   围观的大人们纷纷鼓起掌,孩子们则一个个绷着小脸,红了眼圈。   一声锣响,楚溪客大声宣布:“楚记跑腿小分队,出发!”   一个黑子一条狗,像是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紧接着是第一小队,队长在前,四名队员在后,如同军训时训练的那般,齐头并进。   之后便是第二小队、第三小队、第四小队……   总共二十队人马,从启夏门跑到明德门,再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向北,一边跑一边分散到提前分好的坊市。   说是一百多人,这样分散开来人数还是不够,楚溪客考察了多日,最后定下了最繁华的二十坊,包括东、西二市。   跑腿小队入坊后,统一等在正门处,各坊正门都有武侯铺,楚溪客已经提前打点好了,武侯们多少会照应一二。   到了地方,队长连同小队员们一起支上摊子,插上旗幡,就是临时的“驿站”了。   之后,有小队长留守,其余四名队员以十字街为起点,分头跑向东南西北各个方向,每个队员负责四分之一的区域,边跑边吆喝。   “楚记跑腿,随叫随到!”   有人问:“小哥是卖什么的?”   跑腿小哥便答:“送餐食货物,传递消息,给家人捎信,只有您想不到,没有我们做不到——楚记跑腿,随叫随到!”   客人又问:“如何收费?”   跑腿小哥便依着培训时所教的,口齿清晰地答道:“不出坊只收两文,相隔一坊加一文,两坊加两文,以此类推。”   众人甚觉新鲜,但是真正掏钱买服务的却不多。   相反,还有人坏心眼地逗这些孩子:“我若劳烦你去我家里,跟我娘子说我不回家吃饭了,这活你可接得?”   跑腿小哥点点头,递上一枚竹签:“能接,客要捎信请签单,只需写明起止地点与姓名,并预付铜钱即可……不识字也没关系,我们这边有各坊印章,印在上面也是一样的。”   对方把竹签接到手里,左右翻看,还跟旁边的人热烈讨论,就是不写,也不付钱。   跑腿小哥也不急,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他。   结果,等了半晌,对方又把空白的竹签丢了回来,大笑道:“逗你呢,小子,爷们不回家吃饭去哪儿吃?楚记请我吗?”   都这样了,跑腿小哥依旧不恼,只是十分珍惜地把那枚竹签收回去,转身往前走。   这倒让那个逗他的人意外极了,原以为能把跑腿小哥逗哭了再瞧个热闹呢!   旁边的掌柜看不下去,追上跑腿小哥,想着把手里的炒豆子塞给他:“娃子别气,那家伙就是跟你开个玩笑,来,吃豆子。”   没想到,跑腿小哥却后退一步,小大人似的执了执手,说:“多谢好意,但楚记有规定,工作期间不可接受客人投喂,人和猫猫狗狗都一样。”   说完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什么,最后还是加了一句:“我记下您了,之后我会一直负责这个片区,倘若您下次叫跑腿,我给您打折。”   培训的时候楚溪客就说了,特殊情况下,跑腿小哥有权限给客人打折——这个客人好心帮他解围,算是特殊情况吧?   不算也没关系,楚溪客还说了,楚记不光管吃管住管培训,还会给他们发提成,每赚一个铜钱就有跑腿小哥半个,大不了他拿自己的那半个给客人打折。   想通了这些,跑腿小哥就很有底气地冲着客人笑笑,转身跑走了。   这个掌柜刚好是个开鲜花铺子的,看着跑腿小哥身后迎风招展的小旗子,默默想着,回头再送花就找他好了,省得还要去催家里那个懒儿子!   类似的情形在各坊都有发生。   半日下来,除了楚溪客提前谈下来的几家食肆下了单,跑腿小哥们鲜少有接到“野生单”的。   这种情况楚溪客已经预料到了,担心孩子们泄气,因此提前交待过。幸亏有了他的话,跑腿小哥们才没有太过失落。   到了午饭时间,还有大任务。   平康坊,廊桥美食街。   四名插着旗子的跑腿小哥齐刷刷等在楚记丸子铺旁,一脸期待地等着云娘子煮好丸子,一份份打包齐整。   然后,每个跑腿小哥就推上满满一小车的打包盒,齐齐朝东门奔去。   东门旁,负责平康坊的小队长早就准备好了,黑子这个总队长也过来帮忙,只见他们一人抽竹签,一人拿印章,每盖一个章就插到一份餐盒上。   紧接着,一份份餐盒又被四名队员分别送到了相邻的务本坊、崇义坊、长兴坊等。   务本坊,太学。   近来,家里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姜纾已经接连数日不回家吃午饭了。今日亦是如此。   他下了学,正跟两位好友严子君与季清臣一道往太学的膳房走,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姜先生,您的外卖到了!”   稚气十足的声音,在太学里可不多见,况且叫的又是人人敬仰的姜纾,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画风明显不一样的跑腿小哥身上。   跑腿小哥硬着头皮,重复一句:“姜先生,您的外卖到了!”   严子君看到小家伙背后的旗子,当即冲姜纾道:“哦,是崽崽让他给你送午膳来了!”   跑腿小哥很有原则地摇摇头,说:“这是楚记丸子铺托楚记跑腿小分队送给姜先生的外卖。”   季清臣挑眉:“有什么区别吗?”   跑腿小哥回想起楚溪客的话,同样很有底气地说:“有的,小郎君说了,丸子铺托跑腿小分队送餐食,这是‘公对公’,要付跑腿费的。”   严子君与季清臣对视一眼,又欣慰又酸溜溜——当初,皇后娘娘怎么不把崽崽托给他们养呢?   紧接着,跑腿小哥又拿出四份餐盒,说:“还有严博士、季博士、国子祭酒老人家,以及云小娘子的……”   这下,严子君和季清臣双双笑了。   ……   同一时间,永安侯府。   一份豪华版丸子汤被插着旗子的跑腿小哥顺顺利利送到楚云和手中,盖子打开,还冒着热乎气,香味顿时弥漫了偌大的膳房。   楚老三、楚老四巴着脖子往楚云和那边瞅:“什么好吃的?二兄,给我们给我们!”   “想得美。”楚云和一个眼神都没给两个弟弟,转头给永安侯夫人盛了一碗。   盛第二碗的时候,永安侯已经端正坐姿等着了,甚至提前构思好了贬损的话。没想到,楚云和端起丸子就送进了自己嘴里,丝毫没有孝敬老爹的意思。   永安侯:“……”   他一脸不满地看向自家夫人。一起眼巴巴看着的还有向来被偏爱的楚家老三和老四。   永安侯夫人从容地端起碗,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还抽空赞了句:“味道不错。”   同样被忽视的还有楚家老大,永安侯世子,楚凌和。   他向来高傲,从不把楚云和这个弟弟看在眼里,如今竟然有东西楚云和有他没有,哪怕是一碗丸子汤也让他不舒服。   “你整日在平康坊游荡,结交的都是此等蝇营狗苟的谄媚之徒吗?”   楚云和在家里忍气吞声惯了,或者说,他为了不让母亲生气,不愿计较兄长的目中无人和弟弟们的自私跋扈,但是,这不代表他可以接受自己在意的人无端背上骂名。   “原来,姜先生和他养大的阳光开朗、交友广泛又聪明有头脑的小郎君在大兄眼里只配得上‘蝇营狗苟’四个字。”   楚凌和一怔,极力辩解:“我没说姜先生!”   楚云和吃了口丸子,继续道:“‘谄媚’倒是没用错,若不是我谄媚地巴结着楚家阿弟,人家才不会给我送好吃的。”   楚凌和被怼得哑口无言。   甚至,承天门外都有插着小彩旗的身影。   楚溪客特意交代,丸子汤也要有五公主和贵妃娘娘一份。预计是要送到五公主府上,不料正赶上这日五公主进了大内,那个跑腿小哥又是极负责,于是壮着胆子送到了承天门。   赶巧了,贵妃娘娘的心腹女官出门办事,看到楚记的旗子便留心问了一句,得知是楚记丸子铺给娘娘送孝敬,当即接了,还笑盈盈地赏了那个年仅十二岁的跑腿小哥一片金叶子。   跑腿小哥认认真真道了谢,便大大方方地接了。因为小郎君说了,客人若对服务满意,会额外“打赏”,可以收,且不必上交。   跑腿小哥美滋滋地收起金叶子,蹦蹦跳跳地回去交差了。   一顿饭没吃完,“楚记跑腿连皇宫大内都去得”的消息就传遍了长安城……   这下,楚记跑腿小分队是彻底扬名了。 第77章   昨日的跑腿小哥联合行动,成了楚溪客商业版图中十分经典的一个片段,直到很多年后依然被人津津乐道。   近来, 京中刚好没什么新鲜事,街上插着小旗子, 目标极其明显的跑腿小哥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讨论的话题。   “你看他们身上插的那个小旗子, 怪好玩的!”   “害,还都是十来岁的小孩子,就出来赚钱养家了。”   “你是不知道,别看人家年纪小, 说话办事可地道了,关键是态度还好, 掏个几文钱就把事给你办了!”   众人一听,纷纷好奇道:“听这意思, 你是花钱让他们跑过腿?”   说话那人本就带着炫耀的意思,如今陡然成了人群中的焦点, 顿时更有兴致,把如何叫住跑腿小哥、如何签单、如何付钱、对面何时收到东西……整个过程都给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有人问了:“倘若没有东西要寄, 又想见见这阵仗怎么办?”   对方很有经验地答:“好说呀,去祥云楼订餐, 也不用订太贵的, 只要消费超过五十文都能给你送。”   众人一听,纷纷心动了,虽然嘴上酸不溜丢地说着哪有那个闲钱,实际彼此分开后, 各自悄悄去往祥云楼, 订了第二日的餐食, 并点名了让楚记跑腿小哥送。   于是,第二日,祥云楼的生意就空前火爆了一把。   其余食肆看到商机,纷纷打出标语:“凡在本店订餐,均由楚记跑腿配送。”   这样一来,体验过送餐上门的顾客一下子就多了起来,而楚记跑腿小哥的服务态度确实经得起考验,一来二去,不用楚溪客再卖力宣传,楚记跑腿的口碑就起来了。   一旬过去,楚溪客按照之前承诺的,除了管吃管住之外,还会把毛利的一半分给跑腿小哥。   这就意味着,跑腿小哥们的吃住、服装、培训、其他环节的开销一律由楚记承担,从客人那里收到多少钱,小哥们就能分其中一半,完全不用担心楚记以各种名目克扣。   这种情况下,在生意没有达到一定规模的时候,基本就是楚溪客个人在往里填补。   比如这次,看似一箱箱铜钱摆在面前,实际云竹和董书生拿着账本两相一对,小哥们一人能得一大串钱,楚溪客却是入不敷出。   董书生有些不好意思:“这些小家伙原本连肚子也填不饱,我把他们叫过来的时候只说了管吃管住,没有工钱,小郎君实在不必自己往里填补。”   楚溪客摆摆手,玩笑般说:“放心吧,不会一直往里填的,我赚钱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到时候你别说我黑心就行!”   董书生内心动容,理起账来更为认真。   别说,还真让他发现了一处不对:“这个单子对不上。”   是这样,因为跑腿小哥们在送小件物品和餐食的时候都是腿儿着的,楚溪客怕他们跑太远会累也不安全,因此规定“物件出坊,人不出”。   也就是说,每个坊市留守的人是一定的,物件在各坊之间传递,伴随的“签单”也会有所差别,倘若有人为了私吞跑腿费而故意把远距离的单子改成近距离,对比一下很容易就能查出来。   眼下,被改动的就是一盆从东市送到西市的金丝菊,途中经过平康坊、务本坊、兴道坊、善和坊、太平坊、延寿坊,跑腿费是九文,但是眼下明明有西市接收的单子,发出的那一份却改成了从东市到务本坊。   董书生把手中的签单放到这一条线上,皱眉道:“倘若是有人故意为之的话,中间可以吞没五文钱。”   楚溪客看向云竹:“全部筛查一遍,看看还有没有类似的情况发生。”   云竹当即和董书生一起,把所有签单检查了一遍,最后总共发现了十份有问题,都是从东市发出的,还恰好不多不少,每天一份。   问题出在谁身上,一目了然。   楚溪客没有立即表态,毕竟人是董书生跑遍了大半个长安城找来的,他不想让董书生为难。   没想到,董书生的态度比他还坚决,直接把负责东市的小队长和四个队员,连同总队长黑子一起叫了过来。   毕竟都是十几岁的半大少年,还不懂得很好地掩饰情绪,一进门,看到大人们脸色严肃,顿时慌了。   不过,慌有不同的慌法,有人懵懂,有人疑惑,有人害怕,也有人心虚。一番盘问之后,很快查出到底是谁做了手脚。   楚溪客原打算让别的孩子出去,悄悄地把这件事解决掉,却被董书生拦住了。   董书生道:“他们上没有父母庇护,下没有兄弟帮衬,是死是活全由自己,早就不是孩子了,有些事也该早些见识到。”   因此,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对那个动手脚的少年说:“小三子,我遇到你的时候,你正被食肆的跑堂赶出来,身上的衣裳都撕烂了,如今呢,厚实的夹袄穿着,暖和的火炕睡着,还有钱拿……   “小郎君看你机灵,把你安排到繁华的东市,让你做了小队长,你拿的提成原就比旁人多,好生攒上几年,赁个屋子,娶房媳妇都不在话下,你怎么好意思动歪心思?”   这个小三子果然是个机灵的,没有为自己辩解,而是一脸惶恐地求楚溪客:“小郎君,我错了,是我鬼迷心窍,辜负了您和董先生的信任,您、您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好好干,绝对不会再做这种事……我、我真知道错了!”   说到最后,都哭起来了。   楚溪客有那么一瞬间,几乎都要心软了。   董书生却没有松口:“小郎君心善,或许愿意给你一个机会,我却不会。当初是我把你叫过来的,不只你辜负了小郎君的信任,我也是。今日,就让我做这个坏人,把你送走,黑子——”   黑子虽然脾气臭嘴巴硬,为人却是再正直不过,听明白小三子做的事之后,早就气炸了,当即就要把人往外丢。   小三子哭道:“我就是想多赚点钱,我、我没有坏心啊!小郎君有那么多钱,多给我们几文怎么了?难道就要因为几文钱把我赶走吗?先生、先生说了不算,我要听小郎君的……黑子,你别拉我,小郎君还没说话呢!”   黑子听到这话,当真停下来,看向楚溪客。   楚溪客原本还有些不忍心,看到小三子的这番操作,那点心软顿时烟消云散:“董先生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你不必挑拨离间。今日你离开楚记,不是因为区区几文钱,而是你自己的所作所为——你今日为了一点小钱就能欺上瞒下,以后是不是还会为了更多的钱做出更过分的事?   “退一步讲,就算我今日不让你走,你以为还有人愿意和你组队吗?”   小三子挂着眼泪,看向和他搭伙的四名队员。   四个人不约而同避开了他的视线。   最后,小三子被黑子揪了出去。   不过,楚溪客没让他空着手走,这些天他赚的钱,扣掉私吞的部分都给他了,另外他用过的被褥和洗漱用品也让他带走了。不过,身上那套代表楚记的衣裳留了下来。   黑子扒衣服的时候,其余跑腿小哥都看到了,大家很快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默默地把自己的衣裳拢了拢,同时也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干活,不要被赶出去!   ***   回家之后,楚溪客例行窝到姜纾的书房,跟他念叨这件事。   刚好,桌上有贺兰康刚送来的冬枣,洗好了给姜纾吃的,楚溪客毫不客气地拿起来,一边咔嚓咔嚓地吃着一边做总结。   “前段时间我还觉得董书生是个滥好人,还说过他,没想到他就像一下子想通了似的,办事这么拎得清。   “不过,别看他表现得一副心硬的样子,实际肯定不好受,饭都没吃,一直把自己关在账房里反反复复研究签单的漏洞,大概是想最大限度地避免这种事吧!”   贺兰康懒洋洋道:“一个小小的漏洞就能检测人心,这不挺好吗?要我说就这么留着,逮住一个筛掉一个,省得从其他方面费心了。”   就剩最后一个枣了,贺兰康拍掉楚溪客的小爪子,塞进姜纾嘴里。   楚溪客撇撇嘴,明目张胆排挤贺兰大将军:“我不想听你说话,阿爹,你来说。”   姜纾吃完枣子,问:“你说的这个董书生,是不是就是上次你让我打听的那个?叫……董珏?”   楚溪客咦了一声,道:“不是啊,我看到他的印章,好像是叫‘董玉’。”   姜纾点点头:“这就对了,他们那届刚好是你子君叔教过的,班里有一个‘董玉’,还有一个‘董珏’,平日里董玉比董珏读书努力,学问也好,只是最后董珏考上了助教,董玉却销声匿迹了,原来是因为出了事故。”   楚溪客心里“咯噔”一下,不由自主想起现代爆出来的那些顶替上学的新闻,激动地抓住姜纾的手:“阿爹,你说,有没有可能是董玉和董珏的考卷被人调换了?”   姜纾一怔,下意识摇了摇头:“不,应该不会,助教招考都是太学内部进行,主持阅卷的都是德才兼备的博士,不至于……”   “这可说不定。”贺兰康罕见地帮着楚溪客说话,“阿纾,你不是说国子祭酒有意整顿太学风气吗,不如就以此为突破口,查上一查。”   姜纾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缓缓点头,道:“我会留意,崽崽,这件事先不要跟任何人说。”   楚溪客连忙点点头,有些天真地期待着能有奇迹发生。   贺兰康拿枣核丢了他一下:“臭小子,你那个跑腿小旗子还缺人手不?我给你送点人呗!”   “那叫‘跑腿小分队’,才不是什么‘跑腿小旗子’!”楚溪客没好气地纠正他,“你能送什么人?别跟我说是你手下的兵啊,我这是要送货做生意的,又不是往长安各坊安插人手,要当兵的做什么……”   说到最后,楚溪客突然瞪大眼,傻愣愣地看向贺兰康,该不会真是他想的这样吧?   贺兰康勾着嘴角,朝姜纾挑了挑眉:“嗯,你说得对,这小子偶尔也有不呆的时候。”   “阿爹说我呆?”楚溪客委屈巴巴。   “没,我不是那么说的,你少挑拨离间。”姜纾没好气地把贺兰康的脸推开。   贺兰康坏笑着拆台:“嗯,你的原话是‘虽然崽崽脑子呆读书差,倒也不是没有一技之长’。”   楚溪客嗖地一下看向姜纾。   姜纾心虚地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那个,崽崽,刚刚的提议你可愿意?”   说到正事,楚溪客也不装委屈了,连忙点了点头:“阿爹和准阿娘尽管安排,我这边尽力配合。”   每次听到“准阿娘”这个称呼,贺兰康的表情都是一言难尽。   他憋屈,楚溪客就舒坦了,心里还有点小激动,终于,他做的事帮到阿爹他们了!   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的路走对了!   试想一下,将来长安各坊都是楚记的人,而且是训练有素的兵将,他们以跑腿小哥的身份游走在京城各处,探听消息,结识三教九流,收拢他们想要的人才……将来大决战的时候,还愁不能赢吗?   楚溪客进一步想到:“我们其实可以开一个‘人才交流中心’,比如,永安侯府想要一个厨子,祥云楼刚好有一个厨子辞工了,咱们知道了这个消息,就可以把这个厨子介绍给永安侯府,可以收取永安侯府与厨子的双重‘介绍费’。   “更进一步,东阳侯府护院不够了,要雇一个有拳脚功夫的护院,但是一时间这样可靠的人不好找,咱们可以自己培训一个雇佣给东阳侯府。同样的,账房、管家、乳母、丫鬟都可依照此例。”   说白了,就是一个集合了中介公司、保镖公司、家政中心与人才市场的综合性人才服务机构。   楚溪客轻描淡写一说,贺兰康和姜纾双双愣住。   好半晌,姜纾才道:“崽崽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楚溪客点点头,理所当然道:“不是要安插人手吗?索性就插得更有力度些,最好让这长安城的贵胄之家都有咱们的人才好。”   贺兰康朗声笑道:“我说什么来着,这小子看着呆呆傻傻,实际最会扮猪吃老虎,他的胃口可大着呢!”   “我就是想着以防万一。”楚溪客瞪贺兰康。   姜纾有所意动,但还是按捺下来,冷静道:“此事不急,免得招了那位的眼,先把跑腿小分队的事情办好。”   说完,又补充一句:“崽崽很好,就算以后你梦里的事终将发生,我也不用担心你了。”   “没有‘就算’!”楚溪客抓住姜纾的衣袖,“我现在做的这些事,就是为了避免‘就算’的发生。”   姜纾笑笑,温声道:“那就拜托崽崽了。”   楚溪客异常郑重:“我会非常非常非常努力的!”   贺兰康挑了挑眉:“你们爷俩在打什么哑谜?”   楚溪客得意一笑:“就不告诉你!”   贺兰康啧了一声,眼睛瞥向书案上一个上着锁的小匣子。那天,他亲眼看到姜纾把几页写着密密麻麻狗爬字的纸放了进去,还煞有介事地说是他和崽崽的秘密……   有什么是他这个一家之主不能知道的吗?   ***   桑桑过来找楚溪客了,因为,钟离东曦一整天没见到楚溪客,忍不住敲窗户了。   他让灶间做了楚溪客最爱的白米饭和芋头炖牛腩,放到东暖阁和西渚轩之间的木板上。   如今,这块木板经过钟离东曦的升级改造,已经脱离了原本“脚踏板”的命运,成了一方雕着花、涂着漆的正经桌案。   此刻,两个人虽然隔着窗户,却趴着同一张桌子,吃着同样的饭,身子稍稍往外探一些还能彼此夹菜,四舍五入也算同桌而食了。   楚溪客趴到窗台上,吃着香喷喷的白米饭和芋头炖牛腩,刚刚冒出来的对未来的担忧顿时消散了。   所以说嘛,没有什么是一顿好吃的解决不了的!尤其还是平日里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的牛肉。   吃着芋头,楚溪客脑子里幻想的其实是软糯的土豆、甜丝丝的红薯,还有西红柿炒鸡蛋,继而想到,既然这本书的世界里有各种海鲜,是不是有可能也会有土豆?   “你有没有听说过有种海外传来的蔬菜和芋头差不多,也是长在土里的,叫土豆,或者马铃薯之类的?”   楚溪客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钟离东曦有一条船,船员经常出海打渔,就算现在没见过,提前跟他说一下,说不定哪天就留意到了。   果然,钟离东曦当即道:“具体长什么样,鹿崽可否画下来——不,请阿爹画下来,我让人去找。”   楚溪客哼了哼:“你是在公然鄙视我的画工吗?”   钟离东曦微微一笑:“牛肉好吗?”   “嘿,你敢不敢把话题转得更生硬点?”楚溪客捡了一块芋头丢到他碗里,同时顺走他一块很大的牛腩,用来惩罚他。   钟离东曦眉眼含笑,从身后拿出一个纯金打制的小狼:“暂时没有土豆,用这个来感谢鹿崽对祥云楼的帮助,可好?”   楚溪客被金灿灿的小狼晃花了眼:“那个,不是给了我红利吗,怎么还要感谢?”   “红利是海鲜自助的,这次的感谢是因为跑腿小哥。”难为钟离东曦想出这样的理由。   实际,他就是在黑店查账的时候看到了一对木雕,一头孤狼一只鹿,抵足而眠,很是亲密,于是便照着原样打制了一对纯金的,小鹿留给自己,狼拿给楚溪客。   之所以不直接给木雕,是担心楚溪客随手丢给桑桑玩。   果然,楚溪客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拿在手里爱惜地摸着,只是嘴上还要假惺惺地推辞一下:“沉甸甸的,是实心的吧?太贵重了,我怎么好意思……”   钟离东曦逗他:“确实有些俗气了,若鹿崽不喜欢,我还是叫人去找‘土豆’好了。”   “咳、那什么,俗气是俗气了点,但谁叫我喜欢这头孤狼呢,还是让我把他放在床头,天天摸一摸,化解他的孤独吧!”   说着,就颠颠地跑到床边,把小狼雕像放下了——特意放在了远离钟离东曦的那一边。   完了假装没有看到钟离东曦眼中的调侃似的,埋头扒饭。   扒了一会儿,又贪心地抬起头来问:“土豆还是会继续找的吧?”   钟离东曦满含笑意:“会,鹿崽想要什么,我都会尽力找到,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有一天,鹿崽想要我。” 第78章   楚溪客心里酸酸涩涩的。   因为是放在心上的人,就算明知他在装可怜,还是忍不住会心疼。   “明日休沐, 阿爹说要去城外的庄子玩,你要不要一起?”这就是楚溪客想到的补偿办法了。   “好。”钟离东曦求之不得。   楚溪客清了清嗓子, 委婉地暗示道:“因为是家庭聚餐, 所以每个人都要出一份力,比如,阿爹提供场地,贺兰大将军带鹿肉, 云飞和云柱收拾屋子,吃食的部分就由我和云姨负责了, 你想想你要做什么吧!”   钟离东曦被“家庭聚餐”笼络到,说:“如果需要抚琴助兴的话, 就由我来吧!”   楚溪客噎了一下,把暗示改成明示:“那个, 抚琴吧,也不是人人都能听懂, 若换成章鱼小丸子,想必人人都爱吃。”   钟离东曦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说:“鹿崽是要教我做丸子吗?”   楚溪客斜着眼睛看他, 就知道,学做小丸子是假,想和他亲近亲近才是真吧!   “教就教,谁让我宠你呢!”楚溪客很有气概地说。   钟离东曦缓缓笑开, 是楚溪客最着迷的那种“美人笑”。   楚溪客摸着蹦蹦跳跳的小心脏, 耳尖漫上一片殷红。   钟离东曦便笑得更好看了。   ……   第二日, 两家人欢欢喜喜地出门了。   从平康坊一路往东,出了春明门,就是有山有水的好风景。每逢休沐,城中贵胄、学子以及清闲人家便骑马坐车纷纷往城外赶,赏景踏青,很是热闹。   今日却有些反常,明明出门的时候还天朗气清,走到山上却阴沉下来,还起了风,冷飕飕的。   云崖缩着脖子躲在一块避风的大石头后面,跟云浮念叨:“这时候就该在家里窝着,烤着小暖炉,喝着红豆汤,听听小曲,斗斗蛐蛐,总好过吹着冷风到山上遭罪。”   其余人虽然没说,实际还是有些担心的,若真下起雨来,别说烤鹿肉,能不能顺利下山都两说。   一时间,众人都有些兴致缺缺。   但是,来都来了,总不能就这么回去。   楚溪客为了活跃气氛,清了清嗓子,指着屋檐下一捆晒干的草茎,问:“钟离公子,你看那是什么?”   钟离东曦朝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配合地说:“看起来像是晒干的薄荷。”   楚溪客扬声道:“错!这是秋名山山神为了奖励我们不畏风吹雨打毅然上山,而放在这里的仙草!”   一席话,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楚溪客一看有效,再接再厉:“方才山神告诉我,今日风大有雨,不适合吃水产,有一物比章鱼小丸子更合适,你想不想试试?”   钟离东曦笑着问:“何物如此应景?”   “烧、仙、草。”   云浮噗嗤一笑:“小郎君是打算把山神奖励的仙草给烧了吗?这活不用学就会!”   楚溪客挤了下眼:“非也非也,此物乃是一味神仙美食,可不是点把火就能行的,瞧好吧!”   让他这么一说,一众年轻人当真活跃起来,一时间,洗草叶的,捡柴禾的,烧炭生火的,好不热闹,因天气而生出的郁闷气氛顿时荡然无存。   贺兰康看着楚溪客得意洋洋的神色,嘴角直抽:“这小子,还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姜纾却是从容地喝着茶,很是信任的模样。   那捆干草确实叫“仙草”,又叫神仙草、凉粉草。原本生长在两广之地,姜纾当成薄荷苗带了回来,种在庄子上。佃农以为是什么要紧的草药,便割下来晾在了屋檐下。   楚溪客在现代时曾在一家仙草奶茶店打工,店主为了强调“原汁原味”,向来不用仙草粉,而是用干草自己熬,因此楚溪客一眼就认出来了。   如今瞧着这么大一捆,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串椰奶烧仙草、焦糖烧仙草、珍珠奶茶烧仙草、全家福烧仙草……还没做成,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其中的重头戏就是熬仙草冻了。   首先要把晾干的仙草用水泡开,再放到锅里大火煮,需要加一些碱面,煮开后转小火,从这时候起就开始熬时辰了。   这边,云飞和云柱在清理屋子,楚溪客在熬仙草。等到兄弟两个把屋子前后都打扫干净,转过头帮着云娘子烧高汤了,楚溪客依旧在熬仙草。   那边,贺兰康带着云烟和云霄去打猎了,楚溪客终于把熬仙草的活交给了钟离东曦,自己去做芋圆了。等到鹿肉打回来,仙草才将将熬好。   熬好的仙草需要过滤出汁水,仙草茎也不能立即扔掉,会过日子的人家当然是加上清水,反复揉搓几遍直到把汁水榨干啦!   榨出来的棕色汤汤重新倒回锅里,一边小火熬煮一边加入绿豆淀粉。正宗的应该加入木薯粉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加,然而这时候木薯还没有传入中原,楚溪客为了让仙草冻快速成型,就用绿豆淀粉代替了。   煮至浓稠状态,就可以倒入模具中,静置成型。放在夏日,这个过程少说要等上一个多时辰,好在今日天气冷,半个时辰就差不多了。   等待的过程中,楚溪客也没闲着。   首先熬了焦糖。在平底锅里放薄薄一层大豆油,倒入磨碎的红糖,慢火翻炒,稍稍炒出焦味之后就立即加水,直到把水熬干,浓稠晶亮的挂壁焦糖就做好了!   就着火候,楚溪客又自制了小珍珠。依旧用红糖(最好是黑糖,但没有),加水熬成糖浆,然后倒入芋头淀粉(正宗的还是得用木薯粉,依旧没有),和成面团,再切成一个个方形小块,最后搓成圆溜溜的小珍珠。   搓好的珍珠最好是立即下锅煮,才能保证煮出来的珍珠弹滑劲道,带有黑糖的美妙口感。楚溪客试着加了一些话梅汁水,就是楚记黑糖话梅味小珍珠了!   做完这两样,仙草冻还没凝固好,楚溪客又不厌其烦地做了一箩小芋圆。   他在现代的时候做芋圆经常用红薯、紫薯和芋头,可以做出三种不同的颜色,但是眼下只有芋头,楚溪客也不矫情,直接做了芋头味的,也算是名副其实的“芋圆”了。   另一边,云烟已经把鹿肉处理好了,需要楚溪客放调料腌制。   楚溪客于是举着沾满淀粉的手跑过去,指挥云飞:“加生姜……加楚记秘制调料包……唔,还是有点腥,再来点醋,那个蒜根也来点吧,只要根上那一截。”   指挥结束,他又颠颠地跑回钟离东曦身边,继续搓小芋圆。   没一会儿,云娘子又笑盈盈地请教:“小郎君瞧瞧,高汤这个火候可还行?”   楚溪客于是再次放下小芋圆,凑过去尝了尝,还给出来十分有用的意见。   紧接着,贺兰康扬声道:“嚯,阿纾你这茶沫是不是泡糊了?崽崽,来来来,给你阿爹重新泡一壶。”   楚溪客瞧出他在故意使坏,一边搓着小芋圆一边跑过去,把面粉撒在他头上。   众人一通笑。   因为有了楚溪客的存在,阴云密布的山庄竟是一派欢喜景象。   等到碳炉生起来,油滋滋的鹿肉烤上去,冬日第一杯烧仙草终于做好了!   楚溪客先用白瓷碗装了一份,芋圆、珍珠都放了一些,还有姜纾喜欢的葡萄干和蜜豆,配的是加了焦糖的水牛奶。   姜纾尝了一口,顿时眯起眼:“如此神仙美味,自然要用神仙杯盏来盛。”说着便杵了杵贺兰康,“去,把你那套宝贝琉璃盏拿出来。”   “阿纾好偏的心啊!”贺兰康嘴上酸溜溜,身体还是很诚实地去拿了。   有了晶莹剔透的琉璃盏,就更方便楚溪客炫技了,直接来了个挂壁焦糖画,画的还是可可爱爱的桑桑猫!   “喵~”   桑桑好奇地跳到贺兰康膝盖上,歪着脑袋看。   然后,贺兰康就毫不留情地一口喝干了,杯壁上的小猫头还特意用勺子杵了杵。   “喵呜!”   这下,小虎斑不干了,圆嘟嘟的小脑袋用力撞贺兰康,想让他把“糖桑桑”还回来。   贺兰康招架不住,只得贿赂楚溪客又做了一杯。这一次,杯壁上不仅有桑桑,还有小虎斑。然后,两小只就你一口我一口地去舔奶茶了。   除了传统的牛奶口味,楚溪客还尝试做了酸奶和秋梨膏口味,又把芋圆、珍珠换成干果碎或水果丁,每一样都很受欢迎。   “小郎君打算开店吗?我一天能喝十杯!”云浮一脸期待。   云飞亦是忍不住说道:“如今天气渐冷,烧烤摊客人越来越少,若是改成这个‘楚记神仙草冻冻店’,我就再也不用闲着了。”   楚溪客嚼着弹滑的仙草冻,笑道:“你们觉得有人买吗?”   云字辈气氛组纷纷点头——   “绝对要抢着买!”   “比海鲜自助还要火爆也说不定。”   “这香甜绵密的口感,一定能俘获那些高门大户的小娘子们!”   “届时,祥云楼可以预定一拨,加入甜品菜单中。”   “……”   楚溪客听着,不由心动了。   云柱却皱着脸,憨声道:“为何要叫‘冻冻店’?一听就冷飕飕的。”   楚溪客噗嗤一笑,道:“那就改成‘暖暖店’。”   云竹微笑道:“这样的话,到了夏日怎么办?看到‘暖暖’二字会觉得暑气难消吧?”   “夏季叫‘冻冻店’,冬季改回‘暖暖店’,两全其美。”楚溪客一副毫无原则的样子。   众人捧腹大笑。   “下雪了!”   不知哪个神仙挥了挥广袖,纷纷扬扬的雪粒簌簌而落,没一会儿就在青石阶上积了一层。   楚溪客把围着暖阁的毛毡掀起来,满园的雪景倏忽间映入眼帘。   东墙下种着几株白梅,这时候花苞还没长出来,只零零散散顶着些许小芽,如今被雪粒这么一裹,倒像是开了一树梅花。   桑桑在春日出生,小虎斑比它还要小一些,两小只都是第一次见到雪花,许是当成了粘糕上的糖霜,欢欢喜喜地跑出去,在白莹莹的雪地上印出两串小梅花。   孟冬初雪,总能带来别样的惊喜。   云崖感叹:“幸好没回去,不然可看不到这般美景。”   姜纾微笑点头:“如今看来,此前的阴天与冷风就是为了这一场雪吧!”   熬过去了,才能迎来此刻的美景。   红泥小火炉温着桑葚酒,碳盆上烤着香喷喷的鹿肉,家人们围坐在一起,手里捧着甜滋滋的烧仙草,就是如花似锦的生活了。   楚溪客不介意锦上添花:“阿爹,山谷那头有一片红梅林,我去折几枝给您插花瓶吧!”   姜纾顺着楚溪客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欲言又止。   云娘子亦是面露担心:“那边是……”   “我陪鹿崽去吧!”钟离东曦打断她的话。   姜纾对上他幽深的目光,沉默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小心为上。”   钟离东曦起身,执手行礼。   楚溪客没有看出两个人之间谨慎郑重的气氛,欢欢喜喜地牵小枣子去了。   “比赛吧,看谁先到!”楚溪客喝了酒,莫名亢奋。   钟离东曦则明显多出几许温柔,不仅给他披上毛领大氅,还纵容地答应了雪天纵马的要求。   楚溪客颇有些受宠若惊:“你居然不说我胡闹。”   “今日许你胡闹一回。”钟离东曦噙着笑,藏起眼底的疼惜。   楚溪客歪了歪头,总觉得钟离东曦此刻的宠溺之下暗含着他看不透的深意。   没用多久,他就明了了——那个长满红梅的山谷,是先帝陵寝所在。   《血色皇权》中,主角受和主角攻最大的一场“决裂戏”就是发生在这里。楚溪客一直忌惮原书剧情,以至于穿书后一次都没有来过,也不敢来。   然而此刻,误打误撞之下,他还是来了。   “注定绕不开了吗?”楚溪客喃喃自语。   钟离东曦扶住他颤抖的肩膀,温声道:“这条路直通隆恩殿,殿中不仅有先帝的灵位,也有惠德皇后的,鹿崽要进去祭拜吗?”   楚溪客恍惚之下依旧不忘捂住小马甲:“对,惠德皇后是我‘姑母’,我理应祭上一祭。”   钟离东曦没有拆穿他,还体贴地没有跟进去。   虽是帝王陵寝,但因为改朝换代,此处并没有被精心打理,守门的只有一个昏昏欲睡的老太监,楚溪客堂而皇之地走进去,对方根本没发现。   实际上,隆恩殿距离真正的皇陵还有一大截,这里只是年节之时用来祭奠的享殿,月台上摆着铜鼎香炉,香炉两侧各有一对铜鹿与铜鹤。   跨过月台,再往里便是三间暖阁,摆着神龛与香几,几案上供着金漆神牌。   许是有人时常打点,殿中虽有些冷清,好在并没有破败积灰,楚溪客稍觉安慰。   一路走来,他的脚步越发沉重,心头仿佛压了千斤巨石,走到蒲团前的时候终于支撑不住,跪了下去。   楚溪客含泪叩首:“爹爹,阿娘……”   他隐约记得,三岁之前在东宫时原身就是这样称呼先帝与惠德皇后的,是爹爹和阿娘,而不是代表身份与权势的父皇与母后。   三跪九叩,是面对至亲时最高的礼节,也是天人永隔后才会行的礼。   再抬起头,楚溪客几乎泣不成声。   他抽噎着点上烛火,燃起线香,袅袅香火盘旋而上的那一刻,楚溪客头脑中仿佛突然打开一道闸门,那些尘封的记忆迫不及待地倾泻而出。   他想起来了,他出生时那个做皇帝的爹爹欣喜若狂,甚至亲自跑到御膳房煮了一锅红鸡蛋,分给亲近的宫人内监吃。   闭上眼,他仿佛看到了阖宫上下惊喜的模样,一众宫人纷纷跪下,真心实意地祈愿小太子福寿绵长。   他还看到,阿娘疲惫又幸福的笑,爹爹想要抱他却唯恐伤到他的傻样……   这一瞬间,楚溪客都想起来了。   如果说在此之前他还不确定自己和原身的关系,此刻他已经彻底认同了,他没有占据任何人的身体,他就是他。   之所以会有“灵魂离体”这一难,是因为宫变之夜那场大火。他吓坏了,一魂一魄走丢了。   ……   殿外,钟离东曦面向神龛的方向,三跪九叩。   拜罢,他没有起身,而是从袖中掏出三枚铜钱,虔诚念道:“成亲那日多有怠慢,只拜了无字牌位,许是岳父岳母对儿婿不满,方才有了洞房之劫。今日,儿婿在此重新求娶鹿崽,望二位长辈恩准。”   说完,便将铜钱举过头顶,晃了三晃,在地上一撒。   三枚铜钱皆是有字的一面朝上,上面齐刷刷刻着——   永结同心。   这是先帝与惠德皇后大婚那年发的花钱,全长安不过九十九枚,钟离东曦经营黑店近十年,只寻得三枚。   钟离东曦再三叩首,激动哽咽:“谢岳父岳母成全。此后,不管鹿崽如何选择,儿婿都会敬他爱他,助他得偿所愿,为他赴汤蹈火!” 第79章   楚溪客是红着眼圈从隆恩殿出来的,一抬头,就对上了钟离东曦湿红的眼。   四目相对, 又各自飞快地移开视线。   楚溪客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那个,里面灰多……”   钟离东曦轻咳一声, 用稳重藏起尴尬:“嗯, 殿外亦有风沙。”   然后,两个人就各自抬头,看了眼洋洋洒洒的雪粒,心虚地没有拆穿彼此。   两个人就这么一路无言地爬上了半山腰。   虽然没有说话, 但知道身边有这么个人,转过头就能看到, 险些滑倒的时候他能扶一把,心里就是踏实的。   半山腰长着一株株盛放的红梅, 就是楚溪客在庄子里看到的这一片。   这些梅树的位置和间距极有规律,像是有人特意栽种, 但是枝干树形又完全没有雕琢,就任由它们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子肆意生长, 挥洒出勃勃生机。   楚溪客的心不由为之一宽。   “你说,种下这些树的人是把它们忘了, 还是有意让它们这么开开心心地瞎长?”他忍不住问。   钟离东曦微笑应道:“鹿崽希望是哪一种呢?”   “自然是后者。”楚溪客毫不犹豫地说。   “那就是后者。”钟离东曦同样笃定。   两个人相视一笑, 在皇陵中蒙上的那层沉甸甸的灰尘与风沙,就这么随着笑意消散了。   倘若父母在天有灵,定然不愿意看到他愁眉苦脸的样子——这样想着,楚溪客便冲着皇陵的方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东曦兄, 咱们折梅花吧, 别让阿爹他们等太久。”   钟离东曦心头一颤。   在此之前, 楚溪客对他的称呼五花八门,客气的时候叫“钟离公子”,炸毛的时候叫“钟离东曦”,撒娇耍赖的时候叫“亲爱的”,这还是第一次楚溪客叫他“东曦兄”。   亲密又郑重。   这个曾经被他厌恶到一度舍弃的名字,此刻被他的鹿崽叫出来,顷刻间就把他那位“好父皇”打下的印记抹去了。   “鹿崽,再叫一遍。”钟离东曦哑声请求。   “东曦兄~”含笑的语调,带上几分调皮。   钟离东曦情不自禁地抱住了面前的人。   楚溪客没有拒绝,而是张开双臂大方地回抱他。   钟离东曦骨血深处那个被他封印的、浓黑腐坏的地方,就这么照进了一束光。   倘若某一天,有一颗种子丢进去,那些黑暗的过往反而会成为养料,供给种子生根发芽,开出一树四季不败的花。   ……   折花枝的时候,楚溪客选了一根位置十分刁钻的,须得攀到石壁上才能够到,而且,他还要坚持亲手折。   钟离东曦只得提心吊胆地在下面护着。   那根梅花枝条不仅位置险要,生长姿态还特立独行,旁边的枝条都是顺着朝向南边,偏偏它横插过去,再继续长的话就要碰到山壁了。   楚溪客努力了许久才把它折下来,正兴奋,突然脚下一滑,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跌进了钟离东曦怀里。   如此惊险的一刻,楚溪客不仅没有丝毫惊慌,反倒像是料定了钟离东曦会护住他似的,笑得一脸灿烂。   钟离东曦板起脸,罕见地训斥他:“脚下就是山谷,一路尖石突出,若是我不在,你今日八成要吃些苦头,甚至会伤了筋骨。”   楚溪客扬起眉眼,理所当然地说:“要是没有你,我也没胆子爬上去啊!”   一句话,就让钟离东曦的脸色由阴转晴。他抿着唇,想要狠狠心让他长个教训,没成想,楚溪客先一步张开手臂,软趴趴地环住了他的脖子。   钟离东曦一下子乱了心跳,训斥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楚溪客把头埋在他肩窝,笑得坏兮兮。   可见,“狠狠拿捏”这种事须得有来有往,双向奔赴。   ……   第一根花枝是按照楚溪客自己的喜好折的,是为了拯救那根特立独行的小枝条,他暗自想着回去之后找个砧木嫁接一下,让它想怎么长就怎么长。   第二根花枝楚溪客选的是记忆中他的母后鹿攸宁曾经折过的模样。   那时候他还很小,被乳母抱在怀里,吃着小拳头,眨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鹿攸宁踩到树杈上,先帝在下面板着脸叫她下来,鹿攸宁全然不听,结果一不小心摔了下去,被先帝接住。   楚溪客记得,那时候母后笑得很甜,还戳着他奶乎乎的小脸蛋说:“崽崽长大了,也要像爹爹保护阿娘这样保护你心爱的小娘子呀!”   此刻,长大后的楚溪客看向树下专注地盯着他的钟离东曦,一时间有些脸红。   他没有找到需要保护的小娘子,反倒遇见一个会百般保护他的男人,父皇和母后应该不会反对……吧?   ***   回去的路上,雪没有停,反倒越下越大,细密的雪粒不知何时变成了洋洋洒洒的雪片。   楚溪客捧着梅枝一路走一路赏景,回到庄园的时候,红艳艳的花瓣上便堆了晶莹剔透的一层细雪,娇嫩的梅花顿时显出几分傲骨风姿。   楚溪客煞有介事地说:“可见,这雪不是那种阻挡路途的坏雪,而是可以为生活增色的好雪。”   众人纷纷笑开,竟觉得很有道理。   姜纾微笑言道:“既如此,今晚便宿在山上吧,也好多看看这‘好雪’。”   楚溪客当即欢呼起来,欢欢喜喜地拉着钟离东曦选房间去了。   原本,云娘子几人还在为明日开铺子、上学、打肉丸种种琐事而迟疑,看到楚溪客此刻纯粹的欢喜,不约而同释然了。   铺子天天能开,学也天天能上,要是错过了这场难得的山间初雪,往后多少场大雪小雪都不一定能补回来。   因为呀,此时此处这些人,此时此刻的心情,都是独一无二的,需要用百分之百的诚意去珍惜。   桑桑感受到人类轻松愉快的气氛,也跟着开心起来,胖乎乎的小身体沿着墙头跑来跑去,还体贴地为姜纾摘了一根枯黄的狗尾巴草!   不是普普通通的狗尾巴草哦,是一根茎上长了两个穗子的“并蒂草”!   姜纾很是愉快地收下礼物,放到需要带回去的“贵重物品”一栏,并郑重地对桑桑道了谢。   “喵~”   桑桑就非常满足地继续探险去了。自然,身边少不了一只威风凛凛的虎斑猫保镖。   ……   一家人就这么赏着雪景,围着小火炉,吃着烤鹿肉,聊着家常,不知不觉就消磨了半晌时光。   楚溪客喝了整整三壶酒,舌头都不利索了,叫钟离东曦的时候又变成了“小钟离”。   钟离东曦宠溺又无奈,哄了好一会儿才把他手里的第四壶酒拿开,扶着他去卧房休息。   楚溪客坚持认为自己没有醉,却腰酸腿软,路都走不直,直往钟离东曦身上贴。   钟离东曦便有了充足的理由“贴身”照顾他。   先是亲手为他褪去外衫,抱到床上,又用温热的湿帕子给他擦了脸,想要解开衣襟擦脖子的时候,手腕被一只热乎乎的爪子握住。   楚溪客一脸“我就知道你心怀不轨”的模样,因为醉酒而软绵绵的语气透着浓浓的小得意:“被我抓到了吧!”   钟离东曦眼底的笑意缓缓晕开,低沉的嗓音比果酒还要醉人:“嗯,鹿崽要罚我吗?”   楚溪客心里的小恶魔冒出来,敢于说一些清醒时候说不出口的话了:“要罚的……就罚你脱光了,给我跳舞……不对,一丝不挂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脖子上绑一个蝴蝶结吧!”   钟离东曦目光幽深:“鹿崽果真要如此罚我?”   楚溪客点点脑袋,手伸到他面前,却因为醉酒的缘故不是很精准,先是摸到棱角分明的下巴,摇摇头,不对,继续往下,是突出的喉结,这才弯起眼睛。   “这里,绑上蝴蝶结,就是礼物……”   楚溪客醉了,又没有完全醉,身体不受控制,头脑却十分清醒。他甚至有心思去考虑,要不要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把拖欠的洞房花烛夜补回来。   钟离东曦同样心猿意马。   就在这时,隔壁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继而是姜纾刻意压低的呵斥:“别胡闹,这不是家里……” --奇@ 书#网¥q i & &s u& # w a n g &. c o m--   “阿纾害羞了?不怕,很快就好……”这是贺兰康低沉的嗓音,仿佛压抑着不可言说的急切。   姜纾恼了:“谁要跟你‘很快就好’?”   贺兰康低低一笑:“阿纾不想‘很快’?好,那就慢慢来,我可以……很久。”   姜纾:“你滚——唔……”   后面的话被某种不可描述的动静淹没了。   隔壁房间。   楚溪客暗搓搓地往窗边缩了缩,凉飕飕的晚风夹着初雪的气息吹进来,头脑顿时清醒了些。   “那个,你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说着,就要下床。   钟离东曦把他按住:“这是你的屋子。”   楚溪客脸一红,强装镇定地点点头:“啊,对,乍一换了地方不适应,那个,天色不早了……”   钟离东曦突然抓住他的手,深邃的眸子满载着浓郁的情意:“鹿崽,今日是初十。”   楚溪客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钟离东曦缓缓言道:“两个月前的今日,本该是你我小回门的日子。”   楚溪客咽了咽口水,所、所以,是想借此机会把洞房补上吗?   就在刚刚他也在想这件事,既然心有灵犀想到一起去了,不如来一个顺水推舟?   楚溪客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然后默默地做着心理建设,倘若钟离东曦下一秒扑过来的话,他是要先解他的腰带呢,还是先绑蝴蝶结? 第80章   钟离东曦停在了离他很近的位置,迟迟不下嘴。   楚溪客不想等了,一把扯掉钟离东曦的腰带, 一翻身,把他压在了床板上, 手臂又是一撑……   呃, 想象中酷帅狂霸拽的床咚效果没有出现,楚溪客手腕一麻,软趴趴地跌进钟离东曦怀里。   钟离东曦展臂一揽,就把他整个包住了。   楚溪客的牙还磕在了钟离东曦的下巴上, 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印子。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双双笑起来, 震动的胸膛紧密地贴合着,仿佛与对方的心跳同频了。   旖旎的气氛变成了知心的暖意。   “还要继续吗?”楚溪客笑问。   钟离东曦也笑着:“鹿崽当真准备好了?”   楚溪客顿了一下, 摇摇头:“我还有一个秘密没告诉你。”   钟离东曦看着他,目光放软:“现在打算说了吗?”   楚溪客戳了戳他上扬的嘴角, 说:“其实你已经猜到了吧!”   红梅山谷里有他父皇和母后的陵寝,当他提出要过去的时候, 姜纾和钟离东曦的反应就有些不寻常,楚溪客当时就发现了, 再结合平日里的蛛丝马迹, 他合理怀疑,钟离东曦早就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世。   不过,楚溪客并不十分确定,所以还是要诈他一诈。   终究还是钟离东曦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因为他不舍得敷衍楚溪客:“嗯, 我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楚溪客没有放下小心机。   钟离东曦勾了勾唇, 透出丝丝缕缕的宠溺:“鹿崽,你可能忘了,我很早就见过你……那时候你只有三岁,选中了我做伴读。”   这段过往被钟离东曦放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每每想起来,都不由地感叹一声“天意”。   伴读?   正常来说,三岁的幼童不太会记事,楚溪客却有些特殊,他的一魂一魄在宫变之时走丢了,重新回到这个身体后,以局外人的视角梳理了一下“原身”的记忆,孩童时期那些朦朦胧胧的事就看得很清楚了。   尤其今日,在皇陵中面对亲生父母的灵位,楚溪客彻底找回了所有的记忆。   在那些朦胧而零散的记忆碎片中,确实有“伴读”的存在来着。   眼下,楚溪客仔细看着钟离东曦,眼前这张棱角分明的脸与记忆中那个沉默稳重的少年渐渐重叠在一起……   那时他刚刚过完三岁生辰,先帝说他要准备开蒙了,需要选一个伴读,宫人们都以为他会选楚家二表哥,也就是楚云和,因为那时候楚溪客和他年纪最接近,又常常跑到宫里找他玩,楚溪客也很喜欢他。   不过,在正式选拔的那天,楚溪客看到了一个高个子的少年。少年很沉默,和周围的人都不说话,确切说,是其余人都不搭理他。但少年没有谄媚,也没有自卑,而是在射箭的时候得了头筹,就连先帝都夸他未来可期。   小小的楚溪客也被少年酷酷的样子吸引到了,掰着嫩乎乎的手指头犹豫,要不要抛弃楚家二表哥,选择这个俊朗又高大的陌生少年。   就在这时,他看到楚家表哥欺负少年了,还摔坏了他的弓。楚溪客最看不惯这种不友好的事情发生了,于是气冲冲地从帷幔后面跑出去,一头撞在了楚家二表哥的肚子上……   “然后,我就选中了你!”楚溪客难以置信,“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就连原书里都没提这段!”   “什么‘原书’?”钟离东曦诧异。   “那个,就是……我脑子不好使的那几年断断续续做的一些关于过去和未来的梦,我把它写下来,起了个名字叫《原书》。”楚溪客半真半假地说。   钟离东曦十分敏锐,立即抓住了他话里的关键:“关于未来……的梦?鹿崽梦里有我吗?”   楚溪客抿了抿唇,试探性说道:“如果我说,你继续跟我纠缠的话,有可能会被我利用,甚至死掉,你还愿意吗?”   他决定冒险一次,做一个小小的铺垫,倘若有一天他彻底信任钟离东曦之后,再对他坦白。   “这么说,在鹿崽的‘梦里’,我死了?”钟离东曦语气认真,并没有因为是梦里的事而轻视调侃。   楚溪客点点头,有些紧张地盯着钟离东曦,再次问道:“如果梦会变成现实,你现在要远离我吗?”   明明他之前就曾主动逃离,然而这一刻,楚溪客竟害怕听到钟离东曦做出肯定的回答。   突然间,他有点理解钟离东曦的感受了,那种被认定的伴侣放弃的心情。   即便如此,楚溪客还是选择把更多真相披露给他:“我们会因为父辈的事产生各种各样的误会,分分合合,彼此伤害,还会连累身边的人,最后,大家都没有好下场。”   除了“主角受”。   不过,踩着爱人和亲人的尸骨上位,坐拥万里江山和一世孤寂,这样的结局不知道能不能算得上好。   这一刻,楚溪客甚至在想,倘若钟离东曦选择一走了之,他也不会怪他。   没想到,钟离东曦却笑了一下,问:“这就是鹿崽洞房花烛夜离家出走的原因吗?”   楚溪客呆了呆,一时间没跟上钟离东曦的思路。   钟离东曦却没有给他太多反应的时间,突然拢住他的后脑,把他压到了自己颈窝。这样,楚溪客就看不到他的脸了,自然也就发现不了他湿红的眼睛,只是哽咽颤抖的声音却泄露了他此刻的情绪。   “我以为,鹿崽是介意我身上的那一半骨血,我生怕,此事无法转圜,我不敢想象,鹿崽会视我为仇敌,我甚至想过,若鹿崽始终介意,我便刮骨放血和那人撇清关系……”   楚溪客嗖地一下抬起头,急道:“不行,我不许!什么骨血?那都是你自己长的,跟他有毛关系?非要说的话,要感激的也是怀胎十月的母亲,而不是那个仅仅提供了一个小蝌蚪的男人!”   “小蝌蚪”什么的,钟离东曦不太懂,但这不妨碍他理解楚溪客的意思。   “我知道,我现在知道了,鹿崽不是介意这个……我很高兴,鹿崽,真的高兴。”钟离东曦一时间语无伦次,没有了半点沉稳笃定的样子。   因为在乎,就没办法高高在上,算无遗策。   楚溪客没有因为被在乎而得意,反而漫上浓浓的自责与心疼,责怪自己不能对钟离东曦彻底坦诚,心疼他这些天的煎熬。   “对不起……”   楚溪客埋下头,把脸贴在钟离东曦脸侧,一滴泪珠悄悄地隐没在枕席间。   钟离东曦偏过头,亲了亲他洇红的眼尾,怎么舍得怪他呢?他能继续爱他,愿意同他坦白,他就已经知足了。   楚溪客吸了吸鼻子,讪讪问道:“不是,我说了是梦到的未来,你就真信了?都不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吗?”   并没有。   钟离东曦在心里默默说。   他和姜纾一样,早就看出了楚溪客的神奇之处,那些见都没见过的美食、超越这个时代的见解,可不是仅仅凭着少年时的游历就能有的。   他知道楚溪客身上还藏着终极秘密,既然楚溪客不说,他便装作信了这个梦。   不过,嘴上还是要逗逗他的:“嗯,鹿崽这么一说,我确实应该怀疑一下……”   楚溪客下巴一抬,命令道:“不许怀疑,也不能调查我,听到没?”   因为知道被宠爱,所以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出这样的要求。   钟离东曦心甘情愿纵着:“鹿崽,不管是梦还是什么,我只想让你知道,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不会轻易去死,我舍不得留你一个人在世上,除了我,我想不到还有谁更疼你。”   放在从前,钟离东曦确实想过和那座罪恶滔天的皇城同归于尽,但是,自从有了楚溪客,他就舍不得死了。   楚溪客怔怔地看着他,看到他眼底的郑重与笃定,心也跟着坚定起来:“那我们说好了,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许死,我也不去做极端的事,咱们都要好好的。”   “好。”钟离东曦哑声应下。   ***   这一晚,楚溪客是跟钟离东曦一起睡的。   就……你贴我我贴你,盖着被子纯聊天的那种。中途楚溪客还爬起来烤了一碟鹿腿肉。   总之就是,睡了,又没完全睡。   隔壁倒是热闹了大半夜。   贺兰康大概鹿肉吃多了,连哄带骗地霸着姜纾一通折腾,起初姜纾还有心力控制着不发出声音,但架不住贺兰康毫无顾忌,酣畅之时,总有那么几声传过来,听得两个小辈面红耳赤。   楚溪客暗搓搓往旁边挪了挪,不敢再和钟离东曦贴得太紧。   钟离东曦清了清干哑的嗓子,试图转移注意力:“以后咱们有了孩子,记得不能让他住隔壁。”   楚溪客愣愣点头,点完之后才反应过来:“咱们的孩子……你生还是我生?”   钟离东曦愣了一下。   两个人都笑了。   笑声透过单薄的墙面传到隔壁,那边的声音突然停了。   似乎过了一整年那么久,姜纾才哑着嗓子艰难开口:“崽崽在隔壁?”   贺兰康硬生生停住,正不满呢,拔高声音说:“放心,这墙隔音得很,就算有人在隔壁也听不到——是不是啊,臭小子?”   最后这句,就是满含威胁了。   楚溪客坏坏一笑,清了清嗓子,扬声回答:“是啊,一个字都听不到呢!”   沉默,是今晚的山庄。   好一会儿,才听到一个巨大的声响,伴随着压抑的闷哼,貌似有人被踢下床,还被比砖头还硬的玉枕砸了一下。   黑暗中,楚溪客笑出一口小白牙。 第81章   第二日清晨, 全家人踏着积雪下了山。   走到城门口才发现,这场初雪只落在了山上,倘若前一天他们因为天气不好就打退堂鼓, 那般美景当真要错过了。   同旁人说起山上的雪景时,全家人都一脸满足, 滔滔不绝, 只有贺兰康额头顶着一个青肿的包,小心翼翼地讨好着姜纾。   楚溪客嘴角都咧到耳后根了。   带着这份好心情,他开启了事业新版图——仙草冻冻奶茶店!   前面有了烧烤摊和丸子坊的经验,再加上海鲜自助超出预料的成功, 自诩“经验丰富”的楚溪客这一次底气很足,大刀阔斧地操办起来。   先是进货。   长安地界很少见到仙草苗, 楚溪客请祥云楼的货船去南边收购,并且一口气下了半船的订单。   钟离东曦道:“据我了解, 即便在蜀地、岭南及两广,此物也没有人大规模种植, 只能在田间地头收集,这样一来成本就高了, 鹿崽要不要暂时少收一些?”   楚溪客干脆地说:“左右都要跑一趟,自然多进一些更划算, 省得铺子开张之后卖断货, 反倒影响咱们楚记的信誉!”   钟离东曦看着他信心满满的样子,笑着答应下来。   除此之外,还有蔗糖,楚溪客嫌弃二道贩子手里的质量不好, 价钱又高, 因此托了一位相熟的行商的关系, 直接联系上南边一个制糖作坊,黑糖、红糖、白糖块都订了许多。   一箱箱铜钱从家里抬出去,楚溪客笑眯眯地说:“幸好现在有钱了,要是放在开春那会儿,一个铜板我都要掂量掂量!”   姜纾神色并没有楚溪客以为的庆幸或感慨,而是抿着唇,有些严肃。   楚溪客看到了,腻到姜纾跟前撒娇:“阿爹不高兴吗?”   “高兴的。”姜纾勉强笑了一下。   楚溪客敏锐地发现不对劲,想要跟他好好聊聊,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云飞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师父,如今廊桥的摊位基本都租出去了,我打听了一圈,没人打算撤掉,就还有紧挨着廊桥中门的那处空着,地方是其余摊位的三倍,物业费也贵上许多,因此一直空着……是不是有些不划算?”   “地方宽敞些更好,大可以收拾得雅致些,客人瞧着也喜欢。”楚溪客便跟姜纾告了个罪,瞧摊位去了。   姜纾看着他兴冲冲的背影,轻叹一声,还小呢,慢慢打磨吧!   那处摊位确实很大,还临着个门,相当于处在十字路口的拐角处,在别的摊贩看来不太划算,楚溪客却十分惊喜。   奶茶店就是要开在街角才合适,南来北往的行人不都是潜在的客源么!   楚溪客果断付了一整年的物业费,还重新装饰了一番——   实木雕刻的招牌,“楚记烧仙草”几个大字十分醒目,字体古古怪怪,可可爱爱。   售卖窗口也不再是与整条美食街队形一致的木隔断,而是直接拆掉,做成了拐杖形的“吧台”,台面也不再是原木色,而是刷了一层淡蓝色的漆,墙面同样变了颜色,还挂上一幅幅小萌图,满是小清新的调调。   最醒目的还是摊位前面那对吉祥物,足有半人高的猫猫模型,一个桑桑,一个小虎斑,一个歪头卖萌,一个威风凛凛,动作神情活灵活现。   过往行人都以为是活生生的小白虎,每每经过都要唬上一下,继而便是惊奇地左看右看,舍不得走。   楚溪客得意得不行,这可是他特意跑到农户家,买了两大包袱羊毛才戳出来的。当然,只是戳了一个皮囊,里面塞的是竹板做的骨架和丝绵。   足足一个月的时间,铺子才装修好。   期间,一些熟客听说了,时不时就会过来瞅一瞅,吊足了胃口。楚溪客便把心思全都扑在了怎么别出心裁、一鸣惊人上,忽略了宣传。   又过了几日,祥云楼的货船回来了,船头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凑满半船仙草。   楚溪客直接拉去通济坊,带着大伙熬了整整一夜,熬出来上百斤仙草冻。他把自己能想到的口味都调了出来,让众人品尝。   滑溜的冻冻、清甜的水牛奶、各种各样的配料,哪有不好吃的?   “仙露琼浆也不过如此了吧?”董书生感叹。   “这要是拿出去卖,还不得抢疯了?”王娘子比楚溪客还自信。   “吃上这么一碗,便是立即去见阎王都值了。”蒲柳笑盈盈地说。   “我能吃十碗!”   “我能吃一百碗!”   少年们纷纷给出极高的评价。   “楚记烧仙草”就这样在一片赞叹声中开张了。   一大早,楚记跑腿小分队就走街串巷地吆喝,楚溪客还兴致勃勃地安排了试喝活动。   怎么都没想到,围观的人确实不少,然而真正掏钱的却不多。一整天下来,试喝的一大桶见了底,钱罐却空空如也。   “祥云楼叫了几十份,当做赠品送给了消费较高的客人。”   “武侯铺那边也要了不少,楚旅帅掏的钱。”   “其余都是外卖,多是不差钱的熟客。”   美食街这边,竟是连一个巴掌的数量都没卖出去。因为,定价太高了。   不是楚溪客故意要高价,而是仙草、蔗糖、牛奶这些都不便宜,根本没办法把价钱降下来。   然而,美食街的顾客以寒门学子、寻常百姓和贩夫走卒为主,对他们来说,十个铜板能吃三大碗汤面了,谁会花十几文买一碗仅供消遣的汤水?   楚溪客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误。   这下,他难受得饭都吃不下去了。   不是因为赚不到钱,而是因为自责,他竟然忘了自己当初一个炉子一条羊腿就把烧烤摊支起来的模样,也忘了建造这个美食街的初心。 第82章   云飞看到楚溪客闷闷不乐, 急坏了,当即跑到大街上,冲着过往行人吆喝起来——   “楚记冻冻奶, 又甜又暖,神仙味道, 都来尝尝啊!”   实际上, 奶茶铺子并不缺少知名度,一下午过去,铺子独特的装修风格、门口毛绒绒的吉祥物,还有奶茶的奇妙口感早就传遍平康坊了, 连带着,一起为人熟知的还有高昂的价格。   因此, 不管云飞如何吆喝,路人只是友好地笑笑, 并不往里走。   云飞更急了,学着先前楚溪客为烧烤摊招揽客人的法子, 拿了把大蒲扇,冲着奶茶锅扇啊扇, 香甜的味道弥漫了半个街道。   当真有个似是刚到平康坊的人走过来,问:“这饮子孩童可吃得?”   云飞忙道:“吃得、吃得!有多种口味可选择, 您里边请。”   对方没挪步子, 而是谨慎地问了句:“价钱几何?”   云飞噎了一下,没回答,而是说:“您先进去瞅瞅,可以试喝一下, 若满意再谈价不迟。”   对方一听就明白了, 看来是价钱不便宜, 于是笑着摆摆手,转身就走。   云飞连忙挽留:“您别走啊,我师父做的奶茶比寻常饮子好喝一万倍,绝对物有所值!”   客人被他的样子吓到了,惊讶道:“该不会是黑店吧,怎么还兴当街拦人的?”   云飞急着解释,楚溪客走出来,冲他摇摇头:“云飞,别这样。”   云飞红了眼圈:“这么好的吃食,不应该卖不出去……”   楚溪客比他还要失落,然而,对上周遭人关切的目光,连忙打起精神,说:“是我计划失误,连累大伙跟着我白忙一场,这样,既然卖不出去咱们就自己喝了!”   楚溪客让云飞云柱把丸子坊的帮工和跑腿小哥们都叫过来,一人分了满满一竹筒“全家福”。   大伙面面相觑,舍不得喝。   楚溪客劝道:“快喝吧,仙草冻不能过夜,若今日吃不完就只能倒掉,还有这些核桃、果脯之类,都得浪费了。”   黑子好骗,顿时信了楚溪客的话,正要喝,就被蒲柳抓住了手腕。蒲柳的手又白又细,捏在他手上的感觉软绵绵的,黑子不由愣住了。   蒲柳没注意,只是一心出着主意:“我们可以走街串巷去卖,我就不信了,把这一百一十坊都跑遍,还能找不到几个识货的?”   董书生同样点点头,道:“蒲柳说得没错,这饮子咱们都喝过,味道绝对没问题,就算价钱高一些,和那些香茗美酒相比却也不算什么。若寻常人家不愿买,那就去高门大户门前推销。好在咱们有‘楚记跑腿小分队’,还怕什么?”   少年们一听,顿时精神起来,纷纷表态——   “我们去卖!”   “反正路都走熟了,也知道哪家肯定会买!”   “对,卖不完就不回来了!”   楚溪客心底涌上一股暖流。   实际上,他在意的不是这一时的滞销,而是奶茶铺将来要走的路子,难道要像海鲜自助那样,只卖给有钱人吗?   这显然并不现实。   海鲜自助利润高,哪怕一天只有十个人来吃也不会赔钱。奶茶铺却不然。以楚溪客这种纯手工、零添加剂的经营模式,一杯奶茶的利润其实非常低。而且,即便那些高门显贵也不会天天喝奶茶。   所以,要想让铺子长久经营下去,还是得走薄利多销的路线。要想“多销”光依靠有钱人是不行的,万千百姓才是中坚力量。   此刻,看着少年们期待、坚定、恨不得鞠躬尽瘁的模样,楚溪客终究没忍心打击他们的积极性,玩笑般说:   “看来,关键时刻还得依靠咱们的‘跑腿小天团’呀!那就拜托诸位了,跑腿费就是一碗丸子汤怎么样?暮鼓敲响之后,不管有没有卖出去,都要回来吃。”   少年们没有欢呼,没有骄傲,而是拘禁又认真地点点头,拎上一桶桶调配好的奶茶纷纷跑走。   直到跑出老远,楚溪客还能听到他们充满喜悦的议论声——   “小郎君说我们是‘跑腿小天团’呢,天团是什么?”   “不晓得啊,后面小郎君说‘诸位’,想来是很厉害的样子。”   “快别说了,早点卖完回来吃丸子汤呀,蒲柳先生说云娘子煮的丸子汤可香了!”   少年们顿时跑得更快了,是一群懂得感恩又容易满足的小家伙没错了。   楚溪客受到感染,深吸一口气,重新振作起来:“好了,我要去想办法了!”   说完,也不管众人诧异的目光,昂首挺胸走出了廊桥,还特意带上了桑桑。   他想到了刚穿越那会儿,为了多攒一些买药的钱,他从蔷薇小院那个小小的灶间翻出一个炭盆,一个铁架,还有一条羊腿,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开了张。   当时的他没有自怨自艾,没有惶恐沮丧,更没有妄想一步登天,赚到一文钱都很开心。   他又想到穿书之前住在廉租房的那个他,还是一个小学生的时候,他就每天跑到大学城打工,捡瓶子,收废品,一毛钱一毛钱地攒够了大学的学费。   因为无意中听到一位过来买鸡蛋灌饼的大学教授说:“你要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才会见识到不同的人生。”于是,他就在心里默默定下了“攒钱、上大学”的目标,而不是“收废品、娶媳妇、生娃、收废品”的循环。   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道那时候的生活和别的孩子相比有多清苦。但是,因为生活很简单,目标也很单一,不会跟别人攀比,也没时间胡思乱想,就不觉得苦。   相反,和桑桑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成了他生命中最单纯、最平静、最值得感恩的时光。   ……   楚溪客一路走,一路想着这些过往。   桑桑像前世那样乖乖地窝在他怀里,偶尔遇到好玩的东西就抬起小脑袋瞅一瞅,也会招呼楚溪客一起看。   仿佛真的回到了曾经简单又容易满足的日子。   楚溪客就这样慢慢寻找着自己的初心。不知不觉走了很长一段路,一直从平康坊走到了西市。   西市比东市要热闹许多,穿梭往来的行人也各有特色,有衣着华丽的波斯商人,有装扮美艳的胡姬,有高大的突厥遗民,还有戴着白色小帽的回回人……   楚溪客被一口热气腾腾的锅吸引,不知不觉就坐在了人家的摊位旁。   摊主是位身形高挑的婆婆,细眉长眼,鼻梁扁平,脸颊染着两坨殷红,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又和楚溪客见过的寻常汉人婆婆一样慈和周到。   “小郎君可是要吃秃秃麻什?这边坐吧,你这细嫩的皮肉,莫被水气灼伤了。”   婆婆说着,就把自己身边的草墩子递给了楚溪客,许是担心脏,还细心地垫上一块干净的麻布。   楚溪客笑呵呵地道了谢,大大方方地坐上去,乖乖等着吃秃秃麻什。虽然,他根本不知道“秃秃麻什”是什么。   婆婆一笑,本就细长的眼睛顿时眯成一条缝,和眼角的纹路连在一起,仿佛说尽了岁月的风霜。   她用外族语说了句什么,楚溪客没听懂。   “约莫是夸我的话了!”楚溪客愉快地做出决断。   “执失婆婆在夸小郎君很乖很讨喜,像是部落神像中的小金童。”旁边一位卖兽皮的妇人温和地对楚溪客说。   “我猜也是。”楚溪客笑着搭话,仔细一看才发现,对方四肢纤细,只有肚子高高地挺起来,竟是位孕妇!   说起来,他穿书快一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孕妇。即便寻常人家妇人怀了胎也多是在家安心养着,鲜少有出来摆摊讨生计的。   看着妇人苍白的脸色,楚溪客也不知道自己能做点什么,只得暗搓搓把草墩往外挪了挪,帮她挡住来往的车马和骆驼。   妇人瞧出他的好意,冲他笑了笑。   楚溪客抑制不住好奇心,往那个圆滚滚的肚子上瞄了瞄,生怕人家觉得他是个登徒子,又飞快地把视线挪到执失婆婆那边。   妇人笑意更深,轻轻抚摸着凸起的肚子,消瘦的脸上满是温情。   楚溪客没有再看她,因为他完全被执失婆婆的动作吸引了。   原来,秃秃麻什就是麻食子!   不,也不完全一样。   他在现代吃过的麻食子是用小麦面粉做的,配菜有肉、香菇、木耳、土豆、蒜薹、西红柿等,一锅烩下来,热闹又美味。   眼下,执失婆婆这边食材却有些匮乏。   麻食团子是用杂粮面做的,这样比精白面要便宜许多;配菜也是豆腐、咸菜、秋葵和萝卜缨等野菜,这些菜市场上根本没卖的,因为人们都是在院子里种或者去路边揪。   但执失婆婆的动作十分麻利,甚至可以称得上优美!她可以同时用两个拇指搓麻食,一下子就能搓出四个!   麻食搓好之后,就要放到锅里煮。煮到六成熟的时候,就能放配菜了。   虽然配菜匮乏,但执失婆婆在炒配菜的时候巧妙地加了两小团油渣,一锅平平无奇的素菜顿时变得喷香。   楚溪客默默地吞了下口水。   执失婆婆一边翻炒一边热情地介绍:“用油锅煸一煸,比直接丢到开水里煮味道更好,这种法子叫‘炒菜’,小郎君是不是没见过?我也是跟着别人学的——平康坊那个楚小郎君,你听说过没?就是他,独创的这个法子。”   楚溪客顿时笑起来。   平康坊的楚小郎君,不就是他嘛!也对,炒菜的法子是宋朝才有的,如果没有他这个变数,这个时代的烹饪方式确实没有“炒”这一项。   倘若他身后有个尾巴,此时已经得意地摇起来了。   等到那碗热腾腾的麻食端上桌,“尾巴”摇得更快了。   好吃!   比他之前吃的都要好吃!   虽然没有肉也没有珍贵的菌类,但得益于原汁原味的高汤和执失婆婆独特的巧思,这碗杂粮麻食意外的弹滑劲道,汤汁浓郁。   楚溪客筷子都不用了,直接抓起木勺,舀了满满一勺汤汁,吸溜一下,送进嘴里,黑溜溜的眼睛都满足地眯起来了。   “喵~”   桑桑探出雪白的小爪子,轻轻地扒拉了一下他的手腕,意思再明显不过,馋到了,也想吃。   楚溪客向来娇惯它,于是向执失婆婆讨来两个碗,给桑桑和小虎斑一猫盛了一碗——他已经想好了,吃完之后会把碗买下来带走。   小虎斑原本在暗处保护着桑桑,没想到被楚溪客发现了,于是也不装了,迈着大猫步走到摊位旁,威风凛凛地蹲下,还很是吃醋地把桑桑从楚溪客怀里扒拉出去了。   小虎斑的出现引起一番轰动。   先是执失婆婆一声惊呼:“白虎神?”   紧接着,其余突厥人也从周遭凑过来,看看小虎斑,再看看楚溪客,或惊讶,或激动,或惶恐,情绪十分丰富。   楚溪客有点蒙,白虎神……啥玩意儿?   执失婆婆同周围的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上前两步,冲楚溪客行了一个突厥礼。   然后,就在楚溪客一脸蒙的表情中,其余人一个接一个地上前,如同参拜一般冲他见礼,有的和执失婆婆一样一言不发,也有的低声说着突厥语,同样的是表情凝重而恭敬。   楚溪客连忙起身,正要阻止,突然看到排在后面的那位孕妇晕倒了。   他顾不上说什么,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   孕妇呼吸平稳,不见外伤,也没有明显疼痛的表现,只是脸色和唇色过于苍白,身体也消瘦得厉害,一看就是营养不良。   楚溪客顾不上许多,一边叫人去请大夫,一边往隔壁的糖人铺子上丢了一串钱。   “剩下的糖稀我全要了,麻烦帮我用温水化开,喂给这位娘子!还有,如果谁家有热羊奶或者马奶也请拿来一些,我付钱!”   周围的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还是照着他说的话飞快地行动起来,化糖稀的,盛羊奶的,还有人和他一起把那位有孕的妇人抬到了温暖的火炉旁。   那个卖糖人的突厥人趁着楚溪客忙碌,悄悄地把那一串钱还了回去。拿出羊奶的人也是放下就跑,不肯收钱。   楚溪客顾不上客气,紧张地盯着执失婆婆给妇人喂奶喂糖水。   好在,妇人很快就醒了。   她的丈夫收到消息,和大夫一起来了。对方一脸紧张地握着她的手,八尺多高的壮汉,险些哭了。   其余人看上去跟他们相熟,凑在一起用突厥语七嘴八舌地说着关切的话。   楚溪客功成身退,不声不响地抱着桑桑和小虎斑离开了。   他以为自己走得无声无息,实际身后的人都满含敬意地目送他。   楚溪客走到拐角,看到了熟悉的牛车,还有那个熟悉的人。   钟离东曦挑起车帘,微笑着迎接他。   “麻食没吃完,好可惜。”   上车后,楚溪客歪在钟离东曦身上碎碎念。   “但是我想通了一件事,我要继续做奶茶铺,做人人都喝得起的奶茶,仙草运费贵就自己种,蔗糖不便宜那就换成麦芽糖,水牛奶不好找就换成羊奶、马奶、骆驼奶,不偷工减料,但可以用常见的食材替换。”   就像执失婆婆那碗麻食,只要足够用心,总能做出好味道。   之所以坚持,是因为,他不希望楚记的铺子只为贵族服务,他希望自己做出来的食物可以惠及到每一位喜欢它的人。   “我要做有营养的奶茶,让长安城的孕妇、孩童都能喝,并且喝得起,哪怕白送也没关系,只要他们不会再因为营养不良而晕倒。” 第83章   楚溪客近来的状态仿佛回到了刚刚经营烧烤摊那会儿,不焦虑,不膨胀, 不好高骛远,他让心沉静下来, 用一种为爱发电的心态重启奶茶生意。   他先是写了满满一页计划, 研究新式奶茶的配方。   自从在西市看到孕妇因为营养不良而晕倒之后,楚溪客便有了“做有营养的奶茶”的想法。寻常的奶茶只是味道好,他做的奶茶要兼顾口味和健康。   现代的孕妇不适合喝奶茶,除了茶叶中的咖。啡。因以及某些损害肝脏的添加剂之外, 主要是担心奶茶的高热量会让孕妇发胖以及血压和血糖升高。   实际上,这在物质匮乏的古代几乎是不存在的, 营养不良的比比皆是,营养过剩的情况即使富贵人家都不多, 而且,楚记奶茶本身就没有任何化学添加剂。   所以, 只需要去掉茶叶,再加上姜纾的食疗方子, 完全可以做出一杯对孕妇有益无害的奶茶。   除此之外,他还想传达一种观念, 类似现代小学生的“营养餐计划”, 每天一杯奶,强身健体、提高智力。   这很难,但他想试试,哪怕最开始赔钱赚吆喝, 他都不想还没试就放弃。   确定了方案之后, 楚溪客没像从前那样找姜纾商量, 而是换成了钟离东曦。   说不上为什么,就是自然而然地这么做了。   自从在山庄那晚把话说开之后,楚溪客就已经毫无保留地把钟离东曦拉进了自己的人生规划里。   伴侣和长辈的区别就是,长辈会指导他,不会过多参与,而伴侣则会陪他一起行动,共同成长。   两个人白天走访各处,寻找食材,请教经验丰富的手艺人,晚上则是反复试验,一步步开发出物美价廉的新口味。   期间,楚溪客意外地结识了一位老师傅,并跟对方学会了做麦芽糖。   这位师傅便是西市中用麦芽糖救了孕妇,又不肯收楚溪客钱的那个。   这人十分有趣,真实姓名没人知道,因为性子倔又惯爱绷着一张脸,像头倔驴似的,众人便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老驴头”。   大伙老驴头、老驴头地叫,他也不生气,偶尔心情好了还会应上一声。   原本,楚溪客找到老驴头是打算在他这里进货。没想到,老驴头听说他是为了调配出人人都喝得起的甜饮子,当即便说:“小郎君要的量大,老朽供应不起,我把这熬糖的法子教给你,你自己做去!”   楚溪客听到前半句的时候还有些失望,直到听了后半句,一下子变成了惊讶:“您祖传的手艺,就这么教给我……方便吗?”   老驴头绷着那张干瘦的脸,说:“没什么方便不方便的,老朽想教便教了,你就说想不想学吧?”   楚溪客事先已经打听清楚了他的性子,因此也就不再瞎客气,当即就要敬拜师茶。   老驴头又绷起脸,说:“他们不都叫你‘白虎神’吗?老朽可不敢受你这一拜,怕折寿!”   楚溪客哭笑不得地解释:“您误会了,那日在西市,执失婆婆他们叫的不是我,是我的猫,许是看它长得个头大,像只小白虎吧!”   老驴头丢给他一个“你对自己的能力一无所知”的鄙视眼神,凶巴巴地说:“别废话了,总之老朽不想收徒弟,那些花架子就免了。赶紧着,早学完早走。”   楚溪客摸摸鼻子,老老实实地学了起来。   别说,老驴头虽然性子倔了点,手艺却是一顶一的好。   近来,楚溪客和钟离东曦骑着马几乎要把长安城走遍了,就老驴头做的饴糖晶莹剔透,清甜可口,比现代那种添加了甜味剂和石膏粉的不知道好吃多少!   因此,他十分珍惜这个机会。   饴糖又叫麦芽糖,顾名思义就是用麦芽做出来的。做法不难,就是耗时间,还需要耐心。   首先要选择颗粒饱满的大麦种子(小麦也可以),用温水泡上一个晚上,然后均匀地铺到干净的簸箩上,每天喷水,保持湿润。   天气温暖的时候,五天左右就能发芽,寒冷的季节要等得久一些。倘若想尽快催芽,可以学着孵蛋那样,用恒温的火炕温着。   楚溪客白天在老驴头那边学了,晚上回去便试着自己催芽。他怕第一次做会浪费,于是把从执失婆婆那里买来的两个大陶碗拿出来,用来育苗。   还记得这两只碗吗?   上次,楚溪客带着桑桑和小虎斑溜达到西市,吃了一碗麻食,因为借了两个碗喂猫猫,就不好意思再还回去了,于是干脆买了下来。   不过,桑桑和小虎斑已经有好多个饭碗了,都是姜纾亲手烧制的,这两个便闲置下来。刚好,被楚溪客拿来种麦苗。   他把碗放到光照最好的地方,每天喷喷水,就没再管了。   五天过去,老驴头那边的麦苗已经长到了两寸多高,老驴头说可以用了。   接下来,便是没日没夜的熬煮过程。   首先,麦苗要连同根部一起剁碎,因为没有泥土,所以即使根也很干净。之后便加上蒸熟的糯米,继续熬煮,足足熬上四五个时辰,然后把汤汁榨出来,要像挤海绵一样尽全力压榨。   榨出来的汤水用柴火锅慢火熬,要足足熬上一整夜,直到糖水渐渐变得黏稠晶亮,细密的小泡连成一个个透明的大泡,便成了。   熬好的麦芽糖黏稠晶亮,用两根筷子挑起两团来回搅动,便是童年记忆中必不可少的“搅搅糖”了!   眼下,楚溪客看着绿油油的麦芽,已经开始流口水了。是的,他还停留在剁麦芽的阶段。   老驴头耷拉着眼睛坐在摇摇椅上喝奶茶,楚溪客负责“哐哐哐”剁麦芽:“师父,够碎了吗?”老驴头看都没看一眼就摇头:“继续。”   楚溪客很听话,继续“哐哐哐哐哐哐”,直到快把案板剁裂了才停下来,又问:“师父,够碎了吗?”老驴头再次冷冰冰地说:“继续,越碎越好。”   楚溪客一边剁一边问:“师父,为什么要越碎越好?”   老驴头似是被问住了,终于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板着脸说:“让你剁你就剁,这么多废话做什么?”   楚溪客也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地自问自答:“我猜是为了充分发酵,这样榨出来的麦芽汁水才更甜。”   老驴头目光一顿,他不懂什么叫“发酵”,但确实尝试过,剁得碎的更甜:“力气不大,话倒是不少。”   “师父喜欢力气大的呀?成啊,赶明儿我就给您带一个过来,一只手就能拎起一头猪的那种!”   小小的院子里充斥着楚溪客清亮的嗓音,老驴头瞧着一脸嫌弃,垂下的眼皮却悄悄地藏起笑意。   就这样,楚溪客多了个不算师父的师父,还学了门熬饴糖的手艺。   云飞跟着楚溪客来过一次,被老驴头的大长脸和硬邦邦的说话风格吓到了,回去的路上就忍不住跟楚溪客表忠心。   “师父,从前我一直羡慕阿柱力气大,羡慕三娘头脑好,直到今日我才发现其实我也有优点——我运气得有多好啊,才能拜您为师!”   楚溪客禁不住哈哈大笑,揉乱他头顶的小丸子:“知道就好,乖乖给为师当牛做马吧!”   云飞笑嘻嘻地捂着脑袋,小声吐槽:“师父呀,我觉得师公八成是话本里说的那种隐姓埋名的世外高人?”   “你怎么看出来的?”   云飞理所当然地说:“就他那臭脾气,如果不是有两把刷子,早被人套上麻袋打死了,哪能活到这把年纪哦!”   “不得无礼。”楚溪客教训一句,眼前不由闪过老驴头那张皱皱巴巴的大黑脸,终究没绷住,笑出声来。   确实很有道理啊哈哈哈!   ***   虽然老驴头不让楚溪客行拜师礼,但楚溪客还是按照拜师的传统,送了五谷、烧肉和奶茶过去——原本应该送酒,但他看着老驴头红肿的酒糟鼻,暗搓搓换成了自制的奶茶。   老驴头嘴上不冷不热地说:“不过是熬个饴糖,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做什么?”实际转头就把满满当当的拜师礼摆在最显眼的地方,接受周围摊贩的“注目礼”。   旁边,执失婆婆笑呵呵地给楚溪客盛了一碗麻食,道:“那日多亏了小郎君,乌古纳和她腹中的小娃才没出事,她家男人走不开,托我跟你道个谢,改天会亲自登门。”   楚溪客笑着摆摆手:“不用不用,请告诉他千万别客气,我就是动动嘴,出力出东西的还是你们。”   执失婆婆慈爱一笑,言语间带着对相熟后生的关切:“几日不见,小郎君像是瘦了许多,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涉及到私事,楚溪客原本可以打个哈哈含混过去,然而对上老人家慈和的面庞,他便不由说了实话:“晚辈在平康坊开了一家奶茶铺子,原本用的是水牛奶,然而水牛奶价钱高,也不好进货,就想着换成马奶或羊奶,只是走了许多家都没找着合适的。”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长安还没有那种产奶的黑白牛,能见到的只有耕地拉车的黄牛和水牛,因此这段时间楚溪客用的都是水牛奶。   这种牛奶只有生了崽的母牛才有,都得先紧着小牛犊吃,只有小牛犊意外死了或者奶多喝不完,主人家才会拿出来卖。因此,牛奶又贵又不好找。   执失婆婆听完,并没有急着出主意,而是温声安慰:“这事急不来,到了合适的时候,兴许就会主动送上门了。”   “我觉得也是。”楚溪客豁达一笑,开开心心地舀了一大勺麻食送进嘴里。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原本以为只是一句闲话,楚溪客说过就忘了,没想到,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惊喜还真就主动送上门了!   这是后话。   眼下,楚溪客正满院子找他前几日种上的麦芽。然而,里里外外找了一圈,别说麦芽,连装麦芽的碗都没找到!   钟离东曦指了指屋顶,淡定地问:“是不是在找那个?”   楚溪客猛地抬起头,就看到了屋顶上那两碗狗啃的、不是,猫啃的麦芽。   楚溪客:“……”   绿油油的麦芽!他足足等了六天的麦芽!要用来做饴糖的麦芽!代表着他学习成果的麦芽!就这么被当成猫草,吃、掉、了!   作案“猫员”除了自己家的桑桑和小虎斑,还有向来稳重的阿晚以及桑桑的“仇猫”——奶牛猫!   此刻,四只凶手正在屋顶上排排坐,一双双晶亮的眼睛期待地看着楚溪客,似乎在说:“味道不错,再种一些喵~”   楚溪客敲着小棍吓唬道:“都说了,这是有用的,不可以吃,怎么还学会偷嘴了?说,都是谁干的!”   钟离东曦帮他扶着梯子,笑着揭发道:“阿晚和奶牛猫是桑桑带过来的,碗是二桑拖到屋顶的,桑桑独占一碗,二桑分了两根,另一碗是阿晚和奶牛猫啃的。”   楚溪客挑了挑眉:“敢情你都看到了,也没阻止?”   钟离东曦笑道:“这两只碗不是桑桑和二桑的吗,我以为你就是种来给他们吃的。桑桑估计也是这么想的。”   “喵~”桑桑很是聪慧地应和一句。   楚溪客运了运气,抬起手,一把打在钟离东曦手臂上:“都是你惯的!”   舍不得打猫猫,还舍不得打你吗?   钟离东曦看着他,意有所指地:“嗯,都是我惯的,小心手疼,不然我帮你打?”   楚溪客顿时绷不住了,笑了起来。   桑桑立即凑过来,讨好地蹭了蹭他的手。小虎斑也不知道是吃醋还是怎么回事,小爪子一拨,黑陶大碗便咯噔咯噔地晃了起来,眼瞅着就要摔下屋顶。   楚溪客连忙伸手去接,谁知那只碗很有自己的想法,就那么晃晃悠悠地绕过他的手,竟有惊无险地转回了原位,那模样,就像一只不倒翁。   等等……不倒翁?!   楚溪客惊喜地抓住钟离东曦的手:“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宣传方法,绝对能艳惊四座!”   ***   楚记暖暖奶茶铺重新开张,店内装修稍微调整了一下,从原本的清新雅致风格换成了阳光健康主题。   有了上回失败的经历,周围的人比楚溪客还紧张。   丸子铺的帮工们一晚上都没睡,从仙草冻、奶昔,到用来打包的竹筒全都反反复复检查了好几遍。   跑腿小哥们更是一大早就穿上制服,齐刷刷聚在廊桥中门,给铺子造势。   不光自家人,整条美食街的商贩都在自发地帮楚溪客引流。   这边,顾客买了一份汤饼。卖汤饼的大叔收了钱,热情地推荐:“楚记奶茶店重新开张,三文钱一杯,还能免费看花魁表演!”   那边,锅贴小哥递出一份锅贴,用不甚标准的长安话介绍:“光吃锅贴很干吧?去楚记奶茶铺瞅瞅呗,三文一杯,啥味都有,儿童老人买一送一呢!”   就这样,越来越多的人被引到了奶茶铺门口。   奶茶铺的选址十分巧妙,刚好在廊桥中间的位置,除了走廊两头的正门,这边还开了一个中门,整个铺子就相当于开在了路口转角,北边正对着一大片空地,还有贵客云集的祥云楼。   说起来,这片空地也是有来头的。   原来,这里种着一棵大柳树还是大槐树来着,树干两边盖着一排破破烂烂的窝棚,刚好把祥云楼到廊桥的路堵住了。   钟离东曦为了随时可以看到楚溪客,便把这片地买下来,大树挖走,窝棚拆掉,空地整理出来,铺上青石板,就成了他的专属“停车场”。   此时,空地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不少人,兴致勃勃地看着中间的不倒翁表演。   青石板上画着古怪却漂亮的“阵法”,其实是楚溪客模仿的星座图,“阵法”的四个角各放着一个巨大的半球形的墩子,上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最奇特的是,墩子并非静止的,而是左摇右晃,却始终不倒!   上面的人不光晃来晃去,还会念广告词!   这边,云柱站在第一个墩子上,一边晃悠一边“顿顿顿”干掉一碗奶茶,然后展示了一下自己硬实的肌肉,憨声憨气地念道——   “每天一杯奶,身高八尺,力大无穷!”   那边,一个长得白白胖胖,像个小仙童似的娃娃坐在墩子上,怀里抱着葫芦做的奶瓶,嘴边挂着一圈奶渍,奶声奶气地说——   “每天一杯奶,头脑聪明,考上状元!”   另一边还有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白衣飘飘,长髯迎风,就连喝奶的动作都带着几许仙风道骨——   “每日一杯奶,活到九十九!”   最吸引人的还是那位美艳的“神女”,身姿轻盈,如同会仙法一般,眼瞅着就要摔倒了,下一刻居然又轻盈地“飞”了起来!   “每天一杯奶,排毒养颜,身轻如燕!”   周遭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   突然有人大喊:“我认识她,她是明月楼的花魁!”不光嘴上说,竟然还上手摸了起来。   围观之人不仅没有阻止,甚至纷纷起哄,喊着:“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那个登徒子于是更起劲了,甚至凑上前,单等着花魁转过来,借机摸一把。   花魁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不被尊重的情形,虽然眼中闪过怒色,但还是努力保持着微笑,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的工作。   楚溪客没有坐视不理。   他扶住花魁,在对方耳边说了什么。花魁面露不解,但还是依言下了圆墩子。   然后,楚溪客就站上去了。   花魁玩不倒翁的功夫本来就是他教的,再加上楚溪客长得精致俊俏,别说,这么轻轻盈盈一晃悠,那飘飘若仙的效果,半点不比花魁差!   楚溪客一边晃一边笑呵呵地朝那个登徒子招了招手:“来呀,再来一个。”   那登徒子早被他俊俏的脸蛋迷晕了,根本不在乎是男是女了,上手就摸。   楚溪客反手扣住他的手腕,一拽,一扭,只听“嗷”的一声惨叫,刚刚还一脸色相的登徒子,一下子狼狈地跪在了地上。   楚溪客随着墩子的力道晃走了,还不忘念广告词:“每日一杯奶,扭断咸猪手。”   围观群众被他利落的手段惊呆了,一时间雅雀无声。   “好!”   一声柔媚的女声响起,带着十足的气势:“今日楚记的奶茶我全包了,在场的女子与孩童有一个算一个,我请客!”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汇聚过去,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李翠娘?   明月楼的李翠娘,一曲琵琶打动十万精兵,兵不血刃叩开徐州城门。   她才是名副其实的花中魁首,女中豪杰! 第84章   花魁请客,喝的单单是奶茶吗,那是体面!   一时间, 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响起道谢声。尤其是受惠的女子与孩童,纷纷冲着李翠娘的马车行礼。   李翠娘见此情形, 便从车厢里出来了, 站在车前的踏板上,盈盈一拜,端的是风情万种。   楚溪客都听到吞口水的声音了!   别说,就连他这个小弯男都不由惊艳了一把——   李翠娘的美柔媚入骨, 风情万种,深邃的眉眼带着几许异域风情, 欺霜赛雪的肌肤仿佛散着微光,一颦一笑间几乎把人的魂魄都要勾去了!   而她不只有一张勾魂摄魄的脸蛋, 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琵琶技艺。 --竒@ 書#網¥q Ι & &δ u& # ω ā Ν g &. ℃ ǒ M--   当年,徐州守军谋逆, 三皇子督军讨伐,逆党首领以城中百姓为质, 逼三皇子退兵。李翠娘不忍看到无辜百姓枉死,一袭红衣, 斜抱琵琶, 夜上城楼,一首《思乡曲》引得十万兵士潸然泪下。   最后,叛军副将杀了头领,主动投降, 而李翠娘从此被三皇子奉为红颜知己, 三皇子将其带回长安, 并亲自督建明月楼相赠。   ……   楚溪客听着周遭的窃窃私语,这才知道了李翠娘的身份,继而想到《血色皇权》中对她的描述——   她语!嬉'挣_\里才德俱佳,却命途多舛,她忠肝义胆,却站错了阵营,即便早已看出三皇子的败局,她还是忠贞地追随,直到三皇子被主角攻一箭射死,她依旧舍命护着三皇子的遗孤。   最后,李翠娘抱着那位小世子从明月楼上一跃而下,落水河中,生死不知。   有读者说,李翠娘八成喜欢三皇子,却不想做妾,所以才没被三皇子收入府中;也有人说,李翠娘只是感激三皇子没有虐杀徐州叛军,这才誓死追随;也有人说,兴许三皇子手里抓着李翠娘什么把柄……   当初,看这一段时楚溪客其实没有多大感觉,只把她当成了书里的纸片人,甚至还偷偷吐槽这姑娘有点傻。   然而此刻,看着这个人活生生地站在面前,只因他教训了那个色胆包天的登徒子,她便仗义出手,要把楚记所有的奶茶买下。   这是一个有情有义、洒脱不羁的女子,不该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搭上后半生……   “再看,挖了你的眼!”   这边,楚溪客正暗自可惜,李翠娘的丫鬟却抓起一个沙包,凶巴巴地丢到楚溪客头上。   李翠娘不仅没喝止,明媚的眸子里还透出看好戏的表情。   四四方方一个沙包,从楚溪客额头滚到胸口,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接住了。   钟离东曦清凌凌瞥了李翠娘一眼。   李翠娘头皮一紧,下意识往小丫鬟身后挪了两步。小丫鬟看起来也怕怕的,单薄的小身板都抖起来了!   钟离东曦这才收回视线,看向楚溪客:“她好看吗?”   楚溪客立即意识到这是一道送命题,脑子里飞快地转过无数个答案,最后选了一个最为真诚并且在没那么谄媚的。   “在女子中算是好看的了,但跟你比还是差上一截。”   钟离东曦微微一笑:“可是,鹿崽却从未看我看呆过。”   “因为我在乎你嘛,就要努力忍着,不能自毁形象。”楚溪客一本正经哄男人。   “是吗?我怎么感觉不出来呢?”钟离东曦突然不那么好骗、不是,好哄了。   楚溪客意识到,如果不放个大招的话,今天恐怕过不去了。于是,他眼睛一闭,脚尖一点,“啾”的一声,亲在钟离东曦嘴巴上。   钟离东曦眼中闪过一丝意外,继而是不加掩饰的欢喜。他低头,亲了回去。   这次亲得久了些,引起了围观。相熟的人笑呵呵问着:“啥时候请喜酒啊?”   楚溪客红着脸,大大方方地回道:“酒有什么好的,到时候请奶茶!”   众人一阵起哄。   钟离东曦终于舒坦了。   马车中,李翠娘怕怕地拍拍胸口,小声道:“那就是南风馆的钟离公子吗?怪吓人的。”   小丫鬟重重点头:“怎么看都不像个乐师,更像杀手……不,也不对,有点像三皇子,但是比三皇子还要有气势,吓得我沙包都没敢讨回来。”   李翠娘深有同感地唔了一声:“幸好咱们跑得快……不行,我得吃口大肘子压压惊。”   小丫鬟眉毛一竖:“娘子这个月又胖了半斤,不能再吃了,你看梅娘姊姊,跳那个‘神女舞’多好看,你要是上去了,非得把那个圆墩子压塌了不可!”   李翠娘好脾气地任由小丫鬟数落,手起刀落,飞快地切了好几块肘子肉送进嘴里。   小丫鬟气得把食盒收起来。   李翠娘便拿起刚从楚记买的奶茶,喝了一口:“嗯,入口即化,怪好喝的。”   “入口即化”是这么用的吗?   小丫鬟一副天塌下来的表情:“娘子,您还是多读点书吧,三皇子向来喜好诗文,您这样如何能投其所好?”   李翠娘动作一顿,兴致有些淡下来:“我为何要投他所好?”   小丫鬟闭上嘴,不再多说。   华丽的马车与一辆低调的双辕马车擦身而过,小丫鬟眼尖地看到了,惊讶道:“户部尚书家的车子,怎么到平康坊来了?”   双辕马车往前走了一截,却走不动了,前面的路被人群堵住。   车内传出威严的声音:“缨娃,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车上跳下来一个十来岁的小书童,像条小泥鳅一般灵活地钻进人群,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踪影。   再回来时,小书童提着两个竹筒,兴冲冲地说:“前面有一家楚记新开的铺子,卖的甜饮子,店家见我年纪小就让我喝了一杯,听说咱们车上有一个老人家,临走又送了两竹筒呢!”   赶车的是个精壮的护卫,听他叽叽喳喳地说完,笑道:“出息呢!两筒饮子就收买你了?”   小书童恭恭敬敬地打开竹筒,递给户部尚书徐之焕,顺带着把另一筒举到自己嘴边:“你有出息,那你别喝了。”   护卫朗笑一声,凑过来,就着小书童的手喝了:“嗯,确实甜丝丝的。”   “当然甜啦,加了麦芽糖呢!”小书童脆生生道,“我去的时候店家正说呢,喝奶茶代替饮酒,又便宜,对身体又好,还省粮食!”   户部尚书不由起了兴致,问:“具体怎么说的,学来听听。”   小书童没想到这样的闲话会引起自家阿郎的注意,连忙挺了挺腰板,清了清嗓子,把楚溪客的神情语气学得惟妙惟肖——   “辛辛苦苦劳作一整天,当然需要一杯甜甜暖暖的饮子慰劳自己。什么,这位大哥说不需要饮子,酒就成?   “非也非也,酒多伤肝,日积月累下来是损害身体的。更何况,酒价多贵啊,把每日的酒钱省下来,都能供一个小娃娃上学塾了!   “咱们这奶茶却不同,有奶有糖还有调理身子的草药,一杯三文钱,强身健体不生病,大人小孩都能喝!”   户部尚书听完,缓缓言道:“早年间,我四处游学时确实听过牛羊乳汁能强身健体的说法,若真能让人们多喝奶茶少饮酒,不仅于民有益,于国更是意义深远。”   一斗粮食可以供给五口之家吃上半旬有余,然而用来酿酒的话却将将能酿出一升,单是长安境内,每年酿酒用去的粮食就有万石之多,遑论偌大的中原!若能省下来,大昭境内将少去多少饥民饿殍!   户部尚书当机立断:“青松,回去后跟夫人说,我改主意了,后日囡囡的百日宴要大办,把朝中同僚和女眷能请的都请来,只一点,把酒换成这个……”   小书童机灵地补充:“楚记奶茶!”   “对,楚记奶茶。”户部尚书远远地看向站在石墩上的楚溪客,眼中透出一抹深意。   原来是他,难怪。   ***   提到户部尚书家小孙女的百日宴,许多年后长安百姓依旧津津乐道。   户部尚书徐之焕出身贫寒,为官数十载向来两袖清风,他这一生只“奢靡浪费”了一次,那就是家中小孙女的百日宴。   那日,朝中有品级的官员都到了,女眷的车马挤满了长街,席面摆了百余桌,自己家装不下,又借了左右邻居的院子。   菜色怎么样宾客们都没注意,只一心瞧着那一盏盏新奇又美味的奶茶了。   也是楚溪客机灵,抓住了这个商机,直接把各色食材拉到尚书府,打扫干净场地,光可鉴人的料理台一字排开,现场调配。   为了活跃气氛,不倒翁表演安排上了,吉祥物桑桑和二桑也跟来了。楚溪客特意给两只猫猫做了一个小型不倒翁,两只猫猫左摇右晃,还能悠然自得地吃猫草,惹得众人连连叫好!   没一会儿,料理台前就围了一圈小娃娃,楚溪客做一杯,娃娃们就欢欢喜喜地拿一杯,偶有大人们瞧见了,纷纷露出会心的笑。   百姓们只谈论着现场的热闹,却不知道这场宴会被记载进了史书中。   就是从这一年起,长安开始推行“限酒令”,潜移默化中把人们消遣的兴致引到了奶茶或清茶中,继而推广到全国。   直到新帝登基,一项项轻徭薄赋的政令推行开来,大批流民入籍,国库不仅没有捉襟见肘,反而尚有余粮补贴百姓。   还有一个小插曲,户部尚书家这位幸运的小女娃,长大后考中科举,成了新朝史上第一批有资格登上朝堂,与男子一同商议政事的女官员。   这些,都是后话。   眼下,楚溪客正忙得脚不沾地。   有了户部尚书家倒贴钱给打的广告,楚记奶茶铺一下子火出圈了!   有钱又有闲的后宅妇人,午后小聚干点啥?叫杯楚记奶茶啊,还有佐茶的干果和小点心!   文武官员发了俸禄怎么哄哄夫人、孝敬孝敬老母亲?来份楚记奶茶呗,夫人喝了美容养颜,老人吃着香甜软糯,还不怕孩童贪嘴吃,总归对身体有益无害。   情投意合的小情侣怎么表达爱意?点杯楚记奶茶呗,跑腿小哥送上门,一路跑一路唱喏:“马家侍郎给夫人点的奶茶,请签收!”面子里子都有了!   一时间,满大街都是楚记跑腿小分队的身影,那些穿着黄蓝制服的精神小伙们,成了长安城中极为亮眼的一道风景线。   原先滞销的那些十几二十文一杯的,完全不用担心卖不出去了,库房里积压的蔗糖和仙草,短短半个月就清仓了。   楚溪客犹豫了一下,还是请钟离东曦补了货。与此同时,三元一杯的也继续做着,口味差不了多少,也没有偷工减料,只是食材不同,分量少一些。   随着生意陡然间变得兴隆起来,问题也随之出现了。   董书生难得失去淡定:“不成,丸子坊这边实在忙不过来了,须得再找些人手。”   实际上,百日宴后就已经新招过一批了,大杂院也再次扩建过,然而还是不够。   王娘子忙得头顶冒烟,嗓子都哑了:“不光是人手不够,丸子和仙草掺和着做太乱。今早就有一个新来的用煮丸子的锅熬仙草,整整十斤仙草就这么浪费了!”   楚溪客把他们说的一一记下。   他和钟离东曦商量了一下,最后总结出,要重新开一个作坊,把肉丸坊和仙草坊分开,从加工到配送彻底独立开来,帮工们只做熟悉的工作,管理上也方便许多。   这样一来,就涉及到选址的问题了。   两个人在通济坊及其周边转了好几趟,都没找到合适的地方。   这个问题还没解决,新的问题就接踵而至——   临近年尾,天气越来越冷,秋天生下的小羊羔们渐渐断奶了,那些养驴养马的人家也不舍得再压榨自家牲口,免得过不了这个寒冬。   这就意味着,楚记奶茶的鲜奶供应链断掉了。   “毁灭吧!关门吧!我果然是个小废物,做不了什么大生意,就留在家里啃老好了!”   楚溪客趴在竹席上,抱着桑桑滚来滚去。   “可是楚小郎君家?”一个粗犷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楚溪客依旧在席子上趴着,听到声音像只小乌龟似的扬起脑袋,瞧见一个十分高大的人站在门口,浓密的络腮胡子续了满脸,穿着粗糙的裘皮衣裳,腰间别着弯刀,一身的凶悍之气。   小虎斑似乎也感受到威胁,一下子从树上跳下来,挡在桑桑和楚溪客身前。   对方的表现反而比楚溪客还惊奇,竟单膝跪地,对着小虎斑行了个捶胸礼,嘴里还叽里咕噜说着胡话。   ——楚溪客把自己听不懂的、胡人的话叫做“胡话”。   楚溪客这才想起来,这个胡人他见过,是西市那位孕妇的丈夫。   “对,是我家。听执失婆婆说你近来抽不开身,怎么大老远过来了?乌古纳娘子好些了吗?”他连忙站起身,主动打招呼。   来人叫贺鲁阿栾,正是乌古纳的丈夫。   贺鲁阿栾露出不加掩饰的幸福之色,用不甚熟练的长安话说:“乌古纳很好,娃娃也平安生下来了,像她阿妈,是个美丽的草原明珠……还要感谢小郎君,您是我们贺鲁部落的恩人。”   楚溪客忙摆摆手:“我没帮上什么忙,都是大家在出力,尤其是执失婆婆。”   其实只是一句客套话,没想到贺鲁阿栾的神色变得认真起来,似是纠结了一下,说:“乌古纳跟我说了,没想到执失婆婆会帮忙,看在她的面子上,只要执失不怵那头狗熊不再抢夺我们部落的牛羊,我以后不会再主动找执失部落的麻烦。”   楚溪客:“……”   是不是一不小心听了一出世仇大戏?   就这么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楚溪客才反应过来,把人请到桌边坐。   贺鲁阿栾也不客套,爽快地道明了来意。   原来,他听说楚溪客这里缺少羊奶,是特意过来“报恩”的:“我们部落养的是卷毛羊,四蹄粗壮,皮毛很厚,只要好水好草地养着,即使冬天都能育崽。”   楚溪客惊喜地问:“一天能出多少奶?”   贺鲁阿栾比了个数。   楚溪客腾地一下站起来,学着他方才的语气说:“兄弟,你是楚家永远的朋友!”   贺鲁阿栾哈哈大笑,大蒲扇似的手掌重重地拍在楚溪客单薄的肩上:“乌古纳说得对,白虎神果然与众不同!”   楚溪客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冲昏头了,“白虎神”什么的,懒得纠正了。   深聊一番,他才知道,贺鲁阿栾之所以耽搁了这些天才过来,是因为他听说楚溪客在找能产奶的羊,特意回了一趟草原,把自己家的羊全都拉到了长安。   如今,这些羊就关在大安坊一片荒地上。   贺鲁阿栾还说,倘若这些羊奶不够,他还能联系其余部落,驼奶、马奶都能买到。   他走南闯北卖皮货,认识的人很多,若非他常年不在家,妻子也不至于省吃俭用,营养不良。   “明珠长大之前,我不会再出去了,把牛羊都带来长安,就是我的决心。”贺鲁阿栾很有担当地说。   楚溪客朝他竖起大拇指,继而想到什么,忙问:“你刚才说,你把羊养在了大安坊……那里还有没有空房子?我若想找一些靠得住的帮工,可好找?”   贺鲁阿栾毫不犹豫地说:“空屋多得是,我们贺鲁部落的人个个都可靠,小郎君只要远离那些执失人就好。”   楚溪客憋着笑,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这下,不仅奶源的问题解决了,仙草作坊的地址都有苗头了。   当天下午,钟离东曦就陪着楚溪客去大安坊走了一遭。   大安坊的情况和通济坊差不多,同样挨着城门,同样破败不堪。零星几个富户都住在靠近城门的地方,往西走都是空屋,除了乞丐就是胡人,本地人不多。   因为地势低洼,坊中春夏常有水涝,秋冬则成为长安城的排水沟,这也是没什么人住的主要原因。   唯一的好处就是,永安渠和清明渠流经而过,林木茂密,水草丰美,适合饲养牲畜。   还能种仙草。   坊中那条污水渠,旁人唯恐避之不及,楚溪客看到的却是可以改善土壤的肥料!   “就它了!”   楚溪客站在一片破败的废墟上,手指一划拉,把四面八方的荒地、草丛、破窝棚全都划进自己的势力范围。   这里盖库房,那边建工作间,员工宿舍盖多些,以后奶茶店开连锁的话,大安坊就是唯一的原料供应处。   想象着将来楚记奶茶连锁店开遍全国的场景,楚溪客脑袋一热,握住钟离东曦的手:“钟离小美人,等着,朕要为你打下一片江山!”   钟离东曦目光一闪,郑重应道:“好。”   楚溪客眨眨眼:“那个,我就是开玩笑……”   钟离东曦对上他灼灼的目光,缓缓言道:“鹿崽,我当真了。我等着你打下江山,立我为后。” 第85章   楚溪客沧桑地叹气:“倘若真有那么一天, 整日被你的美色吸引,我一准儿得变成昏君。”   钟离东曦浅浅一笑:“我倒觉得我还不够努力,洞房花烛夜都留不住鹿崽。”   旧事重提, 楚溪客难免心虚。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放出自己的小套路:“东曦兄, 做错了事没关系, 只要及时改正就好,对不对?”   钟离东曦点头。   楚溪客又道:“那是不是只要改正了,就可以被原谅?”   钟离东曦再次点头。   楚溪客弯起眼前,往他跟前凑了凑:“这样说来, 洞房花烛夜我离家出走,现在知道错了, 并且决定认真规划将来的日子,东曦兄是不是可以原谅我?”   在楚溪客期待的目光中, 钟离东曦摇了摇头。   楚溪客难以置信地眨眨眼,说好的知错能改就可以被原谅呢?   钟离东曦笑着说:“先有责怪, 才谈原谅。我从始至终都未曾怪过你,又何谈原谅?”   楚溪客:“……”   此时此情, 不以身相许一下下是不是有点儿说不过去?   “吧唧~”   楚溪客原本是想送上一个“香吻”的,结果力气太大, 直接把吻变成了啃, 在钟离东曦英挺的侧脸上留下一个特立独行的小牙印。   楚溪客心虚地轻咳一声,把头埋在钟离东曦胸前,双肩可疑地颤抖,乍一看像是自责地哭了, 实际却发出“吭哧吭哧”的小猪笑。   钟离东曦拥着他生机勃勃的年轻身体, 只觉得, 有了这头小鹿崽,纵使万里江山都不舍得换。   ……   大安坊的地价是真低,几乎要跟通济坊的租金持平了。   尤其是楚溪客看上的西南角那一带,明明有水渠,有土丘,有草甸,还有小树林,都能自给自足养活一个小村落了,偏偏没人愿意住。   楚溪客当机立断,决定改租为买。   不过,大笔开销,还是要请示家长的。于是,他拿着写好的计划书去找姜纾了。   姜纾愣是从那张鬼画符般的图纸中看出了端倪,提笔一圈:“不妨把这片洼地也买下来,用来掘土盖房子,等到春夏之际,这片土坑就会自然形成湖区,用来排水防汛。”   “还能养鱼养虾、种菱角和莲藕!”楚溪客兴奋道。   姜纾微笑点头:“不妨再养些青蛙,用来防蚊虫。”   楚溪客连忙点点头,毛手毛脚地记在计划本上。   旁边,贺兰康瞄了一眼,毫不留情地嘲笑:“这笔狗爬字,出去可别说是阿纾教的,免得我家阿纾在太学里抬不起头。”   楚溪客白了他一眼,长吁短叹:“唉,要不说还是得有家长呢,要不是阿爹指点,我哪里知道买地还有这么多门道啊!   “不过呢,家长和家长也不一样,有些人就不那么靠谱了,说是拿我的军体拳换枢密院的肉丸订单,结果呢,这都快进腊月门了,也没见着订单的影子!”   贺兰康眉头一挑,从怀里抽出一张盖着枢密院大印的文书:“巧了不是?本来今日特意过来,就是为了这个,既然没良心的小崽子觉得我不靠谱,那我干脆就不靠谱到底好了。”   说着,就要撕掉。   楚溪客嗖地一下扑过去,急吼吼抢到手里,小心地把折痕拍拍平,看着上面“每日一千斤”的字样,笑得见牙不见眼。   “嘿嘿嘿嘿嘿,怎么定这么多啊,整个枢密院拿肉丸洗澡都够了。”   贺兰康道:“自然不是枢密院的那帮老头子自己吃,是给十六卫旅帅以上的将领加餐的。”   不然就不只是一千斤了。   楚溪客眼睛倏地瞪圆:“今上不知道是楚记肉丸吗?就不怕我在里面下毒?”   贺兰康神秘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楚溪客懂了,看来八成是这位手眼通天的大将军做了什么,让枢密院上下瞒天过海。   “那就多谢准阿娘了。”楚溪客不伦不类地拱了拱手,跑到门外,又把脑袋探回来,“你才不是‘特意’过来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天天半夜三更爬阿爹的床!”   “咚”的一声,一个四四方方的沙包砸在门框上。   楚溪客龇牙一笑,跑走了。   两位长辈相视一笑。   姜纾语带埋怨:“以后想来就来,别再翻墙爬窗,省得在孩子跟前丢脸。”   “得令!”   贺兰康勾住姜纾的腰,满意地瞅了眼楚溪客离开的方向,臭小子,关键时刻还有点用。   姜纾看着长安坊市图,沉吟道:“你看,丸子作坊开在通济坊,通济坊紧邻启夏门,奶茶作坊又选在大安坊,刚好在安化门一侧……”   而启夏门与安化门是长安城两个至关重要的门户,若是把这两个城门控制住了,半个长安城就到手了。   姜纾道:“你说,崽崽是歪打正着,还是有意为之?”   贺兰康一笑:“不用想,肯定是歪打正着。”   姜纾不满道:“崽崽挺聪明的,未必不是有意为之。”   “问问就知道了。”贺兰康笑笑,朝着正在院子里招猫逗狗的楚溪客喊,“崽啊,你小爹问你,为何选大安坊?”   楚溪客扯着嗓子回:“大安坊地价便宜啊,比通济坊的租金都便宜,以后咱们全家都能过去盖个大房子养老嘿嘿嘿……”   贺兰康噗嗤一笑:“有点聪明,但不多。”   姜纾无奈地摇摇头,眼中亦是盛满笑意。   ***   楚溪客从家长这里拿到钱,就去衙门转地契去了,照例是钟离东曦陪着他。   大安坊在朱雀大街以西,归长安县管辖,因此他们去的是长安县衙。   说起来,长安县令还是个老熟人——当初帮助楚溪客给万年县令下套,让楚溪客成功拿到廊桥补助款的裴诚。   裴诚出身世家,只是为人低调,整日不回家,就住在长安县衙,身边只有一个健仆外加一个小书童打理生活,进出就骑个小毛驴,日子过得单调又自在。   楚溪客进了县衙,原本以为会是主管土地买卖的县丞或主簿同他接洽,没想到裴诚会亲自出面。   而且,对方毫不掩饰对楚溪客的重视:“小郎君果然有眼光,把大安坊最有潜力的一片地界都给圈住了……既如此,不如把城墙底下这一片也划进来,瞧着也齐整不是?”   楚溪客一看,还真是,倘若把这片地方也买下来的话,大安坊十字街西南这四份之一的地方就都是他的了!   楚溪客沉浸在即将成为“地主”的喜悦中,没有注意到钟离东曦别有深意的目光。   楚溪客不知道,他却是清楚的。   正常情况下,城墙往里五百步的地方都是驻兵地,不往外售卖。更何况,那里还有一条暗道,直通安化门城楼,若真打起仗来,楚溪客的人可以第一时间登上城楼,夺取主动权。   这一点,裴诚这个长安县令定然是清楚的。   钟离东曦看向裴诚。   裴诚坦坦荡荡地迎上他的视线,平静的目光已然给出了答案——他在向楚溪客示好。   这边,楚溪客暗自兴奋了一会儿,不忘征求钟离东曦的意见:“你觉得怎么样?”   钟离东曦微笑颔首:“我觉得可以,四四方方的,寓意也好。”   “那就有劳裴明府了。”楚溪客把飞快改好的新契书递过去。   裴诚大印一盖,楚溪客就是名副其实的小地主啦!   两人离开后,裴诚背着手,念着之乎者也的文章,晃晃悠悠地回了后衙。   小书童正打包书册,一边整理一边碎碎念:“我说呢,明明昨日就到了任期,该搬到京兆府衙去了,偏偏要多留一天,原来是为了在那个小小的契书上盖上你的私印。”   裴诚笑呵呵道:“你还小,不懂这里面的门道,别看如今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地契,将来可是要当成大事件记在史书里的。说不定,千百年后,后世知道我‘裴诚’的名号,就是凭着这个小小的契书。”   小书童无奈叹气:“您要真这么在意名利,怎么就不能疏通疏通,就算做不了尚书,侍郎总是可以的吧?”   裴诚敲敲他脑门:“这不是指着你呢嘛!牛儿呀,我已给你脱了奴籍,明年二月礼部试,不得考个一甲给你家阿郎我争争光啊?”   小书童露出一个“鲨了我吧”的表情,当即假装忙碌地背过身,装书的动作快了三倍。   裴诚藏着笑意,念叨:“你看看户部徐尚书家的那个缨娃,和你年纪差不多,‘四书’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唉,比不了,比不了啊!”   小书童不满地哼道:“等阿郎当上户部尚书,我也把那个‘四叔五叔’的给背熟!”   裴诚笑着摇摇头,怡然自得地拿起一个竹筒,慢悠悠喝了起来。   竹筒上刻着“楚记奶茶”四个可爱的喵体字。   ***   一般来说,北方冬日里是不会盖房子,主要是因为土地上冻,不好挖掘,费时又费力。   但仙草作坊用得急,楚溪客刚好又遇见一批好帮手,也就顾不上冬日不冬日了,就那么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晨光熹微,大多数人还钻在被窝里猫冬,大安坊已然热闹起来。   老驴头一声口哨,窝棚里齐刷刷钻出数十名少年,虽然看着黑黑瘦瘦,但干起活来半点不含糊,来回几趟就把前一天晾好的土坯拉到工地上了。   当初,老驴头把这些少年们介绍给楚溪客的时候,是这样说的:“你在通济坊不是有个野狗帮吗?正好,这边也有一帮娃娃,原先一个个傻乎乎地赖在我这里,以后就甩给你了……”   如果说黑子那些孩子像是一条条桀骜不驯的小野狗,大安坊的这些少年就是训练有素、忠诚不二的军犬。   他们甚至比这个时代的很多大头兵更自律、更能干,楚溪客只需要交代一句,少年们就能自发地分派好任务,完成得又快又好。   而能够训练他们的人只有一个——老驴头。   楚溪客不由想起云飞的那句玩笑话,说不定老驴头还真是个隐姓埋名的世外高人!   除了这些少年,干活的主力是毛遂自荐的突厥遗民——贺鲁部和执失部。   “贺鲁”和“执失”都是突厥大姓,前朝时突厥常年内战,最终分裂为两部分,一部分继续向北,深入极北密林,不知所踪;一部分向南融入中原,骑马放牧,卖卖皮货,生活反倒比连年内乱的时候还要好。   贺鲁部和执失部便是后者。   只是,这两个部落因为祖上的关系有点小仇,在草原上时就冲突不断,到了长安依旧彼此不对付。   具体表现就是——   这边,贺鲁部盖好一间库房,正想让楚溪客夸夸,执失部的人立即围过来,请楚溪客看他们刚刚盖好的“蒙古土包”。   紧接着,贺鲁部又飞快地干了起来,立志要把执失部甩在马蹄后面;执失部不甘示弱,贺鲁部干两个时辰,他们就干三个时辰。   就这样,原计划一个月完成的库房,足足提前了半个月!不仅库房,用来居住的“蒙古土包”紧接着也搭建好了!   楚溪客都惊呆了。   此刻,他正站在老驴头擅自搭建的瞭望台上,看着脚下的这片“江山”——   四四方方一片地,分成了五个区域,中间是一片洼地,从永安渠里引了活水,便是一片湖。就是楚溪客打算养鱼养虾养青蛙的那个。   如今没有水,两个部落的汉子们干脆就把牛羊赶进去放了。里面的草根、草籽权当小零嘴了。   东北、西北两块地势高,用来居住;东南角地势平坦,紧邻坊道,便于车马进进出出,因此搭了木楼,用来做库房和工作间。   房子有两种。   一种是竹木结构的两层小楼,一楼是开阔的大通间,用来晾晒仙草、果干,二楼则是工作间,熬仙草、烘干果、发酵酸奶都在这里。   还有一种就是楚溪客所说的“蒙古土包”,外形参考蒙古包的模样,用石头和土坯盖成,屋顶是奇特的圆锥体,用木头和防水的动物皮搭成。   最奇特的还是屋子里面,没有任何内墙,只用帐子分割出不同的区域,中间的位置用来待客。   一进门就先看到一个直径少说有三尺的铁皮炉子,粗粗的烟囱一直通到屋顶,把偌大的屋子烘烤得暖暖和和。   炉子上通常架着一口锅,锅里要么炖着羊肉,要么煮着马奶,别管谁来了,坐下就是吃!   楚溪客就被贺鲁阿栾按着吃了两回手抓羊肉,直到吃得肚子鼓起来才算完。   执失不怵听说了,转天就把楚溪客请到自己家,炖了更大更香的羊给他吃。   楚溪客撑并快乐着……   虽然贺鲁部和执失部的男人们暗自较劲,娘子们却相处得极好,执失婆婆每日都会到乌古纳的屋子里帮着她照顾小明珠,其余娘子也会时不时过来转上一圈。   总之,大伙都很满意,仿佛又过上了在草原时骑马放牧的自在生活。   西南角是楚溪客预留出来的私人领地,有缓坡,有密林,也有绿茸茸的草地。   尤其是那两棵三个成年人手拉手都抱不过来的泡桐树,楚溪客在树上建了两个树屋,一个给姜纾和贺兰康,一个留给他和钟离东曦。   他想着,等以后事情解决了,一家人就可以搬过来过童话般的生活。   他跟钟离东曦的那个树屋里还藏着一个小秘密。   有一根木头,砍伐、晾晒、打磨、安装,都是他亲手完成的,如今混迹在上百根大同小异的木头里,共同支撑起他们的家。   唯一特别的是,楚溪客悄悄在上面刻了一个记号——   “鹿崽【心】东曦。”   这就是属于楚溪客的浪漫了。 第86章   赶在腊八之前, 奶茶作坊顺利完工。   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古朴的部落,没有围墙,而是种着一圈花椒树, 和西南角的大泡桐与酸枣林连成一圈,就是天然的围墙了!   围墙的东西两面都装着门, 东侧是正门, 由两个粗犷的大柱子支着,左右两边还各有一个搭着草棚的瞭望台,中间挂着一个巨大的牌匾,上面用龙飞凤舞的字体刻着“楚记仙草园”几个大字。   ——原本想叫“仙草坊”来着, 但楚溪客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本算卦书,觉得“仙草坊”笔画不好, 一拍脑袋就改成了“仙草园”。   里面确实像个富有意趣的私人观光园,处处彰显别致, 随处可见的吊床、秋千、猫猫雕像啊自不必说,就连路都修了两条!   一条是蜿蜒曲折的十字路, 踩着圆溜溜的鹅卵石往里走,冷不丁就会看到一处小水洼、误入一片酸枣林。   另一条则垫着黄土、铺着砂石, 是专门用来过小推车的。为了让少年们推起车来更省力,楚溪客改良了车轱辘的设计, 尽量把木轮子做得摩擦力小且减震。   车行路笔直而四通八达, 连接起仙草园的五个区域——   低洼的湖区,如今还没有水,牛羊悠闲地啃着草籽;粗犷的土包屋区,高大的胡人男女进进出出, 无一不是脸上带笑, 脚下生风;忙碌的工作区, 帮工们打着赤膊,在蒸腾的大锅旁熬着仙草、煮着羊奶。   此外,还有西南角的密林区,两棵并肩而立的泡桐树在一众灌木中脱颖而出,巨大的树冠几乎把整片林子都遮挡起来,树上搭着两个风格不同又各自富有意趣的树屋……   就这样,楚溪客汇聚起一点又一点的巧思,把一个奶茶作坊打造成了古朴又清幽的世外桃源。   鸡鸣时分,天还未亮,一簇簇火把便燃了起来,把偌大的仙草园照得亮如白昼。   巨大的铁锅烧起来,高大的妇人拿着铁锨一般的大勺子搅动着,有的锅里煮着奶茶,有的锅里正在熬珍珠,有的是芋圆、焦糖,还有的在炒茶叶。   奶昔与配料先后出锅,便有汉子接替过来,一瓢瓢舀进大桶,眨眼的工夫,一只只冒着热气的大桶就在料理台前一字排开了。   宽大的料理台足有丈余长,妇人们一手握着竹筒,一手抓着木勺,从头走到尾,便把一筐竹筒分装完毕。   紧接着,就有穿着蓝白相间的制服的跑腿小哥拿着牌子过来,凭牌子领竹筐,手上的牌子须得和筐上的编号一一对应,这筐奶茶才能被领走。   如此分工之下,看似繁琐的过程不到半个时辰就搞定了。   晨钟敲响,长安城中一百零八坊坊门大开,仙草园中的大门也随之开启。   几十辆手推车,每一辆都对应着一个坊,坊中但凡有长期预定奶茶的人家,哪怕只要一杯也会送奶上门。   晨光熹微,坊道中行人寥寥,赶路的货郎一脸愁苦,宿醉的赌徒睡眼惺忪,唯有穿着蓝白制服的少年精神抖擞,步履如电,让人不由为之一振。   永安侯府,钟鸣鼎食之家。   早饭刚刚端上桌,楚记的奶茶便送到了。   楚云和趁着热乎劲喝了一大口,颇为“遗憾”地感叹:“大兄和阿爹怎会不喜甜食呢?不然我也给你们订一份,如今只能看着我和阿娘吃了,真是可惜。”   永安侯和世子楚凌和已经不知道多少次食不下咽了。   崇业坊,钦天监主簿府上。   八品清廉小官,家中人丁不多,从前皆是主簿夫人亲自洗手作羹汤,然而自打入了冬,夫人在月子里落下的寒症便发作了。   幸好有了楚记的“养生奶茶”,才让主簿夫人的气色逐渐好转,而年轻的主簿与膝下的一儿一女亦能喝上一杯香甜又强身健体的“高钙奶茶”。   永宁坊,寻常耕读之家。   家境并不十分殷实,只因家中独子科考在即,老母亲才咬咬牙订了一旬的“补脑奶茶”。   跑腿小哥把对方的情况反映给总店,不用知会楚溪客,云娘子便做主送了这位母亲一张打折卡,还承诺她家学子若来年高中,这三个月的奶茶钱悉数退回。   听说,那位举子近来读书越发用功。   ……   就这样,等到各家各户都用起早膳,跑腿小哥们的小推车中原本装得满满的奶茶筒就一一换成了前一天喝完的空筒。   大多数人家都会刷洗干净,偶有哪家忘了也没关系,总归带回仙草园后还要用沸水足足煮上一刻钟。而且,每个竹筒上都做着记号,各家之间不会混用。   回程的时候,跑腿小哥们便不像去的时候那般匆忙了,大可以慢悠悠地拉着车子,边走边看街边的风景。   这时候街上的人才渐渐多起来,通济坊那边的跑腿小哥吃完大锅饭,也出来上工了。   虽然都是楚记的跑腿小哥,但两拨人无论打扮还是精神面貌都不大一样。   野狗帮那一批制服是黄底蓝边的,背后插着小彩旗,身旁跟着猫或狗,少年们的性子大多也是随和讨喜的,这样才能招揽来生意。   仙草园这拨少年更像军人,虽然年纪不大,但个个稳重可靠,鲜有懒散不着调的。   为了给他们添些少年人的朝气,楚溪客特意给他们定制了蓝白相间的制服,背后没有旗子,头上却多了个缀着猫耳朵的羊绒小帽。   别说,可可爱爱的帽子一戴,哪怕原本只有三分俊朗的少年眨眼间拔高到了五分。如今,长安城中已经有不少男男女女在效仿了。   虽然两拨少年分属不同的作坊,但彼此间偶尔撞见,还是觉得很亲切,别管认识不认识,都会打个招呼。   偶尔有被退货的奶茶,仙草园的小哥可以做主送给丸子坊的小哥喝;若正赶在丸子坊的小哥吃午饭的时候,仙草园的小哥也会被拉过去一起匀一碗丸子汤。   这就是楚溪客一直在传达的理念:“做有温度的楚记,让每一位员工都有家的归属感。”   目前来看,还是挺成功的。   ***   别管楚记做得多大多成功,楚溪客一直没有退出一线岗位,但凡有时间,他都会去丸子铺或奶茶铺帮忙。   今日便是如此。   每次他一来,店里的临时工们都会围拢过来,看着他调配奶茶,并努力记下来。   熟客们也乐意看到他,奶茶拿到手了也不走,就倚在柜台旁一边喝一边跟他说话。   这时候就会体现出楚溪客的社牛属性了。这边他笑盈盈地跟熟客搭着话,也不忘照顾到那些面生的新客。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这位郎君不是平康坊的吧,之前没见过。”   对方似是没料到楚溪客会注意到自己,不由一笑,说:“我是怀远坊的,听说了您家的奶茶,过来打上一筒给家里的娃娃尝尝。”   旁边有人搭话:“怀远坊在长安县吧,到这边得走上好一阵呢,怎么不干脆叫个跑腿?”   此话一出,这人便被同伴杵了杵,这还用说吗,当然是想省下几文跑腿费!   楚溪客同样看出新客的尴尬,不着痕迹地解围:“巧了不是,我正想找个怀远坊的客人打听一下——怀远坊那边可有临街的空屋出租?开铺子的话市署那边管得可严?”   对方看出楚溪客的好意,忙道:“前几年不行,这两年松快多了,我家对门就有一个卖水盆羊肉的,每日临近午时开门,暮鼓敲响便闭店,生意不错。”   楚溪客道:“我最爱吃水盆羊肉了,回头就过去瞅瞅,若能找到空铺子,就在您家附近开个奶茶分铺了。”   对方惊喜道:“这敢情好,以后再买奶茶就方便了。”   楚溪客手里的奶茶刚好打包完成,又额外送了他一包小坚果:“头一回来,不知道您家娃娃吃不吃得了这个,就没给您放进去。”   对方知道,这是楚溪客给的赠品,道了声谢,笑呵呵地离开了。   一天下来,类似的事情发生了不少。但凡从楚溪客手里接过奶茶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心满意足地离开的。   ***   第二日休沐,楚溪客为了犒劳大家最近的辛苦,把黑子和蒲柳几人一起叫到蔷薇小院,做暖锅吃。   说白了就是火锅和麻辣烫的结合体,愣是被他整出了仪式感。   首先,在楚溪客的安排下,长辈与后辈们分桌坐下。然后,他便穿着淡蓝色的厨师服,带着厨师帽,推着小餐车从灶间出来,后面还跟着云飞和云柱,同样一人推一个餐车。   楚溪客的车上放着大大小小的砂锅,云飞的车上放的是口径不一的碳炉,云柱那边则是新鲜的肉块和菜蔬。   楚溪客一个眼神示意,云飞就把烧热的碳炉一一摆在众人跟前了。紧接着,楚溪客便在每一个炉口放上一口砂锅。   锅里煮着汤底,亦是温热的,稍稍拨动一下炭火就煮开了。   汤底各不相同,楚溪客依着平日里对众人的了解,调配了大骨汤、菌菇汤、麻辣汤、奶油汤等不同口味。   然后就轮到云柱上场了。半年来,他一直在跟着云烟学刀法,于是现场给大伙表演了一个。   只见他把肉块放在一个一尺见方的小案板上,然后一手托案板一手拿刀子,如同切刀削面一般“唰唰唰”记下,纤薄的肉片便飞到锅里去了!   一圈转下来,每个锅里都有了六到二十四片肉不等,而案板上的肉块刚好一片不剩!   黑子跟他混熟了,笑着起哄:“柱子,你这不行啊,为啥这个锅里肉片多,那个锅里肉片少?”   云柱憨声道:“我是按人头数的,小郎君说了,每人三片。”   众人一看,可不是么,姜纾跟贺兰康用的二人锅,因此放了六片肉,黑子这边是八人锅,所以放了二十四片!   黑子竖起大拇指,其余人也毫不吝啬地夸赞起来。   云柱昂首挺胸,得意得很。   一家人就这么热热闹闹地吃了起来。   楚溪客原本和钟离东曦以及云字辈四人组一桌,中途五公主闻着香味过来蹭饭,把云崖和云霄赶走,拉着云竹坐下。   于是,云崖和云霄就有幸分到了二人锅。   剩下的就是黑子和云飞这帮少年了,自由组合,还能串桌吃!明明每个桌子上的配菜都一样,他们愣是觉得抢着吃的香。   这种情况下,守规矩的孩子就要吃点亏了,比如蒲柳。属于他的那三片肉不知被那个小崽子抢去了,第二拨、第三拨同样如此,吃了半晌,他光捞粉丝和菠菜了。   黑子一直注意着他,终于看不下去了,一把将蒲柳旁边的小豆丁丢开,强势地坐下去,然后把自己碗里的肉都拨给蒲柳。   蒲柳脸色不大自然,还隐隐透出殷红,压低声音道:“你别这样,再让人看出来……”   黑子啧了一声,故意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千万别感动,我就是怕你饿死,反倒显得我家帮主抠门似的。”   蒲柳翻了白眼,一下子夹起一大坨肉,悉数塞进嘴里。   黑子嘴角悄悄勾起来,对上蒲柳的目光,又飞快地板起脸。   蒲柳看了一眼就不再理他,继续吃起菜来,偶尔也会夹一筷子菠菜丢给黑子,像是在还他的赠肉之情。   黑子的嘴角于是翘得更高,压都压不下去了。   云柱憨声道:“你俩怎么奇奇怪怪的?”   蒲柳神色一僵,连忙往旁边挪了挪,生怕旁人看出端倪。   黑子瞪了云柱一眼,恶声恶气道:“好好吃你的!”   接下来,两个人就像刻意避嫌一般,不再互相夹菜,连眼神交流也没有了。   过了一会儿,终究是黑子没憋住,杵了杵蒲柳的手臂:“你不是有话对小郎君说吗?”   蒲柳忙道:“小点声,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谁知,他话音刚落,楚溪客就扭头看过来:“跟我说什么?想涨工钱吗?”   “不不不,不是!”   蒲柳忙摆了摆手,如实说道:“我听说小郎君打算开奶茶分铺,就想问问,还缺人手不?”   “缺呀!”楚溪客干脆地说,“你有靠谱的人选推荐吗?”   蒲柳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放下筷子,面向楚溪客,郑重地说:“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小郎君能让我阿娘试试……我阿娘做饭很好吃,哪怕是最寻常的野菜都能做出不同的滋味,当、当然了,和小郎君的手艺没法比。”   楚溪客耐心地听着,没有打断。   蒲柳被他平静的目光鼓励道,不由自主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就是想着,让她出来走走,见见长安的繁华,不要困在那个小地方,到死都被人拿捏……”   楚溪客其实挺佩服蒲柳的。   那样糟糕的身世和境遇,却奋力挣扎出一番天地,如今还能抓住机会为母亲争取,别说这个时代被三从四德荼毒的女子,就连现代很多女孩子都不一定能做到。   是的,蒲柳是个女子。   他其实是“她”。   楚溪客安抚般笑笑,说:“伯母是在洛阳吧?那就接她过来,试一试,看看她愿不愿意做下去,倘若不愿意也无妨,权当过来瞧瞧你的工作环境,也好放心。”   蒲柳一下子站起来,激动见礼:“多谢小郎君!”   楚溪客摆摆手:“快吃吧,再不吃就要被那几个小子抢光了。”   蒲柳重重点头,藏起眼底的泪光。   黑子替她开心:“我就说了,小郎君一准儿同意。”   蒲柳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收回视线,过了一会儿才非常小声地说了句:“多谢。”   “什么?”黑子凑过去,似是没听清。   “什么也没说,快吃吧!”蒲柳没好气地夹了个蒜瓣丢进他碗里。   黑子毫不在意地送进嘴里,嚼得可香。   蒲柳噗嗤一笑,眼底有暖暖的光彩荡漾开来。   ……   这边,楚溪客念叨起了开分店的事。   只是,他对长安各坊不太了解,因此借机向众人请教:“我听说长安各坊对于临街开店的要求都不一样,还有,有没有那种人流比较多,或者办公地点密集、舍得花钱吃饭的地方?”   其余人都在埋头吃肉,只有钟离东曦放下筷子,耐心地介绍起来:“鹿崽的意思是说,要找住户密集,或者人流较多的地方,那就是布政坊、安仁坊、升平坊这几处了。   “布政坊衙门众多,来往官员至少有两餐要在官署解决,然而公家饭到底少了些油水,因此大多是花着公家的钱去外面吃,这也是公开的秘密了。   “安仁坊中有小雁塔,日日香火旺盛,尤其逢年过节,卖花的,卖香的,卖点心果子的都能小赚一笔。   “再有就是升平坊,鹿崽去过吧?乐游原每逢休沐都会有人登高游赏,自带餐食点心又不方便,若把店铺开在附近,再加上跑腿配送,生意定然不错……”   钟离东曦语气不紧不慢,分析得头头是道,把楚溪客心里想却表达不出来的话全都说中了,关键是,声音还是楚溪客最、最、最喜欢的那种低沉苏爽风。   说到后面,楚溪客已经没再听了,只一脸崇拜地看着他,眼睛里装满了小星星。   钟离东曦也不由笑了,屈指弹弹他脑门。   楚溪客殷勤地夹了一块肉给他。   钟离东曦蘸好了酱料,却没吃,而是转手送到楚溪客嘴边。   楚溪客就弯着眼睛一口吞掉了,一边吃嘴角还抑制不住地扬起来。   五公主打了个哆嗦:“不成,我受不了了,我得换个桌子。”   说着,便端起碗,下意识往姜纾和贺兰康那边走。结果,还没走到,就看到贺兰康正夹起一朵小香菇,放进姜纾碗里。   五公主脚下一顿,顿时拐了个弯,凑到云字辈四人组那桌去了——云烟和云浮已经先一步过去了。   云崖笑眯眯,一副“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表情。   云霄抿着笑,帮云浮抢了一坨粉丝。   五公主一块块裂开了,仰天长叹:“请给我这种立志孤独终老的奋斗少女一个容身之地好吗?”   小小的院落,响起一片笑声。   这场聚餐一直从中午持续到傍晚,食材就在那里摆着,大伙聊一会儿,吃一会儿,再逗逗猫,活动活动筋骨,就这么连带着把晚饭也给解决了。   客人们离开的时候,火红的云霞布满了半边天。   楚溪客难得文绉绉了一回:“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日定是好天气!”   众人齐齐抬头,看向天空。   贺兰康抓着一个沙包朝黑子丢过去,黑子就像身后长着眼睛似的,突然转身,一把抓住。   贺兰康抱着手臂,俊眉一挑:“身手不错,有十五了吗?”   ——这里需要说一句,黑子和长安城的大多数少年一样,心里有一个崇拜的大英雄,就是贺兰康。这是楚溪客百思不得其解的一点。   要知道,第一次来蔷薇小院,近距离看到贺兰康的时候,黑子人都傻了。   现在的情形也差不多,虽然已经见过几次面了,但彼此交谈却是头一回,还是贺兰康主动的!   这下,换成蒲柳帮他了:“大将军问你几岁,快说呀!”   黑子这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说:“十、十六,不是,过了年就十七了!”   其实十七是虚岁,周岁还不到十六,但小少年嘛,总爱故作老成。   “有没有兴趣参军?”   “有,有!!!”   黑子回答了一句,又担心显着决心不够似的,紧接着昂首挺胸,大声重复。   贺兰康笑笑,指了指他手里的沙包:“成,拿着那个,去我府上找何参将,他自会给你安排。”   “得令!”   黑子当即单膝顿地,行了个标准的军礼——一看就是私下里偷偷练过许多回了。   这下,换成大伙替黑子高兴了。   黑子高兴了一遭,才想起来楚溪客这个名义上的帮主加雇主,顿时自责又为难。   楚溪客大方地拍拍他的肩,笑眯眯地说:“你可能不知道,贺兰大将军和我还是有点关系的,四舍五入也算是咱们野狗帮的自己人了,所以,你且安心去吧,不算背叛野狗帮。”   黑子不懂就问:“大将军跟帮主是何关系?”   楚溪客勾勾手,等黑子凑近了,便大声说:“贺兰大将军是我准阿娘,等他再表现好一些,我阿爹就会娶他进门啦!”   黑子……裂开了。   所有人都听到了。   楚溪客捂着脑袋,飞快逃窜着,躲避贺兰康丢过来的沙包。   绚烂的晚霞映着院中的一草一木一生灵,尤其偏爱那个无时无刻不散播着快乐与温暖的小郎君。   钟离东曦柔下眉眼,缓缓重复:“是啊,明日定是好天气。” 第87章   仅仅过了两天, 蒲柳的母亲就到了,想来是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往长安赶了,看来对方和蒲柳一样, 十分珍惜这个机会。   楚溪客将其视为长辈,想着怎么也该主动过去见一下, 因此趁着午后休息的时间, 便提上礼物去了大杂院。   意外的是,蒲柳丝毫没有预想中的开心,反而脸色不大好,见到楚溪客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阿娘就是过来瞧瞧我, 过两日就回去了。”   楚溪客原以为是蒲柳的母亲没看上这份工作,正想当面沟通一下, 便看到一个细眉尖脸的妇人迎面走来。   “您就是东家小郎君吧?诶呦,可算见着了!我家蒲柳这些日子多亏了您照顾, 妾身在这里给您见礼了……一直听蒲柳说东家小郎君年轻有为,不成想竟是这般年少俊朗!”   妇人看上去像是见过一些世面的样子, 几句恭维话说得还算得体,但又见得不够多, 从头到脚透着股精明市侩之气。   楚溪客都担心,对方下一刻就会扑过来, 从他身上刮下一层皮!   “小郎君, 这是我婶娘。”   蒲柳一副吃了苍蝇的恶心样,然而当着楚溪客的面又不想彼此脸上难看,因此努力忍住。   只一句,楚溪客就把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昱媳   八成是消息送过去的时候, 不知怎么的被这位精明的婶娘知道了, 因此巴巴地跟过来, 想要分一杯羹。对方八成不是什么厚道脾气,因此,蒲柳拼着不让自家母亲留下,也不愿给楚记带来麻烦。   下一刻,蒲柳二叔的出现正好验证了楚溪客的猜测。   如今,大杂院这边由董书生和王娘子管着,两个都是体面人,又素来与蒲柳交好,因此特意置办了一桌席面,迎接蒲柳的家人。   不成想,这位二叔竟是个不顾脸面的泼皮,正经席面不吃,竟直奔煮丸子的大锅!就连眼下,听说东家小郎君来了,他都不肯放下饭碗,还趁王娘子转身的功夫又从锅里捞了一勺!   蒲柳又羞又气,泪珠都在眼里打转了。   为了不让楚溪客为难,她便赶在叔叔婶子攀关系之前,把话说绝了:“二叔和婶娘听说母亲来长安看我,担心路远不安全,因此一同陪着过来,明日便和母亲一道回去了。”   “怎么就回去了?不是说要留下来做工吗?”蒲家婶娘一脸惊诧,显然没料到蒲柳这般决绝。   蒲家二叔倒是没什么反应,只一味抱着碗往嘴里扒拉肉丸子——是的,他过来见楚溪客,都没把饭碗放下。   “做什么工?你们这样能做工吗?煮出来的丸子能不能供上二叔吃的!”蒲柳终于按捺不住,脱口而出。   蒲家婶娘果真是个精明的,没跟她吵,反而狠狠地拧了自家男人一把,然后上前两步,越过蒲柳,直接笑吟吟地同楚溪客搭话——   “咱们是听说小郎君这边缺人,才马不停蹄地从洛阳赶过来。我家嫂子手艺确实是一顶一的好,咱们那边红白喜事办个酒席都会请她去帮忙。嫂子会的我不敢说也会,但在旁边打打下手还是可以的……   “还有我家这个,吃的多,身板也好,干起活来一个顶仨,平日里背背扛扛的只管找他!”   “快别说了!小郎君这里能人多的是,不缺咱家的!”蒲柳快要忍不住哭出来了。   蒲家婶娘噙着一丝假笑,阴阳怪气道:“你这孩子,亲近的知道你是心疼你阿娘,不知道还以为你生怕咱们这些穷亲亲沾光呢!你看,东家小郎君还没说什么,你怎么就急吼吼地拒了?难不成,这丸子坊竟是你做主了?”   蒲柳气道:“婶娘也不用在这里给我上眼药,我就算自己不干了,也不会让你们给小郎君添乱!”   “嘿,你这个臭小子——”   “行了,都体面些罢!”   一位打扮素净的妇人进门,目光淡淡地扫过蒲家婶娘和二叔,继而站在蒲柳身边,向楚溪客见礼。   楚溪客还了个晚辈礼。   这位,便是蒲柳的母亲,蒲娘子了。   看到母亲,蒲柳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禁不住流了下来。   蒲娘子心疼地拍拍她的手,温和地对楚溪客说:“冒昧前来,搅扰小郎君了。如今瞧着蒲柳这孩子有吃有喝还有事做,我也就放心了,明日我们便回去了。”   蒲家婶娘还想说什么,被蒲娘子的视线淡淡一扫,当即闭了嘴。   楚溪客其实对蒲娘子印象不错,然而蒲家这门亲戚却实在不是好相与的,说实话,他确实不想让好好的楚记掺进两颗老鼠屎,因此便点了点头,塞给蒲柳一串钱。   “这两日不必上工了,好好带着蒲娘子在长安转转,若缺钱,尽管在董先生这里支取。”   蒲柳满心无力,连推辞都忘了,怔怔地接过钱,讷讷道谢。   楚溪客心里也不大舒服,因此没有多待,寒暄了两句便离开了。   他刚跨出院门,蒲家婶娘就把蒲家二叔拉到角落,两眼放光:“看到没?随手就是一大串钱,账上的还能随便支用!你以为是蒲柳本事大吗?只能说明这位小郎君财大气粗,不在意这些!”   蒲家二叔连连点头:“这可比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强多了,必须留下!”   “对,不管想什么法子,也得留下才好。”   ***   下午出去看铺面的时候,楚溪客还在跟钟离东曦念叨这件事。   “蒲柳是个好孩子,她明明那么想把她母亲从那个泥潭里择出来,但是为了不让她叔叔婶子沾上楚记,还是决绝地做出了选择……   “她母亲也挺好的,体面素净,进退有度,虽然跟云姨比少了些气度,但是还挺有亲和力的,当个店长绰绰有余了。”   钟离东曦从一堆待售的店铺资料中抬起头,温声说:“你若想留下她,也不是没有办法。”   楚溪客唔了一声:“我其实是想拉蒲柳一把,不过也要看她自己的意思,回头我再跟她谈谈吧!”   钟离东曦点点头,继续从楚溪客那一摞写满狗爬字的资料中找出有用的信息。   楚溪客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小心脏砰砰跳起来,忍不住就要撩拨他:“东曦兄啊,你都不用干活吗,怎么有时间天天陪我出来晃悠?”   钟离东曦瞧了眼这个小没良心的,笑道:“我如今天天吃鹿崽的,住鹿崽的,伺候好鹿崽就是我最大的任务了,哪里还需要其他活计?”   “诶,那我只能辛苦一些啦,毕竟是要养家的男人了。”楚溪客没骨头似的贴到他身上,笑得见牙不见眼。   ……   一下午的时间,两个人把十几家预选店铺一口气看完了,当场定下来六个。   其中三个分布在之前钟离东曦提到的布政坊、安仁坊和升平坊,除此之外还有两个人一同看上的新昌坊和芙蓉园。   新昌坊有个青龙寺,每日客流量不比小雁塔少。芙蓉园完全是意外,这里是五公主的私产,强塞给了楚溪客,还美其名曰:“是给阿兄和嫂嫂的新婚贺礼”。   楚溪客还能说什么?当然是接受啦!   此外,他在怀远坊也选了一家。虽说先前只是为了帮顾客解围,但到底不想让人家失望,因此便多定了一处。   六处铺面,东西南北都有,之所以能短短一个下午就定下,还要归功于跑腿小分队铺展开的“情报网”。   哪处店铺便宜、治安好、客流量大、左邻右舍和气厚道,少年们心里早就有了自己的章程,因此给楚溪客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眼下他还不知道,这份情报网将来会发挥怎样巨大的作用。   回到蔷薇小院的时候,天色已然擦黑。   很难得,除了桑桑和小虎斑,家里就他们俩活物。姜纾忙着来年的科举,贺兰康忙着练兵,云家母子忙着店里的生意,楚溪客和钟离东曦反倒成了最早回家的。   尽管已经很累了,楚溪客还是坚持要给钟离东曦露一手。   “难得过二人世界,当然要做点特别的纪念一下啦!”楚溪客摆上蜡烛,铺上桌布,笑眯眯地对钟离东曦说。   于是,他就做了一份改良版意大利面。   面条是之前做好晾干的,只需要丢到锅里煮一煮就好,最奢侈的是配面的浇头,楚溪客奢侈地挖了小半碗蟹黄,外加卤得鲜香可口的鹅肝。   桌布,蜡烛,意大利面,补脑奶茶,还有楚溪客从姜纾窗台上薅的水仙花,就是一顿浪漫的二人晚餐了。   此情此景,是不是还差点什么?   “么唧~”楚溪客在钟离东曦脸上啃了一口。   “齐活了,开吃!”   喊完这一句,楚溪客就如同电量耗尽了似的,吃面的动作都慢下来,嘴巴明明还动着,脑袋却一点一点,险些磕到食案上。   钟离东曦护住他的额头,哭笑不得:“困了就去睡。”   “不行,要……有始有终,不能做渣男。”楚溪客甩甩脑袋,一瞬间精神了些,继续吃面。   只是,坚持了不到两个呼吸的时间,眼皮又变得沉重。   钟离东曦只得把人搂进怀里,一口接一口地喂。面对食物,楚溪客向来是忠实的,即使眼睛已经完全闭上了,嘴巴还会有规律地开开合合。   钟离东曦就这么看着,情不自禁地亲亲他的额头,又捏捏瘦削的脸,喜欢到了心坎里。   尽管刚刚还在笑楚溪客,转头他就把自己那盘面也给吃干净了,因为他喜欢那句“有始有终”。   一路抱着楚溪客进了东暖阁,用温水擦洗了手脚,直到把人伺候好了,他才回到西渚轩。   之所以不在东暖阁守着,是因为他还有事要忙,担心吵到楚溪客。   看着堆积如山的邸报和信件,云霄都忍不住碎碎念了:“人家小郎君也挺能干的,并不是没了依靠就不行的菟丝花,殿下何必非要日日陪着他?您也不能为了小郎君就不顾钟离家的产业吧?”   钟离东曦凉凉道:“若非为了他,你以为我会在乎钟离家的这些产业吗?”   云霄:“……”   到底是饱读诗书的金牌副手,他很快调整策略,说:“那就请殿下为了小郎君保重自己的身体吧,毕竟小郎君能吃能睡,一看就是长寿之人,别到时候……”   别到时候早早挂掉,人家小郎君再嫁、不是,再娶。   钟离东曦手上一顿,果断改变口风:“我去睡会儿,半个时辰后叫我。”   云霄笑眯眯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还是跟着楚溪客学的。   东暖阁。   楚溪客做了个梦,梦到自己成了皇帝,宣“钟离贵妃”侍寝,没一会儿钟离东曦就裹着被子被太监扛进来了。   楚溪客瞧见美嘟嘟的一个小钟离,顿时色心大起,开始剥被子,结果剥了一层又一层,怎么都剥不完,他一着急,就给醒了。   第一反应就是跑去西渚轩,控诉钟离东曦不给睡,没想到,推开窗户,楚溪客发现外面已经黑透了。   夜深了,对面的西渚轩还燃着蜡烛。钟离东曦坐在书案前,专注地工作着。   楚溪客心头一紧,原来他不是没活干,而是为了陪自己,把工作推到了晚上。   他并非不知疲倦,不然手边不会有那壶浓茶,也不会时不时揉一下酸痛的额角。   楚溪客的心酸酸涩涩的,就这么踩着两个窗户之间的木板,跳到了钟离东曦屋里。   钟离东曦潜意识中似乎一直在关注这边,明明楚溪客动作已经够轻了,他还是第一时间发现了。   “做噩梦了?还是不舒服?”钟离东曦毫不迟疑地放下书信,过来摸楚溪客的额头。   楚溪客一下子扑到他怀里,紧紧搂住:“东曦兄,我有没有说过,遇见你真好!” 第88章   遇见你真好,这有何尝不是钟离东曦的心声?两个人都为了彼此的未来在尽其所能。   就在楚溪客奔波在奶茶分店的装修中时,突然收到了蒲柳那边出事的消息。   先是蒲柳要辞工, 走得很急,东西都没收拾, 只匆匆跟董先生和王娘子说了一声, 就要拉着自家母亲走。   王娘子一问才知道,蒲家婶娘不知怎么的发现了蒲柳和黑子彼此传递的小纸条,私下里要挟蒲柳,若是不想办法让她和蒲家二叔留在楚记, 就去楚溪客那里揭穿她是个喜欢男人的兔儿爷!   ——这时候,蒲家婶娘还不知道蒲柳其实是女子。   蒲柳哪里肯受她的要挟?假意答应她去找董书生登记, 实际是去向董书生辞工的。   另一边,蒲家二叔和婶娘还大摇大摆地坐在蒲柳屋里等着好消息呢, 不料等来的竟是回洛阳的骡车。   中间的事传话的少年也不知道,只听董书生说, 黑子把蒲家二叔给打了,让他来找楚溪客救急。   “蒲家那个刻薄的二婶不依不饶, 非要闹到京兆衙门,董先生和王娘子都去了, 他们又怕应付不过来, 想请小郎君去一趟!”   少年一脸紧张地看向楚溪客:“帮主,黑子哥不会有事吧?”   楚溪客摇摇头:“不会,黑子不会平白无故打人。”   黑子虽然嘴硬脾气臭,却不是个没脑子的, 更何况他心里还有蒲柳, 除非蒲家二叔做了过分的事, 不然他不会动手。   而且,他刚刚得了贺兰康的青睐,眼瞅着就要成为平川军的一员了,断不会在这个关头做出自毁前程的事。   楚溪客反而更担心蒲柳。   他骑上快马,急匆匆赶到了京兆衙门,还没进入大堂,就听到了蒲家婶娘尖利的哭嚎。   楚溪客看了一圈,确认蒲柳和黑子都全须全尾的,这才稍稍放心。   他没立即进去,而是在外面听了一会儿,从蒲家婶娘的哭诉和蒲柳的争辩中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蒲家二叔和婶娘为了留在楚记做工,这两日一直在跟丸子坊的人套近乎。但是,帮工们早就看出了这夫妻两个的德行,只表面应付着,实际半点内部消息都没让他们知道。   眼瞅着蒲柳把回洛阳的骡车都雇好了,蒲家婶娘急了,一大早就闯进蒲柳屋里,想跟她说道说道。   没成想,这么误打误撞的一闯,竟让她发现蒲柳是个女子!   这个蒲家婶娘果然是个有心机的,这种时候还能让自己冷静下来,想着先借助蒲柳的关系留在楚记,后面的事再说不迟。   因此,她没跟蒲柳撕破脸,只是在被推着上骡车的时候不慎拽开了蒲柳的衣裳,露出了蒲柳脖子上的肚兜带子。   蒲家二叔看出端倪,突然变了脸色,当即就要脱掉蒲柳的衣裳,看看她到底是男是女。   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黑子已经知道蒲柳是女儿身了,自然不肯让她受到如此侮辱,气愤之下就把蒲家二叔给打了。   这下,蒲家婶娘眼瞅着不可能再留下了,于是改变策略,一心想着让黑子赔一笔钱,并抢回蒲家的祖产。   “蒲家祖上留下来的规矩,有儿子的才能继承祖产,生不出儿子直接滚蛋!好你个蒲氏,枉你还是蒲家的童养媳,居然为了霸占蒲家的宅子和田地,让蒲柳这祸害女扮男装!你们这对狼子野心的母女,就该浸猪笼!”   蒲家二叔做出一副被打得生活不能自理的模样,前一刻还躺在担架上哀叫着,后一刻骂起人来却声色俱厉,那架势不像蒲柳女扮男装,倒像是蒲柳杀了他全家似的。   蒲家婶娘在旁边添油加醋:“我说,大嫂,虽说你前面生了三个女儿,蒲家也没为难过你吧?怎么居然一点恩德不念,还想出这么个黑心手段,你就是这么报答婆母的养育之恩的?”   蒲娘子看上去并不惊慌,只淡声道:“一切都是我的主意,阿柳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要杀头要坐牢只冲着我一个人来就好。”   蒲柳眼中噙着泪,道:“阿娘别怕,黑子早跟我说过,杀人抢劫、偷盗犯奸才犯法,我只是扮做男子而已,没犯任何法,他们没资格打杀我们。”   蒲家婶娘冷哼一声:“你还有脸提你这个小姘头?今日若不是我拦着,他就要把你二叔打死了,我跟你说,这事别想善了,我要让他坐大牢,还要赔钱!”   “对,赔钱!”蒲家二叔中气十足,半点“差点被打死”的样子都没有。   黑子愤愤地啐了一口:“我呸!打的就是你,你要再敢扒蒲柳的衣裳,我还打!”   “打得好!”楚溪客大步迈入衙门大堂。   蒲柳和黑子看到他吃了一惊,脸上有愧疚,有激动,也有委屈,这是看到自己人才会有的情绪。   楚溪客一一看在眼里。   他抬头,看到正堂上端坐的京兆尹,不禁露出笑意。   如今的京兆尹,是裴诚。   裴诚上个月才升任京兆尹,刚好是给他办完买地契书的第二天。放在从前楚溪客不会在意这样的消息,自从他决定以自己的方式为“大决战”做准备后,便开始有意识地注意了。   裴诚屡次帮他,在楚溪客心里是个好人,因此他这一刻心里还挺踏实的。   “黑子,你是为了保护弱女子才不得不出手的,这叫见义勇为,怎么会坐牢呢?”楚溪客笑着朝裴诚执了执手,恭敬道,“此事,还望府尹明断。”   裴诚点点头,说:“若这蒲柳果真是良家女子,那么黑子为了免于她被当众脱衣而出手阻拦,确实称得上‘见义勇为’。”   蒲柳名节也不顾了,急切道:“对,黑子就是为了保护我才不得已出手的,当时二叔拽着我要扒衣裳,院里院外都是人,大伙都可以作证!”   蒲家婶娘一见情况对自己不利,连忙说:“这孩子,胡说什么?他是你亲叔叔,怎么会当众做出毁掉你名节的事?你二叔分明是不想让你跟这个野小子纠缠,想要把你叫到车上好好说道说道,这才惹到这小子,被他打了……   “柳娃啊,不是,现在不能叫你娃了,丫头啊,你可不能为了一个小相好就颠倒黑白,不管你亲叔叔的死活啊!”   蒲柳气得眼睛都红了:“颠倒黑白的到底是谁?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还能任由你在这里胡说不成?”   蒲家婶娘露出一个虚伪的笑:“当时那么乱,有人瞧岔了也说不定……总之,天底下可没有亲叔叔要扒亲侄女衣裳的道理。再说了,你二叔为何要这样做?你的名声毁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当然有好处!”蒲柳冷笑,“他就是想看看我是男是女,好吞了我家的宅子和田地,把我和阿娘赶出蒲家!”   蒲娘子之所以让蒲柳女扮男装,就是因为蒲家那个所谓的“规矩”。   在蒲家,只有生下儿子的新妇才能留下来,倘若成亲十年都生不出儿子,新妇连同她的女儿都会被赶回娘家。   而蒲娘子是没有家的,她从还没有记事的时候就跟着家人逃难到了洛阳,亲人都死了,后来辗转成了蒲家的童养媳。   好在,婆母还算慈爱,丈夫对她也算不错,只是安稳的日子没过几年,丈夫就得病死了。   蒲柳是蒲家大郎的遗腹子,若再是一个女儿,蒲家娘子势必会被赶出蒲家。   若是只有蒲娘子自己,即使被赶走也无所谓,可蒲柳上面还有三个姐姐,当时最大的也才六岁,为了女儿们不像她一样自幼寄人篱下,蒲娘子不得已才做出了“以女代子”的决定。   这件事,蒲柳的祖母蒲老夫人是知道的,也是她在最初几年帮蒲娘子一起瞒下来的。   然而,随着蒲柳一天天长大,越来越难以瞒下去,因此,在蒲老夫人去世后,蒲柳就背井离乡来到了长安,为的就是不被家里人识破。   ……   蒲娘子讲述的时候,声音平静到可以用“心如死灰”来形容。   这件事她已经在心里咀嚼了太多太多年,尤其近几年,她几乎每晚都会做被识破、被浸猪笼的噩梦,就像头上悬着一把刀,随时都会砍下来。   而此刻,这把刀终于要砍到头上了,反倒没什么可怕的了。   这个时代在官衙内是不需要行跪拜大礼的,然而蒲娘子还是郑重地叩了个头,哽咽道:“此事皆是我一人所为,我的女儿们什么都不懂,要浸猪笼就浸我一个人吧!”   这番情形,在场之人无不唏嘘。   尤其是那些同样因为生男生女被婆家刁难过的妇人,不由地感同身受,站在衙门外面就帮蒲娘子说起话来。   裴诚拍了下惊堂木,道:“以女为子,这是你们的家务事,律法上不会判你有罪。”   “怎么可能没罪?这是欺骗祖宗的大罪啊!在我们那里,是要连同这个小孽种一起浸猪笼的!”   喊出这句话的是蒲家婶娘,她说着,还要去拉蒲娘子,似乎现在就想让她进大牢似的。   “你省省吧!”王娘子一把推开她,讥讽道,“枉你还是在婆家手下讨过生活的,居然这般为难自家妯娌这个苦命人。”   有人附和道:“就是!府尹都说了,律法上没罪。人家自己生的,想说是女儿就是女儿,想说是儿子就是儿子,你管得着吗?”   一时间,更多人附和起来。   蒲家二叔见此情形,也不装柔弱了,顿时从担架上蹦起来,一把拽住蒲娘子:“我们不告了,我们回洛阳!除了国法,还有家规,咱们按老蒲家的规矩解决!” 第89章   蒲家二叔这是要把蒲柳母女抓回洛阳,用家法,浸猪笼!   黑子一个错步, 拦在蒲家二叔跟前:“你以为京兆府衙是什么地方?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蒲家二叔豁出去了, 嚷嚷道:“怎么, 我不想告了不行吗?难不成这京城的衙门还有强留人告状的不成?”   裴诚轻咳一声:“自然没有这样的道理。”   蒲家二叔冷哼:“那就走!”   “且慢。”楚溪客声音不高不低,却让蒲家二叔停住脚步,“蒲家二叔与婶娘如此大张旗鼓,无非是为了蒲家的祖产, 若蒲娘子自愿放弃祖产,你们可否就此息事宁人?”   蒲家婶娘尖刻道:“什么叫她自愿放弃?她没有儿子, 那些东西合该就不是她的!等着回了洛阳,自然有族中长辈做主!”   楚溪客曼声说:“听说, 二位膝下有一子,自幼开蒙, 很是聪慧,过几年打算送入长安读书……”   蒲家婶娘面露警惕。   蒲家二叔却很是得意:“怎么, 等我儿子当了官,你还想巴结巴结不成?”   楚溪客微微一笑:“那也得等他当真考中了不是?要知道, 读书人最重名声, 若让书院的先生和前辈们知道,蒲家为了点田地宅子就闹出了人命,可还会有人愿意给他写保书?”   蒲家婶娘急道:“是大房母女做出的蠢事,即便死了, 那也是她们自作自受, 跟我儿有何干系?”   楚溪客道:“杀人偿命, 这是律法,即便皇子犯了都要依律受罚,更何况你们区区一个蒲家?”   蒲家二叔慌了:“不,我不信,你一定是在唬我!就在上个月,隔壁村子还淹死了一对奸夫淫妇,也没见官府让那家人偿命……我不听你说,我要听府尹说,蒲家自己动家法,怎么就不行了?”   裴诚道:“人命关天,自然不可。本官不知你说的那对男女具体情形如何,一旦他的家人上衙门告状,官府势必会追查到底。”   “我会告!”蒲柳红着眼圈,恨声道,“蒲家若敢动我阿娘一根头发,我就写状纸,告到京兆府!就算你们连我一并弄死,我还有三个姐姐,她们一定会为我和阿娘讨回公道!”   蒲家二叔和婶娘面面相觑,一时间犹疑起来。   蒲娘子看到希望,恳切地说:“蒲家的房屋和田地我愿意还回去,这些年我与大郎的积蓄我也愿意悉数交出,二弟妹,你不是向来喜欢婆母那支银簪吗?就不必充公了,回去之后你自己去我房中取,还有将来杨花出嫁,我也是要添妆的……”   后面这些话,蒲娘子原本是为了示弱,希望蒲家婶娘能松松手,让这件事就这么平稳地过去,不成想,反倒刺激了对方。   蒲家婶娘恨声道:“婆母向来偏心,平日里不知道塞给你多少好东西,又何止一个簪子?不然你才不会这么大方地说给我就给我!不行,你就得跟我们回蒲家,让族中长辈看看,这些年你都从老太太那里捞了多少好处!”   蒲娘子一味忍让,无非是想为自己和女儿求个平安,既然蒲家二房这般咄咄逼人,她当即从袖中掏出一本账簿,一页页翻开,让蒲家婶娘看得清楚。   “你总觉得婆母偏疼于我,却不想想这些年我是如何在婆母跟前尽孝的。婆母病了这些年,你们二房可买过一口点心、熬过一次汤药?   “为了给婆母治病,大郎前些年赚的钱全搭进去了,我又把给人做席面得的红封拿出来,还不够,是大娘、二娘、三娘从娘家拿了钱贴补!   “你们不仅从未出过一个铜板,大郎给先生交束脩还要朝婆母要。婆母生怕你们说她偏心,要把从娘家带来的簪子当了,是我不忍心,用我亲生父母唯一留给我的玉坠换了五谷礼盒与鸡鱼肘肉,还被你们嫌弃!”   蒲娘子说着,眼里不由噙了泪,语气却无比坚韧笃定:“我知道,你们定然会说,这些都是我编的,我可以随你们回去,咱们一笔一笔核对,一家铺子一家铺子地验证,看看我有没有说一句谎!”   蒲家婶娘识字不多,刚好能看懂那一笔笔的数字,一时之间,就算想要泼脏水都无从泼起了。   楚溪客“好心”提醒:“这官司还要继续断下去吗?若是再断,说不得就要劳烦京兆府的主簿将蒲家大房这些年的收入与支出盘点盘点了。   “我听说,律法有规定,祖产之外还有一项叫‘夫妻共同财产’,意思是夫妻之间成亲后共同经营所得,比如丈夫做工的工钱,妻子做绣活的钱,还有两个人共同种植田地的收益,这些都不在祖产的范围之内。   “蒲家族中想要收回祖产可以,但要把蒲娘子这些年用‘夫妻共同财产’孝敬公婆、贴补二房的花销扣除了才好。”   “你也说那是孝敬了,哪里还有扣除的道理?”蒲家二叔顿时急了,也不管“夫妻共同财产”之说是真是假了,生怕蒲娘子当真分辩起来,故作大方地说,“看在我死去的兄长的份上,我就不跟你一个妇道人家计较了,你只要老老实实把宅子和田地交出来,族中那边我自会替你周全。”   “那便多谢二弟了。”   蒲娘子当即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房契、地契和家中的钥匙,有心当着众人的面,让蒲家二叔一样样验证真伪。   “还有,公爹的身子往后也要劳烦二弟妹多照料了。这是一日的起居细则,以及爱吃的饭菜和忌口之物,就交给你了。   “对了,蒲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人丁却不少,咱们这一房是嫡系,往后逢年过节,三祭五礼,少不得二弟妹操持了。”   蒲娘子说着,又掏出一本厚厚的册子,放到蒲家婶娘手上。   蒲家婶娘都傻了,这才反应过来,蒲家没了蒲娘子意味着什么!   她脑子还算好使,当即抓住蒲娘子的手,把话往回拾:“大嫂,你说这话就见外了,你不仅是咱们蒲家的宗妇,还是婆母的干女儿啊,怎么舍得就此丢开手?对了,还有大娘、二娘、三娘这几个闺女,你贸然离开蒲家,知道的理解你的心意,不知道还以为你是被蒲家休了,以后,你让她们可怎么在娘家抬得起头?”   不用蒲娘子说话,蒲柳便呛声道:“你不必拿阿姊们做筏子,她们的性子我比你清楚,若她们为了自己在婆家的脸面就眼睁睁看着阿娘烂死在蒲家那个泥坑里,阿娘也就白养她们了!”   蒲家婶娘一噎,不死心道:“蒲柳到底年轻,不知道女子在婆家讨生活的艰辛,三个孩子自然是好的,所以嫂子你更应该心疼她们才对啊?”   蒲娘子微微一笑,说:“等我赚些银钱,让她们把当初贴补娘家的钱补上,她们自然就能在婆家抬得起头了。”   蒲家婶娘彻底噎住。   裴诚看向蒲娘子,一脸欣赏:“所以,蒲家大房这些年的支出还用算吗?”   “不用了!”蒲家二叔和婶娘异口同声。   蒲家婶娘勉强扯开一丝笑意,道:“一家人,可别因为这些黄白之物伤了和气。说不得大嫂几日后就要回去了,家里的东西都给你留着。”   说着,又看向蒲柳:“来年你大郎哥来长安念书,还要劳你多照应,将来他考中做官,也是你的依靠不是?”   蒲柳皮笑肉不笑地答应一声,这场滑稽的官司就这么喜庆地落幕了。   裴诚还热心地写了一份切结书,若蒲娘子要回洛阳的话便可以拿给蒲家族长看,蒲家人就不敢为难她了。   ……   出了衙门,楚溪客就看到了钟离东曦的牛车。   一瞬间,他的眼睛便看不到其他东西了,只有钟离东曦扶着车门的那只手。   楚溪客像只刚刚学会飞的雏鹰一般扑过去,迫不及待地跟钟离东曦分享方才大堂上精彩的一幕。   “蒲娘子都能称得上‘女中诸葛’了,她定是十分了解蒲家人的德行,这才把那些房契、地契、账本之类的要紧物品随身携带。   “或者,她一早就算到了会有这么一出,所以前面不声不响,之后找到时机,既让自己顺利脱身,还狠狠给了二房一个回马枪!   “我猜,蒲家婶娘这会儿八成肠子都要悔青了,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把蒲娘子请回去呢!”   楚溪客吭哧吭哧笑了一会儿,又喝了一口钟离东曦喂过来的蜂蜜水,感慨道:“蒲家老太太得是个多么睿智、多么有眼光的人,才选了这两个好儿媳?”   蒲娘子人品正直仁孝,性格外柔内刚,做事条分缕析,别说小门小户的宗妇,即便放在世家大族都撑得起来。   蒲家婶娘虽说心术不那么正,却也是个厉害的,冷静、虚伪、头脑灵活、能屈能伸,因为出身乡野才短了见识,要是给她一个更大的舞台,说不得就是那种活到最后一集的宅斗王者!   钟离东曦看着他,温声道:“我也很有眼光。”   楚溪客顿时咧开嘴:“那你也不如我眼光好!”   两个人相视一笑。   突然,外面传来蒲柳的声音:“小郎君不必下车,我就是来替阿娘给您磕个头。”   听声音,像是哭了。   楚溪客连忙推开车门,就瞧见她瘦小的身子跪伏在青石板上,脑袋实实在在地磕下去,根本没用手垫着。   蒲娘子亦是难掩哽咽:“得蒙小郎君搭救,民妇感激不尽。”   此情此景,周遭的人都难掩动容。   楚溪客也顾不上男女之别了,连忙把蒲柳拽起来,说:“多大点儿事,可值不得你这样。再说了,今日的结果全赖你与蒲娘子智勇周旋,我可没出什么力。”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楚溪客起到的作用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若今日只有蒲娘子和蒲柳这对母女,或许从一开始就被蒲家二房拉回洛阳“家法处置”了。   实际上,即便闹上公堂,如裴诚这样秉公办理的官员亦是少之又少。那些出身优渥的男人很难理解底层女子的艰辛,更不会设身处地地为她们主持公道,只会用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搪塞过去。   “是不是匪夷所思?可是,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太多了。”钟离东曦讥讽道。   楚溪客摇摇头:“不该是这样,不是因为这种事常见就证明它是对的。”   钟离东曦笑笑,说:“那就等鹿崽将来‘打下一片江山’,去改变吧!”   之前的中二言论突然被提及,楚溪客汗颜了一下下。不过,也只是一下下而已,很快他就想到一个好点子。   “不用将来,我现在就可以!” 竒_書_網 _W_w_w_._q ǐ_S_u_W_α_N_G_._C_ò_M 第90章   蒲娘子和蒲柳最终还是回了一趟洛阳,毕竟在那个家生活了这些年,母女二人决定亲自做个了断。   这中间还有个令人惊喜的小插曲。   黑子不放心, 想陪她们一起回去,被蒲柳拒绝了。没想到, 蒲娘子却同意了。   这下, 众人都看出来了,蒲娘子对黑子十分满意。   这可把楚溪客高兴坏了,他就像个婆家人似的,拜托王娘子按照求亲的规格, 准备了许多礼物,让黑子一并带去洛阳。   王娘子是个明白人, 备下的礼物分了两种,一种是给蒲柳的三个姐姐, 瞧着普普通通,实际都是居家过日子用得着的扎实东西;另一种给蒲家的那些族老们, 有长安特产,还有从波斯商人手中置办的, 瞧着花花绿绿、热热闹闹,算是给足了蒲家人脸面。   别说, 这么一通忙活, 确实起到了意料之外的效果。   蒲家那些族老们前脚听说蒲柳是个女娃,正要大发雷霆,紧接着蒲娘子就不紧不慢地拿出裴诚写的切结书,又话里话外暗示了黑子和蒲柳的亲事。   说到黑子如今在贺兰大将军麾下办差, 前一刻刚刚端起派头的蒲家长辈们当即便坐直了身子, 诚惶诚恐地打量着这位“小将军”。   黑子如今吃得好, 身量拔高了,也不像之前那么瘦,红色劲装往身上那么一穿,当真神武非常!   因此,蒲家的事解决得十分顺利。   依着蒲家的规矩,蒲柳是女子,就不能写进族谱了,因此蒲家给她除了名,连带着把大房一家都给划了出来。   蒲娘子为求心安,主动交出了所有的钱财和祖产,只留下婆母离世前给的簪子,还有当初蒲大郎求娶时用攒了足足三年的钱给她打的一对银耳环。   蒲家二房想说什么,被蒲老爷子一个眼神瞪回去了。   为了避免以后牵扯不清,蒲娘子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户籍从洛阳转到了长安,从此之后蒲家大房和主家这边除了血缘上的情面,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这就意味着,往后蒲家二房若是作奸犯科,或者蒲柳母女发了大财,彼此都不会受连累,也沾不到光。   蒲家二房自然不乐意,夫妻两个回来的路上还在私下合计着,想让蒲柳每个月往家里交钱呢!   蒲娘子淡声道:“若不彻底断了,我和柳娘被打成商贾,大郎也别想考科举了。”   蒲家二房瞬间闭嘴。   蒲家长辈中到底还是有明理的,在看过蒲娘子那份账本之后,勒令蒲家二房出钱,把蒲柳三个姐姐这些年贴补娘家的钱补上了!   还有,蒲家大房孝敬蒲家二老的钱以及给蒲家老太太买药的钱,蒲家二房都要出一半。   蒲家婶娘那么精明的人,自然不肯轻易拿出来了。她也不撒泼,只一味诉苦装柔弱,就是哼哼唧唧不想出。   蒲家族长一句话就把她堵了回去:“你家大郎的名声还要不要了?若要让他背着父母不孝的名声去应试做官,你大可以试试!”   蒲家二房再次偃旗息鼓。   然而,那些钱日积月累,不是一个小数目,二房婶娘如同割肉一般,前脚把钱给了蒲娘子,后脚就病倒在床上了。   不仅如此,如今大房一家被除名,她就成了嫡系这支唯一的宗妇,即使病着,也要挣扎着起来,从腊八一直忙到了二月二,因此病一直没好。   她这么缠缠绵绵地一病,前后不知道吃了多少汤药、花了多少冤枉钱,几乎要把从那些“祖产”中抠到的钱全都霍霍没了!   也是报应。   这是后话。   眼下,蒲柳母女利落地办完了所有的事,不顾蒲家的挽留,在黑子的护送下,连夜离开了洛阳。   回到长安的时候,刚好是第二天清晨,晨钟刚刚敲响。看着雄伟整饬的城楼,母女两个双双舒了一口气。   只觉得,仿佛重活了一回。   蒲娘子说:“从前给你起这个名字,是觉得起个草名好养活,你若不喜欢,便趁着落户的时候改了。”   蒲柳摇摇头,笑道:“挺好,不用改。这名字确实不高贵,却也符合我的命数,而且阿娘也没起错,我如今活蹦乱跳,还幸运地遇到小郎君,八成就是仰仗了这个‘草名’呢!”   蒲娘子掩唇一笑,心中彻底敞亮了。   ***   楚记发布了一个联合公告,或者说,招聘启事。具体内容如下——   招工:仅限女子,十四岁以上,没有上限。   若家中有困难,小一些也没关系,可以先读书,慢慢培养,但要保证学成之后在楚记至少服务若干年。   备注一:“若干”的具体标准,参考具体在楚记吃了几年白饭。   工种:店长、收银员、奶茶调配员。   工钱:店长每旬1000文,调配员每旬800文,收银员每旬500文。   备注二:收银员若识字,可兼任账房,工钱每旬1500文。暂时不会理账也没关系,楚记负责培训。是的,待遇就是这么好,毕竟知识就是金钱。   以上,所有工种都包吃包住,每旬一休,家中若有子女,还可免费就读“楚记学堂”。   再次备注:倘若你觉得店长、收银员、奶茶调配员你都不想做,但有其他方面的特长,也可以过来试试,说不定就有合适的岗位非你不可呢!   最后,特别强调:仅限女子!仅限女子!仅限女子!   ……   别具一格的招聘启事,就差指着某些人的鼻子骂了:“叫你一心只要儿子,后悔了吧?”   不得不说,这份招工待遇的确非常优渥,一旬1000文,一个月就是3000文,而这个时代3000文的实际购买力相当于现代的一万块不止,而且包吃包住,包子女入学,还能休息三天,大酒楼的掌柜都没这待遇!   公告发出去的第一天,丸子坊这边就排起了大长队,一直从院里排到了院外。   楚溪客一早就定好了选人的标准:人品第一,性情第二,能力与谈吐排在后面。   其中还有一个心照不宣的条件:和离的,寡居的,家庭条件不好的,家中只有女儿没有儿子的,优先录取。当然,是在满足上面人品、性情、能力等筛选条件之后。   这些妇人与小娘子们从踏入通济坊的那一刻起,考核其实就已经开始了。   有人热情周到,遇到一起来面试的不仅不会当成竞争者,还主动搭话,彼此交谈着,缓解忐忑的情绪。   也有人谨慎冷淡,说话不多,但善于观察,不会主动跟人搭话,不过倘若有人过来求助也不吝啬伸出援手。   还有人看似胆小怯懦,但性情温和,懂得照顾别人的感受,也愿意为了自己想做的事付出努力。   以上,无论哪一种基本都能留下来。   至于那些插队的,说脏话的,邋里邋遢的,阴险陷害别人的,无论在面试时表现得多好,楚溪客都不会收。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些趣事。   一个五大三粗的妇人,调配奶茶的时候接连两次都捏碎了量杯,到第三次的时候差点哭了,生怕楚溪客让她赔钱。   楚溪客却笑着问:“能捶肉不?”   妇人怯懦道:“自小家贫,没吃过几回肉。”   屋外传来一声嗤笑:“蠢货,小郎君都问了,就是给你机会,就算真没吃过也该回答‘是’。”   那人以为屋里的人听不到,实际这边特意做了扩音的装备,外面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楚溪客对妇人道:“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回答一遍。”   妇人其实很想留下来,心里也挣扎了一下要不要顺着外面那人的“指教”改口,但想了想,还是说:“民妇确实不咋会捶肉,但磨豆腐、揉面是常做的,有着一把力气,不怕累!”   楚溪客再次带上笑意,朝隔壁屋子招招手:“王娘子,你的人,领走吧!”   王娘子就等着这句话呢,当即挽起妇人的手,亲亲热热地介绍起了丸子坊:“虽说没有奶茶铺子那么体面,好在每日都能吃上一碗丸子汤……”   妇人晕晕乎乎的,每日都能吃丸子,这还不叫体面,那奶茶铺子得多体面啊!   还有一位年近七十、无儿无女的老妪,有小地痞骗她这边有人施粥,这才过来排队。   楚溪客十分耐心地跟她聊天。   老妪渐渐放下怯懦,说起自己这些年是卖糖人养活自己的,只是近年来耳聋眼花,在外摆摊常受地痞流氓的欺负,而她又不是长安人,进不了官衙开设的慈幼局。   老妪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俊俏的小郎君不仅不嫌她话多,还让人把她送去了仙草园。这下,她不仅得到了一份熬焦糖的工作,还有了个养老的地方!   类似或感动或好笑的事,一天之内发生了很多次。   ……   招聘工作楚溪客只跟了三天,步入正轨之后就全权交给了董书生与蒲柳,自己去忙分店开张的事了。   没想到,紧接着就出事了。   那日,一个妇人领着自家儿子去应聘,态度高高在上:“我家二郎自然是识字的,看到你们告示上写的了。什么只招女子,还不是因为找不到学问好的男娃,这才退而求其次么?”   说着,就把自家儿子往前推了推,继续道:“这不,我把人给你们带来了,他年纪还小,我们要求也不高,随便安排个账房的活计就行,等他磨炼两年,把里面的门道摸清了,再升为管事或掌柜罢!”   “嗬,您这一通安排,是把我家小郎君的家都给当了呀!”蒲柳笑着打趣。   那妇人扬了扬下巴:“我可没那个闲心,家里大郎来年下场科考,我还得好生伺候着呢!若非如此,也舍不得把二郎放到你们这里磨炼。就这样吧,工钱也不多要你们的,只把他的一日三餐照顾好就行。”   蒲柳敛起笑意,讥讽道:“是不是还得给他请俩丫鬟伺候着?”   听到这话,一直没说话的“二郎”摆摆手,施舍似的说:“这倒不用,这边不是这么多小丫头嘛,随便哪个给我打打下手就得了。”   原以为妇人脸皮厚,没想到当儿子的更不要脸!他那选妃一般的眼神,若非蒲柳拦着,黑子都要冲过去揍他了!   蒲柳好气又好笑,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种奇葩了。   董书生更是目瞪口呆,他是个斯文人,还真不知道这种……呃,一言难尽的人该用什么词来形容。   结果不用说,这对母子很快就被赶了出去,大杂院这边只当徒增一段笑料,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他们还是低估了人性的丑恶。   这对母子回家之后就四处宣扬,楚记只招年轻俊俏的小娘子,分明做的是暗门生意!   不光嘴上说说,他家那位明年就要科考的大郎还写了两首讽刺楚记的打油诗,竟一夜之间传唱开来!   这家人姓巩,巩家大郎在太学读书,颇有诗名,就连姜纾都说明年科举他很有可能榜上有名。   因此,他的诗一出来,顿时给楚记这场别开生面的招聘抹上一层灰暗的色彩。   那些清白人家的小娘子,别管是不是相信“楚记在搞暗娼门子”的说法,都不敢去应聘了。而那些已然应聘上的,有的也打起了退堂鼓。   蒲柳气道:“大不了咱们就告官,把那些造谣的统统抓起来!”   就连董书生也气得直跺拐杖:“若是官府不管,咱们就私了,让黑子带人把他们教训一顿,看他们还敢不敢如此污蔑楚记、污蔑这些清清白白的小娘子!”   逼得一个斯文人说出这种话,可见巩家母子这次着实过分了。   楚溪客也生气,若放在一年前,不用找黑子,他自己就夜黑风高给人套麻袋去了。只是,到底经历了将近一年的大事小情,如今的他内心已经很像一个诡计多端的大人了。   他压下心头的气愤,说:“这未必不是一个机会,算是做第二轮的筛选吧!”   尤其是那些养在闺阁中的小娘子,将来分到各个店铺笑脸迎人,难免遇到性格古怪的客人,甚至动手动脚的,如果她们没有一颗强大的内心,不懂得如何应对,干脆就不要迈出这一步。   因此,楚溪客决定,暂时放任不理,而是按照约定的时间进行员工培训。   不出所料,原本选中的一百人,培训当天只来了一半。   不过,让楚溪客欣慰的是,来的这些人中并非只是那些家境贫寒或者孤注一掷的寡居妇人,其中不乏机敏有志向的年轻小娘子。   “非常好。今日,你们愿意和楚记共进退,明日,楚记亦会成为你们的后盾!”   这是楚溪客送给这批新员工的第一句话,而这句话,也成为了今后每一届楚记新员工入职时,牢记于心的话。 第91章   楚溪客很快就对这份信任做出了回报。   他主要做了两件事。   首先,对培训期间表现良好的员工给予公开表彰。确切说,用“公开”这个词已经不足以形容其高调了。   这天, 永乐坊的翟娘子正在街口买菜,突然听到一阵敲锣打鼓声, 听起来热闹又喜庆。   翟娘子纳闷道:“这是哪家要娶新妇吗, 怎么提前没听到信儿?”   正说着,就见一个穿着蓝白相间制服、带着猫头小帽的跑腿小哥跑过来,对着翟娘子拱手行礼。   “恭喜翟娘子,您家三姑娘在此次楚记培训考核中得了头筹, 小子们给您送‘状元礼’来了!”   所谓“状元礼”是楚溪客瞎编的,总之就是怎么响亮怎么叫, 说白了就是给翟三娘子的奖品。   一刀肥猪肉,瞧着足有三十斤。   一对烤羊腿, 油滋滋的,香飘十里!   一筐猪肉丸, 就算一家五口天天吃,也能一口气吃到元宵节了!   左邻右舍的眼睛都绿了——   “诶呦, 你看这大肥膘,足有一乍厚了, 一年的猪油都够了!若非跟摊主熟识, 可买不到这么好的肉!”   “这羊腿也够大的,定是塞外羊!前年我家女婿就托关系买了一只塞外羊,跟这个一样一样的!”   “还有楚记的肉丸子哦,若是去平康坊吃, 一碗肉丸汤里也不过十来个, 你这一筐得有几百个了吧?”   “翟娘子哦, 今年你家能过个饱肚年了,连年货都不用置办了!”   翟娘子兴奋又惶恐,再三确认道:“这当真是给我家的么?没送错吗?”   跑腿小哥不厌其烦地说:“翟家三娘,闺名唤作小荷的,是您家闺女吧?若是,就没错。这些都是小荷姊姊给您赢回来的呢!”   霎时间,左邻右舍又赞叹起来——   “只听说考了状元有人敲锣打鼓地报喜,咱们小荷这待遇不就跟那状元郎一模一样了!”   “我说什么来着,小荷这孩子就是争气,这还没正拉八经上工呢,就先赚了这许多回来!”   “诶呦,翟娘子就是好福气啊,我要是能有个这样的小闺女,全家脸上都有光!”   翟娘子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因为她男人走得早,她家是这个巷子里过得最差的,又因为家里没个顶门立户的儿子,向来被人低看一眼。   往后不会了,她家三丫头不比别人家的小子差!   这声锣鼓一敲响,楚记先前抹上的污名基本已经洗去了一半。   毕竟,那些大肥肉啊,烤羊腿啊,肉丸子啊,对街头巷尾的妇人们来说可比一首酸诗实在太多,在楚溪客的有意引导下,人们早就把巩家母子的话当成了“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嫉妒。   紧接着,楚溪客又做了第二件事。   新员工正式上岗,楚溪客在店铺里最显眼的位置增加了一个“员工风采展示栏”。   打头的位置是一副员工的小像,从店长到收银员一律写明姓名、出身、受教育情况以及在店中担任的职位,让人一看就是优中选优才能站在这里。   此外,楚记奶茶店每日定点下工,一刻都不会耽搁。而那些三十岁以下的员工,无论是否已婚,都会由至少四名跑腿小哥护送回家,并且这些跑腿小哥都是特意选的年纪比较小的。   这无疑向全长安传达着一个信息——   每一位楚记员工都出自清清白白的好人家,她们在楚记做的所有事旁人都能看到,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污蔑!   整件事情发展下来,在楚记工作的小娘子们不仅没有被流言缠身,反而成了周围的小娘子们艳羡的对象。   就拿翟小荷来说,提亲的媒婆快要把她家为了过年而囤下的炒黄豆给吃完了,只是翟小荷自己一直没松口。   如今她有了工作,还认了字,学会了管账,结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小伙伴,还见识到了那些曾经连仰望都不够资格的人中龙凤,她就不想把自己的人生仅仅寄托在结婚生子上了。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是这样。   也有一些小娘子,日日被跑腿小哥护送回家,一来二去彼此间有了情谊,便由王娘子出面到女方家提亲,十个里有九个能成!   这也算是意外之喜。   王娘子甚至开玩笑说,将来成了亲,孩子就在楚记学堂读书,养老的话就去仙草园,员工的一辈子都由楚记包办了!   原本只是一句玩笑话,却不知道,会真有这么一天。   楚溪客从始至终都践行着员工培训时的那句承诺——   楚记,就是你们的后盾!   ***   巩家母子,楚溪客没有放过。   等到奶茶分店步入正轨,员工们各自上手了,巩家母子以为逃过一劫的时候,京兆府衙的人便上门了。   楚溪客状告巩家母子造谣生事,周围邻居皆是证人,案子根本不需要费力审问,巩家娘子和二郎就被打了板子,并在牢房里关了几天。   巩家大郎在太学读书,不便下狱,但明年科考的名额被取消了。   巩家大郎不服,在国子祭酒面前哭诉,口口声声说是姜纾公报私仇。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姜纾和楚溪客的关系,肠子都要悔青了,却晚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科考这根救命稻草,因此拼着得罪姜纾的风险也要拿回考试名额!   然而,他还是太蠢了,低估了污蔑姜纾的代价。   国子祭酒直接把他那两首污蔑楚记开暗娼门子、抹黑清清白白女儿家的打油诗甩到了他脸上,这一幕成了太学被流传了许多年的“传说”。   更惨的是,虽然太学没有将他除名,却没有先生肯教他了,就连昔日要好的同窗都渐渐和他疏远了。   废话,一个明明自己做错了事却不知悔改,还要往如姜博士这般光风霁月的人身上泼脏水的小人,谁还愿意与之为伍?不知道哪天就会被捅一刀!   至此,巩家母子的事暂时画上了一个句号。   ***   楚记所有的店面、作坊,包括跑腿小分队,都依着楚溪客的规矩,每旬休息一日。   员工们或者在家里泡泡澡,洗洗衣服,或者三五成群地出去游玩。偶尔遇上节日,楚溪客还会自掏腰包,给大家组织“团建”——是真正吃吃喝喝、开开心心的那种,不掺杂任何换个地点办公或者搞办公室社交的意味哦!   每次旬休的前一天,楚溪客都会去所有店面和作坊转一圈,本意是和大家聊聊天,看看这段时间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需不需要添置什么东西。   久而久之,员工们就把这一天当成了“总裁巡查日”——“总裁”这个称号是楚溪客自封的。   腊月十九,楚记年前最后一天营业,过了这一天,所有店面都会暂时歇业,准备过年。   因此,大家情绪尤其高涨,包括楚溪客自己。   “过年想要什么节礼呀,想好了没?”每到一个店面,他都要这样重复一遍。   员工们的回答也是出奇一致:“一袋肉丸一刀肉,还想吃一顿小郎君亲手做的暖锅!”   这是大伙商量好的,既想让楚溪客高兴,又不舍得他太过破费。   楚溪客便笑呵呵地回:“成,那就腊月二十,定在仙草园,咱们做羊肉涮锅,吃到饱哈!”   众人齐声应“好”。   熟客们瞧见了,笑着打趣:“这些丫头小子们倒是高兴了,可怜了我们这些吃惯了楚记的,一直到正月十五都吃不上,这日子可怎么过哟!”   楚溪客笑道:“您老就暂且换换口味,把家里的大鱼大肉吃一吃,等到正月十六,咱们丸子铺、烧烤摊和奶茶店联合搞活动,熟客有惊喜。”   客人们起哄:“就不能过年期间也开门吗,哪怕只开一家店?我家幺儿可日日盼着楚记的奶茶呢!”   楚溪客只笑笑,并不答应。   这就是他的原则了,大多时候都很好说话,然而对于“劳逸结合”这一点,从来不会打折扣。哪怕有员工自愿加班他也不允许。   久而久之,楚记的员工们也渐渐被他感染,开始重视起与家人每旬一次的团聚。   腊月二十,楚溪客在仙草园做了一回大锅涮羊肉,楚记上下几百号人,从中午一直吃到第二日晨钟敲响,狠狠地热闹了一把。   楚溪客看着一张张半年前还异常陌生的面孔,感叹命运是如此神奇。   放在半年前,若是有人告诉他,不久后这个人会成为你的工作伙伴,跟你一起熬夜,一起面对恶意的攻讦,一起把楚记做大做强,他怎么都不敢相信。   然而,短短几个月的工夫,这些就成真了。   云娘子和蒲娘子一见如故,连同王娘子、乌古纳一起,一边喝着马奶酒,一边说着这个年龄的娘子们才会有的体己话。   执失婆婆和焦婆婆——那位误打误撞招来的熬糖稀的高手——坐在火堆旁,一个说着自己早年间部落混战的峥嵘往事,一个谈论着七十载人生中的鸡毛蒜皮,虽然偶尔听不懂彼此的发音,但并不影响她们开开心心地各自唠叨。   相比之下,老驴头就显得孤单些了,从始至终都独自一人懒洋洋地倚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说孤单吧,也不尽然。酒壶里装着楚溪客强行换上的养生奶茶,时不时就会有那么一两个被他拉扯大的小少年过来送羊肉,总之吃喝不愁,怡然自得。   黑子作为野狗帮的前任帮主,正跟仙草园这边“军犬帮”小头头传授讨好小娘子的经验,一不小心得意忘形,被蒲柳揪住耳朵当场教训。   野狗帮和军犬帮的少年们聚在一起,哈哈大笑。   就连贺鲁阿栾和执失不怵这俩昔日的对头也酒劲上头,突然惺惺相惜起来,大晚上勾肩搭背拼起了酒。   此情此景,不知道会成为多少人毕生难忘的回忆。   第二天一大早,喝醉酒的楚溪客被钟离东曦抱回蔷薇小院,补觉一整天,饭都是钟离东曦喂的。   直到腊月二十二,楚溪客才满血复活,精神抖擞地从楼上冲下来,抱起饭碗就开始叽叽喳喳。   “怎么吃饭不叫我?是不是怕我吃太多不够了?放心,我不会吃太多的,最多也就是四五六七八碗吧!”   一边说一边充满敌意地白了贺兰康一眼:“就知道,一定是你的主意,不然阿爹才不舍得不让我吃饭。”   贺兰康一脸平静地看向姜纾:“大过年的,我能不能打孩子?”   姜纾噙着笑点点头:“今日可以,明天就不行了,还指着他做小年宴。”   贺兰康扭了扭手腕。   楚溪客像只炸毛小麻雀似的跳起来,边跑边喊:“阿爹你是不是不爱我了?我、我给你做糖瓜粘好不好呀?”   “糖瓜粘?糖瓜不粘也没用!”贺兰康抓着沙包,开始大过年打孩子了。   楚溪客一边跳着脚躲闪,还不忘抱着饭碗往嘴里扒。关键是,一个饭粒都不会浪费,不小心黏在嘴角的都能精准舔掉!   一家人笑得前仰后合。   因为各自忙碌而沉寂许久的蔷薇小院,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活力。 第92章   过了小年,一眨眼的工夫,就到除夕了。   钟离东曦私下里跟姜纾商量好了, 年夜饭两家人一起吃,由大宅的厨子来做, 为的是让楚溪客好好歇歇。   只是, 楚溪客并不听话,午饭都没吃就开始忙碌起来。   钟离东曦在楼上转了一圈没瞧见人,无奈地找到灶间:“说好了,今日你就痛痛快快守岁, 饭菜自有人来做。”   楚溪客向来好脾气,就算想要达到什么目的也是拐弯抹角地使小坏, 然而这次却固执地说:“要亲手做才有意义。”   钟离东曦失笑:“以后还有很多机会,这段时间你为了铺子的事累坏了, 趁着过年安心休息半个月,好不好?”   楚溪客闷着头, 不顶嘴,但也不答应。   他没办法告诉钟离东曦, 这是他第一次和除了桑桑以外的家人一起过年,也是他第一次不需要通过春晚来感受过年的热闹。   他担心, 万一原书剧情不可违抗, 往后他们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齐齐整整地聚在一起了。   钟离东曦看出不对劲,温声问:“有心事?”   楚溪客动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压过倾诉的欲望,一边揉着面, 一边低声说了起来。   “你知道吗, 桑桑最爱吃鲅鱼饺子了, 可是外面卖的鲅鱼饺子鱼肉不新鲜,需要放许多调料才能遮盖鱼肉的腥味,我担心桑桑吃了拉肚子,就自己买鱼给它做。桑桑一顿能吃六个!   “我喜欢羊肉饺子,纯肉丸的那种,但是这样吃太奢侈了,所以我常常加一些胡萝卜丁……不对,也没有‘常常’,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吃。   “我还吃过一次鲍鱼,是桑桑参加‘选美大赛’赚到的奖品,即使清蒸都很鲜美。后来过年的时候我想自己做一次,可是鲍鱼太贵了,尤其是年根底下,很小一只就要十八元,我没舍得买,就做了一锅香菇酿蛋。   “你知道香菇酿蛋吗?把香菇腿挖掉,像一只只小碗那样摆在平底锅上,把蛋黄打在‘碗口’里,浇上高汤和鲍鱼汁,等到炖熟了,看起来就很像鲍鱼,味道也有点像。”   楚溪客抬头望着钟离东曦,湿漉漉的眼睛里藏着许许多多没有说出口的东西。   钟离东曦怎么会听不出,楚溪客说的根本不是从前和姜纾一起走南闯北时发生的事,因为那时候还没有桑桑;更不是他们相识之后的事,因为这时候的他不会吃不起羊肉和鲍鱼……   他突然知道,为什么楚溪客第一次见到桑桑时会是那样的表现了。原来,他的鹿崽可能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那般孤单贫苦地生活过。   一瞬间,他有些理解楚溪客为什么要坚持亲手做这顿年夜饭了。   钟离东曦紧紧把楚溪客扣进了怀里,哑声道:“鹿崽是要包饺子吗?我给你打下手,可好?”   楚溪客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带着小鼻音说了声“好”。   至于他心里那点小秘密,钟离东曦没追问,他就又把好不容易探出来的小乌龟脑袋又缩了回去。   就……再苟一苟好了。   桑桑正看着二桑跟奶牛猫比武呢,大概内心听到楚溪客的召唤,迈着小短腿颠颠地跑了过来。   “喵~”   桑桑爬上灶台旁边的专用猫爬架,蹭了蹭楚溪客的脸。   在现代的时候,楚溪客每次做饭桑桑都要陪着,楚溪客担心炉火或热水会伤到它,就自制了一个猫爬架安在料理台旁,这样一来,桑桑只要稍稍探出小脑袋就能碰到他了。   一开始楚溪客还很矮,需要踩在板凳上才能切菜煮饭,桑桑舔他的头毛的时候是要低下头的。随着楚溪客一天天长大,桑桑陪伴的姿势也就从低头舔头毛变成了仰着小脑袋蹭脸。   穿到这边后,桑桑还是会在楚溪客一个人做饭的时候陪着他,楚溪客也就自然而然地在这边的灶间放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猫爬架。   就像此刻,桑桑蹭蹭楚溪客的脸,楚溪客用脑门碰碰它的小脑袋当做回应,一人一猫就这样默契地完成了亲密的打招呼流程,然后楚溪客继续做饭,桑桑就安安心心地在旁边陪着了。   不过,现在楚溪客已经很少一个人做饭了,就算没有钟离东曦陪着,也会有云飞打下手,每逢休沐做一顿大餐,都是全家人合作完成。   因此,桑桑也就不用担心他了。   而且,桑桑也不是独自一猫了。这不,它刚刚离开一会儿,小虎斑就立即放弃比武,跑过来找它了。   猫爬架顶端的平台有点小,不能容纳两只胖嘟嘟同时站在上面,然而两小只自有解决之道——   小虎斑像门口的石狮子那样一蹲,桑桑就熟门熟路地贴到他两条前腿之间了,小虎斑低下头,用毛绒绒的下巴蹭蹭桑桑,舔一舔它的头毛,亲昵得很。   楚溪客不自觉扬起嘴角。   似乎什么都没变,只是有了更多的家人,生活就比从前更好、更好、更好了。   ***   钟离东曦是个好帮手,主要作用在于——   帮大厨系围裙,给大厨扇扇子,让大厨靠胸肌,还要在大厨精神不济的时候及时送上一个“独家脉动”,亲额头。   中途,好几拨人试图进去帮忙,最后都被这俩人给腻歪出来了。   最后,年夜饭上桌的时候,天都黑透了。   好在,今夜星光灿烂,灯笼高悬,所有屋子都燃着蜡烛,一整夜都不会熄,所以即使多晚都没关系。   更令人惊喜的是,楚溪客做的这桌菜是之前从未做过的,道道色香味俱全,光是看着就忍不住吞口水了。   云字辈四人组摩拳擦掌:“人齐了没?可以开饭了吗?”   楚溪客看了一圈,发现自家“仙女猫”阿爹身边空空的,少了那个“护卫犬”的身影。   钟离东曦低声提醒:“今日皇家赐宴,贺兰大将军怎么也要进宫走个过场。”   楚溪客这才反应过来,怪不得自家阿爹方才一直望着皇宫的方向。   姜纾收回视线,淡声道:“齐了,开饭吧!”   楚溪客忙说:“再等等吧!”   好不容易跟前男友破镜重圆,第一个年就不能一起过,总归是遗憾的吧?   姜纾扯开一抹笑,说:“若等他回来,得到子时了。”   楚溪客朝周围看了一圈,试探性地说:“那个,我中午吃得有点多,还不太饿,不然咱们先嗑会儿炒黄豆聊聊天?”   众人没有不答应的。   姜纾却摇摇头:“就算不饿也不行,再等下去,菜都要凉了。”   楚溪客笑嘻嘻道:“可以放到锅里温着呀,年夜饭就是要多放一放才好吃——阿爹,我可听说了,年兽其实根本不怕鞭炮,它更喜欢看到一家人齐齐整整吃大餐,看到哪家饭菜做得好,人也团团圆圆的,来年才会继续保佑这家人平平安安!”   “哪里听来的丛残小语,也敢在我家阿纾跟前班门弄斧?”贺兰康翻身下马,大步跨过门槛。   楚溪客想怼回去来着,然而一抬头,看到他朝服都没换,肩头还挂着寒霜,就大方地只用鼻子哼了一声,还顺手帮他脱下披风。   贺兰康勾着唇,大力揉了揉楚溪客的头。   楚溪客嫌弃地打开他的手,嘴角却翘起来。   然后,贺兰康的视线里就只有一个人了。   姜纾站在大桑树下,树上挂着一串灯笼,昏黄的烛火映在姜纾身上。只见他回眸浅笑,影影绰绰,仿若天外来客。   也不管一众小辈在场,贺兰康扶住他的肩,将人扣到怀里,沉着嗓音博同情:“我是装醉赶回来的,一口热汤都没喝,阿纾可要心疼我。”   “那就只给你一碗汤好了。”姜纾勾唇,露出一抹狡黠的笑。   其实,他方才也在笑,只是笑容淡淡的,带着自小养出来的矜贵与风度,若是不熟悉的人八成会觉得如沐春风。然而此刻两相对比,才知道什么叫千金一笑,倾国倾城。   楚溪客捂着胸口,“晕倒”在钟离东曦身上:“如果不是先喜欢上了你,我是定然要抢一抢阿爹的。”   贺兰康俊眉一挑,在姜纾跟前翻旧账:“我说什么来着,三岁看老,这小子三岁那会儿就知道抱着你的腿念‘有美一人,清扬婉兮’了。”   一句话,逗得众人捧腹大笑。   ***   这下,一家人终于齐齐整整,可以开饭了。   没有分桌而食,而是用的那张楚溪客特意定做的大圆桌,有上下两个桌面,下层放各自的碗碟,上层放菜,还能转动!   四只猫猫也有自己的位置,桑桑挨着最喜欢的姜纾,小虎斑挨着桑桑,并且强势地把奶牛猫排挤走,好在阿晚性格温和,愿意和奶牛猫作伴。   接下来,就到了楚溪客的高光时刻——   为了防止饭菜变凉,云娘子方才细心地将满桌的菜碟用砂锅扣上了,还在锅底放上了保温的炭火。这时候一盘盘揭开,颇有重新上菜的惊喜。   楚溪客灵感爆发,编出一个个吉祥的名字。   “这是富贵双全!”实际是松鼠鳜鱼。   “这是鸿运当头!”实际是红烧肉炖芋头。   “这是勤劳致富!”芹菜炒肉丝。   “吉祥如意!”麻辣鸡丁。   “福运连连!”豆腐莲藕鱼头汤。   “团团圆圆!”糖醋丸子。   “还有一道……”   是藕夹虾仁,原本叫“和和美美”,不过,楚溪客看到旁边的钟离东曦,脑海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更好的——   “佳偶天成!”   钟离东曦的笑意染上眼角,情不自禁拉过楚溪客的手,嘴上说着“炭火滚烫,小心灼伤”,实际却把那只小爪子握入掌心,再也没松开。   楚溪客咧着嘴,笑得可甜了。   钟离东曦也有惊喜送给他。   只见云字辈四人组齐刷刷起身,踩着竹梯翻到了大宅那边,回来的时候一人手上端着一个大漆盘。   第一盘,香菇酿蛋,楚溪客刚刚提到的。   第二盘,清蒸鲍鱼,同样是楚溪客刚刚提到的。   第三盘,四喜饺子,有羊肉丸馅的,鲅鱼馅的,还有猪肉大葱和三鲜馅的,还是楚溪客刚刚提过的。   第四盘,与其说是一道菜,不如说是一件艺术品,一条白色的龙,一条火红的凤,龙嘴里衔着一颗小金珠,凤爪中藏着一粒白玉丸。   这道菜有一个很好听的说法——   掌中宝,龙吐珠。   这是新女婿第一个除夕之夜要送给岳家的菜,表明对新妇的重视。   楚溪客不懂,只是连连惊叹:“这个龙是用鱼皮做的吗?这得是多大的鱼啊!凤羽居然是熏肉,是鸡肉吗?颜色真漂亮,我就没有熏得这么好过!”   钟离东曦温声问:“鹿崽可还满意?”   楚溪客半点不带矜持的:“简直不能更满意了!”   钟离东曦便郑重起身,朝姜纾拱手见礼:“儿婿不负所托。”   姜纾看了眼自家傻孩子,笑着摇摇头,便拿起筷子夹了一根“凤羽”,道:“好了,入席吧!”   这就是接受这个“新儿婿”的意思了。   众人纷纷笑着恭喜钟离东曦。   楚溪客只记得抢“凤羽”吃了,直到把嘴塞得鼓鼓囊囊的,才好奇地问:“我阿爹托给你什么了,该不会是我吧?”   贺兰康闷笑:“还不算太傻。”   “我们聪明着呢!”   楚溪客丢给他一个小白眼,转头把龙嘴里那颗金灿灿的“龙吐珠”夹出来,放到钟离东曦面前:“我也把我托付给你,你要好好照顾‘它’哦!”   “好。”   钟离东曦于是便把那颗金珠细细地擦洗干净,窝在了掌心。   楚溪客又把凤爪里那颗“掌中宝”夹出来,难得学着钟离东曦的样子,仔细擦了擦,然后放进了自己胸前的暗兜里,还不放心地拍了拍。   “这就是你了,我也要好好照顾你。”   他视他为龙吐珠,他就把他当成掌中宝,两个人相互疼爱,彼此珍惜,这就是楚溪客的爱情观了。 第93章   正月十五上元夜, 长安城暂时解除宵禁,城中百姓可彻夜狂欢。   天还大亮,楚溪客就坐不住了, 早早地便披上了那件亮眼的狐领大氅。   狐领是乌古纳夫妇送的年礼,云娘子便趁着这些天闲来无事做了两件大氅, 一件雪白, 一件火红,虽然颜色不同,样式和绣纹却相映成趣,一看就是一对。   白的送给了钟离东曦, 红的这件理所当然就由楚溪客穿着。   虽已到了春日,今年的天气却有些反常, 午后下了一场雪,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 许久未化,风一吹便轻飘飘地堆到了台阶下。   此刻, 楚溪客正踩着雪粒,趴在墙头上, 招呼钟离东曦:“咱们早点出门吧,免得人多了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好, 稍等。”钟离东曦看着他身上亮眼的红色大氅, 转身便把自己那件白的穿上了。   正要叫车,楚溪客又道:“咱们走着去吧,路上经过刘记羊杂店和东巷胡饼铺子,还能顺道把晚饭解决了。”   说着, 往钟离东曦那边凑了凑, 小声说:“就咱们俩, 悄悄的,不让他们跟着。”   钟离东曦笑着点点头,便翻过墙头,和楚溪客一道从蔷薇小院的正门出去,可以省去一大截路。   楚溪客到底有些心虚,临出门又虚伪地问了姜纾一句:“阿爹,我们去看花灯了,您要不要一道啊?”   姜纾抱着桑桑,微微一笑:“你们悄悄的吧,我们不跟着。”   楚溪客的脸一下子变得跟大氅一样红了。   然后,两个人就在全家人的哄笑声中出了门。   钟离东曦担心楚溪客会自责,正要哄一哄,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身旁嗖地闪过一道红色的影子,下一刻,楚溪客已经出现在十米之外了,正举着手臂朝他晃啊晃。   “东曦兄,这里有红豆糕,快来吃啊!”   钟离东曦:“……”   他可真是多虑了。   楚溪客笑嘻嘻地跟摊主攀谈起来:“大叔你这红豆糕挺特别呀,好像是糯米皮的,现做现卖就是好呀,还能吃上热乎的!”   这红豆糕确实新鲜,现做现卖,香甜软糯,和平日里在点心摊子上看到的十分不同。   做红豆糕的锅也很特别,有点像楚溪客那个做章鱼小丸子的锅,锅底不是平的,而是有一个个圆形的凹槽,调好的糯米面糊倒进去,稍稍凝固之后再放煮好的红豆馅,上面再浇一层糯米面糊,成形之后再翻面。   楚溪客一瞧,连做法跟自家奶茶铺的都很像!   这里需要提一句,如今奶茶铺不光卖奶茶,还搭配着红豆糕、鸡蛋仔、章鱼小丸子这些简单的小点心一起卖,别说,收益还不错。   这家摊子旁围了不少人,摊主忙得头也不抬,只笑呵呵地回道:“特别就对了,除了楚记,咱们这里可是长安城头一份,咱家称第三,没人敢称第二。”   楚溪客笑道:“那第一呢?”   “自然是楚记——”   摊主刚好把一个红豆糕做好,用竹片托着递过来,万万没想到,一抬头,客人竟是楚溪客!   摊主显然是认识他的,一时间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楚溪客的态度倒是和之前没有任何区别,趁热尝了一口红豆糕,一边哈气一边点头:“嗯,糯米皮好软,豆馅也甜丝丝的,好吃!”   摊主赧然一笑,眼尾挤出深深的纹路:“您就别打趣我了,今日我算是班门弄斧了,对不住、对不住哈,卖完这一锅我就收摊。”   楚溪客忙道:“挺好吃的,干嘛不卖?”   摊主猜不透他的意思,试探性地说:“这不是偷了您家的手艺么……”   楚溪客笑道:“这可不是我的独创,我也是从别处学来的,既然我能卖,旁人自然也能卖。长安城里人这么多,楚记一家也吃不下不是?”   不是他圣母,确实是因为无论奶茶、红豆糕,还是烧烤、小丸子,都不是他独创的,旁人若有本事琢磨出来,他也没资格拦着不让卖。   当然,像之前的祥云楼东家那样使阴招、耍手段的,他也不会放过。   摊主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愣怔之后,拱手长揖:“小郎君高义,某,杜二郎在此谢过,从今往后,但凭小郎君差遣!”   “说不着这个,那什么,生意兴隆哈,我就不打扰了。”楚溪客又拿了一只烤好的红豆糕,转身递给钟离东曦,顺便往摊位上放了一串钱。   摊主不肯收,楚溪客却拉着钟离东曦走远了。   身后,那些只听过楚溪客的名声没有见过真人的,纷纷感叹:“原来楚记的东家这般年少,这要是在街上碰见了,还以为是哪家的读书郎呢!”   “可不是么,不仅年少有为,还古道热肠,合该人家生意越做越大!”众人皆交口称赞。   不远处,楚溪客得意地弯起眼:“听到没,夸我呢!”   “嗯,该夸。”钟离东曦把只闻了闻味的红豆糕递回他嘴边。   楚溪客下意识张开嘴,一口吞掉大半个,吃下去之后才反应过来:“你还没吃呢,怎么又给我了?”   钟离东曦淡淡一笑:“鹿崽只吃一个可还够?”   确、确实不够……然而为了维持逼格,他刚刚没好意思开口要一锅。   “我不喜甜食,剩下半个也是你的。”钟离东曦善解人意地说。   楚溪客嘿嘿一笑,就厚着脸皮同时又美滋滋地把钟离东曦的份额也给吃掉了。   之后,又以差不多的方式吃了羊杂汤、小酥肉、芝麻饼和核桃酥。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吃,到祥云楼门口的时候,楚溪客兜里装着猪肉脯,手上托着火晶柿子,钟离东曦还帮他拎着酸奶酪、水晶糕和马蹄酥。   “嗝~”   楚溪客仰头望着祥云楼门口的花灯方阵,打了个饱嗝。   钟离东曦纵容地笑着,让人搬来胡椅与桌案,燃着火盆,摆上各色小食,就这么悠闲自在地看起了花灯。   起初还没什么人,渐渐地天色暗下来,祥云楼门前的花灯阵就显得异常光彩夺目了。   往常年份,客人们往往要坐到对面的茶楼里观花灯,如今瞧见楚溪客那享受的模样,那些憋在屋里的客人们不由觉得缺点什么,陆陆续续走出来,朝楚溪客那边一指。   “照着原样,给咱们也来一套。”   “您稍等,马上来!”   林掌柜亲自出来,指挥着一众跑堂搬食案,上茶水,点小食,收铜钱,忙碌并快乐着。   直到偌大的空地被占得满满当当,林掌柜才稍稍缓了口气,凑到钟离东曦跟前,笑眯眯道:“小郎君不愧是咱们祥云楼的小福星,往常年份都是咱们出钱出力摆花灯,四面八方的铺子得实惠,今年有了小郎君,光是这茶水钱就把灯笼的花销填上了,还有赚头!”   不得不说,这个马屁着实拍到了点子上,钟离东曦难得附和:“他自然是个小福星。”   旁边,楚溪客清了清嗓子,笑道:“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这样,我也不能白受了你的夸奖,给你出个主意,可愿一听?”   “听,自然是听的!”林掌柜毫不迟疑地挪过来,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楚溪客便歪过头,对他这般那般一通说。   林掌柜眼睛越来越亮,当即抚掌大呼:“妙啊!这么好的点子,也就小郎君能想出来了!那什么,我现在就叫人准备,但愿不辜负小郎君的这个好主意!”   楚溪客笑着摆摆手:“快去吧,我给你当托,一准儿能成。”   钟离东曦看着他微红的指尖,再次招了招手,要来一个用绢帛包裹着的精致手炉,送到他手边。   楚溪客没用手抱了一会儿,就塞进了大氅里,然后用暖烘烘的手握住了钟离东曦的。   钟离东曦微微一愣,那份暖意便从指尖一直蔓延到了心底。   他的鹿崽,从未让他单箭头过。   ***   每年上元节,祥云楼都要摆一个灯笼方阵,总共九九八十一盏花灯,每一盏都出自名家之手,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精美。   往常年份,祥云楼做这些花灯只是为了图个喜庆,人们随意看,没有什么多余的活动,人们也习惯了,只当一处景致瞧着。   今年却不同以往。   只见一众跑堂忙上忙下,眨眼的工夫,花灯就不是单调的花灯了,每一盏灯上都多了一个小竹牌,竹牌上写着编号,在烛火的映照下清晰可见。   巨大的灯架前又摆了一个翘角书案,书案上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一个巨大的笔洗。不过,此刻笔洗里放到却不是水,而是一卷卷用丝带系着的纸卷。   书案旁边还放着一个木架子,架上挂着一面锣。此刻,锣锤就握在林掌柜手中。   众人瞧着这奇怪的布置,纷纷开起了玩笑——   “难不成祥云楼要请人当场作诗?若做得好,可有花灯相赠?”   “若真赠花灯,那我就要献献丑了,我早瞧上那盏莲花灯了!”   “兄台当真有眼光,那可是严大师的得意之作!”   “我要那盏美人灯,单是瞧着就心里美!”   “……”   等到众人的兴致被彻底勾起来,林掌柜才敲了一下锣,笑呵呵道:“诸位贵客猜得没错,咱们这灯确实要送出去,但这送灯的法子却不是作诗,而是猜灯谜。”   有人扬声道:“猜谜我知道,猜灯谜还是头一回听说!”   猜谜实际从战国时候就有了,真正写在花灯上,和上元节联系在一起,要到南宋时候,因此这个时代的人不知道也正常。   林掌柜玩笑般说:“不是图个新鲜,咱们祥云楼也不会把诸位贵客汇聚于此是不是?”   众人皆笑了起来,纷纷叫嚷着让他说说这灯谜是怎么个猜法。   林掌柜也就不卖关子了,当即把猜灯谜的流程说了一遍。   这灯谜并不是白猜的,猜一回须得交上十文钱,若猜得中,那盏灯可拿走,猜不中十文钱不退回。   懂得猜谜的大多是读书人,不差这十文钱,而那些花灯皆出自大师之手,就算不提手艺,单是灯罩上的那枚印章就不止十文钱了。   因此,若猜中了几乎相当于白得一盏灯,就算猜不中损失也不大。   不过,钱虽不多,脸面却要紧,众人不知道灯谜的难易,一时间谁也不愿意第一个站出来尝试,生怕猜不出来失了面子。   楚溪客说了当托,便尽职尽责地演了起来:“东曦兄,我想要那个小猪灯,你帮我赢回来吧!”   “好。”钟离东曦配合地点点头,按照流程交了十文钱。   收钱的跑堂是楚溪客培训出来的,见惯了大场面,然而亲手从幕后大东家手里接钱还是头一回,手一抖,差点没接住。   楚溪客连忙救场:“这位小哥,我们看中了天字九号花灯,请问对应的灯谜是那个呀?”   跑堂这才镇定下来,从笔洗里掏出一张纸卷,递给林掌柜。   林掌柜假装不认识钟离东曦,一本正经地打开纸卷,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番,道:“为了避免咱们楼里的人假公济私,不如请在场的贵客帮忙念上一念……”   “我来!”   当即有人上前,接过纸卷,念道:“地没有天有,妻没有夫有,我没有你有,马没有犬有——猜一字。”   钟离东曦看向楚溪客:“鹿崽可知道?”   楚溪客正吃果脯呢,两颊鼓得像仓鼠:“是……‘有’?”反正他光听见有和没有了,所以干脆就猜有了。   林掌柜扶了扶额:“小郎君可确定?”   “不,一点儿都不确定,还是让我家东曦兄来吧!”楚溪客一点儿都不觉得丢脸。   于是,他的“东曦兄”就笑了笑,说:“是‘人’字。”   “中了!”   不用宣布谜底,但凡识字的基本都猜出来了。   “咣——”   林掌柜笑呵呵地敲了一下锣,紧接着,花灯旁边的跑堂便踩到灯架上,将金猪灯摘下来,送到楚溪客手中。   楚溪客嗖地一下站起来,兴奋地将花灯举过头顶,巡场一周,那架势不像得了区区一个花灯,倒像是赢了个金腰带似的!   旁人受到感染,也不再矜持,纷纷掏钱猜了起来。   楚溪客提着他的小猪灯,满足地弯起眼。   突然,旁边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这盏灯多少钱,卖给我可好?”   楚溪客扭头一看,当即绷起脸:“不卖。”   对方显然没想到他会一口回绝,意外地挑了挑眉,依旧耐着性子说:“小郎君有所不知,这盏灯对我的好友有特殊的意义,我今日陪她来此就是为了买下此灯,不料竟晚了一步。”   倘若换成别的什么人,楚溪客听到这样的话,多半就让步了,然而眼前这个人不是普普通通一个人,而是三皇子。   三皇子,表面温润如玉,实则阴险狡诈,楚溪客对他的讨厌程度远远超过“单蠢”的二皇子。   尤其是最后的“大决战”中,主角攻之所以误会主角受是在利用自己的感情,决绝地选择自我牺牲,就是因为三皇子的挑拨。   把灯丢进河里也不卖给他!   楚溪客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嘴上却笑眯眯地说:“郎君是要送给心上人吧?”   三皇子看了眼马车的方向,笑着点了点头。   楚溪客扯出一抹假笑:“既然这样,我只能暂时辜负我家小钟离一回了,暂且转卖给你吧——十万贯。”   “多、多少?”饶是向来会做戏的三皇子,一时间也没控制住表情。   楚溪客故作天真地眨了眨眼:“十万贯啊,不多吧?还是说,郎君觉得那位佳人不值得你付出这些?”   三皇子静默不语,他在思忖,这个“鹿鸣”是没认出他,还是在成心挑事。   楚溪客才不管他在想什么,悄咪咪瞄了马车一眼,完了还故意亮着嗓门问钟离东曦:“东曦兄,你愿意为我花十万贯买一盏花灯吗?”   “百万贯都愿意。”钟离东曦道。   楚溪客暗搓搓拧了他一把,傻子,一个破灯而已,一贯都不买!   三皇子嗤笑:“兄台这话着实讨巧。”言外之意就是,漂亮话谁不会说,你真拿出百万贯试试?   钟离东曦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只专注地看着楚溪客,如同变魔术一般从袖中掏出一叠纸卷,解开上面的麻绳,一张张送到楚溪客面前。   那随随便便的样子,让人以为是草纸,实际却是一张张房契、地契,一家家店铺的经营许可、出租契书,以及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的茶引、盐引,甚至还有一份货船出海凭证!   何止百万贯?俨然是钟离东曦的全部身家了。   楚溪客两只手拿着都觉得重了:“那个,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都给我了?”   钟离东曦温声道:“不是鹿崽说的吗,夫妻之间除了祖产,还有夫妻共同财产。这些,便是夫妻共同财产了,理应交由鹿崽打理。”   彼时,三皇子口中的佳人刚好从马车上下来,美目流转,笑吟吟地看向三皇子。   三皇子……恨不得从未出现过。 第94章   夫妻共同财产什么的, 这是楚溪客听过的最亮闪闪的情话了——这么厚一叠房契和地契,若换成金子,确实够亮闪闪的。   楚溪客美滋滋地揣进怀里, 还不忘好心提醒刚刚下车的佳人:“看到没,这才是真心想娶你的男人该有的态度。”   三皇子的这位“佳人”不是别人, 正是明月楼的花魁, 李翠娘。   李翠娘依旧浅浅笑着,三皇子的脸色就不大好了。   李翠娘到底是跟三皇子站在一头的,奚落道:“小郎君自己猜不中,却找旁人来猜, 怎么还好意思如此得意?”   不成想,楚溪客没有丝毫脸红的样子, 反倒把钟离东曦的脖子一勾,理所当然道:“我家男人乐意帮我猜, 这也是我的本事!”   李翠娘掩唇一笑,眼波流转间透出一丝欣赏:“你倒是坦荡。”   这下, 三皇子眸色更沉了。   不过,他没有发作, 依旧维持着那副谦和温润的模样,说:“不如这样, 我同这位兄台比试一番, 若是能赢,小郎君可否将这盏金猪灯让与我?当然,我赢来的那些也会悉数赠予小郎君。”   “你可想好了,真打算跟我家钟离公子比上一比?”楚溪客根本不用向钟离东曦确认, 就认定了他能赢过三皇子。   钟离东曦眼中笑意愈深。   三皇子反倒谨慎起来, 问:“恕我眼拙, 莫非,这位兄台是当世才子?”   “不过区区一乐师尔。”钟离东曦淡声道。   三皇子暗自松了口气,他打探到的情报也确实是这样。于是放心地执起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端的是风度翩翩。   楚溪客已经兴致勃勃地嗑起炒黄豆,等着看热闹了。   钟离东曦和三皇子各交了十文钱,分别选了一盏灯。   在外人面前,祥云楼的东家是五公主,知道钟离东曦才是真正东家的只有自家人。   因此,林掌柜继续装作不认识他,客气地问:“二位郎君,哪个先来?”   三皇子故作大度地说:“兄台先请吧!”   对比他在人前的虚伪,钟离东曦则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半句推让都没有。   这样的反应又让三皇子一愣。他不禁怀疑,是不是“鹿鸣”和这位钟离乐师当真没有认出他,不然为何一副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   另一边,李翠娘兴味索然地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还不如旁边楚溪客手里的炒黄豆吸引她。   “咣——”   一声锣响,比试开始了。   林掌柜宣读谜面:“进退皆忧,猜一词。”   钟离东曦毫不迟疑地答:“乐在其中。”   林掌柜翻开谜底那一角,笑着点点头:“中了。”   钟离东曦原本没什么感觉,不管谜语还是对面的三皇子对他来说根本不需要动脑子去对付,只是,楚溪客表现得异常开心。   他一下子跳起来,扬着手臂欢呼:“钟离公子牛叉叉!”一边喊还一边跑过来,帮钟离东曦捶肩膀,揉手腕,仿佛他干了什么大事。   不由地,钟离东曦也觉得赢的感觉还不错。   三皇子就不太好了,好辛苦才藏住鄙视(还有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嫉妒)的眼神:“掌柜,继续吧!”   林掌柜收敛笑意,拿起他选中的那个纸卷:“巧了,也是猜一词,谜面是‘揠苗助长’。”   三皇子微微一笑,自信道:“不能自拔。”   林掌柜笑道:“中了。”   三皇子看向李翠娘。   李翠娘正伸手去拿楚溪客碟子里的炒黄豆,察觉到他的目光,才故作矜持地收回手,学着楚溪客的样子拍了拍:“郎君好棒。”   就……连围观之人都看出了她的敷衍。   楚溪客抖着肩膀,发出吭哧吭哧的小猪笑。   三皇子面上的和煦淡了几分,道:“再来。”   这次他也不让了,率先选了一盏灯。   林掌柜宣读谜面:“身残心不残,猜一字。”   三皇子很快猜出:“身去一半心保留,上下组合,是个‘息’字。”   林掌柜赞了声:“郎君好巧思。”   接下来又是钟离东曦的谜面:“梧桐半死清霜后,同样猜一字。”   钟离东曦毫不拖泥带水:“霖。”   林掌柜笑道:“这一轮又没分出胜负,二位郎君还继续吗?”   “继续继续,我还想要那个‘大金毛灯’呢!”楚溪客笑嘻嘻道。   李翠娘鄙视他:“那是哮天犬。”   楚溪客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嗯嗯,反正都是狗。”   李翠娘笑笑,目光愈加柔和。   钟离东曦果真选了那盏“大金毛灯”,毫不意外猜了出来。   楚溪客就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把那盏灯拿回来,和上一轮赢到的“仙女猫灯”——其实是“八尾猫妖灯”放在一起。   压力再次给到了三皇子,他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林掌柜看了眼谜面:“咦,这个有点难了——‘害怕上当’,猜一节气。”   这时候,已经有不少人注意到了这边,还有人认出了三皇子,虽然没有上赶着过来献殷勤,但还是站在原地揖了揖身,口称“三殿下”。   这下,周围的人都知道三皇子的身份了,楚溪客和钟离东曦自然也听到了。   楚溪客继续摇头晃脑嗑黄豆,总之就是打算装傻到底。   让三皇子意外的是,对面这个“小乐师”的神情也一如往常,甚至连惊讶都没表现一个,仿佛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好在,周围人或惶恐或恭敬的目光大大地弥补了他破碎的自尊心。   三皇子压下不耐烦的情绪,故作洒脱地看向众人:“这谜面说难也难,不过也不是不能猜出来,诸位可有解了?”   一众读书人交头接耳,摇头的居多。   三皇子又看向钟离东曦:“兄台可猜出来了?”   钟离东曦不咸不淡地说:“若我猜出来,你便认输吗?”   三皇子一噎,当着众人的面努力维持着体面,说:“兄台说笑了,既是我的谜面,自然不能假手于人——是‘小寒’。”   寒,在古籍中不仅指“寒冷”,还有“贫寒”之意,借此引申为“害怕”。回到谜面“害怕上当”,“当”字上面刚好就是个倒写的“小”字,因此这谜底便是“小寒”。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恭维起来。   自然,也有人唱反调的:“我们没读过书,不知道什么‘拆字、换字’的,能不能说几个咱们这些大老粗也能猜出来的?”   啊这……还真没准备。   林掌柜一时有些为难,隐晦地向楚溪客求助。   楚溪客便站起来,看向说话那人:“敢问这位大哥在何处高就?”   对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地里刨食的,大字不识一个。”   楚溪客笑笑:“那我就出一个田地里有的吧——小小一头牛,不拉犁和耧,力气虽不大,背着房子走。”   对方略略一想,扬声道:“我知道了,是蜗牛!”   楚溪客竖起大拇指。   他周围想来都是庄稼人,似是没料到还有自己也能猜出来的灯谜,一时间群情高涨,纷纷催促着楚溪客再说一个。   楚溪客朝李翠娘挑了挑眉:“要不要一起来玩玩?你若能把我家小钟离难住,咱们的赌约照例算数。”   李翠娘就算不想也不行了,没见三皇子脸上的笑都撑不住了吗?   于是,她拍拍手上的黄豆渣,缓缓说道:“‘浑身艳丽穿花衣,甘菊凤在花中行’,同样是打一个田里有的。”   “这个是扑棱蛾子!”不等钟离东曦回答,围观百姓就嚷了出来。   李翠娘笑着点点头:“谜底是‘彩蝶’,说‘扑棱蛾子’也没错。”   众人哈哈大笑。   接下来轮到楚溪客:“身黑似木炭,腰插两把扇,往前走一步,就得扇一扇。”   百姓答:“黑老鸹!”   三皇子见缝插针秀智商:“不只乌鸦,鹩哥也有黑羽的。”   楚溪客大度地点点头:“嗯,这题算你对。翠花,该你出了。”   一声“翠花”险些让李翠娘冲过来挠花他的脸。她狠狠地白了楚溪客一眼,说:“小小白姑娘,住在硬壳乡,做成盘中餐,味美扑鼻香。”   钟离东曦道:“田螺。”   又轮到楚溪客,他晃了晃脑袋,想了一个好玩的:“哪样动物用眉毛呼吸?”   这一问,倒把众人难住了。   这世上还有用眉毛呼吸的动物呢?不是,本身有眉毛的动物就不多吧?   楚溪客歪头看向三皇子:“你可答得出来?”   三皇子面色僵硬,他要能答出来也不至于半晌不开口了。   楚溪客又笑眯眯地看向钟离东曦:“钟离公子可知道?”   钟离东曦其实也没听过这个谜语,但他了解楚溪客,深知如果用正常的解谜法子八成不对路,于是试着从他家鹿崽的角度去想。   没一会儿,他便露出笑意:“可是‘羊’?”   楚溪客笑弯了眼:“我家小钟离就是坠坠坠、坠棒的!”   众人不解:“为何是羊?”   “扬(羊)眉吐气呀!”楚溪客哈哈大笑。   众人稍稍一愣,也笑了起来,这已经不是猜谜,而是脑筋急转弯了,但是管他呢,好玩就行啊!   三皇子可就不那么高兴了,尤其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居然输给了一个乐师!   在他发羽-西<整难之前,李翠娘及时站出来,叉着腰控诉楚溪客:“你这算什么灯谜,分明是拿姑奶奶消遣,我可不认!”   楚溪客抱着新得的花灯,得意洋洋:“愿赌服输吧,翠花同学。”   李翠娘气道:“再乱叫,看我不打你。”   楚溪客幼稚地做了个鬼脸。   李翠娘也撇开花魁的包袱,跟他打闹起来。   这么一通插科打诨,倒让三皇子冷静下来。   他拦住李翠娘,温和一笑,说:“这位小郎君说得没错,是我技不如人,愿赌服输……翠娘,抱歉,金猪灯只能另外找机会帮你买一盏了。”   这么一番话,反倒赢得了一片赞誉。   直到三皇子扶着李翠娘上了马车,周围的读书人依旧在感叹:“三皇子果然是温润雅量,有君子之风!”   楚溪客看着李翠娘的背影,撇了撇嘴:“多好一个姑娘,就是眼神不太好。”   钟离东曦扳过他的脸:“六个呼吸。”   楚溪客:“啊?”   钟离东曦:“上次李翠娘离开,你盯着她的马车看了六个呼吸的时间,这次又是,若非我打断,鹿崽是不是还要看更久?”   楚溪客求生欲极强:“那个,你听我解释!”   钟离东曦点头:“嗯,你说。”   楚溪客:“……”   标准答案不应该是“我不听我不听”吗?   ……   另一边,李翠娘上了马车,亦是忍不住挑起车帘往这边看。   灯火阑珊处,一红一白两道身影相对而立,小郎君一颦一笑鲜活有趣,美人乐师眉目清冷,眼底却满含着深情。做工精美的狐领大氅被风撩起一角,交叠缠绵,亲密无间。   这是她终此一生都求不来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马车旁,三皇子没有注意到李翠娘的情绪,他招手叫来一名心腹,冷着脸下令:“去查查,那个钟离乐师究竟是何方神圣!”   ***   楚溪客一个“么唧”就把钟离东曦哄好了。然后,两个人就提着一串精美的花灯,去芙蓉园和姜纾他们汇合了。   芙蓉园紧挨着曲江池,原是开放的,逢年过节供百姓游赏。五公主出生后,今上便把芙蓉园景色最美的部分圈起来,赐给了五公主。   园中有一片浅湖,是从曲江池引来的活水。神奇的是,曲江的水潺潺地流着,浅湖中却结着冰。   五公主命人在冰上凿了一个大窟窿,拉着楚溪客比赛捉鱼。   楚溪客比她兴致还高,当即把全家人叫在一起,打算分成两组。   所谓的全家人,就是钟离东曦、姜纾、贺兰康以及阿肆。对了,还有桑桑和二桑。   “我选舅舅!”五公主机智地挑了一个武力值最高的。   “你舅舅不同意。”贺兰康毫不留情地拒绝她,然后就坐到姜纾身边,给人家当拎鱼小弟去了。   姜纾已经用自制的鱼竿,钓上来好几尾大胖鱼,他身后的胡椅上,挂的便是楚溪客和钟离东曦赢来的那个“仙女猫灯”,贺兰康手里也有一盏,是楚溪客硬塞给他的“大金毛灯”。   一猫一犬一左一右挂在胡椅上,照亮了那一方小小的冰面,旁人的确插不进脚。   五公主鼓了鼓脸,改变主意:“那我选二桑!二桑打架厉害,抓鱼一定不在话下。”   楚溪客坏笑:“你确定?”   “这……有什么不确定的?”五公主看着他的表情,其实有点不确定了。   楚溪客继续逗她:“不改了?”   “不改了,我就不信二桑还能比不上短腿小桑桑!”五公主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楚溪客神秘一笑:“那就开始吧!”   钟离东曦和楚溪客一队,阿肆和五公主一队,两队各占了一个冰窟窿,你捞一条,我捞一条,彼此不分伯仲。   这时候就需要桑桑和小虎斑发挥作用了。   楚溪客大喊一声:“桑桑,过来抓鱼啊!”   桑桑和小虎斑原本正穿着防滑的小鞋子在冰面上玩耍,听到叫唤,桑桑一下子就跑过去了。   刚好,一尾小鱼冒出冰洞透气,桑桑想也没想就勾在小鱼脑袋上,愣是把人家给勾了出来!   楚溪客眼疾手快地捞到水桶里。   桑桑看了一眼,确认小鱼是安全的,于是不用楚溪客再说,就尽职尽责地蹲守在冰洞旁边了。   这个黑洞洞的窟窿里一定还有更多小鱼朋友等着我去拯救——这便是桑桑此刻的想法了。   五公主充满希冀地看向小虎斑:“二桑,靠你啦!”   小虎斑迟疑了好一会儿,直到桑桑回头冲他喵喵叫,它才终于下定决心,一步一跳着走过来,仿佛脚下踩的不是冰面,而是雷区。   好不容易靠近了冰洞,刚好有一尾大鱼跳出来,以小虎斑的能力,根本不需要怎么用力就能一爪子拍过来,没想到,它却“喵”的一声炸起毛,大跳着向后退去。   “哈哈哈哈哈哈!”楚溪客笑得直不起腰。   五公主目瞪口呆:“二桑它……怕鱼?”   “不是怕鱼,是怕水!”楚溪客无情地说出真相。   在家里时,桑桑每天都会去小池塘边巡视,用爪子或尾巴跟池塘里的小金鱼打招呼,小虎斑从来都是远远地站着,用意念陪伴它。   时间长了,就连奶牛猫那个心机鬼都看出来了,于是每次惹毛了小虎斑就火速跳到池塘中心的石头上,借此逃过一劫。   还有洗澡的时候,桑桑虽然也有点怕,但还是很乖地任由楚溪客搓搓揉揉洗白白。   小虎斑却像上刑场一般,“嗷呜嗷呜”地大声嚎叫,找到机会就逃跑,尤其头一回的时候,竟然顶着一头泡沫离家出走一整夜,要不是桑桑担心地出去找,它还不肯回来呢!   比赛结果很快揭晓,楚溪客这边多了五条鱼,刚刚好是桑桑捉的那五条。   五公主跺着脚,到旁边生闷气去了。   楚溪客笑眯眯地架起火堆,准备做几条烤鱼哄哄她。   “喵?”桑桑不放心地跟了过去。   楚溪客揉揉它的小脑袋:“放心,你的朋友们不会被烤,烤的是吃小鱼的大坏鱼。”   “喵~”桑桑这才开心地继续和小虎斑玩滑冰去了。   楚溪客搭的临时烧烤摊在芙蓉园边缘,下了缓坡就是曲江池,今夜没有宵禁,池边处处花灯高悬,游人如织,好不热闹。   楚溪客坐在坡顶,底下的人和景悉数映入眼帘。他一边翻着烤鱼一边瞧热闹,冷不丁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曹岩一身轻甲,骑着骏马,正一脸严肃地在池边巡视。许是楚溪客的目光太过热烈了,曹岩觉察到了,扭头看过来。   楚溪客便自来熟地打了个招呼:“曹将军,执勤呢?过来坐坐?”   其实就是一句客气话,没想到曹岩就像在等着这句话似的,当即翻身下马,大步迈上缓坡。   楚溪客:“……”   突然觉得被利用了是怎么回事?   曹岩看似是冲着他过来的,实际目光不着痕迹地在湖边扫视一圈,最后定格在五公主身上。   楚溪客:“……”   害,果然是被利用了!   曹岩到底帮过他,对五公主也算掏心掏肺,楚溪客对他的印象不错,因此不介意帮他一把。   “公主,过来吃鱼啊!”   五公主抱着手臂,凉凉地瞥了曹岩一眼,道:“钟离公子和皇长兄都在,你为何单单叫我?”   ——当着曹岩的面,她特意隐瞒了钟离东曦和阿肆的真实身份。   楚溪客笑眯眯道:“这不刚烤好第一条嘛,等到烤了第二条、第三条的时候再叫他们。”   五公主哼了声,还是提着裙摆过来了。   曹岩不着痕迹地挪了挪身旁的胡椅,直到确认放到了一个最稳当、还能就近烤火的地方才收回手。   五公主脚下顿了顿,终究没有辜负这份好意。   楚溪客笑着递出烤鱼,五公主刚要去接,他的手便拐了个弯,送到姜纾那边去了:“突然想到,长辈还在这里,第一条鱼公主吃不上了,不如尝尝曹将军的手艺吧!”   五公主冷呵呵一笑,就知道会是这样!   没一会儿,曹岩手里的鱼也烤好了。   他没有直接递给五公主,而是放到漆盘里,用银筷扒开,细细地挑去鱼刺,然后又拼成一个完整的鱼形,这才呈到五公主跟前。   “有劳了。”   五公主自小娇养着长大,其实很享受这样的照顾,若非立场不同,曹岩对她来说不失为一个绝佳的驸马人选——不是因为烤鱼挑刺这种小心思,她更看重的是曹岩的家世、才能,还有他的知情识趣。   比如此刻,曹岩看出五公主情绪不佳,于是便不紧不慢地说起了儿时的趣事。   “我自幼长在乡野之间,不喜读书,只知道漫山遍野地疯玩。尤其夏日夜晚,捡了木柴,在溪边燃起火堆,捉鱼、摸虾、挖芋头,万物皆能烤来吃,实在不行还有知了猴。”   果然,五公主起了兴致,问:“知了猴是什么?”   “蝉蛹,乡下叫‘知了猴’。”   “那个也能吃吗?”   曹岩点点头:“儿时天天觉得饿,吃点什么都是香的。只是有时候烤上了,还没来得及吃,先被揪住打一顿屁股。”   五公主好奇道:“这是为何?”   曹岩眨了下眼:“因为,芋头是从人家地里偷的。”   五公主噗嗤一笑,娇俏的小脸染上一片红云。   曹岩便也缓缓笑开了。   将五公主哄开心了,他便见好就收,识趣地起身告辞。   经过钟离东曦身边的时候,曹岩低声提醒:“方才我从卫所出来,瞧见崔御史连夜进宫,似是为了祥云楼的海鲜自助。”   钟离东曦稍稍一愣,点头道:“多谢。”   楚溪客敏锐道:“祥云楼明面上是五公主的产业,他为何不跟五公主说,反倒要告诉你?”   钟离东曦看着曹岩的背影,说:“他可能已经猜到我和阿肆的真实身份了。”   上次祈雨事件后,钟离东曦担心今上信了德妃的话,因此一直派人注意着洛阳那边的情况,因此知道曹岩去过一次,似乎还查到了什么。   他原本做好了被今上责难的准备,没想到,今上却迟迟没有反应。今上根本不是这么沉得住气的人,唯一的解释是,曹岩没把真相告诉今上。   “他是为了五公主?”楚溪客基于对剧情的了解,聪明了一回。   钟离东曦点点头:“小五每年都要去行宫,不可能不知道我和阿肆的事,若此时我们的身份曝光,小五难逃干系。”   “啊,曹岩对五公主可真好啊!”楚溪客故意冲着五公主的方向说。   五公主面上一红,转移话题:“崔御史如今已经投靠了三皇兄,若是他以‘海鲜自助奢靡浪费’为由在朝堂上打压,祥云楼恐怕就开不下去了。”   钟离东曦摇摇头:“区区一个祥云楼还值不得御史台大动干戈。”更有可能的是,有人想借此机会针对五公主,甚至阿肆这个“皇长子”。   云霄当即道:“我这就去查,看看御史台这次意欲何为。”   钟离东曦点点头,说:“可从老三身上入手。”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唯一的变数就是方才在祥云楼遇见的三皇子。   云霄执了执手,领命而去。   一顿烤鱼的工夫,他就回来了。   “果然不出殿下所料,就是三皇子在搞鬼。他想要利用御史台在明日的大朝会上发难,直指五公主与‘皇长子’以祥云楼做掩护,勾结朝中官员,权钱交易,奢靡无度。”   证据就是一份在祥云楼办了会员卡的官员名单。   这些官员中,有些确实暗中与姜纾或钟离东曦结盟,但更多的只是被海鲜所吸引,根本不涉及党争,无论哪一种都不应该成为三皇子的筹码。   “父皇根本不在意此事是不是三皇兄搞出来的,他只会借此机会打压旧臣一脉。至于三皇兄,那样精明的一个人,不会不知道父皇的心思,不用想就知道他会在名单上添上哪些人。”   五公主脸色不太好。   不难想象,若明日朝堂上当真攀咬起来,会是怎样一番腥风血雨。   那些立场不同的,积怨已久的,甚至因为太过刚正而不被今上所喜的,不管有没有去过祥云楼,都会成为这场朝堂争斗的牺牲品。   放在从前,五公主不会太过担心,因为今上虽然人品不咋样,好在头脑还算清醒,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可是,自从上次从猎宫回来,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一切政令的出发点不再是政治清明,让百姓安居乐业,而是集中自己的权力,容不得半点忤逆。   三皇子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处处迎合上意,一步步从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成为储君的唯一人选。   五公主已然嗅到了危险的苗头。   可是,任她出身再高,平日里再受宠,此刻也没办法站出来和三皇子分庭抗礼。只因她是一位皇女,没有争夺储位的权利,那些臣僚们便不会信服于她。   钟离东曦捏了捏楚溪客的手:“鹿崽有没有办法?”   “有。”   楚溪客说完,转头看向五公主:“不过,这件事需得五公主去做。”   五公主诧异:“我?”   楚溪客郑重点头,一字一顿道:“你是大昭唯一名正言顺的公主,师承东宫少师,母族是平川贺兰氏,自幼饱读诗书、不辍骑射,无论能力还是心智都不比任何一位皇子差……除了公主,我想不到还有谁有这个资格。”   五公主眸光一闪,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第95章   正月十六大朝会。   御史台拿出一份名单, 在朝堂上掷地有声地弹劾,说是这些人以祥云楼为据点结党营私、权钱交易、奢靡无度,证据就是祥云楼的账本。   据说, 今上震怒,当即遣禁军校尉曹岩带人前往祥云楼查抄账本, 并将一应管事捉拿归案。   意外的是, 曹岩出去约莫两刻钟,随行的副将便一个人回来了。   副将脸色古怪地站于御前,迟疑道:“祥云楼眼下的情形,不便捉拿管事……曹校尉命臣将账本送回, 请陛下御览!”   今上翻开账本,映入眼帘的是一列列看不懂的字符, 唯一认识的就是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和御史台上呈的那份名单差不多。   今上问:“曹岩何在?为何打发你一个人回来了?”   副将顿了一下, 回道:“曹校尉留下帮忙了,还有, 五公主和皇长子两位殿下也在。”   “留下……帮忙?”崔御史瞪眼,“帮什么忙?帮祥云楼销赃吗?”   副将是曹岩的心腹, 一听这话顿时不乐意了:“御史慎言!禁军校尉官职确实不如你,但你连公主与皇子都不放在眼里吗?”   一顶大帽子扣过来, 崔御史才猛然惊醒, 他心急了。   副将哼了声,执手道:“陛下,既然崔御史如此怀疑,不如就让他亲自去看看吧, 也好知道祥云楼究竟藏着什么‘猫腻’。”   “臣愿同崔御史一同前往。”户部尚书执手道。   “臣愿同往。”这是一位“榜上有名”的礼部官员。   “臣亦愿同往。”这是一位性格耿介的翰林学士。   紧接着, 响起一片“臣愿同往”的附和声。   今上略一思忖, 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朕与诸位同去。”   ……   为了不惊动百姓,今上和诸位大臣皆褪去朝服,微服出巡。他们还特意分成几拨,陆续到达平康坊。   刚一进坊门,便觉察出了异样的氛围——   这个时辰,正是金吾卫换防的档口,然而白日执勤的金吾卫到了,夜晚这一班却没走,此刻两班人马正分批守在各个路口,维持秩序。   曹岩带来的禁卫军也没闲着,从东侧坊门到廊桥,十步一岗,引导着长长的队伍。总共有两队,一队从坊门口排到祥云楼,一队由祥云楼排到美食街。   这些人多是老人与幼童,一个个身形消瘦、衣衫单薄,好在精神头还算不错。孩子们眼中满是期盼,老人家脸上也笑出了沟壑。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怪模怪样的餐盘,餐盘底部不是平面的,而是有着四五个或圆或扁的凹槽。   祥云楼门口总共有五六个如同浴缸一般的大木桶,桶里冒着热腾腾的香气。排队的人从第一个桶走到最后一个,原本空空荡荡的餐盘就堆满了吃食。   早春的寒风中,施粥的伙计们忙得满头大汗,粥勺却不抖丝毫,一勺勺浓稠的米粥送进众人的餐盘。   这一幕,直看得人心头火热。   领到吃食的人便自动排到了廊桥那一队,彼此间或安静等待,或小声交谈,皆是有秩序地等着金吾卫安排座位。   有的孩子等不及,时不时咬一口肉,喝一口粥,吃得心满意足。   让官员们吃惊的是,餐盘中不是寻常稀粥薄饼,而是浓稠的皮蛋粥和裹了馅的芝麻饼,甚至还有巴掌大的一块烤肉!   咸香的气味飘散开来,早起上朝的大臣们不由地饥肠辘辘,恨不能跟着去排队。   更让他们惊讶的是,站在祥云楼门口施粥的除了祥云楼的掌柜和跑堂,竟然还有五公主!   五公主虽没有动手,但一直笑盈盈地在旁边站着,时不时说上一句——   “这些可够?吃完还能添。”   “阿婆肠胃不好,给您挑一块嫩肉吧!”   “小铃铛,记得细嚼慢咽,可不能再像上次一样了。”   “……”   被她点到的老人与孩童皆是熟稔地回应,看样子并不是第一次和五公主搭话了。   阿肆则站在廊桥门口的台阶上,遇到幼小的孩子或腿脚不方便的老人都会帮上一把。虽然脸色冷冷的,但孩子们都不怕他,还有几个小家伙偷偷去碰他腰侧的剑穗。   阿肆发现了,就会故作凶巴巴地瞅上一眼,等到小家伙缩起小手,他又会悄悄翘起嘴角。   任谁看着,都不由心头一软。   就在这时,楚云和大步踏上廊桥,扬声道:“实在抱歉,今日来的人多,廊桥的位置不太够了。这样,咱们先紧着上了年纪的坐,孩子们挤一挤成不成?”   孩童们立即乖乖地应了一声“好”。那些已经坐下的也自发地两两一组,合并到同一个位置。甚至有一些身形较瘦的老人,几个人同坐一条长凳也不显得拥挤。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原本坐得满满当当的廊桥就空出了一大片。   “多谢配合,大伙吃好喝好哈!”楚云和俏皮地拱了拱手,惹得孩子们腼腆地笑起来。   不远处,安乐侯碰了碰永安侯的胳膊:“那不是你家二郎吗?出息了!”   永安侯心情复杂,以往他最没把这个小子放在心上,不成想数月来偏偏是他每每出风头。   另一边,五公主终于把最后一份饭菜分完,随手在木桶里打了一份粥饼,端到旁边的桌子上吃了起来。   祥云楼门口搭着一个雨棚,除了五公主,在里面吃饭的还有阿肆、楚云和以及刚刚加入的曹岩。   五公主穿着男装,倒也不显得突兀。   再者,楚云和等人皆出身世家,到底懂得尊卑有别,因此专门给五公主和阿肆留出了一张大桌子,其余人就挤在旁边的小桌子上了。   云竹和五公主坐在一起,一边喝粥一边汇报着今日的支出,米面用了多少,肉块花费几何,东家的芝麻比西家的便宜多少,自制的皮蛋和虾仁又省去多少花销……不用纸笔,不用账簿,一组组数字就被云竹分毫不差地汇总出来。   汇报完,云竹又补充道:“许是有些坊市没收到消息,今日来的人比前几次要少一些。”   五公主眉头一蹙,说:“回头让林掌柜去联系一下,看看是哪家慈幼局如此拖沓。”   这番对话传到暗处的众位官员耳中,就是另外一种意思了——   看这光景,五公主似乎不是第一次施粥了,各坊的慈幼局竟然是祥云楼在支援么?   不是说五公主与皇长子以祥云楼为据点结党营私吗?这结的是什么党,营的是哪门子私?   众人的目光纷纷放到挑头的崔御史头上。   崔御史还算稳得住,冷静道:“陛下,此情此景实乃令人动容,然而,昨夜臣才把折子递至中书院,今晨祥云楼就大张旗鼓地施粥,您不觉得这太过巧合了吗?”   有人配合地说道:“听崔御史这意思,是说祥云楼提前知晓了朝中动向,今日是故意演给陛下看的?”   “梁侍郎这话未免太过诛心。”   谁都没料到,向来中立的户部尚书会在这时候发声:“一旦‘窥伺君上、搅弄朝堂’的罪名坐实,别说祥云楼上下,就连参与此事的皇长子、五公主、永安侯府的二郎君,连同方才留下来帮忙的曹校尉皆是重罪!”   “徐尚书言重了——”   崔御史还要说话,今上却摆了摆手,随意拦住几个吃完饭要去洗餐盘的孩童,问:“今日,可是你们头一回来祥云楼用饭?”   孩童想了想,诚实地点点头。   崔御史冷哼:“徐尚书看到了,孩童总不会撒谎吧?”   紧接着,其中一个孩子又说:“之前都是在慈幼局,祥云楼的阿兄阿姊还有那些挎着刀的‘将军’一起把饭拉过去,让管事嬷嬷给我们分。”   另一个孩子迫不及待地纠正道:“那些不是‘将军’,是公主府的护卫,有时候也有金吾卫。”   崔御史面上一僵,冷声问:“多长时间送一次?每次都是有饭有肉有胡饼么?”   孩童点头道:“每逢休沐都会有,有时候不是胡饼和粥饭,而是菠菜豆腐汤和菜包子,如果没有肉的话,就会有两个鸡蛋。”   “不是一共两个哦,而是每个人都有两个!”另一个孩子认真地强调。   还有孩子细心地补充:“有一次管事嬷嬷没有发鸡蛋,第二天就换了另一个嬷嬷,鸡蛋和肉就再也没少过了。”   “有时候还有楚记的奶茶!”   “对,是大杯的那种,可甜了!”   “是‘猫头小哥哥’送去的哦,小哥哥说等以后仙草园有钱了,天天给我们送!”   “还有‘旗子小哥哥’送的肉丸子,他们说等我们长大了就去丸子坊跑腿,可以每次都吃到!”   “其实我有点想去仙草园。”   “我更想去丸子坊!”   “……”   这些从前瘦小又怯懦的孩子,经过几个月的锻炼,已经可以大方自如地在陌生人面前表达自己了。   不仅敢于表达,孩子们还把丸子坊跑腿小分队和仙草园跑腿小分队的“抢人大战”透露出来了。   平日里见惯了尔虞我诈的官场老油条们,听着这稚气的童言童语,不禁露出笑意。   这边的动静引起五公主等人的注意,她乍一看到今上,很是吃了一惊。   “父皇,您怎么来了?”   “儿臣见过父皇!”   “见过陛下!”   五公主与阿肆等人“惊慌”见礼。   今上从拐角处走出来,状似无意地说:“老大,小五,这是你们弄出来的?”   五公主撇了撇嘴,明目张胆地抢功:“只有儿臣自己,皇长兄根本没什么钱,只是出出力而已……其实我也没钱,用的都是父皇和母妃平日里的赏赐,父皇不会怪我吧?”   今上盯着她娇憨的小脸,目光闪了闪,露出慈爱的笑:“这是好事,朕怎会怪你?”   “那就好!乍一看到父皇,我还以为哪个黑心眼的到御前告状了呢!”五公主怕怕地拍拍胸口。   人群中传出几声心虚的轻咳,还有抑制不住的闷笑。   五公主目光凌厉地往众臣身上扫了一圈,抬头看向今上时,又变成单纯无害的小公主:“父皇,既然您来了,儿臣便壮着胆子向您讨一份——不,应该说是好几份赏。”   说着,就从云竹手里接过一册账簿:“这么大的事,可不是儿臣一个人有能力完成的,这上面都是掏过钱的官员,这些钱明面上是存在祥云楼的会员费,实际上,其中半数都是捐给慈幼局的。”   今上意外地挑了挑眉,翻开账簿,一愣:“小五,你让朕看的就是这个吗?”   五公主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待看到账簿上一片空白时,一下子愣住了:“不对啊,这上面应该是海鲜自助的会员名单,怎么一个字都没有了?”   旁边,曹岩轻咳一声,讪讪道:“真正的账簿我让李副将呈至御前了,这一册……是我放的。”   五公主又惊又怒:“是你偷梁换柱?好你个曹岩,堂堂禁军校尉,竟做出此等宵小勾当!你就不怕我打你吗?不,我现在就要打你!”   说着,五公主就拿起一柄舀饭的长勺,朝着曹岩打过去。   曹岩一边慌张地躲闪一边解释:“公主息怒,臣也是迫不得已……”   五公主怒道:“你有什么迫不得已的?难不成有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偷账簿了?枉我还觉得你今日肯留下来帮忙,对你有些改观,没成想你竟怀着这样的心思!”   五公主的气愤不似作假,曹岩的心虚也一目了然,至少表面看来他们不是串通好的。   再者说,两个人定亲又取消的事满朝皆知,要说五公主和谁结盟都有可能,唯独不会沾染曹岩。   ——这不仅是在场官员们的想法,也是今上此刻的想法。   最后一丝疑虑打消,今上拦住五公主,劝道:“好了,他也是奉命行事,小五切莫不依不饶。”   “奉命?奉谁的命?他一个禁军校尉,有谁能指使他……”   五公主说到一半,突然明白过来,惊讶地看向今上,清润的眸子登时蒙上一层水光:“父皇,是您,对吗?”   今上瞬间心虚了,轻咳一声,说:“朕这不是听说你每旬都要周济慈幼局吗,就想看看,祥云楼的进益可还撑得住……”   五公主背过身,表现出一副“我不信,休想骗我,我现在很伤心很难过,你就要失去我了”的模样。   今上对这个小女儿到底存着几分亲情,今日五公主又给他争了这么大脸面,他也乐得耐着心思哄一哄:“好了,就依你,朕不敢说账簿上提到的这些人个个有赏,但保证让吏部记他们一功,再给慈幼局拨些银钱,可好?”   五公主见好就收,当即破涕为笑,恭恭敬敬地行礼:“儿臣代他们多谢父皇恩典,也代慈幼局的老老少少给父皇见礼了!”   “你就不替自己讨点赏?”   五公主恭谨道:“儿臣身为大昭的公主,时刻谨记父皇与母妃的教导,解民之困,爱民如子,区区几餐不过是分内之事,不敢讨赏。”   “好孩子。”今上拍拍她的肩,满意地离开了。   就这样,一份“结党营私、奢靡浪费”的名单变成了“支持慈善、救济老弱”的名单。   至于带头挑事的崔御史和他的追随者,既然没有把对家搞掉,那么倒霉的自然就成了他们自己。   崔御史一把年纪,明明再安分地等上几年就能荣归故里,安享晚年,偏偏为了一个所谓的“从龙之功”就投靠了三皇子,结果搞得自己丢了官职,灰头土脸地离开长安。   至于今上,某一日冷不丁想起站在百姓之中,浅笑着施粥的五公主,不由感叹:“小五若是皇子,我也不必如此殚精竭虑。”   这话传到三皇子耳中,据说,王府书房“叮叮咣咣”地响了一下午。管家默默哀叹:“刚换的家具与摆件,又要重新置办了。”   这是后话。   实际上,今日祥云楼的施粥场景并非楚溪客临时安排的,而是海鲜自助开办的那天起,其中就有三成的红利被用在了慈幼局。   这一点,那些办理会员卡的食客是知道的,甚至,有些人就是奔着祥云楼的这一举动才成为会员的。   每逢休沐,祥云楼的后厨和跑堂都要额外忙上半天,亲自把饭送到各坊的慈幼局。   五公主和阿肆身边的护卫以及楚云和手下的金吾卫们也常常帮忙。   只是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张扬的性子,做了就是做了,没想着嚷嚷出去。也幸好如此,这才让他们有了绝地反击的机会。   楚溪客只不过是把原本设在慈幼局的粥棚改在了祥云楼而已。   不得不说,效果还是相当震撼的。   眼下,有不少官员看到了五公主的心性与手腕,先不说皇子不皇子的吧,总之是成群结队地跑去办会员卡了。   京兆尹裴诚就是其中之一。   万年县令鄙视他:“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当真要把宝押在一个公主身上?”   裴诚把玩着雕工精巧的会员卡,不紧不慢地鄙视回去:“只是办个会员而已,你思想怎么那么复杂?你要舍不得办就直说,下回吃海鲜我不叫你就完了。”   万年县令眼睛一瞪:“我舍不得办?我们万家可比你这个破落户有钱多了,你等着,我这就去办它个一百张!”   裴诚看着他气冲冲的背影,笑眯眯地骑上小毛驴,哼着小曲,美滋滋。   户部尚书的马车旁,副手低声问:“慈幼局的拨款,是优先批了,还是按规矩排排队?”   户部尚书眯着眼睛,曼声道:“陛下亲自发的话,你觉得呢?”   副手顿时明白了。   这一刻,如户部尚书一般,把与五公主相关的大事小情放在优先级的各部官员不在少数。   后世研究者探讨五公主的生平时,十分默契地将此次事件当成了这位女政治家登上王朝权力中心的起点。   而此刻,五公主还是一个因为做了一件大事而激动不已的小女孩。她努力压抑住兴奋的表情,仰头看向祥云楼二楼的一个小窗口。   在背后策划整场事件、力挽狂澜的楚溪客就在那里。   而楚溪客身边,站的便是永远支持他,陪伴他,以执行者身份存在的钟离东曦。   此外,还有刚刚完成换防,回到侯府,赢得父亲瞩目,被迫接受兄长嫉妒的楚云和。   一同收队的还有尽管立场不明,但每逢关键时刻都会站在五公主这边的未来的禁军统领,曹岩。   至于长辈们,只是完成了一些查漏补缺的小细节而已,他们很放心地把一次次磨炼的机会交给了这些成长中的年轻人。   二楼隔间。   云飞松了口气:“这场危机总算是过去了。”   楚溪客微微一笑:“不,这才刚刚开始。”   云飞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不用怀疑,小郎君要开大了!   ***   楚溪客利用这个机会,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人人都是慈善家”活动。   每点一杯奶茶,就有一文钱成为善款。每叫一次跑腿,至少有半文钱用来做慈善……   廊桥美食街的食客,祥云楼的会员,楚记的合作对象,都有一部分消费演化成慈幼局的棉被、衣衫和吃食……   消费者不用多花一文钱,只是楚记和祥云楼在原有的收益中让利。   其实这样做是很有风险的,毕竟一杯普通的奶茶只有三文钱,再让出一文就真的赚不到什么了,甚至还要往里搭一些。   楚溪客原本做好了赔本赚吆喝的准备,惊喜的是,这世上比他更热血、更心善的大有人在。   先是长安城中的各大寺庙、道观下了长期的奶茶订单,紧接着便是那些吃斋礼佛或信奉道教的居士们,即便斋戒之日也不忘点上一杯楚记奶茶。   最丰厚的收益来源于太学。   国子祭酒不知道怎么做到的,居然拿到了户部的拨款,给学子们每日定一杯“补脑奶茶”,还是豪华版,可以对半赚的那种!   有太学打头阵,京中大大小小的书院纷纷效仿。   一时间,楚记奶茶成了学子们早餐的标配。   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的散客,只因欣赏楚记的情怀,便自发地把买酒买茶的钱省出来,时不时买上一杯楚记奶茶。   林林总总的收益算出来,楚溪客不仅没赔钱,还赚了一大笔!   值得一提的是,楚记做出来的奶茶全部都是纯天然的食材,没有任何对身体有害的添加剂。相反,奶茶方子还参考了姜纾反复研究出来的调理身体、醒神补脑的食材搭配,食客们根据不同的需求选择,对身体有益无害。   楚溪客这个钱赚的可谓是十分良心了。   期间,有人怀疑楚记只是打着“慈善”的名号敛财。   然而,这种论调刚一出来,各坊跑腿小分队的摊子上就贴上了一张张“账目公开细则”——本旬收益多少,每一文钱都买了什么,在哪个铺子买的,东西送到了何处,一一列出。   有人不信邪,照着那张单子一处处去问,结果没有一丝一毫偏差。   这下,原本最为执着的怀疑者反过来成了楚记的拥趸者,再有人质疑,不用楚溪客站出来解释,他们就有理有据地回应了。   不过,账目公开避免不了一个连带影响——   因为“善款”是按照奶茶的杯数和跑腿的费用等计算出来的,账目一公开,就相当于楚溪客把自家奶茶每旬的销量公之于众了。   又有好事者算了一笔账,从奶茶的销量估摸出楚记每旬能赚多少钱,最后算出来一个让人眼红的数字。   只是,这些红眼病还没来得及兴风作浪,就有另一波人站出来反驳——   “麻烦你们先算算,一升鲜奶多少钱?一斤红糖多少钱?还有葡萄干、核桃仁,再加上那些个见都没见过的仙草冻、小芋圆、黑珍珠……你自己动手做一杯,看看能不能赚到你说的这些?”   有了这些说公道话的人,更多百姓才知道,那些三文一杯的奶茶楚记根本就是赔钱请大家喝的。   至于那些买得起“豪华版”奶茶的贵人们,根本不会计较楚记能赚多少,毕竟,赚再多也不会比他们这种坐拥千万祖产的人更有钱了。   蔷薇小院。   楚溪客怀里揣着钟离东曦给的厚厚一叠“夫妻共同财产”,手上抱着沉甸甸的账簿,美滋滋。   然后,还不忘歪头问一句:“阿爹,将来姜家的祖产也是要给我的吧?”   姜纾笑着点点头。   楚溪客小脑袋一卜楞,转向贺兰康:“贺兰家的咧?”   小院中一片笑声。 第96章   因为这场声势浩大的活动, 奶茶销量突然暴增,仙草园因此接连扩招了三拨人手,楚溪客也狠狠地忙了一阵。   直到正月三十, 楚记仙草园、丸子坊,连同各家总店、分店一同休沐, 楚溪客才有时间睡个懒觉。   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其实已经醒了,就是懒懒地不想起床。   然后,叫起床小分队就轮番上阵了。   先是桑桑喵喵叫着练起了嗓门,又和墙边的壁虎聊了会儿天, 最后回到楚溪客床头,开启了蹦迪模式。   好不容易把桑桑哄走了, 钟离东曦又来了。   楚溪客对他就没有对小猫咪那么好脾气了,抱着脑袋就啃, 最后钟离东曦是顶着一脸小牙印下楼的。   赖了没一会儿,姜纾就亲自来叫了:“不是说今日做春饼么?可还吃得上?”   春饼?   楚溪客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 嬉笑道:“必须做!正月里第一顿春饼,怎么能失约呢!”   姜纾笑:“也是最后一顿了。”到了明日, 就是二月了。   楚溪客像个小跳蛙似的跟在他身后,一边刷牙一边往楼下跳:“那就多做, 每个人吃三十卷, 就相当于每天都吃上一卷了!”   姜纾失笑,能有这种别致想法的,也就他家崽崽了。   每逢休沐聚餐,灶台都会临时搭到院子里, 全家人一起动手, 要的就是团聚的热闹劲儿。   这边, 楚溪客和面烙春饼,那边,云娘子就把一应厨具准备好了,云飞等人生火的生火、择菜的择菜,说说笑笑的过程比真正吃到那一口饭还高兴。   楚溪客一边揉着面一边感慨,再过几天他来到这个世界就满一年了。   去年这时候,姜纾受伤昏睡不醒,桑桑不知所踪,家里的铜钱花一文少一文,楚溪客还以为要狠狠地过几年苦日子了。   谁能想到短短一年,钱赚到了,桑桑找到了,阿爹认了,男人也有了,还有了这么大的一个家。   “日子总归是越来越好了,是吧?”楚溪客笑嘻嘻地碰碰钟离东曦。   钟离东曦笑笑,帮他抚平翘起的小呆毛。   说来也是有趣,楚溪客头顶这撮头发总也长不长,就像个刚刚破土的小芽包,嫩嫩乎乎地歪在楚溪客头顶,开心的时候翘一翘,使坏的时候翘一翘,抚平很容易,但是又会在他不注意的时候翘起来——这能屈能伸的做派,不正随了他的鹿崽吗?   倘若不是遇到了这么一个特别又温暖的小太阳,这长安城恐怕早被他搅弄得满目疮痍了。   “嗯,越来越好了。”钟离东曦温声道。   楚溪客一边揉面一边扭动,还美滋滋地哼起了跑调歌。   为了庆祝这个值得开心的日子,楚溪客特意做了两种春饼,一种是蒸的,一种是烙的。   两种做法前期准备都一样——   面粉里放一些细盐,可以增加面团的筋性,开水烫面,这样烙出来的饼才能纤薄透亮。   面团和好之后要醒上两刻钟,等到稍稍松软一些,就能搓成长条,揪面剂子了。   面剂子的大小和蒸包子的剂子差不多,揪好之后要反复揉搓,把面团里的气泡排出来,再醒上一刻钟。   面剂醒好之后,就到了最关键的步骤——   先把面剂子擀成包子皮大的面片,然后两面刷油,依次叠放起来,差不多叠上七八张就好。两头的面片就不用刷油了。   叠好之后用手轻轻按压,让面片贴在一起,然后再次用擀面杖,正面擀八下,反面擀八下,尽量擀薄,但是又要注意不能把内层擀断,力道一定要均匀。   云飞不懂就问:“师父,为何一定要擀八下?”   “吉利啊!”楚溪客理所当然地说,“你要是喜欢‘十’那就擀十下。”   云崖玩笑道:“我若是喜欢‘一’呢?”   楚溪客坏兮兮一笑:“你这个想法有点危险。”   凡是听懂的,皆忍俊不禁。   云崖反应过来,腾地红了脸。   只有云柱憨憨地说:“只擀一下的话,指定擀不薄吧?除非力气跟我一样大。”   全家哈哈大笑。   揭春饼也是个技术活,需要注意的是,用铁锅烙出来的饼要趁热揭,用蒸锅蒸出来的则要稍稍放凉了再揭。   楚溪客先用蒸锅蒸了一张,放在旁边晾着,紧接着把烙的那张拿出来,开始了他的表演。   只见他飞快地揭开表面一层,然后一下子跳得老高,呼哧呼哧地吹一会儿手指,又连忙凑过去,揭第二层。   第二层的揭法和表皮又有不同,不能那么快,不然容易断,但又不能太慢,会烫手。   于是,家人们就看到了有趣的一幕——   只见楚溪客做贼似的凑过去,趁春饼不注意,嗖地揭下一丢丢,然后连忙缩回手,不往自己耳朵上放,而是去摸钟离东曦的。摸完之后又偷偷凑到春饼那边,继续揭开剩下的部分。如是再三,终于把一整张春饼给“骗”开了。   全家人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了。   得益于楚溪客精彩的“表演”,所有人都觉得,今年这春饼尤其香。   蒸出来的春饼晶莹剔透,稍稍拉扯却不断,极有弹性,把胡萝卜丝、菠菜丝、鸡蛋丝、瘦肉丝往里面一卷,层层叠叠裹起来,居然还能看到青青红红的颜色!   这么一个颜值颇高的春卷,立即俘获的大多数人的心。   姜纾更喜欢烙的那种。   烙出来的春饼有两种口感,外面这一层硬而脆,可以当成普通的薄饼吃,芯里的那些则软而薄,虽不像蒸出来的那么有弹性,却绵软咸香,别有一番滋味。   姜纾很会吃,他在饼皮里抹上薄薄一层甜面酱,再把葱丝和鸭腿肉卷进去,妈耶,北京烤鸭的味道都出来了!   楚溪客连忙学着他的样子卷了一个,边吃边说:“回头咱们在后院垒个烤炉,试试做吊炉烤鸭,皮脆肉嫩,还染着蜂蜜的香甜,最适合用薄饼卷着吃了。”   云柱把嘴一抹,闷着脑袋往后院冲:“我现在就去垒烤炉,晚餐就做烤鸭吧!”   大家又是一阵笑。   正月里唯一一顿春饼宴,就是这样在笑声中开始,又在笑声中继续着。   就像楚溪客说的,日子总归是越过越好的。   当然,偶尔也会有些出乎意料的插曲。   晚上的烤鸭到底没吃成,因为董书生那边出事了。   今日休沐,董书生去了一趟太学。   实际上,自从腿断了之后,他就没去过太学了,即便偶尔路过也会故意绕路走。因为担心遇到熟人,也担心自己记起从前,更没了活下去的勇气。   今日董书生原是去务本坊给孩子们买识字书,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太学门口。他站在门外,没好意思进去,就那么小心翼翼地看着。   不期然见到了一位昔日的同窗。对方和他记忆中的模样已大为不同——   那人穿着做工考究的官服,腰板笔直,脚下生风,过往的学子恭恭敬敬地唤他为“董典学”,这位同窗便温和儒雅地点点头,就像当年他们还是学子时,心目中先生该有的风度。   这般意气风发,这般脱胎换骨,也是董书生曾经梦想过的人生。然而此刻,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腿,唯有辛酸。   董书生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搭话,对方先一步认出了他。   这人也姓董,和董书生的名字十分相似。董书生叫“董玉”,对方叫“董珏”。当初,他们就是因为这奇妙的缘分一见如故,彼此扶持着走过了最艰难的求学岁月。   董珏认出董书生的那一刻,几乎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不止惊讶,甚至已经可以称之为“惊悚”了:“玉兄?你不是早已返回家乡了吗?”   董书生同样心神不定,因此没有注意到对方此刻的异样,只叹息一声,赧然道:“不瞒珏兄,我当年在十里长亭与你告别,并非想要返回家乡,而是一心求死。”   说到这句,董珏眸光一闪,似乎并不意外:“莫非,是被人救了?”   董书生苦笑一声,说:“想来是命不该绝吧,半路遇上了进京寻我的老母亲,多亏了母亲悉心照料,我才捡回一条命。”   ……   这番情形,楚溪客并没有亲眼看到,是前来报信的跑腿小哥一五一十说给他听的。   “后来,太学中有人叫跑腿,我便离开了片刻,后面的事就不太清楚了,只隐约听到先生跟那位旧友说了如今的住所,约好了改日再聚,便回了通济坊。   “许是先生提着一摞书,被那些偷儿误会成了有钱人,居然把他拖进暗巷子,生生打了一顿!幸好咱们的人路过,这才把他给救了。”   跑腿小哥一边说一边抹眼泪,想来是后悔当时自己没跟着。   楚溪客同样担心,来不及多问,当即就要去看董书生,却被姜纾拦住了。   姜纾扭头问跑腿小哥:“董先生现下如何了,可请了大夫?”   跑腿小哥忙道:“请了,也开了药,大夫说,好在我们去的及时,先生只受了些皮外伤,养养就能大好。”   姜纾稍稍放下心,既然没有大碍,也就不用着急去救人了,于是他把楚溪客叫进书房,递给他一样东西。   是四份考卷,笔迹各不相同,想来是有人誊抄的,其中一张卷头写着“董珏”,其余三张皆是“董玉”。   楚溪客拿着考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副十分认真的模样。   姜纾问:“看出来不对了?”   楚溪客诚实地摇摇头:“我就是想数数,这上面有多少字我不认识,刚才已经数到第三十八个了。”   姜纾无奈地摇摇头,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他真相。   四份试卷,其中一份是董珏当年参加太学直讲的选拔时所作,另外三份是董玉写的。   当年,董珏只考了一次就考中了,而董玉连续考了三次都没中,因此董珏的答卷有一张,董玉的有三张。   问题在于,写着“董珏”名字的那一份,无论从文风还是论证中所体现的思想与学识来看,都和另外两份出奇一致。反倒是第一份标着“董玉”名字的答卷逊色许多,和另外两份不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也就是说,第一年那张“董玉”的试卷不一定是董玉写的,而“董珏”的那张更像是他的风格。   楚溪客惊讶道:“阿爹的意思是,第一年考试的时候,董玉和董珏的名字被人换了,这份写着‘董珏’的答卷本来应该是董玉的?”   姜纾缓缓点头,说:“大杂院的董先生,学名便是‘董玉’。”   楚溪客倒吸一口凉气。   所以,当年考上太学直讲的本来应该是董书生?如今升为典学,穿着体面官服,被学子敬仰的也应该是董书生?!   最意难平的是,倘若董书生第一次就考中了,就不会有后面的二次、三次、四次,也就不会因为早起赶考而被运粮的马车轧断腿! 第97章   即便楚溪客这个外人,都难受到窒息了,何况当事人?   楚溪客气愤道:“阿爹, 这份证据我能不能交给董先生?让他去讨回公道,让那个鸠占鹊巢的人渣身败名裂!”   姜纾却摇了摇头, 说:“这不是证据。五年前太学卷宗阁失火, 真正的答卷已经被烧毁了,这是前段时间我为了调查董玉之事,请当年负责整理试卷的助教回忆出来的。”   五年前,正是现任国子祭酒上任之时, 也是董书生打算第四次参加直讲选拔的时候。   楚溪客皱了皱眉,敏锐道:“阿爹, 那场火是不是有人故意放的?”   姜纾点点头,道:“太学选拔直讲, 无异于礼部选送官员,要经过层层把关, 这么大的事,不可能是董珏一个人所为。”   也就是说, 这背后必定牵扯到当年监考的直讲、誊抄试卷的助教、阅卷的五经博士,甚至还有……前任国子祭酒。   楚溪客怔住了, 前任国子祭酒如今已然成为了礼部尚书, 主管科考,极得今上倚重。   别说眼下没有确凿的证据,就算有,以董书生这个无根无基的平头百姓, 不等状纸送到御前就会被压下。   楚溪客红了眼圈:“阿爹, 我……我们能帮帮他吗?”   这话问出来, 他才知道自己多没底气,他还是太弱了,赚点小钱可以,拉拔一下老弱妇孺可以,然而一旦牵扯到这样的大事,他便显得这般无能,还要求助长辈。   这是第一次,楚溪客渴望拥有权力。   姜纾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楚溪客努力想着,终于想到一个办法:“阿爹,师公不是想整顿太学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不是吗?如果董先生愿意挑头举报太学结党营私、篡改考卷,那么师公和严世伯、季世伯,还有阿爹你,是不是就可以顺便帮他还原真相,让恶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这是楚溪客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途径了——   不能仗着自己弱小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别人有义务帮忙,而是尽力找到自己的价值,同时也利用对方能提供的资源等价交换。   楚溪客殷切地望着姜纾。   姜纾点点头,说:“倘若董先生愿意,确实能省去许多麻烦。然而,朝堂之争向来是成王败寇,即便是你师公和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一旦迈出这一步,董先生便会处在风口浪尖,甚至有可能为此断送性命。”   这也是为什么,他在得知真相后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楚溪客,因为不想让董书生成为争权夺利的筏子。   但是,倘若董书生自己也有所诉求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崽崽要去做说客吗?”姜纾问。   楚溪客想了想,说:“倘若我是董先生,哪怕拼上这条性命,也要为自己讨回公道。但是,我不是董先生,所以,我会把其中的利弊跟他说清楚,让他自己做选择。”   姜纾抬起手,没有像之前那样揉脑袋,而是如同对待大人一样拍了拍他的肩,欣慰地说:“那便去吧!”   ***   楚溪客没有冲动,而是耐着性子等了一天。   一来,是为了等董书生身体恢复;二来,他利用这一天一夜的时间,让钟离东曦的暗桩把董珏查了个底朝天。   当调查结果放到面前的时候,楚溪客简直想提刀杀人——   董书生的腿伤根本不是意外,而是董珏找人干的!他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彻底断送董书生的前程,让他再也进不了太学,换试卷的事也就不会曝光了!   如此阴私之事,之所以能被查出来,还是因为昨天把董书生拉到巷子里的那两个贼人,他们是董珏找来的,目的是把董书生打一顿,再伪造成他自己失足落入沟渠!   “这样的人,也配当先生?!”楚溪客火冒三丈。   相反,董书生这个当事人却显得异常平静。   确切说,是平静过头了。   他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看着楚溪客,慢吞吞地说:“小郎君说的话,我会好好考虑。”   楚溪客恍惚间以为,和自己说话的这个董书生是没有灵魂的,只是机械性地在回应而已。   他后知后觉地担心起来,安慰道:“你不要冲动,我阿爹说了,就算计划失败也会拼尽全力保你平安无虞。当然,你若不想出头也没关系,等到时机成熟,德不配位的人同样会受到惩罚。”   董书生平静地点点头,黑洞洞的眸子就那么直愣愣地瞪着,仿佛有两行血泪流下来。   楚溪客不放心,再三叮嘱黑子好好照顾他。   董书生就这么枯坐了一夜。   第二天,恰逢二月二,龙抬头,是个再好不过的日子。   天蒙蒙亮,文武官员陆续上朝,承天门外突然响起震天的鼓声。不是晨起的街鼓,而是那面专供百姓鸣冤的登闻鼓!   登闻鼓响,冤情可上达天听,无论今上愿不愿意都要亲自审问,除非他想在史书上留下昏聩之名。   董书生还在承天门外等着,便有飞龙卫一路疾行,将状纸递上了龙案。   薄薄的一张纸,却引得朝野震荡,只因董书生用鲜血写就,字字句句控诉前国子祭酒与多位太学博士拉帮结派,残害学子,而他指出的那些人,如今皆在朝中担任要职。   朝堂上一时吵翻了天。   有人指责董书生构陷忠良、居心叵测,也有人力求严查、从重惩治,还有人看似中立,实则煽风点火,妄图坐收渔利。   其中不乏清醒的,看到此情此景,只觉心寒。   从何时起,这巍巍朝堂竟开始不明青红皂白,只讲派别立场?   最终,是国子祭酒站出来,苍老有力的声音响彻朝堂:“既然事涉太学,臣便斗胆奏请陛下,不若将那苦主传至殿中,审上一审。”   呜呜嗡嗡吵了大半晌,今上的脑袋都被吵得不清醒了,终于有人站出来说话,他想也没想就点了点头。   “去,把人传上来,朕也想看看,这苦主究竟是哪里来的胆子,竟把朕的大半个朝堂都攀咬进去!”   承天门外。   董书生穿着一身白底蓝边的学子服,正是当年他在太学读书时穿的那件。足足过了五六年,这衣裳不仅没短没窄,挂在他身上反倒显得空空荡荡。   他丢掉拐杖,给那条断腿绑了一截“义肢”。   说是义肢,实际不过是一截和右腿平齐的木头而已,一头雕成脚的形状,另一头系着卡扣,可以绑在那截残缺的大腿上。   没有关节,没有缓冲,每走一步都是剜心的疼。   然而,至少他在走着,像从前在太学那样,靠着自己的双腿,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不是为了卖惨,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他只是想让自己这么顶天立地地站着,堂堂正正地为自己讨回公道!   从承天门到太极殿,每走一步断肢就要被坚硬的义肢重重地杵一下,就这么一下接一下,本就伤痕累累的断肢便一次次受到磋磨,破皮,流血,洇红了衣衫。   带路的飞龙卫不忍侧目:“先生可需手杖?某可叫人去取。”   董书生苍白着脸,礼数周全地执了执手,却拒绝了。与内心的巨创相比,身体上的疼痛对他来说几乎不值一提。   每走一步,他就会想起一段五年来的经历——   母亲为了他的一碗药钱,寒冬腊月给人浆洗,却一头栽进水渠,再也没睁开眼。他永远无法释怀,每每去母亲坟前祭奠,都会带一碗药汤。   他去书斋看书,却被当成乞丐,最苦涩的不是被赶出来,而是撞见一道道同情的目光,还有人往他身上扔铜板。   他想开一家学塾,像母亲生前常常念叨的那般教孩童读书,为了让那些本就不富裕的孩子们省下买书的钱,他便不眠不休地手抄了十余本。然而,那些孩子当着他的面叫“先生”,背地里却一口一个“董瘸子”,还嬉皮笑脸地学他走路。   他偶尔会梦见腿还没断的时候,从高高的土坡上往下跑,爬上树掏鸟窝。猛然醒来,常常会感觉到那条腿还在,只是很疼,它在尖叫着说它很疼……   迈上最后一个台阶时,董书生终究支撑不住,踉跄了一下。   身边的飞龙卫连忙扶了一下。   但只是短短的一瞬而已,董书生很快便又站直了,殷红的鲜血因为刚刚的义肢错位晕了一大片。   朝堂上原本争得激烈,甚至有人失去风度,高声叫喊着:“不过是个残废的穷举子,随便使几吊钱就能哄得他颠倒黑白,这样连口饱饭都吃不上的人,还指望他有什么风骨?”   话音刚落,董书生就出现在了太极殿上。   额头沁着细密的虚汗,脸色苍白如纸,衣袍染着鲜血,他却目光坚毅,身形笔挺,单用一条腿便站得顶天立地!   百官齐刷刷看过来,争论声戛然而止。   有人朗声道:“杜侍郎,你看看清楚,这叫不叫风骨?!”   偌大的朝堂,鸦雀无声。   国子祭酒拢在袖中的手稍稍放松,这一局,十拿九稳了。   ……   正如姜纾所说,董书生只是一个引子,他和董珏之间的是非稍稍一查就能水落石出。而董珏背后的势力,才是真正左右董书生是否能彻底伸冤的关键。   姜纾他们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搞掉几个大头。然而,对方的根基不比他们浅,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接下来,就是大佬们的博弈了。   楚溪客站在承天门外等待的时候,看到了被五花大绑押往太极殿的董珏。   那是一个称得上清雅俊秀的人,若是偶然间在大街上遇见,他怎么都不可能想到这人竟会有一副如此恶毒的心肠。   说到底,不过是大佬们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楚溪客仰头看向阴沉沉的天空,恨不能生出一只翻云覆雨的大手,驱散乌云,换上一片湛湛青天。 第98章   董书生用鲜血写就的风骨与坚毅, 为他争取到了说话的机会。   朝堂上,再也没有人因为他身体残缺、穷困潦倒而轻视他。即便那些被他指控的人看到这一幕也不由地暂时放下敌意,听他把话说完。   董书生并非冲动行事, 楚溪客说的那些话他都听到了,也听懂了。他仔仔细细回忆了一整夜, 把那些值得怀疑的人一个个写了下来。   姜纾里应外合, 雷厉风行地运作起来。   早朝还没结束,一众高官结党营私、谋害寒门学子的消息就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之所以能如此迅速,还要归功于楚记跑腿小分队——贺兰康在其中安插了一帮暗桩,如今这些人都只听姜纾的命令, 就连楚溪客都不清楚都有谁。   也是巧了,临近科考, 各地举子齐聚长安,世家与寒门的矛盾空间尖锐。在这种情况下, 突然爆出高官结党营私、调换考卷,那些压抑已久的寒门学子就先炸了。   这种情绪很快蔓延到百姓之中, 别管真懂假懂,反正听说是那些当官的不把平头百姓当人看, 一时间民怨四起,长安百姓齐聚承天门, 让朝廷还董书生一个公道。   这种情况下, 就算今上有心维护那些心腹都不成了。   于是,今上只得当众传下谕令,命大理寺主审此案,限期半月, 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大理寺卿亲自出马, 以董珏为切入点, 很快把当年参与“换卷案”的一应人手揪了出来。   然而,查到的只是一些誊抄阅卷、行凶放火的小喽喽,真正的幕后主使只有董珏知道。   董珏和对方达成默契,把罪责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即便受了刑依旧一口咬定是他一人所为,没有受人指使。   大理寺卿是清流一派,不站董书生,但也没有被董珏背后的人收买,他只想尽快结案,以平民愤。   姜纾便以此为突破口,说服大理寺卿,带着董书生去见董珏。   董珏俨然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看到董书生不仅没有丝毫愧疚,反而倒打一耙:“玉兄,你好狠的心啊,是看到我如今过得春风得意而嫉妒吗?”   董书生气急反笑:“你有什么脸说出这种话?你害我至此,竟没有丝毫愧疚之心吗?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竟视你为友!”   姜纾轻咳一声,隐晦地提醒董书生,不要被董珏带了节奏。   董书生还没会意,董珏就先反应过来:“我说呢,区区一个落魄举子,怎么可能搅起这么大的事,原来是有姜博士在背后相助。”   他看着姜纾,讥讽道:“说到底,你们不也是为了排除异己么,谁又比谁高贵?”   姜纾并没有因为这番话露出丝毫心虚之色,只是平静地说:“你的生母尚在人世吧?”   平平淡淡一句话,却让董珏变了脸色:“关你何事?我一没有谋逆,二并非大不敬,罪不及父母,你休想以此要挟于我!”   姜纾语气依旧不咸不淡:“你以为,只要担下所有罪责,就会有人替你奔走,让你留下这条命回乡侍奉生母吗?”   董珏漫不经心的调调彻底消失了,他扒着囚室的木栏,拼命强调:“姜博士,我知道你素来智谋过人,但你休想忽悠我,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更不会信!”   “既如此,那便随便聊聊吧!”   姜纾状似轻松地坐到案牍旁,随手提起桌上的茶壶,自顾自倒了一盏,竟是楚记的蜂蜜柚子饮。   他抿了一口,露出笑意:“你出自临川董氏,生母本为外室,只因家中嫡子出了意外,你父亲这才将你接了回去。虽说入了族谱,但家中长辈并未对你上心,包括你的生父……直到你入了族学,在读书上展现出过人的天资。   “你终于得到族人的重视,因此愈加用心读书,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是为了你的生母。因为有人告诉你,只要你能科举入仕,家主便会让你生母进门。”   董珏寒声道:“你说这些做什么?”   姜纾继续说:“就这样,你夙兴夜寐,苦读不辍,终于凭借一腔勤勉考入了长安太学。原以为可以就此平步青云,却万万没想到,太学的同窗个个都是人中龙凤,比你天资高的大有人在,比你勤奋的更是比比皆是,还有那些家世不俗的,甚至不用努力就能平步青云。于是,你的心态开始发生了变化。”   “胡说,都是胡说!我心态如何你又怎么知道?”董珏终于失去了淡定,显然,姜纾的话戳中了他的痛点。   姜纾的语调依旧不紧不慢:“结识董玉的那一刻,你其实是庆幸的吧,终于有人比你出身更差,比你更不通人情世故,你主动帮助董玉,看到他对你感激涕零,你便能找回些许优越感。   “可是,你怎么都没想到,你眼中的这个‘土包子’却满腹才华,明明跟同窗打招呼都结结巴巴,然而在帖经策论时却能侃侃而谈,直把五经博士辩得哑口无言。   “很快,他就得到了博士与同窗的认可,结识了更多朋友,远远地把你甩在了身后。直到有人找到你,给你提供了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   “别说了,我不想听你在这里胡扯!”董珏大声阻止。   姜纾盯着他慌乱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董珏,他们都是谁?”   董珏咬着牙,恨声道:“我说过了,我一个字都不会告诉你!”   姜纾沉下声音,犀利道:“你可知道偷换考卷、□□是何等罪责?你以为那些人当真会搭上官声保你一命吗?倘若当真如此,他们为何还要推你出来做替罪羊?”   董珏彻底慌了:“大理寺当差的呢,都去哪里了?你们都是吃白饭的吗,居然放无关的人随意进出!”   “董珏,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用命维护的那些人不仅不会让你有命回去奉养生母,还会在背后推波助澜,让你死无对证!”   姜纾的最后一句话,彻底击溃董珏的心理防线。   这种可能他不是没想过,然而还能怎么办,这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了,只能牢牢抓住。   “你该不会以为,说这些就能让我改变主意吧?他们靠不住,难道你们就靠得住吗?哈哈哈哈哈!”   董珏癫狂大笑,表情比哭还难看:“一丘之貉,都是一丘之貉!你们这些生来便注定站在顶峰的世家子弟,哪里关心我们的死活?!”   “还有我。”董玉开口。   这一刻,他突然不恨了,只觉得非常可笑,董珏这个恶人说到底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把刀。   董玉郑重道:“董珏,我以亡母起誓,只要你说出幕后真凶,不管你是死是活,我都会将你生母安置妥当,让她安享晚年。”   董珏怔怔地看着他,似乎过了许久许久,一行清泪划过清瘦的脸。   “那个拉粮的车不是我找的,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我想过阻止的,可是、可是去晚了……”   “因为你犹豫了。”董玉一针见血地说,“你在前程和我的性命之间犹豫了。”   董珏目光闪动,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不过,已经够了,在他说出刚刚那句解释的时候,就代表他接受了这个交易。   董玉转身跟随姜纾出了地牢,一丝迟疑都没有。   董珏扒着木栏,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身影,不由想起来他们初遇那日的场景——   他急着出门,他刚刚进来,不期然撞到一起,书册撒落一地。   “鄙姓董名玉,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巧了不是,我亦姓董,名字吗,刚好是两个你!”   “缘分啊!”   “……”   董珏捂着脸,哑声道:“对不起……”   然而,董玉已经走远了,再也没有机会说出一句“原谅你”了。   ***   董珏并非主谋,最终判了流放琼州,然而因为引起民愤,影响恶劣,因此刑部在终审的时候特意加了一条“遇赦不赦”。   意思就是,就算将来因为册立太子、加封皇后、新皇登基等大赦天下,也不会赦免他。   这就意味着,后半生他都要在流放之地挖矿做苦役了。前提是,他不会死在半路上。   礼部官职来了个大洗牌。   刚刚定下的科举主考官——礼部尚书被责令在家中“养病”,虽然因为今上的包庇没有贬官,但这次的科举考试他别想插一脚了。   太学重新整顿。   十余名博士、数位助教受到波及,他们要么被误导,要么被利用,要么因为家族的天然立场,直接或间接地为上一任国子祭酒做了不少事。   姜纾没有圣母心泛滥留下他们,不过他在尽力协调,让其中有才能的人不至于就此断送前程。   因此,他最近忙得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干脆住在太学里了。   楚溪客担心姜纾吃不好饭,做了补身的汤粥送到太学。   这是他第二次来太学了,与上一次的雅致端肃相比,这次过来气氛中多了些许紧张和压抑。   一路走来,无论助教还是学子皆敛眉肃目,行色匆匆。有人提着包裹告别,旁人多是叹惋与可惜,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落井下石。   这样的表现反倒让楚溪客暗暗敬服。   即便立场不同,依然保有最起码的同情心,这才是读书人该有的素养吧!   当然,那些心知肚明、助纣为虐的不值得同情,这种人已经解职的解职,下狱的下狱了。   他还看到了云竹。   云竹是律学和算学的借读生,和太学生的服制稍有不同,青色衣衫衬着她那张清秀沉静的脸,一看就是个充满智慧的优等生。   云竹被一众同窗包围着,手持珠算,娴熟地拨弄着,时不时解答一下同窗的疑问,因自信而熠熠闪光。   楚溪客远远看着,不禁感慨,果然还是应该出来见世面,如今的云竹哪里还有初见时拘谨怯懦的模样?   突然,旁边冲过来一个画风奇特的太学生,叫叫嚷嚷地拨开人群,把云竹拉了出来:“餐钟都响了,先让阿竹吃饭吧,诸位师兄有问题吃完饭再问不迟。”   有人笑呵呵地调侃:“我说,赵学子,你是太学那边的,我们是算学的,你一口一个‘师兄’,这是随着谁论的?”   赵晦面上一红,悄悄看了云竹一眼,一副怕她生气的样子。   云竹脸也红了,丢下一句“好了,都去吃饭吧”就抱上算盘大步走开了。   赵晦还以为她生气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有人推了他一把:“还不快追,傻小子!午膳记得给我家师妹打俩鸡蛋啊!”   赵晦连忙点点头,傻笑着追了上去。   楚溪客不禁露出老父亲的笑。   读书求学的地方本该如此,友好,纯粹,包容,有辩论但基于学术,有分歧但容得下百家争鸣,这才是象牙塔应有的风气。   ……   严子君站在台阶上,笑眯眯地调侃:“一刻钟前我就闻到了粥香,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影,还以为呆小崽走到门口又迷路了,原来是看小娘子看呆了!”   楚溪客也不解释,顺着他的话说道:“可不是么,难得在太学见到女学生。唉,若是太学能放开招生,不限制女子入学就好了。”   严子君朝他挤了挤眼:“若这是小崽希望的,那就多多努力吧!”   “噤声,小心隔墙有耳。”季清臣弹了下严子君的脑门,把两人让进屋内。   姜纾刚净了手,坐到桌边。   楚溪客也洗了洗手,把饭菜一样样端出来。   姜纾喜欢的莲子百合粥,严子君喜欢的卤鹅肝,季清臣喜欢的红烧茄子,还有大家都爱吃的鸭血粉丝汤、糖醋丸子、糯米排骨、藕荷虾仁,可以说是照顾到了所有人的口味。   严子君眼睛都直了:“除夕大餐我都没吃得这么丰盛!”   “堂堂太学博士,穷成你这样的也不多见。”季清臣一边毒舌,一边舀了一大勺糖醋丸子到他碗里。   严子君吃得两腮鼓鼓囊囊,含混地说:“我还有一大家子要养嘛,你瞧着,等我阿弟阿妹大了,都来孝顺我,你就眼红去吧!”   “嗯,我等着见证‘农夫与蛇’的那一刻。”季清臣啧了一声,顺手抹去他嘴角的油渍。   楚溪客暗搓搓挪动屁股,凑到姜纾身边:“阿爹,你日日对着两位世伯,不酸吗?”   姜纾微微一笑:“无妨。”   “你是无妨,贺兰那家伙来一次就顶十天半个月的了!”严子君啧啧感叹。   “别给我提他,影响食欲。”季清臣皱着眉,一脸嫌弃。   楚溪客暗搓搓打听八卦:“我准阿娘到底干了什么事,把自己的人缘搞得这么臭?”   严子君一脸望天的表情,幽幽道——   “因为没跟忘书分到一个班级,就一剑劈断国子学的大门,算吗?”   “忘书被蚊子咬了一个包,就丧心病狂地丢了一百只青蛙进来,吵得所有人半夜睡不着觉,算吗?”   “忘书因为长得太好看被人写小纸条调戏,就把所有嫌疑人扒光了丢进水渠里,算吗?”   “哦,对了,因为单方面把清臣当成竞争对手,就时不时使个计策,让清臣的祖父把他打一顿屁股……关键是屁股,不是手心啊,背脊之类的,是扒了裤子打屁股。”   “闭嘴,吃饭。”季清臣夹了块红烧茄子塞进他嘴里。   严子君笑眯眯嚼着茄子,总结道:“最招人恨的,还是他把我们的‘国子学之花’——姜小郎君拐跑了,转头又去跟别人定亲!”   嗯?   臭阿娘跟别人订过亲?   什么时候的事?   楚溪客八卦的小雷达嗖地一下竖起来。   “闭嘴,吃饭。”这次,轮到姜纾出手了。   严子君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把脸埋到饭碗里,无论楚溪客怎么使眼色都不肯再说了。   为了消灭他旺盛的好奇心,姜纾转移话题:“你可知,那些明明人品尚可、学识也不错的太学博士为何要出手帮助董珏?”   楚溪客果然提起兴致。   这正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董珏总不会给他们塞好处费了吧?以那些博士的家世,不该瞧上董珏那仨瓜俩枣啊!   “是为了科举名额。”姜纾说。   太学中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每年参与科举的名额都由诸位博士、助教、典学和直讲推荐,一位博士可以推选十名学子,助教可推选五名学子,典学三名,直讲一名。   自前朝起,世家与寒门便争斗激烈,这种风气从朝堂延续到太学,世家推选世家子弟,寒门抬举寒门学子。这就意味着,倘若太学中多一位出身寒门的博士,每三年就会多出十个寒门进士。   “董珏虽不受家族重视,但董氏在临川到底是郡望之家,而董玉却是地地道道的寒门,并且他在太学读书期间,也坚定地表现出了为寒门发声的立场。”   所以,才有了这场祸事。   “没必要啊,太学中这么多人,那些人为何只针对董先生……”   说到一半,楚溪客突然怔了怔,惊讶道:“还是说,他们会用相似的办法对待所有想要考取太学直讲的寒门学子?”   姜纾肃然点头。   以前任国子祭酒为例,遇到有才华的寒门学子想要考取直讲的时候,他会先行利诱,比如保举对方去外地做个小官,或者去洛阳、秦州等地的书院。若利诱不行,则改成威逼,这种时候十有八九的学子就会妥协。   偏偏董书生一根筋,听不懂暗示,又一心想留在太学教书,这才遭此横祸。   当然,以前任国子祭酒为首的那些世家一派,只手遮天了这些年,也万万没想到,他们最终还是栽在了董书生手上。   ……   楚溪客心里沉甸甸的。   钟离东曦过来接他的时候,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叽叽喳喳地念叨这一天的新鲜见闻,而是有些低落地把头靠在钟离东曦肩上,半晌没说话。   “都知道了?”钟离东曦摸摸他的头。   “你也早知道了吧?”楚溪客反问。   两个人一起生活久了就是有这样的默契,根本不需要多说,只需短短一句话甚至一个字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   钟离东曦安慰他:“好在,一切真相大白,那些人遭了报应,对于董书生来说,余生或可释然。”   “怎么能释然呢?原本前程无量的人生,就这么被那些满腹阴谋的人毁了。”楚溪客气愤道。   钟离东曦看着他,意有所指地说:“鹿崽若想改变这一切,不是没有办法。”   楚溪客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又怂了,生硬地转移话题:“不过,也有一个好消息。”   “是什么?”钟离东曦笑笑,没有纠缠。   “阿爹跟我说,因为这次牵连到的博士和助教太多了,太学会在月底举办一次直讲选拔,董先生可以考,若能考过还能留在太学教书,算是对他的补偿吧!”   “这还真是个好消息。”钟离东曦不禁笑了笑。   楚溪客的心情也不由好了些,说:“不如我们现在就去通济坊告诉董先生吧,顺便还能蹭一碗丸子汤做晚饭!”   钟离东曦自是点头说好。   牛车辘辘而行,车内一派安然。   楚溪客终于有心情念叨闲话了:“阿爹还问我,想不想到太学读书,倒也不是为了什么寒门名额吧,就是想让我长长见识。”   “那鹿崽想吗?”钟离东曦问。   楚溪客有些为难:“我也不知道。”   说实话,还是有点想的。他穿书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岁,刚高考完,都没上过大学,如今看到云竹在太学有那么大的转变,还有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其实挺羡慕的。   “可是,我又没那么聪明,也不想考科举当官,去了太学能有什么用?”   其实,他更担心的是回回考试垫底,再给姜纾丢人。   后面这句楚溪客没好意思说出口,毕竟当着自家男人的面,还是得要点面子的不是?   即使不说,单是看着他心虚的小模样,钟离东曦也猜到了。他轻笑一声,体贴地没有拆穿他。   一时间,车厢里安安静静的,只能听到车轮轱辘辘的声音,长长短短,很有节奏。   楚溪客听着听着就困了,头一晃一晃地碰在钟离东曦肩上。   钟离东曦便揽过他的肩膀,轻轻放在自己腿上。   为了方便楚溪客随时打盹儿,钟离东曦把原本的木制座椅拆了,改成了一张短榻,绵软的褥子和抱枕都是依着楚溪客的喜好来的。   楚溪客便自然而然地踢掉鞋子,蜷起腿,枕上钟离东曦的腿,鼻翼间嗅到的是熟悉的苏合香,脸便忍不住埋过去,像只小狗崽似的,一拱一拱地嗅闻。   期间,动作有些大了,衣服掀起一截,肚子有点凉,楚溪客胡乱扯了扯,紧接着,钟离东曦就搭过来一条小羊绒毯。   毯子显然是中午刚刚晒过的,沾染着阳光的气味,暖烘烘的,也有点干,楚溪客清了清嗓子。   然后,便有一杯蜂蜜柚子茶递过来,茶盏中放着细竹节做的吸管,楚溪客眼睛都没睁开,就喝到了甜甜的香饮子。   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还假装睡着,打起了小呼噜。   如果他此刻愿意抬头看看的话,就能看到钟离东曦脸上的笑意,是他最喜欢的那种,明艳动人。   钟离东曦笑着说:“其实,倘若鹿崽愿意到太学读书的话,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我以后就可以日日接送你上下学了。”   楚溪客嗖地一下抬起头,被男朋友接送上下学,这不是纯爱小甜饼里才有的情节吗? 第99章   楚溪客当真开始认真考虑起了上学的事。   倒也不是完全因为“被男朋友接送”这样的诱惑啦, 主要是因为这前前后后发生的事,让他对未来的想法潜移默化地发生了变化。   董珏流放离京那日,董书生就按照先前承诺的, 出发去了他的家乡,把他母亲从董家旁边那个小小的院落里接出来, 送到了一处由楚记资助的慈幼局。   董珏的母亲年纪不过四十上下, 为人十分勤劳和气,董书生将她送到慈幼局本来是为了让她安享晚年,她却要来一套工作人员的衣裳,照顾起了那些年幼的孩童。   董书生见此情形, 便跟楚溪客商量了一下,往后就将董珏的母亲当做一名普通的员工对待, 该发工钱发工钱,该培训培训, 将来等她上了年纪,就跟其他员工一样由楚记安排养老。   至于董珏的事, 董书生没说,董珏的母亲也没问, 想来她早已在董家人的只言片语中知道了,不然也不会这般果决地离开家乡, 跟随董书生来到长安。   这是董书生的气度与善良。   也是董珏母亲的坚强和智慧。   楚溪客闷闷地跟钟离东曦说:“怪不得董珏为了他的阿娘什么都愿意做, 董家娘子确实是个不错的人。”   可是,董珏却不知道珍惜,不然就不会被无尽的欲望蒙蔽双眼,忘了自己的初心。   接下来, 就是董书生重考太学直讲的事了。   那天, 楚溪客把这个消息带到丸子坊, 最兴奋的反倒不是董书生,而是其他人。   向来稳重的王娘子不禁跳了起来:“这是天大的好事!那什么,包饺子,今日必须包饺子庆祝,小郎君和钟离公子今日也别走了,留下来一起吃饺子吧!”   “原本也是这么想的。”楚溪客笑呵呵道。   蒲娘子同样满脸笑意,说:“需不需要准备一些供香,让董先生去给董婆婆报个喜?”   王娘子忙点点头:“对对对,这是最要紧的。那就先剪些纸钱,再蒸个鸡蛋,煮碗甜汤,董婆婆活着那会儿最爱吃这些,这天大的好事,董婆婆若知道了也能安心了……”   说着说着,竟落下泪来。   蒲娘子几个妇人也不由红了眼圈。   平日里跟着董书生念书的孩子们虽然还不明白人生的起起落落,但约莫感受到这是一件很复杂的事,一边学着大人们的样子说着“恭喜先生”,一边啪嗒啪嗒掉起了金豆子。   他们一哭,那些更小的还以为发生了不好的事,全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顿时,原本欢欢喜喜的场面变得令人哭笑不得,大人们的泪不由收了回去,紧接着笑出声来。   之后的几天,董书生在大杂院中像尊佛一样被供了起来。   一日三餐由王娘子准备,食谱由楚溪客提供,都是营养丰富、补充脑力的,董书生每每觉得不好意思,王娘子便说,这时候不必客气,等他考上了必要让他回报。   衣裳是黑子几个小子洗,生怕董书生不同意,小子们干脆偷偷摸摸地拿,等到董书生想起来的时候,洗好晾干的衣裳已经七扭八歪地叠放在炕头了。   董书生原本和“财源滚滚”四个小子住在一起,为了不打扰他温书,四个小家伙便自发地搬到大通铺,和黑子他们叠罗汉去了。   “财源滚滚”就是由楚溪客起名的那四个孩子,当初他们因为年纪小不能出去跑腿,董书生就把账房收拾出来,教导他们读书。   后来,凡是楚记收留的孩子,或者无名无姓,或者年纪太小不记得自己的出身,就都跟着“楚记”一起姓楚了。   天稍稍一暗,楚小财就会像只小地鼠一样冒出来点燃蜡烛,还要煞有介事地强调:“小郎君说了,备考期间让先生可着劲地使蜡烛,不能心疼钱换成油灯,免得伤了眼睛影响发挥。”   董书生只得应一声“好”。   默了一会儿书,他要提笔写字了,楚小源又跳出来,安安静静地在旁边磨墨,往往是一张纸还没写满,砚台就先满了。   至于转转手腕、捏捏肩膀这样的动作就更不能随便做了,因为大滚、小滚两个孩子随时待命,但凡看到他哪里不舒服,立即会热情地服务起来。   董书生嘴上念叨着“吃不消”,实际一颗心啊,比炭盆里的火苗还要暖。   终于,到了考试的日子。   楚溪客担心董书生腿脚不方便,于是提前租好了骡车来接他去太学。   楚溪客自己则因为查账忙活了一整天,直到过了午时才抽出时间,想着董书生应该已经回到通济坊了,于是直接来了通济坊。   没想到,他都到了,董书生还没回来。   楚溪客:“这个时辰早该考完了吧?”   蒲娘子温和一笑,说:“小郎君别担心,午前董先生便叫一个孩子回来传话,说是等看了榜单再回来。”   楚溪客纳闷:“今日便能出榜单吗?”   蒲娘子点点头,道:“说是这次考试和之前不一样,太学的先生们说要当场判卷,当场宣布名次,一切公开透明,杜绝一切猫腻。”   楚溪客不禁骄傲起来,这么聪明的法子八成是自家阿爹想出来的!   于是,他便嗑着西瓜子等了起来,顺便还要撸着毛绒绒,逗着小孩子,时不时喝上一口香醇的奶茶,简直不能更悠哉。   看到蒲娘子在旁边一边调配奶茶一边写写画画,楚溪客好奇道:“婶子是在研究新口味吗?”   蒲娘子笑笑,说:“倒也不是新口味,就是想着看能不能换换存奶的法子。”   如今,楚记奶茶店用的都是鲜奶,其中大半来自散户。一大早收上来,在木桶里存着,放到傍晚味道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变化。   “先前天气寒冷,味道变化还没那么明显,只是如今眼瞅着就到三月了,鲜奶越发不好保存,尤其等到再热些,恐怕不到半天就要招蚊虫了。”   虽然是在说门店上的短板,但这些话被蒲娘子用温和轻缓的语调说出来,丝毫没有抱怨的意思,让人听着很是受用。   瞧着楚溪客没有丝毫不悦,蒲娘子暗自松了口气,继续道:“我听乌古纳说,草原上有个法子,喝不完的鲜奶可以做成‘奶精’,放到陶罐里一两个月都不会坏,想要喝的时候用热水一冲就又能变成奶汤汤——小郎君觉得,咱们铺子里要不要试试?”   楚溪客眼睛一亮,这不就是奶粉吗?!要是能把奶粉做出来,别说七家店,七十家店都能开了!   这段时间,楚溪客在生意场上往来,也结识了不少南来北往的同行,一直有人问,能不能在其他地方开个楚记奶茶铺。   楚溪客一直没点头,说到底还是珍惜羽毛。   如今奶茶店主要的支出就是奶源,虽说羊奶、马奶、骆驼奶比水牛奶便宜些,但也有限。一旦分店开在外地,如何经营就不受他掌控了,万一有人以次充好或者用兑水奶,反倒会砸了楚记的招牌。   如果有奶粉就不一样了!   仙草园作为楚记奶茶的大本营,完全可以把原料准备好,再统一下发给各个加盟店,这样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底下的店铺出质量问题!   然而奶粉做起来并不容易,不是单纯地煮一煮或者烤一烤就能行的,反正楚溪客是不会的。不过嘛,他有一个生存小窍门——   超出能力范围的事,交给更有能力的人就好咯!   “这件事就拜托给婶子了,若真能做出来,你就是楚记的大功臣,往后奶粉这一单项的销量都有你一成红利。”楚溪客笑眯眯地给蒲娘子画了一张大饼。   蒲娘子笑笑,并未当真。不过,知道了楚溪客的态度,她的心便也坚定了。   说着话,院外就响起一阵喧嚣声。   先是一群跑腿小哥乌泱泱冲进来,满院子乱窜。   “锣鼓呢?之前给翟娘子家报喜的锣鼓呢?”   “在这儿!在这儿!”   于是,一群人便七手八脚地把锣鼓摆放好,热火朝天地敲打起来。   紧接着,董书生就被另一拨人簇拥着进了门。只见他面上泛着红光,眼中满是神采,一看就是好消息。   这时候,作坊里的大人们也都出来了,看到这情形,惊喜地问:“这是考中了?”   董书生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勉强中了。”   楚小财扯着嗓子道:“什么勉强!一点儿都不勉强!是第三!一百多号人呢,先生考了第三!”   这句话他已经喊了一路,嗓子都快喊哑了。   实际上,凡是楚记的跑腿小哥都在惦记着这件事,考试结果一出来,“财源滚滚”四个小子就撒开了腿跑到四面八方去报信。   少年们听到这个好消息,干活的心思都没有了,蒲柳只得做主提前收工,让大家都跟着回来高兴高兴——自打黑子从了军,丸子店这边的跑腿小哥就由蒲柳指挥了。   楚溪客重重地清了清嗓子:“提前收工?跟我打报告了吗?”   众人这才发现,“总裁先生”居然也在!   少年们一下子慌了,生怕楚溪客生气——不是怕自己挨罚,只是不想让小郎君不开心。   蒲柳抿着笑,玩笑般揖了揖身:“是我做的主,小郎君要罚就罚我吧!”   少年们纷纷说是自己的错,不想让蒲柳代为受过。   看着他们团结又有担当的模样,楚溪客有种老父亲的自豪,故意绷着脸说:“不行,都要罚,就罚你们……一人吃一块大甑糕。”   话音刚落,王娘子就抬着一锅甑糕出来了,用料实在得很,一层糯米一层蜜枣,还有坚果和葡萄干,层层叠叠,足有一尺多厚!   王娘子笑盈盈道:“这可是小郎君特意嘱咐我做的,就是为了博个好彩头。”   楚溪客便也笑了:“祝董先生从今往后步步高升!”   董先生执起手,深深一揖,再抬起头来,眼眶湿润了。   王娘子同样红着眼圈,说:“吃糕吧,人人有份。”   少年们这才欢呼起来,纷纷围到王娘子身边,帮着分甑糕。   人多的时候,盛饭的次序也是有讲究的,最初的时候大伙都会默契地把第一碗端给楚溪客。楚溪客并不接,而是转手递给旁边的长者。   如是再三,大伙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往后再有类似的事便按照长幼而非身份贵贱来排序了。   虽然没人说什么,但大伙心里都是温暖的,更对楚溪客多了几分敬意。   眼下,分糕也是如此,前面几块例行端给院子里最年长的几位老人家,之后便是王娘子、蒲娘子这些长辈,最后才是少年们。   楚溪客把自己归为了少年人这一拨,开开心心地和几个小子蹲在一起吃。   大伙一边吃着香甜的甑糕一边七嘴八舌地说着恭喜的话,还畅想着将来这个院子里出几个太学生、几个科考状元。   “毕竟是将来的‘太学博士’教出来的嘛,还能差到哪里去?”王娘子理所当然地说。   中途,董书生几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都被别人岔开了。   楚溪客注意到了,小声问:“先生是不是有其他想法?还是说,太学那边有人为难你?”   董书生忙道:“不不,如今太学由姜博士主理,上行下效,风气极好,没人为难我,只是……”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黑子便牵着一头小毛驴进来了。   那是一头十分健壮的小驴子,四肢粗壮,脊背平直,肚皮圆滚滚的,眼睛又黑又亮。楚溪客揪了揪耳朵,小家伙就“恩昂——恩昂——”地叫起来,极有精神。   黑子咧开嘴,笑着说:“这是我们几个凑钱买的,往后先生上下学能方便些。”   董先生眼睛顿时湿润了:“你们整日辛辛苦苦在外面跑,赚来的钱要好好攒着将来成家立业,怎能如此破费?”   “成家立业还太远,反正我们都知道,没有先生就没有我们的今日,先生就不要推辞了。”黑子难得感性了一次。   大人们纷纷劝说起来——   “孩子们的一番心意,你就别推辞了。”   “是啊,这礼送得刚刚好,难得这些大大咧咧的小子们如此上心。”   “还是说,往后你成了太学直讲,就不想住在咱们大杂院了?”   董书生笑着摆了摆手,终于说出了酝酿许久的话:“我已经跟姜博士说了,不去太学了,就留在丸子坊,好好地把楚记学堂办起来。”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狠狠地吃了一惊。   董书生对上一众惊讶的目光,缓缓说道:“借用黑子方才的话,我也想对诸位说一句——没有大杂院,没有楚记,就没有现在的我,这样一个让我‘起死回生’的地方,我如何舍得离开?”   “不,话不是这么说的。”   王娘子摇摇头,急切道:“你对大杂院有感情,你想好好报答小郎君,完全可以用别的方式,没必要断送自己的前程——这可是你盼了十来年的机会,如今终于落到头上了,怎么反而不去了?”   董书生笑笑,说:“我以前也觉得,断了腿,不能做官,不能入太学,就是‘断送前程’。直到今日看到那张榜文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的前程不一定要用所谓的‘飞黄腾达’来铺就。”   这些年,他之所以无法释然只是因为不甘心。可是今日,当这个机会真正送到他手里的时候,他才猛然意识到,他想要的“前程”其实早就得到了。   “邻里和谐,孩童绕膝,教书育人,这些我已经有了。太学人才济济,不缺我一个,但楚记学堂却是我从两张书桌一点点办起来的,我舍不得、也不放心交给旁人。”   像通济坊这样的地方,根本请不到像董书生这样真正有才华而又德行兼备的先生,更多的是一些严苛死板或滥竽充数之徒。   因此,他的才学在民间比在太学更有用,倘若他能多收一个孩子,就能多一个受到良好的启蒙的学子,将来就更有可能多一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有用之人。   这就是董书生的选择。   其实,大伙还是不太明白他这个选择的深意,但是,看着他郑重的样子所有人就不知不觉信服了。   确切说,其实是有些隐隐的高兴的。   明明有飞黄腾达的机会,董书生却选择留下来,继续和他们一道待在丸子坊,这是不是就说明,其实这个大院子跟太学相比差不了多少?   有人想着,就这样问了出来。   董书生笑着点点头:“嗯,不仅不差,反倒更有人情味!”   “主要是因为有咱们王娘子吧!”   一位妇人笑呵呵地把王娘子往前一推,精准地推进了董书生怀里。   两个人双双红了脸。   王娘子故作洒脱地笑骂一句,想要就这样含混过去,没想到董书生却顺势扶住她,没有放开。   他望着王娘子,有些紧张地说:“你知道,我心里一直有你的,只是从前自卑,不敢开口,原想着成了太学直讲就能风风光光向你求亲,现在看来却不能够了……你可还愿意?”   王娘子一下子怔住了,怎么都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她一下子哭出来:“我还以为要等到下辈子去了!”   这话,就是同意了。   董书生捂住脸,喜极而泣,就在刚刚,太学出榜的时候他都没这么激动!   大杂院顿时沸腾起来。   妥妥的双喜临门!   ***   楚溪客让跑腿小哥给钟离东曦捎去消息,便从通济坊出来,去了太学。   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对年轻的夫妻领着一个十余岁的小少年在台阶上徘徊,似乎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门童瞧见了,主动迎上去搭话:“二位可是过来参观的?”   那位郎君忙点了点头,有些不确定地问:“听闻今日太学大门敞开,可随意进去游赏?”   门童点点头,脆声道:“不止今日,往后每逢休沐之日都会对外开放,无论是谁皆可入内参观,这是姜博士定下的新规章,为的就是让那些耕读人家的孩童有个念想。”   之所以强调“耕读人家”,是因为官宦子弟根本不用考,他们凭着父辈的官阶就能获得入学资格。   听了门童的话,年轻的夫妻当即露出喜色,一边说着感谢姜纾的话,一边领着小少年进去了。   少年一边走一边跟父母介绍着这个屋子是用来做什么的,那棵树是哪位先贤栽下的,显然已经对太学神往已久。   虽然一路都在说着话,但一家三口却从始至终都带着十足的敬畏,没有大声喧哗,没有破坏一草一木,就连走路的时候都特意把脚步放轻了。   楚溪客默默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多了一些说不出来的感觉。   原来,当他还在“嫌弃”太学不想上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近乎虔诚地为了这个机会在努力。   姜纾如今升任太学主管,还像从前那样按部就班地给学生上课。   楚溪客趴在窗台上,悄悄地往里看,看到姜纾正坐在书案后对着满屋的学子侃侃而谈,周身仿佛晕染着圣洁的光。   底下的学生全部正襟危坐,认真倾听,没有一个偷懒开小差,甚至有人从别的班级过来旁听,没有座位,便静静地站在墙边,每个人都身体力行地诠释着对于读书求学的郑重。   ……   “我想好了,要考一下太学。不是用阿爹的名额去国子学,而是和寻常百姓人家的孩子一样,用心考一考。”   楚溪客把这个决定郑重地分享给钟离东曦。   钟离东曦一如既往地支持他:“需要我帮你辅导吗?之前我考过,也考过了。”   “那就拜托东曦兄了。”楚溪客凑过去,“么唧”一口,表达谢意。   钟离东曦又凑过来追加了一个,还用那种楚溪客最喜欢的笑容迷惑他。   楚溪客就像醉倒了一般,歪在了他身上。   “之前我一直糊里糊涂的,其实不太清楚读书有什么用,只想着就算上完学出来也是要找工作的呀,找工作总归是为了赚钱吧,如果开丸子坊就能赚到很多钱的话,不用读太多书也没关系吧!”   直到今天,看到董书生的选择,看到这个时代的学子对待求学的态度,他才隐约明白了。   “能像董先生那样学到做君子的道理,能认识更多像他那样的君子,或许再努力一下还能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再反过来用自己的学识去影响更多的人,这和开几十家分店、赚很多钱是不一样的意义吧!” 第100章   进入太学有两种方式, 官宦子弟蒙祖荫,平民百姓自己考。楚溪客选择了后者。   如果他能够自己考上,就相当于为寒门学子争取到了一个名额, 那么下次招考的时候就会增加一个名额。   诚实讲,他能做出这个决定还是挺需要勇气的, 因为他很有可能考不上。不, 确切说,考上的可能性很小。   好在,他也有自己的优势。   姜纾虽然不会给他漏题,但偶尔的一两句指点就够他受益的了。   全家人都为他开绿灯——仙草园不用去了, 奶茶铺子也不用他操心,家里的饭也由云飞和翠竹大宅的掌勺师傅合伙做, 总之楚溪客只需要一心一意读书就好。   最给力的还是钟离东曦。   太学每个季度都有招生考试,但录取遵循的是“宁缺毋滥”的原则, 因此,每次能考上的不过三五人。   钟离东曦利用黑店的消息网, 联系到近两年考中的太学生,将他们的考题、答卷, 包括学习心得高价买来,整理成册, 一条接一条地给楚溪客讲解。   天地良心, 楚溪客起初真的有好好听讲来着,可是听着听着,就被钟离东曦低沉的声音吸引了,不由自主地想, 什么样的喉咙才能发出这么好听的声音?   然后, 他就去观察钟离东曦的喉结了。这么一看, 就发现不光喉结好看啊,还有棱角分明的下巴,还有更令他着迷的嘴巴呢!   那双会压下来亲他,也被他啃过好几次的唇瓣,此时此刻说起这些原本枯燥的“君子之道”,怎么就这么好听呢?   “走神儿了?”钟离东曦弹了弹他脑门。   楚溪客便软啪啪地挨过去,笑眯眯地拍马屁:“我只是在想,如果我之前的老师有东曦兄这么好看,我说不定就考上清北了!”   没想到,这个马屁居然给拍歪了。   钟离东曦用一根手指抵住他的额头,把他软啪啪的身体推正,一本正经地说:“课堂之上,须得约法三章。”   楚溪客眨了眨眼:“哪三章?”   “第一,不许跟夫子过于亲密,不管对方年纪大小、长相如何。   “第二,同窗之间须得保持距离,不得失了体面。   “第三,不许撒娇耍赖,不管是对夫子还是同窗。”   楚溪客弯起眼睛,带着看透人心的小得意:“可是,我现在的夫子就是你啊,也没有其他同窗——如果不算桑桑和二桑的话。”   旁边的桑桑听到楚溪客提到自己,满意地动了动耳朵,继续认真盯着书册,好像能看懂似的。小虎斑则完全就是凑数的,早就趴在垫子上呼呼大睡起来。   钟离东曦轻咳一声:“从现在开始养成习惯。”   楚溪客就笑得更得意了,同样清了清嗓子,故作正经地说:“东曦兄知道的,我记性向来不太好,说不定今日记住明日就忘了,如果——唔?”   钟离东曦压下来,亲了亲他的额头:“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零距离地遭受美颜冲击,楚溪客的脸有点红了——天知道,他刚刚只是想要一杯奶茶而已!   “不够么?”钟离东曦又压下来,亲了亲他的嘴角。   温软的触感,如羽毛般轻轻扫过,挠得楚溪客心头痒痒的:“你知道的,我记性不太好,如果可以每天提醒一下的话,也许能记住。”   至于提醒的方式,效仿刚刚这一招就很完美。   钟离东曦眉眼含笑,温声应了句“好”。   楚溪客这才心满意足地扭着身体坐回去,认真地听起课来。   与此同时,蔷薇小院门外。   两个戴着猫头小帽的跑腿小哥从不同的路口拐过来,碰到一起。   “你是来给小郎君送补脑奶茶的?”小哥一问。   “看来你也是了。”小哥二肯定地说。   小哥一说:“我这杯是蒲娘子让送的,跑腿费也是正常给的。”   小哥二说:“我这杯是楚旅帅点的,说是给小郎君补补脑子,也照规矩付了跑腿费。”   小哥一看出不对:“为何你那杯烧仙草都快装到满满一杯了?该不会是你用跑腿费给小郎君加的吧?”   小哥二不甘示弱地说:“看来这满满一杯芋圆也是你花了钱让三娘姊姊额外加的了。”   两个少年各自心虚地别开脸。   “别告诉小郎君,免得打扰他学习。”   “那你也别说,只当是店里搞活动,仙草芋圆加满杯。”   说完,两个人又默契地对视一眼,达成一致。   于是,楚溪客在中场休息的时候,就美滋滋地喝到了两杯用料和关爱都满满当当的奶茶。   甜滋滋!   其实,楚溪客这个人吧,就是属瓜蔓的,有树攀援的时候,他能顺势而上,爬得很高;即便没有,他也能沿着地势蔓延开来,郁郁葱葱地长成一片。   别看当着钟离东曦的面他撒娇耍赖讨亲亲,实际私底下可刻苦了。   他跟桑桑说好了,每日卯时叫他起床读书,桑桑还真就像现代时那样按时按点来叫他了。   这个时辰天还没亮,露水清凉,楚溪客就算很困也会立即起来,用凉水洗一把脸,点起蜡烛,把前一天钟离东曦讲解的要点背一遍。   直到全家人陆陆续续起床,他基本也把昨天的知识点复习完了。   白天的话就是正常跟着钟离东曦上课。   到了晚上,旁人都去睡了,楚溪客依旧趴在书案旁,把钟离东曦白天讲的重点整整齐齐地抄录一遍。   呃,“整整齐齐”划掉。   总之就是,楚溪客看似佛系又跳脱,实际他非常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并专注地执行着。   终于,考试的日子到了。   楚溪客谢绝全家人送考的提议,把自己当成普通人家的学子——其实本来也是——一个人骑上小枣子,提前赶到太学去排队。   上次董书生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太学的声誉不仅没有受损,反倒因为姜纾等人果断而公正的处理方式,越来越多的学子把考入太学当成了目标。   直接影响就是,往常每个季度只有百十来个人考试,这个季度突然暴涨到了上千人,其中不乏像楚溪客这样父辈在朝为官者,原本可以蒙荫入学,但是立志要凭本事考一考。   考试不需要交费,也没有提前报名一说,一份试题一张白纸就能开考,因此,太学这边也没料到会来这么多人,光是安排考场就花去了小半天。   等到楚溪客坐到考场、拿到试题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了。   大伙都是一大早起来,有的住的远,甚至早饭都没吃,折腾了这么一通早已饥肠辘辘。   幸好楚溪客早有准备,请示过主考官后,就从家长们给他准备的食盒里拿出一个鸡爪子,一手举着啃,一手飞快地写字,两头不耽误。   年轻的监考官看得目瞪口呆:“学子可自带餐食吗?不怕夹带?”   主考官一脸淡定地说:“你觉得鸡爪子能夹带什么?”   监考官……瞬间被说服。   “请教博士,鸭脖可食否?”一个轻柔的声音从楚溪客身后响起。   楚溪客头顶的小呆毛嗖地一下竖起来——这声音就像、就像山涧中潺潺的流水,仿佛淌进心田里,清清凉凉,让人精神一振。   他实在没忍住,回头一看,顿时眼神也变得直勾勾了——如果说这个故事里还有谁的美貌能跟姜纾和钟离东曦相媲美的话,就只能是这个人了。   钟离东曦的美是无可置疑的男子的俊朗,即便他的五官如何美得浓重,都不会让人误以为是女子。   而姜纾的美则是自带仙气的那种,让人一眼看去不会注意他的五官如何,而是被他脱俗的气质所折服,寻常人根本不敢靠近,唯恐亵渎——说白了就是“我不配”。   实际上,楚溪客也是好看的,但是楚溪客的好看更偏向于精致灵动,自带亲和力,让人不由心生好感。   这位小郎君则是精工细作的美,每一处线条、每一个细节都像照着黄金分割雕琢出来的,像个漂亮的瓷娃娃。   更奇特的是,他的眉宇间还有一个淡粉色的花钿,像是一朵含苞欲放的睡莲。仔细一看才知道,那根本不是描画出来的,而是天然而生的胎记!   楚溪客愣愣地看着,没想到,对方主动伸出手,塞给他一根熏烤的鸭脖。   “别流口水了,给你吃。”   楚溪客:“……”   为了挽回尊严,他故作镇定地从自己的小食盒里拿出一个鸡爪子递给对方:“和你交换。”   小美人便勾起嘴角,软绵绵地笑起来:“你好像有些变了。”   他的声音很轻,显然是自言自语,但楚溪客耳力向来好,好巧不巧就听到了。   作为穿书者的敏锐,他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   什么叫“你好像有些变了”,难道他之前认识我?还是说,他也是穿书的?!   楚溪客禁不住激动万分,小声地说出那句地球人都知道的接头暗号:“奇变偶不变……”   对方刚好从食盒中端出一碗面条,看着他,试探性地回:“来一碗素面?” 第101章   呃,接头失败,貌似不是“老乡”。   不是楚溪客多心, 而是这个小美人看他的眼神确实不太一样,像是认识了很久似的, 仿佛看透了一切。   真不是穿书的?   楚溪客正要再问, 就听监考官轻咳一声:“作答期间,不得交头接耳。”   他连忙转回身,露出一个老实人的笑。   年轻的监考官不知怎么的红了脸,略显尴尬地把视线转向别处, 低声说:“快些吃吧,免得没有时间作答。”   楚溪客这才发现, 整个考场只有他和后面的小美人一个啃鸡爪,一个吃鸭脖, 其他人都在埋头苦写。   楚溪客连忙把鸭脖丢进嘴里,一边飞快地嚼着, 一边唰唰唰写了起来。   这一场只考策论,题目是《大学》中的一句话:“心诚求之, 虽不中,不远矣。”   这句话结合上下文的意思是:“(治理国家的人)内心真诚地去了解百姓的愿望, 即使没有完全切合也距离不远了。”【注】   题目要求根据这句话结合时政展开来谈, 说白了就是写一篇八百字以上的议论文。   虽然题目一样,但是每个人的切入点都不同,这也是为什么监考官看到他和后面的小美人说话不会怀疑他们作弊,因为这个时代考的不是八股文, 作弊也没用。   比如, 有人看到这个题目想到的是家乡的旱情, 有人想到的是田亩赋税,楚溪客首先便想到了廊桥美食街。   当初,他修建美食街的初衷就是为了不让东门一条街的摊贩被打为“商贾”,不然孩子会失去在官办学堂读书的资格,更不能考科举。   紧接着,他又想到了奶茶店。   一间小小的奶茶店,不仅能让他自己赚到钱,还能为至少三个人解决就业问题,让三个家庭增加收入,令至少三名孩童接受教育。   长安城一百一十坊(市),哪怕奶茶店只能开上五十个,惠及到的员工就有一百五十人。这还不包括仙草园中种植仙草、熬制原料、负责杂活的帮工,以及几百名跑腿小哥。   这些人因为奶茶店过上更好的生活,有了更多的钱购买粮食、布匹、房屋,被他们照顾生意的那些农民和工匠也就有了更多收入来源。   这是一个良性循环。   这样看来,商业本不该是低贱的,商人的子女也应该有资格接受更好的教育,培养君子之风,这样他们才能反过来为国家做贡献,为百姓谋福利。   综上,商人也是子民中的一部分,了解到他们的诉求,解决他们的问题,也是治理国家的人需要考虑到的。   ——写到最后,楚溪客还不忘扣题。   说起来也是幸运吧,按照他的水平,跟这些苦读十几年的学子根本没法比,好在《大学》是他的启蒙读物,被姜纾监督学了整整一年,早就背熟了,也有了很多自己的思考。   再加上钟离东曦这些天带着他反复练习策略格式,揣摩出题者的心思,楚溪客原本的三分水平,此刻竟发挥出了七八分。   不过,也不完全是幸运。他扎根市井的经历,乐于让利的心性,兼济天下的志向,这些才是真正支撑他写出这篇文章的内核。   ……   楚溪客想说的话越来越多,越写越走心,越写越专注,手里的半截鸭脖没有吃完,散发着鲜香的气味,他却顾不上再啃一口了。   这种状态十分玄妙,仿佛进入了一个无人之境,他能看到的只有眼前的答卷,头脑高速运转着,灵感源源不断地汇于笔端。   直到锣声响起,考试结束,楚溪客才猛然间从那个玄妙的境界脱离出来,这才察觉到手腕酸疼,后背也出了一层汗,只觉得酣畅淋漓。   楚溪客飞奔出考场,迫不及待地想跟钟离东曦分享一下。   没想到,钟离东曦身旁多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两个人正愉快地交谈着。   楚溪客头顶的小呆毛顿时警惕地竖起来,举着半截鸭脖就跑了过去:“东曦兄,吃鸭脖吗?”   不等钟离东曦回答,楚溪客就把被他啃剩下、在桌子上放了一个多时辰、又冷又硬还沾了一丢丢墨汁的鸭脖塞进了钟离东曦嘴里。   罚一下钟离东曦,顺便宣告主权,一举两得。楚溪客机智地想着。   钟离东曦纵容着他的小性子,就那么毫无形象地咬着半截鸭脖,抚平他翘起的小呆毛。   楚溪客暗搓搓检查了一下,熏香是平常就在用的,衣裳也是自己喜欢的风格,目光一心一意放在他身上,没有丝毫心虚或心猿意马……   嗯,一级警报暂时解除。   “月余不见,小郎君越发有趣了。”含着笑意的声音响在身侧。   楚溪客扭头一看,这才发现,刚刚和钟离东曦说话的人他也认识,是当初在猎宫帮过他的林二郎!   今日,林二郎没有穿金吾卫的甲胄与头盔,而是束着头发,戴着银冠,穿着套极显身材的红色劲装,如同满身贵气的世家公子一般,难怪他没认出来。   说起来,能被选入金吾卫的,的确十有七八是世家公子。   “确实许久不见林二哥,差点没认出来,是升了官吧,不在平康坊了?”楚溪客连忙扬起笑脸,同时挡住钟离东曦……嘴里的半截鸭脖。   林二郎体贴地装作没有发现楚溪客此刻的尴尬,爽朗一笑:“升官没有,只是回了趟老家,接了个人过来,往后还要麻烦小郎君多多照应。”   楚溪客好奇道:“莫非是林二哥的阿弟?”   “不是。”林二郎笑着摇摇头。   “是。”一个清凌凌的声音插过来。   两个人对视一眼,林二郎唇畔的笑意染上几许宠溺,刚刚走过来的小美人却不满地瞥了他一眼,有些傲娇的样子。   林二郎笑意加深,习惯性地接过他手里的书箱,还软下嗓音解释:“想着去门口迎你的,刚好在这里遇到小郎君,便多聊了两句,可是走累了?”   “乱讲什么,我又不是纸糊的。”   小美人小声埋怨一句,却很是心安理得地把书箱递给他,然后把暗格里那根楚溪客友情赠送的鸡爪拿出来,认认真真啃干净。   林二郎看看钟离东曦手里那半截鸭脖,再看看林淼嘴边的鸡爪,不由笑道:“看来,小郎君跟我家阿淼已经见过了。”   还交换了小零食。   楚溪客也觉得好巧,上千名考生,他就认识了这个额头长着花钿胎记的小美人,没想到居然是林二郎的……呃,阿弟,还是什么?   “未婚妻。”   林二郎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眼神都是柔软的:“我家乡的风俗和长安不太一样,娃娃能顺利活过三岁就要定亲,不限男女。”   楚溪客惊奇道:“这么小就定亲的话,如果长大后反悔了怎么办?”   他纯属好奇,没想到刚好戳中林二郎的痛脚。   林二郎眼含哀怨地看向身旁的林淼,长长一叹:“我也想知道怎么办啊!”   林淼淡定地避开他的目光,对楚溪客道:“与君相逢,三生有幸,我叫林淼。”   楚溪客一下子愣住了。   林淼?!   那个从小山沟走出来的天才少年,只因姜纾在他幼年时救过他一命,便始终坚定地站在主角受身边,助主角受完成大业,稳定政局,藩镇挑衅无人带兵,他便弃笔从戎,一举收复三大重镇!   林淼是唯一活到主角受登基的“主角团”成员,年仅二十岁就被破格提拔为一朝宰辅,却在一年后突然吐血暴毙。   是了是了,《血色皇权》中对林淼的描述是:“身世神秘,貌若天人,雌雄莫辨。”   在此之前,楚溪客一直觉得“雌雄莫辨”不是什么好的形容词,因为他第一反应就是那种阴柔古怪不咋好看的人设。   直到看见眼前的林淼,原来,雌雄莫辨也可以是这般清新脱俗、温和而又不显阴柔的风格。   楚溪客压下心头的惊讶,心情复杂地回应他的话:“我是楚溪客,也很荣幸能和你……嗯,相逢。”   真不知道,这对林淼来说是幸还是不幸。   林二郎笑道:“相逢就是缘,总归要等成绩,我在旁边的聚英楼订了雅间,不如一道用个便饭?”   楚溪客看向钟离东曦:“东曦兄有别的安排吗?”   钟离东曦看出他对林淼有兴趣,想要成全他,又忍不住有些吃味,一时间没有说话。   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楚溪客偷偷笑了一下,很是宠溺地抓住钟离东曦的手,介绍道:“这是我的未婚夫,钟离。”   钟离东曦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安抚好了,大度地说:“那便叨扰二位了。”   林淼的视线在两个人交握的手上扫了一圈,水润的眸子里再次透出那种仿佛看透一切的神色。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浮上楚溪客心头。   林二郎极善交际,哪怕钟离东曦这样冷情冷性的人,他也能三言两语称兄道弟。   相比之下,林淼对钟离东曦的态度则是淡淡的,明显就是不想有什么瓜葛的样子。   不过,他对楚溪客倒是十分随和,会主动跟楚溪客说话,还介绍起家乡的风土民情。   看着两个人相谈甚欢的样子,林二郎很是欣慰:“我还担心阿淼来了长安交不到朋友,没想到和小郎君倒是投缘。”   楚溪客笑眯眯道:“没瞧见我在拼命巴结阿淼吗,将来一起在太学读书,还要抄他的作业呢!“   林淼噗嗤一笑:“你果然不太一样了。”   又来了,又来了,那种怀疑对方是“老乡”的感觉又来了。   楚溪客俏皮地挤了下眼,套路他:“别装了,我知道你知道那句暗号是什么,你故意不想跟我相认是不是?”   林淼缓缓一笑,眉心的花钿仿佛有光晕闪过:“原来那是一句暗语么,我应该答什么——‘宝塔镇河妖’?”   楚溪客更为惊奇:“你怎么连‘宝塔镇河妖’都知道?”   林淼学着他的样子挤了下眼:“小郎君不妨猜猜,我为何能知道。”   两个人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彼此试探着。   俩人一个十八,一个十六,皆是眉眼精致,目光清澈,带着诚挚的少年气和对俗世的好奇心,一看就是家里好好养着的。   这样的两个人,如此“含情脉脉”地对视,这画面……还挺美。   钟离东曦和林二郎顿时有些酸溜溜的,一人拽一个,把他们分开了。   吃饭的时候,两个大男人亦是默契地坐在一起,把楚溪客和林淼隔绝开来。   这边,钟离东曦垂着眉眼,给楚溪客布菜。那边,林二郎的醋味更明显些,直接把林淼按到胡椅上,挡住他看向楚溪客的视线。   楚溪客和林淼便隔着“崇山峻岭”交换了一个眼神,双双失笑。   仿佛旧友重逢,默契而温暖。   楚溪客暗自回忆起书中的剧情。   《血色皇权》中关于林淼的内容不多,楚溪客印象最深的是关于他的死。林淼死后,主角受痛失最后一位挚友,变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的死讯传入幽州,即便作为敌对方的五公主也不禁感叹,国朝痛失一位治国之士。   当晚,一位名叫“李焱”的幽州将领突然出走,带着数万将士闯入皇城,抢走林淼的尸身,不知所踪……   此刻,楚溪客看向林二郎,状似随意地问:“一直‘林二哥、林二哥’地叫,还不知道林二哥的学名是什么?”   林二郎笑笑,说:“倒是我的失误了,一直没告诉小郎君——我入伍之时随母姓写了个‘林二’,实际姓李名焱,幽州人。”   楚溪客心头一紧:“哪个yan?”   “三火之焱。”   楚溪客暗自叹息,果然是他。   《血色皇权》中虽然没有直接说,但通过作者透露出的蛛丝马迹,那个“李焱”后来似乎是战死了……   眼前的饭菜突然就不香了。   当初那种担心钟离东曦,担心姜纾,担心楚云和的感觉又回来了。明明都是这么好的人,明明拥有这么多把酒言欢的美好回忆,倘若最后当真只留下他一个人,楚溪客自认没有主角受那么强大心脏,可以在漫长的余生中独自忍受孤寂与思念。   “我以为你会告诉我另一个名字。”林淼突然说。   楚溪客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听说你原本姓‘鹿’,刚刚你却说姓‘楚’——已经不一样了,不是吗?”林淼又说。   楚溪客精神一振。   是的,已经不一样了,他不是主角受,也不是鹿鸣,他是楚溪客,是有家有爱人有猫猫还有事业的楚溪客,主角受走的路他不会走,身边人遭受的厄运他也在努力改变。   他已经在做了,就没什么可害怕彷徨的了。   于是,楚溪客露出一个洒脱的笑,说:“我很高兴,你能来考太学。”   原书中,林淼为了帮主角受做事,一直像个隐形人一样站在阴影处,根本没有读书考科举,这也是他在成为宰辅后最被百官诟病的地方。   林淼回以一笑:“但愿我们都能考中。”   “中了!中了!”   一名仆役兴冲冲地跑过来,拱了拱手:“林哥儿高居榜首,给主子道喜、给林哥儿道喜了!”   紧接着,云浮也出现在门边,神色有些复杂:“咱家小郎君也中了……吧?”   楚溪客刚刚高兴了一半,又被这个可疑的“吧”字给噎了回去。   钟离东曦也有些不淡定:“到底是中了还是没中?”   云浮叹了口气,说:“原本是中了的,小郎君写的文章就连那个古板的国子祭酒都赞不绝口,还当场判为第二名,但是……”   “但是什么?”   云浮道:“但是,为了防止有人在答卷上做记号,先生们看的是誊抄过后的答卷,后来金榜贴出来之后,国子祭酒才把原稿翻出来。谁知,他竟在看到小郎君亲笔写的文章后反悔了,要把小郎君除名!”   钟离东曦一听,顿时知道原因了,一时间无奈又好笑。   林焱也是一副了然的模样,有些同情地看向楚溪客。   唯一不明真相的只有林二郎了,愤愤地说:“赵祭酒难不成是为了避嫌?就因为小郎君和姜博士的关系?”   “你误会了,是因为……别的。”楚溪客抠着手指,一脸心虚。 第102章   考之前楚溪客就挺心虚的, 生怕自己那笔烂字会影响成绩。后来,听钟离东曦说答卷会由助教誊抄一遍,这才放飞自我。   万万没想到, 国子祭酒会因为他策论写得太好去调他原本的答卷……   看着林二郎替他抱不平,楚溪客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 只得支支吾吾地说出缘由。   林二郎却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你的字再差还能差到哪儿去?八成是赵祭酒为了自己的清誉, 强行打压你。”   一刻钟后……   林二郎亲眼看到楚溪客的答卷,长久的沉默之后,慎重改口:“我想,我得给赵祭酒赔个不是。”   林淼扑哧一声笑出来。   楚溪客躲在钟离东曦身后, 脸都红了。   能想象吗?他自己都被那笔烂字震惊到了!写的时候还不觉得有多差,这时候通篇一看, 有些字他都不确定念什么了……   “难为誊抄的先生了。”楚溪客心虚地看向姜纾。   姜纾笑笑,指向身后一人:“那便好好答谢一番吧!”   那人不过二十上下, 穿着一身青衫,腰间挂着直讲的鱼符, 身形颀长,五官立体, 瞳仁透着淡淡的褐色,似是有胡人血统。不过, 给人的感觉却是文质彬彬的, 在人群中很是突出。   楚溪客执起手,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对方微笑着点点头,很是温和的模样。   楚溪客心内生出几许好感,暗暗想着, 如果能考上的话, 自己班上的直讲会不会也是这样一个温文尔雅的人?   “除名, 必须除名!”国子祭酒气冲冲地从内室出来。   他身量不高,面庞清瘦,却精神矍铄,尤其是骂人的时候:“笔下的字就是文人的骨,字写成这样,文章做得再好又有何用?”   严子君和季清臣跟在后面,一唱一和地帮楚溪客说情。   “这孩子的文章老师也是认可的,只是书法差了些,好好下下功夫就成。”   “老师可否给他一个机会,若半年后崽崽还是一笔烂字,再除名不迟。”   “对对对,我书法尚可,就让我来教……”   “不必再说了。”   国子祭酒第一眼看到誊抄的策论时有多惜才,这时候就有多失望:“你们以为太学是什么地方,岂能容下任何滥竽充数之人?”   屋内之人皆是一愣,纷纷同情地看向楚溪客,“滥竽充数”都用上了,看来国子祭酒是当真不想留他了。   楚溪客心里挺难受的,准备了这么久,家里人都心心念念地盼着,没想到最后会败在这一笔字上。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姜纾轻咳一声:“崽崽,还不见过师公。”   楚溪客连忙压下失落的心情,规规矩矩见礼。   国子祭酒看到他,气不打一处来:“字写成那样还敢上门,是来讨打的吗?”   楚溪客扬起一个讨好的笑:“晚辈回去之后就好好练字,一定把字练得横平竖直,每根骨头都硬挺挺的,师公千万别为了我气坏身子。”   国子祭酒看着他的笑脸,到口的骂声愣是堵在了喉咙,转头迁怒姜纾:“‘子不教,父之过’,好好一个孩子,全被你耽误了!”   姜纾只能好声好气赔不是。   楚溪客却舍不得自家阿爹跟着吃挂落,壮着胆子说:“师公不要怪我阿爹,是我贪玩又爱偷懒,阿爹想教都教不好。”   国子祭酒吹胡子瞪眼:“孔圣人留下的法子,因材施教,哪里就有教不好的道理!”   说着,指向季清臣:“你问问他,当初有多调皮捣蛋,直把他祖父气得半夜上房学狼嚎,现在呢,不也被我教好了?”   季清臣清了清嗓子,倒是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模样,旁边的严子君却红了脸。   楚溪客脑瓜顶上嗖地一下冒出八卦的小火苗。   姜纾轻笑一声,顺着国子祭酒的话说:“老师说得对,我的学识经验不及老师的万分之一,若换成老师来教,崽崽的书法定不会是这般模样。”   国子祭酒横了他一眼:“少给我戴高帽,我是不会心软收下这个小崽子的,赶紧带回家去,让他把这笔烂字练好再说!”   姜纾点头称“是”,却没走,而是不着痕迹地给楚溪客递了一个眼神。   楚溪客头顶的小灯泡叮的一声亮起来,不知怎么的,竟然精准地捕捉到了自家阿爹的用意!   于是,他小腰一挺,小嗓门一亮,暗搓搓丢出一个小圈套:“师公可能不知道,的确是我这双手异于常人,阿爹想了好多办法都不能让我把字练好。”   国子祭酒哼了声:“那就是还没尽力!”   楚溪客故意顶撞道:“师公都没有见过,怎么就知道我阿爹没有尽力?您若不信不如自己来教,若也教不好,就没资格骂我阿爹了。”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顶撞他,国子祭酒一上头,脱口而出:“小毛头,你若不怕打手板,明日便去我那里,我亲自教!”   严子君惊喜道:“老师这是收下崽崽了?”   不等国子祭酒说话,季清臣便一把压在楚溪客脑袋上:“崽崽,快谢过师公。”   楚溪客机灵得很,一百八十度鞠躬:“谢过师公,晚辈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给太学丢人,更不给您老人家丢脸!”   姜纾温声教导:“你需记得,老师肯教你并非是对你特殊对待,而是因为你尚有短板。今后入了太学,便只是一名寻常学子,切记戒骄戒躁,扬长补短。”   国子祭酒隔空点点姜纾几人,都给气笑了。   楚溪客脸上挂着大大的笑,毕恭毕敬地给他斟了一盏茶。   国子祭酒就算有气都发不出来了。   姜纾前脚套路完自家老师,后脚还能面不改色做回理中客:“以崽崽的书法水平,确实达不到太学的标准,不如这样,先让他以借读的身份跟着一起上课,何时书写过关了何时再正式入册,老师,您觉得可行否?”   国子祭酒冷哼:“你都想得这么周到了,还问我做什么?”   姜纾礼数周到:“那便依从老师的意思,将崽崽记作借读弟子了。”   国子祭酒:“……”   什么时候成了我的意思?我什么意思也没有!   姜纾笑容不减,看向身后的直讲们:“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哪位先生肯收他了。”   太学中的“进士班”有天地玄黄四个等级,每个等级又分了甲乙丙丁等班次,每个班次都由一名直讲负责日常事务,类似现代的辅导员。   班级中学生的成绩直接关系到直讲的考评,若学生争气,过不了三五年直讲就能升为助教,万一有那么一两个拉胯的,赶上谁就算谁倒霉了。   关系到直接利益,即便有姜纾的面子,一时间也没人愿意应承下来。   楚溪客目光灼灼地看过去,一众直讲纷纷避开了他的视线,几乎是直白地在拒绝了。   楚溪客的表情由期待转为失落,丢脸是小,没学上怎么办?   就在这时,那位温文尔雅的直讲站了出来,说:“若楚学子不嫌弃,就去我班里吧!”   “不不、不嫌弃!我感激都还来不及,哪里会嫌弃!”楚溪客脸上的失落立即变成纯粹的欣喜,一丝一毫的芥蒂都没留下。   年轻的直讲不由笑了,往后在太学的日子,想来不会太枯燥了。   ***   楚溪客要去上学了!   这是蔷薇小院近来最隆重的大事件了。   和云竹第一天入学时的情形差不多,家里人都给他准备了礼物,个别没有准备的,楚溪客就主动去要——比如,贺兰康。   转了一圈下来,楚溪客怀里就抱了大大小小的礼品盒,腰上还挂着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钱袋里装着满满一兜金豆子——是谁“送”的不难猜吧?   云竹早早收拾停当,在门口等着楚溪客一道上学。   只是,楚溪客明明已经吃完饭了,却左手撸一会儿猫,右手摘一个柿子,柿子吃完又跑到屋里换了一双新鞋子,就是磨磨蹭蹭不出门。   云竹好心提醒:“第一日开课,直讲要说规矩的,不好迟到。”   “嗯嗯,我马上就来。”楚溪客嘴上说着,脚下却不动弹。   云竹越发迷惑了。   姜纾则是一脸了然的模样,放下饭碗,牵起黑美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前脚刚走,钟离东曦的牛车就停在了蔷薇小院门口。   云竹顿时明白了,暗暗一笑,也便骑上她那匹健壮的果下马独自一人出发了。   钟离东曦站在门口,眼含笑意:“鹿崽,我来接你上学了。”   楚溪客欢欢喜喜地飞奔到他身边,纯爱小甜饼里的情节照进现实了不是?他也是被男朋友接送上下学的人了!   接下来,仪式感也是拉得满满的——   楚溪客只需要站在原地,钟离东曦便接过他的书箱、礼品盒、不知道穿着什么的小包袱,一样样放上车,然后拿下车蹬,放到楚溪客跟前。   楚溪客刚要踩上去,腰就被搂住了,就这么脚不沾地地被男朋友抱上了车。   楚溪客笑嘻嘻:“都预谋好要抱我了,还拿车蹬做什么?”   钟离东曦亲亲他的额头:“意外之喜,岂不是更有趣?”   楚溪客弯起眼睛,服服帖帖地倒进了他怀里。   进了车厢,又是另一重惊喜。   为了配得上“上学”这件隆重的大事,钟离东曦斥巨资打制了一辆新车,车里的机关、暗格,以及华而不实的装饰全部撤掉,换成固定在车壁旁的书桌和书架,方便楚溪客随时用功。   车身上的装饰也不再是花花草草,而是换成了发人深省的名言警句,就连帷幔和车帘上都用彩线绣着一则则诗篇。   用楚溪客的话说就是:“这恐怕是全长安最有文化的牛车了。”   坐在这样的车子里,他想偷懒都不好意思了,短短一路就练了两篇大字。   写完还十分自信地举给钟离东曦看:“有没有好看一些?”   “嗯,这个‘古’字起笔不错。”钟离东曦能在一堆狗爬字里挑出这么一个优点,也是不容易。   楚溪客很是满意地挺起腰:“距离我成为正式太学生又近了一步!”   骄傲又自信的模样,闪闪发光。   ***   太学到了。   楚溪客身后背着书箱,腰上挂着金豆子,怀里抱着礼品盒,手臂上还挂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坚持不让钟离东曦送。   “我当然想显摆一下男朋友啦,但是转念一想,万一再有人要死要活地想要嫁给你,我还不得吃醋啊?”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放心,没人和你抢。”   楚溪客扭头,对上一张如瓷娃娃般精致的脸:“阿淼,你在等我啊?”   林淼挑了挑眉:“你怎么这么自信?”   楚溪客大大咧咧地撞撞他的肩:“别装了,我早知道了,有人为了跟我做同窗,连天字班的邀请都推了。”   林淼那双琉璃盏般清冷的眸子漫上一抹暖意:“嗯,我也听说了,有人扬言要给全班送礼,为的是方便以后请教书法……我便想着,就某人那书法水平,得准备多‘重’的礼才成啊,想来一个人是搬不动的,于是出来迎一迎。”   “阿淼果然聪明,不愧是要做宰相的人!”楚溪客哈哈大笑,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   林淼眸光一闪,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的深意,惊诧道:“难不成,你也是……”   “什么?”楚溪客忙着把礼盒塞进他怀里,没听清。   紧接着,门内又出来五六个太学生,皆是年轻稚气的模样,其中一个还是卷头发、琥珀色眼睛的波斯人!   “赶上了,赶上了!”   “楚兄果然带了不少东西,幸好我们都来了。”   “盒子我搬,你们就拿包袱吧!”   “分我两个,我还空着手呢!”   “……”   学子们显然都是新生,还没有被太学森严的规矩教导成板板正正的模样。   楚溪客惊讶道:“诸位该不会都是来接我的吧?”   学子们纷纷点头,看向他的目光隐约带了那么点儿“慈爱”在里面。   楚溪客眨眨眼,我人缘这么好的吗?   林淼笑而不语。   这几位都是他们的同班同学,听说楚溪客还没入学就在国子祭酒那里预定了“打手板”,很是同情他,纷纷说着以后要对他好一些。   其中有一个人最特别,在楚溪客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暗自把他当成了“恩人”。   这个人是以最后一名的成绩被录取的,如果不是楚溪客差点被除名,他也不会被提上来,后来国子祭酒虽然松了口,姜纾却没有取消他的名额。   因此,这位同学把自己这份好运气归在了楚溪客身上,对他感激不尽。   就这样,楚溪客还没正式入学,就已经赢得了全班人的宠爱。   至于那位卷头发的波斯同学,纯粹是长安话听不太懂,看到其他人都往外走,也就跟出来看热闹了。   别说,还真让他看到一场“热闹”。   楚溪客大大方方地向同窗们介绍钟离东曦:“这位是钟离公子,是位很厉害的乐师,当然,诸位也可以称呼他的另一个身份——楚溪客的未婚夫。”   刚好,林二郎走了过来,顺势搭上林淼的肩:“如果按照这个方式,诸位也别叫我林二哥了,就叫‘阿淼的未婚夫’吧!”   同窗们的表情纷纷变成了颜文字。   波斯同学生怕自己长安话学得不好,反复向旁边的人确认了两遍,确认自己没听错后,漂亮的脸蛋瞬间变成了加强版颜文字。   他的第一封家书是这样写的——   长安真好,又大又雄伟!   太学真好,人很多还有学问!   我的同窗都很好,读书好,人也好。   只有一个地方比较奇怪,我发现长安城长得好看的男人都是属于另一个好看的男人的。   哦,母亲,幸亏我不好看! 第103章   虽然口头上习惯叫“太学”, 实际国子监所辖不只有太学,还有国子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因为太学生人数最多, 来源也最广泛,坊间这才统称为“太学”。   不同的学院之间也是有鄙视链的。   国子学看不上太学, 因为国子学学生家里都有三品官;太学看不上四门学, 只因太学的门槛是五品官,而四门学是七品;四门学又看不上律学、书学、算学,因为后三者多是庶民子弟;律学、书学、算学又细分为官宦之后和三代庶民。   这种所谓的“鄙视链”并非说说而已,而是从待遇上就体现出来了。   国子学的学生大多在京中有屋舍, 不需要住校,但学中还是给他们安排了宿舍, 为的是午间休息。   太学的情况要复杂一些,有家世好的, 也有家世普通的,还有因为成绩优异破格提拔的寒门子弟。其中, 天字班的宿舍是最好的,冬有炭火夏有冰, 还可带仆从;至于黄字班,别说宿舍, 就连教室都被安排在了最后面, 再往后就是树林了。   因此,一些太学生宁可花些钱租赁民宅,也不愿住校。倒不是单纯因为住宿条件差,而是那种处处彰显等级的落差感, 仿佛一座大山压在他们头顶, 每每令人丧失斗志。   至于律学、书学、算学, 学子即便不是长安人也没有宿舍安置,一律要在外租赁房屋。   这还不算完。   太学内部根据家世高低分成了“天地玄黄”四个等级,家世好的在“天字班”,家世普通的在“黄字班”。每个班级的内部又分为“甲乙丙丁”四个次序,同样是按照家世的高低划分。   那些因为成绩优异而被破格提拔的寒门子弟,无论学问多好都去不了天字班,就算偶有例外,多半也会受到排挤。   这也是为什么,当天字班对林淼递出橄榄枝时,林淼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这个令旁人无比艳羡的机会。   不过,以林二郎的家世,林淼不至于被分到“黄丁班”,说到底还是因为楚溪客。   他想和楚溪客一个班。   收下楚溪客的那位直讲名叫尉迟磊,庶民出身,又有胡人血统,还是前不久刚刚考上的,好的班级都被那些老油条抢走了,留给他的只有这个班。   因此,楚溪客也就跟着上了黄字组丁班。   黄字组丁班,简称“黄丁班”,说白了就是太学中待遇最差的一个班。   ……   楚溪客一路走一路听着这些不成文的内幕。   同窗们有的愤然,有的羞赧,似乎就连他们自己都认定了“黄丁班”就是差班。   楚溪客隐隐觉察出大家心态似乎有些不对,十分乐观地说:“这可是太学,就算‘黄丁班’的诸位也已经是国朝的佼佼者了,不知道被多少学子羡慕。当初你们被破格选入太学的时候,全家人都觉得很光荣吧!”   几位同窗一听,心头皆是一震。   一位学子喃喃道:“是的,我阿爹欣喜若狂,摆了三天宴席。”   另一位学子紧接着道:“全村人都来我家贺喜,县令还亲自召见我,来京的路费也是十里八乡的富户们凑的。”   第三位学子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光家人,先生也很高兴,听说每有新的学子加入,他都要讲一遍我入太学之事,甚至把我的文章装裱起来,挂在了学堂的正厅。”   “……”   学子们说着说着,纷纷露出恍然之色。   如此浅显的道理,为何他们竟然没想明白?是因为一直被轻视,竟变得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吗?   楚溪客玩笑般说:“我就很羡慕你们,至少你们是‘正式生’啊,我可是只有‘借读’的资格,还随时面临着被劝退的风险。”   同窗们纷纷笑起来。   其实大家都知道,以楚溪客和姜纾的关系,他原本可以免考上天字班,只是他坚持自己考试,并得了第二名,要不是字太丑……   “楚兄别担心,我有一册《兰亭序》,回去就找给你,照着那个练准能写好。”   “我阿兄就在书学,明日我把他叫来,好好跟楚兄说说!”   “我书法虽不算太好,却也被先生赞过一句‘有根骨’,往后我日日同楚兄一道练字。”   同窗们反过来鼓励楚溪客。   波斯同学反应慢了半拍,等到搞清楚大家在说什么,连忙拍着胸膛表示:“我写字也好看,可以教楚兄。”   楚溪客玩笑道:“我不信,除非你让我看看。”   波斯同学还真就把自己刚刚写了一半的家书拿出来,递给楚溪客。   楚溪客看着上面端端正正的娟丽小楷,顿时笑不出来了——为什么一个外族人都比他写字好看!   其余人则笑得十分欢快。   就这么一路说说笑笑,很快到了黄字班。   黄字班的教室在天、地、玄三个班级后面,一字排开四个大通间,分别是甲乙丙丁四个班。虽然位置有些偏,好在端端正正、亮亮堂堂,还是挺不错的。   一行人刚要进去,里面就出来十几个人,同样穿着学子服,腰间挂着“丙”字鱼符,是丙班的人。   他们两两一组,进进出出,正在换书桌——把自己的书桌搬进去,把里面的书桌抬出来。   楚溪客一时间没看懂,这是几个意思?第一天开学就要见识一番鸠占鹊巢?   黄瑜是黄丁班里最为年长,因此很有担当地冲在前面,问:“尔等擅闯黄丁班的课室,可得了尉迟直讲的授意?”   一名丙班学子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以为谁稀罕你们这边边角角的破课室啊?要不是薛典学发了话,我们还不想搬呢!”   “行了,都不容易,冲他喊什么?”另一个丙班学子叹了口气,解释道,“这次考试招了不少寒门学子,学识广博者诸多,玄字班那边的课室便坐不下了,把黄字班的要过去两个,咱们这边甲乙两班就只能暂时挤在一起了。”   黄丁班的同窗们这才明白过来,看来,是玄字班的助教和黄字班的助教抢人,不仅抢赢了,还连带着坑了他们两间屋子!   同窗们虽然心里很不舒服,但还是耐着性子说:“就算咱们两个班要合在一起,那也没必要把我们的书案搬出来吧!”   对方笑笑,说:“你误会了,丙班是丙班,丁班是丁班,我们不跟你们合,打死也不合。”   黄丁班所有人:“……”   “既然不合班,那你们进我们教室做什么?”楚溪客这句“我们教室”说得毫不心虚。   “薛典学说了,以后这件课室就是丙字班的,至于你们……去那边。”   对方手一抬,直直地指向屋后的树林。   黄瑜顿时急了:“那里只有一间破草棚,让我们如何读书?”   “你跟我急也没用,不服找薛典学去吧!”对方丢下一句话,继续搬桌子去了。   同窗们都很生气,有人不管不顾地去阻止丙字班搬桌子,有人气冲冲地去找自家直讲,还有人慌乱得不知所措。   楚溪客随便找了个桌子,把书箱一放,兀自朝着那片树林跑去。   其实,他刚刚就注意到这片林子了,这可不是光长叶不干活的树,而是一片枝繁叶茂的李子树!这时节花开得正盛,朵朵莹白的花挨挨挤挤地团成一簇,将青绿的嫩叶都遮住了。   楚溪客看到的不是一朵朵娇艳的小花,而是一个个脆甜的大李子!   他一路啃着李子、不是,看着李花,沿着蜿蜒的小路跑到一处破败的屋舍前。   呃……   黄瑜刚才叫它什么来着——破草棚?那可真是侮辱草棚了。   眼前的屋舍早已面目全非,屋顶塌了,墙也倒了一半,只余四根孤零零的柱子倔强地支撑着。楚溪客甚至怀疑,他用力吹一口气这屋子就能灰飞烟灭。   紧随而来的同窗们纷纷露出失望之色。   紧接着,黄瑜带回一个更令人气愤的消息:“我去的时候,尉迟直讲正跟薛典学理论,薛典学一口咬定,太学就是这样的规矩,如果我们不乐意,可以转去四门学……尉迟直讲气坏了,说要去找姜博士,薛典学却丝毫不惧,还说即使他找到赵祭酒那里都没用。”   同窗们的表情由气愤变成了失望。   楚溪客纳闷:“这薛典学到底什么来头?为何连国子祭酒和阿爹都不放在眼里?”   林淼淡声道:“薛斑并非寻常典学,他妹妹是三皇子的侧妃。”   同窗们没有去想为何这么隐秘的事林淼这个新生会知道,他们只顾着绝望了——就连街上的稚童都知道,三皇子如今是最炙手可热的储君人选,有他撑腰,怪不得薛典学如此嚣张!   黄瑜气愤道:“黄字班次次考评被玄字班压一头,薛典学把责任怪到我们黄丁班头上,变着法子想逼我们转去四门学,他也好早日升为博士!”   前任国子祭酒定下的规矩,学子们的考评关系到负责人的升迁,直讲要想升为助教,须得保证负责的班级连续三年考评为优等;助教想要升为典学,底下的每个班级都不能拉后腿;典学同样如此,否则可能到死都得不到博士的殊荣。   这就导致,上到太学博士下到班级直讲,一方面要遵循按家世分班的制度,同时又要不遗余力地拉拢那些成绩优异的寒门子弟。   这一制度几乎是学风严谨的太学中唯一的败笔了。   楚溪客不知道姜纾为什么还没有加以整治,是暂时没有更好的法子,还是……   缺少一个契机?   如果是少了契机的话,那现在是不是合适的时候?   波斯同学用蹩脚的长安话问:“楚兄,你的父亲是太学主管,很厉害,能不能给我们换一个干净的、结实的课室,不用很大,也不用很好,只要能安心读书,不会被赶走。”   楚溪客抱歉一笑,说:“决定参加考试的那一刻,我就跟阿爹说好了,进了太学之后,我便是一名普通学子,不会利用他的关系做任何事。”   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做好了被误会、甚至被讨厌的准备。   会不会有同窗认为,他明明有渠道解决大家的困境,却找借口推脱?   没想到,波斯同学漂亮的眼睛眨了眨,努力夸赞:“你真好。”   ——实际表达的意思应该比“真好”更多,只是他词汇有限,想不到更华丽的形容词了。   黄瑜的夸赞则委婉一些,也具体一些:“楚兄,不瞒你说,我刚知道你是姜博士之子后,一度以为你会和某些天字班的人一样,看似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心安理得地享受特权……如今看来,竟是我误会了。”   其余同窗纷纷点头,面露欣赏。   林淼站在人群之后,微笑地看着楚溪客,笑容里隐藏着连他自己都未觉察的欣慰之色,就仿佛,看到令人操心的孩子长大成人,可以独当一面了。   楚溪客惊奇地眨眨眼,同样笑了,他真幸运,总能遇到很好,很好的人。   ……   一阵风吹过,沉浸在感慨中的年轻人猛地回过神,对未来的憧憬瞬间消失,眼前只有一间破屋。   “难道,我们真要在这四面漏风的破屋子里读书吗?”   “这也太破了,还不如直接把书案摆在树林里……”   楚溪客一拍手:“这主意好!我以前就听说,有的学堂会在桃花盛开的时候,把学子们带到桃林里上课,学子们围成一圈,闻着花香,吃着美食,聊着天,就把知识学到脑子里了。”   这就是楚溪客作为一个没有上过大学的人,对大学的美好幻想了。   此刻,这份美好又感染到了失落中的同窗:“真有这么好的学堂吗?”   楚溪客充满活力地说:“就算没有,我们也可以自己创造一个。”   他指着眼前的破屋,描绘起了美好的蓝图。   “这个屋子并非毫无优点,最起码它的地势很好,不怕雨水浇灌,地基打得也很牢,墙都塌了一半,墙根还是稳稳的。   “我们只要筹集一些钱,把墙壁和屋顶修一下,或者做成格扇窗,或者挂上竹帘,刮风下雨就把竹帘放下来,天气好的时候就这么敞开着。”   春日里可以闻花香,可以赏春雨;夏日里有凉风习习,鸟鸣啾啾;秋天就更棒了,满园的果子它不香吗?   即便到了冬日,肯定也有别样的乐趣,楚溪客暂时想不到,那就不去烦恼,入了冬再说。   他原本是为了鼓励同窗,结果,说着说着他自己也上头了。   “如果赵祭酒愿意多给一些钱,还能用多余的木料搭一个‘读书亭’,谁想大声诵读就可以过去。   “还可以搭个小灶台,不用太大,到时候我从家里带来奶茶啊,烤肉啊,菜包子啊,热一热就能美餐一顿。”   “想想就觉得很不错。”黄瑜一脸梦幻地说。   林淼笑道:“岂止不错,可以说是捡到宝了,要是让那些天字班的看到了,还不得跟我们抢?”   “这可不行,咱们好不容易盖的呢!”同窗们连忙表态,就像已经盖好了似的。   楚溪客笑呵呵地问:“所以,咱们是决定好就在这里了,是吧?”   同窗们用力点头:“就在这儿,让回去都不回去了!”   林淼是唯一冷静些的:“可是,这需要钱,还有人力,并且须得保证建好了不被红眼病抢走。”   楚溪客嘿嘿一笑:“走,咱们这就要钱要人要保证书去!”   林淼挑眉:“你有主意了?”   楚溪客头发一甩,自信十足:“没有。”   林淼:“……”   楚溪客:“但我会哭啊!” 第104章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重点不在哭,而在怎么哭。   楚溪客没有盲目搞事情,而是先让最熟悉太学的黄瑜打听了一下国子监那边的情况。   ——国子监, 是朝廷设置的主管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以及律学、书学、算学的机构, 不像太学一样是教学场所, 更偏向于办公的衙门。   其中,最高主管人就是国子祭酒,往下有两名司业、一名国子丞、一名主簿。   黄瑜来太学好几年了,最初是在天字班, 后来祖父得罪了今上被贬官,他也就从天字班转到了黄字班, 而且原本预定的举荐名额也没有了,这些年就一直在太学蹉跎着。   楚溪客其实挺佩服他的, 黄瑜看起来比他大不了两岁,寻常这个年纪的世家子弟最重脸面, 陡然间面对如此大的落差,寻常人恐怕会就此一蹶不振, 甚至退学离京。   黄瑜却整天乐呵呵的,十分热心, 帮助过不少初来乍到的学子, 甚至直讲,因此人脉极广。   没一会儿,他就打听出来了:“赵祭酒不在,说是去了礼部, 商讨科举事宜, 如今管事的是两名司业, 一个姓赵,一个姓郑。”   楚溪客坏兮兮一笑,也就是说,不管他们今日怎么闹腾,都不会连累到自家师公了!   天意啊!   他当即问:“这两位司业哪个是管钱的?”   “郑司业。”黄瑜说,“赵司业主管授课安排以及人事分派,平日里六处的开销以至诸位博士的冬夏补贴,都由郑司业来定。”   楚溪客谨慎地问:“这位郑司业莫非是荥阳郑氏?”不然为何得了这么个肥差?   黄瑜摇摇头:“郑司业是长安人,和荥阳没什么关系,不过……”他压低声音,“小道消息,都说他是今上的眼线。”   嘿,这不就天时地利人和了吗?既然是今上的人,那八成是自家阿爹和师公的对手,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楚溪客小手一挥:“走,找他去!”   黄丁班的同窗们还是相当团结的,楚溪客一通游说,这些年轻人便热血上头,当即抬着书案,背着笔墨跑到国子监“哭”去了。   国子监就在太学旁边,过了月亮门就是,平日里常有博士、直讲等来来往往,偶尔也有学生过来请教功课,因此楚溪客一行人虽然瞧着奇奇怪怪的,但也没人拦。   这边环境很好,上至国子祭酒下到太学直讲,每个人都有一个小套间,前厅办公,后屋休息。   郑司业的屋子刚好在走廊一头,楚溪客带着同窗们把书案一放,在抄手游廊上摆了长长一条。   郑司业听到动静出来一看,当即皱眉:“怎么回事?”   楚溪客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片生姜,在眼睛下面抹了抹,当即飙出泪花:“回禀司业,我们是太学黄丁班的,今日一早欢欢喜喜去上课,却发现课室被人占了。我们惊慌失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去问薛典学,薛典学好心指点我们,说让我们找赵祭酒……”   别说郑司业,就连黄丁班的其他同学都震惊了——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了方才的情形,他们险些就信了!   郑司业显然早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不由抄起袖子,敷衍道:“那你们便去找赵祭酒吧!”   楚溪客用藏着姜片的袖子摸了把眼,瞬间眼泪汪汪:“去问了,说是赵祭酒不在,您就是这里最大的官,我们就来找您了。”   另一位司业刚好住在对面,又刚好出来看热闹,当即翘起两撇小胡子:“什么叫他才是这里最大的官,我跟他可是平级!”   楚溪客看向他,慢吞吞地问:“那您能给我们拨钱盖校舍吗?”   赵司业沉默三秒,然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继续。”   楚溪客差点笑出来。   刚好,早课结束,一众国子博士、太学博士、五经博士等结伴经过月亮门,远远地就看到了这边的情形。   楚溪客连忙给同窗们使了个眼色,带头哭起来:“郑司业,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了,这事您总得管管才好!谁能想到,我们离家万里来太学读书,竟然连一间遮风挡雨的课室都没有哦!”   同窗们却是真的哭了。   楚溪客的话勾起了他们压抑许久的酸楚。这些人在家乡时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当初是破格从各地选拔上来的,也曾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自打来了太学才知道,求学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对于这些天资卓然、一身清高的年轻人来说,这种精神上的轻视远比餐食住宿的怠慢更让他们难以忍受。   楚溪客嗓门极大,一通哭诉成功引起博士们的注意。   看着平日里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一个个红着眼圈,如遭人欺负的流浪动物一般,蔫头耷脑地站在散乱的书箱笔墨之中,博士们不由起了同情之心,纷纷向郑司业求起情来。   “我来时路上看到尉迟直讲了,他在薛典学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正四处奔走,想给黄丁班找一间像样的课室。唉,难为他了,一心为了学子着想,却如此吃挂落。”   “此事的确是薛典学有失考量,甲乙合班,丙班换课室,偏偏没有丁班的位置,这如何说得过去?”   “堂堂太学,怎的还匀不出一间空屋,偏偏要把学子们赶去破屋密林?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学是只敬罗衫不敬人的小家子门户!”   “……”   文人骂人,一个脏字不带,却能字字戳得人喉咙呕血,还要面带微笑。   此刻,郑司业就是如此。   换课室的事是他首肯的,薛斑对黄丁班的排挤他一早就知道,甚至抱着隔岸观火的心态,以为楚溪客会借着姜纾的势和薛斑杠起来。   他万万没想到,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面对博士们拐弯抹角的指责,郑司业坐不住了,当即让人把薛斑和尉迟磊一道叫了过来。   两个人的状态完全不同。   薛斑一脸嘲讽,就仿佛料定了这帮年轻人再闹都不会有什么结果一般。   尉迟磊则有些狼狈,明显就是四处奔走,口干舌燥的样子,看到楚溪客等人,露出抱歉的神色。   楚溪客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袖。   尉迟磊一愣。   楚溪客就开始发功了:“尉迟直讲终于想起我们来了?听说你正四处想办法换班级呢,还说什么即使去教四门学也不要在黄丁班受气!”   黄瑜惊讶道:“楚兄,你在说什么,尉迟直讲他明明——”   “明明没有真心为我们着想。”林淼打断黄瑜的话,暗中给他使了个眼色。   黄瑜当即闭上嘴,还顺带着阻止了其他想要帮尉迟磊说话的人。   也是奇怪了,明明是第一天认识,可他就是莫名信任楚溪客和林淼。就好像,这两个人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气场,让人忍不住臣服。   楚溪客递给他们一个赞赏的眼神,又道:“也对,尉迟直讲是新来的,与我们黄丁班缘分本来就不深,危难之时不愿意跟我们站在一起情有可原——总之,这件事就不麻烦尉迟直讲了。”   尉迟磊深深地看向楚溪客:“你确定,不需要我?”   楚溪客故作嫌弃地哼了声:“不用了,薛典学已经帮我们想好了,让我们来找郑司业,他还说了,郑司业管着银钱支出,一定会管我们的!”   说完,还一脸“感激”地看向薛斑。   薛斑鸡皮疙瘩都要掉满地了,冷声道:“胡说什么,我何时让你们来找郑司业了?”   楚溪客眨了眨眼,一脸天真地说:“我亲耳听到的呀,你说‘别说找姜博士,找国子祭酒都不好使’,还说‘除了郑司业,谁都帮不了你们,因为郑司业是陛下’——”   “休得胡言!”郑司业打断他的话,沉着脸看向薛斑。   薛斑头皮一紧,慌忙解释:“我没说,我——”   “典学这是说了不认吗?不光我听到了,玄字班的也听到了。郑司业若不信,可把玄字班的学子叫过来当面对质。”黄瑜一脸正气。   薛斑一时间都被他唬住了,下意识反驳:“我确实说了前一句,但是后面这句郑司业是……我怎么可能告诉你们这些穷学子!”   “穷学子?!”   楚溪客立即抓住他话里的把柄:“天下学子千千万,寒门子弟占大半,薛典学只是因为我们出身贫寒就觉得我们不配拥有一间像样的课室吗?”   薛斑连忙反驳:“我没说!”   林淼根本没给他解释的机会:“这是薛典学一个人的意思,还是太学的意思?从今往后,太学的大门只向世家子弟开放吗?”   黄瑜立即配合起来,乘胜追击:“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这就退出太学,并写信告诉家乡的学子们,以后不必再日夜苦读考太学了,太学的大门朝北开呢!”   北边是皇城所在,进进出出的皆是京官。   其余同窗当即配合起来,纷纷说要写信,送回家乡。   这件事可大可小,真要闹起来,甚至有可能引发世家与寒门之争。   薛斑脸都绿了,偏偏不敢再发一言,生怕楚溪客再借题发挥。   郑司业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得不退后一步:“好了,有事进来说,都堵在门口成何体统!”   楚溪客悄悄咧开嘴,朝身后的同窗们比了个耶。   [第一回 合,黄丁班胜!]   ***   学子们只觉扬眉吐气,这还是第一次,让薛斑吃瘪,让国子监的司业妥协。   郑司业亲自打开门,让他们进去。   尉迟磊走在后面,正要跨过门槛,就被楚溪客拦住了。   楚溪客低声道:“尉迟直讲好不容易考入太学,这件事就不要参与了,免得事后被人穿小鞋。”   ——这就是为什么他刚刚要故意诋毁尉迟磊,说到底是为了跟他撇清关系,免得连累他。   尉迟磊同样压低声音回:“我到底是你们的直讲,怎能让你们几个孩子冲锋陷阵?”   “我们可不是孩子了。”楚溪客笑了一下,“我想,黄兄他们都不想换直讲吧,我就更不想了,如果您被排挤去了四门学,太学里还有哪位直讲肯收我?”   尉迟磊顿了一下,确认道:“真能应付?”   楚溪客玩笑道:“放心吧,实在不行还能拼爹呢!”   尉迟磊不由失笑,最终还是没有进屋。他在屋外站了片刻,转身去太学找靠山去了。   屋内。   薛斑一脸不善地看着楚溪客:“你跟尉迟直讲鬼鬼祟祟地说什么呢?”   楚溪客随口糊弄:“我骂他呢,让他以后好好跟薛典学学学做人做事,不然何时才能升迁?”   薛斑:“……”   感觉被骂了,但没有证据。   谈判正式开始。   黄丁班的诉求很明确:给钱,盖一间属于他们的,全新的教室。   薛斑的态度也很强硬:要钱不可能,要教室没有,不服就转去四门学。   郑司业的态度则模糊不清:顾忌着薛典学和三皇子的关系,不得不卖他一个面子,但还不至于为了他影响自己的仕途。   楚溪客正是抓住了这一点,以退为进:“我们可以转去四门学,但是不能这么两手空空地转——这样好了,既然是薛典学千方百计让我们去四门学,那便写一道手令吧,说明我们今日转学是因为太学教室不够,免得将来有人造谣说我们被太学开除,再影响仕途。”   薛斑当即瞪大眼:“你还想让我给你写手令?你怎么不让国子祭酒给你写呢!”   楚溪客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要的呀,等薛典学写好了,主管太学的姜博士啦,今日见证此事的郑司业啦,还有四门学那边的主管,以及赵祭酒都是要签字盖章的……对了,还要一式三份,一份我们拿着,一份留在太学,一份送到礼部。”   薛斑调门拔得老高:“我跟你说,没门儿!”   他疯了吗,给他写这个!因为太学教室不够强迫他们转去四门学,说出去要被人笑掉大牙了!   一不小心就会被载入史册好不好?他薛斑的名字要永久地留在“太学大事记”上被万千学子唾骂了!   楚溪客摊手:“那就没得谈了。”   郑司业冷声道:“楚溪客,你既已知道我背后之人是谁,也应当清楚,我并不忌惮你跟姜博士的关系,你如此胡闹,就不怕我以‘寻衅滋事’为由将你赶出太学吗?”   楚溪客:“若是怕,此刻我就不站在这里了。”   郑司业扯了扯嘴角,慢悠悠道:“也对,你原本就没打算科举入仕,来太学读书只是为了给你阿爹长长脸吧?我听说,楚记一日的进项就抵得过寻常人家十年的花销了,当真是年少有为啊!”   楚溪客心生警惕,直觉后面的话有些危险。   果然,下一刻,郑司业就插了他一刀:“你离开太学还有楚记可经营,你身后那些人呢?他们在长安无根无基无有靠山,若是被太学除名,只能灰溜溜返回家乡,或许连做个教书先生都会被人诟病,多年以后穷困潦倒,会不会后悔当初年少无知,莽撞行事?”   一番诛心之论,终究起了效果。   楚溪客转身去看同窗们的表情,毫不意外地在他们眼中看到了迟疑和畏惧。   他不怪他们,易地而处,他也会犹豫,会胆怯,甚至会退缩。就像郑司业说的,没有根基和靠山的人,是没有底气孤注一掷的。   楚溪客没有一味往上冲,而是后退一步,说:“麻烦司业容我们一些时间,我们要出去商量一下。”   郑司业很是和气地点点头:“去吧,不急。”   [第二回 合,郑司业胜。]   ***   走廊中,学子们围成一团,各自沉默。   楚溪客开口:“都说说吧,下一步是什么打算,硬刚到底,还是转去四门学?”   有人讪讪道:“能不能维持现状?既然薛典学让我们去破屋,就干脆去好了,总比转到四门学要好……”   不用楚溪客说话,黄瑜就掐灭了对方的幻想:“你以为薛典学当真是让咱们去破屋吗?不过是一个幌子而已,就算咱们今日不转去四门学,明日他也会找别的理由把咱们赶走。”   “难道太学就是他薛典学一手遮天了不成?”   黄瑜悠悠道:“自然不是,然而,那些能与薛典学抗衡的人,有什么理由为了我们几个得罪他,甚至他背后的三皇子?”   实际上,薛斑之所以排挤他们,不只是因为旬考成绩,还关系到太学生的名额。   太学生定员五百,黄丁班就占了将近十个,若能把他们挤走,薛斑就能安排那些给他送礼行贿的官宦子弟进来。   学子们一阵绝望。   波斯同学总结道:“啊,我听明白了,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转去四门学,要么骑着骆驼返回家乡,是不是?”   同窗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你至少还有骆驼可骑,我们恐怕连回家的路费都不够。”   绝望X2!   “不,还有第三条路。”   林淼看向楚溪客,缓缓说道:“今日就是一个机会,或许也是唯一的机会,若是成了,不仅能留在太学,有新教室,还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掉薛斑。”   “若是不成呢?”   “骑着骆驼回家。”   学子们再次沉默了。   波斯同学掏出写家书的小本本看了一小会儿,很快做出决定:“我不要回家,我要留在太学,在树林里上课,秋天摘李子吃,我喜欢长安的花朵和李子,我家乡没有。”   黄瑜紧随其后:“我也愿意赌一把。上一次我没有勇气,退缩了,这一回,我不想再退。”   学子们不由想起他从天字班转到黄字班的事,纷纷受到鞭策,当即又有几个学子表态。   “至少要试试,大不了就回家,虽然没有万贯家业可继承,但也不想留在长安做受气包!”   学子们正热血上头,楚溪客却泼了一盆冷水:“先别冲动,你们要想一想,保守选择至少还能转去四门学,虽说不如太学体面,但只要有真才实学,将来的仕途不会受到影响,没必要破釜沉舟。”   林淼却摇摇头,说:“今日之事,还只是太学与四门学的选择,将来到了朝堂,面对的倾轧与攻讦只会更多,倘若没有直面刀枪剑戟的勇气,不如干脆早些回家,兴许还能借着太学的光捞个县令当当。”   黄瑜一握拳:“说得对!这件事不单单是转学这么简单,还关系到这些年我们、甚至所有寒门学子遭受的不公,我不想一退再退了。”   学子们纷纷挺直腰板,看向楚溪客。   楚溪客:“当真想好了?”   学子们重重点点。这一次,他们眼中已经没了丝毫犹疑,只余坚定。   “那就试试看吧!”楚溪客笑着说,“放心,就算不成,我也不会让你们没有回家的路费,怎么着一人也能送上一头骆驼!”   学子们不约而同笑起来。   那就试试看吧!倘若失败了,或许多年以后他们会后悔;若是连尝试都不敢就退缩,不用等到以后,出了这道月亮门就会后悔! 第105章   到底是少年人,还有孤注一掷的勇气。最终,黄丁班全体学子选择共同进退, 硬杠到底。   楚溪客作为代表,表态:“家中父母与师长不远千里送我们来太学读书, 我们不能、也不愿意擅自转去四门学。既然没有一间像样的教室匀给我们黄丁班, 那我们便暂且在这回廊之下读书习字吧,好在尚能避风雨。”   说着,便将书桌沿着阑槛摆放好,书册笔墨拿出来, 蒲团放在桌案前,当真屈膝而坐, 读起书来。   其余学子也不例外,以楚溪客为首, 依次排列开来,一张张掉了漆的书案就这么沿着古朴的回廊摆了长长一排。   黄瑜还从怀里掏出那块写着“黄字组丁班”的木牌, 珍而重之地挂在了廊柱上。   黄丁班十名学子,便像在课室中那般由黄瑜带领着做起了早课。   郑司业沉下了脸。   不过, 他的怒气并非针对这些本就是受害者的学子,而是挑起这场争端的薛斑:“我不管你是为了升迁, 还是收了好处, 既然事情已经闹到了这般田地,你想寸步不退是不可能的了。”   薛斑显然也意识到这几个年轻人和从前那些不一样,不是打压几次、威胁两句就能让他如愿的。   虽然心内不甘,他却不好得罪郑司业, 因此只能让步:“看在郑司业的面子上, 我便不跟你们计较了, 暂且让你们同丙班共用一间课室,但是,下次旬考若黄丁班依旧垫底,我断不会再留你们在太学滥竽充数!”   俨然一副施恩的做派。   楚溪客扯出一个假笑:“那可真是谢谢您了,不过不用了,我觉得还是这里比较好。”   薛斑反倒跳脚了:“楚溪客,别仗着有人撑腰就不识抬举!若真把事情闹大了,别说你们,姜博士和赵祭酒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楚溪客冷冷地看着他,轻声道:“那咱们就看看,到底是谁吃不了兜着走好了。”   薛斑:“你——”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楚溪客大声诵读起来。   学子们齐声应和:“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   分明是在嘲讽薛斑是贪得无厌的硕鼠!   薛斑险些气个倒仰。   对面,另一位姓赵的司业倚在门边,嗑着瓜子看热闹:“楚生,能留在太学,你们还不乐意了?”   楚溪客扬声道:“太学是我们凭自己的本事考进来的,留下是天经地义,而不是靠谁趾高气昂地施恩。我们只想要一间可以安稳读书的课室,亦是天经地义。”   赵司业点点头:“有道理……”   薛斑低吼道:“课室已经给你们了,赶紧回去吧,别再这里丢人现眼了!”   楚溪客道:“从来没有听说过为了自己的权利而抗争有什么可丢人的,真正丢人的明明是那些为了一己私利剥削到学子身上的人!那样的人都有脸站在这里,我们有什么可羞耻的?”   “说得好!”   刚好,一位国子博士路过,赞赏地看向楚溪客:“你便是那个策论得了优等,却因书法太差险些被赵祭酒除名的小后生吧?”   楚溪客嘿嘿一笑:“我这么出名了吗?”   国子博士捋了把胡须,傲然道:“老夫倒觉得你这性子符合国子学的气度,不如转到这边如何?手令老夫亲手写,就说是……太学课室不够,征调你过来,如何?”   不等楚溪客回答,薛斑就猛地冲过来,道:“别别别,杨博士,您说笑了,太学那么大地方,几间课室还是有的……”   这位杨博士出了名的孤傲肆意,他说写手令,是真敢写啊!那样一则手令,一旦公布,他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薛斑吓出一身冷汗,暗中给楚溪客使眼色:“说吧,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楚溪客毫不客气地提条件:“给钱,我们自己盖课室,还要写明以后无论什么天字班、玄字班,都不得占用……哦,对了,还有那片李子园,也划分给我们黄丁班好了。”   薛斑:“……”   你怎么不去做梦!   楚溪客慢悠悠翻开书:“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学子们:“硕鼠硕鼠,无食我麦……”   杨博士和赵司业交换了一个眼神,笑眯眯地捋着胡须走了。临走前还不忘叮嘱楚溪客:“若想好了,随时去国子学找老夫。”   楚溪客恭恭敬敬揖了揖身:“多谢博士,我会好好考虑的。”   薛斑砰的一声关上房门,把楚溪客等人晾在外面。郑司业更是大门紧闭,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   恰好到了午饭时间,一扇扇房门打开,回廊上一下子涌现出一拨拨衣冠楚楚的体面人,目光或惊奇或同情地看着一众学子。   学子们就在这人来人往中,坐在回廊旁,趴着书桌,读书习字。   说实话,这场面还是挺尴尬的,但凡脸皮薄一点就恨不得钻到书案底下了。   幸好有楚溪客坐镇。他旁若无人地大声诵读着,遇到读不通的就跟旁边的林淼商讨几句。   林淼同样镇定自若。那张如瓷器一般精致细腻的脸吸引了诸多目光,他就像毫无所觉一般,四平八稳地写着批注。   其余学子也渐渐收起羞赧之心,像是在教室里那般,补起了今日本该完成的早课。   他们不再尴尬怯懦,那些看到这一幕的人反倒收起调侃的目光,转为慎重和欣赏,还有人夸了句:“小小年纪便能如此处之泰然,是好苗子!”   这下,学子们内心更为笃定。   早课补完,肚子也饿了。   学子们神色讪讪:“要去饭堂用餐吗?去的话就得由各班直讲带着,也不知道尉迟直讲还愿不愿意带咱们……”   楚溪客道:“我今日第一天入学,本来想着请同窗们吃饭的,眼下——”   林淼接口道:“眼下也不晚,正好让咱们看看楚记跑腿小哥的风采。”   楚溪客打了个响指:“那就瞧好吧!”   两刻钟后,月亮门外涌进来两个跑腿小哥,是直接推着小车来的,车里放着一个个包裹严实的餐盒,大大小小不下二十个。   学子们则七手八脚地把书册装起来,桌面收拾干净,就着庭院里的活水洗了手,规规矩矩地坐在蒲团上。   两个跑腿小哥便相互配合着分起了餐食。   其中两个搬出一个竹板钉的大箱子,箱中垫着一层厚棉垫,垫子上放着一罐罐竹筒装的奶茶,上面还盖着一层棉被。   跑腿小哥一边往外拎奶茶一边解释:“虽然进了阳春,奶茶还是凉得快,我家小郎君就想到了这样的法子……啊,小郎君,您在这里啊?”   楚溪客敲了下他头顶的小猫头:“我下单的时候就看到你了,别假装偶遇了。”   跑腿小哥咧嘴一笑,把一个画着星星的小竹板递到他面前:“如果对我的服务满意的话,请给个五星好评。”   楚溪客故意抱着手臂,说:“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跑腿小哥低头一看,顿时反应过来,指着桌上的奶茶介绍道:“诸位点的奶茶都是‘全家福’,珍珠、芋圆、仙草都加满了,喝完之后竹筒可送至楚记任何一家门店,一个竹筒可换一个积分,集满十个积分就能再兑换一杯全家福。”   黄瑜笑道:“楚兄快给他五星好评吧,我都忍不住想去换积分了!”   学子们全都笑起来。   楚溪客便在一片善意的笑声中给跑腿小哥涂满了五颗小星星。   那个小竹板上已经有四十颗星星了,涂满五十颗楚记就会奖励一个“员工积分”,员工积分对于挑选宿舍、娃娃上学以及将来的养老都有用处,所以大家都十分积极。   接下来,就轮到另一位跑腿小哥了。   他的小推车里装的是美食街那边送来的午餐——   楚记丸子汤必不可少,围炉锅盔一人半个,之所以只有半个,是因为楚溪客另外又一人点了一份火腿炒蛋大饭包,此外每个人还有一份廊桥小碗菜。   廊桥小碗菜要着重说说。   这是一位卖腌菜的婆婆想出来的,把腌菜、白灼时蔬和一小片肉脯拌在一起,浇上秘制的汤汁,用小瓷碗装着,一人一碗,刚好是一顿的量,味道鲜美,价钱还不贵。   楚溪客觉得新鲜,就帮婆婆宣传了一波,食客们纷纷慕名而来,自发地冠以“廊桥小碗菜”的叫法。   那位婆婆于是学着楚记的制式,做了一个招牌挂在门口,如今,“廊桥小碗菜”已经颇有名气了,每日都能引来许多新老顾客。   林淼尝了一口,惊喜点头:“确实美味,看来二郎没有哄我。”   跑腿小哥和气地说:“客吃得满意就好,咱们廊桥美食街还有诸多不同口味的小食,您若闲了可以亲自去逛逛。廊桥中有座椅,可以约着三五好友赏景谈笑,看不倒翁表演,同茶楼酒肆的雅间是不同的趣味。”   与方才那位活泼俏皮的跑腿小哥比,这个显然更稳重,同样让人心生好感。   林淼见过这么多人情冷暖,自认一颗心早练得八风不动,还是忍不住说:“需要好评吗?”   “那就麻烦您了。”跑腿小哥便笑眯眯地掏出自己的小竹板。   黄瑜惊奇道:“刚刚不是已经评过了吗,怎么还要评?”   “因为我俩不是一家的呀!”   猫头小哥揪了揪头上的猫耳朵,又指了指对面小哥背后的小彩旗,脆生生地介绍道:“我是仙草园的,他是丸子坊的,我们只送奶茶,他们可以接各种跑腿的活计。”   彩旗小哥补充道:“都是楚记的,也算是一家。往后客若有急事,一时间找不到插着彩旗的,找他们小猫头也是一样的。”   猫头小哥听到对方这么成熟稳重的回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误,有些慌乱地看了楚溪客一眼,急忙补救:“对对对,是一家,找我们也行,我们也可热心了,扶老婆婆过马路什么的经常做!”   说完还偷偷捂紧自己的小竹牌,生怕楚溪客取消五星好评似的。   彩旗小哥把他拉到身后,冲学子们鞠了一躬,微笑着告辞了。   猫头小哥揪着他的衣角,很是依赖的样子。   学子们便愉快地吃吃喝喝起来,前所未有的舒心。   郑司业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情形,没别的感觉,就是心梗。   楚溪客却一点儿都不记仇的样子,笑得一脸灿烂:“郑司业,吃不吃大饭包?除了火腿和炒蛋,卖饭包的陈叔还给多添了一份酱鸭肉呢!”   “多谢,不吃。”郑司业面无表情。   赵司业笑眯眯凑上去:“我能不能来一份?”   楚溪客同样笑眯眯地给他包了一个,还特意多放了一些鸡蛋丝,因为看到他腰间挂着一块黄龙玉,看起来有点像炒鸡蛋。   赵司业和那些作风严谨的监官不同,就这么站在回廊里,抓着大饭包,毫无形象地吃了起来,边吃边点头:“唔,味道不错,原来稻米还有这般吃法……这个气味浓香的小颗粒是什么?”   波斯同学兴奋地抢答:“是白芝麻,我家乡种的,也是我家乡的商人带来长安的!”   赵司业便笑呵呵地称赞道:“波斯真是个好地方。”   波斯同学开心地咬了一口大饭包:“长安也是个好地方,长安的饭好吃,人也很好!”   说完看向旁边的郑司业,严谨地改口:“大部分人很好。”   郑司业:“……”   大可以把我的户册编号报出来!   就在这时,月亮门那边涌进来一群人,虽脚步轻缓,姿态不紧不慢,却个个气质卓然,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   为首的是姜纾,他身边那位穿着紫色的官袍,面色肃然,极有官威,身后簇拥着一众博士和助教,最后跟着不声不响的尉迟磊。   楚溪客眼睛亮起来,这是……尉迟直讲把自家阿爹给搬来了?   姜纾一双好看的眼睛扫过来,隐晦地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楚溪客就真的安心了。   接下来,就是拼爹的阶段了。   姜纾引着那位穿紫袍的官员往回廊而来,这边,郑司业早就毕恭毕敬地迎了上去,还没走近,就行了个叉手礼:“梁尚书,您怎的亲自来了?若有事,派人知会下官一声就好。”   就连赵司业也收起散漫的模样,躬身而立。   吏部尚书梁怀,世家出身,进士及第,这次代行礼部尚书之职,总理科考事宜,无论世家还是清流都挑出不毛病,更何况,他还主管官员考核与迁调,由不得旁人不恭敬。   姜纾代为回答:“因为董书生事件,礼部牵连者甚多,原本定下的监考官还少一人,梁尚书此次过来,就是想看看二位司业有无意向。”   有!有有有!   主持科考,是多少文官求之不得的事,不仅有体面,还有实惠!哪怕只是八位监考之一,这一届的进士也会尊其为师,天然结成同盟。   郑司业和赵司业对视一眼,彼此都没说话,心里活动如何丰富就不得而知了。   梁尚书先是看了眼落在后面的赵司业,又转向郑司业,指着回廊中的一排书案,问:“这是怎么回事?”   郑司业身形一僵,下意识看向楚溪客,那一瞬间眼底甚至带着隐晦的恳求意味。   楚溪客意识到这件事一定很重要,不敢自由发挥,于是悄悄看向姜纾。   姜纾轻轻摇了摇头。   凭着十几年来相依为命的默契,楚溪客立即捕捉到他的意思,于是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回道:“禀尚书,太学此次招考,选拔出不少优秀学子,课室便不够用了。两位司业便让我们暂且在此处暂时安置,还说,之后要拨钱建一间别具一格的新课室补偿给我们。”   郑司业:“……”   梁尚书看向郑司业:“当真如此?”   坑已经挖好了,是跳还是不跳?   跳了,就要舍弃和薛斑的结盟,不跳,面临的则是楚溪客那个小魔头未知的大招,从而失去担任监考官的机会,说不定还会被梁尚书记上一笔。   显然,后者要可怕得多。   于是,郑司业果断地点了点头,说:“太学后院有一片林子,下官想着空着浪费,倒不如盖几间新课室。”   楚溪客脆生生道:“郑司业还说了,要把那片李子林交给我们打理,将来结了李子就送到慈幼局,算是让我们读书的同时也涵养德行了。”   梁尚书扬眉:“当真?”   郑司业硬着头皮点点头。   梁尚书那张严肃的脸罕见地温和了三分,曼声道:“你与赵司业是同榜进士,又是一同进的太学,我便想着此次监考缺额就在你们二人之中选拔。赵司业是赵祭酒的子侄,赵祭酒为了避嫌,举荐了你,我对你不了解,便想着亲自过来看看,如今看来……很不错。”   郑司业忙道:“梁公谬赞,下官愧不敢当。”   梁尚书点点头,看向他身后的赵司业,道:“若当真是郑司业入选,你可会有怨怼之心?”   赵司业执了执手,玩笑般说:“原是有的,不过,倘若郑司业愿意把建造新课室的活计交给我,我就平衡了。”   众人纷纷笑起来。   梁尚书难得笑得开怀,道:“此话虽不着调,却也要紧,让学子在廊下读书确实失了体统,新课室还是要尽快安排。”   郑司业除了毕恭毕敬答应下来,还能怎么办?   姜纾作为太学主管,当即表态:“我代表太学子弟,谢过二位司业。”   赵司业笑呵呵地还礼。   郑司业的心情就复杂多了。   楚溪客暗搓搓蹭到姜纾身边,软乎乎地唤了声“阿爹”,如果身后有尾巴,这时候已经欢快地摆起来了。 第106章   大佬们像来时那样很有气势地走了, 留下两位司业和一帮黄丁班的学子。   楚溪客笑容满面地看向郑司业。   郑司业十分心梗地别开脸,一眼都不想看到他的样子。   楚溪客谨慎地确认道:“您看,盖房子的钱是在这里给呢, 还是进屋给?”   郑司业一脸无语,闷了半晌, 方才板着脸说:“我虽与你父立场不同, 到底还是国子监的司业,既已当众应下此事,断没有反悔的道理,切勿如此咄咄逼人。”   楚溪客听着他义正辞严的一番话, 突然觉得,这位郑司业似乎也没有那么……坏。   也对, 官场上的事,只有立场不同, 哪里有绝对的好坏?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楚溪客暗搓搓掏出一份手令, 厚着脸皮递到郑司业面前:“司业教训的是,是学生小人之心了, 以后一定不再如此……那个,请签字吧, 写在这里就好。”   说完, 还很是贴心地用细白的手指点了点右下角的空白处。   郑司业:“……”   敢情前面全白说了是吧?   他被楚溪客搞得彻底没了脾气,随便捡了支笔就要签名。然而,看着那张写满狗爬字的纸,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没有看错的话, 这份手令是以我的名义签发的吧?”   楚溪客笑眯眯点头:“这不是不想让您劳累嘛, 学生就代劳了。”   郑司业端着笔, 看着字,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道:“我还是宁愿劳累一下。”   说完就万般嫌弃地丢开那张狗爬字手令,重新铺纸研磨,亲手写了一份。   楚溪客眼睛瞪得老大。   一来,因为郑司业的字,就是师公最欣赏的那种“笔走游龙”的写法吧?   二来,是郑司业过目不忘的天赋,他丢开手令之后就没再看上一眼,重新写来的却一字不差!   赵司业站在他身后,笑眯眯道:“长见识了吧?当初,郑司业就是凭借此等本事入的太学,又在科考中名列前茅,被今上钦点为探花郎。”   楚溪客的眼睛又是一亮。   郑司业却是手上一顿,神色淡淡的:“陈年往事,提它做什么?”   说着,就把签好字的手令递出去,不期然对上楚溪客崇拜的目光。   楚溪客的崇拜是真心实意的,他没想到郑司业也是寒门出身,还凭借自己的学识进士及第,入了今上的眼。   怪不得他要为今上做事,想来有一份知遇之恩在里面吧!   这下,楚溪客彻底不怪他了,还很是自来熟地说:“我有一个朋友,记忆力也很好,可惜她已经有老师了,不然她见了郑司业您,一定会想拜您为师。”   “有姜博士那样的老师,还能看得上我吗?”显然,郑司业一下子就猜到楚溪客说的是云竹。   他自嘲一笑,转身离开了。   楚溪客看着他单薄的背影,暗搓搓想着,如果他能弃暗投明,投入自家阿爹和师公的阵营就好了……   赵司业倚在廊柱上,吊儿郎当地说:“只需要郑司业一个人签字就成了?”   楚溪客连忙双手呈上手令,谄媚道:“还要麻烦睿智豁达又富有同情心的赵司业也签一下。”   赵司业噗嗤一笑,接过手令的同时,敲了下他脑门:“我都有点羡慕姜忘书了,从哪里捡了你这么个宝?”   “从小养到大的,亲儿子!”楚溪客头顶的小呆毛得意地翘起来。   赵司业笑笑,唰唰两笔签完,道:“事先声明,我当着梁尚书说的那些都是场面话,不会真给你们做监工,懂?”   楚溪客痛快点头:“懂的懂的,只要钱到位,我们自己可以搞定。就是吧,工匠入园啊,木材运送啊,要麻烦您签个通行令。”   赵司业吊起眉梢:“润笔费给多少?”   楚溪客财大气粗道:“廊桥美食一条街,司业您随便点!”   “那就每样来一份吧!”赵司业直接把腰间的金鱼袋扯下来,丢进他怀里,“仔细着,若丢了,打一顿屁股。”   楚溪客连忙接住,欢欢喜喜地执了执手:“多谢司业、不对,多谢师伯!”   他听姜纾说过,国子祭酒除了他还有一个弟子,既是学生又是侄子,只是中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事,这段关系需要避嫌,不能再放到明面上,因此姜纾就没有带他去拜见。   想来,就是这位赵司业了。   果然,赵司业听到“师伯”二字先是一愣,继而摇摇头,笑骂一句“小滑头”,眼睛里分明带着神采,想来对这个称呼并不排斥。   害,长辈们之间的事,看起来也是相当复杂的。   楚溪客回到同伴们中间,把手令拿给大伙看。   黄瑜纳闷道:“楚兄,其实我也想不通,郑司业既已应了,为何还要多写这么一份手令惹他不快?”   楚溪客指着上面的条文,说:“你看,这里写明了‘新屋由黄丁班十名学子自主建造,建成之后只归黄丁班学子所有,任何人不得分割、强占’;还有这里,‘桃李林就此划分给黄丁班看管打理,未经黄丁班允许,任何人不得擅入’……这些条款不仅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利益,还能避免将来有人借此为难阿爹、师公以及两位司业。”   楚溪客很有信心,新教室建成后一定会招来某些红眼病觊觎,其中不乏比国子祭酒官职更高、比姜家鹿家家世更好的人,与其到时候掰扯不清,不如一开始就立下字据为证。   林淼道:“既然如此,手令光写下可不成,还得弄得人尽皆知才稳妥。”   楚溪客为难道:“我不是没想过,但这样一来薛典学排挤我们的事八成就会传出去,到时候万一引起寒门与世家之争,再连累到我阿爹和师公就不好了。”   林淼眨了下眼,说:“消息是我们自己传的,是夸是贬,还不是上下嘴皮一碰的事?”   楚溪客果断抱拳:“一切就交给阿淼了。”   林淼灿然一笑,春日繁花都被比的黯然失色。   楚溪客捂着心口,做晕倒状。   其余学子也不约而同红了脸。   无论看过多少次,还是会被林淼的美貌震撼到啊!   更令人惊叹的是,林淼的手段和美貌绝对成正比。   他利用林二郎的关系网,不着痕迹地把“太学要盖新校舍”的事宣扬出去,仿佛一夜之间,文人举子们日常出没的秦楼楚馆、茶社食肆中都在议论这件事。   重点是,舆论风向一边倒地在夸,没有一个贬损的——   “太学不只是官宦子弟的专区了,从祭酒到博士都在提倡招收寒门学子!”   “没见太学正在盖校舍么,说是专门为了黄丁班的那些寒门学子增设的,即便这届学成离开,也会留给下一届黄丁班。”   “国子监的郑司业亲笔写的手令,还能有假?赵司业也签了字的。等着新校舍盖成,看看哪个眼皮子浅的有脸去抢!”   “……”   这下,无数寒门子弟更把太学当成了心中的象牙塔。   就连那些官宦人家也觉得这事做得不错,多一些各地来的优秀学子带头,自家不肖子也能多在学业上下些功夫不是?   作为“亲笔写下手令”的郑司业,屡屡被提及。得知他本就是寒门出身,还是当年今上钦点的探花郎,学子们对他的推崇更胜一层。   紧接着,礼部又传出郑司业被选为监考官的消息,一时间,他在学子中的呼声甚至超过了主考官梁尚书。   太学中。   一则则颂扬的诗文送到郑司业案头,尽管他一再冷静地告诫自己,不要被这一时的繁华冲昏了头,但到底还是欣喜的。   曾几何时,他也曾畅想过一朝及第,扬名天下。然而,现实带给他的却是出身的桎梏。   即便成了风光一时的探花郎又能怎么样?没有显赫的出身,又不想投靠任何门阀,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去穷乡僻壤当个难以出头的县令,要么成为今上的眼线。   他选择了后者。   从前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今日,看着这些赞颂的诗文,对比宫内刚刚传来的斥责口谕,郑司业隐隐地生出一丝犹疑。   或许,还有第三条路可选……   ***   薛斑被调去了四门学。   郑司业下的调令,作为太学主管的姜纾同意了,四门学那边的主管原本不乐意,据说是姜纾送了一幅亲笔画的《桃李芳菲图》送给他,他也就欢欢喜喜又骂骂咧咧地把人给收了。   ——欢欢喜喜是因为姜纾的画,骂骂咧咧是对着薛斑。   薛斑为了中饱私囊打压过多少寒门学子?做梦都没想到这次会踢到铁板,结果没把黄丁班的学子们赶走,自己却灰溜溜地去了四门学。   别说升迁无望,他私下收授贿赂、倒卖太学名额的勾当暂时还没爆出来,都是因为姜纾留着他还有用。   薛斑收拾包袱滚球的那天,刚好碰到黄丁班的学子们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   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就连头发丝都透着朝气。他们一边大步往前走一边讨论着手中的图纸,根本没注意到薛斑的存在。   桃李林。   楚溪客把图纸铺在石台上,兴致勃勃地说着:“这是我请教过阿爹之后最终敲定的方案,还是用咱们最初讨论的那一版,只是把挖水渠改成造水车,就建在读书亭旁边。阿爹的意思是,一边听着潺潺的流水声,一边写诗作画,会更有灵感——我是不怎么懂啦,你们喜欢就好。   “另外,桃李园外面加一圈栅栏,倒也不是为了防贼,主要是表明态度,闲人免进。   “我比较坚持的一点是厕所,这种抽水马桶你们见过吗?我在家里弄了一个,还挺好用的,外面连着化粪池,一年掏一次粪水就好,非常方便。   “对了,要搭男女两间,指不定下一届学子中就有女孩子。”   随着楚溪客的讲述,学子们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片世外桃源,有林木,有水车,有高雅的校舍,还有乡间野趣……   黄瑜结结巴巴道:“完了完了,我觉得我此生的运气可能要用光了,不然为何有幸在这等神仙福地读书生活?”   学子们哈哈大笑。   “放心吧,有这个小福娃在呢,谁没了运气找他沾沾就好。”林二郎一手拎着个大竹筐,大步流星地走进桃李园。   楚溪客啧了声,长得帅的人真是拎着大筐都不影响形象。   不过,他很快就没再看林二郎了,因为他家美人乐师也来了!   钟离东曦像是特意打扮过的样子,穿着件束腰长袍,圆领窄袖,衣摆只到脚踝处,脚上穿的不是严肃的六合靴,而是彩色布条编织的厚底芒鞋,配着绘有《春江垂钓》图的衣袍,别致又和谐!   楚溪客都看呆了。   钟离东曦满意地抚平他色眯眯翘起的小呆毛,不紧不慢地铺上桌布,摆好茶壶,冲上一杯蜂蜜水,又把各色小食摆出来。   一番动作如行云流水,明明不急不躁,却眨眼的功夫就收拾停当了。   楚溪客那张乱糟糟的桌子仿佛“大变活桌”,谁还记得它掉了漆还裂了缝的模样,只顾着看这一副如同野炊摆拍般的完美搭配了!   黄字班全体成员,有一个算一个,个个不知不觉挺直腰板,肃然起敬。   林二郎看向林淼:“我也伺候伺候你?”   放在以往,林淼定然会拒绝,他总是千方百计、不遗余力地撇清跟林二郎的关系。   不成想,此刻林淼却做了个“请”的手势:“来,试试。”   林二郎喜上眉梢,试试就试试!   他并非不会照顾人,只是和钟离东曦的风格不同,如果说钟离东曦是行云流水、意趣高雅款,林二郎则是大开大合、干脆利落型。   这边,桌布猛地一抡,不是为了盖桌子,而是为了擦石台。石台一秒变干净,林二郎就像变戏法一般,嗖嗖嗖几下,就把杯盘碗碟摆好了。   确切说,是“扔”好了。   突然,一个装着奶茶的竹筒歪了下去,眼瞅着就要掉到地上。   林二郎“唰”的一声抽出腰后唐刀,潇洒地挽了个刀花,手腕一探,一挑,那杯脱离队伍的奶茶就稳稳当当地落在刀身上了。   全场鸦雀无声,因为大家都看傻了。   楚溪客第一个反应过来,带头鼓掌。   林二郎潇洒一笑,狗狗眼巴巴地看向林淼。   林淼神色淡然,嘴角却是上扬的。   楚溪客撞了撞他的肩,悄悄提点:“快夸夸他,把他夸晕了,以后就心甘情愿宠着你了。”   林淼从善如流,转头对林二郎说:“辛苦了。”   林二郎的狗狗眼顿时溢满神采,还得寸进尺地勾住林淼的肩。   楚溪客正笑嘻嘻地围观呢,就被钟离东曦扣住了。   钟离东曦似笑非笑:“原来,我这么宠鹿崽,是因为被鹿崽夸晕了。”   楚溪客:!!!   完球!一不小心翻车了…… 第107章   在楚溪客的带领下, 校舍的建造一众学子亲力亲为。   国子监批复的款项不多不少,刚好够盖一间寻常土木结构的大教室,但是, 如果想按照楚溪客那张设计图来建的话,就不怎么够了。   这时候, 楚溪客的人脉就要发挥作用了。   之前搭建廊桥美食街时, 他就认识了一些泥工瓦匠、伐木工人等,那时候楚溪客跟大伙一起吃饭,一道干活,时不时自掏腰包改善伙食, 工匠们都记他的情。   因此,当楚溪客再次找过去的时候, 工匠们无一例外地拍着胸脯说:“既是小郎君用的,咱们就只当搭把手, 工钱啥的不必再提。”   楚溪客听他们说得诚心,也便爽快地笑笑, 没再客气,只想着把每日的伙食做好一些, 不让人白干一场。   值得庆幸的是,李子园那处破屋的地基和梁柱完好, 只需要把塌掉的瓦片和木料挪走, 架上新的墙壁和屋顶就好。   整间屋子大可以全用木料,以卯榫结构楔合而成,比现代的水泥房还结实。   这可不是夸大,楚溪客之前就看过一个国外的测试视频, 华国传统的榫卯结构木屋, 能扛住十级大风、七级地震。即便风力再大、震级再高, 屋子晃动剧烈,甚至与地基相连的梁柱底端都断裂了,屋子却没塌没倒没散架。   楚溪客设计的就是这种屋子。   若说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木屋建起来非常麻烦,楚溪客又没有足够的预算买现成的木料,所以要从伐木开始,到建成少说要半年了。   所以,他光是木匠就找了四五家,希望大伙相互之间搭把手,尽量将工期缩短。   一听他要得急,有一家姓牛的木匠说:“我家刚搭了几个木架子,拼起来就是四面墙,原本是个南边来的药材商人订的,如今过了商定的日子他却一直没来,不如就先紧着您这边用,质量上不必担心,木料桐油用的都是最好的,小郎君别嫌弃。”   这个时代,建造卯榫结构的纯木制屋子都是先把墙壁屋顶分别做好,再拼接起来。整个建造过程中最麻烦、最耗时的部分就是炮制木料、刷油涂漆、将各个零散的部件拼接楔合。倘若这些步骤省去,只是把木架拉过来拼接一下,人多的话甚至一天的功夫就能做好。   这对楚溪客来说可谓是意外之喜:“牛叔的手艺我是知道的,您闭着眼睛刨出来的木料都是个顶个的好,哪里说得上嫌弃?”   小小的恭维让牛木匠乐不可支,原本还因为楚溪客找了对头家略微不舒坦,这下是彻底没有了。   紧接着,就有一个瓦匠搭话:“我家也有现成的瓦片,前日才从窑厂拉回来,原是打算自家盖房用的,若小郎君看得上尽管拿去!”   这个口子一开,又有刷漆的、伐木的、夯土的等工匠陆续开口,都说自家有什么可以先匀给楚溪客。   这下,不光是楚溪客,一同过来的学子们都卸掉了矜持的伪装,惊喜异常。   “这样一算,说不定一旬之内就能建好!”   “就算加上楚兄说的水车、草皮和花木,顶多再加半月也够了。”   “只要课室盖好就成了大半,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可读书,剩下的慢慢添置就好。”   “……”   瞧着这些平日里文气十足、走路都不会乱了节奏的太学生们露出如此稚嫩活泼的一面,工匠们纷纷笑了。   说实话,自己的手艺能用在太学里,对他们来说也是极光荣的事。   那可是太学啊!从前远远地见着门楣都会肃然起敬的地方,别说在里面搭建课室,就连大门外的黄土都没好意思踩过!   工匠们不由期待起来。   第二日,一众工匠在门童的带领下,穿过月亮门,踏入清幽的教学区,经过一排排课室,听着偶尔传出的读书声,脚步都不由放轻了。   直到此刻,他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   原本,能在太学盖屋子的无一不是官家敕造匠人,其中大半建筑还是前朝、前前朝、前前前朝留下来的大师之作。自家建的房子能和这些祖师爷的作品杵在同一片地面,这简直是……祖宗十八代都脸上有光!   这下,不是楚溪客感激工匠们免费出工出力了,而是众人要反过来感谢他。   怀着这样的心思,工匠们干起活来更是不遗余力,甚至彼此竞争,牛家半日之内拼合成一面墙壁,马家就憋着一口气,力求比他做得更快更好。   短短一日下来,原计划只是把大课室的墙壁拼接好,不成想竟连屋顶都搭好了!   楚溪客和他的同窗们都惊呆了。   “我现在才真正懂得楚兄的那句话,‘行行出状元’,你我整日拘于书本之中,还是见识太少。”   “都说‘士农工商分贵贱’,我头一回觉得不该如此简单粗暴地圈定等级,怎么就认定读书做官就一定比种田建屋对百姓的贡献更大呢?”   “的确如此,术业有专攻,按照各自的优势与喜好做事,每个行业都不荒废,天下才能和谐有序地发展。”   “……”   楚溪客炯炯有神地听着同窗们的感慨,自己也有了一丢丢感慨——果然还是实践出真知啊,只是观摩了一下盖房子而已,同窗们得出的观点都能写出一篇颠覆世人观念的策论了。   工匠们虽然听不太懂,但也知道自己被夸了,心里暖融融的,还暗自把学子们说的话记下来,想着回家用来教育儿孙。   没想到,楚溪客给了他们一个更大的荣誉——   “诸位忙了一场,我也没有别的回报,不如就请诸位把名字刻在各自搭的木架、屋顶或者瓦片上吧,将来每一届新入读的学子都能看到,也算是个纪念。   “我阿爹说了,这些课室的建造过程以及诸位的名字都会记在太学的校史上,将来若哪家子孙能考入太学,学成之后会优先举荐给工部。”   此话一出,工匠们的心情已经不能用简单的“骄傲”或者“激动”来形容了,有更磅礴、更汹涌的情绪倾泻而出,仿佛打开了一道闸门,让他们的眼光、思想和憧憬放到更高更远的地方。   从前,他们顶多想的是如何把手艺传承给儿孙,如何让自家作坊超过别家,从来没想过,其实还有更宽广、更深远的一条路可以走。   出于感激之情,也为了自己的招牌,工匠们精益求精,彼此协助,提前交工。他们不仅把上课的教室盖好了,连同图纸上的读书亭、草庐、茶室,以及简易的小灶间一一搭建好。   仿佛神仙挥了挥衣袖,原本荒芜破败的李子园倏忽间换了一番模样——   后园之前,是一排排庄严整饬的建筑,拐入后园,景致陡然一变,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简单而古朴的门栏,如今门栏上空空如也,匾额还没挂上去。   门栏向两侧延伸开来,连着一圈低矮的木栅栏,若想翻越只需抬抬脚就行。然而,对这些高傲的太学生们来说却是一道体面的底线,即便再低矮也不会有人不请自入。   进了门是一条蜿蜒的十字路,不宽,不直,也不平整,就像黄丁班的学子们将来要走的仕途,须得十分谨慎才不会走上弯路,也不能被周遭的泥土弄脏衣摆。   不过,楚溪客在两旁移栽了一些不知名的小野花,虽然看起来细弱,却生命力极其旺盛,稍微洒点水就缓过劲来,第二日便层层叠叠开出一条花路。   就像他与黄丁班学子的这场相遇,今日他随手洒下一片小花为他们保驾护航,来日亦会收获意想不到的回馈。   小路尽头是一间歇山顶的大课室,原木搭建,简单明朗,没有任何繁复的装饰,乍一看不像其余课室那么气派,却很是清新雅致。   正屋是个大通间,为了节省木料,本该安装格扇窗的地方空着,只挂着翠绿色的竹帘。如今天气渐暖,竹帘通风消暑,到了冬日就会换成毛毡。   左右两侧各有一间挟屋,其中一间装饰得十分用心,是带班直讲的办公室与休息间,另一间暂时空着,预备用来做储藏间。   左右两侧各有一条小路延伸出去,一条连着一个屋檐上翘的八角凉亭,亭中没有座椅,只有放置书本笔墨的架子,就是读书亭了。   特意不设桌椅,就是为了让在这里读书的学子提神醒脑,避免懈怠。   再往前走,则是一个地势略高的小土丘,土丘上盖了一间小小的茶室,可以一边品茗聊天,一边俯瞰整个园子的景致。   另一侧挖了个小池塘,引来了活水,安上一个小水车,水车叮叮咚咚地转动着,清水潺潺流动,通过竹槽送往四处。   隐蔽处搭着两间造型奇怪的“小屋”,用竹墙密密实实地围着,还有一个透气的“屋顶”,屋后挖了一个化粪池,池上掩着木板和土层,种着一片气味清新的薄荷。   屋内摆设就更奇怪了,分了里外两间,外间是一个洗手台,通着活水,里间有个奇形怪状的马桶,马桶上又连着水槽,水槽与马桶之间有个扳手模样的机括,往上一扳,清水便把马桶冲的秽物冲到化粪池中了。   这便是楚溪客想出来的“现代化”厕所了。   刚建成的时候还发生一件趣事。   楚溪客坚信太学之后会招女学生,因此搭了男女两间,男厕是挂壁式便池,女厕则是坐便。   学子们不明就里,两侧都试用了一下,一律觉得坐便更舒适,为此还分成两组,作诗一论高下,哪组赢了哪组用坐便。   林淼聪明地没有参加。   波斯同学虽然看起来不太聪明,但他看到最聪明的林淼都没参加,也就找个了“肚子疼,写不出诗”的借口逃开了。   楚溪客姗姗来迟,看到女厕外面挂着“芝兰”,男厕外挂着“玉树”。   黄瑜志得意满地说:“芝兰组小胜一筹,往后这一间便是我们几个的专用了。”   楚溪客吭哧吭哧笑了好一会儿,才坏兮兮地告诉他:“这是女学子专用的。”   黄瑜当时的表情哦,让众学子笑得前仰后合。   直到多年以后,黄瑜成了国子祭酒,每一届拼尽全力考入黄丁班的学子还在口耳相传着这件趣事。   此后,太学当真有了越来越多的女学子,也建了更多的新式厕所,“芝兰”、“玉树”这对雅称倒是流传下来。   说回眼下。   最外围是肆意生长的李子园。从植株排列来看应该是有人用心栽种的,只是多年来疏于打理,便长荒了。   此时,看着一簇簇莹白的李花,楚溪客已经想好怎么修剪枝杈,怎么采摘李子了,就连李子摘下来都送给谁他都计划周全了。   姜纾一路走一路点头,显然是相当满意的。   楚溪客笑嘻嘻递上笔:“那就请阿爹帮忙写一个匾额吧!”   有了自家阿爹亲笔写的匾额,看谁还敢说他们黄丁班名不正言不顺!   姜纾看出他的小心思,笑问:“想叫什么?”   楚溪客仔细想了好一会儿,说:“就叫‘李子园’吧,简单实在。”   季清臣嘴角一抽:“若叫这个,也不必你阿爹亲笔题写了,去大街上随便找个识字的稚童就好。”   楚溪客讪讪道:“我就能想到这样的,不然季世伯帮忙想一个?”   季清臣举目看了一圈,似乎想起什么,一脸倨傲地说:“还是‘桃花源’更合适。”   楚溪客纳闷:“可是,没有一棵桃树啊!”   严子君眨了下眼:“原本是有的,被贺兰那家伙给砍了。”   原来,这个李子园原本种的不是李子,而是桃树,而里面那间破屋也是前、前、前任国子祭酒为了让姜纾安心备考特意拨给他的。   姜纾在屋子外面挂了个“桃花小筑”的牌子,桃花灼灼的时节常有学子相聚于此,品茗作诗。   贺兰康不知道吃了谁的飞醋,一夜之间把满园的桃树全挖了,换成了李子树。他还怕姜纾生气,没把那些桃树砍死,而是移栽到了农庄。   半夜三更,贺兰康为了运送树苗犯了宵禁,被贺兰老将军追着打了半条街。   贺兰康对姜纾的心意就此曝光,从那之后,姜纾身边就再也没有小桃花了。   “崽崽,你是不知道当时有多轰动,就连皇后娘娘都在宴席上开玩笑,说要是贺兰能击退突厥,她便亲自到姜家提亲。”   只是,后来贺兰康当真单枪匹马挑了突厥王帐,长安城中却早已物是人非。   楚溪客一脸怔然。   原来,这是阿爹曾经待过的地方,这片林子是准阿娘亲手种下的,后面的故事还有母后参与……怪不得,他第一次过来就觉得异常亲切。   原来,冥冥中自由定数。这里,合该就是他的教室,他也一定会替阿爹守护好这个地方。   “就叫桃花源,的确是最合适的名字。”楚溪客认真地说。   就像他们黄丁班,虽然是朴实无华的李子苗,说不定哪天就能散发出灼灼风采。 第108章   清晨, 第一缕阳光照进东暖阁。   床上睡着个四仰八叉的少年人,精致的五官在晨光映照下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一只胖嘟嘟的小猫咪从猫窝里爬出来,伸了个懒腰, 然后轻盈地跳上木床,探出毛绒绒的小爪子拍了拍睡梦中的人。   楚溪客猛地坐起来, 眼睛还没睁开就把桑桑抱起来, 脸埋在软软的小肚皮上一通猛吸。   桑桑四只爪子一起抱住他的脸,动作轻轻柔柔的,发出软软萌萌的夹子音。   紧接着,一个壮硕的虎斑猫就跳了上来, 毫不留情地踩到楚溪客的肚子上。   楚溪客“嗷”的一声,彻底精神了。   随着这声惊叫, 蔷薇小院仿佛点亮了开关,一天的热闹就此开启。   楚溪客没有立即下楼, 而是背了一刻钟的书,直到把昨天的课程复习完, 才火急火燎地抓起晾在衣架上的衣服,另一只手拎着牙刷和漱口杯, 蹦蹦跳跳地往楼下跑。   短短一段路,他就完成了穿衣服、换鞋、刷牙、漱口的整个流程, 最后还在水井边洗了把脸。等到云飞把热腾腾的早饭端上桌, 他刚好坐在了姜纾对面。   “阿爹,早!”楚溪客笑得一脸灿烂。   姜纾微笑点头:“早。”   “大郎、阿柱,早!”楚溪客又跟云飞和云柱打招呼。   两个少年笑呵呵地回应。   云娘子和云竹从大宅那边踩着梯子翻过来,楚溪客语气更为鲜活:“云姨换了新珠钗啊?三娘的春衫真好看!”   一大一小两位娘子皆是露出盈盈笑意。   一家人美好的心情就从楚溪客的赞美中开始了。   吃完早饭, 就要各自出门上学或工作了。   姜纾骑上黑美人, 第一个出门;接下来是云竹, 照例骑着她那匹温顺可爱的果下马;楚溪客的小枣子已经很久不骑了,和钟离东曦的小红红一起借给了云飞、云柱两兄弟。   等到全家人都走了,楚溪客才从门口探出头。   这时候,就会有一辆造型别致的牛车从街角那边拐过来,向他敞开车门。   这是男朋友来接他上学了。   楚溪客跳上牛车,挪啊挪,挪到紧挨着钟离东曦的位置,喝一杯温热的蜂蜜水润润嗓子,靠着男朋友的肩膀小憩一会儿,念叨念叨昨晚做的梦,太学就到了。   钟离东曦一般会先下车,然后把楚溪客抱下来,两个人总是默契地选择性忘记楚溪客也是有腿的,反正一个抱得开心,一个享受被宠。   抱完之后,钟离东曦还会塞一兜小零食给楚溪客,让他大课间时垫肚子。   楚溪客往往会当场打开,看看今日是牛肉干还是炒豆子,自己吃一口,还要喂钟离东曦一口。   彼此说完“中午见”,还不是最后的流程。   只见楚溪客朝着门边跑了两步,又退了回来,“吧唧”一口,亲在钟离东曦侧脸。   “差点忘了,早安吻。”   围观的门童都红了脸。   楚溪客笑眯眯地经过他身边,塞给他一把小零食,就是今日份的封口费了。   进了太学,有一段路不能跑跑跳跳,会有主管风纪的助教走动巡察,若是被发现会记在小本本上,还要罚写大字。   楚溪客被罚了十次之后才稍稍涨了点记性,懂得在这段路上装一装了。   不过,一旦过了月亮门,他就要加倍放飞自我,每一步路都像踩在弹簧上,要跑得更快,跳得更高才能彰显他此刻的好心情。   突然,静谧的回廊上拐过来三五个穿着绛色官服的身影,为首的就是刚刚吃饭时还坐在他对面的姜纾。   楚溪客却不能亲亲热热地叫阿爹,而是要像其他学子一样,规规矩矩地退到一侧,毕恭毕敬地喊一声“姜博士”。   姜纾微笑着点点头,态度也像对待旁的学子一样。   不过,到底还是有点小偏爱吧,经过楚溪客身边的时候,姜纾会不着痕迹地往他这边挪一挪。   这样一来,楚溪客稍稍伸出手就能牵到他的衣角了,还会非常小声地补一句“阿爹”。   姜纾目不斜视,仿佛没有听到,眼底的笑意却浓重了几分。   楚溪客拐过回廊,欢呼一声。   清亮的嗓音传到诸位博士耳中,众人纷纷忍俊不禁。   严子君毫不掩饰地长叹一声:“嫉妒!”谁不想拥有一个如此鲜活可爱惹人疼的崽崽呢?   楚溪客一路跑进桃花源,跟途经的每一棵李子树打招呼:“快点长啊,我都等不及要吃你们的孩子了!”   如果李子树长了手,八成要锤他了。   进了课室,同窗们都到了。   大家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小声讨论着黄瑜新作的诗。林淼独自坐在前排,看着博士批复的策略。   楚溪客清了清嗓子,大喊一声:“我来啦!”   同窗们便笑闹着围过去,把他的零食一抢而空。   楚溪客看似心疼不已地回到座位,紧接着就变戏法似的从衣袖里掏出一包最大的,笑嘻嘻地和林淼分着吃。   同学们也纷纷笑起来。   林淼虽然年纪比他还要小两岁,却很会照顾人,会提前给他准备好枸杞水,还会不着痕迹地计算着楚溪客吃零食的频率,吃过一定数量之后就会把兜兜收起来,免得他吃多了积食。   楚溪客跟大家关系都很好,但林淼对他来说是最特别的。   就好像,看到彼此的第一眼就已经认定会成为此生的挚友了。   黄丁班的直讲没有换人,还是尉迟磊。   尉迟磊也是刚刚考上直讲,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因着之前联手对付薛斑的情分,学子们对他很是亲近。   尉迟磊讲课十分生动,没有完全依照五经博士制定的条条框框复述,而是加入了一些他四处游历的见闻和感悟,每每让学子们听得意犹未尽。   就连林淼都说,他们很幸运,可以遇到尉迟磊这样一位与众不同的先生。   殊不知,尉迟磊有着同样的想法。原本,他已经做好准备掩藏起锋芒与棱角,和其他直讲一样,按照博士们制定的讲义中规中矩地传授儒家学说了。   没想到,他会遇到黄丁班,遇到楚溪客,是这些敢于挑战权威的年轻人让他重燃热血,做想做的事,走不一样的路。   相得益彰,彼此成就,便是最大的幸运了。   ***   到了午时,钟声一响,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值得一提的是,原本太学中是不供应午饭的,学子们常常吃一些早饭时剩下的点心或稀粥垫垫肚子,到了未时再吃晚饭。   直到姜纾成为太学主管,太学的“两餐制”才改为“三餐制”。   楚溪客热衷一日三餐,姜纾也便渐渐接受了“早饭吃好,中午吃饱,晚饭吃少”的理念,于是提出让学子们中午吃饱,下午就不会饿得心慌,无法集中注意力,还能推迟晚饭时间。   这样一来,不仅延长了至少一个半时辰的学习时间,还有利于年轻学子们的身体成长。   “一日三餐”的制度一经推出,赢得一片好评。   如今,长安城中那些殷实些的人家也渐渐开始尝试着吃饱午饭,并延长白日的劳作时间了。   不过,对于太学生们来说,坐到膳堂里不是单纯来吃饭的,还要连带着学习用餐礼仪。   偌大的膳堂,坐了数百名学子,却安静得近乎落针可闻,就连杯碟相撞的声音都听不到。学子们吃起饭来不像在享受美食,更像在完成某种规定好的指令,就连夹菜的远近、端起饭碗的高度都是规定好的。   直到黄丁班的到来。   黄丁班这个小团体就像一堆整齐划一的机器人中突然冒出的异类,东扭扭,西歪歪,还会旁若无人地说话。   当然,黄丁班的学子们还是很有礼貌的,并没有打扰到别人,而是很小声地讨论着今天都有什么吃食,还把各自准备的零食拿出来分享而已。   饶是如此,还是引起了某些人的不满。比如,对面的黄甲班。   黄甲班和黄丁班同属黄字组,原本都在薛斑的管辖之下,跟丁班处处被打压相反,甲班总是受到薛斑的偏爱。   黄甲班里的学子中不乏一些世家旁支或者庶子,原本没有入学资格,给薛斑塞了好处才能进来,因此薛斑对他们格外优待。   自从薛斑被降级,姜纾就安排了一位公正的典学管理黄字组,黄甲班的这批“关系户”的生活水平直线下降。他们不敢对新来的典学怎么样,就把账记在了黄丁班头上。   眼下,一位黄丁班的学子把家里寄来的肉干分给同窗们,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阿娘说了,不能总让楚兄和林兄破费,我等虽然没有太多钱回请大餐,自家烹制一些肉干果脯还是可以的。”   黄瑜笑道:“云台兄,我记得你家就是开肉铺的,这肉干想来绝对没有偷工减料。”   “那不能够,保准是最好最新鲜的。”名叫纪云台的同窗立即保证。   楚溪客尝了一口,不吝啬赞美:“好吃!伯母是不是用那种青绿色的小麻椒腌渍的?和北方的花椒明显不一样。”   纪云台连连点点:“是的、是的,我阿娘每次做肉干或者小酥肉都用这种,说是滋味更好,还能排湿健体。”   刚好,早课时尉迟磊就讲了巴蜀之地的风土和植被,其中就说到当地特产的茱萸和麻椒,吃了让人发汗除湿,刚好弥补了湿气重、多瘴气的劣势。   学子们便小声讨论起来。   突然,对面传来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区区一个肉干,也值得显摆成这样?土包子。”   纪云台腾地红了脸。   他是从偏远的小村子来的,长得黑黑瘦瘦,年纪又小,本就有些自卑敏感,此刻听到如此不加掩饰的嘲笑,当即臊得抬不起头。   黄丁班的学子们纷纷露出怒容,想为纪云台抱不平,却不知道如何反驳——就连他们自己都觉得,和这些生而富贵的世家子弟相比,他们确实是“土包子”。   楚溪客突然开口:“报告直讲,我想吃葡萄。”   尉迟磊猜到他又要发功了,因此配合地说:“葡萄为西域特产,十分珍贵,太学无力为每位学子供应。”   “哦,没有啊,”楚溪客不甚在意地晃晃脑袋,“算了,不吃了,反正都是酸的。”   众人一头雾水:“这是何意?”   林淼轻笑一声,柔和的嗓音响彻在偌大的膳堂:“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呗!”   堂中响起阵阵闷笑,就连一向严肃的五经博士都没压住眼角的笑纹。   这下,轮到对面的黄甲班面红耳赤了。   直到自家学子把该说的说了,也笑够了,尉迟磊才故作威严地轻咳一声,说:“肃静,膳堂之内,不可大声喧哗。”   楚溪客立即正襟危坐,乖乖巧巧地吃起饭来。   看着对面食不下咽的黄甲班,黄丁班的学子们觉得今日膳堂的饭格外香!   回去的路上,纪云台心情还是有些低落。   楚溪客和林淼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默契地确定了接下来的对话。   这边,楚溪客貌似不经意地问:“说起来,咱们班只有我和阿淼不住校吧,阿淼也是长安人么?”   林淼摇摇头,说:“我的家乡在幽州,一个人迹罕至的小村落,叫水云村。”   “水云村?!”黄瑜突然激动起来,“就是那个三十年前因为地动而现于人前的‘世外桃源’吗?”   就像《桃花源记》里写的,水云村的祖先是一百多年前因为战乱而逃难或归隐的人,百年来繁衍生息,逐渐衍生出一种特殊的体质,再加上时不时有人从悬崖掉落,为水云村注入新鲜血液,这片小小的村落竟然神奇地存活了上百年。   直到三十年前,一场地动,山崖陷落,河流改道,这才让这个特殊的族群现于人前。   黄瑜盯着林淼,兀自惊叹:“怪不得林兄长得如此……呃,惊为天人,额头还有花钿模样的胎记,若是水云村的人就说得过去了。”   “我也见过水云人,没有林兄这么好看!”立即有学子反驳。   “没错,即便在水云人中,林兄一定也是最好看的。”波斯同学肯定地说。   话题逐渐歪掉,楚溪客连忙拉回来:“什么水云村?我都没听过,看来一定很偏僻了。”   林淼配合地点点头:“恐怕比纪兄的村子还要偏僻一些。”   楚溪客惊叹一声,道:“阿淼从那么偏僻的地方出生,还能考入太学,真令人羡慕啊!”   林淼故作疑惑:“楚兄的父亲可是姜博士,论家世,满京城有几个能比得上姜氏,怎么竟羡慕起我来?”   “就是因为我阿爹太厉害了,从小就亲自教导我,还有我家小钟离隔三岔五就给我买端砚啊,诸葛笔之类的……”   楚溪客小小地秀了一下恩爱,继而真心实意地说:“我享受着这样的资源,尚且勉强成为太学的借读生,阿淼上很小的学堂,没有用过名贵的笔墨,却能凭着自己的本事超过那些行贿走后门的人一举考上太学,这样的本事,难道不值得羡慕吗?”   林淼抿唇一笑:“楚兄此话有理。”如果不强行秀恩爱的话,会更有说服力。   至此,纪云台方才听出楚溪客是在拐弯抹角地安慰他。他突然捂着脸,哽咽出声。   楚溪客吓了一跳,明明是要开导人的,怎么还把人给说哭了?   纪云台哭着说:“是我不好,不该受了旁人的刺激,忘了自己进入太学的初衷。”   他来长安的路费是乡亲们一文一文凑出来的,平日里被人拔棵葱都要骂出三条街的婶子大娘们,难得大方地掏钱出力,给他置办新衣,就是为了让他在贵人遍地的太学挺胸抬头地做人。   离开家乡的时候,阿爹阿娘就跟他说过,不指望他为官做宰,哪怕学成之后回去开个小学堂,也算是对家乡人的回报了。   其实,不光是他,黄丁班的学子们情况都差不多。自打来了太学,他们日日被薛斑打压,渐渐地也觉得自己家世不好,成绩不突出,前程一片暗淡,因此在被黄甲班嘲讽为“土包子”的时候,他们才无力反驳。   直到此刻,楚溪客告诉他们家世好没什么可吹嘘的,学问好才值得敬佩。   黄瑜拍拍纪云台的肩,一脸坚定:“楚兄说得没错,我们来太学不是跟人攀比家世的,而是来求学的。若比家世,永远有比我们更好的,学问学到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才是属于自己的、无可替代的路。”   楚溪客热烈鼓掌:“黄兄这么会说话,不做校长可惜了——哦,‘校长’就是国子祭酒。”   突然被夸,黄瑜惊喜之余又有些不好意思:“楚兄竟如此看好我么?”   楚溪客笑眯眯道:“有个笑话是这么讲的——学堂初建,众人分配职位,学问好的做先生,算数好的做账房,功夫好的做护院,最后剩下一人无甚特长,只有嘴皮子好使,那就做校长了。”   黄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好呀,楚兄原来是在调侃我一无是处,只会动嘴皮子!”   说着,就追着楚溪客打起来。   楚溪客边跑边讨饶:“黄兄误会了,我分明是在夸你啊,最起码你嘴皮子还好,我哪哪儿都不行,只能做借读生啊!”   学子们纷纷笑起来,沉重的心情一扫而空。   ***   楚溪客和林淼被邀请去了黄丁班的宿舍。   午饭后,太学会有一个时辰的午休时间,住宿的学子会在直讲的安排下回宿舍休息,那些排在前面的班级虽然没有宿舍,太学也给他们安排了休息间。   只有楚溪客和林淼是个例外。   他们是黄字组中唯二不住宿的“寒门学子”,因此既没有宿舍,又没有休息间。在太学读书小半月,俩人都是在桃花源的课室里午休的。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受到同窗的邀请。   并非黄瑜等人故意不请他们,而是担心这两位娇养长大的小公子会嫌弃他们的大通铺。   眼下,看着楚溪客脱鞋上炕钻被窝的娴熟模样,同窗们不由失笑。   他们可真是多虑了。   楚溪客和他们见过的那些“世家公子”不一样,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接触过真正的世家子。   比如姜纾、钟离东曦、林二郎,他们的礼仪与德行是刻在骨子里的,跟那些处处标榜出身、捧高踩低、清高又自卑的“假世家”是完全不同的。   今日的所见所闻,对黄丁班的学子们来说受益终身。   他们心底仿佛埋下了一粒种子,在学识与见闻的浇灌下终将窳唏长成参天大树,支撑起他们的脊梁,将来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因为出身而感到丝毫羞愧。   而撒下这粒种子的楚溪客,此时钻在带有阳光气息的被窝里,看看左边的黄瑜,再看看右边的林淼,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   这就是传说中的大学生活吧?   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住宿舍,听着舍友的小呼噜,闻着似有若无的脚臭味,就是校园生活最真实的模样。   他在现代时没有机会体验到的,现在弥补上了。不对,还有一项——   楚溪客卷着被窝,拱到林淼身边:“阿淼兄,下次我不去膳堂吃饭了,你帮我带一份吧?”   林淼笑了一下:“说到带饭,崽崽兄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楚溪客被这声“崽崽兄”给逗笑了,像只小虾米一般弓着身子,用头撞林淼的肩。   林淼微笑道:“虽然我不排斥你的亲近,但还是要善意地提醒一句——钟离公子还有十秒钟到达战场。”   楚溪客猛地想起来,自家东曦兄听说他没有宿舍,说好了中午过来陪他习字的! 第109章   楚溪客猛地坐起身,和窗外的钟离东曦四目相对。   电光石火间,他的脑海中已经上演了一场霸道总裁小娇妻的戏码——   东曦兄会吃醋吧?吃醋的东曦兄会不会一脚踢开房门, 把他堵在墙角,掐着他的腰, 用低沉的声音控诉:“鹿崽怎么可以和别人睡在一起?”   或者……大步走进屋内, 冷着脸把他拎起来,夹在胳膊底下,一路从太学抱到牛车上,任他挣扎求饶都不肯放开, 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当着全校人的面宣告主权。   实际上,都没有。   钟离东曦就那么怔怔地看着他, 目光中隐含着复杂的情绪,从“难以置信”到“脆弱无助”, 最后化为“故作坚强”。   楚溪客甚至觉得,下一刻他可能就要哭了。   只是, 钟离东曦没哭,反而勉强撑起一丝笑意, 说:“今晨下牛车时,鹿崽说‘中午见’, 我就以为和往常一样是午休时相见, 于是带了鹿崽爱吃的茶点,在桃花源等着鹿崽从膳堂归来……”   后面的话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楚溪客已经从他“低落又虚弱”的语气中猜到了,定然是等了又等, 一直等不到, 这才一路打听着找到了黄丁班的宿舍, 然后,看到了他和林淼打闹的一幕。   钟离东曦还在幽幽地说着:“看到鹿崽安然无恙我也就放心了,茶点放在这里,有鹿崽爱吃的牛乳糖、千层酥,还有蜂蜜水,我叫他们多做了些,与同窗分食也是够的。   “鹿崽不是说学子服洗破了吗?我给你带了一身新的,下午是五经博士的课吧?记得鹿崽说过,这位博士最是严厉,免得他看到你衣衫不整再罚写大字。   “对了,还有这条蚕丝被,原想着给鹿崽午休时用的。如今天气渐暖,再盖毛毯容易捂汗,换成蚕丝最是凉爽挡风。”   钟离东曦一边说一边把吃食、薄被、衣物,乃至午休时用的抱枕、脚垫、遮阳帽一一放在窗台上。   除了最初怔怔地看了楚溪客一会儿之外,后面再说话时他一直都是垂着眼的,仿佛不愿意、也不敢再向大通铺上看,生怕再看到楚溪客卷着被窝和旁的男人亲密打闹。   楚溪客的心都疼了,一瞬间,浓浓的自责感铺天盖地地将他淹没。   他想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等他、为什么会睡在同窗的铺位上。可是,不等他这样做,钟离东曦就转身离开了。   那黯然又决绝的模样,让楚溪客恍惚间以为,他不单单是离开了太学,而是要从他生命中离开了!   “麻烦黄兄帮我请个假,我办完事马上回来。”楚溪客一边穿鞋一边拜托黄瑜。   黄瑜提醒:“下午是五经课,万一迟到后果很严重。”   “那就帮我转告五经博士,就说我去……”   “去追求幸福了。”林淼笑着帮他补上后半句。   楚溪客已经跑没影了。   牛车上。   楚溪客喘着粗气、大汗淋漓。但他不仅不觉得累,心里还有一丢丢小感动——   自家小钟离肯让他让牛车,还给他倒蜂蜜水,擦额头的汗,一句责备都没有,简直是太贤惠了!   楚溪客反倒更自责了,连忙整理了一下思路,从在膳堂发生的小冲突说起,到他为何会去睡大通铺,都努力解释了一遍。   钟离东曦听完,“满眼悲伤”地说:“鹿崽不必解释,也不用在意我的感受,你之前就说过,如果遇到比我更好看的就会移情别恋,我有心理准备的,即使再不舍也不会纠缠。”   楚溪客:“……”   那时候年少无知没有心!   他慌忙解释:“东曦兄说的可是阿淼……”   “鹿崽果然觉得他比我好看。”钟离东曦自嘲一笑。   楚溪客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遭遇这种送命题!   这一瞬间,楚溪客的脑力值飙升到最高,长长地舒了口气,说:“同窗们都说阿淼美若天仙,我原本没觉得,但是听得多了就有点警惕起来,生怕东曦兄多看他一眼。如今看来,东曦兄根本没注意到他对不对,不然怎么会觉得他比你还好看?”   钟离东曦紧抿的唇角有一丝松动。   楚溪客受到鼓励,抑扬顿挫地说:“在我看来,东曦兄既俊朗又不失英武之气,见到你的第一眼我甚至怀疑你是不是戴了人.皮.面具,不然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合我心意的人!”   钟离东曦……险些装不下去。   不愧是他家小鹿崽,光凭这张嘴就能把人哄住。这下,他更不放心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了——若不好好上一课,桃花源真就要桃花朵朵开了!   于是,钟离东曦维持住脆弱的模样,故作大度地说:“鹿崽,我不想瞒你,尽管嘴上说‘绝不纠缠’,但我还是不舍得和你就此了断。倘若你当真心里有了旁人,也请给我留一个位置,成吗?”   楚溪客已经震惊地说不出话了,没猜错的话,东曦兄这是在表达想要和旁人“共事一夫”的意思?   他没有丝毫窃喜,反而有点儿生气:“东曦兄,你是不是觉得娥皇女英共事一夫很伟大?在我看来,只是不够在乎而已。我若喜欢一个人,定然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不会脚踏两只船,也不允许对方心猿意马,否则还不如一拍两散,各自欢喜!”   楚溪客背过身,兀自生闷气去了。   钟离东曦却没像往常那样主动哄他,眼瞅着牛车都停在翠竹大宅门口了,旁边的人还没动静。   楚溪客憋不住了,悄悄扭过头偷瞄钟离东曦,没想到,却看到他眼圈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妈耶!   这是什么外刚内柔的绝世小娇夫!   楚溪客的宠溺之心冉冉升起,也顾不上生气了,反过来哄他:“我刚刚是不是太大声了?抱歉抱歉,我就是有点激动,觉得东曦兄低估了我们的感情,也低估了我……”   钟离东曦眸光一闪,确认道:“鹿崽当真只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楚溪客竖起三个手指:“对天发誓。”   钟离东曦抓住他的手,说:“不必如此,我信你。”   楚溪客还没来得及感动,就听钟离东曦话音一转:“鹿崽可还记得,入太学前你与我的‘约法三章’?”   楚溪客:“……”   这是信呢,还是不信?   他故意抿着嘴,不吭声。   钟离东曦的眼睛又垂下来,低声道:“是我不知足了。”   楚溪客……服了。   他老老实实背完约法三章,还要反过来关心钟离东曦:“东曦兄一直在等我,还没吃午饭吧?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钟离东曦抓住他的手,仿佛舍不得他离开:“让灶上去做吧,鹿崽陪我待一会儿,可好?”   楚溪客当然是愧疚又心疼地点头了。   两个人在西渚轩等了一会儿,灶上就把饭菜送进来了。   楚溪客一眼看去,半晌没说出话——黄瓜、苦瓜、丝瓜、小葱、青豆、芹菜……草原都没这么绿的!   他莫名有些紧张,抓起杯盏喝了一口,呃,不是惯常备着的蜂蜜水,而是绿茶。   楚溪客一口都没好意思吃,灰溜溜地跑回东暖阁自闭去了。   他默默地回想这件事,越想越觉得在这段感情中,自己做得不够好。   洞房花烛夜离家出走,明知道东曦兄真心喜欢他还说出“只是看上你的脸”这样的渣男言论,包括这次,东曦兄如此没有安全感,还不是因为自己没给他?   楚溪客猛地坐起来,跑到书桌前,拿出一张撒着金粉的名贵宣纸,认认真真地写下几行字,并反反复复检查过几遍,确认没有多笔少划之后,这才小心翼翼地把纸卷起来,用红色的丝带绑好。   出门之前,他特意洗了脸,梳了头,换上了成亲那日穿的婚服,还在水池边照了照。   衣摆处,灼灼桃花依旧娇艳。   正如他们他们成亲时那样。   楚溪客没有再翻窗户,而是骑上小枣子,从蔷薇小院出去,绕过半个街区,来到翠竹大宅正门。   钟离东曦推开门,看到的就是穿着婚服的小郎君。   楚溪客双手托着纸卷,递到他面前:“东曦兄,上次是我不好,今日重来一次。”   机(腹)敏(黑)睿(绿)智(茶)如钟离东曦,此刻也有些反应不过来,他只是下意识地接过纸卷,缓缓打开,竟发现那是一纸婚书——   值此桃李芳菲之时,结此一堂缔约。   余生执子之手,共赴白首之盟。   劳燕彼此不弃,恩爱两不相疑。   他日漫漫长路,与尔荣辱共担。   谨以此约,载明鸳谱。   此证。   是楚溪客亲笔写的,一笔一画都透着真心。   钟离东曦神色复杂。   他怎么都没想到,这颗期盼已久的“真心”竟是在今日这种情形下,被他算计来的。   楚溪客以为他还在生气,揪住他的衣袖,软声哄道:“东曦兄,我们今日就补上洞房,可好?”   钟离东曦的良心在左右摇摆,黑色的那头让他顺水推舟,生米煮成熟饭,红色的这边告诉他不可以,不能辜负了鹿崽的真心。   最终,他还是抱住楚溪客,克制地说:“说好的等上一年,如今还有半年,我愿意等。”   楚溪客暗暗松了口气。   其实他也觉得这不是一个好时机,他可不想以后每每提起他们的“第一次”,就会连带着说到那桌绿油油的菜……   “总之,我以后在太学会非常注意,不再伤东曦兄的心。”楚溪客如此保证。   钟离东曦出于愧疚之心,也退了一步,不会再阻止楚溪客去宿舍体验“大学”生活,但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鹿崽和其他男人睡大通铺。   这是他最后的坚持。   因此,钟离东曦仿照着楚记员工宿舍那种上下铺样式的架子床打制了五套,以捐赠的名义送去了太学。   床铺送去的那日,太学很是热闹了一番,就连国子学的生员都过来瞧稀罕,饶是这些见多识广的世家子弟都没见过这种可以睡两个人的上下铺。   尤其是,钟离东曦肯下本钱,在普通架子床的基础上增加了组合式的衣橱、书柜和小书桌,一张床几乎就是一个小房间了!   之前那张大通铺被钟离东曦派去的人暴力拆除了,满炕的被褥,除了楚溪客之前盖过的那床被钟离东曦偷偷收藏起来,其余都送到仙草园,给羊群垫窝去了。   黄丁班的学子们一点儿意见都没有,因为钟离东曦给他们换上了舒适的蚕丝被,冬夏各有一套!   一时间,原本住宿条件最差的黄丁班反倒成了人人羡慕的对象。   第二天,楚溪客大摇大摆地去了太学,准备迎接同窗们的赞美。   只是,刚刚拐过月亮门,就听到几个学子凑成一堆说闲话——   “说什么‘乐人薄情’,我看不尽然,那位钟离公子才貌双全还有五公主做靠山,却上赶着讨好楚溪客,图什么?还不是图他一颗真心!”   “如此佳人,偏偏遇人不淑,明明已经定了亲,楚溪客却迟迟拖着不肯成礼,如今还和同窗牵扯不清,唉!”   “……”   后面的话,就围绕骂楚溪客渣、同情钟离东曦深情错付,顺带着猜测楚溪客的“新欢”到底是黄丁班的哪个人展开了。   楚溪客跳出去,大声喊道:“不要胡说!我和我家钟离公子已经说好了,半年之后就入洞房!”   树上的乌鸦都被他的大嗓门惊得飞走了。   一同惊呆的还有刚刚跨过月亮门的姜纾和国子祭酒。   国子祭酒脸都黑了:“果然还是应该除名!” 第110章   楚溪客被国子祭酒拎到国子监罚站、不, 写大字去了。   国子祭酒为了科考之事,这段时间都没空管楚溪客,今日好不容易抽出空闲想要关心关心这个让人不省心的小徒孙, 结果就瞧见了那样“感天动地”的一幕。   这下,就连姜纾都保不住楚溪客了。   楚溪客依旧沉浸在大型社死现场, 因此让干什么干什么, 半点儿不敢作妖。   原本,国子祭酒为了给他个下马威还有心挑刺来着,结果看到他的字血压都上来了——   这还用得着特意挑刺吗?   随便瞅上一下眼睛就瞎了!   “继续写!今天写不好不许吃饭!”国子祭酒的吼声隔壁屋子都听到了。   严子君一脸怀念:“好多年没见过老师这么中气十足了。”   季清臣笑道:“谁能想到,如今阿纾不再气老师, 换成阿纾家的小崽子了。”   姜纾刚好路过,丢了一摞信函在桌上, 曼声道:“有时间追忆往昔,不如解决一下眼前的麻烦。”   两位好友相视一笑, 各自忙碌起来。   内室。   楚溪客一边写字一边挨骂,一边挨骂一边重写。他险些以为对面坐的不是国子祭酒, 而是蓄满能量的喷火龙。   一紧张,一个笔画写坏了。对面的“喷火龙”正要发作, 楚溪客嗖地一下把草纸翻过来,在背面继续写。   国子祭酒张了张嘴, 最后化作一声轻哼:“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楚溪客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被夸了?因为他懂得勤俭节约?   接下来他就长了个心眼,暗搓搓试探国子祭酒的底线,最后总结出一套讨好对方的行为准则——   写不好没关系,但不能找借口;笨一些没关系, 但不能耍小聪明;勤勉虚心、踏实勤奋尤其被提倡。   楚溪客心里有了数, 接下来就要秀一下他的社牛属性了。   该吃午饭了, 国子祭酒看他写得满头大汗,难免心软,示意姜纾带他去吃饭。   楚溪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说:“师公让我写好这十张,可是我觉得以我的基础只写十张还不够,我想写完二十张再去吃。”   姜纾抿着笑,说:“等你写完二十张,黄花菜都凉了。”   “先贤还曾悬梁刺股呢,我只是一顿饭不吃而已,也是应该的。”楚溪客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姜纾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思。   偏偏国子祭酒这位老人家很是吃这套,对着楚溪客的时候依旧板着脸,去了外间却当着三个学生的面夸:“这孩子秉性不差,好好教导一番,将来大有作为。”   楚溪客支棱着耳朵听见了,顿时更卖力地写起来。   虽然使了点小手段哄老人家,实际楚溪客并没有懈怠,是真的用心在练,但凡被指出过一次的错误,他就不会再犯第二次。   而且,他很珍惜被国子祭酒亲自指点的机会,用心地把国子祭酒说的每一处要点都记录下来,想着回去和同窗们分享。   大半日下来,指腹都写得红肿了,他却浑不在意,涨得厉害了就在凉水里泡一泡,稍稍过上一小会儿就继续写。   这些,都被国子祭酒看在眼里。   老人家绷了半日的脸终于缓和下来,说:“今日就到这里,回你的课室吧!”   楚溪客忙道:“师公,还差三张……”   国子祭酒道:“欲速则不达,剩下的三张晚课时再补。”   楚溪客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国子监,出了回廊顿时一蹦三尺高,生龙活虎地跟同窗们汇合去了。   手上拿着药膏,悄悄追出来的严子君:“……”   嗯,这很小鹿崽。   后面几天,楚溪客过着十分规律的生活。   早早起来,读一刻钟书,吃完饭要比旁的学子早半个时辰赶到太学,因为要被国子祭酒盯着写字。   家里人心疼楚溪客,楚溪客自己心里却十分清楚,能够得到国子祭酒的指点,不知道有多少人求之不得。   他心怀感激,因此更加努力。   又不止努力,还会用上一些小巧思。   比如今日,他练字刚好一旬,国子祭酒昨天就说好了今日要检验一下他的练习成果。   于是,楚溪客就把前面几天写的大字找出来,每一天挑出两张最好的,按照日期装订起来,拿给国子祭酒看。   国子祭酒起初还没明白他的用意,随着一页页翻开来看,目光不由变得幽深。   他看到了楚溪客的进步。   如果楚溪客一上来就把今日的大字拿给他看,他八成又要被那些辣眼睛的狗爬字气得血压飙升。然而此刻,一页页看下去,虽然都是狗爬字,却从最初“超级狗爬”变成了后面的“一般狗爬”,可谓是进步明显。   国子祭酒一时间没有表态,似乎在犹豫是继续打压教育,还是可以鼓励一下。   没等他做出决定,“护崽团”就上线了。   严子君闭眼夸:“短短十日,崽崽的字就这么好了!”   “嗯,确实大有进益,手没白疼。”季清臣同样不遗余力。   “虽然瑕疵不小,好歹比之前好上一些了,还是老师有办法。”姜纾还算实事求是,顺带着恭维了一下国子祭酒。   国子祭酒捋了捋胡须,终究没忍住,哼道:“倒也争气,知道勤能补拙。”   楚溪客当即摇头晃脑,开心起来。   因为他今天表现很好,国子祭酒便只给他留了三张大字,让他练完就去吃饭。   于是,楚溪客在里间练字,姜纾等人在外面谈正事。   大佬们的谈话内容围绕此次科考展开。   正常情况下,春闱应当在二月中旬举办,然则今年情况特殊,礼部和太学出了这么大的事,原定的主考官和监考官都不能用了,需要重新换一拨人。再加上考场布置、阅卷方式等问题一直商讨不下,考试时间足足推迟了一个多月。   “如今各地举子齐聚长安,每日流言不断,再拖下去难免人心惶惶。”   “考生们送上来的信函诸位也看了,这些问题解决不了,我等没办法向梁尚书交代。”   “……”   不是楚溪客有意偷听,主要是诸位大佬讨论起来根本没控制音量,刚好被他听到了。   楚溪客越听越震惊——   什么?每次考试都有学子死在考舍中,人都凉了才被考官发现?!   至于死法更是千奇百怪,有压力大羽ク读家悬梁自尽的,有着凉生病的,有食物中毒的,居然还有被毒蛇或毒虫咬死的!   即便能囫囵个地从考场出来,也不保证就能继续活下去。放榜之后,那些名落孙山的考生,那些没有银钱返回家乡的穷举子,不知多少人会跳河投井,一死了之。   ……   楚溪客之前也听黄瑜等人念叨过,说是科举考试题量很大,单是四书五经一科就要考上足足三天三夜,考生们被关在一个狭小的考舍中,食物马桶都由自己准备,吃喝拉撒全在里面,为了防止考生夹带,还不能穿太厚的衣服。因此,有很多考生坚持不到写完就被抬了出来。   当时,楚溪客还能客观地说上一句:“环境简陋,又面临如此大的精神压力,确实容易扛不住。”   然而此刻,听到那一串串触目惊心的数字,听着诸位博士沉痛的语调,他才深切地感受到古代科举考试的残酷。   姜纾等人讨论的重点就是怎样改善考舍环境,如何保障考生的身心健康,以及放榜之后那些落第考生的去留问题。   大佬们并非没有法子,只是所有办法都涉及到两样东西,一是钱,二是人手。   实际上,每年科考户部拨的银钱都不少,然而层层盘剥下来,真正用到考生身上的就不多了。   人手的话更是棘手,文官这边没有那么多人,禁军与十六卫人数倒是多,但是毕竟是科考大事,文官集团内斗再厉害,也不想让武官掺和进来。   因此,说来说去,最后依旧是一筹莫展。   楚溪客坐不住了,借着交大字的机会走到姜纾身边,悄悄扯扯他的衣袖。   不成想,姜纾还没说话,国子祭酒就突然开口:“你是不是有什么鬼主意?若有,就大大方方说出来,几岁了,还学小孩子做派!”   楚溪客讪讪一笑:“那个,我就真说了……”   国子祭酒一拍桌子:“说!”   一时间,诸位大佬的目光齐刷刷汇聚到楚溪客脸上。   楚溪客还有点小紧张,又忍不住去拽姜纾的衣角了。   大佬们忍俊不禁,说到底,还是个孩子。   接下来楚溪客的一番话让他们对“孩子”两个字有了新的认识。   “钱的问题,可以用‘招标’来解决。”   楚溪客之前就主持修建过廊桥,前不久又盖了桃花源,因此对长安的木料、砖瓦、人工费等有了大致的了解,按照户部拨的那些银钱,别说改善考场环境,就算重新盖个考场都够了。   “先生们可去过廊桥美食街?美食街的摊位并非固定,而是可拆卸的,白天拼在一起就是美食街,到了宵禁之时各家把自己的小吃车拉走,廊桥就会变成一条宽敞的通道……”   紧接着,他又想到了建筑工地的临时集装房。   如果按照美食街的组装形式,找一处空地,建一片临时集装房,数千名考生就不必挤在礼部贡院那个小地方了。   等到考试结束,临时集装房可以随时拆除,拆下来的木料也不会浪费,可以当做二手建材转卖出去,也能存在库房里下一次继续用。   “至于‘招标’,说白了就是户部把钱拿出来,不直接交给工部或敕造局,而是从民间招揽手艺人,质量好、价钱低者得之。”   这样一来,不仅不会花太多钱,还能省下一大笔给考生改善伙食。   “为了最大限度地保障考生安全,考试期间的一日三餐可由礼部准备,照例采取民间招标的形式,不拘于一家食肆,可以多选几家。”   楚溪客说到这里,玩笑般举起手:“楚记第一个报名,保证让考生们吃好喝好!”   大佬们纷纷笑起来。   有人不断点头,称赞他的巧思,也有人摇摇头,中肯地提出意见:“考生人数众多,就算每人每餐花费不多,汇总下来也是个不小的数目。更何况还有你说的被褥、恭桶等开销,虽零散,却架不住量大。”   “可以让考生们交一部分‘考务费’,考试期间的开销就从里面扣。”   在现代,高考、考研、考公务员、考教资不都是要交费的吗?楚溪客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这个主意。   大佬们瞬间打开新思路,纷纷新奇地感叹。   不过,还是有人提出异议:“大多考生远道而来,银钱并不宽裕。更何况今年情况特殊,众位外地学子已然在长安多待了一个月,开销也多于往年,若再交‘考务费’恐怕负担不起。”   虽然是反对意见,但楚溪客却很高兴,因为说话的这位博士是真心实意地在为那些家境不好的考生着想。   于是,他便笑了笑,耐心地说:“其实算下来没有多少,比如楚记的一碗丸子汤,原本卖十文,批量供应的话可以减到五文,还能赠送一枚卤鸡蛋,中午饭三菜一汤,二十文足够了,早饭和晚饭还要少一些,一日就按五十文算。每科考三日,总共考九日,算下来不过四百五十文。再加上恭桶、棉被等,统共不过一贯钱。”   博士们一听,这才放下心来。   一贯钱,对于考生们来说确实不多,毕竟,一个月的笔墨纸张算下来也要远远超过这个数了。   楚溪客又道:“倘若真的有人出不起,可以赊账,这份钱楚记可以暂时垫上,等到考上之后再还不迟。”   有人问:“若是考不上呢?”   楚溪客玩笑般说:“那就留在楚记打工呗,楚记学堂正缺先生呢,管吃管住,刚好也不用发愁回家没路费了!”   众人一听,纷纷笑了。   一位头发花白的五经博士突然站起身,冲着楚溪客执了执手:“不管此事能不能成,老夫都代今科举子们多谢楚掌柜了。”   他说的是“楚掌柜”,就是把楚溪客当成楚记的东家在看。   楚溪客连忙闪身避开,揖身还礼:“博士折煞学生了,学生不光是楚记的东家,还是太学的学子,也是大昭的子民,为学子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是理所当然的,值不得一个‘谢’字。”   大佬们纷纷露出复杂的神色,有赞赏,也有感慨。   读圣贤书这么多年,他们还是头一回意识到一直被贬低为“重利轻义”的商贾对读书人的益处。   姜纾眼中满是骄傲,聪明崽,他家的! 第111章   接下来就是令大佬们更为耳目一新的“志愿者计划”了。   历年科举, 比缺钱更棘手的问题是缺人手。尤其是,倘若当真依着楚溪客刚刚提出的“招标计划”执行,那就需要更多人手参与进来。这种时候, 无论禁军还是十六卫,免不了都想分一杯羹。   有了楚溪客的“志愿者计划”就不一样了。   “志愿者可以从太学中调配, 也可从各大书院选拔, 甚至洛阳、雍州等地的学子,只要不怕舟车劳顿,大可以报名参加。   “收取考务费就交给算学的师兄们,管理治安让武举那帮学子来, 至于分发被褥、提供一日三餐,甚至考场巡逻这种事, 大可以交给太学生。”   这样安排有两个好处,一来, 学子们对考生更有同理心,会真心实意地帮助他们;二来, 也能让这些太学生们提前见识一下科考流程,将来自己下场考试的时候不至于太过慌乱。   楚溪客甚至把“避嫌”这样的细节都考虑进去了:“倘若是太学生做志愿者, 就不要安排在有太学举子的考场中了,免得有人作弊或者被冤枉作弊, 还有同乡和同门也要避讳……”   楚溪客越说越起劲, 没有注意到博士们已经停止了私下讨论,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难免有些心慌:“我说错什么了吗?”   一位太学博士笑笑,说:“我等就是在好奇, 你小小年纪怎么懂得这么多?”   楚溪客心虚地挠挠脸, 怂唧唧地往姜纾背后挪:“都是我阿爹教得好。”   严子君再次感叹:“嫉妒哦!”   姜纾笑道:“不必嫉妒, 你跟清臣也去要一个。”   严子君腾地红了脸:“说、说什么呢,我要是我的,他要是他的,我干嘛要跟他一起要?”   季清臣搭上他的肩,语气有些危险:“再说一遍?”   严子君张了张嘴,终究没胆子说出口。   其余博士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就是不去看那俩没羞没臊的。   一番插科打诨,这才没让众人再把注意力放在楚溪客身上。   国子祭酒直白地下了逐客令:“还有别的话要说么,没有就读书去吧!”   楚溪客连忙点点头,跑走了。刚刚跑到门口,又退了回来,说:“其实,还有一句,就一句……”   国子祭酒:“说。”   楚溪客笑嘻嘻道:“除了人类志愿者,其实还可以招募一批猫咪志愿者,有它们坐镇,老鼠和毒蛇肯定会绕着考舍走,就算有不长眼的混进去,也会被可爱的小猫咪们当场抓获。”   最重要的是,绝大多数小猫咪都很安静,即使在考场中走来走去也不会发出声音,不用担心影响举子们考试。   国子祭酒哼了声:“分明是你自己想把家里那三只猫送过来陪你玩!”   楚溪客嘿嘿一笑:“怎么会呢,明明是小猫咪也想为科考做贡献!”   博士们纷纷笑起来,果然还是个孩子。   ***   多亏了时间紧迫,上面没有拉锯太久,很快就敲定了最终方案。   “招标计划”通过了一半,活交给民间匠人,但需要工部和敕造局监督。   “志愿者计划”也通过了一半,因为今上插手了。今上已然察觉到此次科举被前朝旧党所把持,因此借着志愿者计划,强行把禁军和金吾卫安插进来。   同窗们义愤填膺。   “敕造局监督也就罢了,为何匠人招标也要他们拍板?这样一来,那些有手艺却没门路的工匠岂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自然没有机会,有机会的只是那些掏钱攀关系走后门的!”   “这也就罢了,陛下居然让武将参与科考事宜,也算是开了先河!我看,往后这朝堂上不光有门阀与清流之争,还要加上文武两派!”   “……”   相比之下,楚溪客则淡定许多。   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大人了,早已看清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他相信,能有这样的局面已经是姜纾等人抗争的结果了。   于是,他劝道:“换个角度想想,能有这样的转变,已经比先前好太多了,不是吗?”   黄瑜成熟地点点头,附和道:“对,就像尉迟直讲先前说的,万事万物都有一个发展的过程,总不能一蹴而就,今年有了民间匠人加入,至少能保证户部的拨银用在考生身上,总比被那些蛀虫层层盘剥得一干二净好太多。”   纪云台紧跟着说:“其实我也觉得,虽然禁军和金吾卫属于武官行列,但是只要是为了科考效力,其实无所谓文武。”   楚溪客顺着他的话头,说:“据说志愿者名额有限,想报名的话要趁早……”   一句话没说完,黄甲班的同窗们已经跑没影了,生怕去晚了报不上。   其余班级情况差不多,有了各班直讲做动员,学子们都把做志愿者当成了一件大有好处的事,因此争着抢着去报名。   一时间,国子监报名处人满为患。   另一个被挤得水泄不通的地方是算学门口。   在姜纾的举荐下,户部尚书同意了让律学的学子们协助收取“考务费”,因此设置了两个缴费点,一个是户部,一个是算学大门前。   于是,有趣的一幕发生了——   凡是官宦子弟都去了户部缴费,哪怕隔壁就是算学,他们还是选择绕远;与此同时,外地的举子则纷纷涌入算学,哪怕队伍已经排到了大街上,他们还是固执地没有换地方。   究其原因,不过是“信任”二字。   官宦子弟更相信户部,同时也多多少少存在着拉关系的意思,说是每人交一贯钱,据说捧着金条去的都有。好在户部尚书清廉,把金条丢在了那些打歪主意的考生脑门上。   至于那些寒门学子,则更愿意相信同为寒门的算学学生,所以宁愿排队也想在这里缴费。   姜纾毫不吝啬地夸奖道:“你这个主意很好,志愿者计划也好。有了学子们在考场帮忙,不仅能避免意外发生,还能让考生们安心许多。”   楚溪客毫不谦虚:“阿爹继续夸,不要停。”   姜纾敲敲他脑门,当真夸起来:“借钱计划也很好,听说,已经有百余名考生写下了字据?”   说到这个,楚溪客脸皱起来:“真正借钱的不多,都是想留下来做先生的,可是,楚记哪里有那么多小孩给他们教?”   姜纾笑笑,说:“暂且答应下来,之后的事我来安排。”   楚溪客咧开嘴:“我也是这么想的!”明明可以拼爹,为什么还要自己死脑细胞?   话音刚落,就有同窗过来求助。   楚溪客立即支棱起来,去主持大局了。   季清臣踱步而来,看着楚溪客的背影感慨:“这个小崽崽,分明是怀抱利器而不自知。”   姜纾笑笑,唇角藏着骄傲。   严子君强行插到两人中间,清了清嗓子,说:“贺兰走之前对我威逼利诱,让我看着你们,不能让你们之间的距离小于三尺。”   姜纾微微一笑,语带调侃:“下次我会告诉他,不必对子君‘威逼利诱’,子君自会看着清臣兄,不让任何人靠近他的三尺之内。”   严子君顿时结巴起来:“忘、忘书说什么呢,我、我只是被贺兰威胁而已,绝对没有私心。”   “真的?”   “比真金还真。”   姜纾一笑,转而对季清臣道:“清臣兄明日要去梁尚书府上商议考场安排吧?听说梁小娘子今日去银楼买了三支珠钗……”   话没说完,季清臣就被炸毛的严子君拉走,立规矩去了。   姜纾含笑望向西北的方向,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说回楚溪客这边。   最初只是黄丁班的人找他,他尽可能地给出让大家都满意的解决方案,后来黄丙班的人也来找他了,之后是黄乙班、黄甲班,以至玄字班、地字班、天字班……   到最后,甚至会有国子学那边的人过来和楚溪客商议。   起初是因为楚溪客和国子祭酒的关系,后来见识到楚溪客的办事能力后,这些世家子弟们便渐渐放下姿态,心甘情愿以他为首。   不知不觉中,楚溪客就成了太学志愿者团队的领袖。   楚溪客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他从始至终都没觉得这是一项权力,只是当成了义务。   所以,他没有心安理得地享受任何特权,反而事事冲在前面。   说起来,多亏了这一年的折腾,上到户部尚书,下到民间匠人,包括太学主管、国子监的两位司业,以及算学那边的领头人云竹,楚溪客都能搭上线,旁人不服都不行。   所谓“能者多劳”,连日来,楚溪客别说跟他家钟离公子卿卿我我了,忙到后来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累了就在宿舍打个盹儿,睡不了多久又会有人来找。   钟离东曦倒是每日都来,但并不会给他添乱,只是监督他吃好一日三餐,在他忙碌的时候便默默离开,完美地扮演者“贤内助”的角色。   同窗们都被钟离东曦的深情感动了。   甚至有人催促楚溪客:“我看不用半年了,不如科考结束,楚兄就找个时间洞房吧!”   此话一出,顿时引来一片笑声。   “半年后就洞房”这个典故八成要随着太学的校史一起传承下去了。   楚溪客的脸都丢光了!   ***   终于,到了科考当日。   数百名志愿者齐聚在临时搭建的贡院门口,齐刷刷看着最前方的楚溪客。   楚溪客则巴巴地看着金吾卫队伍里的钟离东曦,一脸傻笑。   他家小钟离为什么会出现在金吾卫的队伍里呢?当然是想陪他一起做志愿者啦!   这段感情中,楚溪客就是有自信的底气,因为钟离东曦给他了。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钟离东曦一身戎装的模样,明明和平时完全不同,可他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金吾卫的选拔标准非常严格,身高不能低于八尺三寸,腿长不能短于三尺两寸,五官还要俊美,眉毛有断口啊,脸上有胎记啊,都不行。   可以想象,齐刷刷一群八尺高的帅小伙站成一排会是怎样的效果。   但是!他家小钟离依旧是最高、最帅的那一个!   楚溪客嘴角都要咧到后脑勺了。   林淼杵了杵他。   楚溪客转过头,依旧维持着傻笑的模样。   林淼好笑地说:“志愿者们都看着你呢,好歹收敛些。”   楚溪客一回身,对上道道含笑的视线,这才稍稍把上扬的嘴角往回收了收。   有人起哄:“楚兄,给咱们讲两句吧!”   楚溪客连忙摆摆手:“注意事项诸位都知道了,也提前演练过,不用再说。”   “不是注意事项,就想听你给咱们鼓鼓劲儿。”   “是啊,楚兄来两句吧!”   “来两句吧!”   学子们一边起哄一边把楚溪客推到了大石墩上。   这下,不光太学来的志愿者,就连金吾卫那边的长腿美男们都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楚溪客没由来地紧张起来。   就在这时,金吾卫那边响起一声轻咳。明明是很轻微的声音,楚溪客却注意到了。   是钟离东曦。   他下意识一扭头,就对上了钟离东曦鼓励的目光。楚溪客顿时想到要说什么了。   昨天夜里,钟离东曦和他深谈过一次。   就在所有人都捧着他,把他当成志愿者计划的发起人,夸赞他的巧思时,只有钟离东曦清醒地提醒他,光环背后有阴影。   此刻,楚溪客想把钟离东曦对他说的话转述给这些满怀期待的学子们。   “诸位可知,今日我等为何站在这里?”   “为了做志愿者!”黄瑜带头喊道。   “那么,做志愿者又是为了什么?”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把学子们问住了。   有人懵懂——   因为直讲让他们报名。   因为同窗都报了。   有人功利——   因为父兄说,这是一个露脸的好机会。   也有师长说,提前感受一下考场的环境,有利于来年自己下场。   可是,他们都没想过,这件事本身意味着什么。   “为了奉献。”楚溪客说。   “志愿者服务不是用来交换利益的,相反,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如果是为了得到什么好处,还不如利用这些时间和精力去做点别的,一定收益更多。”   这就是那日钟离东曦对他说的话。   当学子们的热情褪去,清醒地看到这件事不仅得不到实质的好处,可能还会遭受无端的指责和误会,会不会怪到他这个发起人头上?   “现在,咱们把丑话说在前面,才不至于等真正忙碌起来,热情被疲惫取代,继而生出后悔与怨怼之心。”   楚溪客看着一张张年轻的脸,缓缓说道:“若有人想要退出,现在就可以说了。”   学子们反应不一,有的略显迷茫,也有的更为坚定。但没有人站出来说要退出。   楚溪客话音一转:“除了奉献,还有传承。”   “今日,我们为学长们服务,来日,当我们进入考场时也会有更多后辈继任志愿者,这样一代又一代前赴后继,不计得失,传承的便是国朝学子的风骨、气度与悲悯之心。”   学子们的目光从迷茫渐渐转为坚毅。   楚溪客扬声问:“诸位,有想要退出的吗?”   “没有。”   底下陆续响起学子们的应答。   楚溪客声音更大:“有没有?!”   “没有!”   这一次,语调铿锵,震耳欲聋。   钟离东曦看着闪闪发光的小鹿崽,禁不住扬起嘴角。   林淼也笑了,目光放在楚溪客那张朝气蓬勃的脸上,轻声呢喃——   “这一次,我还是选择站在你身后,哪怕再一次粉身碎骨,我亦无悔……”   “我的陛下。” 第112章   临时考场建在了皇城东侧的永兴坊,坊内西南角便是左金吾卫驻地,十字街西北有一荷恩寺。   荷恩寺被征用, 从考前准备到考后阅卷都在这里进行,因此一个月内不能接待香客。   好在, 无论是寺中僧人还是附近的住户都没有丝毫怨言, 反而都在力所能及地为举子们提供便利。   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荷恩寺屋后有大片恩田,越冬的菠菜刚刚收了一茬,还没来得及播种春稻, 用来搭建考舍最为合适。   如今,荷恩寺门前十余个关卡一字排开, 屋后一个巨大的“集装房”鳞次栉比地矗立着。中间的寺庙成为临时中转地,多余的摆设一律移除, 用来放置考试用的器具。   关卡之前,数千名考生和送考的亲眷三五成群地聚集着, 等待登记入场。   每个关卡旁都放着一张书案,案上摆着签名册和承诺书, 案后坐着一位礼部协考官,每位协考官身旁又配有两位志愿者、两位金吾卫。   无论考官还是金吾卫, 除了平日所穿的官服外, 胸前还挂了一个玉符,写明官职与姓名,若有假公济私者,考生随时可以举报。   志愿者胸前同样挂着工作牌, 统一穿着淡青色的衣衫, 贴身的剪裁方便干活, 清新的颜色更有利于考生亲近、放松。   志愿者们自发地在自己喜欢的位置画上朵朵向日葵,祝愿考生“一举夺魁”。   这个小心机的最初发起人是楚溪客,他为了求个好寓意,最先在左肩的位置画了一朵,后来被黄丁班的同窗们看到了,纷纷效仿。   只是,大家画的位置各不相同,绘画风格也不太一样,站在一起的时候不仅不显得凌乱,反而十分鲜明有趣。   再之后,所有志愿者的衣服上就都有各种各样、灵动可爱的向日葵图案了。   此刻,紧张的考生们还不知道,这一位位顶着年轻面孔的“小葵花”们将会为他们带来什么。   楚溪客就是“小葵花”中的一员。   此刻,他站在关卡旁边,随便往哪个方向一看,都能看到一场世间悲欢。   为了避免夹带,考生们一早就被前辈们叮嘱,只能穿单衣,若是冷就多穿几件,忍忍就过去了。   却没想到,今年天气异常。虽已进入三月,但这几日的气温突然降了下来,尤其一早一晚,清风寒凉,吹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加之阴沉沉的天色,总让人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考生们心情不由地沉重起来。   这边,有父母姊妹过来送考的,或者担忧地拢着考生的手,细心叮嘱,或者看似严肃矜持,实则暗含关切。   也有书院的老师或交好的同乡陪着的,三五人凑成一堆,要么探讨着往年的考题,要么说着吉祥话。   也有孤零零一个人的,紧张、落寞或强装的孤傲、坚定都写在脸上了。   楚溪客不由想到自己高考时的情形。   那时候,他也是一个人。看着其他考生被全家人围着,妈妈、甚至爸爸穿着旗袍为他们加油打气,他自己只能抱紧怀里的桑桑。   旁边一位同学的妈妈递过来一个保温杯,温和地说:“考试的时候本来就容易因为紧张而拉肚子,就不要喝饮料或者矿泉水了,我和欣欣她爸准备重复了,你要是没带就用这个吧!”   楚溪客愣了好一会儿,才接过那个连吊牌都没扯掉的保温杯。   就在半个小时前,他明明看到这个杯子是同学的妈妈在对面的小超市刚刚买的,还仔细地刷洗了好几遍,里面的热水也是从他们带着的旅行杯里灌的。   并不是准备重复了……   楚溪客认真地说了声“谢谢阿姨”,就很痛快地把之前斥巨资买的罐装咖啡丢掉了。   此刻,看着那些孤单落寞的学子,楚溪客坚定地迈开脚步,过去送“保温杯”了。   “我是负责这个队伍的志愿者,学长若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找我。”   “对,什么事都可以,比如笔坏了,想喝水,想方便都可以。”   “不必怕麻烦,志愿者出现在这里,就是来为诸位解决问题的。”   “……”   楚溪客在队伍中游走着,遇到落单的考生就不厌其烦地把这些话说一遍。   清脆又热情的声音传递在人群中,渐渐地,因天气而带来的沉闷气氛以他为中心一点点被驱散。   其他志愿者也行动起来,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考生们的关心。   渐渐地,扬起笑容的考生越来越多。   就觉得吧,阴冷的天气根本不算什么了,志愿者们身上的小葵花积蓄着太阳的能量,正闪闪发光呢!   ***   铿锵的鼓点响起,入场的时间到了。   主考官、监考官、协考官、禁军、金吾卫、志愿者、跑腿小哥等工作人员悉数就位。   考生们重新整理好队伍,整整齐齐地排在了各个关卡之前。   志愿者们也两两一组,回到了各自负责的岗位。   楚溪客和林淼分在了一组。   同组的协考官十分佛系,只管在旁边歇着,毫无后顾之忧地把登记姓名、查验身份的工作交给了他们。   楚溪客负责引导考生,林淼则坐在书案后登记姓名。   第一位考生姓吴名家,霸州人士,年岁三十,面白无须,眉梢有痣,查验无误,楚溪客便将人放入关卡,交给了后面的金吾卫。   金吾卫同样是两两一组,其中一个检查考生的书袋与笔墨,另一位则带着考生走进旁边的小木屋。   说是“木屋”,实际只有九尺见方,四面墙壁刚刚高过脑袋,没有屋顶。   考生进去是为了换衣裳。   新换的衣裳是太学统一准备的,夹着一层轻薄的丝绵,比考生自己的衣服要厚实,这样一来,既可以避免夹带,又不至于让考生穿着单衣挨冻受寒。   换下来的衣服由考生自己叠放整齐,放入单独的细麻袋中,袋子中写好考生的姓名与编号,方便考完后取回。   这位名叫“吴家”的考生已经不是第一次下场考试了,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   有了对比,才更为惊奇。   他走出木屋,还在惊叹于新衣服的舒适暖和,旁边就伸过来一只手,把书袋递给他。   看似高高在上不可亲近的金吾卫,笑着说了句:“预祝吴生金榜题名,前程大好。”   吴家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更令他惊奇的还在后面。   离开关卡后会遇见另外一拨志愿者,这些志愿者站在荷恩寺门前,等到同一拨登记完毕的考生过来,他们便走出一人,领着考生们往考场走。   走到半路的时候,吴家的膝盖已经开始疼了,不是累的,而是伤寒后遗症。   上次考试,狭小的号舍、恶臭的气味、阴冷的环境不仅让他得了一场险些要命的伤寒,还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心理阴影。   如果不是十几年寒窗苦读,实在不甘心就这么放弃,这次科考他还有没有勇气过来都说不定。   因此,还没走进考舍,他就已经开始担心了。   然而,真正看到考舍的那一刻,吴家惊呆了,甚至反复向带路的志愿者询问了三遍,确认没有走错地方,这才小心翼翼地踏入这个干净整洁、散发着淡淡木香味的地方。   整间考场皆由木料搭成,主体建筑呈“U”字型,左右两列是考舍,中间相连的部分则是长廊与考务室。   考务室总共有两层,一楼是休息间,二楼则是监考台。正式开考之后,考官们会高高的监考台上,将考舍中的情形一览无余。   至于考舍的布局,可以想象成一个长条形的蜂窝结构,一间间六边形的屋子各自相连,既节省了空间,又方便考官监察巡视。   每个考舍都是一个独立的小房间,没有门窗,只挂着竹帘,不用担心采光的问题,因为每一间考舍的屋顶都有一个可以活动的天窗,考生自己做主是打开还是关上。   基于六边形的结构,每十八间考舍合成一簇,中间有一个小间,是志愿者的办公处。   带路的志愿者介绍道:“科考期间,志愿者们会和诸位一起同吃同住,陪伴全程,也服务全程。”   简短的话语,窝心的温暖。   关卡处。   楚溪客一边接过考生的身份牌,一边念出声,方便林淼核对。一个两个还好,成百上千个下来,难免胳膊酸疼,嗓子干哑。   林淼心疼道:“咱俩轮换着来吧,你写字,我念。”   楚溪客咧嘴一笑:“你确定要让我写字么?”   林淼一愣,也忍不住笑了。不过,他还是坚持说:“那就不必念了,把身份牌交给我,我来核对。”   楚溪客不愿拂了他的好意,依言照做。   只是,肩膀依旧酸疼,脸也要笑僵了。   正想偷偷捏捏肩膀,身后就贴过来一只手,精准地捏在他酸疼的地方。   楚溪客身体一僵,险些使出军体拳将这个“登徒子”撂倒,紧接着便感受到熟悉的气息,还有对方手上熟悉的力道。   不用回头,他就知道是谁了。   楚溪客的身体顿时放松下来,甚至放纵自己,稍稍退后半步,靠在他身上。   钟离东曦帮他捏完肩膀,又变戏法地递过来一罐蜂蜜水。   楚溪客不好意思地左右看看,最终还是没忍住,飞快地喝了一口,清甜的味道滋润了干哑的喉咙,仿佛一直流进了心里。   林淼调侃:“做志愿者还有家属巴巴地送水捏肩膀,崽崽兄真是好福气。”   话音刚落,林二郎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书案旁,“咚”的一声,放了一个更大的罐子在林淼手边。   紧接着,林二郎又拉过他的手,精准地找到他平日里常因写字而酸疼的地方,熟练地揉捏着。   这下,轮到楚溪客笑了:“送水捏手的这不就来了么,看吧,阿淼的福气不比我少。”   林淼红着耳尖,终究没有抽回手。   林二郎丢给楚溪客一个感激的眼神。   旁边,排队的考生眼巴巴看着,好奇道:“做志愿者,还带分配相好的?”   秀恩爱四人组:“……” 第113章   光是查验身份、安排入场,就花去了小半天时间,却没人有怨言, 尤其是那些经历过不止一次春闱的人,近乎兴奋地跟周围的考生说着如今的考舍有多好。   “往年的考舍哪有这么宽敞, 能站进一个人就不错了!更别说书案和床铺, 就两块木板,白天一上一下,上面一层当做书案,下层就是条凳, 到了晚上把上层的拆下来,跟下一层一并, 就是床了。   “虽说是床,实则不过四尺来长, 七八岁的孩子都睡不下,更别说高壮的儿郎, 腿都得蜷着,往往一宿睡下来, 第二天腰酸腿麻,坐都坐不正喽!”   如今呢?   六边形的考舍, 虽然不大, 东西却十分齐全,侧面靠墙放着一张奇特的床铺,上床下桌的造型,床上铺着厚实的被褥, 单是瞧着都让人心内舒坦。   正门处有一道竹帘, 又密又厚, 帘子放下来和门差不多,风都吹不进来。   考舍中没有恭桶,统一方便的地方在每个“蜂窝组合”的中间位置,也就是志愿者们所待的“办公处”旁边。若有人想方便,只需要在志愿者的监督下前往就好。   这样一来,考生们再也不用一边答题一边忍受酸爽滋味的折磨了。   每间考舍的门外都挂着一个半尺多长、一乍来宽的牌子,分正反两面,正面写着“请勿打扰”,背面写着“需要帮助”,字迹大而清晰。   此刻,志愿者们正在给自己负责的考生讲解这个牌子的用法。   “志愿者每人负责十八个考舍,十人一组进行巡视,若有需要,就让‘需要帮助’的这一面朝外,最多几个呼吸的时间巡视的志愿者就能看到。切记不可大声喧哗,不得影响其他人考试。突发情况除外。”   有人问了:“何为突发情况?”   志愿者答:“比如突发疾病,或者被蛇虫咬伤,这种事不能硬抗,一定要及时呼救。”   一味面庞稚嫩的考生当即倒吸一口凉气:“真有毒蛇啊?我还以为是先生吓唬我们!”   志愿者严肃道:“惊蛰过后,蛇虫横行,考舍中阳气甚重,常常会引来此物,诸位切要谨慎。”   一位考生叹道:“何止蛇虫?被自己带的干粮毒死的都有!往往这边啃着冷馒头,旁边正闹肚子窜稀呢!”   以往,干粮、门帘、被褥、衣物都要自己准备,考舍中可没这么齐全,若是碰上春雨连绵,食物要么发霉变质,要么干硬难以下咽,就算毒不死,受几天罪也是有的。   考生们顿时嘘声一片。   楚溪客刚好听到了,扬声道:“不必太过忧心,这次的饭食由楚记供应,一日三餐保证大家吃上热乎的。至于毒蛇啊,虫子啊,老鼠之类的,这次也有法子克它们。”   话音刚落,就听“喵”的一声,一队特殊的志愿者在万众瞩目中闪亮登场。   打头的是一只胖嘟嘟的银色小猫咪,脑袋眼睛都是圆圆的,看着很是成熟睿智的样子,就是吧,腿短短的,身子也不太大,让人不由怀疑是不是还没成年。   “啊,我认识它,这是楚记的吉祥物——桑桑猫!”有学子惊喜地叫出声。   桑桑听到自己的名字,很是礼貌地扬起小脑袋,朝着那位考生“喵”了一声。   其余考生也纷纷露出笑意,楚记的奶茶,陪伴他们度过了离家在外的每一个寒窗苦读的清晨。   桑桑看到了楚溪客,大概知道自己在工作吧,虽然很想扑过来和楚溪客玩,但它还是忍住了,沿着事先接受训练时的路线,认真地迈着小短腿走下去。   走在桑桑身边的是一只高大壮实的虎斑猫,虎头虎脑,威风凛凛,就是楚溪客家的二桑了。   阿晚和奶牛猫也来了,跟在了桑桑后面。再往后就是楚记丸子坊的猫猫们,这些猫猫无一例外都被小虎斑打服了,早已认桑桑做老大了。   ——没错,就是这么个逻辑。   在桑桑老大的带领下,每一只猫猫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乖乖趴着,不叫不闹,一副“你们好好考试,猫猫绝不打扰”的姿态。   考生们的心顿时安定下来,这下,不用担心毒蛇老鼠了。   突然,有人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我家也有猫,是阿婆捡来的,我也是阿婆捡的,阿婆做绣品供我读书,眼睛都熬坏了,若我考不上,如何对得起阿婆……”   这位考生一看年纪就很小,操着一口江南口音,苍白的小脸,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楚溪客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就算考不上也没关系,多考几次就好了。没听过那句话吗,‘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就算五十岁能进士及第都已经很厉害了。   “放心,在长安的花销不必发愁,可以去楚记学堂教书,管吃管住,还有时间读书,若是你愿意,还能把你阿婆接过来一起,楚记帮你尽孝道!”   林淼配合道:“有这样的好事?是不是谁去都行?”   楚溪客扬声道:“自然,能踏入考场的就没一个不成才的,楚记缺的就是这样的好先生。所以,踏踏实实考吧,无论能不能考上都有出路。”   此话一出,考生们真就踏下心来。   绝大多数人之所以压力太大,精神崩溃,不就是因为没有退路么?如今楚溪客已经为他们铺好了一条康庄大道,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考就完了!   楚溪客话音一转:“当然,还是考上比较好——不是有个诗人叫‘孟郊’么,写了一首考上之后春风得意的诗,是怎么说的来着?”   孟郊?   学子们纷纷摇头,似乎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唯有林淼眸光一闪,缓缓念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对,就是这句。”楚溪客扬声道,“长安城有这么多好风景可以看,有那么多好吃的还没尝到,考上之后就可以尽情去看,尽情去尝了!”   考生们重重点头。   所有人都抱着这份美好的期待,开始了这场关乎前程、却也只是一时前程的重要考试。   ***   午餐和晚餐都是楚记的跑腿小哥送来的。   依照约定,外面的人不能进来,因此跑腿小哥们只把饭菜放在考场大门外,由金吾卫检查,确定没有问题后再送至考舍门口。   没有特殊情况,金吾卫也不能进入考场,因此需要志愿者们把餐食一桶桶抬进去,再分发给诸位考生。   考生们再一次感受到了来自楚记的温暖。   餐盒上没写一个字,只有一些简单的图案,却处处体现着美好的祝福。   餐食也是有汤有菜,楚记还细心地照顾到了不同地区考生的口味。   来自巴蜀的考生吃到了用麻椒炸的小酥肉,江淮地区的考生配菜则是味道正宗的淮扬菜,西北考生各有一碟孜然羊肉……   至于那些容易引发过敏的海鲜、坚果之类一律没用,甚至连楚记奶茶都没有。   因为,楚溪客担心有些考生喝了奶会拉肚子,在制定菜谱的时候只点了丸子汤和暖胃的素粥。   考生们吃饭的时候,志愿者们则是穿着围裙,戴着手套和口罩,将厕所中的恭桶提到统一的秽物处理点,然后换上新恭桶,方便考生们晚上使用。   剩饭剩菜也是类似的处理方式,总之不需要考生们动手,志愿者就代劳了。   当然,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剩菜剩饭,每一个餐盒收回来的时候,都被吃得干干净净。   直到考生们吃完,继续奋笔疾书,志愿者们才会拿起属于自己的那份饭菜吃起来,还不能发出太大的声音。   直到这一刻,年轻的志愿者们才意识到,楚溪客说的“奉献”到底是什么。   因为有了楚溪客的那番话,志愿者们虽然很累,心里却提着一口气,希望自己能成为他口中那种有风骨、有气度、有悲悯之心的人,并传承下去。   夜深了,考舍中的风灯陆陆续续熄灭了。   考生们安安稳稳地睡在宽敞的床铺上,猫咪们也各自找到喜欢的位置,窝成一团,发出了安逸的咕噜声。   周遭异常安静,轻微的纸张翻动声都异常明显。渐渐的,那些原打算彻夜答题的人也暂时偃旗息鼓,想着明日吃一顿热腾腾的早饭,再精精神神地答题。   直到考舍中最后一盏灯熄灭,志愿者们才纷纷回到休息间。   长长的走廊上,只剩下楚溪客一个人了。   楚溪客在找桑桑和小虎斑。   一整天两小只都在坚守岗位,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就找不到了?   楚溪客正着急,就听到一声轻软的猫叫,一转身就看到桑桑迈着小短腿朝自己跑来了,后面自然是跟着小虎斑的。   桑桑不是空着爪来的,它脖子上绑着一个金灿灿的小荷包,荷包里放着一颗助眠的香丸,还有一张简短的字条——   “鹿崽,晚安。”   楚溪客似有所感地抬起头,在高高的监考台上看到了一个颀长的身影。   尽管夜色深朦胧,他却知道那就是钟离东曦。他定然是千方百计换来了这个值守的岗位,只为对他说一句“晚安”。   “晚安,东曦兄。”楚溪客轻声道。   监考台上的风灯晃了晃,是钟离东曦在回应他。   这一晚,楚溪客睡得异常安心。   ***   谁都没想到,第二天会发生意外。   起因是一位姓贾的考生毛笔坏了,想向旁边考舍的同乡借笔。   当然,两人没有私相授受,而是依着规矩找到了志愿者,志愿者跟同乡说明情况,对方同意借笔,这才由志愿者帮忙传递。   这一幕刚好被正在巡视的林淼看到。   楚溪客跟林淼是一组,所以两个人一起巡视。楚溪客眼瞅着林淼突然大步上前,抓住了那位志愿者的手腕。   志愿者闷哼一声,正要指责他,猛地抬头看到林淼那张令人窒息的漂亮面孔,到口的指责顿时吞了回去,化成一声弱弱的询问。   “可、可是不合规矩?”   林淼没有回答,只是心不在焉地摇摇头,视线放在了那支笔上。   “这笔有问题?”楚溪客低声问。   林淼点点头,说:“帮他找一支别的笔吧,我需要把这一支上交给协考官。”   具体情况林淼没说,似乎有意隐瞒楚溪客。   楚溪客没问原因,只是点点头,飞快地跑到备考间拿了一支自己用的笔交给那位姓贾的考生。   就是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协考官就带着两名金吾卫过来抓人了。那位姓贾的考生,连同借笔的那位都被粗鲁地揪出了考舍。   巧合的是,借笔的考生恰好是刚刚看到猫猫们忍不住哭了的那个。   他叫“楚百岁”,将将满十六岁,是江南地界某个小镇上远近闻名的神童。   他原本是个孤儿,差点掉进水渠里淹死,被一位年迈的绣娘捡回去,却自小体弱多病,为了让他长命百岁,绣娘阿婆才给他起了“楚百岁”这个名字。   被揪出考舍的时候,楚百岁手上还抓着考卷,煞白的小脸一片茫然,似乎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那一瞬间,楚溪客仿佛透过这个瘦小的身影看到了曾经的自己,理智还没做出判断,人就已经拦在了金吾卫身前。   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林淼就拉住了他。   林淼盯着楚溪客的眼睛,严肃地说:“这件事你不要参与。”   “所以,是了不得的大事,对吗?”楚溪客敏锐地问,“楚百岁会死对不对?无论是他主动参与,还是被人利用,最后都会成为替罪羊,是不是?”   林淼眼底闪过挣扎之色,哑声道:“抱歉……”   他没得选。如果不把这件事捅破,死的就是姜纾。   那支笔牵扯到了大昭最严重的一场科举舞弊案,幕后黑手是谁他不清楚,他只知道,姜纾会因为这件事被今上抓住把柄,折磨致死。   姜纾死后,楚溪客就彻底陷入了疯魔之中,对今上、对朝堂、对整个长安城展开了自杀式的报复。   他们的伙伴,他们在意的那些人,全都死在了这场争斗之中。   最后,只剩下了他和楚溪客。   重活一次,林淼不想再走回老路,因此,这件事他不能让楚溪客参与。   是的,林淼是重生的。   上一世,他过得远没有如今顺遂,历经沧桑、遍体鳞伤才走到楚溪客身边。这一世,他曾退缩过,不想再和楚溪客相识,想走另一条路试试。   然而,当楚溪客再次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不由自主地选择了追随他。   既然决定了追随,那么楚溪客即将面临的危险,他会义无反顾地替他挡下。   林淼却不知道,楚溪客也不是寻常人。   这场春闱在原书中着墨不多,真正的大冲突是在考完之后发生的。   那时候,进士三榜已经贴出来了,却有考生状告同乡作弊。这个案子牵扯出太学与礼部的一大串人,最终发展为震动朝野的“泄题案”。   涉嫌泄露考题的是一幅姜纾所画的《春江戏鸭图》。   今上借此机会将姜纾抓起来,试图逼他说出主角受的下落。   原著中,这个阶段主角受的真实身世已然曝光,今上正千方百计想要找到他,并弄死。   结果,主角受因为光环加身没有死掉,却把姜纾给连累死了。   ……   楚溪客本就预防着这个情节,因此早早地提醒姜纾,不要画什么鸭子图,也不要参与此次科举。   姜纾十分重视,早在考生们交考务费的那天,就去洛阳找贺兰康了,科考之事丝毫没有沾手。   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此刻,楚溪客虽然心里很着急,但没敢表现出来,反而努力显得成熟而镇定,以期从林淼嘴里套话。   “阿淼,你不必说抱歉,我知道你不告诉我是为了我好。但是,阿淼,你我共同负责这片考区,若真出了事,谁都不可能独善其身……你得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我们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被牵连,不是吗?”   林淼眼底闪过一丝挣扎。   可是,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贾生和楚百岁已经被拖走了。若是再犹豫,他们说不定到不了大理寺就会被灭口!   楚溪客拼命劝说自己冷静下来,说:“阿淼,别逞强,这么大的事你一个人担不住的,就算加上林二哥也不行。我却不同,我背后有阿爹,有师公,还有贺兰大将军,我们所有人加起来,至少自保没问题,不是吗?”   林淼捏了捏拳,终于被说服了。   他压低声音,飞快地说:“那支笔就是关键,我看过了,里面有一副小画,画上用隐晦的法子暗示了考题。”   若不是那支笔花纹特殊,让他记忆深刻,险些就造成大麻烦了。   林淼之所以没有提前提防,也是因为这件事本不该这么早发生。   他的记忆和楚溪客的预知差不多,这件事本来应该是考完之后才发生的,原本他还在想怎么提醒楚溪客,好在不等他提醒姜纾就已经离开长安了。   眼下,楚溪客听到“画”这个字,脸色就已经绷不住了:“什么画?是不是《春江戏鸭图》?”   林淼比他还震惊:“你怎么知道是《春江戏鸭图》?!”   楚溪客一噎,不知道该怎么跟林淼解释。   上一世,林淼只知道涉案的是一支笔,并不知道里面有一张图,也是看过之后才知道的。楚溪客却只知道图,不知道笔。他们俩的信息拼在一起,才是完整的线索。   然而此刻,两个人之间却出现了信任危机。   林淼张了张嘴,难以置信地问:“难道,姜博士当真参与了泄题案?”   若是如此,他上一世的坚持是为了什么? 第114章   上一世, 明知姜纾等人做的是杀头的事,林淼还是选择追随,并且在所有人都死了之后, 依旧坚定不移地跟在楚溪客身边,为的并不是姜纾的救命之恩, 而是他们坚持的道义, 他们描述的愿景。   姜纾说,百姓安定比复国更重要;他还说,门阀垄断的朝堂是时候打破了;以及那句“若不能做到德才兼备,至少‘德’字先行”……   难道, 这一切都是假的吗?姜纾表面仁义道德,私底下却做着泄题谋私之事?   “绝无可能。”楚溪客斩钉截铁地说。   林淼抿着唇, 分明持怀疑态度。   楚溪客坚定道:“阿淼,若阿爹当真参与了泄题案, 我把命给你。”   林淼神色微动。   上一世,他和姜纾面对面的接触实际不多, 因此并不了解对方的为人。他却了解楚溪客。   在旧友悉数死去,只有他们两个互相陪伴的那段日子, 楚溪客把自己最大的秘密都告诉他了。   他们一起推行新的田亩制度,改良稻谷品种, 搜集更多可食用作物, 国库的存银没有一分花在楚溪客个人身上,全部用来兴修水利、铺设道路、扶持教育。   无论作为好友还是君王,楚溪客从未令林淼失望过。   所以,这一刻楚溪客用命担保, 林淼不得不信。   楚溪客看出他的松动, 立即道:“阿淼, 关于那张图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眼下最要紧的是拦住金吾卫,若再迟疑,贾生和楚百岁的命都要搭进去了!”   “不行。”林淼坚持道,“你不能参与,我一个人去就好。”   楚溪客急了:“傻阿淼,怎么关键时刻改走‘笨蛋美人’路线了?你好好想想,这件事已经把阿爹牵扯进去了,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独善其身。我们越早参与进去,就越有可能掌握最核心的情报,也好让阿爹有个应对之策。   “更何况,我去了,梁尚书至少会看在阿爹的面子上搭理我一下,换成你一个人,八成会被当成楚百岁的同党一道抓起来!”   林淼可不是笨蛋美人,只不过想要护住楚溪客罢了。   楚溪客没容他再犹豫,直接改用蛮力拉着他跑起来。他一边跑一边小声嘟囔:“怎么说我也是‘主角受’呢,最起码的‘不死光环’还是有的。”   没想到,旁边传来林淼的轻声应和:“谁不是呢!”   楚溪客一时间没听清:“你说什么?”   林淼却不肯再说,反手拉住他:“快走,楚百岁要被带走了!”   楚溪客再也没心思追问,当即冲上了监考台。   这个时候,楚溪客想要保住楚百岁已经不单单是出于同情了,更是为了姜纾。   《血色皇权》中,就是因为牵扯到的考生都被灭口了,姜纾才辩无可辩,即便后来主角受成了皇帝都没找到有力的证据为他洗清冤屈,以至于让姜纾在死后背负着“世家之耻”的骂名。   所以,这一次,楚溪客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贾生和楚百岁。   主考官是吏部尚书梁琦,他与国子祭酒是世交,算是微妙的利益共同体,因此,他也不愿看到姜纾被冤枉。   ——这是楚溪客最大的依仗。   所以,他最大的障碍不是如何说服梁尚书,而是需要找出一个理由,让梁尚书能给其余监考官以及龙椅上那位一个交代。   “楚生和贾生是被利用的,他们对此事并不知情,幕后之人只是借笔生事,若今日此二人走出考场,势必会被灭口,来个死无对证。”楚溪客冷静地说。   梁尚书威严道:“何以见得?”   楚溪客果断道:“因为,有问题的笔不止这一支。”   此话一出,诸位监考官不禁大惊失色。   若考场中当真还存留着泄题之笔,那么牵扯到的就不仅仅是姜纾,还有他们了。   梁尚书沉声问:“你有几分把握?”   楚溪客镇定道:“十分。”   实际上,并没有把握。   这是刚刚跑来的路上,林淼提供给他的消息。   林淼也不十分确定,只是结合前一世的蛛丝马迹做出的猜测。但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冒险一试。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泄题案和卖笔墨纸砚的四宝斋以及平康坊的菩提寺有关。   “这是四宝斋新出的‘金榜题名’笔,买的考生不止一个,有问题的想来也并非这一支……想要找到并不难,许多考生为求吉祥,会将笔供奉到菩提寺开光,菩提寺的僧人在笔杆刻上梵文。”   所以,只要找出所有刻有梵文的笔就好。   一位监考官拧眉道:“你可知,这样做会闹得人心惶惶,甚至直接影响科举结果?”   “若是就这么把楚生和贾生带走才会真的人心惶惶。”楚溪客据理力争,“方才,他们被金吾卫那般强硬地从考舍揪出来,沿途的诸多考生都看到了,恐惧情绪已然蔓延开来,若他们二人不能安然无恙地回去,那一片考区的寒门学子会怎么想?”   监考官的神情略显松动,转而问:“然则,若大张旗鼓地搜查,要如何对考生解释?”   楚溪客道:“不需要解释,只需要将所有人的笔都换一批。就说考舍本就准备了统一的笔墨,只是送来得晚了一天,这才临时更换。”   “全部换一批?你可知这场中总共有多少考生?就算每人一支笔,也要数千支了,谁能在这短短的时间买齐这么多笔?”   “楚记可以。”楚溪客无比笃定。   监考官们当即噤声。   见识过楚记跑腿小哥全城送奶茶的架势,没人敢肯定地说,他们做不到。   然而,依旧有人持保守态度:“你说的有道理,但没必要。我等只是奉命监考,查案的事不归我们管,出现了问题,只需及时上报给大理寺就好。”   楚溪客道:“大理寺自然要报,但不能是现在。这显然是一场有预谋的栽赃陷害,若真把这两名考生送过去,他们能不能有命活到大理寺都不一定。”   在场的十几位监考官与协考官,有的面露同情,有的一脸淡然,谁都没有开口,俨然一副不想牵扯其中的姿态。   说到底,楚溪客还是不够了解人性,他自己在乎无辜考生的性命,不代表旁人也在乎,或者说,即便在乎也不足以让他们为此搭上自己。   这时候,林淼开口了:“若不止《春江戏鸭图》呢?倘若其余笔中藏的是诸位所画的《寒梅图》、《百喜图》、《穿花蛱蝶图》呢?”   轻飘飘一句话,令所有人心头一沉。   是的,万一此时果真有人指使,又怎能确定,对方的目标只有姜纾?万一是所有的前朝旧臣呢?又万一是整个清流集团呢?   后面的话不用再说,这一次,楚溪客和林淼联手,赌赢了。   不过,梁尚书并没有完全按照楚溪客提供的方案解决。他的法子更圆滑,更稳妥。   趁着吃午饭的时间,他让所有考生把所用的笔墨、纸张都拿出来,然后召集志愿者一一检查。   若有人问起,志愿者就说:“例行检查而已,不仅今日要查,之后每个科目都要查的。所有带字或者带图画的毛笔和砚台都要换掉,同时也要看看诸位的试卷是不是有墨渍或缺损,同样可以更换。”   这么一说,考生们的心当即安定下来。   就连志愿者都不知道所谓“例行检查”背后藏着那么大的阴谋,他们接到的指令就是收缴所有刻着字的、绘有花纹的笔墨,然后换成考务处准备的那些。   这样一来,所需笔墨的数量就大大地降低了,吏部和礼部的库存就足够用了。   梁尚书没有让楚记插手,也是为了保护楚溪客。   整个过程下来,当真又有十余支涉嫌泄题的笔被搜出来。正如林淼所说,当真不止《春江戏鸭图》,至少三名监考官牵涉其中!   所有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下,刚刚最为反对的那些人,几乎是用感激的目光在看楚溪客和林淼了。   楚溪客趁热打铁,为贾生和楚百岁说情:“牵扯到的考生与监考官不止他们,若只是将他们关押起来,也说不过去。不如就放他们回去继续答题吧,也能让那一片的寒门学子安下心。”   梁尚书权衡一番,确实不能把这么多人都关起来,于是便摆摆手,叫人把贾生和楚百岁放了。   这俩倒霉蛋自打被拖过来就一直关在下面的储藏间里,从始至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然就没这样的好运气了。   不过,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没有完。   梁尚书势必会上报给大理寺,大理寺会请示今上的旨意,幕后黑手到底是谁,今上会如何处理,一切都未可知。   对楚溪客来说,真正的危机才刚刚开始。   他利用傍晚取餐的时机,给楚记的跑腿小哥留了信号,让他们把消息传给远在洛阳的姜纾。   为求稳妥,楚溪客还借住曹岩的亲信,给五公主与贺兰贵妃递了话。   ——原本他想找钟离东曦或楚云和的,却发现他们都联系不上了。   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楚溪客才看到了钟离东曦留下的字条,照例绑在了桑桑脖子上,上面只有一句话——   “急事去洛阳,不日将回,云浮在。”   钟离东曦大概不想让他担心,因此笔迹力求稳健,然而他连一句“勿念”或者“照顾好自己”都没加上,可见走得十分匆忙。   估计这张字条他早就交给桑桑了,只是这一天楚溪客不是在监考台,就是和别的志愿者在一起,因此桑桑一直没有机会把荷包展示给他看。   楚溪客心里的不安渐渐放大。   林淼亦是脸色凝重:“这像是一个局。”   有问题的笔率先出现在他们负责的考区,继而楚云和与林二郎失联,然后是钟离东曦被支走……   这样看来,幕后之人想要对付的并非姜纾,而是楚溪客!   楚溪客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谨慎道:“阿淼,从此刻起,我们俩不要分开,最好也不要跟任何考生单独交谈,如有必要,尽量和别的志愿者一起,免得落人口实。”   林淼郑重地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他低声开口:“抱歉,是我多心了。”   楚溪客大度一笑:“放心吧,我不会跟阿爹告状的。”   林淼也扯了扯嘴角,又说:“是我自大了。倘若我当时没将此事上报给协考官,而是选择跟你商量,或许就不会这样了。”   “我知道你是为了不牵连我。”楚溪客丝毫没有怪他的意思,反而安慰道,“其实,就算咱们一起商量,最后依旧是这样的结果。”   这么大的事,牵扯到上千名考生的命运,他们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隐瞒下来。   道理林淼都懂,但那句“抱歉”亲口说出来,心里终究会轻松一些。   楚溪客撞撞他的肩,故作轻松地说:“好了,我们也别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就算原本没事,一直这么神经兮兮的也容易出事。”   林淼点点头,看着楚溪客刚刚安慰完他,转过身去就偷偷握着拳给自己打气的样子,不由失笑。   他的这位挚友兼陛下俨然和上一世不太一样了。或许,这一次结局会有所不同。   ***   楚溪客被抓走了。   他已经非常谨慎了,就连倒恭桶都有意和别的志愿者一起,没想到还是被两个身手不凡的黑衣人抓了。   当时,林淼就在他身边,死死抓着他不肯放手,手指被掰断了,他就手脚并用地缠到楚溪客身上,并大声呼救。   即便这样,楚溪客还是被抓了。   在禁军和金吾卫赶到之前,黑衣人连同林淼一起带走了。   消息传到洛阳的时候,姜纾和贺兰康已经在往回赶了。   姜纾并没有很紧张,因为他早已预料到这样的情况,提前给贺兰贵妃以及长安各处的暗桩传了信,不管楚溪客是被抓到宫中,还是刑部、大理寺或者掖庭,都能保证他暂时不会出事。   着急上火的反而是贺兰康:“阿纾,你在等什么?先把人救出来再说呀!那个小崽子细皮嫩肉的又娇气,万一被打疼了,再想不开咬舌自尽怎么办?”   姜纾好笑地瞥了他一眼,自家崽崽还没他说的这么脆弱。   贺兰康却不管这些,仿佛理智都丢掉了,咬牙说道:“妈的,早就不想跟那个狗贼虚与委蛇了,既然他敢动我家崽,是时候让他亲眼见识一下平川军的威名了!”   姜纾无奈扶额:“是谁整天说,崽崽嘴巴坏又心眼多,恨不得一天打三顿?”   贺兰康一噎:“就算这样……也不能让旁人欺负不是?”   姜纾呵呵一笑。   贺兰康稍稍冷静下来,问:“阿纾,你是不是在打什么主意?”   姜纾缓缓点头:“我确实在犹豫,要不要给他们创造这个机会……”   贺兰康:“他们?还有谁?钟离家那小子?”   姜纾从袖中掏出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递给贺兰康。   贺兰康一眼看去首先嫌弃了一下上面的狗爬字,再看第二眼,突然怔住。   “阿纾,你确定这是‘机会’,不是拆台?”   瞧瞧,纸上写的都是些什么?利用钟离东曦谋反,再卸磨杀驴,还要把人家丢到城外喂狗?!   贺兰康试探道:“阿纾,你别告诉我,这就是你和崽崽一直瞒着我的事……”   姜纾点了点头。   贺兰康的表情一言难尽:“所以,这就是你们计划里钟离家那小子的结局?被崽崽骗身又偏心,最后还要剥皮喂狗?”   姜纾继续点头,问:“你说,如果把这张纸‘意外地’让钟离东曦看到,他还会不会去救崽崽?”   贺兰康摸摸他的额头,诧异道:“没发烧呀,不然怎么会提出这么荒谬的假设?”   看到有人这么对自己,别说救他了,不借机插上一刀都算他心慈手软!   显然,钟离东曦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心慈手软的家伙。   这就是姜纾犹豫的地方。   在确定楚溪客暂时没有危险的前提下,他想借助这个机会,让两个孩子趁早打开心结。但他又担心钟离东曦并没有那么信任楚溪客,会反过来伤到自家崽崽。   ——至于钟离东曦会不会受伤害,姜纾并没有那么在意。   其实,这张纸并不是楚溪客原本写的那张,而是姜纾用楚溪客的笔迹模仿的。   姜纾把楚溪客写下的那些未来有可能发生的大事细细捋了一遍,只挑出了钟离东曦的部分,稍稍把因果关系以及把字句、被字句一换,原本是书中剧情的内容,就变成了楚溪客的“计划”。   倘若看到这份计划,钟离东曦还愿意去救楚溪客,并给楚溪客一个解释的机会,姜纾也愿意彻底放下芥蒂,与钟离东曦联手。   所以,这不仅是对两个后辈的考验,也是姜纾关于未来计划的抉择。   他看向贺兰康,问:“倘若换成你,明知我有可能会害死你,你还愿意救我吗?”   贺兰康眸光一沉,毫不犹豫地说:“若你死了,我断不会独活。一条命而已,阿纾想要就拿去。”   姜纾轻叹一声,果然是这样。   可是,他不希望这样。他和楚溪客一样,不想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换来一个并没有那么光鲜的皇位。   所以,和钟离东曦联手是最稳妥的。毕竟,钟离东曦是那个人亲生的,他要想得到皇位比“复国”要容易得多。   皇位可以让钟离东曦去坐,好处是自家崽崽的就好。   想通了这一点,姜纾没有再犹豫,借着暗桩的手,让刚刚赶回长安的钟离东曦“意外地”看到了这张纸。 第115章   楚溪客其实松了口气, 至少,被抓来的不是姜纾。   倘若真是姜纾,他现在必然已经急得不管不顾了, 换成他自己,楚溪客反倒十分镇定。因为这至少验证了一件事, 原书剧情并非不可改变。   被一路套着麻袋绑过来, 楚溪客这个整日蹦蹦跳跳的人还好,难为了林淼这个小书生,缓了好一会儿脸都是煞白的。   楚溪客担心他害怕,打算安慰他一下, 不过没有直接开口,而是悄悄站起来, 往四面八方检查了一下,确定这里是下陷式的地牢, 没人监视,也没有任何暗格窗口之类的方便偷听, 这才放心地说起了话。   “阿淼别担心,话本里不是说了嘛, 但凡大人物,没有不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的, 只要坚持一下, 渡劫成功,将来就是一方大能了。”   林淼被他的话逗得哭笑不得,实在想不到在这种境遇下楚溪客还能如此乐观。   他和上一世果真不太一样了。   林淼终究没忍住,决定坦白:“你是不是好奇, 我为何知道‘孟郊’, 为何知道‘宝塔镇河妖’, 为何能说出‘敌军还有三秒到达战场’这样的话?”   楚溪客清了清嗓子:“其实第一次见面我就怀疑了,当时还跟你对暗号来着,你该不会是故意说错了吧?”   林淼摇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之所以知道这些,其实是你告诉我的。”   楚溪客惊奇地指了指自己:“我何时告诉你的,我怎么不知道?   “不是现在,而是未来。”   林淼缓缓说道:“我做过一个梦,梦到了几年后发生的事,因此我知道你的身世,也知道你的秘密,还知道你会坐上了那个位置,成了一位心怀万民的明君……”   那时候,楚溪客身边的故人只有他了,他们白天是君臣,晚上是挚友,有一次楚溪客喝醉酒,对他说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秘密——   他来自另一个世界。   既然已经暴露了,楚溪客干脆破罐子破摔,时不时就给林淼说一些那个世界的事,然后两个人再没日没夜地研究如何把那个世界的先进技术和制度用在大业。   大业,是楚溪客登基后恢复的前朝国号。   “崽崽兄”这个称呼也是楚溪客在醉酒时强迫他叫的,林淼猜想,他大概是想借此怀念故人吧,因为每次他这样叫,楚溪客的眼中都会有复杂的情绪闪过。   这一世,林淼原本没想再提起,那日在宿舍只是突然想起了从前那些彼此相伴的日子,叫顺口了。   没想到,楚溪客居然很喜欢,每次听到眼中都是纯粹的欢喜。   楚溪客听完他的讲述,满脸惊叹:“阿淼,你这是预知未来啊,这金手指绝了!”   林淼怔了怔,原本他还担心楚溪客接受不了,于是特意假借“梦境”说出来,如今看来,他还真是多虑了。   楚溪客有些急切地往这边挪了挪,问:“阿淼,你快说说,在未来是不是所有人都活着,一个都没死?”   林淼看着他期待又忐忑的模样,犹豫片刻,最终轻轻地点了点头。   楚溪客的脸瞬间亮起来,嗓音却有些哽咽:“太好了,这实在是……太好了!”   林淼暗自舒了口气,也不算说谎吧,毕竟这一世已经有很多东西不一样了。   楚溪客不再心事重重、神色忧郁,他和钟离东曦也不再相爱相杀、虐恋情深;同样的,姜纾也不再深居简出、鲜少露面;还有楚记,上一世,楚溪客并没有创立如此欣欣向荣又惠及百姓的楚记……   所以,这一世的结局如何还未可知,或许姜纾等人真的不会死呢?也或许,最后陪在楚溪客身边的人,不一定是他。   这也是为什么,林淼要对楚溪客坦白。   此刻,林淼压低声音,对楚溪客道:“这个秘密我原本没打算告诉任何人,此刻之所以对你说,是想让你知道,你很重要,不仅对身边的人,还有对全天下的百姓,所以,我的陛下,你要珍重自身。”   楚溪客下意识捂住胸口,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间觉得,这句“我的陛下”并非第一次听到,而是已经听了千百次。   他愣愣地说:“放心,我很怕死,所以轻易不会死。”   林淼轻笑一声,说:“那咱们说好了,待会儿无论面对幕后黑手还是龙椅上那位,你不许舍命护我,如有必要,大可以把我推出去。”   楚溪客:“……”   敢情铺垫了这么说,在这等着呢!   “我说这些,只是万不得已的情况,我请求你一定要保全自身,去完成那些你对我说过的事,若真有那么一天,仓廪充实、路无饿殍、教育普及、男女平等,即便立即死了,我也是甘愿的。”   虽然谈论的是自己的生死,林淼却没有丝毫畏惧,反而语调轻快,眼睛里满是光彩。   他才是那个真正心怀万民的人。   楚溪客压住他的肩,神色郑重地说:“放心,阿淼,谁都不会死,我不允许你们任何一个人死,你要活着,要帮我,要亲眼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林淼对上他灼灼的目光,不知不觉地,心也变得坚定起来,点头应道:“好。”   “所以,快把这个戴上吧!”   楚溪客正经不过一秒,立即恢复了跳脱的模样,只听“哗啦啦”一阵响动,他神奇地从衣服的各个地方掏出来一样样东西。   “幸好我早有准备,没让黑衣人搜走——阿淼,这个是‘护心镜’,前后各一块,绑在胸口,可以防暗箭。   “还有这个,假死药,关键时刻吃一粒,一刻钟之内能隐去呼吸和脉搏,可以装死。不过我也没吃过,不知道真假,总之能不吃就别吃,到了非吃不得的时候也要犹豫一下再决定吃不吃。   “最后这个就厉害了,这叫‘无声笛’,阿淼是不是很奇怪既然是笛子为什么又叫‘无声’?你看,这个竹笛只有一截指腹这么大,吹出来的声音人听不到,但鸟雀可以,我阿爹就是用这个来给暗桩传信的。待会儿万一遇到危险,就可以吹响,可能会有人来救你。”   林淼嘴角抽了又抽,看着那堆瓶瓶罐罐(破铜烂铁),委婉地说:“这么珍贵的东西,还是你自己留着比较好。”   “放心,我还有呢!”楚溪客嗖地一下,从暗兜里掏出一大把。   林淼:“……”   突然对未来也没有那么大的期待了是怎么回事?   突然,头顶传来铰链转动的声音。   楚溪客和林淼对视一眼,飞快地收起地上的东西。   林淼嘴上说着不要,实际已然学着楚溪客的样子,把护心镜绑在胸口,竹笛藏在袖中,假死药也压在舌下了。   刚刚做完这些,原本只有一个狭小通风口的地牢就裂开了一个极大的天窗,紧接着,一个鸟笼模样的升降梯从天窗降下来。   Y_\U X~ I   “鸟笼”里还站着一个人,曹岩。   曹岩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楚溪客的胸口,语气冷漠而疏离:“收拾一下,陛下召见。”   果然!   楚溪客其实已经隐隐猜到,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把他抓到这个地方,姜纾和钟离东曦都没有来救,幕后黑手八成就是龙椅上那位了。   他和林淼交换了一个眼神,说:“想必陛下只是想问问考场上的事,我一个人去就行,阿淼就在这里等我吧!”   不等林淼回答,曹岩便说:“陛下口谕,都得去。”   楚溪客心内一惊——这是杀人灭口的节奏啊!   ***   与此同时,翠竹大宅。   钟离东曦昨天夜里收到阿肆的飞鸽传书就去了洛阳,考场上发生意外的时候,他已经办完事在往回赶了。   与此同时,姜纾那边也得了消息,人还没赶回来,就先让贺兰康的海东青把那封伪造的“骗身偏心、卸磨杀驴”的“计划书”给送回来了。   因此,当钟离东曦正在跟云霄等人商量如何营救楚溪客时,前去楚溪客屋内帮他带换洗衣物的云浮意外地看到了这份震碎她三观的“计划书”。   此刻,计划书正摆在钟离东曦案头。   上面的狗爬字没人比他更熟悉。   偌大的议事厅鸦雀无声,云字辈四人组反应不一——   最先开口的是和楚溪客接触最多的云浮:“殿下,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以小郎君心软的性子,就算对您骗身又偏心,也不至于在您死后还把您丢到城外喂狗——唔……”   云崖暗搓搓拧了她一把,这么说情,还不如不说!   云烟就事论事:“知人知面不知心,越是好看的男人越危险。”   云浮:“……”   你赢了。   云霄看着钟离东曦几欲杀人的疯狂眼神,小心翼翼地开口:“殿下,也许是误会,不如先把小郎君救出来,您亲自问问他。”   云崖道:“万一是陷阱呢?殿下去了岂不是中了他的圈套?”   云浮立即反驳:“他俩就差洞房花烛了,小郎君要想给殿下设圈套,还用绕这么大圈子?”   得,一提“洞房花烛”,钟离东曦周身的气场更黑暗了。   云崖当即道:“看吧,这就是问题所在。倘若小郎君心里没鬼,为何千方百计不肯洞房?”   云浮不甘示弱:“这恰恰说明,小郎君没打算‘骗身’。”   云崖啧了声:“就算只是‘骗心’也不成啊!”   云霄重重地咳嗽一声,你俩干脆把殿下内心的冲突全抖落出来算了,只要不嫌命长!   钟离东曦眼底氤氲着风暴,仿佛下一瞬就要压制不住了。   “他现在如何了?”结果,开口第一句,还是关心楚溪客的状况。   外面传来阿肆的声音:“云雀刚刚传来的消息,小郎君被曹岩捅了一刀。”   钟离东曦猛地站起来。   阿肆推门进屋,有些生气地说:“既然他这么对阿兄,阿兄也不要再管他了,反正就算他真的有事,也有贺兰大将军和姜博士去救。”   钟离东曦闭上眼,不想让人发现他眼中的酸涩。   他居然有点想笑,笑自己陷得太深,不可救药,看到那样一份“计划书”,他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在想,这当真是鹿崽写的吗?   他努力去辨认每一个字,然而字字都在扎他的心。   最可笑的是,那份计划书上已经有一半的事情真实发生了,当真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似乎剩下的那一半只是时间问题。   即便如此,他还在记挂那个小心机鬼的安危,可笑不可笑?   更可笑的是,这么大的刺激,他居然没有犯病,就仿佛这个身体在拼命让他清醒着、时刻准备着,去救楚溪客。   救,还是不救?   就在这时,福伯笑呵呵地进来了。   他仿佛没有发觉屋内的恐怖气氛,兀自把一个做工精美的小木盒放在钟离东曦面前。   “这是仙草园那边刚送来的,跑腿的那个小家伙直接给了我,说是他们东家给家里人的福利,我想着还是先让殿下瞧瞧比较好……毕竟,是给‘家人’的呢!”   钟离东曦目光落在盒盖上,有些急切地问:“这是什么?”   “哦,叫什么‘奶粉’还是‘奶精’的,蒲娘子刚研究出来的新品,坊间还买不到呢!”   钟离东曦手指精准地点在盒盖上的印章上,重复道:“这是什么?”   福伯这才看了一眼,笑眯眯道:“这个呀,叫什么……‘品牌标志’,就跟楚记招牌上的小桑桑差不多吧,想来是蒲娘子自己想出来。”   “不对,这不是蒲娘子想的,这是小郎君做的。”   云浮突然激动起来,飞快地说:“云竹偷偷跟我说过,仙草园盖房子的时候,小郎君亲自烧了一块砖还是一块木板来着,就砌在了他和殿下将来要住的树屋上,上面刻的就是这个!”   钟离东曦指尖一颤。   盒盖上分明写的是:鹿崽【爱心】东曦。   一笔一画毫无骨架,乍一看根本不像字迹,反倒像是画画一般,难怪蒲娘子会当成“品牌标志”。   可是,这是他的鹿崽亲手刻上去的,再也没人能写出这样的狗爬字了。   记忆中一个微小的片段突然被唤醒——   那是仙草园的树屋刚刚建成的时候,楚溪客拉着他过去看,明明那么坐不住的人,愣是在空荡荡的树屋里待了整整一下午。   可是,钟离东曦什么都没发现。   楚溪客长长地叹了口气,只得主动说了:“我在这个屋里藏了一个小惊喜,倘若东曦兄能找到的话,我就在房契上加上你的名字哦!” 第116章   林淼在宫门外等着,楚溪客被一个小太监带着往里走。   一路走来,周遭的景致越来越熟悉。   那棵树, 他曾爬过;那个石墩,他曾坐在上面啃鸡爪;嘉福门高高的门槛让他绊倒过不止一次, 但他还是乐此不疲地接受挑战……   这里, 是他曾经生活过的东宫。   楚溪客怔怔地站在庭院中,看着东墙下那棵红梅树,和他记忆中不太一样了,没有那么高大, 也不足够粗壮,不再是他如何举起小手都够不到的所在……   可是, 那根横生的枝杈还在,不仅在, 还超越其他看似规矩的树枝,长成了最为粗壮的一根分枝。   当年, 他的母后就是站在这根分枝下,对他的父皇说:“不许剪掉, 这世上总该有一根枝条,随心所欲, 离经叛道……”   如今, 这根枝条没有辜负母后的期待。   楚溪客闭了闭眼,逼退眼底的湿意,再迈步向前,脚下已然叠加了父皇与母后赋予他的力量。   厚重的殿门推开, 昏暗的大殿上坐着一个人, 楚溪客逆着光看过去, 恍惚间以为是钟离东曦。   不,不是钟离东曦,对方身上穿的是龙袍。   楚溪客不是第一次看到今上了,却是头一回离得这么近,看得这么仔细。   怪不得《血色皇权》中屡次强调钟离东曦少年时和今上长得很像,实际上,在楚溪客看来,不仅从前像,如今也有很多相似之处,只是钟离东曦为了掩人耳目,故意与从前做风格气质相反的装扮,偶尔还会用上易容的小手段。   可是,这些手段瞒得了陌生人,却瞒不住亲近的人。他,阿肆,五公主,甚至姜纾、楚云和、贺兰贵妃,一眼就能看出来不是吗?   今上到底有多忽略这个长子,以至于再三会面,他却认不出来?   楚溪客有点生气了,又很心疼钟离东曦。   “鹿鸣。”   今上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唇齿间缓缓吐出两个字。   “是我。”   楚溪客挺直脊梁,不想给父皇母后丢人,尤其是在这个满载着他们一家三口记忆的地方。   今上眯了眯眼:“见了朕,为何不跪?”   楚溪客不卑不亢道:“学生最近在太学修习礼仪,先生刚好说道,国朝学子面见君王无需行跪拜大礼,从前倒是有一种‘蹈舞之礼’,如今人们觉得繁琐,便不大用了……陛下若想看,学生给您来一段?”   慢悠悠一段话,既讽刺了今上不懂礼仪,又暗指他上位后礼崩乐坏。楚溪客都忍不住给自己点了个赞。   他都想好了,如果今上真让他行蹈舞之礼,他就给他来一段某音跳大神版祭祀舞!   意外的是,今上似乎并不打算强求,反倒嗤笑一声:“这伶牙俐齿的劲头,果然跟你母亲很像。”   鹿鸣的母亲?   楚溪客飞快地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不对啊,他记得那位大舅母平时都不说话,总是沉着一张脸,小小的楚溪客都不敢靠近他。   很快,他就知道,今上说得根本不是鹿鸣的母亲,而是他的亲生母亲,鹿攸宁。   今上知道了他的身世!   一个老太监从后殿颤颤巍巍走出来,满是褶皱的眼皮缓缓掀开,盯在楚溪客那张泛白的脸上。不等楚溪客做出反应,对方枯瘦如老树根的手就突然抓过来,紧紧钳住他的手腕。   衣袖被撩起,手肘上面三寸处,有一个铜钱大的伤疤,时间已经很久了,疤痕浅淡几乎看不出来,楚溪客自己都没注意。   老太监却目露凶光,粗鲁地扯着楚溪客的胳膊,指给今上看:“就是他!那日摔下梅树的并非鹿家嫡子,而是小太子!”   尖细难听的嗓音在耳边炸响,一段久远的记忆被唤醒。   他三岁那年的一个午后,趁着宫女打盹儿,鹿鸣悄悄把他带出了寝殿。为了让他痛痛快快爬一次树,鹿鸣还和他换了衣裳,这样一来,即便被宫女发现也不会立即被揪回去。   “反正她们向来不在意我。”小小的鹿鸣这样说。   那时候,楚溪客也太小了,听不出这句话里隐含的抱怨和记恨。他反而很开心,觉得鹿家小表哥偶尔也不是那么坏。   然而,就在他刚刚爬上树的时候,宫墙那边突然伸过来一根又长又粗的杆子,头上还绑着尖锐的钩子,大概是想勾梅枝,却把他从树上捅了下去!   随之而来的是尖锐的疼痛、鹿鸣飞快跑走的背影,还有掌宫女官惊惧的脸……   再后面的事楚溪客不大记得了,因为他后来哭晕过去,只隐约听说母后责罚了那个偷睡的宫女,还有一个年年在宫中偷折梅花、高价卖到宫外的老太监。   此刻,看着眼前这张尖刻苍老的面孔,楚溪客已经猜到他是谁了。   这个老太监是三皇子找来的。   自从上次,三皇子在楚溪客这里吃了瘪,就一直在暗中调查他。   也是巧了,前段时间有人送了一批东宫中的旧物用来讨好他,借此暗示三皇子入主东宫指日可待,三皇子十分受用,但凡与储君相关的物件,都会亲自看一看。   然后,他就看到了鹿攸宁的画像。   正常情况下,前朝皇后的画像是不会轻易流入民间的。然而,那幅画中鹿攸宁穿的却不是皇后冕服,作画的也不是宫中画师,而是先帝亲笔绘制的一幅日常小像。   算是夫妻间的小情趣吧,因此鹿攸宁从未公开过,而是藏进了床头的百宝箱里。   宫变那日,鹿攸宁原本的计划是,把楚溪客和真正的鹿鸣一起托付给姜纾,还为他们安排了一队死士,会一路护送他们去秦州。   谁知,鹿鸣竟不信她,自己偷跑出去,还偷了她的百宝箱,他以为那个箱子里藏着金银珠宝,实际里面只有帝后之间的情诗、小像,还有楚溪客穿过的虎头鞋、戴过的小金锁……这些才是鹿攸宁最宝贝的东西。   那一夜,鹿攸宁为了寻回鹿鸣,几乎把身边的死士都派出去了,险些让姜纾和楚溪客无人护卫。好在,最后还是在一处失火的偏殿里把人给找到了,可是,鹿鸣却被大火毁了容貌。   后来,姜纾还是依照鹿攸宁的嘱托带着鹿鸣和楚溪客去了秦州。只是,为了不连累驻守在秦州的鹿家人,他没有停留多久,就带着楚溪客离开了。   至于那个百宝箱,小小的楚溪客认出那是母亲的东西,想过要回来,鹿鸣即使烧伤昏迷都死死抱着,不肯给他。   楚溪客是哭着离开秦州的。   再后来,鹿鸣醒了,发现百宝箱里竟是一堆“破烂”,便生气地丢进了水塘里。   这幅鹿攸宁的画像还是鹿家一个管事婆子好不容易才抢救下来的。   那位管事婆子在鹿攸宁入宫前侍奉过她,因此一眼就认出了上面的人是鹿攸宁。她不敢还给鹿鸣,生怕他一个不高兴又给毁了,因此便私藏了起来。   前不久,管事婆子生了重病,去世前叮嘱儿子那幅画像的底细,为的是让他好生保管,逢年过节给鹿攸宁上柱香。   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家儿子早就染上了赌瘾,为了筹集赌资竟把鹿攸宁的画像给卖了,还四处吹嘘,这是前朝皇后的私像,世上仅此一幅!   因此,这幅画像才辗转到了三皇子手里。   宫中画师所作的画像突出的是鹿攸宁端庄的形象,雕琢之下,与她本人的气质大相径庭。这幅画像却是她最真实的模样,因此,三皇子一眼就认出,楚溪客和鹿攸宁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三皇子急于抓住楚溪客的把柄,因此派出大量人手去秦州、去洛阳、去后宫寻找当年的物件和知情人,还真让他找到了一本鹿鸣烧伤后写的“复仇日志”,还有这个被鹿攸宁责罚过的老太监。   查到最后,三皇子已经顾不上和楚溪客的私怨了,而是邀功般把这一消息上报给今上。   今上的人脉和手段自然比三皇子更多,很快就有了更为详实的证据。   今日把楚溪客抓过来,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此刻,鹿鸣那册用凌乱字迹写满了怨恨与诅咒的日志,正被小太监托着,摊开在楚溪客眼前。   楚溪客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并不慌乱,不过也没打算承认。   “这样的日志我能写十本,我还说自己是皇长子的小情人呢,陛下信吗?”   今上:“……”   “你不必再狡辩,不管你是鹿鸣还是前朝太子,朕都不会再留你。”   楚溪客突然喊起来:“阿淼,等我死了,你就找个好人嫁了吧,那半张藏宝图我只告诉了你,你记得去找阿爹啊!让他把玉玺藏起来,宁可摔碎了也不要被抢了!”   今上明知他在耍花招,然而听到“玉玺”二字,依旧禁不住脸色大变:“玉玺果然在你手里!”   “不在我手里难道在你这个乱臣贼子手里吗?”楚溪客故意做出一副嚣张无比的样子。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今上相信他有所依仗,不敢轻易动他。   这是姜纾教他的。   自从楚溪客假借“梦境”之说对姜纾坦白了《血色皇权》中的剧情,姜纾就一直在招揽人手、筹谋布局,努力改变书中的结局。   姜纾还拉着楚溪客演练过,万一他的身世暴露被今上抓住该如何脱身。   结合姜纾对今上的了解,楚溪客越是表现得胆大无礼、有所依仗越能降低今上的警惕之心。   姜纾还告诉楚溪客,只要他以玉玺和藏宝图相要挟,今上就不会轻易动他。   去年大旱,国库没有多少收入,今上又在暗中增兵,银钱更是如流水一般花出去,国库都快被他掏空了,今上做梦都恨不得天上掉金条。   最要紧的还是玉玺。没有玉玺,今上就永远名不正言不顺,各地藩王就有了正当的理由不受朝廷的管辖,周边属国也不再对大昭毕恭毕敬。   对此,今上早已暗恨许久,所以玉玺对他的诱惑力比藏宝图只大不小。   此刻,楚溪客把之前的演练发挥得淋漓尽致:“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我手里不只玉玺,还有藏宝图!你就不好奇为何国库会空空荡荡,一个铜板都没有吗?”   今上目光一沉:“果然是你们干的!”   楚溪客谦虚地摆摆手:“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是先帝未雨绸缪罢了。先帝早就料到在他驾崩后会有人狼子野心,就算不是你,也会是各地藩王,所以提前把国库搬空了,藏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今上咬牙道:“藏去了哪里?”   楚溪客用看傻子似的目光看着他:“是我傻还是你傻,保命的东西,你以为我会告诉你?”   “有你说的时候。”   今上阴冷一笑,拍了拍巴掌,紧接着曹岩就把林淼揪了进来。   “这就是你的小情儿?果然生得精致脱俗,就是不知道,禁军校尉的刀划在这样一张脸上,会不会增色几分。”   楚溪客心头一紧。   林淼却昂首伫立,傲声道:“那就要看看,曹校尉的刀是先划伤我的脸,还是割断我的脖颈了。”   今上嗤笑:“蝼蚁小民,自不量力,你以为朕会在意你的生死?”   “我在意。”楚溪客肃声道,“他要是死了,我就立即咬舌自尽,你就等着我阿爹找你报仇吧!”   “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当真舍得死。”今上冷声道,“曹岩,先废他一条腿!”   曹岩当即拔刀,对着楚溪客刺下去。   楚溪客就地一滚,而曹岩的刀“不小心”刺偏了,好巧不巧扎在楚溪客胸口。   楚溪客“嗷”的一声惨叫。   林淼大惊失色,一下子扑过来,不顾刀锋凌厉,双手一抓,把曹岩推开,然后他的手就按在了楚溪客的胸口上,一边按着一边哭喊起来。   在旁人看来,就像是楚溪客的胸口被刺破,血流不止的样子。   就连今上都吓了一跳,低吼道:“曹岩,你怎么回事!”   曹岩转身执手,刚好挡住今上的视线:“禀陛下,是他自己撞上来的……他,的确存了死志。”   今上眉头一蹙,起身去看。   楚溪客疼哭了,不是因为胸口,而是心疼林淼,为了陪他演戏,林淼居然划破了自己的手!   今上视线落在他胸口被刺破的衣襟上,隐隐看到一抹亮光闪过。   他冷笑一声,道:“来人,扒了他的衣裳!”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父皇,救我!”   今上一怔,抬头看去。   只见一个颀长的身影一脚踢开殿门,逆着光大步走来,仿佛裹挟着排山倒海的气势。   他身后,阿肆与云烟一人握着一把刀,刀刃分别抵在二皇子与三皇子脖颈。   钟离东曦微微一笑:“二换一,这买卖陛下做不做?” 第117章   “东、钟离兄!”   楚溪客激动之下,险些说漏嘴,幸好关键时刻反应过来, 然后把林淼往云浮那边一推,自己则哭唧唧地扑向钟离东曦怀里。   “幸好你来得及时, 不然我就要被这个狗皇帝废掉一条腿了!”   意外的是, 钟离东曦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心疼地亲亲他,安慰他,甚至连回抱他都没有。他依旧那么直直地站着,胸膛硬邦邦的, 好像并没有把楚溪客放在心上。   楚溪客愣愣地放开,试探性地戳了戳钟离东曦的脸, 险些以为自己抱错了人。   钟离东曦终于抬起手,扣住他的手腕, 把他推到身后。还是没有抱他,也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   楚溪客傻掉了。   不过, 钟离东曦好歹是来救他了,还顺手带上了两个皇子。   不, 应该说是三个。如果把阿肆也算进去的话。   今上第一眼看的是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的二皇子,然后, 顺着那只握刀的手就看到了阿肆。   “李东曦!你疯了吗?居然和乱臣贼子搅合在一起!”   阿肆无辜地眨了眨眼, 很是认真地解释:“你在叫我吗?可是我不是‘李东曦’啊,我叫‘钟离初景’,阿兄给我起的名字——初景和东曦一样,都是初升的朝阳, 这个你知道吧?”   今上:“……”   他看到两个皇子被挟持的那一刻头都大了, 根本没办法用理智去思考阿肆话中的深层含义, 只是习惯性地滥用威严。   “李东曦,朕命令你把刀放下!”   “都说了我不叫‘李东曦’……”   阿肆不满地嘟囔了一句,然后因为心情不太好手就不小心抖了一下,二皇子“嗷”的一声惨叫,脖子上多出一道鲜红色的血痕。   今上脸色大变:“李东曦——”   钟离东曦捏了捏耳垂,慢悠悠地说:“别叫了,我也改名了,不对,确切说我只是改姓了——重新介绍一下,鄙姓钟离,名东曦。”   今上瞳孔一缩。   今日,钟离东曦没有易容,也没有特意往羸弱文气的风格装扮,他穿着一身黑色劲装,足踩战靴,银冠束发,毫无保留地释放出骨子里的凌厉与肆意。   这样的他,和今上年轻时是有几分相像的,同时,也更像钟离家的人。   今上的脸色一寸寸转白。   当年,钟离东曦尚不足月,钟离夫人意外地发现了他的外室,也就是如今的德妃,惊怒之下早产生下钟离东曦。   钟离家本就对今上不满,因为此事更是下定决心断了这门婚事。没想到,今上的做法更为决绝——   他赶走了尚在孕期的外室,在钟离夫人门外跪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因体力不支在大雨中晕厥,终于打动了钟离夫人。   可是,钟离夫人虽然暂时原谅了他,内心深处却没有真正释怀,时不时就要把这件事翻出来闹上一番。她还利用钟离家的势力把今上身边的人里里外外都换了一拨,并随时查岗,几近监视——那时候今上还没有篡位,只是一个因相貌出挑而攀上高门闺女的禁军校尉。   夫妻做到这种程度,注定不会有好的结局。   今上因此迁怒到钟离东曦头上,看都不想看这个亲生儿子一眼。   直到此刻,看着钟离东曦那张与他有七分相似的脸,今上一阵恍惚。   “你是……大郎?”他喃喃出声。   钟离东曦讥讽一笑,这可真是久违的称呼。   这似曾相识的嘲讽神色刺痛了今上,他仿佛再次看到了钟离一家高高在上的姿态。   今上大步走到阿肆身前,用蛮力扒开阿肆的领口,死死盯着他心口处那个青色的龙形胎记。   阿肆显然已经料到了他会这么做,因此并未阻止,反而憨憨一笑,说:“药水刺上去的,是不是和阿兄那个很像?”   今上没理阿肆,而是飞快地转到钟离东曦这边,试图重复扒衣服的动作。   就在这时,钟离东曦身后窜出一个人,白兮兮的手指头往今上跟前一竖:“别碰我家东曦兄,让我来。”   就是护食的楚溪客了。   他暗搓搓抬起眼,观察了一下钟离东曦的神色,发现对方没有阻止的意思,这才非常小气地扒开一丢丢衣领,指给今上看。   钟离东曦胸口已经没有那个龙形胎记了,取而代之的是狰狞的疤痕,看上去像是用烙铁烫的,还不止烫了一次,因此伤疤叠伤疤,层层昭示着钟离东曦对这个胎记的厌恶。   今上目光一颤,一张脸阴沉可怕。他看向钟离东曦,又看了看阿肆,咬牙道:“竟然在朕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你们怎么敢!”   楚溪客原本还因为钟离东曦的冷淡而丧丧的,听到这话禁不住一顿输出:“你还有脸生气?一整年了,亲生的儿子都没认出来,写到小说里都是被骂狗血的程度!不是我看不起你,你也配当爹?但凡东曦兄小时候你亲近过一次、关心过一点,也不会有今日的局面!   “这得是把玉皇大帝、西方佛祖、送子观音、十殿阎罗都给得罪了才能投胎到你们家!东曦兄没有心理扭曲、成为终极大反派,只能说明他根正苗红长得好!”   叽里呱啦一番话,偌大的东宫落针可闻。   就连角落处的小宫人都抬起头,用奇怪的目光看向今上……就觉得吧,楚溪客说得好有道理。   今上的脸色黑如锅底。   楚溪客哼了声,转身拍拍钟离东曦的肩,仿佛在说,有我在,别怕。   钟离东曦被坚冰封印的心没由来地出现了一道裂缝。   今上突然爆发:“禁卫听令,乱臣贼子就地格杀,一个不留!”   然而,没有一个人响应。   三皇子讪讪道:“父皇,外面的禁卫军都被贺兰府的私兵控制住了,贺兰康……反了。”   今上浑身一震,疾步走向殿外,却看到全副武装的禁卫军被一个个轻装薄甲的黑衣人制住,黑衣人腰间分明挂着公主府的腰牌,一看就是借助贺兰贵妃与五公主的帮助才潜入皇宫的。   今上怒不可遏:“小五,贺兰慧,好,很好!”   然而,无论多气都没有用。此刻的他站在大殿前,对面是被刀架着脖子的两个皇子,四面八方是被禁锢的禁卫军,即便龙袍加身,却孤立无援。   这时候,楚溪客等人也出了殿门,一同被拎出去的还有二皇子和三皇子。   今上哑声道:“大郎,你想弑君吗?”   钟离东曦凉凉开口:“杀你,并非难事,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那你要做什么?”   “方才说了,二换一。”钟离东曦勾了勾唇,视线淡淡地扫向楚溪客,“你刚才是说要废了他一条腿吧?那就老二和老三一人废一条吧!”   话音刚落,阿肆和云烟就手起刀落,分别在二皇子和三皇子腿上扎了个窟窿,鲜血当即喷涌而出,紧接着是两人凄厉的惨叫。   二皇子一边叫一边哭:“不能这么算啊,这算什么二换一?”   楚溪客差点笑了。   关键时刻,三皇子的白莲花属性就凸显出来了,他表现出一副英勇无畏的样子,怒声斥道:“钟离东曦!不管你是不是父皇的子嗣,都不该如此折辱父皇,你这是大不敬,是谋逆!”   钟离东曦嗤笑:“你倒是他的种,那么,你不妨猜猜,他会选你,还是老二?”   “所以,现在是二选一游戏了吗?被放弃的那个当场杀掉?”楚溪客从他身后冒出头。   钟离东曦打算冷酷到底来着,然而对上他晶亮的眸子,还是禁不住“嗯”了一声。   楚溪客当即露出大大的笑脸。   钟离东曦略显慌乱地错开视线,不敢再看。   三皇子则是怔了怔,眼含期待地看向今上。   他以为今上会更加关心他,却没想到今上的目光却放在二皇子身上。   这一瞬间,三皇子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的这位好父皇,似乎并没有真的怀疑二皇子的身世,他之所以把德妃母子圈禁在猎宫,说不定只是为了保护他们。   那么,他算什么?   半年来,今上倚重他,群臣拥戴他,而他也以储君的标准要求自己,到头来只是一场笑话?   “游戏结束。”钟离东曦微笑宣布。   楚溪客故意大声说:“怎么就结束了?陛下明明还没选啊,被放弃的那个也没有杀掉。”   钟离东曦没理他。   云霄稳重地救场:“因为我们的游戏已经结束了,剩下的就让这对皇家兄弟去玩吧!”   今上现在还不能死,毕竟是和平盛世,君王没有大错,无论姜纾还是钟离东曦都不想让楚溪客背上弑君谋逆的罪名,哪怕他举的是“复国”的大旗。他们要让今上走投无路,要让他亲笔写下罪己诏,祭奠那些因他的一己之私而丢掉性命的人。   所以,二皇子和三皇子暂时也不需要死,最好两个都活蹦乱跳,还能时不时给他们的好父皇找点“乐子”。   因为贺兰贵妃的安排,一行人像来时那样安然无恙地出了东宫。   今上和两位皇子重获自由,怒不可遏地召集十六卫,然而,不等他们拦下楚溪客等人皇宫中就状况频出。   “陛下,不好了!太极殿失火了!”   “禀陛下,平康、务本、永兴诸坊齐燃孔明灯,上面写着、写着……‘君王无道,残害忠良’!”   “报——城南惊现平川军,已攻破安化、明德、启夏三门,正向皇城进发!”   今上还没彻底消化这一消息,就听“咚”的一声,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从天而降,浓稠的鲜血溅了他一脸,还是温热的。   那颗断头顶着一张狰狞惊恐的脸,正是不久前指认楚溪客的那个老太监。   今上心口一窒,猛地喷出一口猩红的血。   ***   马车上。   楚溪客被颠得七荤八素,头差点撞到车壁,钟离东曦却没扶他。   楚溪客越发意识到不对劲,主动凑过去,扯了扯钟离东曦的袖子:“我发誓,我这次真的没有强出头,我可谨慎了,出去倒恭桶都和其他志愿者一起。那个狗皇帝分明是早有预谋,就算我把自己钉在考舍里,他也有法子把我抓走……”   钟离东曦似乎没想到他会主动求和,冷硬的目光闪了闪,然而,还是没有开口。   楚溪客这下确定了,钟离东曦是在生气,而且是生他的气。   可是,具体为什么,他为何不愿开口?   他不禁想起《血色皇权》中的情形。   主角攻的人设就是“沉默寡言、深情不悔”的类型,每次他因为主角受的隐瞒、不信任或者和别人太亲近而生气,都不肯告诉主角受,而是突然消失,往往还会好巧不巧做一些让主角受误会的事。   读者可以看到主角攻很爱主角受,并且在背后为主角受牺牲了许多,可是,主角受不知道啊!   主角攻做了什么、误会了什么、想要得到什么,统统不肯说出来。偏偏主角受又不是聪明通透的类型,他根本猜不透主角攻的心思,还以为主角攻根本没那么喜欢他。   原本,楚溪客有点同情主角攻来着,可是这一刻,他突然和主角受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他越想越生气,一把揪住钟离东曦的衣襟,恶声恶气道:“你没长嘴吗?为什么心里有话却不明明白白说出来?万一不是我的错,而是你自己胡思乱想误会了,我岂不是很冤枉?”   钟离东曦终于将目光移到他脸上,哑声道:“若是你的错呢?”   “我就道歉呗!”楚溪客很是理直气壮的样子,“不过,八成是你误会了,我怎么会做让你生气的事?”   钟离东曦掩在袖中的拳头捏了捏。而那张“杀人喂狗”的计划书就被他攥在掌心。   他在犹豫,要不要直截了当地质问楚溪客。   之所以会犹豫,是因为他害怕听到肯定的答案。   楚溪客急了:“你说不说?不说我现在就下车!”   听到他要走,钟离东曦下意识地扣住了楚溪客的手腕。   他已然知道了姜纾的计划,今日一别,从今往后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   他舍不得,想要再看看他。   楚溪客啧了一声,自信道:“明明就很在乎我,还挣扎什么?赶紧着把话说开了,我还想去吃水盆羊肉呢,一宿没吃都饿了!”   钟离东曦紧绷的脸现出一丝裂痕。   楚溪客这个没心没肺的样子,倘若当真是伪装的,那可真是令人惊叹。   最终,钟离东曦还是摊开掌心,把那张几乎让他陷入无底深渊的纸递到楚溪客面前:“那你便看看,这,是不是你的错?”   楚溪客嗖地一下抓走纸团,不甚在意地扒拉开,看到上面的字咦了一声:“这不是我写给阿爹的——”   他说到一半,冷不丁看到结尾处的一行狗爬字:“如此这般,李东曦就能顺理成章地被新帝一剑命中要害,再将其尸身丢到城外喂狗。”   楚溪客心虚得声音都变得尖细了:“这、这不是……”   “不是你写的?”钟离东曦生出一丝渺茫的希冀。   “是我写的,但、但这不是全部!”楚溪客立即否认。   钟离东曦心头的火星子被这句话彻底浇灭,自嘲一笑:“嗯,我知道,鹿崽向来喜欢准备‘计划二’,那么,我的第二种死法鹿崽是如何计划的?”   楚溪客:!!!   电光石火间,他做出了一个余生被他不断吹嘘的决定:“东曦兄,我知道了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用,那我干脆不说了,我直接做,好吧?”   说完,楚溪客就干脆利落地扒了自己的衣裳,把钟离东曦往软枕上一按。   “你不是觉得我拖延洞房就是在套路你么,那现在换你对我‘骗身’,好不好?” 第118章   楚溪客醒来的时候, 已经不在马车上了。   他隐约记得,马车在路上行驶了很久,车身摇摇晃晃, 俨然不是从皇宫到平康坊的距离。两个人也折腾了很久——确切说,是钟离东曦单方面“折腾”他。   楚溪客最后的意识是,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钟离东曦把他抱下车,放到了一个宽敞的大床上,然后他就彻底阖上了沉重的眼皮。   一睡就是一整夜。   他是被自己的“肚子”吵醒的,从被今上抓走开始, 到现在已经一天两夜没吃东西了。   确切说,是没吃正拉八经的东西了……咳!   睁开眼, 看到的是一个奇怪的房间,像是一个人工开凿的石洞, 四面石壁有被打磨过的痕迹,整个洞穴像是一个半球形, 不甚宽敞,但足以放下一张石床, 还有简单的家具。   洞口挂着羊毛毡,洞内十分昏暗, 但通过偶尔透过来的天光可以判断出现在是白天。   楚溪客撑着手臂, 想要坐起来,身后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却传来一阵撕扯般的疼。   楚溪客果断趴下,面红耳赤地呼唤罪魁祸首:“东曦兄,速来救驾!”   话音刚落, 钟离东曦便掀开羊毛毡, 出现在了楚溪客面前。   楚溪客抱着枕头哼哼:“你这个拔那啥无情的渣男!”   钟离东曦嘴角一抽, 端着热腾腾的粥碗他在眼前晃了晃:“吃不吃?”   楚溪客硬气道:“君子不受‘渣男’之食’!”   钟离东曦点点头,不紧不慢地搅动着粥碗:“今日做的大锅饭,有皮蛋瘦肉粥,鸭血粉丝汤,还有三月间最后一茬嫩荠菜,云娘子包了荠菜瘦肉包,鹿崽既然如此有志气,我就都吃了。”   楚溪客吞了下口水,突然不怀好意地笑了:“吃吧吃吧,就让我饿死好了,到时候阿爹过来查看尸体,看到我身上密密麻麻的草莓印——唔……”   钟离东曦黑着脸,用荠菜瘦肉包堵上他的嘴。   “啧啧啧,原来东曦兄也敢做不敢当呀!”楚溪客像是抓到大把柄似的,一口咬掉半个小肉包。   钟离东曦抿了下嘴:“鹿崽这个‘也’字用得极有自知之明。”   楚溪客一噎,顿时变心虚。   他吭哧吭哧把满满一笼屉肉包吃完,又慢吞吞地喝起了鸭血粉丝汤,喝完汤还有浓稠的米粥,足够他继续逃避一时半刻。   钟离东曦也不急,就坐在床边,静静地等着他。   到最后,楚溪客几乎是数着米粒在往嘴里送了。   钟离东曦淡声道:“要不要把一粒米分成三份吃?”   楚溪客道:“也不是不行……”   钟离东曦唇角抿直。   楚溪客怂唧唧地缩了缩脖子。   昏暗的石洞小屋里,两个人就这么无声地对峙着,仿佛在等着哪方先示弱。   最后,终究是宠得更多的那一个率先开口:“鹿崽,你愿意同我洞房,我很欢喜。但是,有些事不可能一直逃避。”   楚溪客皱了皱脸,小声道:“倒也不是逃避,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   “你怎么跟姜世叔开口的,怎么跟林小郎君开口的,就可以怎么跟我开口。”钟离东曦的语气中颇有几分酸意。   楚溪客这才反应过来,也对,林淼都知道了,没道理还要瞒着钟离东曦。   唯一纠结的是,他要用哪种方式告诉钟离东曦,是像之前对姜纾说时那样假托“梦境”,还是毫无保留地坦白?   钟离东曦见他久久没有应答,脸色已经不大好了:“鹿崽还是防着我吗?”   楚溪客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啊”了一声。   钟离东曦站起身,用前所未有的疏离语气对楚溪客说:“既如此,往后的路我就不陪鹿崽走下去了,祝愿鹿崽……改天换地,得偿所愿。”   什么不陪他走下去了?   什么改天换地、得偿所愿?   这是刚洞房完就要分手的节奏啊!   楚溪客也顾不上疼不疼了,连忙坐起来去抓他,然而连钟离东曦的衣角都没抓住。   “好疼啊!”楚溪客抱着肚子滚在石床上。   钟离东曦脚下一顿。   楚溪客眼见有效,再接再厉:“屁股疼……那、那里也疼,是不是裂开了?好像有血流出来……东曦兄,我自己看不到,如果你不想帮我看的话,麻烦你去叫我阿爹来好不好?”   钟离东曦:“……”   明知他八成在演戏,但他还是不舍得赌那两成的可能。   钟离东曦走回去,抓住楚溪客的腰带——这条丝带还是他不久前亲手给他系上的,这时候解下来又要经历一场自制力的考验。   楚溪客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他就像一头充满活力的小鹿崽,一下子手脚并用地攀在钟离东曦身上,还用仿佛长着树杈般小角的脑壳蹭了蹭钟离东曦,软叽叽地示弱。   “东曦兄,我其实很想、很想、很想跟你说的,就是吧,我有一点点担心,万一你听完之后觉得我是妖怪就遭了。”   钟离东曦对上他那双乌溜溜的眸子,心道,现在这样已经很像一头小鹿精了。   楚溪客道:“那个,先说好了,咱们已经洞房了,就是名副其实的夫夫了,就算你觉得我是妖怪也晚了,反正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钟离东曦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嗯,你说。”   楚溪客便清了清嗓子,一五一十地讲述起来。   这一次,他没再假借“梦境”隐瞒什么,而是直接对钟离东曦说了《血色皇权》里的内容,包括主角攻和主角受的相爱相杀,还有身边人的结局。   最后,楚溪客还鼓起勇气,告诉了他自己的来历:“我的灵魂来自另一个世界……不是‘夺舍’或者‘灵魂交换’之类的,你可以理解成‘投胎’,但中途没喝孟婆汤,所以我还记得上一世……”   钟离东曦面露异色。   楚溪客生怕吓到他,连忙强调:“你不信可以去问一了大师,一了大师说了,这个身体就是我的,灵魂也是我的,我没有占据其他人的身体,也没有抢走原身的父皇母后以及阿爹。”   楚溪客有点慌了。   钟离东曦其实可以一直绷着脸,借此套出更多秘密,但他终究不忍心看他着急慌乱,因此反手抱住他,温声道:“我信,我都信。”   这样的话,他的与众不同,他脑子里的奇思妙想就都能说得通了。   楚溪客松了口气,转而十分得意地抱住钟离东曦:“父母出身都是天生的,由不得我选择,只有你,是我自己求来的。”   还求了两次。   三岁那年,楚溪客还是出身高贵的小太子时就看上了少年时的钟离东曦,十五年后,时过境迁,再次相逢,他们终究还是走到了一起。   钟离东曦一时动容,紧紧地把楚溪客扣进怀里。这一刻,他心里眼里皆是失而复得的惊喜,就在一天前他还以为就要失去他了。   楚溪客艰难地从他怀里拔出一只小白手,拍拍他的肩:“那个,东曦兄,我知道你一定爱惨了我,但是要克制,昨天在马车上,你好凶……”   别看楚溪客嘴上说得这么坦然,实际埋在钟离东曦胸前的脸已经红透了。不是因为害羞,而是想起了钟离东曦在马车上的凶猛……   钟离东曦也远远不像面上表现出来的这般淡定,此时此刻,这只健康而充满活力的小鹿崽紧紧地贴在他怀里,让他脑海中不由自主闪过昨日在马车上,他随着车轮的律动而呈现出来的可人模样……   钟离东曦拼命克制住心头的悸动,哑声道:“嗯,我的确……爱惨了你。”   楚溪客呲开一口小白牙,衬得耳尖更红了。   钟离东曦揉揉他zuo了一天……咳、马车的地方,声音更为低沉温柔:“上过药,还是疼么?”   “揉揉就不疼了。”楚溪客糯糯道。   钟离东曦的心顿时软成云团。   只是,不等他表达出万般宠爱,楚溪客紧接着就抬起头,大大咧咧地说:“我想尿尿。”   一瞬间,时间仿佛回到了洞房花烛夜,楚溪客离家出走前想到的那个无比拙劣的借口。   两个人都笑了。   之后,彼此解决了一下个人问题,他们才重新回到床上,继续说正事。   咳咳、别误会,确实是在床上,说正事。   钟离东曦并非不相信楚溪客,只是细心地从他的话里揪出了说不通的地方。   “你方才说,林小郎君之所以比我提前知道这件事,是因为他梦到了《血色皇权》中的情节,还和‘主角受’成为了知己——这么说,书里的‘主角受’和鹿崽一样,也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楚溪客闻言一愣。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血色皇权》中根本没有提到主角受是穿越者,为什么林淼认识的那个“主角受”懂得那么多现代网络流行语以及现代制度?   其实,楚溪客一直有所猜测,林淼应该不仅仅是“做梦”那么简单,他很有可能是“重生”。但是,倘若《血色皇权》只是一本书的话,为什么作为纸片人的林淼会重生?   楚溪客看向钟离东曦,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种呼之欲出的猜测——   《血色皇权》当真只是一本书吗?还有,他和主角受,是不是原本就是同一个人?   “不可能!”   楚溪客矢口否认:“我才没那么渣,我才不会为了什么‘光复大业’牺牲家人和朋友,更不会利用你的感情。”   钟离东曦笑着安抚他:“嗯,我知道,不然你也不会洞房花烛夜离家出走,不是吗?”   楚溪客:“……”   楚溪客笑眯眯:“东曦兄,告诉你一个夫夫恩爱相处的小秘诀,你想不想听啊?”   钟离东曦微笑颔首:“洗耳恭听。”   楚溪客伸出三根手指:“第一,不要翻旧账;第二,不要翻旧账;第三,每次想翻旧账时,就默念前面两条一百遍。”   钟离东曦失笑。   说到最后,上面的问题还是没有想通。   楚溪客发挥佛系精神——想不通的事情就不想,专注眼下的事最要紧。   楚溪客往石洞里看了一圈,问:“这是哪儿?东曦兄该不会打算‘石屋藏鹿’吧?”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嚣,有马嘶,有狗叫,还有小孩子的欢呼和猫猫们的打闹。   钟离东曦牵着楚溪客的手走出石洞,说:“鹿崽自己看吧!”   楚溪客只觉得眼前一亮,恍惚间以为来到了传说中的修真世界——   脚下是蜿蜒的“天梯”,两侧石壁上开凿着一排排石洞,石山脚下是绿意融融的峡谷,汩汩清泉淙淙流淌。往远处望,是翻涌的险峰与云海;往近处看,是成群的骏马与熟悉的猫猫狗狗,还有……   楚记的员工们?!   为何大家都在?! 第119章   这里已经远离长安, 进入了豳州地界。   这片山谷就叫“凤凰谷”,左列寿山,右依豳山, 前有涧水,相传是上古之时的凤凰栖息之地。远处的山峦与云海, 脚下的长河与谷地, 俯仰之间钟灵毓秀,仿若仙境。   楚溪客深吸一口气,鼻翼间满是草木与云雾的气息,仿佛天地间的灵气都汇聚于此了。   “我先前就想过, 如果以后隐居找一个什么样的地方,看到这条山谷, 就觉得自己想得还是不够好。”   钟离东曦轻笑:“喜欢这里?”   “喜欢,简直不能更喜欢了。”楚溪客用力点点头, 证明自己的喜欢程度。   钟离东曦的视线在他身下转了一圈,笑问:“可还撑得住?要不要四处走走?”   楚溪客啧了一声, 率先走在前面。   钟离东曦殷勤地护在后面,边走边介绍。   与凤凰谷一山之隔的地方便是贺兰氏的跑马场, 当年之所以在这样一个远离长安的地方建马场,就是为了掩盖这条山谷的存在。   这是先帝一早就选定的地方, 从开凿石洞到转移国库宝物, 前后用了二十年。   这个地方只有贺兰家的历代族长才知道,在此之前,就连姜纾都不知情。   当年,先帝留给贺兰康一道密令——   倘若楚溪客想要做个普通人安稳一生, 凤凰谷便会永远沉寂下去, 其中宝物可在天灾之年用之于民。   一旦楚溪客表现出光复前朝的意愿, 凤凰谷便可作为龙兴之地,是进是退由姜纾与贺兰康做主。   “喵~”   桑桑正在山壁上采野花呢,看到楚溪客出来便叼着新鲜的小花喵喵叫着跑了过来。   楚溪客刚刚把桑桑抱起来,就看到林淼从旁边的山洞走出来,他身后跟着一身劲装的林二郎。   楚溪客忙问:“阿淼可还好?”   林淼的视线在他和钟离东曦身上转了一圈,促狭一笑:“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   楚溪客轻咳一声,转移话题:“这次的事,连累林二哥了。”   钟离东曦已经跟他说了,昨天是楚云和与林二郎带着金吾卫叫开了春明门,楚记一行人才能无视宵禁,安全撤离。然而,楚云和与林二郎的金吾卫却就此做到头了。   林二郎爽朗一笑:“我却觉得,这是一场天大的机遇。”   “这话不假。”   楚云和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大步走到楚溪客跟前,并明目张胆地挤走了钟离东曦。   面对这个名副其实的“大舅哥”,钟离东曦总是矮一头的,只笑笑,没反抗。   楚溪客既惊喜又愧疚:“阿兄的侯府公子想来做不成了。”   楚云和挤眉弄眼:“舅父先前就给过我两个选择,是在金吾卫中混吃等死,还是搏一搏校尉变将军,我想了想,觉得这俩都不够好,还是做‘陛下’的表兄更威风。”   他口中的“舅父”就是姜纾,姜、鹿、楚这三家世代联姻,亲戚关系七拐八拐,早就算不清了。   楚溪客讪讪道:“如果只能做凤凰寨寨主的表兄呢?”   楚云和佯装不满:“虽然差距有点大,但凑合凑合,也不是不行。”   在场之人皆笑了。   再往下走,石梯变得宽敞许多,山洞也越来越密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楚溪客面前。   云娘子一家、云字辈四人组、丸子坊和仙草园的诸位,以及卸下小旗子、摘掉小猫头的跑腿小哥们,纷纷乐呵呵地跟他打招呼,显然并没有对离开长安有什么不满。   楚溪客愕然:“这是怎么回事?”   云娘子温声道:“是姜先生安排的。”   自从楚溪客表现出复仇的野心,姜纾就开始布局了。   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要么楚溪客身世暴露、为今上所不容,要么今上一再作死、楚溪客忍无可忍,凤凰谷是最好的缓冲地。   所有进入楚记的人,都会面临一明一暗双重考核,第一重是楚溪客设置的面试与培训,第二重则由姜纾安排,只有通过了姜纾的考验才能正式成为楚记的“内部员工”。   多亏了楚溪客平日里对老弱妇孺的照顾,楚记员工中七成以上都是无牵无挂的人,因此对楚记十分忠心,在姜纾找他们秘密谈话的时候,他们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与楚记共进退。   当楚溪客被今上秘密抓捕入宫的那一晚,楚记丸子坊、仙草园、美食街、奶茶分店等,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甚至牛羊鸡鸭、猫猫狗狗,都被连夜接过来了,一根毛都没留下。   就连今上那边姜纾都一早算计到了。   早在数月前,贺兰贵妃就开始对今上用药,剂量很小,因此御医很难察觉,但药性在体内日积月累,慢慢改变着今上的五脏六腑。只在楚溪客被抓的那个晚上,今上兴奋之下没有注意所饮的酒水,偏偏就被加大了药量。   因此,今上在得知姜纾一党居然如此手眼通天,连皇宫都能控制之时,才会激愤之下突然吐血,到现在都昏迷不醒。   这也是为什么,那天晚上楚记一行人可以安全撤离,没有受到丝毫阻拦。   楚溪客震惊地张了张嘴,半晌才问出一句:“那楚记的钱呢,还有那些尚未长成的仙草……”   “都带来了,种草的土都挖来了。”钟离东曦道。   “阿爹……可真厉害。”楚溪客苍白地感叹道。   钟离东曦同样感慨,甚至有种“劫后余生”的欣喜。可以想象,倘若他那晚没有去救楚溪客,转而和姜纾为敌,下场会有多惨。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份“计划书”是姜纾对他的考验。   至于为什么只是给今上下药而不是直接弄死,撤出东宫的时候钟离东曦就跟楚溪客解释过了——他们要让今上活着承认他当年的罪行,让他亲笔写下罪己诏,以慰那些枉死的英灵。   此时此刻,偌大的凤凰谷仿佛成了另一个“楚记”。   山谷中,马儿们撒开蹄子,肆意奔跑;狗子们也三五成群地钻入草丛,追松鼠、捉兔子;猫猫们则迈着轻盈的步子,和羚羊在进行爬山大赛;孩子们抓着柳条,赶着牛羊,兴奋地在河边奔跑……   这幅景象原是令人舒畅的,可楚溪客却有种说不出来的茫然:“以后,我们就要躲在这里了吗?”   钟离东曦道:“是暂且偏安一隅等待机会,还是回到长安正面对敌,尚需定夺。”   楚溪客松了口气:“这么大的事,阿爹肯定早有安排。”   钟离东曦摇摇头:“这一次,由你来选。”   楚溪客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他只是一条不怎么聪明的小咸鱼,这么大的事还是要让睿智阿爹和腹黑男朋友拿主意啊!   钟离东曦按住他的肩,郑重道:“鹿崽,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之后的每一次抉择,我们所有人的生死,都担负在你的肩上了。”   楚溪客怔住了。   楚云和拍拍他的肩:“崽啊,无需有压力,无论你怎么选,阿兄我都甘为马前卒。”   林二郎当即笑笑,说:“那我是不是只能当小马倌了?”   众人纷纷笑起来。   楚溪客也笑着,心里却沉甸甸的,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不正是《血色皇权》中描述的场景吗?   主角受身世曝光后,被今上追杀,然后他在姜纾、楚云和等人的帮助下离开长安,偏安一隅,伺机而动,结果……却一步步葬送了至亲至爱之人的性命。   一阵山风吹过,楚溪客打了个寒颤。   钟离东曦握住他的手,温声道:“不急,慢慢想,无论你做出何种决定,都有我在身后。”   楚溪客感动地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说:“东曦兄,我保证,以后我对阿爹和桑桑有多亲就对你有多亲,有什么事都不再瞒你了。”   钟离东曦揪了下他的小呆毛,笑着应了声好。   ***   午饭吃的温泉蒸小碗菜。   丸子、酥肉、排骨、菠菜和其他时蔬分别放在拳头大的小陶碗里,不用放水,只需要放一些蒜泥和调味料,稍稍点上两滴醋汁和香油,放到灶台上蒸。   灶台的设计十分独特,不需要添柴,因此没有火塘,而是直接在温泉眼上架一口锅,把陶碗一一摆在蒸屉上就好,温泉的热度自然就能把菜蒸熟。   吃饭的时候也很有趣,一张张食案摆放在温泉边上,可以选择泡着温泉吃,也可以坐在岸边吃。   菜品则是“自助”形式,说白了就是谁想吃哪样就自己去锅里挑。   因为人多,所以云娘子和王娘子商量着选了十来个泉眼,同样的大锅架起十多个,大伙在这个锅里拿两碗,又在那个锅里拿几样,新鲜又热闹。   楚溪客想要一边泡温泉一边吃,但是身上的草莓印太羞耻,因此只得找了个隐蔽处的小温泉,和钟离东曦过二人世界。   同样过二人世界的还有姜纾和贺兰康。   贺兰康把贺兰贵妃和五公主安顿在旁边的贺兰马场才过来。   刚一到,就看到钟离东曦端着红彤彤的温泉蛋、枣泥糕和青梅酒,毕恭毕敬地端给姜纾。   贺兰康啧了声:“红鸡蛋都吃上了,这是终于把我家小崽子拿下了?”   钟离东曦恭敬地点点头,执手道:“多谢姜世叔成全。”   姜纾挑眉:“不打算改口么?”   钟离东曦怔了下,当即起身,深施一礼:“儿婿见过岳父大人!”   低沉稳重的嗓音,莫名多了几分哽咽意味。   姜纾矜持地端起了岳父的架子:“好了,这里用不着你,去看鹿崽吧,再耽搁他就要从《小邋遢》唱到《捉泥鳅》了。”   钟离东曦施礼告辞,虽面上故作镇定,拐弯的时候却险些绊倒。稳重如他,此时此刻也难以自制地表现出独属于年轻郎君的热切与欣喜。   姜纾眼底划过一丝笑意。   贺兰康啧啧两声:“他确实应该多谢你成全,要是没有你这一手,咱家小崽子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把洞房补上。”   楚溪客早已假借“梦境”向姜纾坦白了《血色皇权》中的重要剧情点,睿智如姜纾,一眼就看出这个故事悲剧的根源——   一个没长嘴,一个不够信任,每每出现问题彼此间都没有给对方时间和机会解释,进一步导致误会加深。   姜纾之所以安排这场考验,就是为了看看,钟离东曦在看到那份“计划”之后会不会给楚溪客一个机会,听他亲口解释。   倘若他的选择如同《血色皇权》中的主角攻一样,只一味伤心逃避,连探听楚溪客真心话的勇气都没有,那么两个人迟早还会走上和书中一样的悲惨结局。   这是姜纾不愿意看到的。   好在,钟离东曦做出了和“主角攻”不一样的选择,而楚溪客也用迥异于“主角受”的方式,回报了这份沉甸甸的爱。   实际上,姜纾并没有把事情做绝,他不想成为棒打鸳鸯的“恶婆婆”,因此在那张纸上留了一个破绽,只要钟离东曦静下心来细细琢磨,便能看出,那份“计划”并非楚溪客所写。   这样一来,即使那天他没去救楚溪客,两个人也不至于就此恩断义绝。   “孩子们的事,终归要让他们自己选择。”姜纾抿了一口青梅酒,轻声说。   贺兰康一脸不满:“我说,你浑身上下长了八百个心眼,有没有那么一两个是用在我身上的?”   姜纾目光一颤,垂眸道:“你怕了?也对,如今的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一片赤诚的姜家小郎,你若担心被算计,大可以——唔……”   贺兰康就这么穿着甲衣跳进温泉,狠狠地掐住他的腰:“我特么的就是嫉妒!自打养了这个小崽子,你把心思全都用在他身上,可曾分给我一星半点?我就不能撒撒娇、吃个醋吗?”   姜纾抬起被泉水打湿的睫毛,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和少年时一般无二的吃醋模样,缓缓笑开了。   “只有我对崽崽好么?崽崽被抓后,是谁跳着脚地要打进皇宫来着?”   “管他是谁,我现在只想跳着脚地……吃了你……”余下的话,已然淹没在唇舌之间。   成人年之间解决醋意与纠纷的方式,总是这么直白而激烈。   相比之下,两个小辈之间则是一副小清新的画面。   钟离东曦安安静静布菜,顺便把楚溪客折腾开的衣领重新系好。   楚溪客吃一颗小丸子,唱一句《捉泥鳅》,唱来唱去,泥鳅没捉到,把可爱的小桑桑给吸引来了。   桑桑是游着水过来的。   得益于小池塘里的金鱼朋友,桑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无师自通学会了游泳,此刻,胖嘟嘟一小只浸泡在温泉里,圆溜溜的脑袋很有经验地仰在水面上,银色的毛毛在水中散开,两只小短腿刨啊刨,游得可欢快了!   小虎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水。不过,小家伙很是聪明,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大木盆,自己坐在木盆里,顺着水漂啊漂,漂不动了就请桑桑帮忙推一把,也就有惊无险地过来了。   小家伙明明紧张得毛毛都炸起来了,却不肯上岸,就是为了和桑桑在一起。   当然了,小猫咪之间的感情也是双向奔赴的。   桑桑前脚刚从楚溪客那里讨来一碗小肉丸,后脚就推着送到了小虎斑的木盆里。然后,两小只就一个在盆里,一个在盆外,相亲相爱地吃起了小肉丸。   “真好。”   楚溪客靠在钟离东曦身上,看看远处的远海,看看近旁的小猫咪,轻声感叹。   这一切都很好,所以他舍不得破坏。   他不能龟缩在这里等着今上带领禁军打上门,也不想就此回到京城,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和今上对着干。   “一定还有第三条路。”   他要选择一条万无一失,让所有人都能活下来的路。 第120章   楚溪客抱着舆图看了一整天,终于让他找到了第三条路。   “不回长安,也不打算困死在这里, 我们去平川折冲府,去开辟一番新天地!”   所谓“折冲府”就是朝廷设在各地的屯兵处, 平川折冲府便是贺兰氏所领的平川军的大本营, 因此时常用“平川”来代指。   贺兰康挑了挑眉,这个方案他一早就跟姜纾说过,却被姜纾否了。   原因很简单,平川折冲府位置偏远, 土地贫瘠,商贸不兴, 再往北,除了贺兰山就是千里戈壁, 军中用粮都要靠朝廷供应,实在很难有好的发展。   “可以种棉花。”楚溪客笃定地说。   所谓“棉花”是后世的叫法, 时人多称“草棉”,为的就是与“木棉”做区分。这个时代草棉已经传入了边疆各处, 只是一直没有向中原地区推广。   楚溪客在地理课上学过,西北地区昼夜温差大, 光照充足, 刚好适合棉花生长。再说了,后世种花家不是还有优秀的新疆棉做榜样么,还怕种不出来咋地?   “棉花浑身是宝,棉絮可以纺成棉线做衣服, 还能弹成棉毡填充被面, 直接做棉袄棉裤, 比丝绵还要保暖。   “棉籽可以榨油,虽说没有豆油好,但要比动物油便宜许多;棉杆还能留着生火做饭,或冬日取暖。”   楚溪客顿了一下,开心道:“多余的棉籽油和棉衣、棉被可以卖给关外的突厥部落以及羁縻州的各部族,不用担心他们不敢和咱们交易,反正他们也不会听朝廷的话。”   贺兰康朗声笑道:“这话不假。不过,若真依你所说不种粮食改种棉花,数十万将士的粮草如何解决?”   楚溪客嘿嘿一笑:“有了棉花就有了小钱钱,还怕买不到粮食吗?”   姜纾一怔:“你的意思是,种了棉花卖出去,再从其他州买粮食?”   “是不是傻?明明可以直接种粮食,为何还要拐着弯地四处买着吃?”贺兰康敲了敲楚溪客的脑门。   楚溪客捂着脑袋嘟囔:“这怎么是傻呢,明明叫利用有限的资源利益最大化……假设一亩地产粮两石有余,就按三石算,依着如今的物价,一石四贯钱,一亩地悉数卖出的话就是十二贯。   “棉花亩产四百斤,长安地界没人卖,我只听说关外一斤三十文不止,比粟米还贵。更何况,若加工成棉衣、棉被可就不止这个数了,具体可以参考丝绵做的衣裳。”   楚溪客说着,朝楚云和一指:“阿兄这件夹绵的马甲,十贯钱可买得到?”   楚云和愣愣道:“丝绵不易得,向来价贵。”   楚溪客眨了下眼:“草棉中原没人种植,若我们能成功栽培,便是有价无市,到时候一件卖多少,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楚云和一拍大腿:“我听懂了!崽儿的意思是用买棉花的钱去买粮食,相当于一亩地换来十倍、百倍的粮食!”   楚溪客笑眯眯地点点头。   楚云和笑道:“这么一说,还挺划算。”   在场之人纷纷怔然,这买卖确实划算啊,为啥没听说有人借此发财?   实际上,不是没有,而是他们不知道。   不怪他们没有商业头脑,主要是这个时代粮食产量低、交通不发达、经商不被鼓励等种种因素造就了这个时代士人阶层固化的思维模式——种粮、囤粮,以备不时之需。   很少有人敢于耕种大面积的经济作物用来交易,转而再去买粮食,一来没必要,二来官僚清贵们多多少少有些看不起这种所谓的“商贾勾当”。   话说回来,楚溪客并不认为平川折冲府就一块良田都找不到,毕竟是被后世称为“塞上江南”的地方,大片的湿地和冲积扇平原,别说种粟米和大麦,就算撒下一片稻种都能长得郁郁葱葱!   楚溪客甚至忍不住在想,回头让人去传说中的“占城”薅几棵禾苗回来,没准一不小心就能把“占城稻”给研究出来呢!   再不济,他还能重操旧业,卖烧烤!指不定三五年后,楚记小烧烤就能开到当年霍去病打下的狼居胥山去呢!   楚溪客非常乐观地想着。   姜纾提出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就算可以买粮食,去哪里买,如何运输,怎样防止朝廷从中作梗,你可曾想过?”   楚溪客一摊手:“我只是一个阅历浅薄的后生崽,这么重大的问题就交给阿爹阿娘去想吧!”   姜纾失笑:“既然你已经考虑清楚了,那就去平川军吧!”   家长发话,一锤定音。   ***   接下来,就是繁忙的准备工作了。   今上不会昏迷太久,为了防止他醒来后派兵追击,楚记一行人需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平川。   这种时候,就用到贺兰康的排兵布阵能力了。   他把人分成了三拨。   第一拨是数名斥候,率先赶往平川安排接待事宜;第二拨是上千名平川军,护送楚记数百员工和猫猫狗狗随后出发;第三拨则是数百平川军精卫,这次他们押送的是一年来楚溪客赚到的大把银钱。   剩下的数万平川军由楚云和与林二郎带领,暂时留在凤凰谷,一来是看顾谷中财务,二来也是为了防备今上突然发难。   至于蔷薇小院和翠竹大宅的一家人,则是伪装成前去灵州赴任的官宦人家,一路走官道,顺利的话会比第二拨人更早到达。   姜纾已经提前办好了所有人的路引,这未雨绸缪的能力,毫无疑问换来了楚溪客一大波彩虹屁。   四月初六,诸事大吉。   楚记的队伍自凤凰谷出发,一路向北,去开辟他们的新天地了。   官道上,一辆宽大的马车疾驰而过,车旁还跟着数匹矫健的骏马。   接连路过数个村庄,马车都没有停留,一直到了远离人烟的郊外,赶车的年轻人才勒紧缰绳。   “阿爹,就在这里野炊好不好?”   如此鲜活的声音,是楚溪客无疑了。即便枯燥的旅程中,他也能把艰难的风餐露宿称为“野炊”。   再往前走就进山了,这里刚好位于一片开阔的谷口。路边有一棵槐树,树冠周正,遮下一片阴凉,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溪水清澈,可以用来灌满水囊,溪流对岸便是绿意融融的麦田。   姜纾愉快点头:“依山傍水,是个好地方。”   于是,云娘子和云浮等人便从车上跳下来,帮着楚溪客和云飞一起收拾起来。   几个骑马的郎君则是喂马的喂马,捡柴火的捡柴火,顺便活动一下饱受折磨的腿脚。   突然,云柱惊叫起来:“水里有银子!”   “哪呢哪呢?我看看!”楚溪客闻着银子味儿就跑过去了。   一众小辈都跟了过去。等到看清水中“银子”的模样,大伙纷纷笑起来:“哪来的银子,这明明是鱼!”   楚溪客找来一个木瓢,在水里晃了晃,便有一条银色的小鱼主动跳了进去。   “还真是鱼啊。”云柱有些失望地挠了挠头。   楚溪客却十分惊喜:“是银线鱼,非常难得,好久没吃银鱼扒蛋了,今日有口福了。”   云字辈四人组当即找来水罐,分分钟捞上来两大罐。   这种鱼之所以叫银线鱼,是因为鱼通体银色,又细又长,在水中游动的时候就像一条银色的丝线。   银线鱼最大的优点就是不用去除内脏,可以直接煎着吃。   因此,楚溪客只是用水淘洗了几遍,然后放在一旁稍稍晾干,再依次摆到平底锅上煎。   煎到五成熟的时候,就可以浇蛋液了。这里需要注意的是,蛋液要浇得厚实一些,不能搅拌,直接盖上锅盖。   只有保持一个密闭的空间,蛋液才能膨胀起来,形成一个焦黄色的鸡蛋片。鸡蛋片凝固之后就可以翻面了。   这时候鸡蛋液和底层的银鱼便融合到了一起,银色的小鱼头尾相接排在金黄的鸡蛋片上,就像一个香喷喷的“银鱼披萨”!   到这里,还不能吃。   最后还要调一个浓稠的鱼香汁,均匀地涂抹在“银鱼披萨”上,楚溪客自创版的银鱼扒蛋就出锅了!   “唔,好吃!”   依旧是云字辈担当气氛组,并十分给面子的一边忍着烫一边大口吃。   楚溪客同样吃得美滋滋。   桑桑和二桑也分到了属于自己的部分。小家伙们不光自己吃,还不忘照顾自己的好朋友——浴缸里新来的银线鱼。   为了感谢那条主动献身的小银鱼,楚溪客没有吃它,而是挑了几条活蹦乱跳的和它一起放进鱼缸里,跟那几条从蔷薇小院带出来的小金鱼作伴去了。   是的,姜纾撤离长安的时候,把家里的花花草草和小金鱼都给带出来了……   “扑通”一声,桑桑往鱼缸里丢了一块鸡蛋碎,上面还挂着半个可疑的鱼脑袋。   早已和桑桑熟悉的小金鱼们争相冒出头,开心地啄着鸡蛋吃。新来的几只银线鱼则缩在缸底,瑟瑟发抖。   离家千里,舟车劳顿,因为有了楚溪客的美食慰藉,一家人不仅没觉出辛苦,还受到楚溪客的感染把这段旅程当成了野炊。   ***   过了延州,一下子变得荒凉起来。   村庄不再一个连着一个,往往是走上大半日都看不到一处人家。道路两旁也不再是绿油油的田地,换成了沟壑万千的黄土高坡或者灌木杂乱的荒地。   越往北,天气越凉,人们的穿着却愈加单薄。确切说,是破旧。   路上偶尔有一两个行人,远远地听到马蹄声,不是好奇地观望,而是慌乱地躲起来,直到楚溪客一行人走远,他们才畏畏缩缩地冒出头,惊魂未定地站在扬尘中。   楚溪客的心沉甸甸的。   头一回遇见这种情况的时候,钟离东曦就跟他解释了,这些地方远离京城,盗匪横生,当地官员无所作为,只知搜刮民脂民膏。   第二次再遇见,楚溪客便掏出一些钱,给了一对孤苦伶仃的老夫妇。可是,他前脚刚走,老夫妇的钱就被冲出来的其他人抢走了。   最让楚溪客难以接受的是,那些抢钱的人不是流民,不是恶徒,就是穷疯了的普通百姓。   是大昭的百姓。   即便当年,他跟着姜纾四处行医的时候,也没有见识过这样的情形。   “倘若难受,便记下来,去改变。”姜纾对他说。   楚溪客重重地点了点头。   原以为就会这么一路无风无波地到达平川,没想到,中途收到了长安的飞鸽传书。   今上依旧昏迷不醒,二皇子和三皇子为了在朝臣中树立威信,居然丧心病狂地拿楚记开刀!   这里需要提一句,楚记除了接受过姜纾考验,成为“自己人”的员工之外,还有一批拖家带口的普通员工。   撤离那日,姜纾派人问过他们,要不要一起离开,大多数人拒绝了。   既如此,姜纾也不能强迫他们,只得吩咐暗桩,对他们多加保护。   没想到,还是被二皇子和三皇子钻了空子。   二皇子为了露脸,不惜拿平民开刀,口口声声说,让楚溪客三日之内现身,晚一天便杀一个楚记的“内应”,并把人头吊在午门示众! 第121章   二皇子的计策虽然蠢,但很有用。   三皇子看似没有这么丧心病狂,但也好不到哪去, 他居然在所有开设有楚记店铺的坊市散播消息,让坊民彼此举报, 但凡和楚记有关系的统统抓起来。   这个主意的歹毒之处就在于, 倘若有人不愿举报他人,却被别人举报了,倒霉的就是自己一家!   一时间,长安城内举报成风。有些人是因为私怨借机陷害他人;有些人则是为了自保, 先发制人。   一旦有人举报,负责此事的不良人根本不去核实, 直接闯进家里,不管男女老少, 悉数关进大牢!   就连太学都没有幸免,尤其是黄丁班的人, 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被三皇子的走狗押走了。   楚溪客气疯了:“他不就是想让我回去吗, 行啊,我这就回去, 把他们的狗头砍下来!”   姜纾同样气得手抖, 然而还是冷静地说:“不可,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失了分寸,他们一日抓不到你,就一日不敢伤害那些人。”   反倒是楚溪客回去了, 那些平民才会真正被扣上“楚记内应”的帽子。   钟离东曦劝道:“老二和老三虽然蠢, 但没有这么蠢, 但凡他们还想坐上那个位置,就不会拿自己的名声开玩笑,之所以会想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主意,八成是他们身边有了解你的人,知道这一招对你有用。”   他分析得没错。   很快,长安那边再次传来消息。   虽然二皇子和三皇子叫嚣着要杀人,实际一个人都没敢动——对,就是“不敢”。   满朝文武不是吃素的,文人的笔也不是只会写写诗词歌赋,但凡他们敢伤害一个平民,也就跟储位无缘了。   当然,这场角逐少不了姜纾的运作。   楚溪客和钟离东曦率先进了平川,姜纾与贺兰康掉头回去了。   来时半个月的路程,两个人快马加鞭只走了一天一夜。姜纾向来不擅骑射,回到长安的时候腿都磨破了。   楚溪客整个人都被低气压笼罩,他觉得是自己无能,才会连累长辈替他操心。   原本计划到了平川先好好地在黄河边跑跑马,再撒了欢地去长城上遛一圈,还有他向往已久的贺兰山,怎么也得找块砖头刻上“鹿崽到此一游”吧!   然而此刻,真正踏进这座巍峨又古旧的军事重镇之后,他就压下了所有玩闹的心思,担负起了楚记当家人的责任。   先是安排好楚记员工的住宿与吃喝,然后便紧锣密鼓地派出商队,去关外购买棉种。   按照他原本的打算,是想来一手“以小博大”来着,比如做一些容易保存却不常见的腐竹啊,豆泡啊,臭豆腐啊,拿到关外交易,只需花一点点钱就能把棉种换回来。   眼下,楚溪客却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了,他只想尽快做事,不停地做事,这样才不会闲下来就想跑回长安。   楚溪客从前种下的因,这时候结出了果——   执失不怵、贺鲁阿栾这两个突厥人虽然在长安过得有些落魄,回到西北却是部落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楚溪客依靠他们的关系,不仅买到了足够的棉种,还换来了大量的牛粪、羊粪和马粪。   这个时代的耕作技术还不够成熟,尤其是西北等地比江淮地区更要落后一些,完全不讲究精耕细作的理念,无论什么东西种下去都是靠天收,能收上来就收,收不上来就饿肚子。   简直难以想象。   因此,楚溪客对这批肥料十分重视,从晾晒到沤肥亲力亲为。   于是乎,平川军的将士们第一次见到他们的小少主,就是在一堆马粪前……   贺兰康早就显摆过自家崽了,夸耀楚溪客多么聪明伶俐会赚钱。这位表里不一的老父亲还在部下们跟前放大话,说是早晚有一天让西北的将士们吃上楚记丸子汤!   因此,即使楚溪客不在平川,平川军中却满是他的传说。上到军中将领下到守城小兵,早就想见见楚溪客的真容了。   只是,楚溪客进城那天由于自责加担忧,把自己关在马车里没出来。直到这日,听说他在地头种棉花,一众贺兰家的副将专程来见他。   万万没想到,看到的会是这样一副景象——   白白净净的小少年,穿着好看的丝绸衣裳,一脸严肃地站在粪堆前,还用隔着帕子抓起一块干巴巴的牛粪,捏了捏,闻了闻,还扭过头和旁边的人讨论。那架势,让人觉得他手里抓的不是牛粪,而是晚上煮菜要用的猪头肉!   呃……   只听说品性高洁的读书人“视金钱如粪土”,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实实在在喜欢粪土的!   就这样,楚溪客“喜欢粪土”的“光辉形象”从此在平川军中挥之不去了。   其中有一个牵马的小兵,名叫狗蛋。直到很多年后,狗蛋成了平川军左将军,每年回京述职,看着高坐在龙椅上的楚溪客,眼前都会不由自主地闪过他抓着粪球的模样……   楚溪客对此一无所知,暂时。   他一心改善耕作技术,用农家肥改善土壤,同时提前泡制棉种,增强抗病性,然后选出一块试验田,指挥着楚记余下的员工进行耕作。   之所以懂得这些,还要感谢小学时的作文课。   大概是三年级吧,老师让写一篇观察日记,别的同学观察豆芽,观察大蒜,观察猫草,基本三五天就能把日记交上去了。   楚溪客在桑桑的“帮助”下,选了一把棉花种子,还认认真真地做了育种、耕地、施肥、打尖的攻略,就这么一天接一天地观察着,结果就是,一学期的课程结束了,他的观察日记还没有交上去……   为此,楚溪客还被全班同学嘲笑了一通。   当初觉得很丢脸的事,如今成了他赖以生存的技能。   前期工作做完,后面在田地劳作的过程大伙就不让他插手了。   长安那边依旧没有消息,楚溪客不敢闲下来,于是干脆叫上钟离东曦,去湿地抓野鸭。   平川军驻地西南高,东北低,从贺兰山往东,有平原,有草甸,也有连成一片的湖泽与湿地。骑着快马跑上小半日,就能看到一片野鸭群。   这还是贺兰康告诉楚溪客的。   那时候,贺兰康一边啃着鸭脖一边说着西北的洒脱生活,楚溪客还十分向往来着。   他曾盼着有一天会过来,亲眼看看这番美景,却没想到两位家长都不在身边。   贺兰康最爱吃卤味,尤其是鸭脖,他可以一边看兵书一边啃鸭脖,犄角旮旯的肉都能挑出来。   “我要抓五只、不,十只鸭子,全部做成卤味,等父亲和阿爹回来吃。”   这是头一回,楚溪客没有调侃地叫贺兰康“阿娘”,而是一本正经地称为“父亲”,贺兰康却没有机会听到。   钟离东曦握着弓箭,温声安抚:“那便打十只。”   然后,楚溪客就躲在钟离东曦身后,听着他打了十只绿头鸭。   这个时代还没有自然繁育的大白鸭,最常见的便是灰色的野鸭和这种擅长迁徙的绿头鸭。肉不肥,但很有嚼劲,反而适合做卤味。   他们的住处没有灶间,楚溪客便借用了营房中的锅灶。   云飞负责烧水、拔毛、分解鸭子,楚溪客则把有用的部位挑出来二次处理。实际上,除了苦胆和某些不可言说的部位之外都有用。   清洗的过程,楚溪客做得十分仔细,从鸭脖到鸭胗,反反复复洗了十几遍,又用自制的碱水泡过才放心。当然,用碱水泡过之后还得再好好地冲洗一下,不然做出来的卤味发苦。   其中,最关键的步骤是熬制卤水。   楚溪客习惯先炒糖色,不过,糖色炒出来不直接放肉,而是倒进高汤里,再加各种调味料,混合之后调配成暗红色的汤汁,这种颜色便是“卤黑鸭”的基础色了。   卤水并非配置好就万事大吉,还要大火熬煮,把所有配料的味道都融合到汤汁里。   直到卤水彻底入味,则调成小火,放鸭货。   放置鸭货的步骤也很关键,有的部位不容易煮熟煮软,就得早点放,如鸭肠、鸭胗等,若喜欢脆一些的口感,那就晚些再放。   以鸭翅为基准,最多煮一刻钟有余,便关火浸泡,至少要泡一个时辰。做卤味讲究的是“三分卤七分泡”。   楚溪客头一回做的时候,不知道这个小妙招,一口气把鸭货煮了两个小时,不能说全烂在锅里了吧,少说烂了一半,最后他和桑桑连肉带汤一起喝掉了。   那天晚上,一人一猫除了喝水就是上厕所……   想着这些趣事,楚溪客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在家的时候,每次做了卤味父亲都会闻着味过来,你说,这次出锅的时候,他是不是也能赶回来吃?”   “嚯,我没听错吧,小崽子终于肯叫我‘父亲’了?”随着一声朗笑,贺兰康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楚溪客惊喜转头,情不自禁地奔过去:“你回来了!阿爹呢?”   贺兰康不满地敲敲他脑门:“若是把‘你’字换成刚才叫的那个,我就告诉你你阿爹在哪儿。”   还有心情开玩笑,说明姜纾八成没事,留在长安的员工们肯定也没事。   楚溪客当即松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跑向城门。   远远地看到一辆马车,车后跟着长长一列平板车,车上有的坐着人,有的拉着货,楚溪客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看不清那些人的脸,只看到一个火红色的身影骑着马走在最前面。   他情不自禁地招了招手。   车队中的人们发现了他,纷纷欢呼起来:“是小郎君!小郎君在等着咱们呢!”   打头的红衣人突然扬起马鞭,娇喝一声:“驾!”然后便朝着城门而来。   楚溪客这才看清,那居然是五公主!   一身戎装,英姿飒爽。   钟离东曦道:“父亲说,这次多亏了小五,是她在朝堂上据理力争,拖住了二皇子和三皇子,这才给父亲和阿爹争取到时间,救下了被关押的百姓和学子。”   楚溪客不由笑了,不愧是五公主啊,不愧是以一己之力盘踞幽州十五年,与主角受对峙了十五年的人。   国朝历史上唯一的女王殿下。   “生了!生了!”   突然,城下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是云浮的声音:“小郎君,阿晚生下小奶猫了!”   楚溪客再次惊喜。   阿晚在猫咪中已经算是高龄了,得知她再次怀上小猫咪后全家人都很担心来着,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全家团聚的日子,这只小崽子也出来凑热闹了。   姜纾的马车刚好驶入城门,温声问道:“可是母子平安?”   “母子平安!”云浮大声回应。 第122章   平川军号称六十万雄兵,其实是一种要面子的说法。   实际上,平川军精卫营只有十万人, 剩下的五十万是安西节度使、北庭节度使、陇右节度使、河西节度使、河东节度使以及朔方节度使的府兵。   这样算其实并不夸张,因为从安西到河东一线的兵力皆是为抗击突厥与吐蕃而设, 从民兵训练到精兵招募都由平川军负责, 兵丁们自身也以“平川军”这一番号为荣。   楚溪客眼下就在平川军精卫营的驻地。   城墙千疮百孔却屹立不倒,茵茵草原与万里戈壁隔河相望……这是与繁华长安完全不同的景象。   一座低矮的土坯房中,楚溪客正窝在炕上呼呼大睡。   自从姜纾与贺兰康折回长安,他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直到昨天家长们回来了, 楚溪客才终于恢复了咸鱼本色。   “喵~”   日上三竿,一颗毛绒绒的小猫头蹭啊蹭, 把楚溪客从睡梦中唤醒。   楚溪客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拿床头柜上的书, 不料根本没有摸到床头柜,只有一截宽大的土炕, 以及炕头厚厚一摞毛毡与棉被。   楚溪客睁开眼,往四四方方的土坯房里看了一圈, 这才反应过来,这里已经不是长安了。   “喵?”   桑桑见他呆呆的, 像是傻掉了一样, 好心地用爪子拍了拍他的脑袋。二桑也过来凑热闹,一个大跳踩到了楚溪客的肚子上。   楚溪客“嗷”的一声,彻底清醒了。然后便捂着肚子,吭哧吭哧笑出声来。   是不是长安又有什么关系呢?桑桑在, 阿爹在, 东曦兄也在, 这里就是家呀!   “起炕!”   楚溪客顿时活力满满地从炕上跳下来,臂弯里搂着桑桑,大腿上挂着二桑,一边刷牙一边往外跑。   这情形,和在蔷薇小院一模一样。   不过,他没有跑着去吃饭,而是去了屋子后面的一个小窑洞里。   说是“窑洞”其实就是在黄土坡上挖的一个小土洞,不算大,屋顶用木板支撑着,墙壁刷了米浆,用来放兵器和杂物。   眼下成了临时的“育婴房”,阿晚和奶牛猫一家三口、不,一家七口正舒舒服服地生活在这里。   阿晚一口气生了五只小猫崽!   猫崽的花色十分有趣,一只回形纹的虎斑猫,一只正开脸的奶牛猫,一只熊猫眼的奶牛猫,还有一只脑袋是虎斑纹,但身子遍布奶牛色块的“脚踏两只船”猫!   最后一只最好玩,头顶和脸是白色的,身子也是白色的,只有尾巴和后脑勺那一小片是跟阿晚相似的银灰色,楚溪客叫它“小秃头”。   小秃头是最后出生的,性格却最霸道,每次吃奶的时候都要用两只小爪子把旁边的哥哥们扒拉开,一只猫独占三个乳头!   是的,五只小猫崽都是弟弟……   桑桑很有当家兄长的样子,自从进了窑洞就没闲下来,一会儿帮着阿晚给弟弟们舔毛毛,一会儿又叼来鸡胸肉、鹌鹑干给阿晚补充营养。   看到奶牛猫蹲在旁边想蹭饭,桑桑还十分威严地骂了它一顿。   楚溪客吭哧吭哧笑起来,差点把漱口水喝进去。   小猫崽们似乎被他魔性的笑声吓到了,一拱一拱地叠罗汉。   昨天刚出生的时候五小只还湿漉漉的,不怎么好看的样子,仅仅过了一晚上,毛就顺滑了,小肚子也鼓起来了,萌化了。   楚溪客眼睛都直了:“这样的小可爱,我一口亲秃三个!”   刚刚找来的钟离东曦:“……”   吃醋吃到小奶猫头上,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你来啦,吃饭没?肯定没吃吧,是不是在等我一起?不如咱们就在这里吃吧,可以一边看猫咪一边吃。”   楚溪客漱了口,充满活力地巴拉巴拉。   钟离东曦的心蓦然一暖,这才是他的小鹿崽该有的模样。   “那便在这里吧!”   这边是军营驻地,房子只能住人,没有灶台,吃饭都是军营中的大锅饭——昨天做卤味也是借用的军营的灶台。   这些天楚溪客担心长安那边的变故,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些,因此大多时候都是伙房那边做什么他就跟着吃什么。   尽管如此,钟离东曦还是尽力让他过得舒适。   比如今日的菜色。伙房那边做的是西北驻军常吃的野菜窝窝和荞麦麻食,麻食中的配菜也是最寻常的水芹,就没了。   钟离东曦在水泽边采来荠菜和秋葵叶,又自掏腰包向伙夫买来羊肉和黄豆嘴儿,再加上千里迢迢从长安带来的豆泡和腌鸡蛋,愣是把一锅平平无奇的荞麦麻食做成了普通人吃不起的样子。   楚溪客非常给面子地吃了两大碗!   吃完饭,楚溪客无所事事地在军营里晃悠了一圈,玩了会儿沙土,踢了会儿石子,然后就找了个长着青草的小土坡,躺在钟离东曦大腿上看云彩了。   有家长的生活,就是安逸得心安理得!   直到,被路过的五公主看到。   毫不夸张地说,五公主是一众小辈里最有事业心的,她不仅自己是个奋斗批,还要激励身边的人一起奋斗。   “姜先生和舅父一个时辰前就去了议事厅,大情小情商量过好几轮了,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里晒太阳?”   楚溪客枕着钟离东曦的大腿,嘻嘻哈哈:“我没有晒太阳啊!”   五公主叉着腰:“难不成你还是在日观星象?”   楚溪客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明明是在看云彩。”   五公主:“……”   废话不说,直接把他揪到议事厅去了。   说是“议事厅”,实际就是一个临时腾出来的营帐,帐中除了姜纾和贺兰康,还有几位太学中的先生和楚记的员工代表。   后者看到他们进来,纷纷站起身。尤其对着五公主的时候,大伙十分恭敬。   说起来,这次的事多亏了五公主。   她原本已经跟着贺兰贵妃一起退守到了凤凰谷,然而在二皇子和三皇子疯狂抓人的时候,她又毫不犹豫地站出去,在朝堂上据理力争,一顶“残害学子、株连平民”的大帽子扣下去,不仅两个傻蛋皇子,就连原本为皇子们背书的大臣都哑了火。   毕竟史笔如铁,还是要脸的。   就这样,五公主以女儿身力压两个皇子,赢得一片清流之士的赞誉,还成功保住了那些被抓的人,等到了贺兰康与姜纾的支援。   将人救出之后,五公主丝毫没有贪恋在朝堂上赢得的支持,而是干脆利落地抽身,亲自带兵护送这些人来到平川。   长安城中关于立储的话题悄然间发生了开创性的转变——   从前是:“若五公主是男儿身,就没其他皇子什么事了。”   如今变成了:“有没有可能,公主也能做储君?”   ……   此刻,大佬们讨论的重点就是平川军未来的归属问题。   姜纾的意思是,把灵州、盐州、银州一带划为羁縻州,由平川军管辖。   所谓“羁縻州”,基本就是一个高度自治的小王国,可组建军队,自主征税,有完整的政务机构,只需要每年向朝廷交纳一定的岁贡。   五公主不免担忧:“若父皇不同意怎么办?”   贺兰康敲了敲桌上的玉玺,笑道:“那就问问他,是想看到咱家崽崽自立为王,还是多出区区一个羁縻州?”   就在这时,传信兵跑了进来:“禀大将军,青将军从长安回来了!”   说着,就把一个细长的密封竹筒呈给贺兰康。   传信兵口中的“青将军”就是贺兰康豢养的海东青中的老大,常年来往于长安与平川之间传递消息,比信鸽好使多了。   贺兰康当即捏碎竹筒,取出里面的字条,黄底赤子,是与今上有关的消息。   众人心底一沉。   “是不是父皇醒了,要发兵讨伐平川军?”五公主迫不及待地问。   贺兰康看完字条,讥讽一笑:“那你算是高看他了。”   今上确实醒了,不过,他不仅没急于发兵,连楚溪客的身世都没公布。   他甚至还把四处宣扬“五公主联合贺兰一族造反”的二皇子捶了一顿,丢回猎宫圈禁——这次是真圈禁了,而不是像之前那样以圈禁为名行保护之实。三皇子也没有逃脱削减食邑的下场。   至于五公主,今上不仅没罚她,还当着百官的面称赞她:“奉皇命,护百姓。”   这样一来,背锅的就成了二皇子和三皇子,他自己则是抢了五公主的功劳,还落了个“爱民如子、大义灭亲”的美名。   楚云和瞠目结舌:“这也太怂了吧?”   姜纾摇摇头,道:“他不是怂,而是识时务。”   一旦“平川军谋逆”的消息传到各州,那些蠢蠢欲动的节度使不仅不会联合起来讨伐贺兰康,反而会第一个攻入长安,逼今上让位!   今上做了十六年皇帝,早就认清一个荒谬的事实——当初他能坐上那个位置,并非他的手段多高明,只因他是一枚各方角力下用以平衡局势的棋子。   五公主感叹:“这样看来,只是多了个羁縻州而已,父皇八成还要心存感激。”   楚溪客不厚道地笑出声。   实际上,情况并没有这么乐观,设立羁縻州只是第一步。   “今上不会眼睁睁看着北境安安稳稳地落入我们的掌控,势必会在粮道与盐务上作梗。”   粮食还好说,他们离开凤凰谷之前已经讨论好了。   百姓确实没有余粮,但大地主们有啊!无论哪个时代,百分之九十的财富都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粮食也是如此。   那些地主与富商们,年年屯粮,年年吃不完,用棉衣棉被和关外的皮毛、香料跟他们交易,并非难事。   再不济,还有幽州。   幽州是五公主的封地,当初今上为了讨好贺兰氏,下旨将幽州境内的收成全部赐给了五公主,国库一粒不入。幽州多平原,土地肥沃,一季的收成就能满足十万兵士的嚼用了。   “唯一难办的是盐。”   这一点,就连姜纾都不免为难:“盐州有盐池,然则自汉时起便开采不断,直到现在已然出产不多了,仅供陇右、关内两地的民用尚且不足,就算夺过来也无法供给军中。”   更何况,在坐的这些人都做不出为了权力断送百姓盐路的事。   大佬们都有些发愁,唯一坦然的就是楚溪客。   没有家长在的时候,他把所有事情都扛了起来,像一头全副武装的战斗鸡,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做了。   家长们一回来,他就恢复成小咸鱼的模样了。事业批们争相讨论的时候,他就缩在钟离东曦后面打盹儿。   偏偏钟离东曦还惯着他,有意挺直腰身,把他严严实实地挡住,让人发现不了他在摸鱼。   结果,帐内安静下来,众人便听到了他小小的鼾声…… 第123章   如果不是钟离东曦护着, 五公主都要去揪楚溪客的耳朵了!   五公主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若我为男儿,这天下就没你什么事了!”   楚溪客嘿嘿一笑,说:“其实吧, 就算你是小娘子,这天下也可以没我什么事。”   有那么一瞬间, 五公主思想深处仿佛触摸到了一层壁垒, 然而,很快又被它厚实坚挺的样子击退了。   “快别贫了,你向来主意多,不如想想食盐的问题如何解决。”   “遵命, 公主殿下!”   楚溪客笑嘻嘻地趴回钟离东曦背上,手指点在太阳穴的位置转圈圈, 过了一会儿,突然说:“啊, 想到了!”   五公主嗖地坐直:“想到去哪里买盐了?”   楚溪客笑眯眯地摇摇头:“我在想,要不要趁着天气好出去玩一会儿、不是, 观察一下风土人情什么的,指不定走着走着就能碰见个盐湖呢!”   五公主丢给他一箩筐小白眼:“你以为盐湖是买奶茶赠送的吗, 让你随便走走就能遇见?”   楚溪客当然不这样以为了,他只是想找个借口出去玩而已。   最后, 一众小辈都被他勾搭出去了, 只有五公主尽职尽责地留下来,和两位长辈一起给各地节度使飞鸽传出,看看能不能在解池、芦台等地换一些盐过来。   五公主在营帐里埋头写信,楚溪客在贺兰山下跑马;五公主继续写信, 楚溪客已经从山脚跑到了湖区。   五月间的塞北, 草木已然繁茂, 天气依旧凉爽。东部湖区,大大小小的溏泺鳞萃比栉,仿佛散落在广袤滩涂上的璀璨星子。   长河落日,天高云淡,如此壮丽的胜景下,人的心也跟着开阔起来。   楚溪客一边跑马一边朝钟离东曦大喊:“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得出来走走,看到这么好看的景色,是不是觉得三生有幸?”   钟离东曦目光一顿。   他确实心情不好,因为今上这个烂人。但他为了不影响到别人,已经很完美地遮掩住了,就连和他相处最久的云霄都没察觉。   楚溪客却发现了。他说出来玩玩,其实是为了陪他。   钟离东曦看着他,倏然一笑:“嗯,确实三生有幸。”   不是为了此间美景,而是因为有他在。   钟离东曦想把楚溪客拉过来,放到自己的马背上,享受一下同乘一骑的乐趣,效仿古人吟诵几首壮丽的诗篇。没想到,手刚一伸出去,就被楚溪客塞了一支箭。   “如此良辰美景,不打两只鸭子吃一吃岂不是很浪费?”   钟离东曦失笑,诗情画意就算了,还是踏踏实实享受这人间烟火吧!   去年夏秋之际大旱,许多牧草没来得及留下种子,直到今春草原上都是光秃秃一片。这就导致,水泽滩涂容不下这么多迁徙而来的鸟类,以至于灵州、夏州等地的农田遭了殃。   尤其是野鸭,简直不讲武德,不仅啃掉地上的麦苗,连同底下的麦根都要刨出来吃光。   楚溪客前段时间考察棉田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听到屯田兵们诉苦,说是今春种下的荞麦已经有半数被野鸭糟蹋了。   而且,由于关外少牧草,原本应该往北迁徙的鸟群悉数停在了贺兰山一带,所以今年野鸭特别多,不光是成年鸭,还有春日里刚刚破壳的小鸭,若不打一打,附近几个州的农田都要遭殃了。   所以,楚溪客打起野鸭来毫不手软。   他打猎的方式十分独特——   “东曦兄,那只!那只又肥又霸道,刚刚我还看到它在抢母鸭子的小鱼!”   “还有那只,骑在小鸭子身上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   “嚯!那只头上有点绿的居然在骂我,看样子还想跟我单挑啊,东曦兄,射它!”   “唔……下一个是哪只小可爱呢?不如点兵点将点到谁谁挨枪好不好?”   一串串邪恶的笑声在滩涂上回荡。   嗯,这就是楚溪客独树一帜的打猎方式了。   钟离东曦自从离开长安,就再也没有打扮成那种飘逸柔弱的乐师模样,而是恢复了他本来的面目。   一身劲装,英姿勃发。   楚溪客窝在他怀里睡觉的时候,半夜都会笑醒,怎么说呢,就像明明谈了一个男朋友,却享受到了脚踏两只船的快感……   咳、扯远了。   楚溪客连忙收回跑马溜溜的思绪,快乐地宣布:“今日就到这里吧,阿爹还等着我们回去吃饭呢!”   话音刚落,他就瞧见一道白影在灰灰绿绿的鸭群中一闪而过。   楚溪客眨了眨眼,确认道:“东曦兄,我没看错吧,刚刚那只是小白鸭?”   钟离东曦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点头道:“这体型,应该不是鹅。”   楚溪客嗖地一下冲了出去:“东曦兄,抓活的!!!”   大白鸭啊,肥肥嫩嫩的大白鸭!北京烤鸭,焖炉烤鸭,南京盐水鸭……哪一种少得了肉质肥美的大白鸭?   最重要的是,白鸭生长速度快,四十天就能出栏,最适合人工饲养。   据说现代白鸭是由南京绿头鸭人工培育出来的,楚溪客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就有自然繁衍的白鸭,但是管它呢,能吃就行!   楚溪客骑着马,一路狂追。   小白鸭仿佛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似的,沿着滩涂奋力飞。只是它的飞行能力明显比不上其余野鸭,飞不了两下就会落到地上跑一会。   于是,人迹罕至的滩涂上留下了两串深深的马蹄印,还有断断续续的鸭掌印。   楚溪客看着那些树叶形状的小印子,已经想到鸭掌的一百零八种吃法了。   突然,小白鸭仿佛开了窍似的,不再沿着滩涂跑,而是一头扎进了芦苇丛。   这时候芦苇还不算高,楚溪客骑在马上,可以隐隐看到那团可爱的莹白色在绿茸茸的芦苇丛中左突右冲。   再往前有一片大湖,周遭被零散的浅坑包围着,若是让小白鸭游进大湖里,楚溪客可能就再也吃不上正宗的烤鸭了!   他来不及多想,当即拨转马头追了上去。   钟离东曦原本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此刻突然看到楚溪客不管不顾地冲进水坑,直奔大湖,脸色一变。   “鹿崽,回来!”   然而,已经晚了。   话音刚落,就见楚溪客的马不知怎么的被芦苇绊了一下,前腿突然跪了下去。钟离东曦眼睁睁看着楚溪客在空中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然后“噗通”一声,掉进了大湖里。   钟离东曦浑身的血液都僵住了,不管不顾地冲过去,寻找楚溪客的身影。   楚溪客的身体正趴在砂砾上,脑袋却整个泡进了湖水里——幸好,彼此间还是完好无损地连在一起的。   被钟离东曦抱起来的时候,他手上还死死抓着一只胡乱扑腾的小白鸭。   “抓、抓到了……咳咳!”   楚溪客顶着一头水渍,笑得见牙不见眼。   钟离东曦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一把将人扣进怀里:“再这样胡闹,我就要罚你了!”   “是罚我在上面呢,还是罚我自己动?”楚溪客一脸坏笑。   钟离东曦绷着脸不吭声。   楚溪客把湿漉漉的脑袋往他怀里蹭了蹭,装可怜:“东曦兄,这个湖好奇怪,连棵花花草草都不长,湖水还齁咸……完了完了,我肚子开始疼了,该不会中毒了吧?”   钟离东曦神色一怔:“你说什么?”   “我中毒了……”   “前面一句。”   “这水好咸……”   两个人同时一愣,迫不及待地掬了一捧水用舌尖舔了舔,继而双双露出震惊之色。   与此同时,平川军营帐。   北境各节度使之间有独特的传讯方式,最慢两个时辰就会有回复。   贺兰康和五公主这对甥舅一边拆竹筒一边骂骂咧咧。   五公主:“没记错的话,当初龟兹险些被大宛攻破,还是舅舅及时出兵,才免了一城百姓惨遭屠戮。”   贺兰康:“谁说不是呢,你瞧这姓安的老抠门,不就是一点点盐吗,我又不是白要他的,也值得他这么哭穷?”   五公主:“最可恶的还是河东节度使,他家两个副将都是贺兰门下出去的,这些年给他立了多少功劳,瞧瞧他这副狐狸嘴脸!”   贺兰康:“害,那就是个墙头草,拿狐狸做对比都是侮辱了狐狸。你说,我给他手下那俩小子写信,让他们偷两车盐出来可行不?”   “……”   姜纾在旁边听着甥舅两个一唱一和,失笑摇头。   眼下的情况比他预想中的还要严峻。看样子,今上是铁了心把平川军“隔离”起来,让他们弹尽粮绝,不战而屈。也不知道他给周遭的各府长官许了什么好处。   或者,不需要许诺什么,那些人原本就盼着贺兰康倒霉呢,一旦没了贺兰氏这个神话,大昭的军权、甚至整个朝堂势力才有机会重新洗牌。   姜纾目光一黯。   一个月,军中存盐最多还能支撑一个月,若没有新盐供给,后果不堪设想。   “阿爹,我回来了!”   楚溪客左手一只猫,右手一只鸭,身后背着一个胖桑桑,摇头晃脑地进了军帐。   姜纾的目光瞬间软下来:“猎到什么了?”   楚溪客喜滋滋道:“一只小白鸭,一个月后就有肥嫩的烤鸭吃了,连皮带肉片成一百零八刀的那种哦!”   姜纾笑笑,轻柔地擦了擦他脸上的泥印子。   贺兰康眼皮一跳,醋意上涌:“这是打猎打到一半,顺便洗了个澡啊?”   楚溪客:“嗯呗,那湖可大了,你想洗吗?我告诉你在哪儿。”   贺兰康一脸嫌弃。   楚溪客:“确定不想知道?”   贺兰康把他从姜纾身边拎走:“一边玩去,别打扰大人干正事。”   楚溪客蹭到军帐口,扒着门边坏兮兮一笑:“对了,忘了说,那个好像是盐湖来着,既然你不想知道那我就走啦!”   说完,就一溜烟地跑掉了。   足足过了三个呼吸的时间,帐内之人才消化了这个天大的消息。   贺兰康:“你给我回来!!!” 第124章   就在贺兰康拎着楚溪客揍屁股的时候, 姜纾已经紧锣密鼓地安排了人去湖区确认。   出去的人还没回来,姜纾就已经把开采计划写出来了,顺便还能呼噜呼噜装哭崽的小呆毛, 顺便指挥贺兰康调拨人手,准备晒盐。   可以说是靠谱家长的模板了。   楚溪客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经探测, 那里不仅是一个值得开发的盐池,还是浓度极高,可以直接引水晒盐的那种!   虽然贺兰康已经下令封锁消息,但军中高层之间却瞒不住, 尤其是盐湖发现的经过,不知道怎么的就被众位副将知道了。   “该说不说, 咱家小郎君着实有那么点狗屎运在身上,怪不得喜欢粪土呢!”   “谁说不是呢, 打个鸭子的功夫就能发现一片盐湖,这不是天命所归是什么?”   “说到天命所归, 我是信的。那片湖你们知道吧,就是牧民们说的有五花马神迹的那个, 八成是花马神指引小郎君!”   “我怎么听说是一只小白鸭呢?”   “当真是白毛鸭子?那可是祥瑞!”   “这样看来,咱们小郎君不仅得花马神眷顾, 就连白鸭神都瞧上他喽!”   于是乎, 军中关于楚溪客的传说又多了一条——众神眷顾的男人。   流言传到楚溪客耳朵里,他整整三天没好意思出门。   万一被人问起来怎么办?难道他要说是自己追鸭子追得太嗨,一不留神头朝下栽进了湖水里吗?   就让美丽的传说继续美丽吧!【微笑】   总归,除了楚溪客之外, 大家都是高兴的。   每个人都有了事做。   楚云和和林二郎快马加鞭赶了过来, 负责盐湖的安保。他们两个是唯一和各方节度使没有瓜葛, 同时也不会被今上收买的人。   林淼是楚溪客叫来的。   羁縻州正式运行起来之后,原有的行政区划就要打破,州内需要组建一套完整的行政体制,类似于朝廷三省六部。   所以,楚溪客就想起林淼了。   在《血色皇权》中,林淼可是做过宰相的人,管理一个小小的羁縻州不在话下。   事实证明,林淼比他以为的还会“做官”。他不仅有为政的才干,还有廉洁的风骨,最关键的是还很会做人,无论对上还是治下没有一个人能挑出毛病。   楚溪客打心眼里佩服他,所谓“外圆内方”、“长袖善舞”说的就是这种人吧!   钟离东曦也有了差事,姜纾给他组了一个营造局,让他去修王城,当做羁縻州正式确立之后三省六部办公的地方,也是未来“平川王”及其家眷的居所。   只冲着后面这一条,钟离东曦就劲头十足。   这时候,楚溪客还没意识到“平川王”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更加没有在意,这个头衔会落在谁脑袋上。   他就想着,既然他家东曦兄去建王城了,那他就建建他们的小家好了。   首先要把屋子重新修整一下。   因为天气干燥,风沙大,木料贵重,因此这边的普通民居多是土坯垒成,屋顶是平的,方便晾晒粮食。   而且,房子的布局也不像长安的屋舍那般,有前厅后寝、屏风挟屋之类,顶多就是四四方方的一间屋子,进门就是土炕。   楚溪客带着一帮楚记的小子们和泥、晒土坯、挖地基、盖房子,愣是把原本的三间小屋改成了豪华套房。   正中是一间堂屋,一家人日常吃饭啊,聊天啊,待客啊,逢年过节祭祖啊,就在这里了。   从堂屋出来,东西两边各有一个大套间,每个套间都是一室一厅一书房的配置,一看就是父子两代人一起生活的。   每间屋子都是四四方方,门窗朝南,每个屋里都有炕。卧房的炕高一些,也大一些,用来睡觉;书房和客厅的炕则低矮狭窄一些,更像是矮榻,用来坐着喝茶或写字。   之所以都盘上炕,是为了取暖。   每一个炕之间都有火墙和烟道相连,一直通到后院的灶膛里。一日三餐烧火做饭的时候,连带着就把炕给烧了。   这样一来,所有房间就像铺着地暖,一整天都是暖烘烘的。当然啦,夏季是不能这么干的,到时候只需要把火墙和烟道堵上就好。   和西屋相连的地方还有一个小猫房,同样是一个正堂,两间屋子。   正堂里放着猫爬架、猫玩具、猫饭碗,东西两侧的屋子里则是猫窝和小帐篷,桑桑和二桑一间,阿晚和小猫崽们一间。   奶牛猫是五公主家的,偶尔过来转一圈,平日不在这里住,阿晚看上去也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最让楚溪客用心的还是前后两个小院。   后院有灶台,有陶瓷窑,还有一个宽敞的工作间;前院则搭上了凉亭,种上了桑树,挖开了池塘,养上了荷花和小金鱼,还多了几条银线鱼。   楚溪客笑眯眯地宣布:“虽然暂时没有蔷薇,但咱们的家依旧是蔷薇小院。”   姜纾点点头:“会有的。”说完又轻声重复了一句:“会有的。”   他把脸转到楚溪客看不到的方向,遮掩住湿红的眼角。   贺兰康揽住他的肩,往自己怀里拢了拢。   他知道姜纾为何会如此动容。   这里是军营驻地,屋舍都是统一的规模,拥挤而狭小。楚溪客和钟离东曦住进去之后,就没有多余的房间了。   所以,姜纾和贺兰康从长安回来后,一直住在军帐里。   彼此间谁都没有就此说什么。只有一次,夜半醒来,姜纾低声念叨了一句:“不知道鹿崽有没有踢被子。”   当时,贺兰康抱住他,一声叹息。   不管楚溪客有没有踢被子,都和他们没关系了。孩子长大了,总要分家单过。即便将来有了王宫,也是要和长辈分开的。   他们没想到,楚溪客虽然嘴上没说,心里却做好了打算。   此刻,他的“打算”已经呈现在眼前了。   不光“蔷薇小院”,旁边还有“翠竹大宅”,云娘子一家也有了独立的套房。当真是一个都没有少。   “一家人,当然要齐齐整整了。”   楚溪客扬着下巴咧着嘴,一副等夸奖的模样。   全家人便用发自内心的喜悦来奖励他了。这也正是楚溪客想要的。   ***   为了庆祝新屋建成,楚溪客做了一顿坛子肉。   做坛子肉不能只用瘦肉,最好是四肥六瘦,这样炖出来的肉香而不腻,瘦而不柴。   肉选好之后,就连皮带肉切成婴儿拳头大的方块形,凉水下锅,煮到八成熟。所谓的“八成熟”其实没有那么严格,楚溪客的习惯是稍稍用筷子戳一下,肉块有弹性,又不会轻易戳个洞,就差不多了。   之后便是焖煮的过程了。   这里有两个很关键的细节,一是要找一个厚实耐热的坛子,锅身提前预热;二是肉块在锅里摆放时最好侧放,这样皮和瘦肉都不会焦黑,中间的肥肉还能融进汤汁里。   调料的添加也有讲究。   只需要放料酒、酱油、糖和桂皮就好,不需要再放盐,因为酱油和料酒已经代替了盐的功能。也不用额外加水,为的就是让坛子里的热度慢慢把肉焖熟。   最后用小火焖制就好,每隔一刻钟翻动一下,为的是让坛子底部的料汁均匀地渗透到肉块的每一个部位。   大约半个时辰,香喷喷的坛子肉就能出锅啦!   因为是大块肉嘛,很少有人直接抓着吃,可以用刀切成小块,配上二两青梅酒,也可以切成碎末,配着主食吃。   楚溪客准备了两样主食,刚好是有西北特色的,肉夹馍和青稞面。   云浮大声赞美:“以前也不是没吃过小郎君做的肉夹馍,为何每次吃都觉得比上一次更好吃!”   云竹也习惯了争相表达自己的喜好:“拌在青稞面里也很不错,比寻常臊子更入味,还不油腻。”   关键是,楚溪客做的青稞面不是用水煮的,而是蒸熟的,蒸出来的面条麦香味更浓郁,也更有嚼劲,油滋滋的坛子肉拌进去,两相中和,回味无穷!   其余人都没说话,因为一直在埋头吃,根本顾不上说了。   两刻钟后……   五公主放下饭碗,娇声道:“真遗憾,这么好吃的餐饭,回到长安就吃不到了。”   众人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纷纷愣住。   平日里楚溪客跟她斗嘴最多,此刻最担心她的也是楚溪客:“你要回长安?不怕被你父皇穿小鞋吗?”   五公主扬了扬下巴:“总得有人留在长安,为平川军打通粮道,帮你看好那个位置,你说说,除了我,还有谁能胜任?”   楚溪客毫不吝啬地说:“没有人,绝对没有!”   五公主轻哼一声,像只骄傲的小凤凰。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回长安的路绝不轻松,尤其没了贺兰康的护佑,一不小心甚至会丢了性命。   楚溪客低声问:“想好了吗?”   五公主点头:“想得不能更好了。”   是楚溪客让她触摸到了思想深处的那层壁垒,一旦触碰到了,就再也无法忘记。   所以,她要回去,她是大昭的公主,她身上流着贺兰家的血,她有贺兰氏的勇气和智慧,也有独属于她自己的抱负。   “那就麻烦你帮我一个忙吧!”   楚溪客从房中取出楚记所有的房契与配方,郑重地交到五公主手上:“帮我重开楚记吧!”   这下,轮到五公主愣住了。这个小箱子里装的不仅仅是成山的财富,还有楚记的势力。   她忍不住问:“你想好了?”   楚溪客借用她的话回答:“想得不能更好了。”   五公主噗嗤一笑,大大方方地把箱子接了:“也好,我就当帮你看着,等你这个平川王做腻了,想回长安干一番大事业的时候,这些必翻倍奉还。”   楚溪客眨了眨眼:“什么平川王?”   五公主笑道:“羁縻州就是一个小王国,当权者自然要称平川王了。难不成你不喜欢这个叫法,不然,鹿崽王?”   不是,等等!关键是,平川王为何会是他?! 第125章   五公主笑问:“不然你以为会是谁?”   谁都没以为!   他压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五公主一脸无语:“那你现在可以想想了。”   楚溪客绕着桌子看了一圈, 首选当然是博学睿智脾气秉性一级好的自家阿爹了,阿爹如果不愿意的话,准阿娘勉勉强强也可以。倘若两位长辈坚决推辞, 这不还有东曦兄么!   他甚至连桑桑都考虑进去了,就觉得吧, 让成熟稳重又绅士的桑桑猫做“平川王”都比他合适。   最后, 还是林淼说服了他,只用了一句话:“姜先生要做首辅,贺兰大将军要带兵,户部是个要紧衙门, 还是交给钟离公子更合适,所以……”   所以, 不会带兵,不会管钱, 更当不了首辅的他就只能做这个没啥用,也不需要什么才艺的平川王了呗!   楚溪客自动补全了后一句。   林淼笑道:“你只要坐在那里, 我们所有人就有了方向。”   可以说是很有礼貌的安慰了。   楚溪客:……好叭。   就这样,楚溪客正式成为了准·平川王。   成为准平川王的日子……呃, 也没什么不同,还是要早起读书, 读完书就和云娘子搭伙做早饭, 吃完饭全家人都出去工作了,他就四处跑一跑,玩一玩,顺便找点儿活干。   今日, 楚溪客的工作就是搭鸭子窝。   小白鸭被他抓回来已经三天了, 好食好水地在院子里养着, 直到小白鸭熟悉了地盘,看上去也没有要逃跑的意思。   就是吧,这小家伙还挺记仇,每次看到楚溪客都要追上去啄一口。如果哪天没啄到,它就会跑到楚溪客的窗户下面,嘎嘎叫半晌,直到楚溪客妥协了,主动站出来让它啄,小白鸭这才罢休。   一人一鸭,一个跑一个追,已然成了全家人的快乐源泉。   虽然天天被啄,楚溪客还是任劳任怨地拉来一车土坯,给小白鸭做窝。   他现在住的地方在军营外围,除了蔷薇小院和翠竹大宅四面八方都是空地,因此可以无所顾忌地挖池塘,种芦苇。   唯一不方便的是附近没有河流,不方便挖渠引水,只能打了井水往水塘里灌。好在小白鸭看上去并不介意,游得还挺欢快。   鸭窝就垒在池塘边,四四方方的一间小屋子,其中一面没有墙壁,直接和池塘相通,楚溪客还用木板搭了一个缓坡,方便小鸭子随时游水。   鸭窝里铺着干草,放着食槽,干草每隔一天就会换一次,保证干燥卫生,出口两侧还种上了芦苇,这样会让小白鸭更有安全感。   做这些的时候,楚溪客特别有耐心,就像布置自己家一样。   鸭食也是他亲自做的,粟米糠掺上豆粕,再剁上两把小鸭子喜欢的草根草茎,早晚各喂一次,小白鸭总会全部吃光。   除了这些,还常常有加餐。   那些从长安城跟过来的孩子们,不知道从哪个大兵头嘴里听说了“白鸭神”的传闻,每天都会尽职尽责地抓来虫子和蚱蜢,毕恭毕敬地放到小白鸭经过的地方。   几日下来,小白鸭也熟悉了这样的流程,基本到了“约定”的时间,就会赏脸地过去吃一吃。   孩子们常常躲在草丛里,一脸紧张地看着,等到小白鸭吃完离开了还会跑过来看一看,确认一只虫子都没剩下,就会高兴地欢呼起来。   被兵士们杜撰出来的“白鸭神”,已然成了这些远离故土的孩子们小小的慰藉。就连大人们也会偶尔过来,撒一把谷子,对着小白鸭拜一拜。   楚溪客每每看到,总会哭笑不得。   刚好,今天长辈们都不回来吃饭,楚溪客干脆骑上马,去了一趟楚记员工的临时落脚地。   为了保护女眷,楚溪客没让大伙住在军营,而是在靠近城门的地方租了一个大院子,楚记的大人小孩就挤着住了进去。   倒不是他抠门舍不得多租两间,实在是因为这地界地广人稀,还很穷,有些人家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直接找个土坡挖个窑洞就住进去了。如今这个院子,还是当地唯一的富户看在平川军的面子上专门腾出来的。   此刻,院里院外站了不少人,有的在晒土坯,有的在剁肉馅,有人在烧水煮丸子、熬仙草,用的大铁锅还是从长安带来的。   虽然人很多,却安安静静的,不像在长安时那样一边干活一边大声小气地聊天说笑,热热闹闹。   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弓着身子走来走去,似乎想帮忙,却插不上手,最后只得悻悻地坐在墙根下,一脸茫然。   楚溪客心头一酸,涌上难言的愧疚。   小枣子一声长嘶,众人纷纷抬头,看到门口的楚溪客,沉寂的气氛骤然热烈起来。   “小郎君今日得空了?快请,屋里歇歇。”   “刚煮的奶茶,想着给楚旅帅他们送去呢,小郎君先尝尝,看看咱们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前几日小郎君不是捎信说让咱们晒些土坯么,加上今日这些刚好一万块,您看够不够?”   “……”   众人争相跟楚溪客说着话,即便楚溪客来不及回应都没人介意。就像林淼说的,只要他在这里,大伙心里就是踏实的。   楚溪客满心的愧疚化作一个苦笑:“是我不好,连累你们离家千里,过这样的日子……”   “可不能这么说。”王娘子笑道,“遇见小郎君之前咱们过的啥样,大伙都还没忘呢!如今再怎么着也比那些过了今天没明天的日子好太多了!”   董书生妇唱夫随:“既然在长安小郎君能让咱们有活干,有钱赚,来了平川照样能东山再起。”   众人纷纷点头,七嘴八舌地说着彼此打气的话。   到头来,楚溪客反倒成了被安慰的一个。   他从来都不是自怨自艾的人,愧疚的话说再多都没用,尽快让楚记步入正轨才是正理。   如何步入正轨呢?   卖烧烤?   开奶茶店?   方圆百里连个像样的村落都没有,烧烤奶茶卖给谁?去草原上守株待牧民吗?   楚溪客暂时想不到好主意。   刚好,楚云和过来拿奶茶和丸子汤,他便愉快地决定去盐湖玩一圈。放松一下,说不定就想到了。   楚溪客一如既往的乐观。   楚云和晃晃悠悠骑着马,边走边嘚瑟:“崽儿啊,也就是你了,但凡换了旁人,就算叫一千一万声阿兄我都不能带他去!你是不知道,贺兰大将军三令五申,说盐湖的所在是平川军最高机密,绝不能泄露,你看那些煮盐的兵丁们,一个个都是蒙着眼过去,三五年不能出来……”   楚溪客嘴上亲亲热热地说着“托阿兄的福”、“阿兄最好了”、“一定不给阿兄添乱”,把楚云和捧得五迷三道的。   结果,刚一到盐湖,楚溪客就颠颠地跑到贺兰康跟前告状:“是阿兄带我来的哦!他明明知道盐湖的位置是机密,还是带我来了哦!准阿娘,你说这是不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楚云和目瞪口呆了三秒钟,怒而崛起“追杀”楚溪客。广袤的滩涂上,回荡着楚溪客的鬼哭狼嚎。   刚好,天晴了。   锅中析出的盐晶在阳光的照射下晶莹闪亮。   兵士们纷纷扭头,看向那个蹦蹦跳跳的少年,彼此感叹着,果然是被神明眷顾的小郎君啊,他一来,一切都变好了。   ***   在盐湖转了一圈,楚溪客还真给楚记谋了个新路子。   “阿爹,盐湖里出了盐总归要卖的吧,不知道楚记有没有这个荣幸,拿下第一份盐引呐?”   为了楚记,他连撒娇大法都用上了。   不料,姜纾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了最干脆的拒绝:“若有余盐自然会紧着楚记,但十年之内都不会有,光是平川军的消耗都不一定够。”   楚溪客惊讶:“那么大一个盐湖,怎么会不够呢?”   姜纾耐心解释:“煮盐耗时耗力,还要消耗大量木柴,此地本就草木不丰,总不能涸泽而渔。”   楚溪客更惊奇了:“这么好的日照条件,为何要煮盐,而不是晒盐?”   其实,在盐湖的时候他就想问了,又怕涉及到机密,所以没敢当着旁人的面说。   姜纾敏锐地抓住他话里的关键点:“何为晒盐?”   “就是这样,挖几块盐田,把湖水引过来,第一梯队晾晒,第二梯队结晶,最后还可以用淡水灌溉的方式给盐提纯……”   楚溪客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   姜纾的神色越来越郑重。   不光姜纾,原本在一旁商量王城布防的钟离东曦和贺兰康也过来了,皆是神色肃然,认真倾听。   最后,姜纾珍而重之地拿起那张布满狗爬字和黑团团的纸,近乎小心地问:“崽崽,这个法子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楚溪客有一瞬间的心虚。   他下意识看向钟离东曦。   钟离东曦心领神会,隐晦地问:“莫非是……孟婆汤?”   楚溪客点点头。   那天在山洞里,他就跟钟离东曦说了,大概是因为他没喝孟婆汤,所以记得上一世的事。此刻钟离东曦提到孟婆汤,说明他知道这些知识是他上一世学来的了。   贺兰康一脸蒙:“什么孟婆汤?”   姜纾也猜到了什么,试探道:“可是因为那一魂一魄?”   楚溪客再次点点头。   他知道,以自家阿爹的智慧,应该早就猜到他的来历了,所以楚溪客也没打算瞒他。   贺兰康更加疑惑:“什么一魂一魄?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其余三人笑而不语。   贺兰康酸了,把姜纾一揽,委委屈屈地说:“阿纾,你要跟崽子们合起伙来排挤我吗?”   姜纾微笑:“是的。”   贺兰康:“……”   楚溪客:“哈哈哈哈哈哈嗝~”   贺兰康掐住了他的小脖颈。   楚溪客根本不受威胁,哧溜一下钻到姜纾身后,得意洋洋地说起了他为何会知道晒盐的法子。   他高中的时候有一位内蒙古籍的同学,有一次英语活动课上,老师让学生们做freetalk,那位同学就介绍了她家乡的盐湖,还放了一段视频。   那是楚溪客第一次看到那么奇妙的自然风光,一边是寸草不生的荒漠,一边是石壁耸立的山峰,双双拱卫着一片椭圆形的盆地,碧绿的湖水平静无波,仿佛天上的神仙偶然掉落的碧玉盘……   姜纾一边研究着楚溪客写的晒盐步骤,一边听他吹牛,还体贴地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这片盐湖叫什么?先前我们游历时可曾见过?”   “没有吧,应该在北边。说起来,我那位同窗的祖先还是突厥人呢,他的家乡就离贺兰山……不远……”   楚溪客冷不丁反应过来:“这里不就是贺兰山吗!!!”   如果真有那片盐湖的话,就在这里呀!   姜纾和钟离东曦惊异的目光撞到一起,双双表达着同样的意思:他家鹿崽,这是点亮了什么金手指?   唯有贺兰康一头雾水。   这种全家人开小会,唯独把他排除在外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 第126章   从贺兰山往北, 一直到狼山山麓,有一片广袤的沙漠,突厥语叫“乌兰布和”, 意为红色的公牛。足以想象,这片沙漠多么狂野不羁。   姜纾找来几匹擅长爬山的利川马, 又从突厥兵中找了一个经验丰富的向导, 直接从贺兰山腹地插过去,一脚迈进了大沙漠。   楚溪客也被带上了。   临出门,他头脑一热,随手抓上了那只记仇小白鸭:“花马池盐湖就是它引我去的, 这回带上它总归有点用……叭。”   末尾语气词,足够说明他的心虚了。   然而已经走出一大截了, 再把鸭子送回去反而会耽误大家的时间,楚溪客只得硬着头皮哄鸭子。   小白鸭聪明地摸到了规律, “嘎嘎”叫两声就有鲜美的牧草投喂,有时候刚刚张嘴还没发出声音, 好吃的就已经送到嘴边了。   于是小家伙优哉游哉地蹲在筐子里,只需要张张嘴吃吃牧草就好, 不知道有多滋润。   马队足足走了六个时辰,中途经过数个绿洲, 却没有一个是盐湖。   眼看着日头就要西斜了, 站在沙丘上极目远眺,四面八方皆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黄沙。   突厥向导摇摇头,说:“天黑了会很冷,人和马都受不了, 不能再走下去了。”   姜纾没有立即做出决定, 而是看向楚溪客:“确定在乌兰布和以西?”   楚溪客点点头, 流利地背出了当初那位蒙古同学的介绍:“在贺兰山与巴彦乌拉山之间,穿越广袤的乌兰布和沙漠,于戈壁与沙丘的环抱之处,有一片散落着红色水晶的椭圆盆地,那里便是美丽的吉兰泰淖尔。”   “吉兰泰淖尔……”   姜纾咀嚼着这个名字,突然,他似乎想到什么,对着突厥向导说出一串标准的突厥语。   突厥向导顿时激动起来:“我知道!我像小郎君这么大的时候,听部落里的斡拖葛说过,美丽的仙女达给娜把一面宝石做的镜子掉落在戈壁上,变成了六十个湖……”   “吉兰泰”在蒙古语中就是“六十”的意思。   其实,楚溪客一早就说过这个名字,只是现代的音译叫法和这个时代的突厥语有了很大的不同,所以突厥向导并不知道他说的是哪里。   幸好,姜纾了解自家崽崽,也足够博学,这才根据这个千差万别的音译筛选出了准确的突厥语。   大家都很激动,迫不及待地请求向导带他们去。   没想到,向导却摇了摇头,说:“不行,找不到,那只是一个传说,没有人亲眼见过。”   他年轻时也不信邪,听了斡拖葛(令人尊敬的长者)的话,就骑上马去找,然而,一直在沙漠里徘徊了整整十天,险些迷路,还是没有找到。   “这么多年,我只听说有一个人到过那个神奇的地方,还喝到了那片湖里的水,可是人和马都受到了惩罚,险些腹痛而死。”   所以,突厥向导断定,那里一定被达给娜仙女施了仙法,普通人不可能找到。   楚溪客是不信的。   既然有这片湖,说明这个世界和他所知道的人文地理是高度重合的。至于为什么喝了湖水会肚子疼,八成是因为水里重金属含量太高。   他没有粗鲁地反驳向导,只是悄悄扯了扯姜纾的衣袖。   姜纾回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说:“今日确实有些晚了,就算真能找到,恐怕也要在沙漠里过夜,先回去吧!”   除了突厥向导,其余人脸上纷纷流露出失望之色。   就在楚溪客拨转马头打算往回走的时候,长时间没被投喂的小白鸭突然跳起来,用力啄了一下楚溪客的大腿。   就像在家里那样,小家伙啄完就跑。   它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片广袤的沙漠和小小的蔷薇小院有什么不同,总之就是开心地乱跑一气,不让楚溪客追到。   楚溪客吓了一跳,连忙追在后面,想把它抓回筐子里。   然而,越是这样,小白鸭跑得越欢快,还仰着脖子发出“嘎嘎”的挑衅声。   但凡楚溪客对待这个小小的生命没有那么重视,或者姜纾听了旁人的话,觉得“只不过是一只鸭子,跑了就跑了,还是把小郎君叫回来吧”,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   小鸭子冲上一个沙丘,像是跑累了一般,突然头朝下滚了下去。   楚溪客为了救它,艰难地爬上沙丘,累得扶着膝盖,大口喘息。   冷不丁有一丝凉意扫过来,像是一阵海风,裹挟着海水的气息。   楚溪客下意识抬起头,突然愣住。   紧随其后的寻盐小分队也集体愣住了。   就在这座高耸的沙丘后面,距离他们即将折返的地方不足一里的路程,隐藏着一片碧波荡漾,如宝石镜面一般的湖水。   “吉兰泰淖尔!这就是吉兰泰淖尔!”   突厥向导突然俯身跪拜,激动地喊出一串突厥语。   其余人同样眼含热泪,大声欢呼。   这一刻,不管这片湖水是不是盐湖,对于在沙漠中苦苦搜寻了六个时辰的人们来说,这片绝美的绿洲,这场峰回路转的相遇,都值得欢庆一场。   姜纾看上去还算镇定,至少还能理智地去检查一下湖水是不是咸的,只是下马的时候却险些崴了脚。   显然,也是激动的。   根本不用煮水测试,湖边就散落着白色和红色的盐晶,所有人都欣喜若狂。   楚溪客抱着吞了一口沙子,噎得嘎嘎叫的小白鸭,差点哭出来。   他之所以对那位蒙古同学的freetalk记忆深刻,就是想着有一天攒够钱带着桑桑过来玩,到时候还能让桑桑享用一下这个巨大的、天然的“猫砂盆”。   前一世心心念念的愿望,很快就要达成了。   ***   接连找到两个盐湖群,记仇小白鸭彻底坐实了“白鸭神”的光荣头衔。   这下,不光是楚记的孩子们了,就连平川军的将士们也会时不时带着小鱼小虾过来贿赂它,请它帮忙做各种稀奇古怪的预测。   也不知道小白鸭是怎么选的,据说,十次里有八次是灵的,偶尔失误的那两次,求保佑的人也往往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总之,白鸭神怎么可能犯错呢?   两个盐湖一个在平川军东南,一个在西北,分别被命名为“花马池”和“吉兰泰”。   贺兰康派去驻守的兵士都是心腹中的心腹,负责晒盐的手艺人也是从老兵里选的。   经过数次试验,匠人们把楚溪客提供的晒盐和提纯的方法改良为现代的技术水平能达到的最好状态。   第一批精盐制出来后,老兵们用皲裂的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奔走相告。   “出盐了!出盐了!”   “这么白!这么细!”   “不怕没盐吃了,再也不怕了!”   十几个高壮的男人,像玩泥球的孩童般凑成一堆,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小把晶莹剔透的盐粒,说着说着,就红了眼圈。   这个时代,食盐交易被官府垄断,再加上煮盐不易,因此价格奇高,百姓很难买得起。价钱最高的年份一斤盐就能换百斤粮食,就算行情不好的时候,一斤盐也顶得过二十斤米粮了。   这么一把盐,对贫寒人家来说比金子还要珍贵。   楚溪客并不知道,在上一世的历史中,“晒盐法”是明朝时候才出现的。用这种方法制盐,省下的木材和时间足够把一片沙漠治理成绿洲了。   更何况,他提供的不只是晒盐法,还有粗盐提纯的工艺,这无疑是跨越式的宝贵技术。   此刻,楚溪客根本无法想象,那张布满狗爬字和黑团团的《晒盐流程图》将会为平川军、为漠北的百姓、为这个时代带来怎样改天换地的变化。   贺兰康可算有了炫耀的资本。   他把斥候营的海东青悉数派出去,给前不久才拒绝卖给他盐的节度使们一人写了一封信,信上拽到家地只写了三个字——   “自己看!”   然后是一个粗长的箭头,指向海东青的脚爪,那里绑着一个小小的布袋,袋里抠门地装了半两盐。   虽然只有少少的一撮,却足足惊掉了八个藩王、十个节度使的下巴。紧接着,雪片般的书信一封接一封送入平川。   贺兰康都不带看的,全都折成小青蛙给桑桑玩了。   各地节度使都疯了,前脚刚在议事厅断言八成有诈,转头就派了信使探访平川,还拉着一车车的礼物。   贺兰康就像个矜持的小媳妇,再三推拒好几趟,才抠抠搜搜地同意每年供给对方十车粗盐并两车精盐,但有一个条件——   不久之后,朝廷讨论是否同意平川转为羁縻州时,他们要投支持票。   在此之前,没有人看好这件事。   今上坚信,各路节度使不可能任由贺兰康一家独大;各路节度使私下里串通好了,一旦朝廷出兵,他们就浑水摸鱼,瓜分平川军;就连贺兰康和姜纾私下里都做好了准备,打一场硬仗。   谁都没想到,楚溪客会突然找到盐湖,还一口气找了两个。   更让人吐血的是,平川军制出来的盐那么细、那么白,少少几粒就足够入味,还没有任何杂质!   他们看中的不是那两车细盐,而是这背后的巨大利润。   于是,各路节度使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争先恐后地给贺兰康回信——   “好哒!都听您的!”   “咱们这边一直是平川军最忠实的盟友呢!”   “贺兰大将军莫不是忘了,老夫麾下的两个副将就出自贺兰氏的新兵营哦!”   贺兰康笑眯眯地折成小青蛙,咻的一下,丢进了桑桑的“养蛙盆”。   七月初一大朝会。   贺兰康正式上书,请求将南起灵州、北至狼山、西达巴彦乌拉山、东至盐州边界的广大区域划为平川军驻地,设立羁縻州,加封平川王。   今上听完内监宣读,表情还算平静,因为他在等着各路节度使跳出来反对。   意外的是,满朝文武安静如鸡。   今上的表情绷不住了,你们不是最能跳脚吗?平时里无论说什么不是这个反对,就是那个反对,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就没一个人反对了?   最后,还是前不久才“病愈”的礼部尚书站出来,慷慨激昂地把贺兰康骂了一顿。   今上的嘴角稍稍上扬,这才对嘛!   紧接着,就听礼部尚书话音一转:“虽然贺兰康此人狼子野心,好在平川军众将士忠心耿耿。然则每年军费开支巨大,倒不如设立羁縻州,让他们自给自足。”   今上一口气哽在喉间,险些再次气吐血。   然而没有用,朝堂上至少一半是旧臣,早就和姜纾达成了默契,另外一半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贺兰康威胁或收买了,所有人的口风出奇的一致——   设羁縻州,封平川王,不同意不是大昭人!   今上是被内监搀扶着走下龙椅的。   回到内殿,他就收到了贺兰康飞鹰传书的“大礼包”,一份印着玉玺的“清君侧”诏令,威胁的意思简直不能更明显。   这下,今上是真吐血了。   擦干净嘴,还要颤抖着嘴唇下诏令。   有那么一瞬间,今上突然开始怀疑,当年他当真造反成功了吗?屁股底下的这个龙椅是真实存在的吗?满朝文武该不会只是在陪他演戏吧?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先帝的影子,就在那高高的龙椅之上,即便对方久病不愈、苍白羸弱,周身的光芒却刺得今上惶恐后退,不敢直视。   ***   八月十五,平川城。   鼓点阵阵,号角悠长,汉白玉石阶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穿着繁复朝服的姜纾与贺兰康一左一右站在大殿前,身后站着一个个年轻的面孔,皆是平川城的文武栋梁。   所有人都翘首以盼,等着他们的王驾临。   楚溪客穿着亲王朝服,戴着先帝当年册封太子时戴过的冠冕,由钟离东曦和楚云和陪伴着,从内殿缓步而来,出现在世人面前。   十万平川军,有的站在城内,有的戍守在城外,号角响起的那一刻,众人不约而同地面向王城的方向,齐声高呼——   “平川王威武!”   福伯躬身站在楚溪客身后,笑眯眯地提醒:“殿下,说点什么吧,将士和百姓都等着您训话呢!”   说、说什么呀?   这么重要的事不应该提前演练吗?   可是他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啊,阿爹也没有说还要训话……   姜纾觉察出不对,扭头看向贺兰康。   贺兰康心虚地看天看地,现在跪着搓衣板承认他一时忙乱,忘了跟臭小子对流程了阿纾会罚他睡书房吗?   号角声停了,数万人都在殷切地等待着。   楚溪客紧张得直冒汗,习惯性地去拉身边人的衣袖,却被繁重的朝服挡住了。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借着宽袍广袖的遮挡,悄悄握住楚溪客的手。   楚溪客不用扭头就知道,是钟离东曦,他的“王妃”。   “别怕。”钟离东曦轻声安抚,“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高度紧张下,楚溪客大脑一片空白,只记起一句高中时背过的“横渠四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话一出口,百官的神色都不对了,细究的话,大概可以称之为“狂热”。   就连钟离东曦都难掩震撼,握着他的手不由一紧。   楚溪客被他捏疼了,这才稍稍清醒过来,连忙把话往回拾:“这些……都太大了,我不一定能做到。”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是楚云和。   楚溪客小心眼地挪动脚后跟,暗搓搓踩了他一下,打闹之间,心情倒是平复下来,语气也变得笃定。   “所以,我们先定一个小目标,三年之内,让平川城的每一位将士、每一个百姓都能吃饱饭!”   别忘了他的老本行,可是卖烧烤的呢! 第127章   成为平川王的日子, 确实有了一丢丢不同。   最大的改变就是,楚溪客不能再住蔷薇小院了,要住在王宫里。   按照星官的说法就是:“王在宫中, 犹如潜龙在渊,可以定山河, 安社稷, 驱邪祟,护黎民。”   楚溪客不懂星象,也不怎么信,不过单是为了“护黎民”这个美好的意头, 他便心甘情愿听星官的话。   不过,以他对家庭的重视程度, 也不会完全被星官左右,现在的规律就是工作日住王宫, 休沐日回蔷薇小院。   只要姜纾和贺兰康还在蔷薇小院,那里就是他心目中真正的家。   钟离东曦自然也搬进来了。   他在督建王宫的时候就存了个小心机, 偌大的王宫居然只有平川王的寝宫,没有王妃的, 所以钟离东曦就“只能”和楚溪客共用一处了。   桑桑和二桑也跟过来了,就住在楚溪客的寝宫隔壁, 那里原本是小世子的住处, 钟离东曦叫人改建成了小猫房。   心机X2!   王宫不大,侍从还是翠竹大宅那些,楚溪客和钟离东曦都不需要他们贴身侍奉,日子过下来和从前也差不多。   就是吧, 在朝会日的时候要早起一个时辰。   昨天晚上闹得狠了些, 楚溪客身体酸软, 赖着不肯起。   钟离东曦没狠心叫他,而是轻手轻脚地起来,想着把朝会要用的条陈整理出来,趁着楚溪客吃饭的功夫说给他听,这样他就能多睡两刻钟了。   穿好衣服,钟离东曦没有直接出去,而是像往常一样俯下身,亲了亲楚溪客的额头。   原本乖乖睡着的楚溪客突然睁开眼,勾住钟离东曦的脖子,主动送上早安吻。   亲完之后还坏兮兮一笑:“还没刷牙。”   钟离东曦失笑:“巧了,我也是。”   “呕——”   楚溪客故意做出嫌弃的模样,然后就被钟离东曦扛起来,享受刷牙洗脸喂饭念条陈服务去了。   平川王和王妃的一天,就在甜甜蜜蜜的气氛中开启了。   今日朝会,主要讨论“抢人计划”。   楚溪客既然承诺要用三年的时间让平川境内的兵将和百姓吃上饱饭,就不只是说说而已。   他利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命人走访平川全境,把土地划分成牧场、耕地、山区和荒原,然后在智囊团的帮助下,反复推敲出一个“三年计划”。   首先是开垦耕地。   东部的冲积扇平原、大片的湖区滩涂,甚至临近贺兰山的戈壁区,都有可能开垦成良田。种不了粟米可以种荞麦,种不了荞麦可以种大豆,再不济还能种棉花、麻山药、梭梭树不是?   其次是优化牧场。   平川境内至少有三分之一的面积是广袤的草原,其中生活的多是突厥人,过着原始的游牧生活。按照“三年计划”,要科学地划分牧区,改良牧草品种,增加牛羊养殖。牛羊的粪便、奶源及耕牛本身再反过来供给农耕活动和百姓的日常所需。   最后是林区休整和荒原改造。   楚溪客惊喜地发现,贺兰山虽然主峰多岩石,但有几个谷地和土丘长有山楂、酸枣和猕猴桃,虽然是野生的,但长势非常好,如果作为砧木嫁接高产品种,就能很好地适应当地气候。   至于荒原,包括戈壁和沙漠,楚溪客想要效仿后世,种上梭梭树防风固沙、改善土壤。这是一个大工程,需要在有余粮和足够人力的前提下再去做,急不得。   说到底,还是缺人。   平川军虽然人数众多,但其中一部分精兵需要守卫关塞,轻易动不得,另一部分被贺兰康派去看管两个盐湖,这是平川城立城的根基。   剩下的就是轮流上番的屯田兵。这些兵丁往往是从当地的军户中选拔,短期内可以用来应急,长远发展却不成。   楚溪客突然说:“能不能从附近各州抢人?”   姜纾问:“如何抢?”   楚溪客道:“落户免税,分房子,分田地,就医读书有优惠,特殊人才还有额外补贴。”   差不多就是后世那些“新一线”城市的抢人招数。   在坐的古人们不约而同地露出诡异的神色,怎么说呢,就……挺不要脸的,但有用!   姜纾笑道:“子鱼,你带着翰林院起草一份详细计划。”   林淼当即应下,并十分专业地记到小本本上。   自从来到平川,他就一直跟在姜纾身边做事,姜纾已然把他当成未来宰辅在培养了。不仅仅是平川城的宰辅,还是未来国朝的首辅。   钟离东曦提出一个根本性的问题:“条件虽优渥,但如何让附近州府的百姓知道?”   总不能跑到人家城门口贴告示吧?   楚溪客咧嘴一笑:“这活儿我熟啊!还记得当初廊桥美食街是怎么找雅间的不?还记得丸子坊是如何抢到生意的不?还记得奶茶铺的会员是怎么在百姓中推广的不?”   钟离东曦笑了:“看来,这一回要再次麻烦鹿崽了。”   “不是麻烦我,而是‘平康坊大妈’!”   散了早朝,他就跑去了楚记大院,进门就喊:“婶子大娘们,来活啦!”   大伙一听,当即乐了:“小郎君这是又冒坏水了。”   不过,他们乐意当“帮凶”!   ***   近来,以平川城为中心,周围的凉州、鄯州、兰州、秦州、豳州、盐州、夏州、丰州各地,悄无声息地多出一些特殊的人——   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操着不甚标准的灵州口音,以行商、游医、手艺人等不同的身份游走在城市与乡村,自称“平川人”。   这些人瞧着像寻常百姓,穿得却比当地的富户更体面,卖货诊病从不计较银钱,还随身带着鸭脯、肉干做口粮。   有当地人上去搭话,他们便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引到平川城上,“落户就分田地,十年之内免赋税”、“只要好好耕地就不用服兵役,做徭役也不是免费做的,给发工钱”、“最要紧的是孩童免费读书,女子也能工作”……   一条条天大的好处说下来,直把这些没见过大场面的当地人砸晕了。   世上真有这样的好事?   有人提出质疑,平川人也不恼,只笑眯眯说着——   “说一千道一万不如自己去看看,去看看又不花钱,若发现是真的,后半生不就有着落了?”   “不过,咱们平川城也不是什么人都收,有一技之长最好,若没有至少也得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至于那些偷鸡摸狗的,作奸犯科的,在平川城是活不下去的,平川王殿下可是受诸神庇佑,一切魑魅魍魉通通消灭光!”   “对了,还能立女户,和男人一样的待遇。咱们殿下说了,女子不比男人差!”   “若有心,我劝你早去,万一名额满了可就不收了。路费不用担心,城外就有平川来的商队,跟着他们走就成,管吃管住!”   最后一句直击要害,那些心动的百姓再不敢耽搁,当即回家一商量,十个里有八个都去了。   与此同时,平川城中也上演着奇异的景象——   代州来的举子,明明只是出来游学,途经平川城,怎么就鬼使神差落了户籍,还在衙门里谋了个小官?   洛阳来的大夫,本是过来寻草药,在守城兵那里出示了身份过所,当即有一位小将军亲自过来接待,三盏蜂蜜水下肚,他的身份就从“洛阳来的大夫”,变成了“平川城自家的医者”。   西洲来的商人,原本要去长安开商铺,意外发现平川城也能做生意,人很多出手又阔绰,落户就能免费分店铺!   ……   类似的情况,不胜枚举。   短短两个月,平川城的人口翻了十倍不止。   一个个村落建起来,一条条街道人来人往,荒芜的土地上有了人烟,广袤的河滩被改成水田,干旱的田地引入水渠、精耕细作,化为良田……   楚溪客的“三年计划”,以超出预料的速度推进着。   平川城一派欣欣向荣,其余州府可就没这么开心了。   其中,夏州是除了盐州之外距离平川城最近的州府,因此百姓流失最多。   夏州节度使赫连雄一气之下连写三封手令,一封送到长安告状,一封大骂贺兰康不要脸,还有一封贴在城门口,声称:   “平川人与贺兰氏不得入内!”   说起来,这位赫连雄还是个老熟人。   还记得《血色皇权》开头,为了促成主角攻回到长安,被毒死的那位倒霉节度使不?就是他了。   楚溪客穿过来之后在平康坊摆摊,结识了天天过去买肉夹馍的贺老三,还被贺老三当成了“半个夏州人”,时常照顾他生意。   这个贺老三就是赫连雄的心腹。曲江宴那次,因为有了楚溪客的提醒,赫连雄才幸运地没有中毒。   后来,赫连雄特意去了趟美食街,猜出了楚溪客的身世,并生出了效忠的心思。上次楚记员工撤离长安,就是借的夏州的路。   此刻,赫连雄的信就放在楚溪客面前,一个个狰狞的字迹仿佛下一刻就要变成暴躁的喷火龙,跳出来咬他。   楚溪客连忙把信拿远了些。   姜纾轻笑一声,道:“说起来,当年赫连老夫人十分喜爱攸宁阿姊,险些要认她做干女儿。”   楚溪客眼睛一亮,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缘分!   紧接着又有些心虚:“那夏州的人,是不是以后就不能抢了?”   姜纾微微一笑:“公是公,私是私,切记,为君者断不能公私不分。”   楚溪客喷笑,能把“照抢不误”说得这么斯文的也就自家阿爹了。   于是,楚溪客在姜纾的指点下,以晚辈的身份给赫连雄回了一封信,关心了一下赫连老夫人的身体,回忆了一下当年的往事,最后又诚恳地问了句,精盐可够吃,要不要再送两车?   总之就是只谈私事,只字不提公务。   赫连雄看完信,笑骂道:“好端端一个小苗子,全让姜家那只小狐狸给带坏了!”   骂完,便随手在舆图上画了个圈,问:“没记错的话,这几个村子是不是擅长烧砖窑,做泥瓦匠?”   贺老三点头称“是”。   赫连雄大手一挥:“跟他们说,夏州今年增税三成,若想有活路,就去平川谋生吧!”   贺老三憨声道:“三成?会不会太多了?”   赫连雄瞪眼:“重点是这个吗?”   贺老三脑子转了两道弯,才明白了自家老将军的意思,这是上赶着给平川城送人啊!   “那……送往长安的折子,还写不写了?”   “写啊,为何不写?不仅要写,还要写得义愤填膺、情真意切——啧啧,瞧老子这小词儿用的,多有文化!”   赫连雄摇头晃脑地自我陶醉了一番,继续写信,大骂贺兰康。   多少双眼睛看着呢,就算演也得演得像那么回事不是?   贺老三不禁问:“夏州边缘数个村落都走空了,您老就不心疼么?”   赫连雄哼道:“这天下早晚都是平川城那位的,何况区区几个村子?”   ***   各州府中,跟赫连雄有相似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他们虽然没有明确表现出归顺平川城的意思,但私底下的讨好却不少。   其中有楚溪客喜闻乐见的,也有让他哭笑不得的。   比如这次。   他被姜纾押着学习了大半日如何处理政务,蔫头耷脑地跑回王宫,想找钟离东曦撒撒娇,不料竟迎头撞上钟离东曦黑沉的脸。   “生气啦?”楚溪客小心翼翼地问。   “嗯。”钟离东曦毫不做作地答。   楚溪客袖子一撸:“哪个不要命的气到我家小钟离了?我这就去揍他个落花流水流水哗啦啦啦啦!”   钟离东曦眼中漫上浅浅的笑意,然后轻叹一声,推开偏殿的门:“鹿崽自己看吧!”   鹿崽已经惊呆了。   门后居然有一屋子美人,环肥燕瘦,有男有女!   楚溪客:“这是……”   钟离东曦闷声道:“各州府送上来的,点明了‘侍奉平川王’。”   “咕咚”一声,楚溪客狠狠吞了口口水。   钟离东曦俊眉一挑:“鹿崽这是眼馋了?”   “没没没,我就是口渴了,呵呵……”楚溪客心虚地否认。   钟离东曦眼睛垂下去,明显有些不高兴,但还是体贴地冲了一碗蜂蜜水喂到楚溪客嘴边。   楚溪客的心虚分分钟转化为愧疚,恨不得把刚刚盯着美人看的自己打爆头。   他一拧大腿,正气凛然道:“东曦兄,你知道的,我向来爱江山不爱美人,除了你,所以这些人就交给你处置吧!”   钟离东曦:“殿下说笑了,这些人中不乏身份贵重者,我只是区区一个户部小官,无权处置。”   完了完了,都不叫鹿崽,改叫殿下了!   楚溪客脑海中警铃大作,狗腿地拖住钟离东曦的手,迫不及待表忠心:“户部小官虽然无权处置,但我的王妃可以呀!”   钟离东曦似笑非笑:“我是你的王妃吗?”   楚溪客:“怎么不是呢?”   钟离东曦只笑笑,没说话。   楚溪客却聪明地猜到了他的意思——出了蔷薇小院,有谁承认他这位“男王妃”呢?   楚溪客没有多说,而是走进偏殿,亲自打发那些美人。   他亲切地问:“你们是过来干嘛的?”   美人们娇声道:“侍奉平川王殿下。”   楚溪客笑眯眯地说:“果真是侍奉吗?该不会有人妄想爬床吧?”   美人们就算心里这么想也不能承认啊,因此纷纷强调愿为奴为婢,只求平川王给口饭吃。   楚溪客笑得越发和气了:“当真愿意为奴为婢吗?那就把卖身契签一签吧!”   话音一落,就立即招招手,叫人拿来一摞契书,一应条款都写好了,就差签字画押。   美人们的脸色精彩极了。   钟离东曦紧抿的嘴角稍稍上扬。   楚溪客受到鼓舞,再接再厉:“刚好,楚记那边缺几个看店卖丸子的,长得好看些兴许还能多卖两碗——谁先来?”   美人们纷纷往后缩。   楚溪客遗憾地叹了口气:“不愿意啊?那就没办法了。你们看,我这儿也没别的活,只能哪来的给你们送回哪去了,放心,路费我出。”   一听这话,那些身上带着“任务”的美人暗自咬咬牙,还真就把卖身契给签了。   楚溪客没阻止,就抱着手臂静静地看着他们。   直到最后一个人签完,他才猛地绷起脸,肃声道:“没签卖身契的送回原籍;这些签了的押去大理寺,让大理寺卿好好审审,他们来到我平川城究竟有何目的!”   这变脸的速度,让美人们求饶都来不及。   等到偏殿的人都清理光了,楚溪客又扬起笑脸,向钟离东曦邀功。   钟离东曦抚平他嘚瑟的小呆毛,笑道:“鹿崽的手段让我自叹不如。不过,还是要跟阿爹说一声。”   楚溪客乖乖点头,亲自去跟姜纾说了。   钟离东曦看着他的背影,唇畔的笑意一点点淡下去。   他冷声吩咐:“都是哪里送来的,一一查清,顺便回个礼……云烟去办吧!”   “是。”云烟执手离开。   云浮眨眨眼,云烟经手的差事,那都是要见血的呀!   吃醋的男人真可怕。   钟离东曦也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情绪有些不对劲,不然刚才也不会把楚溪客支走。他打算去外面转一圈,平复一下情绪,免得把楚溪客吓到。   刚走到城门口,就听到一阵鼓声。   是瞭望台上传来的。   钟离东曦面色一整,瞭望台鼓响,要么是敌袭,要么是京城的八百里加急,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翻身下马,正要登上瞭望台,就看到一个高举彩旗的传信兵御马而来,边跑边喊——   “皇帝诏令:皇长子李东曦过继给已故文忠公钟离长宥,改名钟离东曦,赐婚平川王!”   传信兵冲过城门,边跑边喊,高亢的声音在城门内外回荡。继而借由瞭望台的鼓点,传遍平川城的大街小巷。   很快,满城的百姓与兵将们都知道了,他们的王有了御赐的王妃,还是这一代的钟离家主!   突然,有人高喊一声:“王妃威武!”   紧接着,城门内外便齐刷刷响起震天高呼。   鼓声阵阵,号角吹响,举城欢庆,这样的排场不亚于楚溪客的加封大典。   一看,就是有人特意安排的。   云浮凑到云崖耳边,用很大的声音说“悄悄话”:“其实小郎君早就上书请封了,原本想在殿下过生辰的时候给他一个惊喜,我还帮着出主意来着。”   云崖悄悄瞄了眼钟离东曦,配合道:“既是惊喜,为何又提前公布?”   云浮轻叹:“大概是不想让殿下难受吧!”   云崖道:“没记错的话,明日就是殿下的生辰吧?就还差一天。”   云浮道:“小郎君那么喜欢殿下,即使一天也舍不得啊!”   “……”   钟离东曦抬起头,逼退眼底的湿意。   原来,喜悦到极致真的会忍不住哭出来。 第128章   农历十月初七是钟离东曦的生辰。   去年这个时候两个人正在闹“离婚”, 确切说是楚溪客单方面离家出走,所以钟离东曦的生辰也没过成。   楚溪客今年想着给他好好补一场。   临近晌午,楚溪客给尚在衙门办公的钟离东曦传字条, 以“家中有事”为由让他速回蔷薇小院。   钟离东曦昨日就已经知道了楚溪客的打算,但还是决定, 无论待会儿发生什么, 都要配合地表现出惊喜的样子。   没想到,根本不用特意表现,他便发自内心地惊喜了——   刚一踏进小院,院里院外空荡荡的, 就连小猫咪和小白鸭都没了踪影。   钟离东曦配合地做出疑惑的表情,一边叫着“鹿崽”一边往里走。他猜, 楚溪客八成正躲在哪里偷笑。   这样想着,就没有注意脚下, 冷不丁碰到一根细绳,不知触动了哪个机关, 只听“叮铃铃”一阵响,金色的菊瓣漫天飘洒, 纷纷扬扬地落在钟离东曦肩头、发梢。   就在他的注意力被花瓣吸引住的时候,只听一声猫叫, 小虎斑从一个屋顶高高跃起, 跳上了对面的屋顶,嘴上叼着一串拳头大的小彩灯。   神奇的是,五颜六色的灯串仿佛没有尽头似的,随着小虎斑跑上跑下, 七扭八拐, 一串串彩灯便在院落上空织成了一个绚烂的网。   仔细看的话, 就会发现,小虎斑并非胡乱跑动,实际上是桑桑在屋顶指挥呢!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小家伙们才会这般娴熟。   钟离东曦心口发烫,仅仅开了一个头,他就已经足够惊喜了。   没想到,真正的惊喜还在后面。   先是听到一阵丝竹声,不是曲调悠扬的琵琶琴瑟,而是竹板、腰鼓和唢呐,还演奏得荒腔走板。   钟离东曦忍着笑,叫了一声“鹿崽”。   只是,出来的不是楚溪客,而是一边打竹板一边笑得直不起腰的云浮。云浮后面跟着面无表情敲腰鼓的云烟,云烟身后是一脸憋屈却又要强装欢喜吹唢呐的云崖。   紧接着,云字辈三人向两边分开,后面露出一个人。   钟离东曦面露期待,以为会是楚溪客,不料出来的是云霄。   云霄手上托着一个素雅的漆盘,盘上放着一块造型新奇的生日蛋糕,上面还摆着一个桑桑形状的小蜡烛。   钟离东曦看看蛋糕,再看看云霄,嫌弃的意思不能更明显。   云霄笑着澄清:“不怪我,这是小郎君安排的,我只是猜拳输了。”   钟离东曦淡声问:“鹿崽呢?”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传出一个怪里怪气的声音:“十指交叉,大声说出你的愿望!”   钟离东曦笑笑,依言照做:“我希望鹿崽能立即来到我身边。”   并且一直在,永远不要离开——后面一句,是悄悄在心里说的。   那个怪里怪气的声音似乎偷笑了一会儿,然后清了清嗓子,扬声道:“闭上眼,倒数五个数,你的愿望就会实现。”   虽然有点傻,但钟离东曦还是照做了。   滑稽的乐声再次响起,一个身影突然从鸭窝里跳出来,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胳膊上挂着大红绸,卖力地踩着鼓点扭秧歌。   就是吧,表演水平和幼儿园小朋友之间就差两个红脸蛋了。   是楚溪客无疑了。   他脸上挂着灿烂的笑,扭得十分卖力,一看就是对生活充满热爱的样子,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   唯一的一丢丢缺憾就是,小白鸭不肯配合,不然就是双人(双鸭?)舞了。   屋里屋外的人全都笑疯了。   原本还有摸盒子、找礼物等环节,结果“工具人”们一个个笑得主动暴露出来。   楚溪客遗憾地轻叹一声,歪头看着钟离东曦:“好玩不?”   钟离东曦把他抱进怀里,搂得紧紧的,满心感动最终化为一声家常话:“辛苦了……”   楚溪客弯起眉眼:“那么就请你在未来的一整岁里都开开心心吧,倘若哪一天不开心了,就想想今日的开心,好不好?”   钟离东曦点头:“好。”   语调郑重,嗓音哽咽。   楚溪客亲了亲他:“要开心~”   钟离东曦的嘴角便高高扬起,压也压不下去了。   接下来,就是备受期待的切蛋糕环节啦!   又是一场兵荒马乱。   有人盯着蛋糕两眼放光,有人恨不得退避三舍,有人带着猎奇的心思尝了一口,紧接着拼命喝水,还有人死活不吃,被旁边的人强塞了一块,继而真香……   桑桑和二桑就是两个极端。   桑桑大口大口地吃,边吃边开心地喵喵叫。二桑则是靠近一点儿就忍不住干呕,偏偏还舍不得离开,执意在桑桑旁边守着,因为在它的观念里,进食的时候最危险,所以要保护桑桑。   这一切都是因为,楚溪客在做蛋糕的时候,用了一种神奇的食材。   “猜猜是什么?”   楚溪客举着一角蛋糕在钟离东曦眼前晃了晃。   之前蛋糕放在漆盘上的时候,只觉得是圆圆黄黄的一个,没有多少点缀,看着不大起眼,如今切成三角的形状,内里乾坤顿时就显现出来了。   竟是一层金黄,一层乳白,一层冰皮,层层叠叠,仿佛有千百层一般!   钟离东曦的目光落在那层金黄色的水果泥上,神色微动:“这是……真腊商人带来的‘徒良’?”   徒良,是真腊商人的叫法,其实就是榴莲。   “答对了,奖励一口。”楚溪客笑着喂给钟离东曦。   钟离东曦……险些吐出来。   楚溪客笑得可坏。   其实他还准备了一小块钟离东曦最喜欢的坚果蛋糕,并且只给他一个人吃。但是,不欺负他一下,怎么回报昨天晚上他那么卖力地“垦荒”到天亮的情谊呢?   ***   中午热热闹闹地过了个生日,下午,钟离东曦还要踩着点回衙门继续办公。毕竟,王的男人也是要工作的。   分别的时候,钟离东曦有些不舍:“平川王殿下要不要去户部视察?”   楚溪客捏捏他的手,很是理性地拒绝了:“你好好工作,我就不去打扰了,我也要去忙阿爹布置的政务了,夫夫之间也要有私人空间啊!”   对于“私人空间”这种说法,钟离东曦不愿苟同。   他眼里只有楚溪客,自然也希望楚溪客眼里只有他一个,姜纾和桑桑的醋他不敢吃,至于楚云和、林淼、黄丁班,包括愈加繁重的公务,钟离东曦一律视为“情敌”。   回户部的路上,他就已经盘算好了“消灭私人空间”的一百零八种方法。   钟离东曦如往常一样面色平静地踏入户部衙门。   意外的是,同僚们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各自忙碌,而是整整齐齐地站在门口,看到他进来,便齐刷刷行了个大礼。   “恭祝王妃殿下长乐未央,福寿绵长!”   这代表,他们以属臣的身份承认了钟离东曦的地位。   钟离东曦平静的目光出现了一丝波动。   “诸位有礼了。”他矜持地点点头,语调明显不像往日那样清冷。   大礼过后,同僚们顿时放松下来,一个个上前嘻嘻哈哈地祝贺钟离东曦生辰快乐。   此刻,便是以同僚的身份在祝愿了。   大伙还排演了一个小仪式,是平川这边的一种祈福舞,同僚们跳起来有些笨拙,但大家却很真诚,也很高兴。   钟离东曦在对待除了楚溪客之外的任何人时,很少有什么情绪波动,这些时日在户部办公便是这样,无论面对恭维还是意见相左,他从来不会生气或发自内心地笑,因为根本不在意。   此刻,却有些不同了。   这一瞬间,他好像理解了楚溪客口中的“私人空间”。除了报仇,除了楚溪客,他的生命中也可以有一些别的什么。   “多谢诸位,改日……一道吃酒。”   几位年轻的同僚当即起哄,点名要去灵州最大的酒楼。   钟离东曦笑着应下。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笑了。   ***   王宫,勤政殿。   自从当上平川王之后,楚溪客就多了一项学习任务,学着听别人汇报工作,外加要人、要钱、诉苦。   无论臣属们说什么,楚溪客都会笑眯眯地听着,等到他们说完再做出相应的决策。   不管他处理得好与不好,姜纾都不会当面打断,他就像一个普通的宰辅那样,保持着君臣之间的距离和恭谨。   不过,私下里姜纾还是会忍不住炫耀自家孩子:“崽崽就像一个天生的王者,看似随和,实则从不会轻易被旁人左右,心性强大,却又肯听取旁人的意见,无论好事坏事都不会过分欣喜或忧虑。”   这样的性格,看似不强势也不耀眼,却会成为一个团体中的主心骨,在旁人乍喜乍悲、先“慌”为敬的时候,看看他,就会不由自主沉静下来。   最让姜纾欣慰,甚至惊叹的,还是楚溪客敢于让权、乐于让权。   他想做的事从不会一意孤行,而是按照流程征求旁人的意见。   比如此刻,楚溪客正在向姜纾提出一项策划案。   “我想组建一个商队,沿着先贤开辟的丝绸之路去西域卖盐,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换回更多耐干旱的粮食种子,更多像葡萄、菠菜那样的果蔬,以及中原没有的手艺……”   这些,是比金钱更宝贵的财富。   “西域商人行走四方,我想借助他们的口,让寰宇各处都知道有平川这个地方,可以换到珍贵的精盐、美丽的瓷器,还有更多更好的东西,让他们主动来换。”   这就是楚溪客的野心了。   姜纾看着他,目光中透着矜持的骄傲:“作为楚记的董事长,我同意了。”   然后,他话音一转:“不过,作为平川城未来的宰辅,还需请示平川王殿下。”   楚溪客咧开嘴:“平川王殿下也同意了!”   楚记新的征程,就在今日开启了。   ! 第129章   楚溪客选出了两支商队。   一支由贺鲁阿栾带领,从王城出发,向西经河西走廊, 出玉门关,到达西洲。   另一支由汤老四带队, 从王城往南走, 穿秦岭,过巴蜀,一直到达比彩云之南更靠南的林邑,也就是后世常说的“占城”。   确切说, 他只是选了两个领队,至于组建队伍、寻找向导, 挑选马匹和骆驼种种大事小情,就由贺鲁阿栾和汤老四自己负责。   用楚溪客的话说就是:“这回出去, 少说也得两三个月才能回来,无论人员还是马匹自然要选你们自己可心的, 不然万一半路打起来怎么办?”   虽是玩笑话,但贺鲁阿栾和汤老四都十分感动, 怎么说呢,就觉得被信任, 被赏识, 被重用,恨不得当即指天发誓,高喊一声“士为知己者死”。   对于两个人内心的波澜壮阔,楚溪客半点不知情, 他只是效仿唐太宗“垂拱而治”而已。   不过, 人家唐太宗是建功立业之后适当放权, 楚溪客是从一开始就佛系反卷……   他给了两个人十天的时间做准备,在此期间他自己也没闲着,而是借用军营的大灶,打算给商队准备一些路上吃的“方便食品”。   军中伙夫有一片独立的驻地,用栅栏围着,旁边还有几亩地,养着几只羊,种着些当季的时蔬。   楚溪客之前做鸭货时来过一次,伙夫长认识他,因此他没提前打招呼,也没带人。   没想到,这次过来一个熟人也没有。   彼时,营中刚放过早饭,伙夫们正闲得剔牙呢,冷不丁瞧见一个白白嫩嫩的小郎君,还以为是哪位将军家的小公子。   楚溪客笑眯眯道:“我确实是将军家的,不知可否借大灶一用?”   一位陌生的伙夫长翘着二郎腿,操着浓重的灵州口音逗他:“那你得说说,到底是哪位将军家的,若是头衔低了,咱们可不认。”   楚溪客笑眯眯道:“区区不才,正是贺兰大将军家的。”   伙夫长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扭头看向旁边的小兵头:“大将军不是没成亲吗?哪里来的这么俊俏的小郎君?”   小兵嘿嘿一笑,凑到他耳边说:“不是说咱们大将军上赶着倒贴姜首辅么,要是跟姜首辅成了,那首辅家的小郎君不就成了将军家的么?”   伙夫长绕了好几道弯,突然脸色一变:“首辅家的小郎君,那不就是——”   不就是平川王殿下吗?   我的老天爷诶!   满营帐的大兵小兵齐刷刷跳起来,惊疑不定地看向楚溪客。其实他们还不是很确定,但是,万一呢?   楚溪客一脸和气:“知道我是谁了么?”   伙夫长豆大的汗珠唰唰往下掉,然而还是顶着压力磕磕巴巴地说:“没、没有手令,即便贺兰大将军亲至,我等也不能认……还、还请小郎君出示一二……”   楚溪客点点头,很守规矩地掏出平川王手令,递到他面前。   伙夫长膝盖一软,五体投地:“末、末将该死!”   楚溪客笑着拍拍他的肩:“你按规矩办事,哪里就该死了?回头我还要跟大将军说,让他赏你。”   伙夫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抬起头,怔怔地看向楚溪客。   楚溪客故意板起脸,话音一转:“不过,你得先完成一样差事,若做不好,还是得罚。”   伙夫长忙道:“殿下尽管吩咐,末将万死不辞!”   楚溪客失笑:“放心吧,不仅不用死,还有好吃的。”   他把人都叫过来,亲自演示,教给兵士们如何晾挂面,如何榨豆油。   兵士们起初还有些惊魂未定,然而很快就被楚溪客娴熟的动作吸引住了,渐渐地忽略了他的身份。   有人壮着胆子问:“殿下灶上功夫怎会如此了得?”   楚溪客毫不避讳地说:“我在长安那会儿是卖烧烤的,后来又开了奶茶店和丸子铺,生意可好了。”   兵士们惊奇又感慨,不由觉得眼前这个手上沾着面粉、笑容温暖和煦的小郎君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平川王,而是他们中的一员。   因此,兵士们不再束手束脚,积极地干起活了。   楚溪客倒是清闲下来,只需要在旁边指导就好。   他再三强调,这些干粮是给远行的商队准备的,要用最好的材料,还要注意卫生,决不能马虎敷衍。   有一个小兵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重视商队,不都说商人是末流吗?   楚溪客道:“他们虽是商人,却和平川军的将士一样,担负着关乎国计民生的任务。就像你们,负责整个平川军的伙食,并不会因为军职低就不重要。”   小兵呆呆地说:“我们……很重要吗?”   楚溪客笑道:“当然了,如果没有你们,贺兰大将军连饭都吃不饱,还怎么冲锋陷阵?”   伙夫们瞬间支棱起来,原来他们这么重要呢!   一时间,上到伙夫长,下到烧火小兵,一个个精神抖擞,可卖力了!   楚溪客没想到小小的一句鼓励竟能有这样的效果,看着兵士们高兴的样子,他自己也很开心。   既然大家都挺开心,当然要多说几句啦!   于是,楚溪客就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说到“每个小兵都是潜力股”,最后以“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好伙夫”迎来高潮,完美地结束演讲。   ——至于“潜力股”这种洋气的词汇,不用担心兵士们听不懂,楚溪客顺带着就用生动的比喻解释了。   起初,只有伙夫营的兵士们在听,后来,附近的巡逻兵也过来了,继而是听到消息赶过来的下层军官,甚至一营校尉。   所有人都静静伫立,认真倾听,努力把楚溪客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印刻在脑海里。   没有人怀疑他在说大话,也没有人把他和某些不干实事、只会耍嘴皮子的文臣画等号——毕竟,这是武将们最讨厌的一类人。   楚溪客就是有这样的能力,无论说什么都是发自内心,自然流露出真诚的力量,令人信服。   在场的兵士们不约而同地想着,他们的小殿下一定是全天下最好的君王,一定要好好当兵,为殿下效力。   这日的情形一传十,十传百,一夜之间就在整个平川军中传播开来。   “每个小兵都是潜力股”鼓舞着每一位出身微贱的兵士,“好好当兵,为殿下效力”的誓言也在越来越多人心里扎下了根。   在此之前,平川军只知贺兰氏,不知平川王;从今往后,贺兰大将军依旧是将士们的奋斗目标,平川王则成了他们的信仰。   这一切的转变,仅仅是因为楚溪客过来做了一顿干粮……   贺兰康一边笑骂“臭小子”,一边得意洋洋地写信向各路节度使炫耀去了。回家后再装出一副伤心失落的样子,在姜纾面前博同情。   姜纾象征性地安慰了他一下,转头就召集中书省开小会,重点讨论如何帮助自家平川王在军中巩固威望。   可以说偏心得相当明显了。   ***   楚溪客对此一无所知。   此刻,他正在兴致勃勃地向商队炫耀他“苦思冥想”研究出来的“超级远行大礼包”——   “楚飘飘速溶奶茶,封在罐子里,想喝的时候舀一勺,用开水一冲,补糖又解乏。”   “小猫头干脆面,走路可以吃,下雨可以吃,被骆驼追、被大象踩的时候也可以吃,一个字,就是‘方便’!”   “还有这个自热火锅,这里面可是透着神奇的智慧……咳、具体原理不需要知道,因为我化学也不好,总之感谢阿淼的友情支持——关键是!里面有腊肉啊,鱼丸啊,脱水蔬菜啊,亲亲肠啊,可谓是荤素搭配、解馋圣品!”   “最后这些胖嘟嘟的小罐子,可以称之为‘暗度陈仓坛子肉’,坛子里有上下两层,上层是香喷喷的熏肉,下层藏着盐。”   最后一项,才是商队此行的关键。   西行一队的目的是去西域做宣传,让那些安西、北庭、西洲、波斯、大食的商人都知道,平川城有精盐,有瓷器,有丝绸,有数不尽的新奇物件,若想要就带着你们的好东西过来换吧!   顺便,楚溪客还给每一个队员发了一本《果蔬辨识手册》,上面画着土豆、红薯、玉米、南瓜、花生等高产作物,期待着商队沿途找一找。   对了,还有华夏美食的灵魂之一,辣椒!!!   万一《血色皇权》的作者是个吃货呢,说不定就把这些作物提前写出来了!   相比之下,南行二队的目标就“单纯”多了。   楚溪客让他们去林邑国,明面上是用盐换“王妃爱吃的榴莲”,实际任务是在民间偷偷收集占城稻种,带回平川。   楚溪客打算培育高产水稻。   他努力搜寻了一下自己贫乏的历史知识,终于想起来有个“占城稻”,是在宋朝的时候引入中原的,据说大大地丰富了宋朝的粮仓。   楚溪客记得,占城稻抗旱、高产、长得快,想来可以在平川存活。   实在不行,就让它和本地稻谷相个亲,生小崽呗!娘亲来了不适应,混血崽崽总得有那么几个争气的不是?   在很多人的观念中,西北又干又冷,种不了水稻,实际上还是有一个地方能种的,而且,因为得天独厚的日照条件和昼夜温差,这里种出来的水稻软糯香甜、颗粒饱满,不亚于后世的五常大米。   这个地方,就是在后世有“塞上江南”之称的宁夏平原。   巧了不是?刚好在平川境内。   商队集结,整装待发。   大伙前一刻听着楚溪客炫耀“超级远行大礼包”的时候,还嘻嘻哈哈地笑着,后面说到任务,所有人都换上了凝重的表情。   此事若成,他们便是名留青史的先驱;若败,可能就是尸骨无存。   就像楚溪客说的,这两支商队担负的使命不亚于将军冲锋陷阵,政客纵横捭阖。   “保命第一,任务是其次。”   “尊重当地的习俗,保持敬畏之心。”   “尽量找有经验的向导,多花一些钱也没关系。”   “还有,无论到了何处,都不得宿娼狎妓,记得家里有人在等你们。”   “……”   楚溪客一条条叮嘱,队员们一声声应和。   最后,楚溪客红着眼圈掷地有声地说:“平安回来,一个都不要少!”   此后,漫长的路途、无数艰难险阻中,就是这句叮嘱,支撑着一支又一支平川商队走出贺兰山,走出西域,走向更广阔的西方,甚至,浩瀚的海洋…… 第130章   楚溪客终于有钱了!   不对,应该说,平川城终于有钱了。   其实, 楚溪客从长安带过来的钱一直没花,原本想用来建王城, 但是姜纾从一开始就要求把平川城的府库和楚溪客的私库分开, 楚溪客可以调用府库的钱,府库却不能私用楚溪客的钱。   也就是说,平川城的钱是楚溪客的,楚溪客的钱还是楚溪客的!   半年来, 平川城百废待兴,处处都要花钱, 府库月月入不敷出。   好在,临近年尾, 落户的百姓少了,不用再着急建村落、分房子。   相反, 百姓们要生活,就得消费, 发现平川的食盐比别的州府卖得便宜之后,就开始报复性囤盐, 生怕不久后盐价会上升。   因此, 他们不光自己买,还给家乡的亲朋好友捎信,让他们也过来买。   平川城的盐铺刚开张,当日的存盐便销售一空。第二日上新, 又卖空了, 接连几日日日如此, 晚去的百姓根本买不着。   百姓们便更加觉得平川城的盐价会上涨。   毕竟,在别的州府盐价“涨涨落落涨涨涨涨涨涨……”是家常便饭。   直接影响就是,远道而来买盐的百姓更多了。   这点钱放在别的州牧刺史眼里根本不值一提,但楚溪客不一样啊,他可是卖烧烤出身的,摆摊第一天赚到了一文钱都那么开心,现在可是赚到了好~~~多个一文钱!   为了可以持续性赚到更~~~多一文钱,楚溪客暗搓搓地在平川边境开起了“食盐小铺”,方便四面八方的百姓过来买。   实际上,跨州府买盐的情况是不被允许的,但楚溪客脸皮厚啊,还有俩好爹。   姜纾写了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言明“盐贵伤农”,暗指楚溪客这样做是体恤百姓,并拐弯抹角地说,谁跳出来阻止谁就是“百姓的公敌”——最后这个词是楚溪客加上的。   紧接着,贺兰康就秘密地送了一车车精盐出去,简单粗暴地按住了各处节度使蠢蠢欲动的小心思。   本地盐卖得再贵,钱也都入了国库,哪里比得上自己兜里有盐来得实在?   更何况,各地长官中不乏一心为民的清流之士,巴不得百姓们能吃上便宜盐。   于是乎,楚溪客的“食盐小铺”越开越多,越开越红火。百姓们买到了物美价廉的盐,平川城的府库也堆满了一筐筐铜钱。   就连姜纾都震惊了,继而感慨:“即便那些贤明的君王,为了各自的目的也免不了盘剥百姓,殊不知,让利于民,互惠互利,方能水涨船高。”   百姓看似力量弱小,但这一文文钱加起来,已然是一个了不得的数目。   云竹粗粗清点了一番,惊讶地发现,比贺兰康卖给各路节度使的盐钱都多。   是的,贺兰康可会过日子了,先前承诺给节度使们的一车车精盐不是免费的,要收钱。   不过,即便收钱节度使们也乐意。因为平川的盐质量好,价格低,尤其是那些提纯后的精盐,让他们用金子换都觉得值!   就这样,平川城有钱了,终于可以盖房子了!   按照姜纾原本的规划,平川城应该包括宫城、王城和外郭三部分。   宫城是平川王的居住地。   王城用于三省六部办公。   外郭则是城中百姓的住宅和商铺。   因为缺钱,钟离东曦之前只建了宫城和王城,百姓们还住在灵州旧址,新城中除了驻军用地和临时搭建的商铺,大多地方还是空的。   楚溪客把一份计划书放到姜纾案头:“阿爹、不,姜相,你看看新城这么建如何?”   姜纾难得看到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笑着绕开卷轴,只粗粗看了一眼,便抓到了其中的关键。   “你想打破坊市制度?”   楚溪客郑重点头。   这是他和钟离东曦商讨了好几日的结果。他不想把平川建成一个“小长安”,他想有平川自己的特色——   沟通南北各州,促进东西贸易,重启丝绸之路,在京城朝堂勾心斗角的时候,在边境各国打成一锅粥的时候,平川城只需要静静蛰伏,默默发展,偷偷壮大自己就好。   所以,他想打破坊市制度,把平川建成一座开放的、包容的、新兴的商贸之城。   刚好,平川城在这片大陆上所处的位置,成全了他的野心。   姜纾一脸肃然地看着那份计划书,许久之后,方才开口:“给我一些时间,我需要想想。”   这是头一回,姜纾左右权衡。   就连楚溪客决定从长安迁至西北、不种粮食改种棉花,他都不曾犹豫,这一次却面露难色。   可见,这是一个多么具有颠覆性的决策。   ***   明日休沐,晚上要回蔷薇小院住。   楚溪客和钟离东曦虽然已经成了平川王和王妃,但平日里和寻常夫夫也没什么两样。回娘家的时候,照例是两匹马,两只猫,一兜小礼物。   两个人都没骑马,就这么沿着河滩静静地走着。   走着走着,楚溪客就握住了钟离东曦的手。只有心情不好,或者缺乏安全感的时候他才会这样做。   钟离东曦捏了捏他的指尖,温声问:“担心阿爹不同意?”   楚溪客摇摇头。如果姜纾最后否决了,只能说明这个方案不合适,他倒没什么可担心。   “我只是有点不自信。”   实际上,是很多不自信。但在喜欢的人面前,楚溪客还是要撑起一点面子的。   “我以前,就是在另一个世界的时候,看到小说里那些男主角和女主角,不管穿越前是什么身份,一旦穿越立即变身成百科全书和气运之子,什么都会做,做什么都能成,从来不会畏惧躲闪、瞻前顾后。”   关键是,他们那么自信,似乎从来没有担心过如果某个决策万一失败了怎么办。   他却不行。   他不敢在长安和今上正面对决,所以退守到了平川;他虽然提出了建立贸易城的计划,其实自己心里也没底;去西域和占城的商队已经十来天没有消息传回来了,他就忍不住担心会出事、会死人,甚至后悔让那些人出去冒险……   明明身负国仇家恨,他却不敢像主角受那样不管不顾,大杀四方。   现在的他就像一只昼伏夜出的小松鼠,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谨小慎微地收集过冬的果实,勤勤恳恳地储藏起来,偶尔也会勇敢一点,仗着有长辈庇护,从天敌爪下抢食。   “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建功立业,我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好一个君王,其实我知道,因为我,父亲和阿爹都很辛苦。”   姜纾除了要忙政务,还要抽出时间教导他;贺兰康必须在各路节度使面前装出不可一世的样子,借着平川军的威名震慑四方,为他扫清障碍。   实际上,今日的平川军早已不复十五年前的强大。并非贺兰康无能,而是今上一直在用各种明枪暗箭掏空平川军。   今上先是大肆提拔平川军的年轻将领,然后找机会抽调到别处,并让对方的家人留在长安,暗中监视。   然后,今上又用“募兵制”的方式,阻断平川军从当地征兵,而是从各路屯田兵中选拔优秀者,成为职业军人。   看似兵源更为优秀,实际军中粮草、军饷都要依赖朝廷。而且,选拔的人数和期限也要受朝廷掣肘。   当年,贺兰康仓促之下执掌平川军,太过年轻没有经验,又因为姜纾的骤然失踪而心神大乱,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如今,平川军将军以上的将领皆已年过半百,而寻常列兵也鲜有二十以下者,甚至还有一些四十往上或身有残疾者。   倘若贺兰康可以狠得下心,把这些人裁掉,就可以向朝廷上书补充新兵。然而,一旦没了军饷,这些连土地都没有的军户将失去唯一的生计。   今上可以不顾北境的安稳阴险地算计他,贺兰康却做不到不顾道义,狠心丢掉这些曾经和他一起在敌军的王帐拼过命的战友。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可以强大一些,杀伐果断一些,父亲和阿爹也不会这么辛苦。还有你。也不用天天被黄兄说抠门了。”   黄丁班的同窗黄瑜,如今在工部任职,每次搞建设都要在钟离东曦这里要钱,十次里有八次钟离东曦会要求他重做方案,削减用度,然后,黄瑜就会找楚溪客诉苦。   楚溪客说这些,并非为了抱怨,只是想跟钟离东曦说说心里话。   钟离东曦知道,因此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默默地陪着他。   楚溪客的目光跨过河滩,看向白花花一片的棉田,看向更远的隔壁,看向蕴藏着珍贵矿脉的贺兰山。   “所以,这一次,我想大胆一些,不做第二个长安,也不再是从前的灵州,我要建造一个独树一帜的平川城,百姓不用承担繁重的赋税和徭役,老兵们即使离开军营也能找到工作,女子也有适合的岗位,孩童可以免费接受教育……”   “我同意了。”   姜纾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楚溪客身后,微笑道:“作为平川城首辅,我同意了,作为平川王的家人,我也同意了。”   贺兰康同样笑呵呵地敲了敲楚溪客的脑门,一脸桀骜:“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吧,就算你爹我手下只有一帮老家伙,照样能打得那些孙子哭爹喊娘!”   楚溪客惊讶地看着他们:“阿爹……什么时候来的?”   钟离东曦笑道:“不早不晚,刚好在你说不想让他们那么辛苦的时候。”   楚溪客耳尖发烫,心里却甜丝丝的。   虽然他不像其他小说里的主角那么聪明自信自带百科全书,但他也有一个厉害的地方啊,那就是他的家人。   家人的支持和爱护,就是他最想要的“金手指”。   ) 第131章   姜纾并不是被楚溪客的豪言壮语打动的,而是和三省六部再三讨论后做出的决定。   当然, 要说一点没受到楚溪客的影响,那是不可能的。不仅姜纾, 王城的所有人都因为楚溪客的乐观、勤勉和朝气蓬勃而深受鼓舞, 虽然辛苦,却觉得前程一片光明。   总之,楚溪客的建城计划顺利通过啦!   对于他们这个年轻的团队来说,最大的优势就是不需要进行情绪内耗, 也没人中饱私囊拉后腿,即便偶有争论也是为了把事情做得更好。   因此, 只需要埋头苦干就好。   第一步是修路,先修城中, 再修城外。   楚溪客的打算是,把平川城到三关口的道路整体加宽、夯实, 方便外来的货物、商队行走。   他曾考虑过要不要像很多基建小说里写的那样,修成水泥路, 做计划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之前在工地搬砖的经历。   是的,楚溪客为了筹学费, 在工地搬过砖。   工头和工人们都很照顾他, 楚溪客也喜欢听他们聊天。其中有一个年轻小伙子,总是一边干活一边听网络小说。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工友,一边蹭听一边吐槽。   工友说,普通的水泥路面在古代其实很不实用, 因为强度不够, 日日风吹雨淋过马车, 没两年就会磨损得厉害,一旦开裂那就不是一条两条的裂缝了,而是沟沟坎坎许多条啊!   其实,不只古代,就连现代的水泥路寿命也不长,橡胶轮胎走在上面都颠簸得厉害。更何况古代的马车都是木制车轮,跑在沟沟壑壑的破路上,可想而知有多酸爽。   听了工友的话,楚溪客还特意查了查资料,发现最适合古代跑马的还是古代的“三合土”。   用三合土修建的城墙,跨越千年还能屹立不倒,可见专家形容三合土“其坚如石”一点都不夸张。   三合土路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阴天下雨的时候,万一道路泥泞,形成沟壑,可以直接填充砂石,不会影响出行。   最重要的是,调配三合土只需要用到石灰、砂石、黄土,再加上糯米浆黏合剂……非、常、省、钱!   所以,楚溪客果断选择了用三合土修路。   不过,他还是打算把水泥研究出来,铺在土路两侧,当做人行道,这样行人和车马就可以分流,不仅安全,还能提高效率。   水泥还有两个很重要的用途——浇灌城墙、铺设排水沟。   楚溪客虽然壮着胆子决定把平川城建成一座商贸城,但还是想着把城墙与口兮口湍口√。修得高高的,用松木做骨,浇灌混凝土,越结实越好。万一被红眼病觊觎,他就储备足够的粮食,把城门一关,熬死他们。   至于排水沟,可以说是城市的“肺管子”了,如果排污管道修得不好,城市人口又急剧扩张的话,用不了几十年就会臭气熏天,被迫搬迁。   至于水泥和混凝土的配方,也是楚溪客在工地学的。   起初他搬了两天砖,工头看他做事踏实,不偷懒也不耍滑头,就让他去看着搅拌机了。楚溪客因此记下了土法制水泥的方子和混凝土的最佳比例。   他只需要把水泥配方和修路计划交给姜纾和钟离东曦,剩下的事就不用管了。   第二步,就是盖房子,包括商铺和民居。   当地富户大多用木料搭建木石结构的挑檐楼,好看是好看,但密封性差,一旦刮沙尘暴全家都要跟着吃土。   寻常人家多是平顶的土坯房,结实又防风,唯一的缺点是容易掉土,就算用米浆刷了也不好使,有时候吃着饭屋顶就有可能掉一块土……   楚溪客思来想去,觉得还是砖房好。   不是王城用的那种死贵死贵的青砖,而是工艺比较简单、用料也比较便宜的红砖。   楚溪客刚好知道怎么烧。   没错,这也是他在工地干活时听老师傅说的。工期结束后,他还带着桑桑去参观砖窑来着。   当初他在工地干活时,脸上脖子上的皮肤晒得硬生生蜕掉一层,手上和脚上的水泡磨破了又长出新的,每天又疼又辛苦,如果不是天生乐观有韧性,他八成坚持不下来。   而现在,这些曾经觉得很辛苦的经历,都成了帮助他迈向更快更远处的基石。   楚溪客满怀感恩之心地写下了红砖的烧制方法。   姜纾却摇了摇头:“黏土需要阴干才能烧制,工期很长。”   “这个不需要,阿爹您看,给到足够的高温,出窑后再用凉水冷却就好。顺利的话,六天就能出一窑。”   缺点就是,红砖不如千锤百炼烧出来的青砖结实持久,但总归比土坯好很多,盖民房足够了。   姜纾无奈道:“你这里写的用石炭烧,自然快了,但石炭须得从云州或凉州运过来,且不说石炭的进价,光是运费就不是一个小数目,用来烧砖造价未免太过高昂。”   他口中的“石炭”就是煤。   楚溪客惊奇道:“贺兰山没有煤矿吗?”   姜纾挑眉:“有吗?”   应该……有吧?   楚溪客好后悔,高中为什么要学物理方向,还偷懒选了生物和政治,最有用的历史、化学、地理一样没学!   不过,虽然不是很确定,但他隐隐记得,贺兰山应该是有矿的。   现在去找还来得及吗?   看着他蔫头耷脑的可怜模样,贺兰康先心疼了:“云州刺史昨日还写信要盐呢,我没稀罕搭理他,干脆我给他回封信,用盐换石炭。”   姜纾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自己算算,得用多少石炭才能烧得出足够全城盖房的砖?用精盐去换,值不值?”   “就是,败家爹。”楚溪客坏笑着补刀。   贺兰康:“……”   小白眼狼多揍两下也不需要心疼吧?   楚溪客求生欲极强地抛出橄榄枝:“阿爹,您看您都有黑眼圈了,好些天没好好休息了吧?今日天气好,不如跟大爹约个小会,放松放松呀!”   贺兰康刚刚扬起的巴掌硬生生停在半空:“臭小子说得对,阿纾,出去骑骑马吧!”   姜纾看了看楚溪客消瘦的脸,又看了看贺兰康比自己还重的黑眼圈,顺从地点点头:“也好,今日原该休沐,一起出去走走吧!”   楚溪客:“好——”   贺兰康吊着眼梢看过来。   楚溪客嗖地一下抱住钟离东曦的手臂:“我和东曦兄一起去就好了,就不打扰两位爹爹了。”   “乖,回来给你买糖吃。”   贺兰康很是敷衍地揉了把楚溪客的脑瓜顶,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姜纾去过二人世界了。   楚溪客翻了个小白眼,笑眯眯地捏了捏钟离东曦的手:“我们也去约会吧!”   钟离东曦没有不同意的。   ***   楚溪客特意拉着钟离东曦跑到贺兰山约会,期待着一边走走玩玩一边找个煤矿啥的。   结果,漫山遍野玩了个痛快,煤矿的影子都没瞧见。   楚溪客左手抓着一只冻柿子,右手拎着根何首乌,卷起的衣摆上还兜着一堆毛栗子,没骨头似的歪在钟离东曦身上。   钟离东曦握着缰绳,看着山路,还要随时关注着楚溪客,免得磕着碰着或者被树枝划到。   山路还算平缓,就是坡很多,马一会儿向上爬,一会儿向下跑,两个人也就随着马背的起伏一会儿贴在一起,一会儿突然分开。   楚溪客心口那团黄乎乎的小火苗都被勾起来了。   他啃了口柿子,黏糊糊地说:“我之前看过一个电影……就是类似参军戏的那种,戏里的两个人就这样坐在马背上,一边让马往前跑一边酱酱酿酿。”   钟离东曦:“酱酱酿酿?”   “就是……”楚溪客凑到他耳边,说了一个写出来会被口口掉的词。   钟离东曦眉心微蹙:“你看到了?两个男人?一丝..不挂?”   “不是不是,一男一女,穿着衣服,就是假装那样……艺术,都是艺术嘛!”楚溪客耳朵有点红了。   钟离东曦面色稍霁,轻笑一声:“鹿崽想要?”   楚溪客撑着面子,慢吞吞道:“我就是好奇,随便跟你说说而已。那个,你要是想,非要求我的话,我就勉为其难……试试。”   “嗯,求鹿崽和我……试试。”   钟离东曦俯身压下,笑意淹没在唇齿之间。   ……   楚溪客最大的感受就是,艺术也不全来源于生活,他还练过三年体操呢,柔韧性已经算是男人里的小软鸡了,都差点折在马背上。   不过……   他仿佛重新认识了钟离东曦一般,每一次这个男人都会刷新他的认知,有时候是体力,有时候是时长,这一次是臂力。   好几次他都以为要摔下去了,愣是被他用一只手臂抱住,还、还能继续……   楚溪客自叹不如,干脆摆烂。   钟离东曦体贴地把自己的大氅解开,垫在他身下。每次事后,他的细致程度就会翻三倍。   楚溪客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昏昏欲睡。   转过一个谷口,就是回家的路了。   突然,钟离东曦手臂一紧,沉声道:“走水了。”   “哪里?山火吗?”楚溪客心头一紧,连忙打起精神。   钟离东曦抬手,指向半山腰。   那里有一片枯草,火光和浓烟就是从草丛中冒出来的。   楚溪客紧张地观察了片刻,奇怪道:“这一片都是岩石,哪里来的火种?”   “兴许就是那片枯草。”钟离东曦说。   楚溪客有点担心,万一还有其他火种,或者那片枯草带着火星掉下来,山脚下的树木和杂草很容易被引燃。到时候,要是和不远处的草原烧成一片,可就遭了。   尤其现在还是冬季,天干气燥,枯草随处可见。   钟离东曦看出他的担忧,说:“不怕,你在这里等我,我上去看看。若只是那一片枯草,踩灭就好……”   “不行!万一还有别的起火点,你来不及下来怎么办?”   楚溪客紧紧拉住他,冷静道:“这里离村落不远,我去叫人,让大伙带着水桶和沙子过来。你回王城通知潜火队,顺便把整个山头排查一下。”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踢踢踏踏的声音。   楚溪客抬头一看,瞧见一只有点像羊、也有点像鹿的动物出现在山顶。   神奇的是,它完全无视掉陡峭的山壁,就像跑在平地上一般,腾挪跳跃,三两下就落在了起火的那片草丛边。   更神奇的操作来了,只见它气哼哼地叫了一声,然后高高跃起,毫不畏惧火苗一般,嗖地落下去,踢踢踏踏一阵踩,三两下就把那团火给踩灭了。   简直绝了!   楚溪客激动地吹了一声口哨。   小羊(或小鹿)似乎吓了一跳,险些没有踩稳,从石壁上掉下来。   楚溪客缩了缩脖子,一脸心虚。   小羊(或小鹿)回过头,居高临下地瞅了他一眼,然后“咚”的一声,从刚刚熄灭的草丛里踢出一块黑石头,直直地朝楚溪客砸过来。   那一刻,楚溪客仿佛听懂了这只小生灵想要表达的意思,瞧你这没见过市面的样子!   楚溪客太过惊奇,以至于忘了躲开。   幸好,钟离东曦拉了他一把。   楚溪客不想落了下风,哪怕是在一只羊(或小鹿)面前,于是飞快地捡起那块黑石头,打算扔回去。   “等等!”   钟离东曦抓住他的手腕,目光牢牢锁定在石头上。   楚溪客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愣住了。   半个时辰后,蔷薇小院。   姜纾正跟贺兰康商量着如何用最少的盐换更多的煤。   从前云州刺史都在贺兰康面前称小弟的,结果现在为了几块煤,贺兰康都要在信里喊“云兄”了。   毕竟是自家崽子想做的事,做家长的即使舍下这张老脸都要成全他啊!   就在这时,楚溪客狗狗祟祟地回来了。   先是探进来一颗乱糟糟的脑袋,脸上还抹着一块黑,眼睛却亮晶晶的,嘴角挂着坏笑,像只偷油成功的小老鼠。   “阿爹,是不是有了煤就能烧红砖了?”   姜纾看着他的模样,顿时猜到什么,面上一喜:“你当真——”   “你当真是个小脏猪,赶紧去洗洗,别打扰我和你小爹办正事。”   贺兰康故作嫌弃地摆摆手,实际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低声下气”地给云州刺史写信。   不过,楚溪客眼神好,恰好看到了那句“云兄安好”,顿时咧开嘴:“大爹该不会为了我,在求云州刺史吧?”   “哪儿来的脸?不过公务而已,和你无关。”贺兰康啧了一声,胡乱把信纸卷了卷,塞进海东青爪边的竹筒里。   楚溪客眼睁睁看着海东青振翅飞走,才坏兮兮地弯起眼睛,大声道:“阿爹,我找到煤矿了,好大一坨!”   贺兰康愣在原地三秒钟,腾地一下跑向窗口,拼命吹口哨。   海东青已经飞远了,带着贺兰康生平头一封“低声下气”的公务信。 第132章   贺兰山的储煤量, 那可是烧个几百年都烧不完的程度啊,这还单单只是一个矿坑!   不过,挖出来的第一批煤楚溪客没有用来烧砖, 而是廉价卖给了平川境内的百姓。   后来,执失婆婆带来草原上的消息, 说是北边下了大雪, 许多牧民都遭了灾,牛羊一批批死掉。   执失婆婆原本的意思是问问楚溪客要不要羊毛和羊肉,没想到,楚溪客不仅收了牧民的羊, 还赊给他们一批煤!   虽说是赊,但他没要任何押金或契书。   但是, 牧民们根本没有赖账的意思,不仅穿越数百里荒原送来更多牛羊, 看到平川城缺人手,还自发地留下来, 帮着挖煤烧砖。   楚溪客见此情形,干脆在城外划出来一片地方, 搭了几个厚实的军帐,盘上锅灶和火炕, 让他们把草原上的家人也接过来。   牧民们感激不已, 有了楚溪客的接纳,部落里的老人和幼童就能活命。   这一消息在草原上传播开来,前来投奔的牧民越来越多,城外的军帐从原来的十几个变成了几百个……   就是从这一年起, 每逢雪灾, 漠北草原的牧民南迁至平川城过冬便成了传统, 也只有平川城的百姓在称呼他们的时候会说“牧民”,而不是暗含排斥意味的“突厥人”。   究其原因,大概是从楚溪客发布的第一则关于漠北牧民的诏令开始的吧,他在诏令中说的是“牧民”,百姓们也就跟着这样叫了。   直到千百年后,后世史学家每每谈及这段历史,都大感惊奇。   谁都没想到,每逢冬寒季节,困扰历代帝王的突厥劫掠边境的问题会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   甚至有人觉得这段历史不真实,是此刻的平川王、后来的昭德帝的脑残粉杜撰的。   实际上,掠夺和杀戮确实没有完全停止,但至少绝大多数只想好好过日子的突厥人再也没有对平川城举起过屠刀。   漠北牧民与平川人延续数百年的亲密友谊,正是从这一刻拉开序幕。   ***   与此同时,平川城正处在热火朝天的建设中。   理论上来说,这个季节天寒地冻,并不适合盖房子。   然而,百姓们听说楚溪客是为了修建王城,到时候会有免费的学堂,会有给女子工作的地方,便想到各种办法,挖来一车车的石灰和沙土。   楚溪客也没有亏待他们,不管是兵丁、牧民还是自发帮忙的百姓,都按工时给他们发钱。   这下,建城的人越来越多,干活也更加积极。   在这样的气氛中,原计划要盖上一整年的王城,短短四个月就建了个七七八八。   剩下的就是浇筑城墙、涂抹外立面、种植草木等细碎的工作了。   二月二日大朝会。   三省六部的官员们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温暖的勤政殿里议政,而是跟着楚溪客走访了刚刚建好的王城。   “咱们来做一个游戏吧,忘掉你们此刻的身份,只把自己当成一个初到平川城的外地旅人,好好体验一下吧!”   楚溪客眨了下眼:“参观完,需要交八百字观后感哦!”   官员们纷纷笑起来。   实际上,楚溪客并没有开玩笑。他当真带着文武百官绕到南大门,然后停车下马,步行而入,一路参观。   进了南大门,有一条宽约两百步的笔直大道,一直通向王城。   这条路不单单是光秃秃一条,还有一系列新奇的“配套设施”。   中间的主路由三合土夯实而成,每日有专人清扫洒水,不见一丝扬尘。路两边各有一排暗渠,渠沟由水泥浇筑而成,渠上盖着青石板,每隔一段就有一个镂空的石板,可以往里面倾倒废水。   楚溪客带人路过的时候,刚好看到两个武侯在敲着锣通知各家各户:“不得将秽物倒在沟渠以外的地方,也不可在渠中投放易堵塞之物,若有违者或恶意损坏者,轻则罚款,重则鞭笞!”   楚溪客脚步一顿,扭头对书记官道:“加一条,如果看到哪里堵塞或损坏,可以报给官府。”   书记官认真记下。   沟渠两侧各有一排廊桥,可以纳凉歇脚,也能用来做小生意。   看到那些熟悉的桌椅和摊位,楚溪客不由露出浓浓的向往,好想过来摆摊卖烧烤啊!   沟渠和廊桥之间原本应该有一片绿化带,现在还是光秃秃的。楚溪客想着回头让人种上耐旱的芋头和桑树。   芋头可以做芋圆和粉条,桑叶可以养蚕,桑葚可以酿酒。可以说很符合楚溪客的实用风格了。   这条路的名字简单直白,就叫“中央大街”。   中央大街北达宫城,南通南大门,把平川城划分成东西两个部分。   西部自北向南分为三个区,为了方便就叫西一区、西二区、西三区;东部则是东一区、东二区、东三区。   每一区中又各自划分为六个小片,分别为一区一号,一区二号,一区三号……以此类推。每一号就是一个居民区。   住宅的设置类似于现代的街区,一个“号”就是一个小区,民宅在中间,皆是坐北朝南,规规整整。外围盖一圈朝向街道的二层小楼,用于开设店铺,类似于现代的“底商”。   除了东区和西区之外,王城以南还有一大片地方,同样划分成三个区,分别称为中一区、中二区、中三区。   中一区紧挨宫城,用于驻军;中二区在平川城的正中,集中修建佛寺、道观,以及驿馆和邸店。   楚溪客特意在中三区留出一片地方,用于牛、羊、马等大型牲畜的交易,冬季雪灾的时候还能收留受灾的牧民。   酒楼、食肆、杂货铺等百姓日常所需的店铺每个街道都有。噪音大、影响城市卫生的行当则安排在专门的街道。   比较特殊的就是医馆、学堂、武侯铺,按照楚溪客的要求,固定设置在了每个居民区的四角,有且必须有。   楚溪客一早就颁布了一项优惠政策,在平川城内开设医馆、药铺、学堂不仅不收房租,每个季度还有补助,并有武侯轮值,保障治安。   此刻,百姓们正聚在一个空置的学堂前,热烈地讨论着。   “听说了没,学堂里不仅收男娃娃,还收女娃娃!”   “我怎么听说,不仅收娃娃,多少岁想上都行呢?”   “行是行,但不是在这里,而是咱们平川王殿下专门叫人开设的‘成人班’,说是在忙碌之余补习知识,还教手艺。”   “这敢情好!让你家三妞儿上去呗,那孩子打小就机灵。”   “我也想呢,又觉得男男女女在一处上学实在不像样……”   “天爷爷,这话可不能说!没听说吗,一个大官就是因为说了这个,当场就被平川王殿下解了官职,赶回长安去了。”   “……”   其实,楚溪客犹豫过,要不要把男学和女学分开,这样百姓们还容易接受些。   没想到,反而是向来稳重的姜纾提出反对意见:“既然想做这件事,那就从根源处做到位。倘若此刻把男学、女学分开,将来科考时是不是把男子可考的官职和女子的分开?再往后,到了朝堂上,是不是女官和男官也要站成两排,甚至女子根本没有站在人前的机会,需要拉一道帘遮上?”   一番话,把楚溪客说得一愣一愣的。   贺兰康却笑了。   曾经那个目无下尘、宁折不弯的姜氏小郎又回来了。   他不再故作圆融,不再小心谨慎,他可以像父兄还在时那样,肆意地说自己认为对的话,做应该做的事,不打一丝折扣。   这是平川城给他的底气,是他们的小崽崽给他的底气。 第133章   百姓们只站在学堂外面伸着脖子往里瞅, 谁都没好意思进去,生怕踩脏了似的。   楚溪客也就没往里走,学着百姓们的样子透过窗户往里看。   总共有一大一小两个房间, 小的是“启蒙班”,大的是“拔高班”, 从命名就能看出是根据学生的基础来分班的。   每个班里都有黑板、挂图和现代化的桌椅, 这样学子们不用像从前那样跪坐着读书,也不会只是死记硬背而弄不懂意思。   现在学堂还没有正式招生,因为教书先生还在培训中,楚溪客希望培养出一批真正懂得“育人”的启蒙先生, 而不仅仅是“教书”。   至于怎么培训他就不太懂了,交给姜纾和钟离东曦去商量就好。   看完学堂, 楚溪客沿着街道继续走。   整个街区都是一排商铺,所有权在官府手中, 居民只能租赁,不可购买。   小区内的住宅则是免费发放给百姓, 只要有平川户籍就可永久居住,还可以传给下一代。   不过, 居民需要交纳一定的物业费,官府再组建“物业处”, 统一清扫街道、处理垃圾、维护绿化等, 谁家的茅厕、屋顶、灶台坏了,物业处也会负责维修。   这一套,就是楚溪客从现代搬过来的了。   钱不多,但有些百姓还是不太乐意, 软磨硬泡地跟收钱的小吏说, 不需要物业打扫卫生, 他们自己就能打扫。   一个小区上千户人家,小吏走了一圈下来,收上来的钱不足一贯。   楚溪客整个蒙了,完全不理解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每个月只有十文钱啊,之前烧砖盖房子的时候,每人每日的工钱都有五十文了,一家五个壮劳力的话,每日工钱足足二百五十文!   一个月十文钱都不愿意交了?之前在长安的时候,单是廊桥一条街的物业费都是这个的十倍!   最后,还是贺兰康出马,别的都没动,只把“物业费”这个说法改了一下——   保护费。   然后,百姓们就诚惶诚恐地交钱了。   楚溪客:“……”   就离谱。   沿着外墙走一圈,四面都是商铺,四角分别是学堂、医馆、武侯铺和望楼。望楼旁边是潜火队,主要用来观望火情、及时灭火。   平川城共有九个大区,每个大区里有六个小区,除了中一区、中二区、中三区用途特殊外,其余六个住宅区都是同样的设置。   楚溪客随便选了一个进去参观。   站在门楼上,俯瞰整个小区,最直观的感受是整齐、统一、治愈强迫症。   每条街道都是笔直的,每个月亮门都齐刷刷往东开,每个房子都一样高,就连下水道的开口距离都是等差数列……   不用说就知道,王城的督建者是谁了。   楚溪客碰了碰钟离东曦的胳膊,偷笑的样子不能更明显。   钟离东曦轻咳一声:“不好么?”   “好,瞧着就舒爽!”楚溪客旁若无人地拉住强迫症男朋友的手。   官员们司空见惯,只默契地落后几步,假装平川王殿下和他的王妃在过“二人世界”。   楚溪客就一路拉着钟离东曦的手下了城楼,走入十字街,在六个一模一样的月亮门里选了一个看起来最顺眼的走进去。   里面便是一排排联排“小别墅”了。   每家房子都有两层,屋顶是平的,可以晒粮食,一楼是堂屋、灶房和杂物间,二楼则是三间卧房,足够给祖孙三代居住了。   屋前还有一个小院子,院内有菜畦、鸡舍、羊圈和厕所,厕所和羊圈连通着一处隐蔽的化粪池。   之所以这样设计,一是为了节省土地,多盖房子;二是为了鼓励居民发展家庭养殖,哪怕每家只养一只羊、两只鸡呢,到年尾的时候就是一笔收入。   “我可真是个小机灵鬼。”楚溪客笑眯眯地自夸。   其余官员纷纷笑了,真心实意地夸赞他的巧思。   只有钟离东曦拢住他的手,想着往后必要好好护着他,再不让他吃一点苦。   即使楚溪客一字未提,他也已经猜到了,能懂得烧砖盖房子的法子,能处处考虑到实用而不是享受,他的鹿崽从前在那个世界过得肯定不轻松。   所有房子都是坐北朝南,屋舍和院子的大小完全一致。各家分房的时候就是抓阄,抓到哪个要哪个。   如今,有的房子已经住了人,有的还空着。   刚好,有一家人刚刚从旧城搬过来,正在收拾行李,一家老小皆是喜气洋洋的。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家连连惊叹:“这么好的房子,说是神仙洞府也不为过了,当真不是白鸭大仙变出来的吗?”   “自然不是。您忘了,咱家大郎还跟着一道干活来着,他可是亲眼看到一砖一瓦垒上去的。”   老人家双手合十:“天爷爷,就算不是白鸭大仙发功,那也是平川王殿下福泽庇佑,我以后要天天上香,祝祷他老人家长命百岁。”   不远处,楚溪客被这句“老人家”逗笑了。   那家人继续道:“分房子的时候说了,公用的墙面、路面、围栏不可损毁或改造,但各家的房子可以自己休整,阿娘若觉得这些砖缝露着不好看,我就去买些灰粉和米浆,涂上两层。”   老人家顿时急了:“可不能!这红艳艳的砖头多喜庆,怎么舍得遮住?回头把你婶娘一家接过来,让他们也稀罕稀罕。”   不远处,楚溪客听到话,起初有些不解,转念一想才明白过来。   现代人盖房子之所以要刷灰、贴瓷砖或壁纸等,是因为觉得露着砖头不好看,但现在不一样啊,红砖对于平川城的百姓们来说反而是新奇物件,巴不得让亲朋好友都来参观参观!   当家媳妇噗嗤一笑,转头对自家女儿说:“你阿嬷这是想在二房跟前显摆显摆呢!”   小娘子脆生生道:“谁叫他们当初不愿在平川城落户,还说咱们是穷疯了,合该让他们羡慕羡慕!”   “……”   这么一个小插曲,突然给了楚溪客灵感。   是啊,这么好的房子,合该好好显摆一番,说不定还有意外收获呢!   原本他让官员们写“八百字作文”是开玩笑,这时候便当成任务布置了下去。   别说,这些官员里还真有文采不错的,一篇《平川赋》写得大气磅礴,颇有汉赋之风。   姜纾利用自己在文人圈的影响力,将此赋传入长安。一时间,人人争相诵读《平川赋》,人人对这座仿佛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平川城心生向往。   海东青小分队再次忙碌起来。   各路节度使纷纷写信来问——   “那个百尺城墙是怎么回事?你不知道私自加高城墙是违规的吗?当然,这不重要,我主要想知道那玩意儿是怎么垒的,红砖水泥啥的,还有不啦?”   也有自认为这段时间跟贺兰康相处不错的,没有写信,而是直接过来了。   比如,云州刺史云中天。   楚溪客坏兮兮揭贺兰康的伤疤:“臭爹,你的‘云兄’来了!”   贺兰康刚刚从姜纾嘴边抢来的酸杏顿时卡在嗓子眼儿。   于是,当云中天施施然走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贺兰康上蹿下跳,急促咳嗽,脸都憋红了。   云中天颇有些受宠若惊:“贺兰兄,见到我不必如此激动。”说着,便羞涩一笑,“若非姜首辅乃人中龙凤,我实在不及,不然我都要怀疑贺兰兄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想法了。”   贺兰康:“……”   只想打孩子。   云州刺史看着一副白白胖胖和善爱笑的样子,实际心眼可不少。   他之所以亲自过来,并非像楚溪客以为的那样是为了买红砖和水泥,而是直接想要配方!   三两句话的功夫,他就一眼看出姜纾油盐不进,而贺兰康是个老婆奴,旁边那个一脸高冷的钟离东曦惹不起,唯一的突破口就在一脸无害又心慈面软的鹿崽小殿下身上。   于是,云中天轻叹一声,开始了他的表演:“我也是没法子了,不然也拉不下脸求到贺兰兄门上。去年雪灾,云州也受了牵连,半数民宅倒塌,受灾的全是贫苦百姓,这砖头就是用来给他们修屋子的。”   这话一出口,明眼人都看出来了,云中天是想利用楚溪客的爱民之心套路他。   贺兰康的“护崽属性”嗖地一下超过了“打孩子属性”,正要叫人把云州刺史叉出去,却被姜纾拍了拍手。   姜纾从容地看着自家小崽子,唇边挂着迷之微笑。   贺兰康默默地给云中天点了一根蜡。   对此,云中天毫无所觉。他依旧在诉说着云州百姓如何艰难,如果不趁天气尚暖赶紧盖房子,到了冬天又不知要冻死饿死多少。   楚溪客一副担忧的样子,连忙说:“我愿意卖给他们砖头的,价钱会定得低一些。”   云中天心内一喜,再接再厉:“殿下有所不知,云州境内少耕地,赋税却反过来还要高于长安、洛阳那样的富庶之地,就算红砖价钱再低,他们也是买不起的。”   楚溪客好像有点明白了,主动问:“那您是如何打算的呢?”   云中天顺势说道:“下官打算少不得自掏腰包,把红砖的方子买下来,再让百姓们自己烧砖盖房子。”   “这样啊……”   楚溪客歪歪头,一脸天真的模样。   云中天恍惚觉得下一刻他就要点头了,感谢的话都准备好了。   万万没想到,楚溪客话音一转:“既如此,那我干脆派人过去,帮着云州的百姓修房子吧!云刺史的钱也不用买方子了,当成施工队的工钱就好。”   云中天:“……”   最后,想要利用楚溪客的心软套路他的云中天,反倒被楚溪客用无辜的外表给套路了。   无论云中天如何软磨硬破,楚溪客都是一副“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觉得我这个提议就超级好啊,你看我都主动降价了呢,你不想试试吗”的模样。   最后,云中天被整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不仅老老实实掏了钱,还承诺,无条件接收平川城派过去的施工队,并保障他们的安全。   驿馆中。   长随是自小跟着云中天的,因此说起话来没什么顾忌:“您来的时候信心满满,一心想着占人家的便宜,结果呢,反过来被人家当成傻子给坑了吧?”   “和百姓有关的事,能叫傻子吗?”云中天摇头晃脑地听着小曲,一副丝毫不介意的模样。   他知道,虽然楚溪客没在方子的事上松口,但还是给了他很多优惠条件。而且,听姜纾那意思,这方子最多保密三年,三年之后就会公开。   毕竟,平川城现在是真缺钱。   长随忧虑道:“您说,到入冬,他们真能把房子都盖好吗?”   云中天微微一笑:“盖得好就盖,盖不好那就让灾民们来平川城过冬呗!”   去年雪灾,数万百姓千里迢迢去往长安、洛阳两地,请求庇佑。龙椅上那位是怎么做的?大门紧闭,一味装死,引得民怨四起,险些闹出事来。   这位小平川王呢,就连漠北的突厥人都开门接纳,还让他们以工时换吃喝,几近完美地避免了“农夫与蛇”的危机。   两相对比,高下立见。   云中天呢喃道:“十五年前,云家站错了队,这一次可要擦亮眼睛了。” 第134章   “平川王派了一个施工队, 给云州百姓盖房子去了!”   事情传着传着就传成了这样,只口没提楚溪客坑了云州刺史一大笔钱,还没给人家红砖方子的事。   云州刺史也没解释, 任由流言传遍各州。   消息传到夏州,赫连雄吹胡子瞪眼, 明明夏州和平川才是手拉手的好兄弟, 为何有了这样的好事,小殿下只想着云中天那只笑面虎?   正生气,贺老三就笑呵呵地进来了:“使君,平川王殿下遣信使前来, 带着红砖、水泥和房子模型,想问问您要不要盖新屋。”   赫连雄一拍桌子:“盖!为什么不盖?云州有的, 咱夏州也要有!”   贺老三有些为难:“听说,云州刺史为此付了一大笔银钱。”   赫连雄动作一顿。   后面的信使执了执手, 说:“殿下说了,若赫连使君一时周转不开也无甚关系, 就让施工队先给云州打个样儿……”   赫连雄当即支棱起来,豪气道:“那不成!回去告诉小殿下, 他云中天出了多少,我赫连雄出三倍!只一个要求, 夏州必须是头一份, 还要处处比云州好!”   信使恭敬地揖了揖身,笑眯眯地走了。   同样的套路,屡试不爽。   楚溪客派出去十个信使,最后带了十一份定金回来, 多出来的一份是因为有两个州的刺史是契兄弟, 契兄定了之后又自掏腰包给契弟定了。   楚溪客开心地数着那一块块金灿灿的小金条, 感叹:“情比金坚啊!”   接下来,就是组建施工队了。   楚溪客直奔平川军大营,云飞敲着锣,满营地地喊——   “三十五岁以上自愿报名!”   “年纪大些也无妨,身有残疾也无妨,殿下自会为诸位安排合适的活计!”   “是雇佣,不是徭役,工钱按时结算,多劳多得!”   这下,不仅将士们震惊了,就连贺兰康都愣怔了好半晌。   他这才知道,楚溪客那日的话根本不是说说而已,他当真把平川军的困境放在了心上,并像一只勤恳的小松鼠般不声不响地行动着,一环扣一环,最终找到了这样的解决方法。   姜纾就淡定多了,从楚溪客让官员们写“八百字小作文”的时候,他就猜到了自家崽的真正意图。   最欣喜的莫过于那些年逾不惑的老兵们,拿着微薄的军饷,养活祖孙三代,还要每日提心吊胆,生怕第二天睁开眼就听到裁军的消息。   这下好了,平川王殿下招募施工队,不限年龄,不论伤病,有手有脚就能做……呃,就算断手断脚,似乎也行。   一时间,老兵们争先恐后地去报名了,也有的虽然心动,但在观望,生怕得不偿失。   然后,就等来了一个又一个好消息——   “平川王殿下给俺们发了‘退伍费’,还要给咱们销了军籍,改为匠人!”   “力气大的搬砖和泥,力气小的就跟着施工队做饭打扫卫生,一样事是一样事的工钱!”   “年纪大的也要,年纪大的还有补助呢!”   “补助是啥?就额外给钱呗!殿下还说了,家里若有读书的孩童,也给补助!”   那些观望的人顿时不再犹豫,拖家带口地去了报名点。   ……   短短三日,平川军中年逾三十的老兵就少了半数,至于四十以上的,则全部进了施工队。   其实吧,军中有一些懒汉,连媳妇都没娶上,就想每月拿一些军饷混吃等死。这些人原本不想去施工队,但贺兰康私下里使了点小手段……   咳咳、楚溪客对此毫不知情,还偷偷高兴呢,觉着这个法子效果真好!   至于那些懒汉进了施工队会不会继续偷懒,这不还有姜纾负责打补丁呢,施工队集训的时候,他就以楚溪客的名义颁布了一条诏令——   偷懒耍滑的、考核不达标的,一律按作奸犯科处理,削除平川籍,赶出平川城!   诏令一出,再懒的汉子都绷紧了皮。   削除平川籍?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进平川城还进不来呢!   ***   贺兰康近来心情好到爆。   这不,昨晚刚折腾了姜纾一整夜,今日就腆着脸跟人家商量,想在平川境内征一批新兵。   姜纾不想跟他说话,并丢了一卷《单兵训练手册》到他脸上。   狗爬字,黑团团,一看就出自楚溪客的手,上面的内容却让贺兰康越看越震惊—— 第一卷 ,基础训练。   内容为体能训练、意志力训练、集体荣誉感训练等。 第二卷 ,单兵素质训练。   包括战斗技能训练、兵器训练、侦查谍报训练、极端天气和地形训练等。 第三卷 ,协同作战训练。   有阅兵、军演、斩首行动等不同的模式。   ……   贺兰康一眼就看出,如果真能达到这份手册上的训练标准,别说以一当百,说是练出一群“天兵天将”都不为过!   这样一来,根本不用增兵,即便平川军缩减成五万都能抵过得百万敌军!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楚溪客脸上:“这东西,你从哪儿来的?”   “从电视上看的啊!”楚溪客啃着桃子,漫不经心地说,“有段时间桑桑特别喜欢看红蓝对战啊,龙焱特种兵啊,阿尔法战队之类的介绍,我就顺便了解了一下。”   贺兰康越听越疑惑:“什么电视?什么桑桑?你别告诉我,这些是你怀里那只小胖猫跟你说的……”   这下,换成楚溪客疑惑了:“阿爹,您没跟臭爹说吗?”   姜纾摇摇头:“总要尊重你的意愿。”   楚溪客心头一暖,腻腻歪歪地贴到姜纾身上:“阿爹真好~”   贺兰康黑着脸把他拎开:“说,你到底是哪个山头跑出来的小妖怪?”   楚溪客:“你烧个香拜一拜兴许我就会告诉你啦!”   贺兰康:“……”   其实,楚溪客根本没打算瞒住贺兰康,他以为姜纾早就跟贺兰康说了,没想到姜纾一直在帮他保密。   刚好,今日一家四口都在,楚溪客便想着趁这个机会把话说清楚。   他先是看向姜纾:“我之前跟阿爹说我做了一个梦,其实不是,那是我看的一本书……”   然后看向钟离东曦:“我跟东曦兄说,我投胎没喝孟婆汤也不准确,真实情况有些复杂,我自己也是那次跟你聊过之后才慢慢想通的……”   于是,他就从最初对先帝和鹿攸宁的记忆说起,那应该是小婴儿最初有了听觉和视力之后,他的记忆。   这说明,他本来就是先帝和鹿攸宁的孩子,并没有占用别人的身体。   但是,三岁那年的宫变让他受了惊吓,一魂一魄离开身体,去了另一个世界。他在那个世界无父无母无亲人,从有记忆起就是五六岁的样子了,只有桑桑陪在他身边,既是家长又是玩伴。   直到他将满十八岁的时候,桑桑突然化成光点消失了。之后他就反反复复梦到《血色皇权》中的剧情。   这种断断续续的梦境持续了半年,直到那个身体即将满十八岁的时候,他也化成光点消失了。再醒来后,就和现在的身体合二为一了。   ……   钟离东曦眼中的心疼都要溢出来了,然而当着家长的面,他只是克制地握住楚溪客的手,轻声问:“所以,那些年你都是独自生活的?”   “还有桑桑呀!”楚溪客摸了摸怀里安安静静、仿佛听懂了的小猫咪,“桑桑很神奇,比普通人类还聪明,那些年与其说是我养它,更应该说是它在养我。”   桑桑轻轻地叫了一声,像在现代时那样,用头蹭蹭楚溪客的脸,软软地安慰他。   钟离东曦的目光落在桑桑身上,有庆幸,也有感激,感激桑桑在另一个世界陪着他的鹿崽,庆幸桑桑让他们在这个世界相遇。   楚溪客其实有些紧张,因为很在意姜纾(顺带算上贺兰康吧),就会忍不住担心他们会不会觉得自己不是真正的“楚溪客”。   姜纾轻笑一声:“早知道是这样,那些年我就不用带着你四处寻医问药,一心想着治好你的‘痴症’了。”   姜纾这么一笑,楚溪客的整个世界便倏然间宽广起来。   他连忙说:“如果不是阿爹找到一了大师帮忙,兴许我和桑桑根本没办法顺利回来。”   贺兰康更是完全没有在意楚溪客是不是“亲生”的问题,而是惊喜地按住姜纾的肩,说:“所以,你那些年东奔西走不是为了躲我,而是为了带这个小傻子看病?”   “你才是小傻子!”/“说谁小傻子呢?”   楚溪客和姜纾异口同声地反驳。   然后,全家人(包括猫)都笑了,只有贺兰康默默自闭。   如果给家庭地位排个序的话,第一名是谁不确定,但最后一名大概可以全票通过吧!   ***   今日高兴,楚溪客开开心心地做了一桌极具平川特色的饭菜。   第一道,燕面揉揉。   本地人口中的“燕面”就是荞麦面。需要先把荞麦用开水泡发,再倒入热锅翻炒,炒到七成熟就可出锅,研磨成细细的面粉。   和面的时候也要用开水烫,然后揉成面团,稍稍醒一醒,就可以放到那种底部带眼的竹筒里,用力挤压,直到一根根面条从细眼里漏出来。漏出的面条可以剪成一指长的小段,然后用笼屉蒸熟。   蒸面条的时候就可以准备配菜了,没有严格限制,一般都是当季有什么就用什么,因此楚溪客割了一把韭菜,揪了几棵菠菜,又剪了些香葱和蒜苗。   姜纾和钟离东曦都好清淡,所以他没用油炒,而是稍稍用开水焯熟,放在蒸好的面条上,倒上盐、蒜泥、茱萸粉,再用热热的花椒油一泼。   唔,香味顿时飘得满院子都是。   这道“燕面揉揉”在当地是一道春日主食,楚溪客觉得更像凉菜,今日也是以凉菜的形式端上桌的。   主食他做的是麻酱饼。   和千层饼、葱油饼的做法都不同,需要把面剂子擀成椭圆形,然后抹上浓稠的麻酱,再卷一卷,压一压,吃的时候就是一圈一圈的,每一层都是酥酥脆脆的,糅合着麻酱的香醇口感,很是刺激味蕾。   楚溪客就喜欢一圈一圈地揭着吃,先把最外层的吃完,最后剩下中间那块柔软的芯子,再泡到香喷喷的羊汤里,宣软的面饼吸饱羊汤的鲜香,让人吃了一个还想吃第二个。   吃到第四个的时候,楚溪客的手被钟离东曦扣住了。   “两碗羊汤,三个麻酱饼,半盘燕面揉揉,在此之前还吃了六个酸杏,外加桑桑的小鱼干两条,若再吃,晚上又要肚子疼。”   楚溪客心虚地缩回手,又觉得不甘心,转头就跟姜纾告状:“阿爹,你看他,刚刚成亲就嫌我吃得多了。”   贺兰康把姜纾一勾:“都是嫁出去的小子了,有事自己解决,别动不动就烦阿纾。”   楚溪客道:“那我烦你行不行啊,臭爹?”   贺兰康一挑眉。   楚溪客递给钟离东曦一个眼神,然后,两个人端起桌上的酒盏,并肩跪到贺兰康身前。   “当初成亲时只给阿爹见了礼,没给大爹敬茶,今日就以酒代茶,敬大爹爹!”   “什么以酒代茶,古里古怪的……”   贺兰康愣怔半晌,方才笑骂一句,然后把脸转向两个晚辈看不到的地方,悄悄红了眼圈。 第135章   趁着这个机会,云娘子也带着三个儿女跪倒楚溪客面前,献上缙云一族的家主令。   “缙云氏第五十八代家主, 缙云鱼和,见过主上!”   她对楚溪客的称呼不是“小太子”, 也不是“平川王”, 而是主上。这是因为,缙云一族每一代家主只效忠一位主上,不管对方是高坐龙椅的皇帝,还是偏安一隅的末流小官。   楚溪客都蒙了:“缙云……家主?”   缙云鱼和啊!!!《血色皇权》中一个人干掉一个皇宫的大佬!   原书中的姜纾被皇帝关进天牢, 折磨致死。   消息传到天牢外,缙云一族的家主缙云鱼和当机立断地把家主之位传给女儿缙云竹溪, 让她带着族人自谋生路,而她自己则乔装改扮进了皇宫。   她在皇宫的水井里下了毒, 包括德妃和四公主在内的所有宫人都中毒身死,给姜纾报了仇。因为, 当初就是德妃设下毒计,暴露了主角受的身世, 进而害得姜纾被抓。   若不是当时皇帝刚好去了天牢,说不定也死了……   此刻, 楚溪客看着眼前这个温柔慈和, 连句大声话都没说过的云娘子,整个傻了。   云娘子以为他是不知道缙云氏的传统,因此温和地解释:“缙云氏传承二百年,每一任家主皆是从族中最优秀的后代中选拔, 上一任家主死后, 下一任家主可以自行选择效忠的对象, 不一定是上一任家主看中的人。”   楚溪客愣愣地点点头,这个他知道。   缙云鱼和的母亲效忠的是他的母亲鹿攸宁,而缙云鱼和效忠的是姜纾,缙云鱼和的女儿则选择了五公主。   说起来,主角受当上皇帝后,有一次被五公主抓住了,就是因为缙云竹溪设下的计策。   不过,五公主抓到主角受之后并没有杀他,而是把他关了三天就放了。   其实五公主很想杀掉主角受来着,可是偏偏在那天夜里,她梦到了主角攻,主角攻请她放主角受一马。五公主不想让兄长死了都不安生,这才把主角受放了。   渣作者写这一段其实是为了表达“主角攻对主角受是真爱,即使死了灵魂也要留下来庇护他”。   然而此刻,楚溪客满脑子都是主角受被关的那三天一粒米都吃不到、一滴水都没有喝的痛苦样子。   那还不如打他一顿呢!   “那个,三娘啊,即使你以后改名叫‘缙云竹溪’,也不会和我反目成仇对不对?”   “缙云竹溪?多谢小郎君赐名。”云竹选择性地忽略了后半段。   楚溪客连连摆手:“不不不,我觉得吧,你也可以不叫这个……如果不喜欢的话。”   云竹笑得腼腆:“我觉得很好,很喜欢。”   楚溪客:“……”   这是他自己把自己坑了?   这时候,云柱不负众望地跳出来调节气氛了:“阿娘,已经定了让三娘做下一任族长吗?我是没意见,就怕阿兄心里不舒坦。”   云飞横了他一眼:“多谢你这么替我着想。但是,你是不是忘了,缙云一族的规矩,传女不传男,严格意义来说,你和我连‘缙云’这个姓氏都不配叫。”   云柱挠挠头:“这样啊。”   好像也没什么影响的样子……照样可以天天吃肉丸汤啊!   全家人都笑了起来。   楚溪客则是讨好般给云竹递了一个麻酱饼,盼着从现在开始跟她打好关系,好让她将来手下留情。   云竹掩唇一笑,轻声说:“小郎君不必如此,且不说如今阿娘正值壮年,就算将来……我也是要效忠殿下的。”   楚溪客眼睛一亮:“说话算数?”   云竹郑重地行了个缙云氏的礼节:“缙云一族,誓死追随!”   楚溪客当即放下心,一高兴,又喝了满满一碗羊汤,然后诶诶叫着让钟离东曦揉肚子去了。   云娘子看着他的样子,轻笑一声,转而把袖中密封的小册子递给姜纾。   楚溪客伸着脖子看了一眼,嚯,上面写着如今缙云一族的势力范围,几乎遍布整个大昭,其中一位居然还是某个节度使的夫人!   怪不得能在宫里下毒呢,这人脉,就算想给全长安下毒都不在话下!   楚溪客顿时肃然起敬。   他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缙云一族的人早就到了他身边,还是钟离东曦给他“送”来的。   当初,云娘子拿着家主令在黑店现身,钟离东曦便知道了她的身份,继而把她推荐给楚溪客做帮厨,只是没有言明她是缙云氏。   云娘子到了蔷薇小院后,隐晦地向姜纾表达了效忠的意思,姜纾也默契地没有让楚溪客掺和进去。   也就是说,所有人都知道了云娘子和缙云氏的关系,唯独瞒着楚溪客。或者说,他们没有故意隐瞒,只是……忘了说。   楚溪客惩罚般夹给钟离东曦一块姜,还“凶神恶煞”地戳了一个洞:“下次再有事瞒我,这就是下场!”   “不敢了。”钟离东曦笑着把可怜的姜片吃掉。   饭桌上响起一片笑声。   楚溪客再次给云竹递了一个麻酱饼。   云竹恭敬起身,双手接过。   云娘子满心感慨,这孩子的福气啊,还在后头呢!而这一切,都是小郎君带来的。   “缙云一族,誓死效忠”从来不是一句被洗脑的口号,而是每一任族长发自内心的感恩与忠诚。   ***   半月之后,施工队集训结束。   所有人都熟练上手之后,楚溪客便将人分成十一队,分别派往预定的各州。   在此之前,夏州和云州那边已经派了熟手过去,据说,赫连雄天天跑到工地上亲自督工,为的就是比云州更快一步。   他还嫌工匠动作慢,亲自搬砖!   楚溪客默默地给夏州施工队增加了一成工钱,以资安慰。   另外十一队人马出城那天,楚溪客亲自登上城楼相送,看着工匠们浩浩荡荡地出了城,他不禁想起贺鲁阿栾和汤老四带领的两只商队。   按照原本的计划,商队除夕之前就该回来。   怎料先是遇见大雪封山,后来汤老四那边又出了状况,幸好时不时有消息传回来,确认商队平安,不然楚溪客早就坐不住了。   正想着,就听到城下一阵喧哗。   一位斥候策马而来,边跑边喊:“商队回城,速速禀报平川王殿下!”   楚溪客已经听到了,也看到了,官道上一辆辆马车、一列列驼队浩浩荡荡而来,马车上、骆驼旁跟着一个个胡子拉碴的人。   就是吧,人数是不是不太对?明明出去的是二百人,为什么回来的时候变成了两千?!   实际上,不止两千。   一起跟随平川商队回来的除了西域商人,还有波斯商人、大食商人、勃律商人,甚至还有真腊商人、骠国商人、天竺商人……   汤老四和贺鲁阿栾这是招了个小联合国回来啊!   楚溪客兴冲冲跑下城墙,迎接两位功臣。   贺鲁阿栾看到他,激动地单膝跪地,行了个军礼。   汤老四自然也是激动不已,差点被贺鲁阿栾带的也给跪下,被楚溪客一把拉住了。   楚溪客目光炯炯地看着两个人,开口第一句便是:“都回来了吗?”   贺鲁阿栾眼圈一红,用不甚标准的长安话说:“幸不辱命,一个都没少。”   楚溪客拍拍他的肩,同样红着眼圈开玩笑:“出去一圈,长安话说得更烂了。”   众人一阵朗笑。   楚溪客当即安排人,把自家商队接进城,至于那些别国商人,须得贺兰康确认身份后才能入城。   好在,楚溪客早就预防着这种情况,在三关口附近建了一座“卫星城”,专门用来开放互市以及接待外来商旅。   虽然进了城,商队还不能各自回家,要先汇报工作。   楚溪客最关心的就是汤老四是怎么跑到西域,又跟贺鲁阿栾碰到一起的。   汤老四长长地叹了口气:“是我做事不小心,换稻种的时候被林邑国王发现了,并派兵追杀我们。我带着商队一路往北跑,原想着只要到了大昭就可以高枕无忧,没想到偏偏是在大昭的时候遇到了更猛烈的追杀……”   说到底,是因为今上作梗。   原本,林邑国王顾忌着平川军,并没想拿商队怎么样,只是给今上发去一道国书,想借此换回一些好处。没想到,今上直接回了一封信,把商队定性为叛贼,让沿途各州就地格杀。   因为是密令,又故意防着平川城,所以楚溪客一直没收到消息。汤老四那边发出去的信鸽也都被今上的人截获了。   幸亏汤老四幼年时跟着父辈走南闯北,颇有一些生存技能,干脆带着商队沿着大昭和吐蕃边境一路到了毗沙都督府,又从那里想办法和贺鲁阿栾联系上,这才等到贺鲁阿栾的救援。   汤老四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和楚溪客联系,就是因为那时候他已经知道今上把他们定性为“叛贼”的消息,担心连累楚溪客。   “我那时候都想好了,万一被抓就咬舌自尽,绝不连累咱平川城!”   汤老四抹了把胡子拉碴的脸,笑得开怀:“幸好稻种没丢。兄弟们是把棉衣絮子掏出来,把种子填进去,这才躲过了一路盘查。”   楚溪客险些哭了。   他郑重起身,对着汤老四,对着贺鲁阿栾,对着商队的每一个人,深深一揖。   他身后的官员们同样弯下腰,对着这些从前被他们视为“末流”的商贾诚挚见礼。   什么话都不用说,都在这一礼里了。   商队的人怔了怔,不知道谁带头,竟一个个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就觉得吧,半年来的辛苦,一路上的生死逃亡,都值了。 第136章   商队用命换回来的稻种, 楚溪客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他看着汤老四眉骨处那道长长的疤痕,说:“平川城现在还不够强大,我们没有足够的底气和整个大昭叫板, 也没必要跨越万里去找林邑王的麻烦。但是,我保证, 你们的苦不会白受, 血也不会白流,总有一天我会替你们讨回来!”   这番话,不只给商队诸人疲乏的心内注入无穷的底气,也成为支撑楚溪客认真做事的动力。   他从贺鲁阿栾口中听到一个让他哭笑不得的消息——   这些西域商人之所以兴致勃勃来到平川, 并非为了食盐,而是他们顺道带出去的“方便食品”!   事情还要从去年那场大雪说起。   贺鲁阿栾带领的商队被困在了西洲一家邸店内, 同样被困的还有来自不同地方的商人和游侠。   邸店中一开始还有米粮供应,然而随着被困的时间越来越长, 米粮逐渐紧缺,到最后只能从每日三顿饭改成了每日一顿, 直至弹尽粮绝。   只有贺鲁阿栾手中还有吃食。   在此之前,他担心坛子里的食盐遭人觊觎, 因此连同干粮一起藏在了马料里。直到邸店中食物耗尽,开始有人变得虚弱, 甚至饿倒, 贺鲁阿栾才咬了咬牙,冒着被哄抢的风险拿出了那些干脆面和坛子肉。   确实有人起了歹心,试图抢夺,但是有更多人感激贺鲁阿栾的慷慨, 和他一起惩治了坏人, 守住了那间邸店, 也守住了商队的食盐。   “他们都说,是因为猫大仙庇佑,才在干粮耗尽之前等来了救援军。”   楚溪客失笑,他知道,贺鲁阿栾口中的“猫大仙”就是楚溪客在干脆面的箱子上画的“小猫头”,也就是桑桑模样的小萌图。   贺鲁阿栾却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样子,他一脸感激地看着楚溪客,说:“我知道,真正救下我们的人,是殿下。”   楚溪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按照约定,贺鲁阿栾每过五日都会送一封书信回平川,但是那次足足过了十日,楚溪客都没等到回信。   所有人都说,兴许是下雪的缘故,信鸽迷了路,或者冻死了,让他不要担心。楚溪客却丝毫不敢抱有这种侥幸心理,因此借助贺兰康的关系,联系上安西都护府,请他们帮忙找人。   当然,付出的“报酬”不是一个小数目,但是对楚溪客来说,商队的上百条人命才是最宝贵的。   最终,他也得到了应有的回报。   那些靠着他亲手炸制的“小猫头干脆面”、“楚飘飘奶茶”和“山寨版自热火锅”支撑过那段生死未卜的日子的商人们,不仅与贺鲁阿栾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还对平川城产生了莫大的好感。   所以,他们这次随着贺鲁阿栾一起来了,点名要买更多的小猫头干脆面和楚飘飘奶茶。   ——自热火锅太神奇了,这些信奉各种教派的西域人将其当成神迹,不敢随便吃。   贺鲁阿栾想起什么,懊恼又自责:“殿下恕罪,我不小心说漏嘴,透露出您当初在长安摆的烧烤摊很是有名,他们还说要花大价钱尝尝楚记小烧烤……”   楚溪客不仅没生气,反倒引以为荣,说什么来着,他果然还是最适合卖烧烤!   ***   与此同时,三关口。   这里是从平川通往西域的要塞,原本十分荒凉,只有五百平川军驻守。   楚溪客为了改善驻军的生活环境,在这里盖了房子,修了官道,建起城镇,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把这里当成平川城与西域互市的重要交易点。   跟随贺鲁阿栾一起回来的那些西域商人,此刻就被安置在了那些新建的房子里。   和平川城内独门独院的“小别墅”不同,商人们的住处更像是“单身公寓”。   同样是红砖和水泥盖成,用结实的松木和枣木做“龙骨”,总共三层,每一层都有一个如同外置阳台般的走廊,屋子皆是南向,一间紧挨一间,房间不大,但有内外隔间和独立的卫生间。   若是拖家带口地过来,也有套间,但不多,而且和公寓不在一栋楼,更靠近驻军所在的位置,一来是为的是保障幼童和妇人的安全,二来也起到监视作用。   ——谁知道男人出门做生意的时候,这些女子和孩童会不会借着柔弱的外表,窃取什么机密?   鹿崽王可不是傻白甜,相反,他考虑得可周到了!   这些远道而来的商人们先是被奇特的房子和盖房用的“神奇的红色石头”震惊到了,紧接着又透过窗户,看到对面开设的一排排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店铺!   ——是的,楚溪客特意把“购物街”开在公寓对面,就是为了第一时间吸引到商人们的目光。   商人们的注意力终于从“神奇的红色石头”上转移开,迫不及待地奔向对面的购物街。   楚溪客提前了解了一下市场,知道西域商人最喜欢的就是中原的丝绸、瓷器和玉石,所以主要开设了这些店铺。   在此基础上,楚溪客还做了小小的创新,他让木匠和石匠把木料、树根、大理石等雕刻成亭台楼阁、花鸟鱼虫的模样,想试试销路如何。   毕竟,西域人喜欢丝绸和瓷器,不就是因为这些东西精美又独特,可以彰显他们的贵族气质吗?那精雕细琢出来的工艺品指不定也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事实证明,他想对了。   其中一位天竺商人,就看上了根雕店里的一件弥勒佛像,激动地想要买下来。   虽然这个时代的佛陀形象和楚溪客的设计大相径庭,但弥勒佛乐观、豁达,充满智慧的意象是可以超越语言和时代被理解的。   同样大受欢迎的还有“飞天像”、“神女像”、“送子观音像”等。一时间,这些卖工艺品的小店反倒超过了瓷器和丝绸的受欢迎程度。   因为便宜啊!   一块红宝石就能换十个根雕或石雕,西域人忙不迭地挑选着,店员们也笑开了花,大家都觉得自己赚到了。   当然,也有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一心直奔美食街的。比如,那个看上去最年轻、最有钱的勃律商人。   他从街头走到街尾,看到什么都想吃,吃到什么都惊叹连连。尤其是奶茶。   “这个奶茶好喝!比冲水的还甜还美味!有干干的葡萄,还有核桃果!哦……”   后面用优雅的勃律语咏叹调念出一大串不知道是诗还是经文,随行的通译都没听懂。   念到激动处,勃律商人突然抓起店长的手,么唧,亲了一口。   周遭一片哗然。   这位店长正是当初在长安培训时得了头名的翟三娘,姜纾打算撤离长安时找员工们谈话,翟三娘也是第一个站出来,表示愿意和楚记共进退的。   这姑娘性格直爽,做事却细致,心性也善良,无论和其余店员还是跑腿小哥,甚至附近的不良人、金吾卫等相处得都很好。   因此,开在三关口的第一家奶茶店,楚溪客就任命她为店长了。   翟三娘被调戏,其余店员又气又心疼,当即把巡逻的武侯叫了过来。   武侯们早就得过楚溪客的吩咐,优先保护妇人和孩童的安全,因此听说有小娘子被调戏,乌拉拉来了十几个人,将勃律商人团团围住。   这位年轻的勃律商人吓得脸都白了,慌忙用蹩脚的长安话解释:“就、就是好吃,感谢,是感谢!”   为首的武侯是个性格刚正的年轻人,他把翟三娘护在身后,气愤道:“这话留到市舶司再说吧!”   市舶司,是楚溪客设置的专门处理互市纠纷的衙门,司长性格强硬、手段了得,凡是进去的人,不管是西域人还是平川人都会剐一层皮下来,下次再不敢犯。   翟三娘连忙上前,递给武侯们一个感激的眼神,然后说:“兴许是误会,请让我问他两句,可好?”   为首的武侯点点头。   翟三娘看着勃律商人那张异于中原人的脸,多少还是有些忐忑的,但她还是鼓起勇气,问:“你方才说,那是……感谢?”   勃律商人忙不迭点点头:“是是是,是我们勃律的礼节。”   翟三娘转头对身后的店员说:“去那边的根雕铺子找个勃律人问问,看看此话是真是假。”   店员一路小跑着去了,很快又跑回来了,然后红着脸说:“确实如此,不仅有握手礼,还、还会……亲脸。”   这话一出,在场的小娘子们脸都红了。   翟三娘耳根发烫,但看到自己身上的楚记制服,还是努力维持住镇定,说:“看来的确是误会,抱歉,是我们武断了。然则,无论本店店员还是这些武侯都是为了保护我,希望贵客不要怪他们,若你因此而告到市舶司,那就只说我一个人的名字吧!”   说着,便指了指制服前的胸牌。   勃律商人凑过去瞅了瞅,摇摇头:“看不懂。”   “你还真想告啊?”一个店员小声嘟囔。   “不告不告,就是看看。”勃律商人好脾气地笑笑。   纯粹而充满少年气的笑,让翟三娘心情放松下来,继续道:“还有一句忠告,想说给贵客听——当初平川商人出关时,殿下再三叮嘱,让他们无论到了何处,都要遵守当地的习俗,善待女子与孩童。如今,贵客身处平川境内,也希望您能将心比心,遵守平川的规矩。”   年轻的勃律商人听得一愣一愣的,一瞬间仿佛感受到了被母亲和姐姐们支配的恐惧,就……只有乖乖点头的份了。   翟三娘看着他乖巧的模样,最后一丝不满也散了,屈膝行了一礼,转身回了店内。   她让店员们做了十几杯全家福奶茶,送给武侯们。   武侯们纷纷摆手:“都是给殿下当差的,娘子不必如此。”   翟三娘笑笑,说:“这是我个人请的,若不接,下回我反倒不好意思再劳烦诸位了。”   武侯们这才笑着收了。   ……   这个小插曲被三关口市舶司的书记官写进了《每日汇总》中,上交给户部。   户部官员们津津乐道:“难怪殿下一力主张鼓励女子读书,瞧瞧,小小一个店员就有这般的口才与见识,当真不比男儿差!”   放在从前,与公务无关的谈话钟离东曦大多是不会参与的,但自生辰那次,楚溪客提醒他之后,他就有意识地在与同僚们搞好关系了。   于是,他也便凑过去瞅了瞅。   这么随随便便地一瞅,还真就让他发现了问题:“这个商人名叫‘苏失利’?”   同僚们愣愣点头:“此人可是有何不妥?”   钟离东曦笑笑,说:“只是觉得很有趣,想着回去跟殿下说说。”   同僚们一听,当即露出善意的笑,还自发地把苏失利这两日的行程整理出来,交给钟离东曦,让他带回去哄楚溪客开心。   ***   王城,勤政殿。   “此人并非寻常商人,而是勃律国的小王子。”钟离东曦开门见山。   “苏失利”正是其勃律名字的音译,而他口中的“亲吻礼”也不是正常男子对女子做的,而是妇人对家庭成员之间表达亲密的方式。   这位勃律小王子自小养在母亲宫中,一同生活的还有八个姐姐,行为习惯难免带上了母亲和姐姐们的影子,所以才会激动之下使出“亲吻礼”。   楚溪客双眼亮晶晶:“仅仅是这样的线索,你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钟离东曦笑笑,温声道:“还有他这一日的行程,除了吃就是玩,哪里像是真正的商人?”   “那也很厉害了。”楚溪客一脸崇拜。   钟离东曦心都甜了。   最终,让他们确认苏失利身份的是对方的画像。   苏失利的父亲勃律王和先帝交好,每年都会派人送许多珍贵的礼物给先帝,先帝亦是如此,二人将彼此引为知己。   姜纾和贺兰康都见过勃律王年轻时的模样,和苏失利的画像几乎一模一样。   楚溪客心里酸酸的,原来,勃律王和他的父皇是好友。这样看来,勃律王八成知道他的身世。   怪不得汤老四一行人在大昭被追杀,在林邑国被追杀,在吐蕃边境被追杀,一直逃到勃律境内后才得到庇护。   然而,勃律王从未借此换取什么。有可能是举手之劳,不求回报;也有可能是还没有认可他的实力,暂时不打算“再续前缘”。   楚溪客做出决定:“既然这位小王子没有亮明身份,那咱们也就装作不知道吧,就让他亲自在平川城走一走,看一看,回去说给他的父王听。   “当然,也不能完全放任不管,麻烦大爹派人暗中保护他,顺便……监视。”   两位长辈相视一笑,很是欣慰,他们的崽崽,越来越像一个合格的君王了。   ! 第137章   楚溪客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   直接带那些西域商人去参观“楚记食品加工厂”, 让他们亲眼看看这些方便食品是怎么加工出来的,然后,把配方卖给他们, 让他们自己去做。   云飞起初不理解:“师父,如果把配方卖给他们, 他们自己就能做出来了, 怎么可能再来平川买咱们的东西?”   楚溪客眨了下眼,笑眯眯地反问:“你算算,一袋干脆面能赚几个钱,一台轧面条的机器又能赚多少?”   云飞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 惊讶地发现就算按成本价卖,一台机子也顶得上几千袋干脆面了!   更何况, 要想做出楚记标准的干脆面,除了轧面条机, 还要用到楚记特供的大豆油和精盐,这就又是一笔钱!   “最要紧的是, 无论干脆面还是速溶奶茶,都极易模仿, 有经验的厨子吃上几袋就能把配方尝出来,所以, 无论卖不卖方子, 他们下回都不会来了。”   但是,倘若楚记把配方卖给他们,这些西域商人将其发展为一项生意的话,就得不断从楚记买豆油和精盐, 这项买卖不就源源不断地做起来了吗?   速溶奶茶也是同样的道理。   所以, 楚溪客的真实目的其实是卖盐!卖机器!卖所有平川城独有的货物!   这就叫“舍小利, 谋长远”,他跟姜纾谈论政事时学来的,转头就被他用在了赚钱上……   就这样,楚溪客找了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亲自带着西域商人到前不久才建成的“楚记食品加工厂”参观去了。   地点就在楚记员工临时落脚的那个大院,确切说,是整个村落。   平川城建成后,附近的百姓全都搬进了新家,楚溪客瞧着这里虽然没有耕地,但依山傍水,距离主城区也近,干脆把附近的房子买了下来,打算重开丸子坊和仙草园。   没想到,村民们听说是平川王殿下买房子,成群结队地找到村长,想把自己的房子也送给他。说到底,还是感激楚溪客免费给百姓们分了那么好的“小别墅”。   楚溪客推辞不过,只得收了。当然,并没有白要,而是按照市价付了钱。   于是,这附近的整片村落都是楚溪客的私人财产了。   新晋“大地主”楚溪客昂首挺胸嘚瑟了两天,就开始发愁拿这么大一片地方做什么。   刚好,贺兰康以平川军的名义从楚记订了一批小猫头干脆面和速溶奶茶,用于特种兵集训时的加餐,楚溪客一拍脑门,决定干脆建一个综合性食品加工厂。   于是,作坊有了,库房盖起来了,员工宿舍重新装修了,各种新式机器也在工部技术帝的帮助下研究出来了。   如今的楚记,已然不是之前的小作坊了,而是一个现代化的、综合性的、几乎可以说超越时代的流水线式的加工基地了。   下了官道,就能看到一条宽敞的三合土路,土路两旁还各有一条可容四人并行的水泥路,土路上走车马,水泥路上过行人。   走上约莫半里地,就能看到楚记的大门了。   门柱高大粗犷,两侧伫立着高高的瞭望台,台上各站着一名高大凶悍的突厥人,两人腿边还分别蹲着一条大黑狗!   若不是横梁上明晃晃挂着“楚记食品工坊”的匾额,众人还以为是误入哪个山寨匪窝了。   这样一个门楼竖在这里,别管是小偷小摸的小毛贼,还是惯爱顺手牵羊的大爷大妈们,吓都要吓跑了。   刚刚还嘻嘻哈哈自由散漫的西域商人们顿时绷紧精神,各自警惕起来。   不过,进了大门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巨幅路线图,就刻在迎门的假山上,厂房、库房、办公楼、宿舍、员工食堂各在哪个方位一目了然。   更令人惊讶的是,图上不只有大昭文字,还有西域文字——很多西域小国只有语言,没有文字,楚溪客便叫人挑着用得比较广的刻上去了。   说实话,在这个信息闭塞的时代,能在远离家乡的地方看到熟悉的文字,那种感觉就像海外游子突然见到了亲人一般,让人禁不住热泪盈眶。   此刻,楚溪客就发现,有些商人偷偷地抹起了眼泪,还有人对着那片假山,用本族的礼节虔诚跪拜。   楚溪客没有催促他们,而是体贴地站在一旁,等着他们平复情绪。   有了这个贴心的小插曲,后面的整个参观过程出奇顺利。   甚至有一位胡子花白的波斯商人当场表示:“无论平川王殿下打算卖给我们什么,无论多么贵重,我一定会买。”   他决定离开平川之后就回到家乡,不再四处游荡了。所以,即使把钱都花在楚记也没关系。   楚溪客咧嘴一笑,真诚又讨喜:“感谢贵客的信任,放心,今日你无论选中什么都不会吃亏。”   在众人的期待中,楚溪客把他们带到了今日的主场——   小猫头干脆面加工车间。   首先看到的是一台巨大的面团搅拌机,当然,不像现代那样是电力控制,而是手摇式的,两个人摇动一台,另一个人往里加面粉和水,一刻钟的功夫就能把面团搅拌均匀。   然后,三个人便合力把面团搬出来,放到旁边的案板上。案板这边由另外一名工人负责。   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用机器和出来的面团不像手工和面那样光滑,但没关系,案板这边的工人会把它分成一块块面剂子,然后放到轧面机里压成面片。   只见他一边放面团一边握着手柄摇动,面团就从两个光滑的滚轴之间挤出去了,变成薄薄的面片。反复压几遍,原本絮状的面团就变得愈加光滑凝实。   这时候,这名工人便会把压好的面片递给案板另一头的同事,那里也有一个轧面条机,看着和面片机差不多,然而这个机子里出来的不是面片,而是又细又长的面条!   西域商人禁不住欢呼起来。   因为亲眼见证了整个过程,并充满期待,真正看到成品的这一刻,就仿佛是自己亲自参与了一般。   楚记的工人们纷纷笑起来,要知道,他们第一次看到这套机器工作的时候,反应和这些西域商人差不了多少。   年长的波斯商人想到什么,突然激动地叫了起来:“尊敬的平川王,您是想把这套机器卖给我们吗?”   楚溪客笑着点点头:“没错,有了这些机器,你们就可以做面条来卖。这些面条可以直接煮着吃,还可以晒成挂面,存放一冬天都不会坏,小猫头干脆面就是用挂面做出来的……”   “不,不需要干脆面了,这个就很好,这个就很好。”有了这套机器,即使没有土地也不用担心无法养家糊口了,他可以做出各种口味的面条,去卖给有钱人!   波斯商人兴奋地走上前,似乎想要摸一摸面条机,又担心摸坏了似的,中途缩回了手。   楚溪客见状,对身后的王娘子低声说了一句,王娘子转身离开,没过一会儿就叫人抬着一套新机器过来了。   楚溪客大方地朝商人们招招手,说:“有心要买的可以过来试用一下,若在试用的过程中有损坏,那只能说明楚记的机器不达标,怪不着诸位!”   商人们纷纷笑起来,继而对楚溪客更有好感。   实际上,有他这句话作保障,十有六七的人已经动了购买的心思。剩下三四成犹豫的,要么担心价钱太贵,要么不做吃食生意。   勃律小王子苏失利还不知道自己马甲已经掉光光了,顶着勃律商人的头衔跑过来,用蹩脚的长安话表示:“我买!我要买两套!”   一个放在王宫送给父王和母后,一个搬到他新建的府邸,天天做小猫头干脆面吃!   楚溪客冲他和善一笑,叫人带他去付定金、挑机器。   那个一直和他走在一起的高大男人,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勃律小王子走出老远才发现他没跟上,又颠颠地跑回来叫他。   男人低头对他说了什么。   勃律小王子有些为难,他想了想,说了句什么。   对方却摇了摇头,然后径直朝楚溪客走了过来。   就在他们低声交流的时候,钟离东曦已经将他们的话翻译给了楚溪客听。   那个男人说也想要一套机器,但是没有钱,所以想用东西换。勃律小王子担心这样会惹怒楚溪客,跟他说自己可以借给他钱。   对方却拒绝了,因为担心还不上。不过,在楚溪客看来,对方似乎是不想和勃律小王子有什么瓜葛,更不想欠他的人情。   楚溪客有点不懂了:“我以为他是苏失利的护卫来着……”   钟离东曦摇摇头:“是护卫,但也不全是。”   他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个男人,对方确实在保护勃律小王子,但却并没有以对方为尊,看起来更像是雇佣关系。   果然,对方接下来的话验证了这一猜测。   “尊敬的平川王殿下,请允许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哈桑坎穆尔,是%¥#@的勇士,或者用汉话可以说成‘将军’……”   他在说自己国家名字的时候,用的是当地语言,因为汉话中没有对应的翻译。这只能说明,对方的国家很小,而且从来没和大昭有过往来。   哈桑坎穆尔是这个国家的大将军,算是仅次于国王的人物,但是因为国家贫困,他不得不接受“勃律商人苏失利”的委托,护卫他前来平川,以此换取今春耕作的麦种。   他找到楚溪客,是想用自己带的东西和楚溪客换一套机器,这样在他们国家的男人和女人出去打仗的时候,老人和孩子就可以留在家里做面条,和周边地区的人们换取其他生活用品。   这样一来,老人和孩子就不会饿死,也不用被迫跟着壮年男女一起出去,被敌人的刀枪误伤而死了。   哈桑坎穆尔说这些的时候,丝毫没有卖惨,而是非常平静,也很坦然,就仿佛战斗、饥饿、死人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   而他更没有博取楚溪客同情的意思,而是站在一个平等国家大将军的立场上,在和楚溪客谈生意。   唯一令他忐忑的,大概就是不确定楚溪客需要什么,或者说,不确定自己拥有的东西是不是这位睿智的平川王殿下想要的。   楚溪客耐心地听他说完,问:“你有种子吗?大昭没有的种子。”   对方摇摇头,如果有的话,他也不用给勃律小王子充当护卫换麦种了。   楚溪客想了想,又问:“那你的国家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呢?只要是大昭没有的……”   对方再次摇了摇头,这一点,在跟贺鲁阿栾接触的时候他就确认过了。   他的国家太小,也太贫瘠了。这位高大而沉稳的将军,终于禁不住露出沮丧之色。   实际上,谈话进行到这里,为了彼此的体面就应该打住了。   可是,想到家乡的百姓,想到那些面黄肌瘦、战战兢兢的孩子,哈桑坎穆尔最终还是握了握拳,争取道:“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给您做护卫,保护您,多久都可以……”   楚溪客突然有些心疼。   对于一个国家的将军来说,一定是卸下了骄傲与尊严才会对另一个地方的掌权者说出这种话的。而他这样做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是为了自己国家那些弱小的老人和孩童。   楚溪客眨了下眼,小心地藏起同情的神色,用尊敬的目光看着对方,平静又和善地说:“我会考虑,明日给你答复,可以吗?”   “多谢……多谢您愿意考虑。”哈桑坎穆尔终于泄露出几分激动之情,对着楚溪客行了一个本国的礼节。   楚溪客还了一礼。   之后,他又细心地问了一下对方国家的位置,打算处理完今天的事就回去和姜纾商议。   ***   “在这里。”   姜纾把一颗棋子放在舆图上某处,刚好在勃律北部偏东的位置,距离吐蕃、大昭都很近。   楚溪客觉得这个地方有点眼熟,但一时间想不起来是哪儿。直到他把现代种花家的疆域线粗略地描画了一下,才突然反应过来——   这里是坎巨提啊!   从古至今都是种花家忠实的小兄弟!   在楚溪客学习过的那段历史中,坎巨提在唐朝时属于小勃律国,对唐朝俯首称臣;直到新政权成立后,这里一度还是种花家的一块“飞地”,后来由某位极有建树的外交官牵线、总理先生批准,才把坎巨提划分给了巴铁。   此刻,姜纾和钟离东曦也在谈论着坎巨提在这个世界的情况。   这是一个山地小国,人口不多,耕地很少,地理位置却十分紧要,是连通吐蕃、天竺、西域诸国,乃至中原地区的要塞。   坎巨提民风彪悍,无论男女皆能上马战斗,并非他们天生好战,而是因为地理位置常常被周边各国觊觎,还会时不时受到吐蕃的欺辱,不得不时刻武装自己,随时准备保卫家园。   楚溪客想帮助他们。   于私,他从哈桑坎穆尔将军身上看到了这个国家的不屈精神,这是令他尊敬且欣赏的,他不喜欢看到这个国家消失。   于公,和坎巨提交好,有利于他的星辰大海(快乐赚钱)计划。   楚溪客组织了一下语言,对钟离东曦和两位长辈说:“我打算同意哈桑坎穆尔将军的请求。”   家人们停止讨论,认真地听他说下去。   楚溪客对上他们鼓励的目光,语气更加笃定:“我想和哈桑将军定下一条盟约,让他同意平川商队、不,所有大昭境内的商队都可以在坎巨提通行,如果遇到危险,还可以请求他的庇护。   “作为交换,我不仅会给他一套面条机,连同大豆种子、榨油方子,以及禁止对外出售的榨油机也会一并送给他。”   姜纾笑笑,似乎有些意外,又觉得理应如此。他的崽崽,先帝与攸宁阿姊的孩子,理应有这样的眼光与胸襟。   贺兰康难得直白地夸奖:“不错啊,这脑子,没有辱没你爹我的威名!”嗯,顺带把他自己也强硬地夸了一下。   钟离东曦则是站到楚溪客身边,说:“鹿崽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余下的交给我。”   楚溪客笑了起来,更为坚定。   第二日,他按照约定在集英殿正式接见了哈桑坎穆尔,并且说出了暂拟的盟约。   楚溪客担心哈桑坎穆尔不知道榨油机是什么,还特意找来工部侍郎给他讲解了一番,同时告诉他为什么要给他大豆种子。   大豆耐干旱,耐贫瘠,即使在山地也能种,而且大豆的根瘤菌还有改良土壤的作用。种一季大豆再种冬麦,冬麦的收成都会增加。   哈桑坎穆尔双手托着那张薄薄的盟书,许久没有说出话。   最后,他终于平复好情绪,郑重地告诉楚溪客:“如此珍贵的盟约,我没有资格在上面签字,请允许我带回坎巨提,请国王陛下、王子殿下以及王子的长子共同签署。”   这就代表,不仅这一任国王承认和平川城的盟约,下一任国王、下下任国王都会继续珍视与平川城的友谊。   而且,他亲口说出了“坎巨提”这个叫法,相当于接受了楚溪客的“命名”。   楚溪客也很激动,这是平川城成为羁縻州之后第一个自主结交的盟友,一个令人敬重也至关重要的盟友。   哈桑和苏失利带着楚溪客赠送的机器提前离开了平川城,贺兰康派了精卫护送他们到玉门关外。   楚溪客和钟离东曦站在城楼上目送他们离开。   想到哈桑坎穆尔小心翼翼地将那份盟约缝进贴身的衣服里的那一幕,楚溪客突然意识到,他似乎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当初,他在廊桥摆摊卖烧烤,可以帮助一小部分孤苦的老人和孩童;现在他成了平川王,已经可以帮助一个小国家了;倘若将来……   是不是还能做更多?   “东曦兄,我想好好学习如何做好一个君王了。”   楚溪客看着脚下的山河,用很温和、很坚定的声音说:“这一次,不再是为了让阿爹高兴,也不单单是为了护着你,是我自己想这样做了。” 第138章   正如楚溪客所预料的, 一众西域商人不仅买了轧面条的机器,还买了配套的精盐和豆油。   有人脑筋比较灵活,想要连同榨油机一起买走, 被楚溪客拒绝了。   榨油机关系到楚记食品加工厂的整条生产链,甚至可以说是未来平川城除了棉花、占城稻之外, 第三个重点发展的农副业项目。   毕竟, 平川境内贫瘠的土地多于良田,别的作物长不好,只有大豆可以顽强生长。大豆直接食用容易涨肚子,倒不如榨成油经济效益高, 剩下的豆粕还能当成牛羊饲料。   如今,全大昭只有楚记掌握着榨制豆油的技术, 旁人再想模仿都参不透精髓。   楚溪客自然不肯轻易卖机器。   不过,他在勤政殿为诸位商人送行时, 还是指了一条更便捷的路子:“哈桑坎穆尔将军和平川换了一套榨油机,诸位若想换豆油, 找他也是一样的。”   这下,有商人不满了:“为何哈桑可以换到榨油机, 我们不可以?”   楚溪客好脾气地说:“坎巨提如今是平川城的盟友,由国王与王子亲笔签下的盟书, 本王对待朋友和对待贵客有所区别也无可厚非, 不是么?”   波斯商人道:“我国与大昭多有往来,亦有互利盟约。”   楚溪客笑笑:“可这里是平川城啊!”   言外之意,懂的都懂。   这下,商人们不敢再仓促开口了。他们代表不了本国, 更不敢许诺什么。   楚溪客的目光隐晦地落在一位天竺商人身上。   对方垂着头, 似乎在犹豫什么, 不过当着其余商人的面他没有贸然开口。直到楚溪客借口醉酒提前离席,对方才不声不响地跟了出来。   他向楚溪客行了一个天竺的礼节,说:“尊敬的平川王殿下,我奉王命前来平川寻宝,此次回国会在向我王敬献宝物之时转达殿下的话。”   楚溪客藏起心底的小窃喜,从容而稳重地说:“有面见天竺王的资格,看来贵客并非普通商人。”   对方点点头,说了一个天竺姓氏,是天竺的上等种姓。   楚溪客其实早就知道了,不然也不会特意安排这场践行宴。   他招招手,旁边的宫人送上一个精致的桃木匣,盒盖打开,里面是一个一尺来高的观音像。雕工大气,线条流畅,观音的面貌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拈起净瓶中的柳枝,洒水赐福了。   天竺商人虽从未见过这样的观音形象,但一眼看去便知道这定然是位睿智慈和的尊者。   楚溪客道:“这是我的王妃亲自设计,着王庭匠人雕刻而成,请代我转交给贵国国王吧!”   天竺商人一听,当即面露感激,说了许多祝福楚溪客和钟离东曦的话。   楚溪客客套两句,便慢悠悠地离开了。   随行的鸿胪寺少卿松了口气:“可算是没白费功夫,若非想要钓上这条大鱼,殿下堂堂平川王,何必要亲自和一帮商人周旋。”   楚溪客摇摇头,道:“可别这么说,人怎么能依据职业分出三六九等?我从前还是卖烧烤的,而且我将来也会继续卖,难道我也不能与我自己为伍吗?”   鸿胪寺少卿忙躬了躬身,道:“殿下教训的是,下回西域商人再过来,臣必尽心接待,绝不敷衍!”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往后与西域商人接洽的事就交给你了。”   楚溪客拍拍他的肩,狡黠一笑:“不过,我要是你就会趁机逃个班,赶紧回到鸿胪寺,等着户部分梅子,去得晚了可摸不着!”   一句玩笑话,恰到好处地缓解了鸿胪寺少卿的惶恐。   直到楚溪客走远,他还躬身站在原地。   原本,他是冲着姜纾才放弃长安的大好前程来到平川的,如今越来越觉得,能在平川王殿下身边做事,八成是他家祖坟冒青烟了!   ***   第一批前来平川城的客人,就这样带着满满当当的货物离开了。   楚溪客给每一支商队都派发了印信,凭借这一印信,至少在平川到西洲的这条路线上不会受到沿途官府或驻军的为难。   因此,商人们十分感激,并各自说着明年还来。   他们留下了许多宝石、香料和楚溪客一直在收集的种子和西域植物。   楚溪客对那些宝石啊,香料啊,丝毫没有兴趣,反倒一头扎进种子堆里跳来跳去。   青稞种子,想来是耐寒品种,收起来。   狗尾巴草种子?麻蛋,滥竽充数,记在小本本上。   嗷!这个是茄子!   放在长安一个小茄子顶得上两三尺绢帛了,更何况这个茄子明显还很大很高产的样子!   楚溪客把那筐茄子小心翼翼地放到小推车上,继续翻找。   诶?麻山药!其实中原地区也有,品种还很多,不过这倒提醒了楚溪客,麻山药喜沙质土,且产量高,刚好适合在平川境内种植。   放到小推车上,回家先把它吃掉!   楚溪客钻在库房里翻了大半晌,把自己搞成了小土人,也没再找到什么高产的作物品种。   倒是有两棵葡萄树,种在一个极大的水缸里,不知道是怎么打理的,这个时节居然挂着果,是绿葡萄,有点像现代的提子,但皮厚,吃起来很酸,不适合当水果,但酿酒很合适。   楚溪客打算栽到蔷薇小院,给姜纾酿酒喝。   姜纾不好烧酒,只爱果酒,尤其是甜丝丝、带着水果清香的这种。   楚溪客就这么推着小推车,一边走一边琢磨着,路上遇见行人还会主动打个招呼,一点儿都不像高高在上的平川王,更像一个活泼讨喜的邻家小郎君。   这就是楚溪客一直推行的理念——   朝堂上是君臣,下了朝就是同事、邻居和朋友,没有那么多规矩和忌讳。   宫人和大臣们从一开始的诚惶诚恐,到如今已经可以暂时放下尊卑观念,笑眯眯地和他们的殿下攀谈两句了。   走到户部门口的时候,楚溪客熟门熟路地把小推车停在树荫下,然后搬了一个小板凳出来,等着钟离东曦下班。   钟离东曦每天下班的时辰都是固定的,就连从衙门口走到树下的步数都不会有什么变化。   楚溪客看了眼滴漏,还有约莫一刻钟的时间,于是便解开随身的小荷包,掏出里面的猪肉脯,慢悠悠地吃了起来。   说起来,自从来了平川,他就不太能吃到新鲜的猪肉了。因为,这里很少有人养猪,就算偶尔能买到一头,也是没有骟过的,肉又硬又臊,楚溪客吃惯了好的,就不咋喜欢。   其实,别说猪,就连鸡都很少。尤其那些从北边迁过来的牧民,从来没见过鸡蛋!   原本楚溪客还想着让城里的百姓搞搞家庭养殖,养头猪、养几只鸡,到了年底一杀,也算是个进项。然而,当地根本没有猪仔和鸡苗可买。   养羊吧,也不方便。   平川地界的羊除了野生的岩羊就是长毛的滩羊,滩羊喜欢新鲜的草茎和广袤的田地,跑来跑去才能心情好,心情好才能长肉长毛不生病,因此牧民们都是成百上千头地放养,不适合小规模圈养。   楚溪客的家庭养殖计划只能暂时搁置。   脑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瞎想着,他就听到了放衙的钟声。   之前,城中的居民小区还没盖好的时候,衙门里统一管饭,官员们也就凑合着吃了。如今也管饭,但却没有多少人留下了,宁可多走几步路也要回家吃。   毕竟,楚溪客设计的房子要舒适有舒适,要体面有体面,一进门就有热腾腾的饭菜等着,妻儿老母笑脸相迎,谁不愿意回家呢?   起初还有人顾忌着钟离东曦的身份搞一搞“表演式加班”,后来发现,钟离东曦比他们跑得还快,于是官员们也就不装了,钟声一响就乌拉拉往外走。   往常时候,都是钟离东曦主动去接楚溪客下班,因此基本都是第一个出门。方才楚溪客叫云飞过来传话,说是他今日过来接钟离东曦。因此钟声敲响后,钟离东曦破天荒地落在了后面。   同僚们还纳闷呢,王妃殿下今日怎的突然转性了?   直到出了大门,看到大桑树下的平川王殿下,众人才了然一笑。   “臣等见过殿下!”   “殿下来接王妃么?”   “可需臣去禀报王妃?”   直到所有人都在楚溪客这边转了一圈,确认他是来接钟离东曦的,并且还听说今日他会亲自下厨,给钟离东曦做好吃的,钟离东曦才在一众官员羡慕的眼神中姗姗来迟。   “等久了吧?”来就来了,还故意掏出手帕给楚溪客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汗,明目张胆秀恩爱。   “是有点儿久,一兜肉脯都吃完了,下次你可要早点出来。”楚溪客黏黏糊糊地撒娇。   围观群众默默吸气。   平川王殿下和王妃情比金坚,那些妄想把自家女儿塞进王府的就死了这条心吧,确认完毕!   钟离东曦终于满意了,嗓音比往常还要温和几分:“回家。”   “回家!”相比之下,平川王殿下就是元气满满的少年音了。   嗯,上下立见。   ***   明日休沐,所以今日夫夫两个照例回蔷薇小院住。   姜纾和贺兰康去煤矿处理事情了,还没回来,钟离东曦便挖坑栽葡萄,楚溪客洗菜做晚饭。   钟离东曦隔着窗户跟他搭话:“打算做什么菜?”   楚溪客一边舀水一边说:“有麻山药,有茄子,有芋头,还有户部收上来的沙果和野草莓……做一道‘拔丝果蔬’怎么样?再来一道‘草莓酱山药泥’,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今日天热,加一个汤吧!”   “牛奶菠菜汤?”楚溪客随口说出一例黑暗料理。   钟离东曦笑笑:“等阿爹和大爹回来问问他们吧,阿爹前两日还念叨想吃疙瘩汤了。”   “好,那就等阿爹回来再说。”   两个人就如同寻常人家的小夫夫一般,一边干活一边念叨着家常话。   楚溪客跑到后院洗菜去了,钟离东曦看不到他,便提高声音,隔着两道围墙喊话。   楚溪客晃晃悠悠地走回来,拿眼睨着他:“东曦兄,你是不是舍不得我离你太远,非要看着我才放心?”   “嗯,舍不得。”钟离东曦笑着承认。   楚溪客便美滋滋地笑起来,颠颠地把小炉子搬到院子里,一边熬草莓酱一边陪他种树。   这下,钟离东曦不再没话找话了,楚溪客也安安静静的。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两个人时不时对视一眼,那眼神就跟拉了丝似的。   云浮一脚跨进小院,又嗖地一下缩了回去:“今日似乎不大合适,不然咱们改天再来吧!”   身后的翟三娘掩唇笑笑,朝着楚溪客和钟离东曦屈膝见礼。   暗送秋波被小娘子撞见,楚溪客还挺不好意思的,连忙引入正题:“三娘怎么过来了,可是奶茶店出了状况?”   “奶茶店一切都好,这月加入新鲜果汁,销售额比上月增长许多。”翟三娘稳重地说,“属下今日过来,是想给殿下送样东西。”   说着,就将身后的布兜提了过来。   楚溪客正搅着果酱,一时走不开,便随口问了句:“是什么?长啥样?”   翟三娘道:“瞧着像是果子,青青绿绿的,属下在长安时未曾见过,问了平川当地人也不知道这是何物,想着是不是殿下说的‘新品种’,便拿过来给殿下瞧瞧。”   “长安没有?平川也没有?”   楚溪客当即起了兴致,也顾不上草莓酱会不会糊掉了,连忙跑过去看。   一看之下,突然兴奋:“这是南瓜呀!!!”   一亩地少说能产三千斤!要是碰到高产品种,打理得宜的话亩产八千斤都有可能!   不对,南瓜不是大航海时代才传入中原的吗?这时候怎么就有了?   楚溪客冷静下来,仔细瞅了瞅,这才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   这不是南瓜,而是……北瓜! 第139章   其实楚溪客也不确定北瓜和南瓜是不是属于同一个种属, 但他确实是从小吃着苏奶奶做的北瓜疙瘩汤长大的。   苏奶奶在大学城美食街的拐角处开了一家小店,菜色是冀味小炒,最经典的就是北瓜疙瘩汤。   每次有熟客进店说:“苏奶奶, 来一份南瓜汤!”   苏奶奶就会非常认真地纠正:“是北瓜,不是南瓜, 北瓜和南瓜不是一种瓜。”   有段时间楚溪客帮苏奶奶进菜, 苏奶奶担心他买到南瓜,为此还特意教过他如何区分这两种瓜。   南瓜现代人都很熟悉,大的如漂亮国巨型南瓜,一个就能长到几百斤;小的像近几年在减肥人士中比较流行的贝贝南瓜, 长到拳头大就能吃。   但是北瓜不一样,北瓜就是长长一条, 比冬瓜小,比茭瓜大, 中间略细,有时候会长成弯弯的形状。   而且, 北瓜不会像南瓜一样熟透之后会变成黄色或橘色,北瓜的皮直到成熟都是青色或藏青色。   这两种瓜的味道和食用方法也略有差异, 北瓜蒸着煮着都不好吃,唯独做疙瘩汤, 会有一种炖排骨的香气。   这也是为什么, 苏奶奶每次都要强调这是北瓜汤,不是南瓜汤。   实际上,即使苏奶奶不叮嘱,楚溪客也不会买错。外地人可能不清楚, 但本地的商贩们一眼就能区分出北瓜和南瓜。   说起来, 楚溪客当初还为此查过资料。   学界一直有相关的争论, 说是南瓜并非是美洲独有,早在先秦时候就有了中原百姓吃“南瓜”的记载,而日本那边也确实有史料说“南瓜”是在唐朝的时候由中原传到日本的。   楚溪客偷偷想着,也许史料上说的这种瓜不是南瓜,而是北瓜。   ……   不管怎么说,现在满满一兜北瓜实实在在地摆在他眼前了呀!   楚溪客惊喜地看向翟三娘:“这瓜打哪儿来的?还有不?”   “是一位勃律商人临走前留下的,说是感谢我……感谢咱们楚记做出那么好喝的奶茶。”   翟三娘面色泛红,又很快掩饰过去:“我看到此物由精美的波斯毯包裹,以为是宝石、金像等贵重之物,就没收,没想到他竟偷偷塞进了柜台底下,直到今日大扫除才被发现。”   她说的这个勃律商人就是苏失利。   暗卫早就告知过楚溪客,苏失利临走之前特意跑到美食街买了整整一车奶茶,说是带在路上喝,没想到那位勃律小王子还偷偷给翟三娘塞东西了。   “商队都知道我花大价钱在找新奇作物,他既然有,怎么不换给我?”楚溪客小声嘟囔。   钟离东曦笑笑,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楚溪客惊奇地看向翟三娘,再看看用精致波斯毯打包的北瓜,顿时笑了:“三娘,说到底这是那位勃律小、咳,商人送给你的,这东西自然就是你的。”   翟三娘忙道:“殿下说笑了,此物是勃律商人为了感谢楚记奶茶——”   “诶呀,你就别不好意思了。”云浮勾住她的胳膊,嬉笑道,“还不趁此机会向殿下讨个大赏赐!”   翟三娘只得说:“没什么可讨的……此物既然殿下有用,那便任由殿下处置。”   楚溪客爽快一笑:“那今日就加一道北瓜疙瘩汤吧,三娘也留下来尝尝。这兜北瓜算是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你无论想要什么随时跟我说。”   翟三娘笑着屈了屈膝:“殿下说笑了。”   云浮拉着翟三娘去找云竹玩了,楚溪客和钟离东曦一起处理这兜宝贵的北瓜。   然后,楚溪客就发现,北瓜籽和南瓜籽是一样的,都是圆圆扁扁白色的,不像葫芦那么坚硬、有棱有角,呃……   所以北瓜和南瓜到底是不是同一种瓜?   北瓜汤总归是很好喝的。   楚溪客在大铁锅里稍稍放上一点豆油,油温还没变热的时候就放花椒,这样把花椒慢慢炸熟,麻味去掉,香味就出来了,然后用一个小漏勺把花椒捞出来,放大料角。   大料角是入味的关键,楚溪客怀疑食客们从苏奶奶的北瓜汤里吃出的“炖排骨味”就是因为这俩大料角。   大料角炒出香味后,就可以放切好的北瓜块了。最好不要削皮,这样炖出来的北瓜才不容易乱汤——如果喜欢那种瓜肉和汤汁融在一起的,那就削皮。   北瓜块炒个三成熟就可以放水了,最好是开水,稍稍煮一下就能放进面疙瘩。   面疙瘩是用小麦面粉拌出来的,在面粉里稍稍放上一些水,然后用筷子疯狂搅动,直到把面粉搅成一个个黄豆大的小疙瘩。   水放多了,或者搅动方法不正确就容易搞成一个大面团……   反正楚溪客是没怎么成功过,所以每次做疙瘩汤的时候都是钟离东曦负责这个步骤。   以往他们吃的都是菠菜疙瘩汤、丸子疙瘩汤,这还是第一次吃北瓜疙瘩汤。   热腾腾一锅汤刚一端上桌,就引来一片赞叹。   “当真闻到炖排骨的香味了!”   “这北瓜竟如此软糯香甜!”   “云柱!不许一口气盛三碗!”   “……”   楚溪客都有点心疼其余几样菜了:“麻烦你们也光顾一下那几盘小可爱,免得它们自卑。”   “小可爱们,姑奶奶就要向你们伸出魔爪啦!”云浮笑嘻嘻地夹了根高烧麻山药。   楚溪客做的这碟高烧麻山药是先把山药蒸个八成熟,然后加上冰糖在瓦罐里生生焖熟的,直到山药和冰糖的香甜融在一起,外层甜脆,内里软糯。   让人吃上一根还不够,紧接着就要去夹另一根继续体验这美妙的口感!   云浮只动手,不说话,用行动证明了她对这道菜的喜爱。   姜纾显然也很喜欢:“山药可入药,可食疗,如此烹制也是享受。”   楚溪客趁机道:“阿爹,记得您之前跟我说过,山药最喜沙质土,咱们也种上一些吧!”   姜纾点点头,一边吃着香甜的高烧麻山药,一边和他说起了哪个州的山药品种好,如何换一些种苗过来。   全家人围坐在一个大长桌旁边吃边说,前半句还说着购入山药根的事,话音一转又扯到了刑部尚书家添了个小孙子上,一大家子七嘴八舌,说说笑笑,很是热闹。   翟三娘还是头一回在蔷薇小院吃饭,原本还有些拘谨,此刻感受着这样的氛围,只觉得惊奇又羡慕。   原来,被外界高高仰望的平川王一家竟然也和寻常人家一样,看上去比寻常人家更融洽、更温馨呢!   ***   谷雨前后,种瓜点豆。   楚溪客想要种麻山药,随口说了一句,所有人就都放在了心上。   这个时代,麻山药还没有被人大规模种植,大多是药农去山野地头随手挖一些。钟离东曦便派出大量人手,从幽州、夏州、云州等地去收。   姜纾则翻遍药典,找到人工栽培的方法。栽种的人手则是贺兰康安排的。   另外,林淼、林二郎、楚云和等也有人的出人,有主意的出主意。   楚溪客这些时日一心沉浸在北瓜试验田上,直到一棵棵小秧苗支棱棱地冒出来这才松了口气。转头想起还要种麻山药,没想到,河滩旁的山药地早就长出小苗了。   眼下,楚溪客正站在地头,看着一排排稚嫩的小幼苗,心里暖烘烘的。   有的人会因为一个地方,一段经历,或者一个人而爱上某种食物,他对麻山药似乎就是这样。   “从前我和桑桑住在大学城的时候,小区里都是廉租房,没有正经做绿化。邻居们便自己动手,把那些原本应该种名贵树木和草皮的地方开垦出来,每家分了窄窄一条,用来种菜。   “桑桑喜欢吃麻山药,我就请教了农学院的学长,然后买了几个块根种在地里。   “你猜怎么着?到了秋天刨山药的时候,才发现其中有一根山药居然长了将近三米,楼上楼下的大叔大婶都出来帮我挖。   “那根山药,我和桑桑吃了整整一周。”   那天,左邻右舍的惊呼,桑桑开心蹦跳的样子,还有绿化带上堆叠的泥土,清晰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此刻,看着眼前的山药地,这份温暖又叠加了一层。   楚溪客扭头,期待地看向林淼:“你说,这一次我会比你‘梦里’的那个‘我’做得更好吗?”   林淼暖暖一笑,温声道:“殿下已经做得更好了。”   “那就让我们做得更、更、更好吧!”楚溪客如此期待。   “臣,遵旨。”林淼微笑应下。   不远处传来嘹亮的口号,二人双双扭头,便看到一队平川军,正沿着河滩跑过来。   他们身上穿的是草棉制成的短衣和短裤,脚上踩的是橡胶底的帆布鞋。如此另类的装扮,说起来还有楚溪客的责任。   这些,都是因他起草的那份《单兵训练手册》而选拔出的平川军“特种兵”。   为了训练体能,特种兵们每日都要沿着河滩拉练,今日过来的刚好是林二郎带过的那一拨。   这些大兵头不认识楚溪客,却认识林淼。   不久前林淼过生辰,林二郎高调表白,据说还发生了不可描述的事。   如今,整个特种小分队的兵士们见到林淼就热情地喊“阿嫂”。每次林淼在外面丢了脸,回家都要揪着林二郎捶一顿。   此刻,看到林淼和一个小郎君并肩站着,特种兵们远远地就吹起了口哨。   还有人笑嘻嘻地喊:“阿嫂,趁着老大不在,怎么还跟俊俏小郎君聊上了?”   林淼微微一笑,给对方挖坑:“哪里有俊俏小郎君,我怎么没看到?”   大兵头们傻乎乎地往下跳:“就你旁边那个呗,眉眼弯弯的,多俊俏!”   林淼含笑的目光扫过楚溪客:“哦,你们说的是平川王殿下呀!”   平、平川王?!   领头的兵士膝盖一软,咚的一下扑倒在河滩上。他这么一扑,后面的人没刹住,也跟着扑倒了。然后,长长的队伍节奏顿时乱了,一个一个叠罗汉似的扑到一起。   林淼玻璃珠似的眸子染上清浅的笑意:“别紧张,平川王殿下向来宽宏大量,不会责怪尔等唐突……”   兵士们长长地舒了口气,一个个讨好般看向楚溪客。   林淼话音一转:“就是不知道王妃殿下会不会介意了。说起来,如今平川军的用度走的是户部的账吧?尤其是特种兵这块。”   楚溪客憋着笑,配合地点点头:“嗯,前日东曦兄还说特种兵最近吃得多了些,想着是不是每日减一只羊比较好。”   兵士们心头刚刚燃起的小火苗,刺啦一声,熄灭了。   林淼像只漂亮的小孔雀,拉着楚溪客离开了。   长长的河滩上留下他们细碎的脚印,春日暖阳照下来闪着粼粼的微光。   一切都很好。   比上一世,还要好。 第140章   楚溪客最近的日子过得美滋滋。   试验田里的北瓜苗长出了短短一截瓜蔓,楚溪客不用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时过……咳,总之, 他请了专人照看,可以不用整日心心念念了。   麻山药试验田长得也很好, 姜纾之前听楚溪客说过杂交育种可以弥补作物的不足, 因此在安排栽种的时候就把幽州来的山药和江南来的山药混着种,期待能选出继承母本和父本双重优点的“混血山药”。   占城稻也是同样的栽种方法,本地野生稻和商队换回来的占城稻间隔种植,希望能在自然杂交的基础上实现优良品种的选育。   目前来看, 几块试验田长势都不错。   最让楚溪客期待的还是棉花田。   去年种棉花的时候,姜纾和贺兰康都不在, 钟离东曦忙着抵挡长安那边的暗算,只有楚溪客扛着初来乍到的压力, 动员楚记员工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种下那片棉花地。   如今,原本的十亩棉田已经扩充到了上千亩, 楚溪客也选出了最适合本地土质和气候的草棉品种。   他将其命名为“平川一号”。   平川一号是短绒棉,纤维粗, 颜色泛黄,如果按照现代的标准来看肯定不算优良品种。   不过, 这种棉花有着现代长绒棉无法替代的优点, 那就是韧性好,即便是手工纺织也不会断绒。   最关键的是,平川一号产量惊人得不错。   就拿去年来说,在楚溪客的精心呵护下, 十亩地居然出了三茬棉花, 平均下来每亩地出棉将近三百斤, 几乎要赶得上现代的产值了!   产量高的小可爱才是真的小可爱,楚溪客今年一口气把棉田扩充到了一千亩,就等着冬天做棉袄棉裤穿了。   种地计划欣欣向荣,其他产业同样红红火火。   贺兰山煤矿储量巨大,根本不用冒险去挖,光是某个天坑里裸露的原煤都够平川城开采数十年了。   其中一小部分用来烧砖,另外一部分被贺兰康秘密运往某个连楚溪客都不知道的深山老林,据说是锻造铁甲和兵器去了。   剩下的被钟离东曦存起来,想着到了冬日低价卖给百姓们,用于取暖。   吉兰泰和花马池两个盐湖冬夏不歇,产出的粗盐供给军中与百姓,并非不想卖给百姓们细盐,而是没人舍得买,细盐则送往各州刺史家中,换回一箱箱小金锭。   西域商人定的大多是精盐,他们原本想用宝石、香料或皮毛来还,怎奈楚溪客不稀罕,让他们换成香料的“小时候”。   说人话,就是香料植株。   姜纾不仅通医理,还擅制香,楚溪客就把那些香料植株种到他的私人小花园里了。   姜纾偶尔心血来潮调上一丸,送到长安黑店,转手就是天价。   楚溪客吃的果脯、穿的丝绵小袄、拿的青罗团扇、戴的白玉头冠……都是用这些钱换来的。   最厚道的还是坎巨提的哈桑坎穆尔将军。   尽管两国盟书里只有保护来往商队的约定,但哈桑坎穆尔将军时不时就会以个人名义给楚溪客送来各种不同的植物或种子,其中常常有令楚溪客惊喜的。   就在上个月,他甚至看到了一株疑似西红柿的植物!到底是不是真的西红柿,还要等夏天结了果再确认。   相比之下,勃律小王子就“专一”多了。   他对平川城的示好爱答不理,只对翟三娘热情,时不时就会送各种新奇的礼物过来,蹩脚的问候信也是一封接一封。   翟三娘不堪其扰。   不过,她聪明地意识到这个“勃律商人”似乎对楚溪客很重要,因此并没有得罪他,每次收到礼物都会以“楚记”的名义回赠奶茶或其他吃食。   施工队那边也超乎预料的火热。   按照原计划,派出去的队伍三个月就能回来,没想到,一期工程做完,各州立即定下了第二期,也有的是刚在这个州盖好,隔壁州就把人抢了过去。   于是,契书越来越多,送到平川城的小钱钱也一箱箱叠加。   府库里终于有余钱了。   有了钱,农田啊,水利啊,架桥修路啊,就能顺利进行,这些基础建设越顺利,平川城就能吸引来越来越多的钱。   可谓是良性循环。   ***   蔷薇小院。   又是一天休沐日。楚溪客啃着水蜜桃,坐着摇摇椅,看着桑桑训弟弟。   说起来,他屁股底下的这个摇摇椅是他们家的摇摇椅六号。   一号自然是给姜纾做的,二号给了钟离东曦,三号原本是楚溪客给自己做的,结果被贺兰康“率先使用武力”抢走了。   于是,楚溪客就做了四号。刚一做成,就看到桑桑蹲在旁边巴巴地看着,楚溪客心一软,就把四号给了桑桑。然后,桑桑转头就让给了阿晚。   楚溪客长长地叹了口气,认命地做了五号和六号。五号给了桑桑和二桑,六号才轮到他自己坐。   此刻,楚溪客坐着六号摇摇椅,旁边紧挨着坐着二号摇摇椅的钟离东曦,对面的桑桑蹲在五号上面,正板着一张严肃的小猫脸,教训把四号当成猫抓板搞破坏的奶牛猫弟弟们。   没一会儿,贺兰康就拖着一号和三号出来了,后面是拎着茶壶的姜纾。   于是,一家人就在葡萄架下排排坐,喝起了茶。   楚溪客摇啊摇:“清闲的日子真无聊啊!”   家人们忍俊不禁。   楚溪客继续摇:“无聊的日子真好呀!”   钟离东曦给他添了一盏茶。   楚溪客呷了一口,继续感叹:“如果能一直这么无聊下去多完美!”   话音刚落,负责打理试验田的小吏就哭丧着脸跑过来,惊叫道:“殿下,您的瓜田被兔子拱了!”   楚溪客:!!!   楚溪客迈开飞毛腿,仅仅用了一刻钟的时间就赶到了试验田。   看到瓜田的“受灾”情况,楚溪客的血压都上来了:“凶手在哪儿?”   翟三娘红着眼圈,递上罪魁祸首:“抱歉,小郎君,是我大意了,我没想到区区两只兔子,会变成这么多……”   楚溪客看到小娘子哭哭啼啼的样子,脑瓜顶上的大火苗“噗呲”一下熄灭了,转而好声好气地问明情况。   原来,这对兔子是勃律小王子千里迢迢送来的礼物。翟三娘整日不在家,担心把小兔子饿死,因此就找了个水草丰美的地方给放生了。   没想到,短短两月功夫,两只小兔子竟变成了二十只,还跑到楚溪客的宝贝瓜田里搞破坏来了!   翟三娘刚知道的时候,都给急哭了。   楚溪客彻底没脾气了。   这些北瓜本来就是勃律小王子送给翟三娘的,如今又被勃律小王子送的兔子啃掉一半,也算……因果循环?   楚溪客反过来安慰翟三娘:“没事,这瓜苗只是断了一截秧子,根还活着,再长一长照样能结果。”   翟三娘抹了把眼泪,狠了狠心,说:“殿下,我回去就把这些兔子杀掉,免得它越生越多,破坏更多庄稼。”   话虽说得狠,实际拎着兔子的手都在发抖。   楚溪客忍不住露出笑意:“不用杀,有更好的法子。”   说起来,还是翟三娘的话提醒了他。   兔子繁殖快,食谱广,出栏早,有个笼子就能活,不正是家庭养殖的最佳选择吗?   而且,据楚溪客观察,翟三娘手上的兔子并非本地的野兔,而是欧洲特有的“穴兔”。   这种穴兔个头比普通的野兔小,皮毛比野兔厚实,肉质比野兔肥嫩,长得也比野兔软萌。   可它们的战斗力可半点和“软萌”不沾边!   楚溪客之所以能认出来,实在是因为他对那条新闻印象太过深刻——   “一个英国殖民者把24只穴兔带到澳大利亚(实际真正的穴兔只有5只,另外19只是家兔和它们的后代),六年后增长为10000只,六十年后变成了100亿只!”   多年来,澳大利亚政府想了各种办法都无济于事,最后引进了黏液瘤病毒,这才将穴兔的数量控制在了6亿只左右。   有趣的是,如今澳大利亚的穴兔对这种病毒已经产生了群体免疫……   这样的繁殖速度,这样的生存能力,放在种花家那就是源源不断的兔排、兔腿、辣兔头啊!根本不用担心会吃成濒危物种!   于是,楚溪客找到了新的工作目标——   推广穴兔养殖!   争取早日实现一家一兔!   楚溪客不再心疼那些可怜的小瓜苗,而是兴冲冲地拎着二十只兔子回了蔷薇小院。   鸭窝旁边刚好有一片空地,楚溪客便和钟离东曦一起,用红砖垒了一圈低矮的围墙,搭了个结实的小窝,放上食盆和水槽,还移栽了一片兔子最喜欢的苜蓿草和蒲公英。   根本不用担心它们会越狱,兔子和人一样,不爽的时候才会反抗,如果每天让它们吃饱睡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傻子才会跑。   总之,小穴兔们就这样在小白鸭旁边安了家。   说到小白鸭……   楚溪客都怀疑,它是不是真的鸭子了。   为什么大半年过去了,这只小鸭子除了肥了一圈,几乎没什么变化?就连个头都没长!   楚溪客严重怀疑是这只鸭子基因突变,不然也不会在上千只绿头鸭里只出了这么一只白色的。   其他人则更加确信了“白鸭神”的传闻……   中途楚溪客曾试图给它“相亲”,让它生出更多小白鸭,可是,无论放进灰鸭、花鸭,还是绿头鸭,小白鸭一律啄啄啄,直到楚溪客看不下去,把可怜的相亲对象解救出来。   于是,直到现在小白鸭还是一只个头小小,圆圆胖胖的单身鸭。   楚溪客把兔子窝盖在鸭窝旁边,其实也是为了给小白鸭找个伴,免得它太寂寞。   没想到,记仇小白鸭丝毫不领情,第一天就把新邻居啄了一顿。   好在,兔子也不是吃素的,全家兔一拥而上,把小白鸭赶进了小池塘。   楚溪客目瞪口呆地围观了全程,就觉得吧,还挺好笑。   原以为“白鸭神大战超能(生)兔”的情景剧还能持续看下去,万万没想到,第二天,小白鸭居然不见了! 第141章   楚溪客挺难受的。   如果小白鸭喜欢自由自在, 离开这里,回到它的栖息地了,楚溪客完全可以接受。怕就怕小家伙在路上遇到危险, 或者被土狼野狗叼走,或者迷路误入沙漠, 渴死饿死。   他提心吊胆地在兔窝里搜寻了一番, 直到确认没有血迹,也没有一根鸭毛,这才稍稍放心。   楚溪客第一次动用平川王的权力做私事——   他在全城发下诏令,重金悬赏寻找小白鸭, 并强调要活的,不得有伤。   他又借来野狗帮的十几条大黑狗, 连同平川军豢养的细犬一起,在鸭窝中嗅闻一番, 然后分散到各处去找。   桑桑和二桑也参与到了搜寻中。   尤其是桑桑。这只小猫咪仿佛天生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无论是人类、猫猫狗狗、金鱼, 还是一只小壁虎,它都会跟对方成为朋友。   小白鸭也是桑桑的朋友。   尽管二桑往日常常因此而吃醋, 如今小白鸭不见了,二桑和桑桑一样担心。而且, 它好像知道什么似的, 直奔着对面的河滩跑了过去。   “跟上二桑!”   钟离东曦冷静地发现了二桑的异样,当即骑上马,带着楚溪客跟了上去。   二桑如今的体型已经接近两三个月大的小虎崽了,体重足足有三十多斤, 奔跑速度也远远超过寻常家猫, 即便桑桑趴在他背上, 他依旧把小枣子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楚溪客拍在小枣子的脖子,让它跑快一些。   往常时候,被拍脖子的时候小枣子可嫌弃了,八成会撂个蹶子表达不满。然而今日,它似乎也意识到情况紧急,因此即使楚溪客不说,它也在奋力奔跑。   这条路是通往花马池的方向,当初,他们就是在那片湖区找到小白鸭的。   大黑狗和军中的细犬们也渐渐汇聚过来,沿着河滩一路嗅闻。可能因为小白鸭曾经游过水的缘故,气味时有时无,因此狗子们不是十分确定。   楚溪客心中却生出一丝希冀,这说明,小白鸭知道遇到危险后要往水里躲。   最后,二桑和桑桑在一片滩涂停了下来。   这里刚好是楚溪客最初遇到小白鸭的地方。   如今正是水禽回迁繁衍的季节,因此滩涂上、草丛中、芦苇荡聚集着无数只野鸭和水鸟。   “它应该是回家了。”钟离东曦轻声说。   如果这是小白鸭的选择,楚溪客会尊重,但是没有亲眼看到小家伙平安无虞,他终究心里不安。   尤其是,大黑狗和细犬们还在四处嗅闻,甚至有的已经继续向北,走进了荒芜的戈壁。   这说明,小白鸭最后不一定是停在了这片滩涂。   楚溪客抓着小白鸭的专属食盆,像平日里给它喂食那样,敲敲打打,一边敲一边叫:“记仇鸭,吃饭啦!”   是的,小白鸭的名字就叫“记仇鸭”,因为他每天都要啄楚溪客一口,就像完成某种仪式一般。   不过,楚溪客能明显感觉到,小家伙已经从最开始的“用力啄、生气啄”渐渐转变为“象征性地啄一下好了”。   这种时候想到这些,楚溪客鼻子都酸了。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呼喊:“殿下,找到了。”   楚溪客惊喜回头:“在哪儿?抓住了吗?”   对方面露异色,支吾道:“不一定是……是让他们送过来,还是殿下过去看看?”   楚溪客看到对方的表情,心里就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下意识抓住钟离东曦的手腕,尽量镇定地说:“我过去。”   一刻钟后,他们到达了那片滩涂。   那是一只死去不久的鸭子,像是被某种动物啃食过的,肉和内脏都没有了,只留下扁扁的鸭头和一部分鸭毛。   嘴是黄色的,毛是白色的,的确是一只小白鸭。   “这不是记仇鸭。”楚溪客肯定地摇摇头,“记仇鸭的嘴是嫩黄色的,很扁很可爱,不是这种发白的颜色……记仇鸭的毛也是雪白的,很厚实,你们看这只鸭子,毛稀稀拉拉的,一看就是营养不良的样子……”   他看向钟离东曦,小心翼翼地求证:“你也能看出来,这不是记仇鸭对不对?”   钟离东曦把他扣进怀里,摸了摸头。   他没妄下结论,也没盲目地安慰楚溪客,而是把桑桑抱过来,请桑桑闻了一下。   桑桑有些吓到了,但并没有很悲伤的样子,只是用爪子刨了刨砂石,似乎想把这具残缺的鸭尸埋上。   楚溪客当即生出极大的信心,再次拿起鸭食盆,边走边敲,边敲边叫:“记仇鸭,快出来!我保证等你回家后就把兔子窝挪走!”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个似有若无的“嘎嘎”声。   楚溪客猛地一震:“是我的幻觉吗?”   “不是,我也听到了。”钟离东曦抬手一指,是从那边传过来的。   楚溪客直冲过去,边跑边继续敲。   “嘎嘎”声听着也愈渐清晰起来。   直到绕过一片灌木丛,出现了一个小土丘。   楚溪客刚要往上爬,就看到土丘顶上露出了一个小白点,随着沙哑的“嘎嘎”声,白点越来越大,变成一颗小鸭头,是雪白的羽毛,嫩黄的小扁嘴……   是记仇鸭!   记仇鸭原本是小心翼翼地叫着,直到看见楚溪客,声音突然嘹亮起来,充满底气,圆圆胖胖的小婶子也一摇一摆地俯冲下来。   楚溪客几乎喜极而泣,张开手臂往上爬。   一人一鸭在土坡上相遇了。   楚溪客半蹲着,把浑身脏兮兮的小白鸭抱了起来。   小白鸭为了保持高冷,挣扎着啄了下他的手,力气却是很轻、很轻的那种了。   山坡下,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这一次,没有人再像沙漠里那次,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一只鸭子”。即便有些人最初不理解楚溪客为何如此兴师动众,然而,看到小白鸭奋力奔向楚溪客的模样,也就明白了。   即使它不是“白鸭神”,只是一只普通的小鸭子,也是有情感,有灵性的。   楚溪客收拾好心情,抱起小白鸭打算回家。   小白鸭却从他怀里跳了下去,然后转身朝着土丘那边“嘎嘎”叫。   紧接着,土丘上就出现了一个、两个、三个……足足十八个小白鸭,不、是大白鸭!   虽然有的脑袋上还顶着一片灰毛,也有的羽毛夹杂着其他颜色,但大小和体型已经接近现代的大白鸭了。   这些鸭子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着一些伤,有的尾巴秃了,也有的耷拉着半边翅膀,看起来战战兢兢的,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更让神奇的是,居然有一只圆墩墩的小黑兔混在鸭群中。   等等!这不是那些穴兔中的一只吗?什么时候越狱的,还和小白鸭混在了一起?   该不会……两小只半夜约在这里打架,偶遇鸭群了吧?   楚溪客的眼神变得诡异起来。   后来,他才听附近的牧民说,这群白鸭是南边迁徙过来的,它们远离鸭群,似乎在找什么。后来遇到了土狼,被咬死了一只,剩下的这些是牧民救下来的。   因为牧民听说平川王殿下家里住着一只“白鸭神”,因此每次见到白色的鸭子都不会伤害。   至于白鸭群为何离开河滩跑到这里,小白鸭和小黑兔又是怎么找过来的,只有鸭子们自己知道了。   整件事的结局,在百姓中流传的版本是——   “平川王殿下的白鸭神果然神通广大,一夜之间吸引来无数白鸭仙官俯首称臣!”   事情传到楚溪客耳朵里的时候,他正站在鸭窝和兔窝之间,充当裁判。   小白鸭这下也有撑腰的了,但它并没有让大白鸭帮自己打架,依旧独自跳进兔子窝,找小黑兔单挑。只有在兔子们不讲武德打群架的时候,大白鸭们才会奋力出手、不是,出嘴,教训它们。   小白鸭和小黑兔每日必有一战,风雨无阻。   起初,楚溪客以为它们是为了抢地盘,好心地在远离鸭窝的地方盖了一个新兔窝。没想到,小白鸭还不乐意,把那只小黑兔赶了回来。   还有一次,楚溪客分明看到,小黑兔蹲在小白鸭背上,小白鸭也不怎么生气的样子,优哉游哉地在水里划啊划。   楚溪客:“……”   嗯,他终归是外人。以及,他终归是个人。   就这样,楚溪客的养兔事业和养鸭事业双双搞了起来。   为了防止兔子近亲繁殖,楚溪客找人抓了些雪兔和草兔的幼崽,和穴兔幼崽养在一起,让它们相互影响,慢慢驯化。   为了让草兔幼崽和雪兔幼崽安心住下,他还分别模拟它们喜欢的灌木丛以及河滩、草丛的环境,搭建了舒适的兔子窝。   反正,抓来的幼崽没有一个越狱跑掉的。   不仅没跑,一个月后,勤劳的兔爸兔妈又生下一窝小崽子。三个月后,第一批幼崽长大,继续生……   楚溪客为了选育优良品种,过段时间就加入一些野兔。以及,过不了一段时间就要扩建兔窝。   到了夏天,蔷薇小院附近的大片空地已经容不下他们了,楚溪客便把河滩和灌木丛那片地买下来,用来圈养兔子,还请了专人照看。   他单等着秋天之后兔子基地生出成百上千只混血小兔崽,然后分给百姓们搞家庭养殖。   不过,楚溪客却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本地的野兔和远道而来的穴兔是同一种兔吗?   兔群中那只格格不入的小黑兔,其实已经露出端倪了,只是楚溪客暂时还没发现。   兔群搬迁的时候,唯独把小黑兔留了下来。也就是说,蔷薇小院的兔窝如今只有小黑兔在住了。   楚溪客偶尔也会把其他长相可爱的小兔子从兔子群里挑出来和小黑兔作伴,紧接着就会被小白鸭和小黑兔联手排挤走。   关键是!小白鸭和小黑兔的“每日约架”并没有停止啊!有时候小白鸭甚至会忘记去啄楚溪客,都忘不掉和小黑兔约架!   鸭鸭和兔兔的世界,楚溪客是真不懂。   他很快忙碌起来,没再关注兔群。   因为,春季种下的第一批早稻要收获了。这就意味着,有腊肠饭、菠萝饭、竹筒饭、大饭包……可吃了! 第142章   平川当地从未有过人工种植水稻的情况, 楚溪客也不知道具体哪个月份种植合适,和司农官反复商议之后,最终将占城稻种子分成三批, 分别在三月底、四月底、五月底分批种下去。   因为,楚溪客发现平川的野生稻大多是在这个期间内发芽, 所以打算试一试。   或许因为占城稻本身就适应性良好, 再加上楚溪客养孩子似的精心呵护,三茬稻种的发芽率居然都在七成以上!   在现代人看来,这个出芽率或许十分寒酸,但对从来没有种过水稻的平川城百姓来说, 几乎称得上“奇迹”了。   如今,正值七月间, 第一批水稻到了收获的时候。   看着那一簇簇低垂的稻穗,就连楚溪客特意从江南请过来的那些种了几十年水稻的老把式都惊讶异常。   “这稻子居然没有稻芒!”   “这几棵穗子尤其大, 甚至超过原本的稻种了!”   “再看这几棵,颗粒虽小, 却粒粒饱满,真要算下来恐怕不比江南的产量低。”   “……”   一个个令人惊喜的发现从农把式的口中说出。   楚溪客提着的心便一点点放了下来。   这说明, 他们走的路子是对的。占城稻可以在平川存活,而且和本地野生稻自然杂交后的稻穗中不乏优良品种。   不光楚溪客, 那些跟着他忙碌了好几个月的司农管官和屯田兵们个个如同打了一剂强心针, 不用楚溪客提醒,他们就自发地把不同品质的稻种分门别类地收集起来。   无芒的、饱满的、高产的那一批自然要留作种子,品质低的那些也不浪费,依着楚溪客的意思就是——   “辛辛苦苦种了大半年, 当然要亲口尝一尝啦!”   不过, 在吃进嘴里之前, 还需要做很多工作。   首先是脱粒。   传统的脱粒方式就是在一个斜放的木板上摔,或者用一个很长的、造型类似双节棍的工具用力敲打,废了老大劲,最后还是会有很多谷粒留在穗子上。珍惜粮食的百姓们还要用手一粒粒摘下来。   种植水稻的地域这个时节常常下雨,晴朗的天气就那么几日,如果不尽快脱粒、尽快晾晒,好不容易收下来的稻谷八成就要发霉了。   所以,改良脱粒机是关键。   好在,楚溪客未雨绸缪,早在去年商队刚刚出发去寻找占城稻的时候,他就叫工匠把脱粒机给研究出来了。   也是为了求个好兆头吧!   楚溪客自己不太信这些,但是,为了让商队平安回来,他把能做的都做了。   暑假时,楚溪客在历史科技博物馆做过志愿者,专门负责给前来参观的小学生讲解古代农具的发展演变,其中就有打谷机和脱壳机。   这几套机器楚溪客讲解了不下一千遍,为了应对小学生们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私下里还查了许多资料,因此闭着眼睛都能复原出来。   他做的是一种“脚踏式打谷机”,不用油也不用电,用脚踏板和传送带做动力传送装置,带动滚轮转动。   原理有点像脚踏式缝纫机,通过不断踩踏促使轮轴转动,轮轴再带动滚轮飞速地转起来。   最核心的部分是中间那个长着“铁刺”的圆柱形滚轮,铁刺用来梳理稻穗,滚轮快速转动对稻穗又蹭又刮,就可以把谷粒打下来。   这样一台脚踏式打谷机,理想状态下一天可以打两千斤谷粒。   楚溪客让屯田兵做了一下示范,把周遭的农把式们都给看愣了。   当地的屯田兵也愣了:“你们没见过吗?”   江南来的农把式:“没见过啊!这是啥?”   当地的屯田兵:“你们不是打江南来的吗?这都没见过?”   江南来的农把式:“江南也没这物件啊!”   屯田兵们愣怔之后,纷纷昂首挺胸笑了起来,富庶的江南都没有的物件,平川有!   除了打谷机,还有脱壳机。   这个时代稻米脱壳叫“舂米”,方法就是把带壳的谷粒放进一个石坑或石罐中,然后用厚重的木杵用力砸,通过木杵的冲击力和谷粒之间的相互摩擦把谷壳舂下来。   这样的操作不仅累人,效果还不好,力气小了谷壳脱不掉,力气大了容易把米粒砸碎,而且谷壳和米粒混杂在一起,要不断过筛。   楚溪客叫人做出来的这台脱壳机仿照的是现代电动脱壳机的原理,上面有一个漏斗,用来倒入谷壳,下面是逆向转动的胶轴,给谷粒施加压力的同时还不会把内里的大米碾碎。   其中,最大的改动就是把电力功能改成了手摇式,这样使用起来会辛苦一些,但比舂米要简单高效多了。   楚溪客和工部的技术帝们反复研究之后,还在中间增设了米粒和谷壳分离通道,最下面安装着手摇式风扇,可以最大限度地把谷壳筛出去。   当然,少不了漏网之鱼,这就需要反复碾上三四遍,最终就能得到白中泛黄的米粒了。筛出去的谷糠也不会浪费,稍稍加工一下就是上好的鸡鸭饲料。   看到打谷机的时候,农把式们虽然震惊,好在还能正常地表达疑问,然而此刻,看着这台神奇的脱壳机,这些和稻谷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人,险些跪地参拜。   越是体验过农事艰辛的人,越能理解这样一台机器对农户、甚至对国朝农业发展的意义。   大司农小心翼翼地问:“这农具,殿下卖吗?”   楚溪客摇了摇头。   大司农一噎,后面的“不情之请”顿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了。   实际上,不用他开口,楚溪客便主动说:“大司农,劳烦你用个人名义把图纸送往各州吧,尤其是那些盛产水稻的州府。”   大司农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确认道:“殿下的意思是……白送?”   还是做好事不留名的那种?   楚溪客点点头。他可以利用红砖和精盐赚官府的钱,却不想用这些农具赚百姓的钱。   是了,是了,自家殿下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啊,刚刚那一瞬间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阴谋的自己真是太不应该了!   大司农怀着复杂的心情,给楚溪客行了一个大礼:“臣,代各州同僚叩谢殿下!”   农把式们也纷纷跪地叩首。他们代表的便是江南的万千农户了。   这下,倒让楚溪客不好意思了。   ***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需要楚溪客费心了。   农把式们指导着屯田兵们如何晾晒谷粒,如何脱壳入库,如何保存稻种,一边指导一边感叹:“平川的天气真好啊,足足一个月都不见雨天,哪里需要担心稻子发霉哦!”   屯田兵们同样羡慕对方:“江南处处都是水田嗷?都不用挖渠引水的啊?岂不是顿顿都能吃上大米?”   总之是彼此羡慕,相处起来也愈加融洽。   农把式们还教给屯田兵一个连楚溪客都不知道的小窍门——   水稻收上一茬之后不要荒着,随便撒上一层红花草籽,既能防止杂草丛生,又能增添肥力。   “老话说得好,‘红花长一寸,抵得一层粪’,这草生下来就是报恩的,长在哪里,哪里的土地就受益。”   稻田的空窗期其实很短,像占城稻这种生长迅速的品种,放在江南一年甚至可以收三季。即便在平川,收完稻谷的地也不会闲着,秋季之后进入枯水期,还能种上油菜、菠菜、萝卜和大白菜。   就算水不退也没关系,那就种菖蒲,菖蒲喜水又耐寒,是最好的家兔草料,鸭子也爱吃。   农把式们随口一个小技巧,就让屯田兵们受益无穷,楚溪客偶尔听来一两句,也会认真地记到小本本上。   传播农具的事则由大司农负责。   不知道他是如何操作的,各州府收到图纸后,默契地没有提楚溪客的名字,只是十分一致地把打谷机和脱壳机命名为“平川机”。   不久后,楚溪客便收到了来自各地的稻谷种子、小麦种子和牧草种子。大大小小的种子袋上,往往附带类似的话:“良田万顷,不如一穗垂头,遥拜殿下,静候佳音。”   一时间,全大昭的农官们都在远远地望着平川,等待他们培育出更加高产、更加沉甸甸的谷穗。   楚溪客虽然做这件事不求回报,但能有这样的反馈,心里还是温暖的。   ***   楚溪客做了一顿“全米宴”,用的就是那些淘汰下来、不能作为种子的大米。   有最朴素的蒸米饭,微微泛黄,透着自然的米香,也有的加了熏制的腊肉,肉香渗入米饭,米香混着肉香……   还有的加了天竺而来的奇特香料,做成咖喱拌饭,有人一口沦陷,也有人敬而远之……   更少不了楚溪客最爱的竹筒饭、用料十足的大饭包,以及加了芝麻粒和紫菜碎的小饭团……   这顿饭,楚溪客不是做给达官显贵吃的,而是用来犒劳那些辛苦了数月的农官和屯田兵。   许多人是生平头一次吃到大米,甚至有人不知道是像粟米粥那样用勺子舀,还是用手抓;还有人小心翼翼地把分到手里的饭团装起来,想要拿给家里的娃娃吃。   有人一边吃一边感叹,倘若全天下的人都能吃上稻米就好了;更多的人默默地下定决心,来年要好好干活,更加用心,种出更多更大的谷穗。   楚溪客喝了二两酒,情绪有些激动,端着酒盏,情不自禁地说起来——   “有一位伟大的老人家曾经做过一个梦,总有一天水稻会长成树那么高,我们可以坐在禾下乘凉;总有一天世上将不再有饥饿,人人都能吃饱饭……这并不容易,需要一代又一代的人去完成,我们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环,但每个参与者都是必不可少的一环……与君共勉!” 第143章   “我是不是很厉害?”   回去的路上, 楚溪客耍起了小酒疯。明明骑着马,却以为自己站在大海边,非要站到马鞍上, 想要迎着“海风”高歌一曲。   众目睽睽之下,钟离东曦只得把楚溪客抱到自己的马背上, 他倒是挺乐意, 就是怕第二天楚溪客醒来之后会觉得丢脸。   俩人还没走远,身后就响起阵阵闷笑声。   其实也没关系,今日的宴会惊叹连连的,偷偷抹眼泪的, 笑着笑着就哭出来的,数都数不清。   大家一起丢过脸, 往后并肩作战的日子也就更亲密了。   “我只是一头不怎么聪明的小鹿崽啊,就想开个烧烤摊, 养好桑桑,照顾好阿爹, 再娶了东曦兄,管好自己的小家, 就……就知足了。”   楚溪客扒在钟离东曦身上,双眼迷离, 嘟嘟囔囔:“可是现在, 我这里,这里好像有了更多东西,放不下了……”   他晃晃悠悠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肩膀。   “鹿崽欢喜吗?”钟离东曦问。   楚溪客咧了咧嘴:“还是欢喜的, 今日, 就很欢喜。”   钟离东曦拉着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 温声说:“那就继续扛着吧,我和你一起。”   楚溪客便弯起眼睛,露出大大的笑。   钟离东曦把他带回了蔷薇小院,刷了牙,洗了澡,换上干净的中衣,塞进被窝里。   睡着的楚溪客乖乖的,瘦瘦一只陷在被子里,透着干净的少年气。   钟离东曦情不自禁凑过去,亲了亲。   楚溪客即使睡梦中都记得他的气息,咕哝一声,主动凑过来,往他脸上蹭。   钟离东曦猛地直起身,站远了些。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难得回家一趟,明日还要家庭聚餐,总不能让他的鹿崽下不了炕。   钟离东曦深吸一口气,凭着极大的毅力离开炕头,走出房门。   夜风清凉,稍稍拂去周身的燥热。   姜纾像是刚回来,正站在栅栏门前抬头望天。   今日月色皎洁,星光璀璨,根本无需点灯,院中便光洁一片。   长安很少有这样的星空,没有高楼大树,没有雕梁画栋,目之所及是辽阔的星空,仿佛稍稍抬起手就能摘下一颗。   钟离东曦也便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   二桑正蹲在门垛上,像是一头暗夜中的神兽,威严地守护着这个家。   桑桑爬上围墙,迈着小猫步无声无息地走过去,蹲在它身边。   紧接着,墙头又跳上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奶牛猫,一串猫猫跑跑跳跳打打架,一边玩闹一边跑到桑桑身边,乖乖蹲下。   于是,墙头上就有一串小猫崽了。   夜色下,蔷薇小院的剪影宁静又治愈。   直到某个人的到来。   贺兰康一身甲胄,踏着星辉大步走来。   为了不打扰姜纾休息,他都是在河滩那边就下马。没想到,一进门竟看到姜纾和钟离东曦都在院子里。   “在等我?”贺兰康颇有些受宠若惊。   静谧又美好的气氛被打破,姜纾凉凉地瞅了他一眼,转身回屋。   姜纾都没说话,钟离东曦自然也不敢回应什么,于是只冲着贺兰康点点头,也转身走了。   贺兰康愣了愣神,目光移到墙头的猫猫上。   结果,七只猫猫齐刷刷转了个身,用屁股对着他。   贺兰康:“……”   姜纾噗嗤一笑,掀着帘子,道:“快进来吧,茶都凉了。”   贺兰康顿时支棱起来,大步走了过去。   钟离东曦进门之前,又忍不住回过头,再次望了眼天幕。   恰好看到一抹云团飘过,似是要将月亮遮住。不过,眨眼的功夫便见风起云涌,来势汹汹的云团顷刻间变得柔和起来,裹成一个圆圆的小窝,围在月亮四周。   明月一侧,有璀璨的星子相伴,其中几颗尤其夺目,和皎洁的明月一起被小窝似的云团围拢着,仿佛一个家。   ***   一大早,楚溪客醒了,却没起床,而是抱着被子一脸懊恼。   “我忘记留一兜米带回家了,这可是平川城种出的第一茬水稻啊,你和阿爹都还没尝过。”   昨日算是公事,因此楚溪客只宴请了司农官和屯田兵,姜纾和钟离东曦都不方便参加。直到宴会结束钟离东曦才过去接楚溪客。   “早知道就叫上你了,你除了是户部代理尚书,也是平川王妃嘛!如果有你在,肯定不会忽略这么重要的事。”   楚溪客腻在钟离东曦身上,一边自责一边撒娇。   钟离东曦笑道:“幸好我早有准备,不然哪里担得起鹿崽的信任?”   楚溪客嗖地一下抬起头:“这意思是……你提前留了一兜大米?”   “那倒没有。”钟离东曦卖了个关子,直到楚溪客刷牙洗脸穿好衣服,才把他领去了灶间。   案板上,满满一盆白花花的米饭放在那里!   “这是昨日宴会上剩下的?”楚溪客奇怪道,“不应该啊,统共就没多少,为了让别人多尝尝,我都没怎么动筷子,怎么还剩下了?”   钟离东曦轻叹一声,说:“想来旁人也是这样的想法,都不好意思吃,反倒剩下了吧!”   实际剩的比这个更多,伙夫觉得大米珍贵,不敢私自处置,这才报给了他。   钟离东曦做主,让忙碌了大半晌的伙夫们舀去大半,余下的这一小盆他特意带回了家,就是因为猜到今日楚溪客会自责。   “昨晚一直放在地窖里,没有坏。”钟离东曦补充一句。   楚溪客笑嘻嘻地抱了他一下:“王妃殿下,你真是我的贤内助!”   钟离东曦笑着接受了这个赞美。   楚溪客打算大展拳脚,好好贿赂一下钟离东曦。   隔夜饭的话,当然是要做扬州炒饭啦!   不过,楚溪客做的“扬州炒饭”是山寨版的,基本就是有什么放什么。   先是往锅里放好多油,真的是好多,基本有两大勺了,要知道他平时炒菜只舍得放十分之一勺。需要注意的是,在油温只有六成热的时候就把搅拌好的鸡蛋液倒进去,用漏勺用力打散,炒成嫩黄的鸡蛋碎,然后迅速捞出。   第二步,需要把油倒出来。虽然油倒出来了,实际锅壁上还是油汪汪的,刚好趁着这个机会放其他配菜。   水发海参,是五公主从长安送过来的。   香喷喷的火腿,也是五公主从长安送过来的。   笋干和虾仁,还是五公主从长安送过来的。   实际上,就连刚刚用的鸡蛋都是五公主叫人送来的。   楚溪客唯一自产自用的就是胡萝卜和鸡汤了。   他一边炒饭一边打听五公主和阿肆的情况。   自从五公主回到长安,今上虽然没有在明面上跟她撕破脸,但暗地里的打压是少不了的。   最让人恶心的是,今上把德妃和四公主接回了宫。   德妃在猎宫圈禁一年多,大病一场,命都丢了半条,此次回来不仅没有学会蛰伏,反倒更为高调。   并非她蠢,而是她看透了今上的手段——想要打压二皇子的时候,就把三皇子搬出来,二皇子和三皇子都不能让他满意的时候,又把“皇长子”从洛阳接过来。而此刻,今上感受到五公主与贺兰氏的威胁,便用得到德妃与四公主了。   因此,德妃趁此机会大肆开展“夫人外交”,联络起大半京中贵眷与五公主打擂台,在讨好今上的同时也是为了给二皇子和四公主铺路。   事实正如她所愿,那些从前争相讨好五公主的人,转而奔向了四公主。   平川军“造反”的事瞒得了寻常百姓,却瞒不过京中贵胄,从前在他们眼里五公主是“贺兰大将军唯一的外甥女,大昭最尊贵的公主”,如今却成了“反贼的同党,一个不慎就会身首异处”。   仿佛一夜之间,五公主就从人人追捧变成了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若放在从前,五公主就算心性再强大,也难免会窘迫难过。   然而,自从认识了楚溪客,看到他从一个小小的“庶民”挣扎出这样一番景象,五公主便突然觉得,长安这一方天地太小了,那些贵族小娘子们整日在意的嫁人生子攀高枝也太小了。   当她的心境彻底放开,也就不会把旁人的目光以及一时的困顿放在眼里了。   如今,五公主在楚记暗桩的帮助下,把仙草园和丸子坊换成了她自己的人,虽说生意远不如从前红火,却也没有辱没了“楚记”的名声。   阿肆则离开了皇宫,藏身于黑店,偶尔做一些五公主不方便出面的事,闲暇时间就是给钟离东曦写信。   写得不算勤,也就每日一封吧,内容大同小异,结尾高度一致:“阿兄,我想去平川。”   钟离东曦的回信也千篇一律:“不急。”   楚溪客笑得前仰后合:“你为何不让他来?”   钟离东曦道:“留小五一个人在长安,我不放心。”   “不是还有贺兰贵妃吗?”   “贺兰贵妃在明,终归不方便。”   楚溪客嗤啦一声把米饭倒进去,又挖上一大勺蟹黄酱,一边颠勺一边说:“你也不能太偏心,虽然五公主是你妹妹,可阿肆也是你弟弟,他俩年纪可差不了多少。”   “他是男子,还是兄长,理应照顾小五。”钟离东曦多少有点子重女轻男在身上。   楚溪客眨了下眼:“五公主可不弱。”   《血色皇权》中,阿肆早早就被德妃害死了,五公主不仅搞死了四公主和二皇子,还和主角受对峙十五年,妥妥的大女主路线。   钟离东曦看向楚溪客:“你想让阿肆来?”   楚溪客颠着勺,回道:“是阿肆自己想来。”   钟离东曦俊眉微微挑起:“他想来,你就觉得应该让他来?”   楚溪客一心炒饭,没有注意到他微妙的情绪变化,只是随口说道:“不然呢?他自己想做的事,你这个做兄长的总要尊重一下,不能硬压着让他不开心吧!”   钟离东曦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楚溪客把满满一锅豪华版“扬州炒饭”盛进盘子,想要偷偷喂一口给钟离东曦吃的时候,才发现他的王妃殿下正站在角落默默自闭。   “不开心?”   楚溪客飞快地回顾了一下刚刚的所有对话,连语气词都考虑进去了,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钟离东曦目光沉沉地盯着他,依旧没说话。   楚溪客轻咳一声,放缓语气:“你还记不记得咱们的约定?”   ——有事就说,不可以不长嘴!   钟离东曦顿了一下,这才开口:“阿肆是皇长子的时候你就对他很好,吃海鲜自助你还主动跟他说话,给他介绍菜色,不让他吃太多;后来知道了我才是皇长子,你洞房都没进就离家出走了……”   楚溪客:???   “你再好好想想,我明明进洞房了,衣服都脱了才发现你是皇长子!”   钟离东曦:“嗯,换成我是皇长子,你就开始嫌弃了。”   楚溪客……简直无法反驳。   钟离东曦的怨念几乎要具现出来:“直到此刻,你都在帮着阿肆说话,想让他来平川,担心他不高兴,嫌弃我不尊重他。”   楚溪客脑袋钝钝地转了一下,突然回过味来,这人该不会在吃他弟弟的醋吧?   楚溪客哭笑不得地解释:“我关心他,是因为他是你一手养大的弟弟,险些为你丢掉一条命——事实上,在我知道的那个故事里,他确实为你陪上了一条命,这一点就连主角受都做不到——作为大嫂,我关心他一下不是应该的吗?”   钟离东曦挑了挑眉:“鹿崽刚刚说什么?”   楚溪客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我是说,阿肆是你弟弟,我作为——”   作为大嫂……   他刚刚说的是大嫂吧?   钟离东曦缓缓勾起唇角:“嗯,既然是来自阿嫂的关心,那便让他来吧!”   楚溪客:“……” 第144章   楚溪客只短短休沐了一日,就又马不停蹄地投入到棉田的采收工作中。   平川城的一千亩棉田不是他个人的,也不是楚记的, 而是隶属府库,通俗说就是“国营”。   因此, 从种植到采收都是六部衙门相互配合, 平川的屯田兵执行,楚溪客负责出主意加监督。   说到屯田兵,就要提到大昭的征兵方式了。   如今,大昭正处于从府兵制到募兵制的过渡时期。   所谓“府兵制”, 笼统理解的话可以用“兵农合一”来形容,朝廷在各地设置折冲府, 本地军户轮流上番,轮不到的时候就在家种地, 自给自足。   “募兵制”征募的兵丁更贴近职业军人,脱离农业生产, 由朝廷派发军饷粮草,兵士们按照当地的情况行戍卫之责。   平川军的职业军人严格来说只有两万, 如今正在贺兰康的安排下进行“特种兵训练”。剩下的就是屯田兵,王城的建造, 盐湖与煤矿的开采, 以及这一千亩棉田都是他们在干活。   若是按照其他州的传统,屯田兵为官府干活不用给钱,不过,为了调动大家的积极性, 楚溪客跟贺兰康商议之后, 还是给兵士们算了工钱。   包括这次, 需要人手采收棉花的时候,楚溪客也是优先从屯田兵的家属中选拔。   兵士们心内感激,干起活来更有动力,将棉田打理得很好。   此刻,看着一望无垠的棉花田,楚溪客的心都敞亮了。   当初,他壮着胆子离开长安,靠的不就是“棉田”这块大饼吗?说实话,那时候也就是凭着一腔孤勇,他自己心里都没底儿。   直到此刻,看着一朵朵雪白的棉花,楚溪客提着的心终于踏实下来。总归是没有辜负那些跟着他千里迢迢背井离乡的伙伴们。   一声锣响,棉田采收正式开始。   当初,小吏们在城镇与村落中选拔采棉人时,除了军属优先,还依照楚溪客的叮嘱,给没有其他收入来源的老弱病残一个机会。   令楚溪客没想到的是,来的人中居然三成以上都是十四岁以下的孩子!最小一个只有六岁!装棉花的大包袱都快比那孩子高了!   楚溪客愤愤道:“号召各家给娃娃报名上学的时候,都说家里没孩子,一说干活赚钱,倒是一个个地冒出来了。”   钟离东曦安抚道:“总归过了秋收才正式开课,到时候再想法子也不迟。”   楚溪客眯着眼哼哼:“也对,到时候看看我怎么治他们!”   这事不怨孩子们,怪就怪某些大人目光短浅,愚昧无知!   钟离东曦失笑,平川王殿下一眯眼,八成又要冒坏水了。   楚溪客亲自体验了一下摘棉花的辛苦。   农历七月,天气还是有些热的,为了不被认出来,他换上布衣草鞋,捂上面罩,戴着小凉帽,顿时就和周围的采棉人一个样了。   钟离东曦原本要陪他,却被楚溪客赶走了。   这个人哪怕穿着草鞋、披块麻布都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有他在旁边跟着,楚溪客分分钟暴露。   于是,钟离东曦就被赶到棉纺厂去了。   地头搭着一个大草棚,棚子里放着一桶桶解暑的绿豆汤、凉茶和清水,采棉人可以随意取用。旁边还支着一张桌案,案旁坐着个书记官。   按照楚溪客一贯的原则,采棉人计算工钱的方式是多劳多得,书记官的作用就是记录每个人采棉花的数量,每日结算工钱。   楚溪客走到地头,报了个假的姓名、年龄和住址,也不完全是假的,他为了“行走江湖”方便,特意让钟离东曦在户册上给自己添了个小马甲。   书记官一查确有此人,于是分给他一个大布包,说了些注意事项,然后指着某处地头,说:“你就负责那两垄,不可串到旁人区域,也不能摘生棉,摘满一包就来这里称重。”   楚溪客笑眯眯地点点头,乐颠颠地去了。   书记官不由多看了他两眼,见过干活积极的,但是这么开心的还是头一次遇见。   棉田在耕种的时候就留出了采摘的通道,还是楚溪客亲自下的令。此刻他站在这里,向左伸手采一朵,再向右伸手采一朵,刚好两边都能够着,也不会碰伤棉花苗。   胸前的棉花包也是他设计的,随着棉花一团团放进去,就像腆起了一个大肚子似的,不用弯腰,也不会太重。   但是,那些孩子们就没这么轻松了。   不过,孩子有孩子的办法,他们仗着身量小钻来钻去,没一会儿就采了大半包。肚子前面放不下,就背到背上,等到集满一包之后就送到书记官那里,回来继续采。   恰好,楚溪客旁边就是那个六岁的小孩子。   小家伙明显就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身上的衣服也皱皱巴巴的,但是一张小脸十分倔强,行动起来也很迅速,别人喝水休息的时候他还在钻来钻去努力采。   似乎生怕自己落后了会被淘汰掉,所以要比大人更努力、更积极。   楚溪客没有圣母地认为雇佣童工不人道,反而想到了当年的自己,也是这样遇到一个机会就牢牢抓住,付出百分之二百的努力。   所以,他得到的机会也越来越多,也遇到了很多不声不响拉他一把的好人。   就像这位书记官。   书记官看着小孩热得通红的脸,没有说什么关心的话,而是在统计重量的时候故意慢了一些,这样刚好让小孩可以趁机歇一会儿,去喝一杯凉茶。   楚溪客还看到,秤砣挂在了八斤和九斤之间,书记官什么也没说,只在册子上记了一个“九”。   真好。   如果平川城的官吏人人如此,何愁天下不兴、国民不安?   楚溪客上前两步,正要交上自己的包袱,身后突然撞过来一个人,趁着他被撞歪的空隙,强硬地把自己的包袱插到了他前面。   光插队还不算,对方还自作聪明地说了句:“小哥不打算交啊?那我先来了。”   这话说的,不打算交他来这儿干嘛?   楚溪客原想怼回去的,扭头一瞅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   书记官见他没计较,也就没多管闲事,不过在检查妇人包袱里的棉花时仔细了些。   结果,还真让他发现了问题:“再三强调,只摘绽开的熟棉,不可摘尚未长成的生棉,更不能混入棉壳,你这一包袱掺杂了生棉是小,糟蹋了多少棉树?”   生棉没有长成,棉绒没有伸展开,根本不能用。这老妇人却仗着生棉水分大就投机取巧,虽然脑子灵活,人品却差。   楚溪客也很生气,因为糟蹋的这些没有长成的棉桃,若人人都像老妇人这样,棉田至少要减产一半!   书记官冷着脸,把这一兜棉花的工钱结算给她,说:“今日就到这里吧,往后你也不必来了。”   老妇人一见,登时慌了,连声求道:“是我老眼昏花,没看清楚,官爷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再试试,这回我定不会再出错。”   书记官不为所动,抬头瞄了眼楚溪客:“下一位。”   楚溪客挺满意他的做法,于是上前,把自己的包袱放上。   书记官扫了一眼就看出,这些棉花不仅符合要求,还用了十分心思,一丝枯枝杂叶都没有。   于是,书记官很快就摆摆手,让旁边的兵士去称重了。   老妇人一见,顿时心里不平衡起来:“官爷为何对他这般松散?您要是想抽成一两文,老婆子也不是不给。”   书记官当即虎下脸:“你不说这话,兴许我看在你年老的份上还会再给你一次机会,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速速离开吧,再不许来了。”   老妇人狠狠一惊,登时闹了起来:“平川王殿下都说了,要照顾老弱病残,你一个芝麻小吏却嫌弃我老眼昏花,妄图辞退我,我这就告到殿下跟前,让你这官当不成!”   刚好这个点交棉花的人多,听到这边的动静全都围了过来。其中有跟老妇人熟识的,看到她撒泼打滚地哭喊,少不了上前问上两句。   老妇人一见人多,反倒闹得更厉害了,还要去掀掉书案:“我今日就豁出这张老脸,把事情闹大,若平川王殿下知道你如此欺辱我一个老年人,看他会不会管!”   这老妇人真是又精又坏,她这样一折腾,要么书记官顾忌着自己的官位,少不得容下她;要么书记官寸步不让,事情彻底闹大,摊子都给砸了,谁都别想赚到钱!   楚溪客算是开了眼了。   可笑的是,周遭百姓不分青红皂白,盲目站队,都在说平川王殿下如何仁德,断然容不下欺辱百姓的贪官污吏。   更让楚溪客如鲠在喉的是,对方居然还是利用了他向来推崇的“尊老爱幼、怜贫惜弱”的理念,厚颜无耻地进行道德绑架!   年轻的书记官想来也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到底不敢引起众怒,一时间只气得面红耳赤,却不知如何处理。   楚溪客险些气笑了。   他倡导“尊老爱幼”,是希望在平川创造一个和谐良善的风气,不是为了让人利用这一点进行道德绑架。   就在这时,一队执戈披甲的平川军威严地走过来,往草棚中一站,不用说话,就震得棚里棚外的百姓噤若寒蝉。   “有人闹事?”伍长肃声问。   书记官执了执手,正要回应,撒泼的妇人便突然长哭一声,扯着嗓子道:“军爷啊,你们可算来了,劳烦禀报平川王殿下,这里有黑心小吏欺辱老婆子啊!”   楚溪客眯了眯眼。 第145章   老妇人这手颠倒黑白玩得够溜啊!   楚溪客没吭声, 想看看平川军会如何处理。   为首的伍长面无表情地看了老妇人一眼,一摆手:“丢出去。”   立即有两名士兵出列,把老妇人一拎, 再一丢,就扔到棚子外面去了, 顺便还把书记官打算给她的那串钱也扔到了她身上。   兴许是这串钱给了老妇人底气, 哭骂道:“你们官官相护,这是要坑死人啊!”   不用平川军伍长说话,方才那两名小兵就“唰”的一声抽出佩刀,明晃晃架到老妇人脖子上。   “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也敢在平川军头上撒野?是拿钱走人, 还是把命留下,自己选!”   早在刀架过去的时候, 闹事的妇人已经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吓尿了。   围观百姓也吓得两股战战, 纷纷跪了下去。   事情到这里,已见分晓。   于是, 楚溪客也不再遮掩,干脆地摘掉面罩和凉帽, 露出那张年轻的脸。   底下一片哗然,有不少人认出了他。就算从前没见过他的, 听了周围人的话也知道他是谁了。   官兵与百姓齐齐见礼。   楚溪客的视线在人群中扫了一圈, 端出平川王的架势,道:“诸位可还记得一年前过的是什么日子?或者你们可曾打听过,周遭各州的百姓又是如何生活的?这小小的平川城,可还容得下你们?”   不急不躁一番话, 却让在场的百姓硬生生惊出一身冷汗。   这时候, 众人方才想起从前的生活。   一年前, 这里还不归平川军管辖,百姓们年年都要遭受突厥进犯,州官盘剥,还有兵痞小吏以各种名义收取“保护费”,甚至稍稍有些势力的富户都是动辄欺男霸女。   直到平川王的到来,百姓的生活才有所改变。   兵痞被清缴,贪官污吏纷纷落马,匪徒恶霸杀头的杀头、赶走的赶走,贺兰大将军的亲卫营亲自下场,把旧城区来来回回梳理了三遍,这才有了一个清清白白的底子。   后来,百姓们有了盐吃,有了新房住,田地免税,没有繁重的徭役,男女老少都能给官府干活,还有工钱可拿。   掰着手指头数数,不过才将将一年而已。   “可是,已经有人不知足了。居然有人利用官府倡导的良善风气扯起了大旗!”   楚溪客看向那个瘫倒在地的老妇人,冷声道:“以为平川王是傻子吗,会听信你的一面之词?还是说,大理寺是吃素的,分不清是非曲直?”   “不、不是,老婆子不敢……”老妇人早已没了最初嚣张的样子。   楚溪客没再理会她,转头看向书记官:“劳烦你把采棉的要求再说一遍。”   书记官躬身道了声“殿下言重了”,然后便朗声说了起来:“只采完全裂开的熟棉,不掺杂半开的生棉,不损伤未授粉的花朵,不折断健康的枝丫……”   楚溪客安静地听他说完,才再次开口:“依照这个要求做事,一日下来也有百文进项,六岁稚童尚能做到,诸位做不到吗?”   百姓们面露愧色。   楚溪客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他当着众人的面,对书记官说:“今日所有人的棉花都已交过一轮,质量高低想必你心中有数,凡是掺了生棉的,不管多少,今日把钱结清,明日就不必叫他们来了——这样的人不光棉田不再录用,往后凡是官府开设的工厂、作坊、店铺,一律不用!”   此话一出,不知多少人白了脸。   这些人中,有些是自己动了小心思,有些原本没想使坏,但看到别人拿到了更多的钱,自己也受了影响,觉得掺杂一些生棉也无所谓,这时候,已然把肠子都悔青了。   这位书记官果然是个细心的,早在名册上做了记号,这时候直接当着楚溪客的面把人名念了出来。   有人一脸庆幸地回到田中,有人失魂落魄地领了钱走人,也有人懊恼地当场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唯独没有人再像老妇人那样闹事。   他们已然清醒地意识到,闹事的后果不是他们能承受的。   最后,那名老妇人的儿子赶过来,把她接回家中。当天下午,这家人就被武侯从小别墅中赶了出去,并除去平川城户籍,送回了夏州。   这家人原本就是因为平川城的食盐便宜才从夏州搬来的,并非在平川城最困难的时期前来支援,更没有参与建城,按规矩应该在城外的村子落户垦荒,结果他们精明地贿赂了办理户籍的官吏,这才落到了城内。   事情被挖出来之后,不光那个受贿的官吏,所有在类似的事情上中饱私囊的官员都被揪出来,就地免职,永不录用。   一时间,平川城中人人自危。   ***   “好像有点矫枉过正了。”楚溪客略显懊恼。   他不愿姑息养奸的想法没错,可是现在城中的气氛明显有些不对,仿佛百姓们无法理解为什么仅仅因为一兜棉花,就要把那家人赶走。   甚至,在长安细作的刻意引导下,城中一下子涌现出许多不好的言论——   “看着吧,这家人被赶走不会是个例,很快就会轮到下一家。”   “平川王这是卸磨杀驴呢!需要人的时候分房子分地把人骗过来,如今不需要了就想方设法要赶走。”   “鱼(希1椟伽单单是赶走的话还算幸运的,就怕往后会有更残酷的手段哦!”   “平川王还能杀人不成?”   “怎么不能?忘了他刚来的那俩月,莫名消失的那几家富户了吗?”   “……”   一时间,流言越传越离谱。   有人尚能保持清醒,知道楚溪客为平川、为百姓做了什么;但也不乏那些升米恩斗米仇的人,明明因为政策扶持拿到了一文钱,却还要怨恨官府为何不给他十文。   于是乎,平川城内外对楚溪客的评价出现了两极分化。   也有一些从别处落户而来的百姓受了流言的影响,忐忑不安,生怕下一个被赶走的会是自家。   倘若只是自己被误会,楚溪客还没有这么气恼,在百姓中散播恐惧情绪,他就不能忍了。   楚溪客:“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得反击。”   “无非是长安来的细作,抓起来杀掉就好。”贺兰康道。   姜纾摇摇头:“没有这么简单,或许那位就等着我们杀人灭口,好借题发挥。”   楚溪客气得直捶沙包:“那天本来就是那个老妇人道德绑架,带坏风气,怎么到头来反而成了我‘卸磨杀驴’?”   “那就把真相告诉他们。”   钟离东曦郑重道:“把那天的事一五一十说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也让那些新落户的百姓知道,只要踏踏实实做事,老老实实做人,就不用担心被赶走。”   楚溪客眨了眨眼:“怎么说,贴告示吗?”   可是,很多百姓都不识字啊!难不成要专门安排一个人走街串巷地念吗?还是重启“平康坊大妈计划”?   倒也不是不行,只是现在“大妈”们都成了楚记的核心成员,有着各自负责的岗位,突然把她们调出来做这种事,还挺浪费的。   其实,楚溪客并不确定他这个“平川王”的头衔公信力还剩多少,就算满大街贴告示,有几个人会看,看的人中又有几个愿意相信?   “如果有电视就好了,来个新闻联播或今日说法,一日三餐循环播放,看的人多了自然而然就传播开来了。”   “歌谣、小令、打油诗,都是百姓们容易理解的方式。”姜纾道,“或者参军戏也不错,崽崽不是很喜欢吗?”   楚溪客眼睛一亮:“我想到办法了!”   ***   三天后……   “你看过了吗?”   “我都看三遍了!”   “我也看三遍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嘛!我早就跟你说,那天我就在棉田,凡是踏踏实实做事的,哪一个被赶走了?”   “害,我这不是吓怕了嘛!”   “对了,今日是不是轮到东二区演了?我想再看一遍。”   “一起一起,我也要再去瞅瞅!”   “……”   两个人一路说着话,脚下不停,直奔东二区,生怕去晚了就占不到位置了。   平川城,东二区。   十字街口原本就有个用来观看演出、举行活动的“文化广场”,这时候刚好利用起来,搭上舞台,演起了改良版的“参军戏”。   这个时代正宗的参军戏更像双人相声,一唱一和间讽喻时事。   楚溪客为了更好地展现当时的情形,利用参军戏这个壳子,排了一出小品,在符合事实逻辑的前提下,有包袱,有泪点,还有新奇的舞台设计和服装搭配,加上演员生动的表演,一下子就吸引了百姓们的目光。   只演了一场,就轰动了平川城的大街小巷。   第一场,百姓们只是瞧热闹,谈论的话题也是围绕在这种新奇的形式上;第二场,楚溪客安排的“水军”上场了,开始把众人的关注点引到内容上。   演到第三场,便有“自来水”出现了。   最初是那日亲眼见证了棉田事件的采棉人。前段时间气氛紧张,人人自危,谁都不敢出面说话。   这时候,借着参军戏的由头,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当时我就在现场”,顿时就能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原本默默无闻的人,陡然间成为人群中的焦点,谁不羡慕呢?于是,越来越多的亲历者站出来,还原了当日的情形。   这下,百姓们才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幕后黑手不甘心,依旧暗中散播“不过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全家就被赶走”的恐慌。   紧接着,楚溪客就颁布了一则诏令——   首先说明,只要拿到平川户籍就人人平等,并没有什么“新平川人”、“老平川人”的区别。   其次,明确列出做出哪些事才会被取消户籍,彻底消除百姓们的恐慌情绪。   这下,再有人说“指不定哪天就轮到你们家了”,百姓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回怼:“我家一不卖国,二不泄密,小偷小摸都不会,担心个锤子哦!”   当这种积极的情绪在百姓中蔓延开来,贺兰康手下的特种兵方才使出雷霆手段。   那些躲在暗处搅弄风云的长安细作一个个被揪出来,捆起来游街示众。   之所以会游街,就是为了让百姓们看清楚,这些他们曾经的“好邻居”、“好兄弟”,打着为他们好的旗号给他们出谋划策,其实只是为了利用他们而已。   不知道多少人幡然醒悟,庆幸自己没有着了歹人的道,更多的人相互告诫,可不能再傻乎乎地被人利用。   历经此事,平川百姓的防范意识嗖地一下拔高了一大截。   《棉田记》还在上演,不过,已经从原本单纯的“说明真相”渐渐演化成了真正有血有肉有温情的故事,还是连续不断的折子戏。   百姓们也渐渐知道了他们关心的那些人物的结局。   比如,那位做事稳妥又富有同情心的书记官,后来被平川王殿下推荐到户部,从一个九品小吏一跃成为天子近臣。   甚至,多年以后《棉田记》继续上演,这位彼时的小吏已然在金銮殿上位列首辅。   还有那个父亲战死,母亲改嫁,和祖母相依为命的采棉小童,因为平川王殿下一句“草棚中缺个添水的”,书记官便理解了其中的言外之意,把那个瘦弱的孩子提拔为“添水小工”。   这位“添水小工”见识到了平川军的威武,从此立志成为大将军,多年之后,他真的做到了。并且,他还主动放弃了去长安做大官的机会,一生都驻守在平川城,护佑着这方水土。 第146章   一千亩棉田, 总共收了三茬,粗粗算下来棉花产量足足有二十万斤!   楚溪客高兴坏了,不枉他想方设法找来牛羊粪便, 不枉他费尽心思改良草棉品种,不枉他苦口婆心地推广精耕细作的理念!   那些曾经抱怨过“平川王屁事贼多”的屯田兵们彻底闭嘴了, 相反, 他们把楚溪客当成了神,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创造奇迹的神!   更神奇的还在后面。   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地方,一片建筑群悄悄地盖了起来,直到正式揭牌运营的这天, 百姓们才恍然发现,城外不远处竟多了一个“平川棉纺厂”!   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是, 这个棉纺厂被归在了工部之下,里面的工人拿的是官府的“俸禄”, 几乎相当于当官的了!   而且,其中半数以上都是女工!   消息一经公布, 城中百姓奔走相告,有人欣喜若狂, 有人哭爹喊娘。   要知道,当初选拔工人的时候, 人人都可报名, 只有一个要求,需要先学习三个月,三个月内没有工钱,只管吃住。   起初, 很多人觉得,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管吃管住还能学一门手艺,干脆去试试。于是,报名的人很多,官府照单全收。   这时候,百姓们还不知道棉纺厂背后的主办者是官府,还以为和先前的“食品加工厂”一样,东家是楚记。   所以,很多人学到一半就坚持不下来了。   有的人是缺乏耐心,在纺织机前坐上一刻钟就屁股长刺,早早地溜之大吉。   也有的人是禁不住诱惑,今日看到食品加工厂赚钱,就跑到食品厂了,明日看到采棉花赚钱,又跑去采棉花了。   总之,头一个月就走了一大半。   还有一批人不乏耐心,也禁得住诱惑,但是,少了点天赋。   旁人学习使用纺纱机,一天就会了,稍稍反应慢一些的,三五天也会了。可是总有那么一些人,半个月、一个月下来,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但还是时不时犯错。   这样的人中,有的人承受不住被同伴碾压的落差,或者自身挫败感带来的打击,最终离开了;也有人凭借努力和毅力坚持了下来,第一个月没学会,第二个月就渐渐地上手了;还有人另辟蹊径,纺线学不会,我可以去搓棉条啊?棉条搓得好,照样可以赚到不错的工钱!   因此,留下来的就是这些人了。   这些人,不管是能力卓越还是心志坚定,都将在自己适合的岗位大放异彩。   其实吧,也不是所有人都野心勃勃,想着绽放什么光彩。能有一份工作,可以赚些钱贴补家用,就已经很知足了。   住在中三区的小花蛾就是这样。   她家是从漠北迁入平川城的,去年雪灾,她失去了祖父祖母和一双弟妹,母亲也因此落下了病根,多亏了平川王慷慨收留,她和父母才活了下来。   可是,他们却不敢再回到草原了,担心今年再遇上大雪,仅剩的一家三口都会死掉。   幸运的是,她的父亲因为建造王城的功绩,获得了落户分房的资格,后来又加入了平川王的“施工队”,去云州赚钱了。   家里剩下母亲和她,母亲每日出去放羊,她在家无聊,就出来工作了。   听说其他地方女子都不能工作的,只有平川城才可以,小花蛾觉得自己真幸运,因此工作起来也很开心。   今日,是正式上工的第一天。   小花蛾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工厂,还没走到大门,目光就已经被吸引住了。   一条笔直的水泥路通向大门,门楼仿佛有城墙那么高,门两侧还有士兵在站岗!   这还只是给员工走的侧门,旁边的一位工友说,北面还有一个专门过车马的正门,更高大,更气派!   进了门,就看到一个开阔的大院子,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平坦的水泥地,不见一丝扬尘。   路旁有一个高大的指示牌,上面钉着几块横木,每一个横木指向不同的方向,有的画着“车间”,有的画着“办公楼”,有的画着“食堂”或者“员工宿舍”……   之所以是“画”而不是写,是因为工人们都不识字。不过,这些画他们在培训的时候已经学过了,因此一眼就能认出来。   小花蛾依照先生的叮嘱,找到了“人事处”。   人事处的领班也是一位年轻女子,态度温和周到,先是让她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等到人凑到十个,便带她们去了换衣间,换上了统一的工作服。   这时候就可以去厂房了。   厂房是长长一排,仿佛望不到头,每一个车间前都挂着对应的牌子,门廊也涂成了不同的颜色。打头的那间是一个巨大的库房。   小花蛾看到,已经有成堆的棉花堆在库房里了。   领班笑盈盈地说:“今日诸位的工作就是把这些棉花全部织成棉布。”   工人们一片哗然,山一般高的棉花,真能做完吗?   “一个人的力量自然不行,许多人齐心协力就可以。更何况,咱们还有平川王殿下做出来的机器。”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领班一副自豪的模样。   其实,小花蛾也挺自豪的,那些机器确实很厉害啊,像是仙器一般!   虽然平川王殿下一再强调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但大伙还是偷偷觉得,因为有了平川王的存在,才有了如今这样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进了厂房,小花蛾并没有立即去工作,因为要先去大堂做最后的培训。   大堂里站着一排威武的平川军,打头的一个她见过,之前培训的时候他就常常过来,接蒲先生回家。   蒲先生也是一位女子,和她年纪差不多,却做事稳重,懂得又多,小花蛾很是敬重她。   此刻,蒲先生就站在最前面,给工人们讲解注意事项:“最要紧的一点,注意安全。首先是机器带来的隐患,虽说所用机器多为木制,然而若是使用不慎,依旧有可能带来无法挽回的损伤。”   蒲先生说着,就给旁边的未婚夫使了个眼色,看样子像是让对方做演示。   未婚夫看上去有些无奈,但还是没有拒绝,于是便站到一台纺纱机前面,假装操作,突然,手指被缠绕的细线“割”到了。   人群中传出一声惊呼。   蒲先生趁机道:“看到没有,一根细线,在高速运动下也有可能划伤甚至割掉人的手指!”   工人们连连点头,并暗自重视起来。   蒲先生满意地笑笑,继续让未婚夫演示,一一讲解了其他有可能发生危险的情况。   这位“蒲先生”就是蒲柳了。   而她的“未婚夫”就是被选拔为特种兵小队长的黑子。   两个人并没有正式订婚,但黑子时不时就过来宣示主权,所以人人都知道他是蒲柳的未婚夫了。   蒲柳对他也毫不客气,今日趁他休沐,就把他拉过来做“保安+演示员”。   这些注意事项有一些是楚溪客提醒的,更多的是蒲柳自己总结出来的。   蒲柳心里一直有一个做“先生”的梦想,楚溪客原本已经排她去食品加工做主管了,工钱也不低,但她听说棉纺厂要搞员工培训后,第一个报名,加班加点地学会了所有机器的使用方法,再次成为了她喜欢做的“培训师”。   事实证明,她做得很好。   楚溪客来的时候,蒲柳刚好讲解完毕,正让各区的主管领着工人们进到各自的车间。   所谓的“车间”就是不同的工序所在的工作间了。   棉纺厂从一开始的定位就是“机械化、流水线作业”,因此从轧棉车间到织布车间一应俱全。   楚溪客拉着钟离东曦,一路走一路显摆。   “这个轧棉机是工部整整研究了三个月才最终确定下来的。别看构造简单,却可以一次性将棉籽和棉绒分开,是不是很神奇?”   钟离东曦配合地点点头。   棉绒压出来之后,就是第二道工序,弹棉花了。这个楚溪客也没有很好的办法,用的还是那种古老的工具,靠人力弹。   几十个工人一起工作,效率还是挺高的。就是环境不太好,棉绒乱飞,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吸进嘴里。   所以楚溪客给每一位工人都配备了口罩和防护服,并严格控制他们的工作时长,到点必须休息。   棉花弹成蓬松柔软的状态,就可以送到第三个车间,卷成棉条了。   这里,楚溪客参考了现代技术,把人工卷好的棉条用开水煮一下,增加棉绒的韧性和延展性,然后再送到下一个车间。   下一步用到的是老式纺车,这样纺出来的棉线略显粗糙,并不十分均匀,也缺乏韧性。不过没关系,后面还有一道至关重要的工序。   接下来,就是重量级的机器出场了——   珍妮纺纱机。   楚溪客在博物馆做讲解员的时候,珍妮纺纱机和飞梭织布机也在他的讲解内容里,因此他对这两台机器的构造比老式纺车还熟悉,闭着眼睛就能画出来。   但他还是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做出如此超越时代的东西。   最后,是钟离东曦说服了他。   平川城的情况和楚溪客记忆中的那个时代不同,虽然那个时代的很多人曾经因为这台机器失去工作,而平川城的人却需要它带给他们工作。   钟离东曦根本不需要说什么“技术的进步是时代的必然”之类的话,单是一句“让更多人得到工作”就足够说服楚溪客了。   于是,楚溪客就愉快地把这两台“明星机”做出来了。   珍妮纺纱机的作用并非是把棉条纺成棉线,而是把粗线纺成更坚韧、更均匀的细线。所以,上一个步骤也不能省略。   这台机器最大的优点就是可以同时纺八股,甚至更多根线,大大地提高了工作效率。   飞梭织布机也是这样,有了弹簧装置的控制,飞梭来回穿梭,大大节省了人力。   棉纺厂的建造过程钟离东曦并没有参与,是楚溪客和工部商议出来的,他只负责掏钱。   因此,这还是钟离东曦第一次过来。   楚溪客带着他从第一个车间走到最后一个车间,亲眼见证了一团小小的棉花变成均匀紧实的布匹。   “怎么样,还不错吧?”楚溪客颇有些显摆的意思。   钟离东曦的表情却有些严肃。   他提出一个实际的问题:“鹿崽,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布如何定价?比之细麻布如何,和丝绸相比又如何?”   倘若只比麻布贵一点,光是人工的成本都赚不回来;但是,若仿照丝绸定价的话,无论是观赏性还是在贵族中的受欢迎程度,棉布远远比不上丝绸。   楚溪客整个傻掉了。   他一心想着把棉纺厂做大做强,怎么就忽略了产品定位?!   一千亩地,二十万斤棉花,难不成要砸手里了?! 第147章   平川棉纺厂前面挂的是“平川”的名号, 就说明是官办工厂,从筹备到运营都分给了工部负责,钟离东曦作为户部代理尚书, 为了避嫌,从始至终都没有参与。   因此, 直到这时候才看出问题。   至于工部的大佬们为什么没提出来, 归根到底是因为,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事件,他们对楚溪客盲目信任,觉得平川王殿下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结果就是……   楚溪客这次失误了。   他一心想着把棉纺厂做大做强,却忽略了这个时代的消费结构。   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财富掌握在极少的一批人手里, 这些人更愿意花高价购买更加珍贵的丝绸或绣品,而不会瞧上平平无奇的棉布。   就算一开始因为新奇买上一些, 等到发现棉布远远没有丝绸带来的“高奢”效应之后,很快就会果断收手。   至于普通阶层的平民, 更倾向于保守消费,他们更愿意把钱用来购买粮食、土地或房屋, 而不是花上数倍于麻布的钱去买棉布。   那么,棉布不能像麻布一样便宜卖吗?   问题就出在这里。   楚溪客投入的成本太大了, 根本没办法降低棉布的价钱。就算他不做布匹, 改成棉被或棉衣,道理也是一样的。   贵族阶层更愿意选择彰显身份的丝绵或裘皮,而普通民众抓一把柳絮或木棉就能过冬,棉衣棉被夹在中间, 还是高不成低不就。   这件事, 对楚溪客来说就是个教训。   倘若他可以再谨慎些, 多征求一下姜纾和钟离东曦的意见,而不是仗着国库有钱了就一掷千金,也就不会有此刻的窘境了。   这个教训着实有点大了。   因为,棉纺厂关系到的不是他一个人的得失成败,而是府库第四季度的进项,是棉纺厂几百名员工的收入,甚至还有整个平川城第一产业要走的路线。   如果棉纺厂不能赚钱,平川城大力发展棉花种植的计划将成为一个笑话。   楚溪客前所未有的沮丧。   钟离东曦并非提出问题之后就坐视不理了,他没有空口白牙地安慰楚溪客,而是不动声色地想办法。   富人阶层喜欢丝绸,无非就是看中丝绸带来的“品牌溢价”,倘若棉布制品也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就不愁卖出高价了。   循着这个思路,钟离东曦找来大批民间染工,试图把普通的白棉布染成各种好看的颜色。   他还想到了扎染手艺,并亲自带着匠人们尝试不同的方法,力求把棉布做得更加贵气,甚至能达到丝绸的水准。   这天,第一批扎染布料做成,钟离东曦叫着楚溪客一起去查验成果。   楚溪客其实兴致不高,但为了不让钟离东曦担心,他还是装作充满期待的样子跟着去了。   金秋时节,天朗气清,一条条五颜六色的布料挂在晾衣绳上,穿梭其中,仿佛进入了一个色彩斑斓的迷宫。   清风拂过,轻盈的布带飘飘荡荡,有的刚好挂在胳膊上,仿佛自己一下子成了衣袂飘飘、宽袍广袖的神仙。   楚溪客站在艳阳下,看着钟离东曦拿着一卷漂亮的布匹,穿过层层叠叠的布带大步走来。   兴许是扎染的效果不错吧,钟离东曦难得露出张扬的笑意,远远看去,他就像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的衣裳,自信而笃定地走在T台上……   “叮”的一声,楚溪客头顶的小灯泡亮了起来。   ***   立秋后第五个戊日为“秋社”,民间称为“秋社日”,是用来庆祝丰收、祭祀土地神的日子。   去年的秋社日,平川城一穷二白,没啥可庆祝的,楚溪客也就没带头搞活动。   今年不同了,占城稻栽培成功,甚至自然杂交出更适应当地环境的品种;棉花意外的高产,别管楚溪客个人面临怎样的困境,至少在百姓看来,棉纺厂建起来了,大伙就有了更多收入来源;北瓜、茄子、麻山药试验田亦是欣欣向荣,怎么看都应该好好庆祝一下。   更何况,楚溪客还有自己的小心思。   他特意给六部官员及家眷发了请帖,并强调一定要携家眷到场,嘴上说着是为了“团团圆圆,求个好兆头”,实际是为了让他的“家眷”闪亮登场。   祭奠开始,长长的供桌上摆放着五牲、五谷和丰盛的瓜果蔬菜、美酒和糕点。   社糕要一圈圈摆放,还要一层层摞起来,叠得高高的;花饽饽放了满满一盆,用瓜果汁液涂成了花花绿绿的颜色,好看又喜庆。   最显眼的还是那个别具一格的“姜饼屋”,是楚溪客亲自指挥着伙夫们做的,一块块姜饼竟拼出了平川城的模样!让人一眼看去,还以为自己正站在城墙上,俯瞰整个城池呢!   官员这边由楚溪客带头,上香,敬酒,拜神;家眷那边本来应该是钟离东曦带着,只是时辰快到了,钟离东曦却迟迟没来。   家眷们已经小声议论起来了。   突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驼铃声,众人茫然回头,瞬间呆住。   只见钟离东曦拨开垂柳,缓缓走来。与他俊美的容颜相比,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奇特的装扮。   头发不像往日梳得一丝不苟,虽依旧是束发,但松松散散的,脑后绑着飘逸的缎带,髻上插着古朴的木簪,随性却不显寒酸。   上衣圆领直裾,衣摆短至腰下,长袖自然遮住手背,并非胡服窄袖,但也并不累赘;下身并非裳衣,而是一条奇特的“半裙”,腰间窄,越向下越宽松,直到脚腕的位置又突然收紧。   走动间,“裙摆”荡漾,自然分开,人们这才发现,这件下裳居然不是裙子,而是一条宽松的灯笼裤!   如此特立独行的衣裳,被钟离东曦穿出来不仅不让人反感,反而处处彰显惊艳。   尤其是衣服上的纹样,清清淡淡的花纹,奇妙又自然的渐变色,隐隐透出的山水图样,配着这金秋落叶与丰收胜景,让人恍惚间以为这位是下凡的神祇,误入人间走一遭。   ……   这一日,钟离东曦俨然成了人群中的焦点。   他拜山神,有人暗搓搓拜他;他走到哪里,或明或暗的目光就跟到哪里。   有人满心好奇却不敢跟钟离东曦搭话,而是找到邻家弟弟似的平川王,拐弯抹角地打听,王妃的衣裳是哪里来的,可是神仙馈赠?   楚溪客便神秘兮兮地说:“款式纹样确是受了‘梦中仙’的指点,但布匹是咱们平川棉纺厂自己制出来的。”   不提棉纺厂还好,他这么一提,众人的惊叹程度更上一层楼,就棉纺厂那规模、那机器、那些超越时代的奇思妙想,能是凡人想出来的吗?八成也是“梦中仙”指点的!   就在官员们想要厚着脸皮套套近乎,问问哪里能买到这种“神仙衣袍”时,楚溪客小手一挥,放了个大招——   “为感谢诸位一年来的勤勉,我谨代表平川王室,一人送一套‘山水衣’!不过,我也只送得起一套了,若再想买,就自己去中三区平川成衣铺预定吧!”   在场官眷战斗状态瞬间拉满——   买!必须买!   买它个十套八套,送回长安长长脸!   要知道,当初姜纾选拔平川城的六部官员时,有些是出于对他的仰慕自愿追随,也有人是被家族强丢过来的。   那些墙头草的家族,既不敢得罪今上,又想在平川留一条后路,于是便选出家族中不那么重要的庶子或旁支,派到了平川城。   虽说如今众官眷过得比在长安时还滋润,但每每和本家书信来往,总觉得直不起腰。   为此,女眷们私下里时不时送些精盐、煤炭之类的回去,就是为了让那些笑话她们的妯娌瞧瞧,我们平川好着呢!   只是,那些东西到底没办法日日挂在身上、顶在头上,大多数女眷也并不懂得这背后的价值。   这下好了,有了平川王妃都穿过的“山水衣”,看看那些冷嘲热讽的妯娌们还能说出什么!   自然,也有人真心觉得衣裳好看,想要送给长安的亲眷;还有些年轻郎君,终于发现了这么一样长安没有的漂亮物件,连忙买来送给定了亲的小娘子……   仿佛一夜之间,奇特又亮眼的“山水衣”就在长安贵胄圈里风靡起来。   长安,猎宫。   正值秋猎,贵妇娘子们聚到一起,无非是比男人,比儿子,比婆家,比衣裳首饰。   刚好,今年有了新的话题,平川来的“山水衣”。   拿到的欢欢喜喜穿在身上,没拿到的扎堆说起了酸话。   “样式的确独特了些,颜色也是鲜亮的,只是我阿娘说了,咱们好人家的小娘子还是稳重些好,可不能随便挂上几片布就在街上乱晃。”   “可不是么,羞都羞死了。阿姊若不说,我也是要提的。她们就那么穿着招摇过市,都不觉得不好意思吗?”   “害,跟平川那些穷酸们来往久了,脑子都坏掉了呗!那穷乡僻壤能有什么好东西?难怪随便逮着一样都当个宝贝似的。”   贵女们纷纷笑起来,莫名获得了些许优越感。   就在这时,人群中响起一声惊呼,众人抬头一看,只见一匹白马从林中缓缓走来,马上坐着一位妙龄少女。   少女穿着一套色调清丽的“山水衣”,不似钟离东曦那件悠远素雅如谪仙,这套女装更加柔美俏丽,用干净的乳白打底,散落着细碎的金黄银杏叶,裙摆则是层层扎染,每一层都有着不同的色泽与图案,一圈一圈围绕在宽大的裙摆上,明艳却又不显厚重。   白马与少女,配着这身灵动的衣裙,仿佛从密林中走出的精灵,在场的年轻男女不自觉看呆了。   一个轻柔的声音含笑响起:“诶呀,这‘穷乡僻壤’的衣裳,五公主都穿得,我们这些人穿一穿也不算自降身份吧?”   是的,这位骑着白马的少女就是五公主了。   这身衣裳是楚溪客为她量身定做的,五公主往身上一穿就舍不得换下来了。   方才还在高高在上说酸话的贵女们,这时候一个个面红耳赤,一言不发了。   也有那种脑子不好、胆子却大的,仗着自己依附了四公主,便冷嘲热讽:“再出风头又能如何?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这话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在场之人却知道,她说的是贺兰康拥兵自重,五公主和贺兰贵妃被今上厌弃的事。   此话一出,那些和四公主走得近的贵女们确实生出一些底气。   也对啊,今上摆明了在抬举德妃生的二皇子和四公主,将来二皇子成了储君,五公主还能安安稳稳做她的公主吗?   就在这时,曹岩带着一队禁军走过来,大步上前,亲自为五公主扶住缰绳。   “露重石滑,殿下当心。”   五公主高傲地点点下巴,搭着他的手臂下了马。   围观贵女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曹岩曹校尉可是今上的心腹,他对五公主的态度完全可以代表今上对五公主的态度,哪里有半点厌弃打压的意思?   一时间,有人因为方才的敌意而惊惶不安,也有人笑盈盈上前,如往常一样同五公主搭话。   “殿下今日穿得别致,倒让妾眼馋得很。”   五公主也便笑着回道:“这是阿兄让人从平川给我送来的,你若喜欢,等那边的店铺开了,我出钱给你预定一件。”   贵女配合地说:“殿下的赏赐,妾自不敢辞,只怕妾蒲柳之姿,穿不出殿下这等雍容气派。”   五公主俏生生一笑,说:“这个你不必担心,平川那边早就制定好了流程,会派人把各个样式画在册子上,送到长安供你挑选,你选中了哪件报给他们就好。要是一样都不喜欢也没关系,你自己提几个条件,平川那边自然有手艺高超的绣娘给你量身定做,只不过少不得我多破费一些了。”   这位贵女原本就是送五公主一个顺水人情,听了这话,还真就忍不住心动了。   只是,她尚有一丝疑虑:“这千里迢迢的,几番来回,再加上慢工细活地缝制,要想穿上恐怕要等到明年吧?”   五公主一笑,道:“哪里用得着一年?十日,不会再多了。”   贵女们纷纷讶然,十日,这比在长安定制成衣都快了!   五公主轻哼,比长安快不是很正常吗,长安哪里有平川的机器和工艺?   五公主施施然往前走,贵女们纷纷恭谨地退到两旁,给她让出一条通道。   方才嘲讽五公主的那个贵女,正扎着脑袋暗暗发抖,直到看见五公主明艳的衣摆从眼前飘过,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结果,一口气没喘上来,就听五公主轻飘飘地说了句:“把她给我丢下去。”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公主身后的两名护卫面无表情地出列,揪住这名贵女,扑通一声丢进了旁边的浅湖。   贵女惊恐地在湖中挣扎,其余人吓得脸都白了。   整个过程,五公主头都没回,步幅也没变一下,就像拍死了一只苍蝇那般漫不经心。   “这下高兴了?”   拐角处,穿着黑色劲装的阿肆从树上跳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五公主。   五公主不怎么想看到他的样子:“你怎么在这儿?”   “在等你啊!”阿肆毫不掩饰地说。   五公主突然笑了一下,显摆似的整理了一下裙摆:“你是不是知道了,阿兄允我在长安开店,专门售卖‘山水衣’。”   “嗯,知道的。”阿肆点点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吃醋,而是开心地说,“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   五公主当即露出警惕的神色。   阿肆欢快地开口:“阿兄允我去平川了。”   五公主:不,这不可能!   她每次都报忧不报喜,就是为了让这个从小和她抢阿兄的家伙一起留在长安!   阿肆得意洋洋地补充:“阿嫂帮我说的情。”   五公主:“……”   就好气! 第148章   平川王妃和五公主亲自“带货”,效果自然是没的说。   短短几日,光是平川与长安两地的订单就把平川棉纺厂一整月的库存都给吃下了。   值得一提的是, 争相预订的不只女眷,更多的是年轻郎君。因为, 平川“山水衣”的设计对他们来说有一个极大的好处, 方便骑马。   尤其是,销售部还贴心地为每一位顾客免费配备了内搭。   纯棉内衣,厚薄皆有,弹性十足, 其中妙处不方便与他人交流,凡是购买者都心照不宣, 继而争相回购。   女性顾客的情况差不多。   很多人原本是因为样式好看或者跟风而购买,衣服一上身便发现面料舒适透气, 比细麻柔软,比丝绸耐用, 兼顾了美观与实用。   于是,买了第一套的人又觉得不够穿, 转手就又订下第二套。   就这样,棉纺厂接到的订单直接翻了一番。   楚溪客没有止步于此。   他第一次牺牲休沐的时间, 每天早出晚归, 亲自参与设计,结合销售部的反馈,在初代“山水衣”的基础上做出更多的改良。   比如,在纯棉布料中添加少许麻线, 增加棉布的垂坠感和韧性, 用在某些风格的剪裁中更能出效果。   再比如, 把棉布缝在皮草中,作为内衬,可以增加皮草的舒适性和透气感,拆洗起来也方便。   或者,把棉麻衣料和精美的刺绣工艺相结合,强强联手,设计出让人眼前一亮的高档裙裳。   这一次,楚溪客是真正踏下心来,稳扎稳打地在弥补之前的失误。   为了更加清晰准确地接收到市场反馈,他甚至披上小马甲,到销售部亲自担任讲解员。   今日,销售部接待的是一拨来自江南的商人。这些人是楚溪客主动招揽来的。   棉纺厂要做批量生产,就不可能只依靠平川和长安两地的散客,他们需要更多客源,最好是这种大宗量拿货的“批发商”。   所以,楚溪客对这些商人十分重视。   他也提前做了很多功课,从染布开始讲起,哪些衣料用的是扎染,哪些衣料用到了套染,哪些是印染,楚溪客如数家珍。   “最要紧的是,平川的衣料用的都是对身体无害的纯植物染料,诸如茜草、蓝草等,都是我们从各地收来,再请有经验的颜料匠人现场制作,所以颜色才会如此纯正。”   商人们纷纷点头。   他们方才就瞧出来了,平川棉纺厂的衣料颜色确实很纯正,而且没有颜料或油脂的杂味,反而透着天然的清香。   倘若果真只用了纯植物染料的话,那就说得通了。   一位操着江南口音的商人好奇地问:“我观这几件裙衫,乍一看是夹缬,但又比先前见过的夹缬更细致,可是用了什么新法子吗?”   楚溪客笑笑,圆滑地说:“贵客好眼力,确实是夹缬,也确实用了些小巧思,算是咱们平川棉纺厂的独门秘技了!”   商人们纷纷笑起来,没人再厚着脸皮往下打听了。   “夹缬”是一种传统的印染方法,最初是用两片镂空雕刻的木花板把布料夹起来上色。这种染色方法一来极耗雕版,二来如果雕版师傅技术不到家,染出来的效果也不会太好。   楚溪客利用自己在博物馆工作时学到的一丁点皮毛,和匠人们反复商讨,最后把木制夹缬升级为桐油竹纸,这才达到了花纹细腻、颜色繁复的效果。   他还仿照文具店卖的小印章,叫工匠雕刻出不同大小、各种形状的雕版,照着衣料“咔咔咔”一印,漂亮的花纹就出来了。   再往上升级,就是在棉线上下功夫了。   先把棉线染上不同的颜色,然后再相互搭配,织出不同的花纹。这样的布料颜色更均匀,花纹也更复杂,还不容易掉色。   不过,这种法子对纺织工的要求比较高,凡是能做好的,楚溪客专门给她们安排了一个车间,和刺绣师傅一个待遇。   这样一来,工人们之间都以能学会“彩织”为荣,也把进入“小车间”当成了目标。   也算是棉纺厂内部的良性竞争了!   除了染色,楚溪客又分别介绍了设计部、剪裁部等。   他还安排模特穿上不同款式的“山水衣”,模拟骑马、走路、读书、宴饮等不同的场景,让商人们身临其境地感受到山水衣的美观性和实用性。   商人们跟着他走了一圈下来,不得不承认,这套山水衣确实很好,但也提出了一个致命性的问题——   贵。   楚溪客的定价比成本高出十倍不止,同样的价钱能买一套成色上佳的丝绸或蜀锦衣料了。   但他很坚持,山水衣“高奢”的理念为顾客带去的不仅仅是衣料本身,还有从中享受到的愉悦体验以及圈层敲门砖等附加价值。   楚溪客微微一笑,幽默地说:“如果我说我是平川王,诸位信吗?”   商人们都以为他在说笑,纷纷摇头。   楚溪客随手拎过来一块四爪金龙的布料,往身前比了比:“如果我把这样的衣裳穿在身上呢?”   众人顿时明白过来。   一个人随随便便走在大街上,没人知道他身价几何,但是,倘若有一件能代表身价的衣裳那不就一目了然了?   这件衣服的作用就像皇帝的冕服,或者官员的朝服,是用来彰显身份的。   “除此之外,还有绝无仅有的优质服务。”   楚溪客把物流速度、售后服务和退还规则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引得一众商人惊叹连连。   他们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跟成百上千位同行打过交道,还是头一回碰到这样大手笔的。楚溪客承诺的那些,好到让他们不敢相信是真的。   有人小心翼翼地问:“这样做,贵店不怕赔钱吗?”   楚溪客偷偷想:哪怕十件里有一件赚钱,利润也足够了。   他嘴上却冠冕堂皇地说:“或许会赔一些吧,就当是赔本赚吆喝了,毕竟平川棉纺厂刚刚起步,打出名声比赚钱更重要。”   这么一说,商人们就理解了。   稍稍考虑之后,有半数以上的人付了定金。   楚溪客看到契书上所写的订单数量,顿时觉得自己格局还是太小了。   江南富商真有钱啊,真有钱!一个人的订单量就要比得上整个平川城的销售额了!   ***   一个月后,苏州。   一间新建成的“山水衣”成衣铺坐落在最繁华的地段,门口的铜铃“叮咚”一响,立即有门童殷勤地打开店门,一位珠光宝气的妇人款款入内。   紧接着,便有两位店员微笑上前,柔声招呼。确认身份之后,店员便给门童打了个手势,门童翻转门口的招牌,从“欢迎光临”,换成了“暂停营业”。   这就意味着,今日一整天便只招待这位预约的贵客了。   首先,一位店员端上茶水点心和联名合作的楚记奶茶;紧接着,另一名店员把用木偶模特套好的衣服一件件推出来,请贵客挑选。   倘若贵客看上哪件,店员便会拿到换衣间,让等在那里的真人模特穿上,再次请贵客确认。   基本上,预约VIP服务的客人都是办了顶级会员卡的。她们已经事先收到了平川总店寄过来的新品图册,来店里之前就已经有了目标,因此多多少少都会买上一两件。   不过,偶尔也会遇到特殊情况,客人一件都没看上,或者没有合适的尺码。不管对方买多买少,或者一件不买,店员的态度都始终如一,礼貌周到,却不谄媚。   今日比较顺利,这位客人是苏州刺史的夫人,话不多,掏钱却很爽快,把看上的五套都买下了。   店员压下心内的窃喜,面上依旧稳重地打包,收钱,确认地址,以便送货上门。   这还不是最后的步骤,即便已经是熟客了,但店员还是会依照规定,把退换规则以及售后服务原原本本说一遍。   只是,她还没说完,门外的铜铃再次响起,一位面露怒容的妇人不顾门童的阻拦横冲直撞地走了进来。   这人也不管店里有没有客人,气冲冲地把衣服丢在了柜台上:“我家夫人花大价钱买了你们两套衣裳,谁知将将洗了一水便皱的皱、坏的坏,说说,该怎么赔吧!”   看来,这人是某位贵客家的管事婆子了。   店员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身份而有丝毫轻视之态,如同对待贵客那般,温声同她解释:“衣物售出之时便言明了褶皱、破损等情况的售后规则,若发生褶皱,只需送回店中,会有专人处理。破损的话,若确定是在一年之期,且不是人为破坏的话,店中会免费调换新品。”   这位店员在安抚客人情绪的时候,另一位店员已经拿起了妇人甩过来的衣裳,仔细检查了一番。   破损的那件,看上去像是被石子一类的搓破了似的,虽然只有指甲盖大的一个口子,但店员还是二话不说,填了调换单。   “十日之后,本店会送一件同款新衣到贵客府上。”   此话一出,管事婆子的面色才稍稍缓和。   然后,店员就开始处理第二件。   只见她从柜台后面拿出一个枣木把手、白玉底盘的熨斗,用水煮热之后,轻轻地贴到衣服的褶皱处,稍稍一熨,方才还皱皱巴巴的裙摆顿时平整如新。   管事婆子惊奇道:“此物为何?怎的如此神奇?”   店员笑盈盈地解释:“这是玉石熨斗,加热之后不仅可以抚平衣衫折痕,还能保养衣料,很是方便。”   “哪里能买到?”   店员露出几分骄傲的模样:“这是平川总店配送的,暂时不对外售卖,客人若想要,我可以打个申请,看能不能当做赠品送给熟客。”   这下,不仅管家婆子,就连苏州刺史夫人都不由期待起来。   一个玉石熨斗不算什么,但她有别人没有才是最要紧的。   这位夫人回到府中,同苏州刺史闲聊般说起此事,顺便感慨一句:“近来平川城的花样可真多,指不定哪天就超过长安了!”   苏州刺史神色一顿,手中的密信重新铺展开来。那是扬州刺史问他,要不要效仿夏州、云州,向平川城投诚。   苏州刺史本想断然拒绝,听了夫人的话,不由地犹豫起来……   ***   “山水衣”带来的意外收获,楚溪客还不知道,此时,他正一脸紧张地盯着云竹和云崖算账。   照例是云崖用珠算,云竹用心算,两个人比赛,看谁算得又快又准。   钟离东曦用从楚溪客这里学到的加减乘除公式跟着算,同时做裁判。   其实,云竹早早地就有了答案,但是为了照顾云崖的面子,赶在他将将算出来的时候才开口公布。   包括钟离东曦在内的三个人得出的结果一致。   “盈利两万贯?!单单一个季度就能盈利两万贯吗?”楚溪客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展现此刻的欣喜了。   钟离东曦笑笑,严谨地说:“这是理想状态,并不包括大批量退货、额外赠品、分店统一搞活动,或者物流团队发生意外,需要理赔的情况。”   “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刮去。”   楚溪客很是迷信地双手合十,拜了拜。他宁可少赚一些钱,也不希望旗下的员工出什么意外。   众人纷纷笑起来。   终于,他们的小郎君恢复了欢脱灵动的模样。前段时间那个工作狂模式的楚溪客让全家人都心疼坏了。   姜纾摸摸楚溪客的头:“既然是好消息,明日便庆祝一下吧!”   楚溪客像只小猫崽似的蹭了蹭他的掌心,笑嘻嘻地说:“我确实应该歇歇了,阿爹也是。不过,明日再加一个小班吧,开完大朝会再休息!”   ***   第二天,大朝会。   平川王城的朝堂不像长安城的太极殿那么气派,也没那么多规矩。   楚溪客坐在主位,左右两边分别是姜纾和钟离东曦。大部分时间贺兰康不在,如果需要他来的话,他就随便搬把椅子坐在姜纾身边。   真要说有什么特殊的话,也就是楚溪客的椅子比其他人的宽点,结实点,旁的就没什么区别了。   臣僚们讨论事情也很随意,基本就是各抒己见,不会因为你是工部尚书,我是户部小官就会忌惮什么。   当然,这样的氛围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有的,而是楚溪客花了足足一年多的时间才扳过来的。   六部诸官虽嘴上说着“不合规矩”,但心里却是暖烘烘的。偶尔跟长安旧友通起信来,少不得会就此事长篇大论一番,显摆的意思不要更明显。   更让他们感到宽慰的是,平川王殿下不像别的君主或藩王那般顾忌脸面。   ——夸奖,这绝对是夸奖!   比如此刻,他正滔滔不绝地总结之前在平川棉纺厂的规划上犯的错误,并主动提出一套“监督流程”,以后他再做什么决定,都要通过中书省、尚书省和门下省的层层审核。   文武诸官听完,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么让人省心的小殿下,他们还需要说什么吗?   众官员一开口,都在安慰楚溪客,尤其是中书省和工部的那些人,纷纷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生怕楚溪客心里不好受。   没想到,前一刻还蔫头耷脑、自责不已的平川王殿下,突然话音一转,眉飞色舞地宣布:“也有一个好消息,棉纺厂赚钱了,一个季度两万贯!”   所有人:“……”   担心殿下会不会自闭的他们真是太天真了!你听过哪个招财小仙童会自闭的吗?   诸官嘻嘻哈哈地恭维了一番,楚溪客也摇头晃脑地开心了一番,然后,就要正正经经地说一些心里话了。   “我想跟你们说,现在平川城很有钱,以后还会越来越有钱,这些钱除了用在百姓身上,就是给你们的俸禄和奖金。”   高薪养廉,这是楚溪客从现代学来的,希望可以让官员们生活殷实,踏踏实实做官,做一个青史留名的好官。   “《棉田记》诸位都看过了吧?倘若那位老妇人踏踏实实采棉花,不动什么歪心思,一日的工钱也有百文了,放在其他州已然顶得上两个壮劳力了。她却不知足,试图滥竽充数,结果不仅丢了工作,全家人还被赶出平川城。   “这是我对诸位的忠告,也是警示。”   官员们纷纷起身,郑重应诺。   楚溪客指了指身后一位小吏,继续道:“这个年轻人来自长安,他家祖上世代写史,因为真实正直不媚上,险些被今上灭门。如今,我把他请来平川,让他记录下这里发生的一切。   “所有为国为民的人,都会留下姓名,即便是我也不会掩盖你们的光芒;哪怕只是一个九品小吏,只要踏实做事,有所建树,后世之人也会感念他的功劳。   “史笔如铁,但求无愧于心!”   这就是《平川志》,一本讲述这片大陆上最兴盛的王朝是如何起于微末,一步步走向世界的编年史。   这册被后世誉为“现象级”的史书,第一页记录的就是今日的朝堂论辩,以及楚溪客的这番话。   而此刻,被记下名字的所有官员,无一不在数年后成为大业王朝的中流砥柱。   史官曰:“大业数百年廉政之风,始于今朝。” 第149章   一位波斯商人的到来, 给平川棉纺厂带来了新的突破。   这位波斯商人带着一卷帛画找到了销售部,询问是否有帛画上那种款式的“山水衣”。   也是巧了,刚好销售部有一位懂得画作的主管, 对方一眼就看出,这卷帛画是魏晋时期的作品, 而且很有可能是从中原传到波斯的。   主管不敢大意, 一边稳住波斯商人,一边悄悄派人禀报给楚溪客。   楚溪客刚好无事,便亲自过来了。   对方见到平川王亲至,激动之下, 便将这卷帛画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原来,这位波斯商人祖上曾是一个小国的王族, 当年代表本国出使曹魏,带了许多中原的珍贵物品回去, 这副帛画便是其中之一。   “我的家族十分仰慕中原文化,对这卷来之不易的帛画更是珍惜异常, 几经离乱也没舍得变卖,一直传到我父亲手中。不久前, 父亲病重,最大的心愿便是亲眼见见这画上的衣袍。”   所以, 这位波斯商人才千里迢迢来到大昭, 想要找到一位会做这种衣服的绣娘。他走遍中原各地,最后发现只有平川的“山水衣”最为符合,所以便找了过来。   楚溪客细心地发现,这位平川商人汉话说得很流利, 想来真如他所说, 他们家族祖祖辈辈都很仰慕中原文化。   出于对这份友好的回馈之心, 楚溪客真就通知了设计部,让他们试着把帛画上的衣袍做出来。   没想到,最后的成品不仅令波斯商人喜极而泣,就连楚溪客这个拥有现代记忆、在桑桑的影响下看过上千本时尚杂志的人都被惊艳到了。   棉麻衣料与魏晋之风的碰撞,简直是珠联璧合、不是,相得益彰啊!   丢开魏晋时期士人阶层豪饮和服丹的陋习,只说整个时代倡导的率真任诞、清俊通达、纵情山水的风气,的确出了一大拨风流名士。   这个时期的衣饰风格亦是如此。   其中有一件尖角荷叶边的女裙,楚溪客尤其喜欢,裙摆上的晕染色调,匠人们复原起来颇废了一番工夫。   当然,收获也是极大的。   “这样的尝试倒是可以多来几次。”黄瑜笑着说。   黄瑜原本是楚溪客黄丁班的同学,来到平川后很是过了一段苦日子,直到平川正式成为羁縻州,他才被姜纾选入工部,不用再跟着楚溪客搬砖了。   如今,平川棉纺厂便挂在工部之下,由黄瑜主管。   黄瑜的话,突然给了楚溪客灵感。   平川棉纺厂如今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了“山水衣”这个篮子里,这无疑是很危险的。   因为,设计部总共就那么几个人,灵感总有枯竭的一天,客人也很容易审美疲劳,还有就是,山寨货的杀伤力更是惊人。   要想保障“山水衣”的优势地位,就需要不断有新东西,让顾客始终充满好奇,让模仿者跟不上平川的步伐。   “干脆搞个大的吧!”楚溪客笑眯眯地说。   看到他这个标志性的笑,所有人都精神一振,平川王殿下又有好主意了!   ***   一日后,工部和平川棉纺厂联合发布了一则征集令——   棉纺厂诚招设计师!   不论性别,不论年龄,不论籍贯!长安人、平川人、突厥人、波斯人……只要是个人,都可参加!   若有真本事,猫猫狗狗也不是不行!   唯一的要求:参赛服饰要自己设计,不得抄袭,不得模仿,不得碰瓷!   可以是汉人风格,也可加入外族元素,不怕奇奇怪怪,就怕你放不开!   作品一经录用,您将拥有专业的工作室、靠谱的助手和用不完的上等衣料!   倘若您不想成为棉纺厂的员工也无妨,棉纺厂会付出令您满意的费用,购买设计的使用权。   请将成品送往平川棉纺厂设计部。   一月为期,不见不散。   ……   有一位孀居的妇人,原是长安人,三年前随同被贬的丈夫迁来平川。只是,不久后丈夫就染病死了,而她因为没有返京的路费,只得带着独子继续待在平川。   因为有着一手好绣工,妇人时不时接到一些缝制嫁衣、喜被的活计,勉强维持生计。唯一的安慰是儿子读书用功,先生说明年便可回长安参加科举。   此刻,妇人看着这则征集令,心底不由迸出一团火花,若她缝制的衣裳能被选中,儿子入京考试的盘缠就有了……   一月之后。   这位绣娘拿着设计的衣裳去了棉纺厂。   接待员十分和气,没有因为她身上的衣衫款式老旧而有丝毫怠慢;等待的间隙,还有人送上清甜的糖水。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没想到,在她拿出作品的那一刻,屋内之人齐齐变了脸色。   主管厉声呵斥:“大胆妇人,你是何居心!”   绣娘吓得一抖,手中的“衣裳”不慎掉落在地,晃晃悠悠地落到了接待员脚边。   刚刚还笑容甜美的接待员惊呼一声,连连后退,似乎生怕沾到什么脏东西似的。   实际上,在平川人眼里,这套衣裳确实是“脏东西”。   原来,绣娘因为家贫,买不到足够的布料,于是便用平日里帮人做衣裳时剩下的边角料拼拼凑凑,缝了一套一尺来长的缩小版嫁衣。   虽是缩小版,但一应细节处处精致,并且恰到好处地融合了“山水衣”的主题,成品很是不错。   只是,她却不知道,在平川这样的“小衣服”是做给死人的,而且是那种没有成家就枉死的年轻人。若把这种衣裳拿给活着的人,无疑就是诅咒了。   绣娘连忙解释了做缩小版的原因,并说自己不是平川人,不知道这样的风俗。   设计部主管冷着脸翻开绣娘的资料,看到户籍一栏写着“长安万年县”,脸色这才稍稍好了些。   不过,出了这么晦气的事,这位绣娘的设计肯定不能录用了。   也是赶巧了,第二天休沐,楚溪客按照往常的习惯,会在休沐的前一天把名下的产业全都巡视一遍。   楚溪客刚好就走到了设计部,遇到了红着眼圈往外走的妇人。   他顿时被妇人手上的缩小版嫁衣吸引了目光。   这款嫁衣和阿爹给他和东曦兄做的那套好像啊!同样有桃花元素,同样结合了屿}汐 _独\家水墨画的风格,楚溪客一看就觉得特别亲切。   “这是没被录用吗?”楚溪客主动搭讪。   他今日穿的常服,因此妇人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以为是同样过来参选的同行,因此便简单地说了一下原因,权当是提醒他了。   楚溪客看向迎出来的主管:“若忽略风俗,这套设计可能入选?”   主管躬了躬身,坦率地说:“原是可以的,这位娘子的设计当属上等,而且刚好填补了嫁衣的空白。”   “那便按规矩走吧!”楚溪客道,“我也是长安人,确实不知道这样的说法,想来这位娘子并非有意。”   说完,他又看向绣娘,笑着说:“以后有了足够的布料用,就不必再做小衣裳了。”   绣娘怔怔的,直到楚溪客被人簇拥着走远了,都没回过神儿。   接待员笑容里带着几分愧疚,和气地说:“殿下的意思是,您被录用了!”   绣娘更呆了:“殿下?”   “平川王殿下呀,他亲自为您说的情呢!”接待员一脸羡慕的样子。   ……   还有一位来自吐谷浑的绣工,祖上传了几代的手艺,在三关口经营着一家成衣铺子,生意很好。   他原本没想参加,直到在大街上和前去视察的林淼偶遇,瞬间惊为天人。   “我要给他做一套衣袍!用最好最华美的料子!如此美丽的人,怎能被这身平平无奇的官服束缚住?”   于是,这位吐火罗绣工整整三日不眠不休,还真让他做出来一套极有特色的“山水衣”,送到棉纺厂设计部,立即被选中了。   黄瑜看中他的才华和其祖上独特的印花工艺,想要招揽为自家设计师。   不料,吐火罗绣工提出一个条件:自己设计的衣袍要让林淼穿着,在人前展示。   此话一出,所有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那可是林淼啊!中书舍人,姜纾姜首辅最得力的助手,妥妥的半步宰辅,给他做衣裳架子?也是真敢想!   别说设计部主管没这个胆子,工部员外郎黄瑜都没有。他们宁可忍痛放弃这个颇有天赋的设计师,也不想因此而得罪林淼。   没想到,这位吐火罗绣工仿佛魔怔了似的,居然天天跑到六部衙门蹲守,试图说服林淼。   林淼不堪其扰,最后只能搬出楚溪客:“我是平川城的官员,代表的是平川城的脸面,断然不敢做出此等哗众取宠之事,会被平川王殿下怪罪的。”   吐火罗绣工把他的托词当了真,竟然大着胆子找到楚溪客,请求楚溪客不要怪罪林淼。   楚溪客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关注点不是林淼作为平川官员应不应该亲自展示山水衣,反而是——   “我家东曦兄明明也很好看,你为何不请他做模特?”   吐火罗绣工傻傻地看像旁边的钟离东曦,还真就上心了:“没错、没错,王妃殿下清俊脱俗,能亲眼看到叽萝萝家的衣裳穿在王妃身上,是我的荣幸。”   楚溪客这才满意地笑了:“那就给东曦兄和阿淼一人设计一套吧,到时候我一定让你那个……叽萝萝家的衣裳闪亮登场!”   林淼万万没想到,最后他是被楚溪客给坑了。   就这样,不同身份、不同地域、不同年龄和性别的人纷纷动起手来,把各自经历和情感融入到设计中,做出一套套风格迥异,却又各有风采的“山水衣”。   ***   九月九日,重阳节。   平川城北三关口,人头攒动。骑马的,坐车的,走路的,陆陆续续聚集在长城入口处。   戍守的兵士正挨个查验排队之人的身份过所,再三对比,确认无误后才会放人登上城楼。   城楼上,一串串风灯高高悬挂,一个个绣凳沿着古老的城砖整齐排列。手持邀请函的客人沿着斑驳的石阶走上来,在引导员的带领下找到自己的位置。   沉寂而肃穆的长城,陡然间热闹起来。这是第一次,这座充满血腥与悲壮的关隘染上不同的色彩。   短短两刻钟,高高的城楼上就坐满了人。   金秋九月,正值黄昏。   一边是层林尽染的贺兰山脉,一边是一望无垠的大漠孤烟,这番景象不知勾出多少人心底的豪情。   突然,一声悠长的号角响起,顷刻间将人的神思吸引过去。紧接着,又转成激昂的鼓点,如虹的气势中又透着几许欢脱。   鼓点的节奏十分魔性,让人听上两遍就忍不住跟着打起了节拍。   这样的气氛中,第一位模特迈着轻盈的步伐出场了。   那是一位相貌美艳的胡姬,穿着一身极具异域特色的“山水衣”,与胡姬的美貌相比,更让人惊叹的是衣裳的娇艳与飘逸,仿佛大漠黄沙中开是的一朵水灵灵的花。   胡姬并未过多停留,只在人前转了一圈,就潇洒地转身离开了。   众人正觉得意犹未尽,紧接着又出现一位高大的男子。   对方身上同样穿的是山水衣,却和胡姬是完全不同的风格。如果说胡姬展现的是灵动与美艳,这位男子则是力量与坚毅,在这雄伟的长城之上,更显得可歌可敬。   一位位男女不断走出来,一套套精美的衣裳肆意地展示着。   大漠,山峦,城池,关隘,艳丽的色彩,鲜活的年轻男女,一切都美轮美奂。   压轴出场的,是两对特殊的模特——   楚溪客和钟离东曦。   林淼和林二郎。   四个人,两套情侣装,同样的色调,不同的风姿。   他们踩着激昂的鼓点走出来,身后是古老的长城,两侧是恢宏的大漠,头顶是绚烂的云霞,仿佛万里山河都在他们脚下了。 第150章   这场别出心裁的“时装秀”, 为楚溪客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凡是亲眼见证这场“时尚大秀”的人,不管是什么身份,都从中体会到了非凡的意义。   文人雅士兴起对“脚著谢公屐, 身登青云梯”的向往,争相写诗颂扬;西域商人看到了平川城的包容与开放, 彼此奔走相告, 把平川当成了新的“淘金地”;设计师与表演者心中各自燃起一团火,莫名发现人生似乎有不同的路可以走……   从今往后,“山水衣”不再是肤浅的高档衣料,它承载了更为深厚的文化内涵。   楚溪客趁胜出击。   他让人把今日的情形画下来, 刊印成册,就像一本连环画, 一幅幅看下来,那日三关口的盛况仿佛一一浮现在眼前。   楚溪客一口气印出上千份, 免费赠送出去,着实花了一大笔银钱。   当然, 收效也是无可计量的。   其中一批邮寄给各地山水衣的高级会员。凡是拿到手的,为了在小圈子里好好显摆一番, 还特意组织赏菊宴、秋日宴之类的,好生帮帮山水衣做了一波免费宣传。   另外一批则发放给订购了衣料的西域商人。这些人更是如获至宝, 欢欢喜喜地带回本国, 然后吸引了更多的异域商人前来。   一时间,“平川山水衣”的名号传遍寰宇各处,订单如雪片般送往平川。   其中,楚溪客和钟离东曦穿过的“情侣装”被点名最多, 据说, 在长安一件“灼灼桃花”的婚服已经炒到了千金。   在如此火爆的情况下, 楚溪客却宣布了一个震惊商圈的消息——   “‘山水衣’今冬不再上新,明年再约。”   这下,不仅那些翘首以盼的顾客,就连棉纺厂的自己人都蒙了。   黄瑜几乎就要跳脚了:“卖出这批‘山水衣’,别说建厂的本金,就连明年的成本都能赚出来,就算明年一文钱不赚,也不愁养活这些工人了,为何突然不卖了?”   楚溪客反问:“你可知道如今还有多少棉花剩余?”   黄瑜理直气壮:“少说还有五万斤,支撑一冬足够了。”   楚溪客又问:“那你还记不记得,平川棉纺厂的首要任务?”   黄瑜下意识道:“当初日日听殿下念叨,早就记住了——官办工厂,工部挂名,红利尽归府库,继而用之于民……”   说到这里,他方才理解了楚溪客的用意。   平川棉纺厂,既然挂了“平川”二字,就已经决定了它的第一要务:首先是用之于民,其次才是盈利。   “剩下的棉花,就用来做棉衣棉被吧,低价卖给平川百姓,好让大伙暖暖和和过个冬。”楚溪客笑眯眯地说。   “臣,谨遵王令!”黄瑜的声音却哽咽了。   说不上为什么,就是很庆幸吧,可以在最意气风发的年纪跟在这样一位主公身边,不需要勾心斗角,不需要虚与委蛇,只要一心为民就好。   “一心为民”说出来很大,要想做到反而不难。   ***   就在长安城的高官贵妇们因为山水衣一衣难求遗憾懊恼之时,平川城的寻常百姓正欢欣鼓舞。   三关口,平川家纺铺。   这是个新开的铺子,和平川粮油铺一样,挂着“官办”的牌子,门口贴着一张红底黑字的榜文——   平川家纺铺开业大吉!   内售棉衣棉被和棉鞋,款式多样,物美价廉,童叟无欺。凭平川户籍一律五折,鳏寡孤独及家有急难者另有优惠。   除成衣成被外,另有棉絮与棉布出售,价格更优。   温馨提示:五折商品仅限一人一套,若想购买二套、三套、许多套则按七折出售,数量有限,售完为止。   ……   起初,百姓们还不知道这间铺子的棉衣棉被和他们往年用的柳絮或木棉的衣被有什么不同,只是出于对官办店铺的信任,好奇地走了进去。   然后,走进去的百姓便被热情的店员留住了,不仅试穿了棉衣,还试睡了棉被。   这么一试就不舍得走掉了。   这棉衣也太轻太软和了吧?刚一上身就仿佛裹了一个大火炉在身上。   别说普通百姓,就连富贵人家都惊叹异常。这些棉絮的衣裳不像裘皮那般硬邦邦,比木棉厚实保暖,价钱只有丝绵的十分之一。   更令人欣喜的是,由棉纺厂设计部设计出来的棉服,在保暖的同时,还能兼顾时尚,这可真是……让人不动心都不成啊!   东一区的官家夫人们买了修身的长款棉服,交领偏襟,长长一排精致的盘扣,从下颌系到袍角。且不说走起路来那摇摇曳曳的风姿,单是扬着精致的下巴,不紧不慢解盘扣的情态,就不知让多少官爷焕发了青春。   西一区的年轻娘子们更偏爱短衫对襟款,上衣只到胯间,掐出一截窄窄的腰肢,往下便是一条喇叭口的棉裤,内层絮着厚实的棉花,外层缀着层层叠叠的薄纱,温暖有了,美丽也有了。   南城住的大多是普通人家,无论男女更注重实用,窄袖棉衣、修身棉裤往上一套,既暖和又不影响干活。   爱美些的就选几款鲜亮的罩衫,和棉衣是配套的,若不小心弄脏了,只需把罩衫扒下来洗一洗就好。   总之,男女老少、各个阶层都能找到心仪的款式。关键是,买得起!   就连附近州府的百姓们都心动了,或者亲自过来,或者托了亲友过来买。   然而,没有平川户籍就得按原价买了,虽说和丝绵衣服相比便宜很多,但到底不太甘心。   于是,那些头脑灵活的便想出一个超越时代的营生——代购。   只要有平川户籍,除了第一套五折外,之后的二套、三套等也能七折买到,这样算下来还是比原价便宜一些。   因此,有些平川人七折进货,带到别的州府八折或九折卖出,多出来的钱就算是“辛苦费”了。   家纺铺的主管发现了这样的情况,上报给工部,工部十分重视,在朝会时提了出来。   原以为楚溪客会生气,没想到,他居然笑着说了句:“不用管,这也算是一项让利于民的法子了。”   黄瑜迟疑道:“虽说有人以此谋利,但也有百姓按七折为亲朋好友代买,两相对比,会不会影响不好?”   楚溪客心大地说:“八折卖的百姓赚到了钱,七折转手的赚到了好人缘,各有所需,倒不用我们太过操心。”   这下,工部和铺子管事彻底放下了心。就像平川王殿下说的,左右都是平川百姓的好处。   这其中还有一批特殊的人,那就是随军的家眷。   前几年平川军备受朝廷打压,军饷缺斤短两,军户们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家眷们回了娘家也常常抬不起头。   今年却大大地不同了。   军属们不仅买棉衣便宜,各家还有免费发放的棉絮和棉布,娘子们便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做成棉衣棉被,趁着省亲的机会带回去。   姑嫂姐妹们瞧见了,羡慕又好奇:“这么精巧的被褥,要花不少钱吧?”   军属娘子笑着答道:“没花钱,棉絮、棉布都是营中发的,和石炭一样都是过冬的填补。”   老娘亲心疼道:“请绣娘缝制的话也得花钱啊!”   军属娘子温声说:“这也不必花钱,都是我自个儿摸索着做的。”   一位堂嫂酸溜溜地说:“三娘子何时针线活这么好了?该不会这些年都在做绣活讨生计吧?”   若放在从前,被如此拐弯抹角地讥讽,军属娘子八成心里要难受许久。不过,现在不会了,因为日子好过了,心里有了底气,也就不会那般敏感自卑。   她继续笑着,不紧不慢地说:“原本做得确实不好,正巧赶上棉纺厂开了个授课班,只要是上工的时间,绣娘师父都会等在那里,去了就跟着学,三五日也就学会了。”   “谁去了都能学吗?可要行拜师礼?”   “都能学,男女老少都可以。起初我们也觉得不带束脩的话不好意思,便好歹包了几兜点心果子带去,不成想绣娘师父却不收,只说她的工钱里已经包括了。”   军属娘子慢悠悠喝了口甜丝丝的红糖水,里面的红糖还是她刚刚带来的。   “后来大伙才知道,这是平川王殿下亲自下的令,不仅不让棉纺厂收学员的钱,还管我们一顿午饭,为的就是鼓励更多没有工作的妇人前去学习,掌握一技之长。”   说到这里,军属娘子言语间难掩感激:“在平川,受益最大的除了妇人便是孩童。平川王殿下倡导全民向学,要求十岁以下的孩童必须全天读书,不用交束脩不说,笔墨书册亦是免费发放。   “有那些想不开的人家,试图把女娃留在家里干活。结果,第二日就被武侯找上门,兜头骂了一顿不说,那家男人还差点丢了差事!”   娘家人惊讶道:“这意思就是,男娃女娃都能读书了?可是,女娃读了书能有啥用呢?”   军属娘子道:“在平川,男娃能做啥,女娃就能做啥,男娃能赚多少钱,女娃只多不少。”   有人开玩笑:“女娃也能做大官昂?”   军属娘子笑道:“怎么不能呢?户部三位员外郎,其中最得殿下重视的就是一位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娘子呢!”   众人惊叹连连,有难以置信的,也有暗自向往的,更多的是羡慕。   军属娘子始终是笑盈盈的,因为有了平川这个后盾,到底是扬眉吐气了呢!   类似的事情在不同的地方发生着。   不过是一套棉被、几件衣裳,就让平川城的百姓们腰杆挺了起来。   这便是楚溪客不惜舍弃向来喜欢的小钱钱,想要达到的目的了。 第151章   搞了一场大秀, 卖了一圈棉被,平川城的面子有了,百姓的实惠也有了, 劳苦功高的大佬们终于可以趁着休沐的机会好好放松一下了。   楚溪客想起了他的小兔子……们。   这都小半年过去了吧,远道而来的可爱穴兔和自由奔放的本地大野兔应该相亲成功了吧?   聪明又健康的混血小兔叽们是不是已经多到兔子基地都装不下了?   一家一兔的计划可以开始执行了吧?   楚溪客怀着这些美好的想法, 美滋滋地去了兔子基地, 然后,傻眼了。   草丛中,灌木旁,河滩上, 穴兔依旧呆呆萌萌,野兔继续自由奔放(主要也没剩下几只了), 混血小兔子一只没有,倒是多出一窝窝一看就是近亲繁殖, 因而智商感人,毛色也相当诡异的。   “这是……相亲失败了?”楚溪客一脸蒙。   兔子基地的负责人不是别人, 正是楚溪客的半个师父,老驴头。   但凡换个人, “野兔跑光了”这么大的事早该告诉楚溪客了。   老驴头不仅没有丝毫差事办砸了的惶恐,还一脸鄙视地瞧着楚溪客:“穴兔和野兔的差距比驴子和马还大, 怎么指望它们下小崽?”   如果楚溪客生物知识再学得深入一些的话, 就会知道,穴兔是欧洲品种,染色体有二十二对,种花家本地的野兔染色体是二十四对, 两者存在生殖隔离, 就算偶然孕育后代, 后代也很难存活或者没有生育能力。   老驴头虽然不懂这套染色体理论,但凭借多年的经验,也能得出殊途同归的结论。   楚溪客蔫了:“师父啊,这么重要的事您怎么才说,早知道我就不费那么大劲找人去抓野兔了。”   老驴头理所当然地哼哼:“不抓野兔,我拿什么烤来吃?”   楚溪客:“……”   破案了。   相亲计划虽然圆满失败,但穴兔们的近亲繁殖还算如火如荼。   而且,老驴头这人看着拽不拉几的,其实办起正事相当靠谱。   虽说是近亲繁殖,但他一直控制着近亲的“尺度”,而且发现变异的品种会特意保护起来,最后还真就培育出了不少品质不错的后代。   半年下来,原本的二十只穴兔已经扩充为上千只了。   因此,楚溪客的“一家一兔”计划依旧可以继续进行。   至于养殖的人手,他直接派人去中三区找了。这个区住的多是漠北搬迁而来的牧民,至少比连鸡都没养过的平川本地人经验丰富些。   牧民们听说平川王要发小兔子,不仅争先恐后地来了,还个个提着自制的兔子笼,有的还提前割了把穴兔爱吃的苜蓿草,希望能有可爱的兔子选中自己。   是的,牧民们大多崇尚自然,敬畏生命,哪怕是一只最终会沦为盘中餐的兔子,在它们还活着的时候,牧民们都会给予它们平等的尊重。   因此,他们没有暴力地捕捉,而是用放着苜蓿或者其他牧草的笼子吸引,如果被哪只兔子选中就是缘分。   楚溪客好奇地观察了一会儿。   有一只身体是白色,只有头顶长着一片灰毛的小兔子,瘦瘦小小的,还有点呆。   有位牧民把笼子放在地上,原本是想吸引另外一只身体健壮的灰兔子。只是那只灰兔很机灵,不肯上钩,那只瘦小的白兔却傻傻地跳进了笼子里。   牧民担心它太过瘦小养不活,就把它放了出来,然后换了一个地方,重新放上苜蓿草,继续吸引别的兔子。   瘦弱小白兔刚被拎出来的时候还蒙头蒙脑的,似乎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失去好吃的草。牧民离开的时候,它还努力追了两步,但大概是后腿力量太弱了,蹦了两下就没什么力气了。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只小兔子可能活不长。   因此,即使后面它努力跳进别的牧民放置的笼子,还是一次次被拎出来。   小兔子到最后可能也失去信心了吧,不再靠近那些笼子,而是小小一只团在灌木丛下,眼巴巴地看着其他兔子被带走,然后吃到更多好吃的苜蓿草……   楚溪客有点难受,拽拽钟离东曦的袖子,说:“如果到最后还是没人养它的话,我们就把它带回家,可以吗?”   钟离东曦晃了晃手里编到一半的柳条筐,早在楚溪客盯着小白兔看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事情接下来会怎样发展了。   楚溪客便笑起来,一边看小白兔,一边等着钟离东曦编筐了。   筐子很小,只容得下一只小兔,因此钟离东曦编得很快。折断最后一根柳条的瞬间,楚溪客就迫不及待地抓过去,放到小白兔面前了。   小白兔正团成小小的球偷偷难过呢,突然看到一个和别的筐子都不一样的小筐,吓了一跳,胆小地躲进了灌木丛。   过了好一会儿,发现没有危险,它才小心翼翼地跳出来,凑到小筐子前好奇地嗅闻,发现里面没有好吃的苜蓿草,还愣了一下。   楚溪客懊恼地拍了拍脑门,现在过去放还来得及吗?   只是,不等他过去,小白兔就跳开了。   它还是跳得很慢,好像没有什么力气的样子,跳两下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楚溪客心里挺难受的,如果刚刚他没有忘记放苜蓿草,小家伙是不是已经选择了柳条筐?或者,他现在走过去把小白兔抓起来可以吗?   他知道,以这只小兔子的脚力,八成逃不掉,但是楚溪客不想这样做。他还是希望像牧民们那样,让小兔子自由选择。   正失落,就见刚刚离开的小白兔又回来了,嘴里还叼着一棵苜蓿草!   不是一整棵,而是只有一根叶子,看样子像是从其他筐子里捡过来的。   然后,楚溪客就眼睁睁看着小白兔努力叼着苜蓿草,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柳条筐,然后嗖地一下跳了进去。   跳完之后就安心地团成了一个球,还开心地晃了晃耳朵,好像在说:“我也是有筐子的小兔叽了,还是装有苜蓿草的筐子哦!”   楚溪客差点泪奔,他上辈子是拯救了银河系吗?为什么遇到的小生灵都这么可爱!   这下,他再也不犹豫,满心欢喜地托起柳条筐,带去约定好的聚餐地点,向家人们介绍这个新成员了。   ***   秋日的最后一次野餐,地点选在了北瓜试验田。   “它叫‘小灰叽’,以后就是咱们家的新成员了!你们看,它脑袋上也有一片灰毛,是不是和桑桑、二桑的有点像?这就是注定的缘分啊!”   楚溪客托着柳条筐,一一把家人们介绍给新成员:“这是阿爹,家庭地位最高的人类;这是东曦兄,你的小筐子就是他编的;这个个头最高,板着脸的男人……不重要。”   贺兰康一巴掌拍在楚溪客后脑勺,然后一本正经地戳了戳小兔子的脑门:“我是大爹。”   楚溪客笑嘻嘻地揉了揉脑袋,继续介绍了云娘子一家和云字辈四人组。   大家都很郑重地跟小兔子打了招呼,云浮还送了小兔子一个漂亮的首饰做礼物。   楚溪客代为收下了,转头带着小兔子和动物家人们打招呼去了。   小黑兔看到同类也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记仇鸭则是脸色臭臭地嘎了一声。   还是桑桑最友好,用爪子轻轻摸了摸小白兔的脑袋,代表接受了。   桑桑接受了,二桑也就接受了,二桑接受了,家里的其他带毛的、不带毛的就都接受了……不接受也不行啊,谁让二桑打遍平川无敌手呢!   于是,楚溪客就放心地把小白兔交给桑桑照顾,然后愉快地准备午餐去了。   既然是在北瓜试验田,自然要吃一顿“北瓜宴”了!   楚溪客其实不确定北瓜除了做疙瘩汤外还有什么吃法,因此他便仿照南瓜的做法,收拾了几道家常菜。   第一道,白灼北瓜花拌豆嘴儿。   滴上香油和米醋,就是极清口开胃的凉菜了。   第二道,北瓜糯米排骨。   北瓜仿照橘子瓣的模样,切成一个个长条,均匀地铺在锅底。再把排骨焯水,炒出糖色,然后用泡发的糯米包裹后,放在北瓜上。   最后放上漫过米饭的水,大火烧开之后,转成中火,不紧不慢地炖上两刻钟,香味就出来了。   这道菜的精妙之处就在于,糯米吸收了排骨的油脂,排骨渗入了米香,底下还有软糯清甜的北瓜,三层滋味彼此融合,回味无穷。   每次吃好吃的,云字辈四人组都是最佳捧场王。   云崖:“小郎君,我必须跟你道歉!你知道我是纯吃肉的哈,看着你往排骨上裹糯米的时候还觉得暴殄天物来着,没想到这么好吃呜呜呜!”   云浮:“好吃就该哈哈哈,你呜呜呜是几个意思?”   云崖:“好吃哭了,没听过吗?”   云浮:“抱歉,还真没听说过。”   云崖:“那你现在知道了。”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就跟说对口相声似的,直把旁人的八分“吃兴”勾到十分。   结果,主食还没上桌,一锅北瓜糯米排骨都快见底了。   好在,楚溪客预感到这道菜会很受欢迎,因此用大铁锅做了满满一锅,每个人都吃了个心满意足。   这时候,肚子已经有五成饱了。   楚溪客于是准备了解腻又养胃的北瓜粟米粥,还有奶香北瓜派。   奶香北瓜派是用自制烤箱烤的,没想到成品十分争气,宣软可口,透着浓浓的奶香,比之前的榴莲千层受欢迎多了!   吃完饭,还有楚溪客精心准备的小零食——北瓜酸奶QQ糖!   这个主要是用来讨好姜纾的。   姜纾喜欢吃甜食,偏偏又好面子不肯自己买,就少不得楚溪客亲自做一些,让他开心一下啦!   姜纾确实挺高兴的,难得有了画画的兴致,把画案往北瓜园一摆,园中的小猫小鸭小兔子,还有忙忙碌碌的小鹿崽,就都被他记录在画卷中了。   钟离东曦帮姜纾调色的时候,发现他十分爱惜的那个砚台缺了一个角,想来是搬来长安的时候磕掉的。   钟离东曦跟楚溪客说了。   楚溪客小声说:“阿爹的生辰就在冬月,不如我们亲手做一个砚台送给他……就是吧,不知道现在请人去找合适的石料来不来得及。”   钟离东曦也是这个意思,还进一步想好了对策:“记得你摘柿子的那个山头吗?有一种碧中带紫的石料,做成砚台想来不错。”   楚溪客眼睛一亮,扬声道:“阿爹,我想和东曦兄去山上玩一会儿,很快就回来啊!”   此话一出,其余人比他眼睛还亮。   楚溪客呆了呆:“有什么不对吗?”   云霄笑呵呵地说:“头一回,小郎君和殿下去玩,发现了盐湖;第二回 ,小郎君和殿下去玩,发现了煤矿;这一次,不知道还有什么宝贝在前面等着。”   楚溪客哭笑不得,哪有那么巧哦! 第152章   事情证明, 就是这么巧。   楚溪客找到的那片石山,不是普通的花岗岩或石灰岩,而是一种可以用来做工艺品的“水成岩”。   楚溪客最初发现那个山崖, 是他和钟离东曦第一次去贺兰山的时候。   那片山头多数被岩石覆盖,偶尔长出一两棵树, 已经可以被誉为“树坚强”了。偏偏让楚溪客这个幸运崽在这片光秃秃的石崖上发现了一颗柿子树!   不是现代长圆柿子的那种, 而是长条形的野柿子,虽是野生的品种,却很是甜美多汁,果肉中还藏着厚厚的“舌头”。   楚溪客猜测那应该是柿子的种子, 圆圆一片,吃起来脆脆的, 桑桑很喜欢。楚溪客每次和桑桑分着吃同一个柿子的时候,都是桑桑吃“舌头”, 他吃柿子皮和里面的汤汁。   是的,楚溪客会把柿子皮都吃掉, 一点儿都舍不得浪费。   现在虽然已经成了平川王,这个习惯也没改。   山涧中有泉水, 楚溪客颠颠地跑过去把柿子洗干净,自己啃掉上面的果皮, 然后托着递给钟离东曦。   “里面有‘舌头’, 又甜又脆,快尝尝!”   钟离东曦毫不嫌弃地吃了一个,然后把剩下的推给他:“鹿崽也尝尝。”   楚溪客咧开嘴笑起来,虽然桑桑很爱他, 但还是会把“舌头”都吃掉, 并不知道他也喜欢吃。他的东曦兄啊, 是第一个把“舌头”让给他的人!   楚溪客美滋滋地又摘了十个柿子给家人带回去,剩下的就留给山里的野猫、小鸟、小松鼠了。   他爬上爬下摘柿子的时候,钟离东曦就选好了一块原石。不过,他没有直接开采,而是等着楚溪客。   这是两个人说好的,楚溪客负责把石头凿下来带回去,再由钟离东曦雕刻成砚台,这样一来就算是夫夫两个共同送给姜纾的生辰贺礼了。   “夫夫两个”这个词被楚溪客说出来的时候,钟离东曦的心情看起来很不错呢!   只是,真正开采起来,出了一点点小意外。   原本钟离东曦选了最合适的一块,但楚溪客这个没见过市面的小贪心鬼,看这块觉得像碧玉,看那块又觉得像紫水晶,于是吭哧吭哧凿了好几块下来。   最后,两个人都是走路回去的,因为实在不好意思让可怜的小马驮着沉甸甸的石头,再驮他们两个大男人了。   楚溪客贪心有贪心的资本,因为身后有钟离东曦给他兜着。   接连一个月的时间,钟离东曦白天在户部处理公务,晚上回到王宫就雕刻石头,同时也不会耽误和楚溪客酱酱酿酿。   好几次,楚溪客迷迷糊糊地醒来,都看到钟离东曦在加班加点地雕砚台。   楚溪客便披上衣服起来,帮钟离东曦添炭火,揉肩膀,煮奶茶。有时候钟离东曦也会把纹路简单的地方交给他,楚溪客刻得很认真。   这下,当真是夫夫两个合作在给长辈准备礼物了。   ***   冬月初十,是姜纾的生辰。   刚好赶上休沐日,全家人都有足够的时间好好准备。   前一晚,贺兰康缠着姜纾闹腾到凌晨,腹黑地让他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这样他才有足够的时间给姜纾准备“惊喜”。   上一次钟离东曦生辰宴的主题是……没有主题,楚溪客就想着怎么热闹怎么来,压轴的就是他那支欢脱的“秧歌舞”。   这次却不同,有了云竹这个做学生的参与筹备,姜纾的生日宴陡然多出些许巧思。   蔷薇小院处处布置着机关,无论姜纾触碰到哪个,都是接连不断的小惊喜。   他一出门,就看到桑桑蹲在花架上,耳朵上挂着一簇水仙花,水灵灵的,很是喜人。   姜纾不由笑了,轻柔地摸摸桑桑的小脑袋。   这样的举动无疑是触碰到了第一重机关,因为每次桑桑被摸头的时候,都会把前爪抬起来抱住姜纾的手腕。   小家伙这么一抬爪,刚好露出压在爪下的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没有字,只有一个八卦符号,懂得奇门遁甲的人才能看出其中的奥义。   姜纾刚好懂。他很快把其中的暗语解出来,然后便按照暗语的指引,在窗户后面找到了一盆开得正艳的三色水仙。   云竹正笑盈盈地站在窗外,对着姜纾行了一个大礼:“恭贺老师千秋,愿老师福寿绵长。”   去年这个时节,偶然听姜纾提起他少年时见过一种三色水仙,言语间很是怀念,云竹便私下里拜托商队帮忙寻找,终于找到一个种球,日日精心呵护,终于赶在姜纾生辰前开了花。   这般用心,姜纾自是感动不已。   云竹难得透出几分调皮:“盆中有新的线索,还要劳烦老师亲自找一找。”   姜纾笑笑,配合地翻开一块鹅卵石,找出了第二张字条。   字条上是一个古文字,楚溪客伸着脖子看了一眼,很是骄傲地说:“我认识,这是甲骨文里的‘鸡’!”   姜纾无奈失笑:“如果用扣分制的话,两分都要扣光。”   楚溪客眨了眨眼:“不应该是回答正确,一百分吗?”   姜纾点了点他的脑门,抬脚朝水塘边的小白鸭走去。   楚溪客试图狡辩:“原来是‘鸭’,不过,甲骨文我总说对了吧?”   钟离东曦微笑提醒:“甲骨文里没有‘鸭’,那是金文大篆。”   楚溪客嘿嘿一笑:“三条河又从门前流过了,打一名词。”   全家人异口同声:“门外汉!”   大家都笑起来。   姜纾的“寻宝”过程,果真是文化人的游戏无疑了,五行八卦、天文地理、四书五经都用上了,一个个惊喜也随之亮相。   有云字辈四人组从长安挖回来的腊梅,有云娘子精心准备的当地贺寿美食蒿子面和两身新冬衣,还有云飞、云柱两兄弟亲手打制的画案……   直到,姜纾在二桑尾巴上找到倒数第二张小纸条,上面不是谜语,只有两行诗。   姜纾缓缓念道:“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我心亦然。”贺兰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姜纾眼底漫上一丝柔情,又很快被笑意取代:“诓我立下此等誓言,就是你送我的惊喜?”   “那不能够!”贺兰康爽朗一笑,变戏法似的从身后端出一个大寿桃。   当然,不是真桃,而是他花了半个晚上加整个上午的时间,威逼利诱楚溪客从旁指导,勉强算是亲手做出来的生日蛋糕。   圆滚滚粉嘟嘟的,好大一个,旁边还摆着个萝卜雕的老寿星。   姜纾嘴角一抽:“我这年纪,都配得上寿桃了?”   言外之意就是:我有那么老吗?   贺兰康僵住了。   楚溪客丝毫不讲义气地开启马后炮模式:“我说什么来着,就应该做‘仙女猫’来着,像我阿爹这么年轻英俊又有文化的神仙人物,只有仙女猫蛋糕才配得上——嗷!”   贺兰康踩了他一脚,蔫答答地表忠心:“不是影射阿纾老,只是在我心里唯一期盼的就是阿纾健健康康、长命百岁,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姜纾眸光一闪,低声道:“知道了。”   说完,突然偏过头,在贺兰康脸上亲了一下。   一瞬间,仿佛有千树万树灼灼桃花绽放在贺兰康心头,让他回到了情窦初开时,第一次发现自己对姜纾情感的那个冬夜。   姜纾红着耳尖,转身要跑。   贺兰康眉眼飞扬,把寿桃往楚溪客手上一塞,扣住姜纾就来了个深吻。   一众小辈起哄地欢呼起来。   小猫小兔小鸭子也凑过来贴贴。   楚溪客嬉笑着破坏气氛:“阿爹,这还不到最后呢,我和东曦兄的礼物还没送!”   贺兰康抬脚又要踢他,还没踢着楚溪客就戏精地吱哇乱叫。   这下,姜纾心疼了,重重一脚踩在贺兰康脚尖。   贺兰康闷哼一声,敢怒不敢言。   楚溪客笑得像只偷了油的小老鼠。   小小的院落一下子热闹起来,搬桌子的,端饭的,叫嚷着要吃贺兰大将军亲手做的蛋糕的,再加上奶牛猫们此起彼伏的喵喵声,明明是一家人,却过成了十个家庭的效果。   还是钟离东曦记得最后一件礼物的事,于是,引导着小灰叽送上最后一条线索。   作为蔷薇小院新加入的成员,再加上从前在兔群中常常被欺负的经历,小灰叽还是有点胆小的。   好在,桑桑很喜欢小灰叽,见它躲在柳条筐里缩成一个圆圆的小毛球不敢出来,就很讲义气地去接它了。   小灰叽是个敏感又懂得感恩的小家伙,一旦有谁主动迈向它,它就会把全部的信任交出来。   因此,当桑桑轻轻扒了扒它的头,表达出想让它出来的意思后,小灰叽虽然很害怕,还是勇敢地跳出了柳条筐。   然后,她就在桑桑的带领下一跳又一跳地走向了姜纾。虽然有点慢,中间停了好几次,但它最终还是学着桑桑的样子,朝姜纾扬起小脑袋。   “多谢。”   姜纾轻柔地点了点小家伙头顶的小灰毛,这才摘下写着线索的字条。   还没打开,姜纾就已经笑了,单看背面透出来的黑疙瘩,就知道是他家崽崽的“大作”了。   楚溪客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我写得有点着急……”   姜纾含笑点头:“嗯,倒也天真可爱。”   贺兰康毫不客气地笑出声:“亲爹眼,即使是一坨羊粪球球,都觉得天真可爱。”   楚溪客戳他痛处:“作业都抄不好,还有脸说我?”   贺兰康丝毫没被打击到:“那又如何?你给钟离家那小子送蛋糕的时候,他感动得亲你了吗?”   楚溪客眨眨眼,亲了……还是没亲呢?   贺兰康啧了一声,完胜!   姜纾听着父子两个幼稚的拌嘴,唇边的笑意始终没有消退。   他就这样含着笑意,被那些“天真可爱”的字指引着,找到了钟离东曦和楚溪客联手准备的……一堆礼物。   嗯,的确是一堆。   除了计划中的砚台,还有笔架、笔洗、镇纸和屏风小摆件,可以说书案上用得着的都有了。   姜纾的目光落到中间那块色泽奇特的砚台上,不由惊呼:“这是……蒙恬砚?!”   蒙恬砚,说出来有些陌生,其实有史记载的是“蒙恬笔”。   传说,秦朝名将蒙恬曾率军十万驻扎在黄河两岸,为了通信方便,便用拓木和鹿皮等制成了被后世成为“苍毫”的蒙恬笔。   配合蒙恬笔使用的,还有墨条和砚台。   据说“蒙恬砚”色如翡翠,间有紫色水纹,质地细腻如美玉,有润笔养墨之效,可保墨汁三日不干。   只是,这种砚台只是历代文人口中的传说,并没有人亲眼见过。也曾有人走访黄河两岸,试图找到这种神奇的砚石,却一无所获。   反倒使得“蒙恬砚”更为神秘,甚至有人叫出万金高价,只求一见。   此刻,姜纾看看那块碧色砚台,再看看楚溪客,表情复杂。   倘若这方砚台当真是传说中的“蒙恬砚”,他家崽崽这是挖出了一座金山啊! 第153章   姜纾说出“蒙恬砚”这三个字的时候, 云字辈四人组率先震惊了。   他们常年进出黑店,自然知道关于这一天价砚台的传说,倘若这方砚台真和传说中的蒙恬砚有关……   一块石头就是一堆钱啊!   楚溪客一副还在状况外的样子:“阿爹是不是认错了, 这不是什么名砚,而是东曦兄亲手刻的……当然, 我也出力了。”   姜纾笑笑, 给他讲了蒙恬砚的传说。   楚溪客分分钟改变了态度:“山上还有,有很多!是不是都能换成小钱钱?”   姜纾失笑:“要去看看才能判断。”   楚溪客迫不及待地说:“那就吃饭吧,吃完饭就去。倘若真这么值钱的话,就把这座山圈起来, 送给阿爹当生辰礼物!”   贺兰康酸溜溜:“臭小子可算财大气粗了。”   全家人都笑起来。   其实大家都很期待,因此这顿饭吃得史无前例的快, 尤其是楚溪客,一刻钟的功夫就把满满一碗饭都给扒拉完了。   钟离东曦担心他饿得快, 用油纸包了两块北瓜豆沙糕,正要装起来, 手上一顿,又多装了两块。   鉴于他家鹿崽的饭量, 四块豆沙糕,也就将将垫垫肚子吧!   全家人都去, 就当“冬游”了!   刚好, 今日天气晴朗,阳光暖融融的,是个出游的好天气。   楚溪客摇头晃脑地拍马屁:“我掐指一算,阿爹八成是射手座, 聪明机智, 多才多艺, 还有大吉星木星守护,因此才能在生辰这天发现那个啥啥砚台,还能有这么好的天气!”   众人皆笑着附和。   说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去年雪下多了的缘故,如今已然进入冬月,长城内外连个雪粒子都没见着。   姜纾轻叹一声,道:“对漠北百姓来说或许是好事,不用担心雪灾死人。不过,一冬天都不下雪也不行,土层里的虫卵冻不死,来年粮食必会减产。”   相伴而来的,还常常有干旱、蝗灾等。   楚溪客目光一黯,露出几分担心。   不过,这样的好日子,他是舍不得让姜纾扫兴的,于是笑嘻嘻地说:“这件事就拜托阿爹了,麻烦您多向木星祈祷,让它保佑平川、不,保佑所有需要下雪的地方赶紧来一个‘瑞雪兆丰年’吧!”   鲜活又乐观的一番话,让姜纾的心为之一宽。他看了钟离东曦一眼,钟离东曦微微颔首,心领神会。   若天灾避无可避,提前准备就好。   一家人一路走一路说说笑笑,一个多时辰就到了。   楚溪客发现砚台石的那个山崖十分隐蔽,须得翻过好几个山头,走进一片相当深邃的山沟才能看到。   贺兰康惊奇道:“这么危险的地方,药农都不会来,你们两个小子如何找到的?”   楚溪客指了指山崖上那棵柿子树:“我还在山脚下的时候就看到它了,一路找过来,就找到了这里。”   他嘴上说得轻巧,其实中间经历了相当曲折的过程,好几次都要因为山路陡峭、又渴又饿、看着近实际还远等原因放弃了,最后是被那一树红彤彤的柿子吊着,才终于充满毅力地走到了。   贺兰康嘴角抽了又抽,最后憋出一句:“往后倒也不必如此拼命,你爹我还是养得起你的。”   楚溪客轻轻一哼:“到底是谁养谁?十万平川特种兵都是我们王城六部养着的!”   贺兰康:“……”   根本无法反驳。   姜纾笑道:“你我这样的年纪就有孩子养家了,倒也是福气。你看周边几个节度使,谁有你这等闲心,还能出来爬山?”   贺兰康一听,可不是么,不说别人,就夏州节度使赫连老头,儿子十来个,还不是个个要他操心!   反话说得好,没有对比就没有感恩。   贺兰康顿时支棱起来,拦下正在绑安全索的云烟,嗖嗖嗖几下就爬上了陡峭的山壁。   从前,楚溪客和钟离东曦都是从另一侧的陡坡上山,刚好能够平稳地停在山崖上。就那样,一路上楚溪客还心惊胆战地紧紧拉着钟离东曦的手呢!   今日,为了更好地辨别是不是整个山崖都有砚台石,他们是从山沟这边过来的,高耸的山崖几乎是竖直地拦在众人面前。   别说徒手爬上去,长双翅膀都够呛!   可是,贺兰康就上去了。   连安全索都没有系!   只踩着几个凸起的地方就上去了!   就连武力值最高的云烟都一脸仰望的姿态!   楚溪客瞬间惊呆。   这是第一次,他亲眼见识到贺兰康的武力值。   楚溪客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平时这个臭爹对自己敲脑门啊,丢沙包啊,踢一脚啊,还真是手下留情了。   楚溪客怂唧唧地躲到钟离东曦身后。   于是,当贺兰康兜着一块石头从山崖上“飞”下来的时候,就看到自家臭小子躲在另一个男人后面,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   贺兰康挑了挑眉:“中邪了这是?”   楚溪客连忙谄媚地笑笑:“大爹啊,是我年纪轻,平时说话太大声,您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哈!”   贺兰康:“……果然中邪了。”   知道真相的吃瓜群众努力憋笑。   姜纾抿着笑,拿起那块石头研究起来。   云霄在一旁像模像样地品评:“野史有云,蒙恬砚多为碧、紫二色,有石眼、云纹、银线、玉带等天然形成的纹理,如紫云之上镶嵌的碧色翡翠,千姿百态,美妙无穷啊!”   正如姜纾手中这块石头样品,虽然未经打磨,没有润滑的光泽,但亦能看出其绚丽的色彩和奇妙的纹理。   “如此看来,是蒙恬砚的原石没错了。”姜纾得出结论。   众人面露惊喜。   云霄摇着扇子,连连感叹:“不愧是小郎君,随随便便出去一玩,就能挖一座金山回来。”   楚溪客嘿嘿傻笑,倘若安个小尾巴的话,这时候已经开屏了!   姜纾含笑看向钟离东曦。   云字辈四人组都知道的蒙恬砚,钟离东曦未必不知道。倘若他一早就知道,这时候才爆出来,为了什么可想而知。   钟离东曦看懂了姜纾的眼神,回以一笑。紧接着便展开手臂,接住了蹦蹦跳跳抢柿子的楚溪客。   姜纾轻叹,哪有什么大吉星,不过是有人宠着罢了。   “小羊!是那个拿煤块踢我的小羊!”楚溪客突然兴奋地叫起来。   不过,当初的“小羊”已经不小了,变得十分高大,还长出了弯弯的角。楚溪客之所以能一眼认出来,是因为它右侧靠近肚子的位置有一个像是桑叶一样的花纹,和桑桑的很像。   “这是灵羊,见到山火会主动踩灭,传说见之会有好运。”姜纾说。   楚溪客立即信以为真,连忙招呼大家:“快许愿,让灵羊帮我们实现。”   说完就率先闭上眼睛,双手交叉,大声说:“请再给我一座煤矿吧,如果没有,铁矿也行啊!”   “咚”的一声,一块灰扑扑的小石子丢到楚溪客脑袋上,灵羊分明翻了个大白眼,然后优雅地离开了。   楚溪客捂着脑袋,毫不介意地大笑着。   实际上,他真正的愿望是:“希望家人都好好的,一直可以像今天这样开心地在一起。”   这个愿望是他小声对灵羊讲的,一定可以实现。   ***   确定了是传说中的砚台石之后,姜纾就很快派了匠人过来,勘探地形,准备开采。   刚好,冬日不用忙农活,有大批屯田兵可以雇佣。   放在别的地方,每每遇到这种事百姓们都要叫苦连天,换成平川,则人人争抢着报名。因为,在别处这种活计都要摊派到百姓身上,让他们服徭役,平川则不然,每日都会结算工钱。   说白了,就是因为平川有钱。   有了钱,就能吸引更多百姓过来定居,有了人,才能创造更多的生产力,因此才会有盐湖、煤矿、棉田、棉纺厂的良性循环。   如今又多了一个贺兰石。   楚溪客舍弃了“蒙恬石”这个更有知名度的叫法,果断地采用了“贺兰石”这一新的名称,也是更能代表平川城的名称。   起初,很多人都反对。   尤其是那些从长安来的官员,他们太懂得“蒙恬砚”的价值了,觉得平白舍弃这一红利的话有点傻。   楚溪客是这样说的:“平川城自建城之日起,哪一项营生不是我们一点点做起来的?我们不需要靠别的标签往自己脸上贴金,我们的目标是,从平川城走出去的东西因为‘平川’的名号而身价倍增!”   满朝官员,顿时信心倍增。   楚溪客之所以这么坚持,倒也不是清高,而是他有更大的期盼、更长远的目标、更全面的布局,倘若这次为了吃一时的红利而妥协,就一定会有下一次、下下次,继而在不知不觉中背离自己的初心。   就这样,贺兰山的砚台石被命名为了“贺兰石”,由这种石头做出来的砚台叫做“贺兰砚”。   那座盛产贺兰石的山因为远远看去像是一个巨大的笔架,而被戏称为“笔架山”。起初只是楚溪客一个人叫,后来人人都这么叫了。   第一批贺兰砚是姜纾亲自设计的。   姜纾的确很像射手座,好奇心强,多才多艺,充满奇思妙想,设计出的砚台丝毫没有陈腐的书呆子气息,反倒灵气十足,单就这一点来说他比钟离东曦还像一个年轻人。   比如,钟离东曦给姜纾雕刻的那个砚台花纹是“仙翁论道”,棋盘啊,松树啊,仙人啊,处处充斥着老干部思想。   姜纾的设计则是“猫猫戏鱼”、“兔子吃草”、“白鸭浮水”等,充满童趣和生活气息。   甚至还有“桑桑训奶牛”、“大猫揍小猫”、“二桑哄桑桑”这样的家庭隐私,也是不怕全大昭的百姓围观。   楚溪客反正是喜欢得直冒小心心,恨不得全都摆在家里,一个都不卖!   总之,贺兰砚顺利出炉,下一步只需要考虑怎么变石为钱了! 第154章   文化人用的文雅之物,当然要靠文化人来赚钱啦!   “我们办一个书画展吧, 就在平川城。邀请全大昭的文人雅士过来,不管是擅长写字的, 还是喜欢画画的, 只要愿意,都可以把自己的作品挂出来展览。只要愿意来,平川城都会管吃管住!”   楚溪客出了个主意。   姜纾笑道:“你可知,全大昭的文人雅士有多少, 小小的平川城可装得下?”   楚溪客咧嘴一笑:“我就是壮着胆子把牛吹出去,最后只要和阿爹关系好的那些真大佬们过来就行。”   姜纾微微一怔, 心底没有来地涌出汩汩暖流。   其实,要想给贺兰砚做宣传, 楚溪客有一百种方法,他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为耗钱的一种。   姜纾知道, 这是为了他。   近来制砚,他常常想起年少时的往事, 那时候姜家还在,他还是那个有长辈照拂, 有师兄们娇惯的姜家小郎, 闲暇时候的消遣就是写写字,画画画,调制一根墨条,雕刻一方砚台。   往事回忆得多了, 就不由地想起从前的旧友, 想知道他们过得如何, 也想让他们看看自己过得如何。   他家小崽子瞧着大大咧咧,实际总是这般细致又贴心。   于是,姜纾说:“那就交给崽崽了。”   楚溪客脆声道:“阿爹放心,我一定办得超级好,让季世伯和严世伯他们都羡慕嫉妒恨!”   姜纾笑着点点头。   楚溪客想出这样的主意是为了让他高兴,他笑着接受了也是为了让楚溪客高兴。   这就是最好家庭的样子了吧!   ***   这一次,楚溪客没有利用平川城的名号。   他先给国子祭酒写了一封信,等到他老人家同意后,便以“姜氏”的名义发出了一封邀请函。   国子祭酒虽然姓赵,却是根正苗红的姜氏门人,而且是现如今依然健在的、辈分最高的一个,再往下才是季清臣、严子君和姜纾。   姜氏一门,代表的就是国朝的文脉。   在前朝,但凡姜氏组织的诗会、雅集或清谈,无一不是一呼百应。   楚溪客穿书快要四年了,距离那场宫变足足过了十九年,这还是姜氏头一回重归文坛。   有人惊讶,有人迟疑,更多的人则毫不犹豫。   十九年了,他们终于再次等到了这册印着姜氏族徽的邀请函。很多人甚至以为,有生之年都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庆幸的是,他们等到了。   即便平川路途遥远,即便冬日天寒地冻,还是有一匹匹瘦马、一辆辆牛车踏上了奔赴之路。   平川城,楚溪客准备好一间间暖和的屋子,一床床厚实的被褥,一盏盏符合长安人口味的茶饮,扫榻相迎。   那些远行千里,越往北越觉得荒凉的文人们,原以为会见到一个苍凉寂寥、破败不堪的平川城,他们甚至已经提前准备好了感叹的诗篇。   然而,踏进平川界碑的那一刻,这些远来的客人们还以为自己越过了某个神奇结界,结界以外的州府依旧贫穷而荒凉,结界之内的平川俨然是另一幅景象。   沿途随处可见歇脚的草棚,棚中燃着炭火,煮着热茶,坐着南来北往的客商。   煮茶的妇人一边笑盈盈地招呼客人一边凶巴巴地去拧小儿子的耳朵:“又去招猫逗狗,课业做完了吗就偷懒!”   小儿子不服,气气哼哼:“阿姊也在逗小猫,怎么只说我不说她?”   妇人一挑眉:“你阿姊书背了,课业写了,先生还夸她将来指不定能到三省六部做大官,你说,我说她什么?”   小儿子心虚地吐吐舌头,老老实实写作业去了。   长安来的文人们大感惊奇。   看来传言是真的,平川城无论男女皆可读书,小娘子和男娃娃一样有机会做官。   还有他们身上的衣衫,竟是蓬松厚实的棉衣棉裤,比他们这些自诩高人一等的“长安人”还体面……   一位位远客便是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踏入平川城的。   进入城内,又是更高一层的惊叹。   一座座红砖平顶的小别墅,一间间宽敞明亮的店铺,一个个高耸的望楼……无一不令人目瞪口呆。   最神奇的还是那一条条笔直的道路,居然还可以做到人车分流!行人走在光洁的水泥路上,车马则驶过平整的三合土路。   明明没有看到排水沟,却能听到汩汩的水声,仔细一看,竟然是被一块块结实的石板遮挡着!   怪不得如此整洁,连果皮、马粪都没有,这在长安简直无法想象。   凡是带着邀请函的文人,刚进城的时候就有武侯一路护送,免费入住中二区的邸店,从跑堂到掌柜无一不是笑脸相迎。   还有一些没有收到邀请函,但也是本着“姜氏书画展”而来的,只要能拿出自己是读书人的证据,同样管吃管住,绝不为难。   这一切,对这些旅途劳顿的文人们来说,都像做梦一般。   ***   与此同时,蔷薇小院。   暖烘烘的堂屋中,正上演着一场久别重逢的热闹戏码。   严子君和季清臣亲自来了,各自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大有一种来了就不再走的架势。   姜纾嘴角翘得老高,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留情面:“崽崽说给你们准备一个新房子,我还说你们不会这么脸皮厚,最多半月就得走。看来,还是崽崽更了解你们。”   严子君哈哈大笑:“还是崽崽有孝心!”   季清臣无奈扶额,重点难道不是那句“脸皮厚”吗?   黄丁班的直讲尉迟磊也来了,是楚溪客亲自邀请的。   当初在太学的时候,楚溪客就觉得尉迟磊讲课新颖、想法独特,从不让学生死记硬背。他这次把人请过来,其实是想厚着脸皮把人留下,以后新招的教书先生就可以交给尉迟磊培训了。   具体怎么留,楚溪客还没想好。   用钱诱惑八成不行,分房子分地估计人家也不稀罕,实在不行就只能给他介绍对象了……   “楚兄!!!”   一道高亢又婉转的呼唤打断楚溪客冒坏水。   看到来人,楚溪客惊讶又兴奋:“阿尔德希尔?你怎么来了?!”   “听说楚兄邀请读书人来平川,我就偷跑过来了。”波斯同学张着手臂跑过来,给了楚溪客一个大大的拥抱,“幸亏我来了,不然哪里有机会听见楚兄叫出我的名字!”   楚溪客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当初他一直记不住这位波斯同学的名字,因此私下里一直“波斯同学、波斯同学”地叫。直到这两年,他认识了不少波斯商人,这才渐渐地了解了波斯名字的规律。   楚溪客心虚地转移话题:“你怎么说是‘偷跑’出来的?”   波斯同学大笑着说:“我是留学生嘛,司业不肯让我来,所以我就偷跑了。不用担心,我出来之前给赵祭酒留下书信了。”   楚溪客继续疑惑:“不对啊,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说到这个,波斯同学就更得意了:“我跟王宫的侍从官说,我是你的同窗,他们起初不信,后来我就把你在太学读书时写给我的小纸条拿出来,侍从官一下子就信了。”   楚溪客:“……”   他的字已经这么有名了吗?   “再后来,侍从官就带我去找黄兄,黄兄原本想带我回家的,但我太想见到楚兄了,就求了贺兰大将军,让黄兄带我过来这里了。”   波斯同学继续滔滔不绝。   这个过程中,他和楚溪客始终处于“把臂言欢”的状态,黄瑜几次试图提醒都没插上话。   然后,钟离东曦就来了。   楚溪客只觉得背后一凉,顺着钟离东曦凉飕飕的目光看到他和波斯同学抱在一起的胳膊,脑袋里的弦“砰”的一声,断了。   完了,炸掉醋缸了。   楚溪客飞快地放开波斯同学,正拼命想着安抚对策,就见波斯同学先一步冲出去,朝着钟离东曦行了一个君子的礼仪。   “楚兄的心上人,再次见到你真好。不对,现在应该叫王妃殿下了,你能和楚兄成亲真是太好了,我还担心楚兄成了平川王之后就会抛弃你呢!说实话,我一直觉得除了你,没有人能配得上楚兄了!”   波斯同学一波真情实感的输出,成功让钟离东曦的表情从“危险的笑”,变成了“矜持的笑”。   甚至,钟离东曦还和蔼可亲地寒暄起来:“劳烦阿尔兄如此挂心。不知桃花源的李子树,阿尔兄可有好好照看?”   “有的有的,这两年结的李子全都按照原本的计划送到了慈幼局。中途黄甲班的人还想偷摘,都被我打跑了。”波斯同学很是骄傲地说。   然后,他又想起什么,继续道:“对了,我这次过来有给你带李子酒哦,听楚兄说你最爱李子酒了,他之前还说等李子熟了要亲手酿酒给你喝来着……哦,楚兄真是太爱你了!”   钟离东曦的笑几乎可以用“灿烂”来形容了:“既然来了,就不必急着走,多住一段时间吧!”   波斯同学重重点头。   楚溪客和黄瑜默默地对视一眼,双双朝波斯同学竖起大拇指。   当天夜里,西北下了数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平川城顿时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   偌大的平川城,到处生机勃勃。   百姓们纷纷爬上房顶,把积雪扫下来;孩童在街上跑来跑去,拉着木板当做滑雪车;猫猫狗狗们好奇地跳来跳去,预想中的“一串串小梅花”没有出现,而是整个一只陷进了厚厚的雪层里……   姜纾站在凉亭里,捧着热腾腾的奶茶,庆幸道:“有了这场雪,就不必担心明年的收成了。”   季清臣笑道:“这就叫‘久旱逢甘霖’。”   严子君站在鸭窝旁兴奋地说出后一句:“他乡遇故知!”   楚溪客迷迷糊糊地出了屋子,下意识接道:“鹿崽赚大钱?” 第155章   放在往年, 这样的大雪落在西北,让人想到的只有灾害、饿殍和死亡,绝不会有人悠闲赏雪。   今年的平川却大为不同, 百姓们只需要扫扫屋顶,把柴火与煤炭放进柴房, 以免受潮, 剩下的就是烧着暖炕,钻着被窝,磕着甜瓜子,悠闲猫冬了。   不过, 这种窝在家里的日子没过多久,很快, 平川城就有了新鲜事——   平川书院要办画展啦!   说起平川书院,早在建造王城的时候就盖好了, 就在朱雀门西北,紧挨着六部衙门。只是, 一直到现在,也没正式开起来。   “平川王殿下说了, 这个书院是给平川的年轻人留作后路的。明年长安不是要加开恩科吗?咱们平川的读书人肯定要走出去一些,剩下的, 不擅长或者不喜欢读书的, 就可以来平川书院学手艺,将来也好有一技之长。”   一位仿佛对楚溪客十分了解的百姓一路对前来做客的亲朋好友介绍着,然后,从楚溪客旁边经过……   楚溪客穿着小棉袄, 戴着兔皮帽, 耳朵上还挂了个绣着小猫头的棉口罩, 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上去确实和寻常人家的小郎君没什么不同。   严子君玩笑般说:“崽崽真打算开书院?这是要和太学抢人了?”   楚溪客连忙摇了摇头:“平川书院和太学不同,更像是一个专科性质的‘技能学院’,教教织布啊,制盐啊,采矿啊,雕刻砚台啊之类的。”   季清臣轻笑一声:“技能学院?这个想法倒是不错。不过,织布、雕砚倒还好,制盐、采矿也要教吗?不怕方子泄露出去,断了平川的财路?”   “等到他们学成出师,少说也要三年五载了,那时候平川应该已经缓过来了,就不必抠抠搜搜地扒着一两个盐湖了,更重要的是能为平川、不对,整个大昭做贡献的人才。”当着两位太学博士的面,楚溪客难得说了两句场面话。   在场的大佬齐齐挑了挑眉。   季清臣丢给姜纾一个眼神:教得不错。   姜纾勾了勾唇,矜持地骄傲着。   严子君轻叹一声,道:“如果当真是另一个‘太学’就好了。”   此话一出,姜纾和季清臣双双沉默了,彼此眼底都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一众小辈落在后面,悄悄说小话。   波斯同学小声问:“为何不能开另一个太学?”   黄瑜低声解释:“太学招收的是将来能‘治国平天下’的人才,都是天子门生,平川贸然开一个太学,难不成想要造反吗?”   波斯同学连忙捂住他的嘴,他娘亲说了,在大昭“造反”这两个字千万不能随便说,后果很严重!   之后,虽然很快换了话题,但这件事已然在众人心底埋下了一颗种子。   ***   一声锣响,画展正式开始。   紧闭的格扇窗同一时间开启,一盏盏吊灯燃起来,柔和的灯光刚好照亮了墙上的书画。   一幅幅卷轴错落悬挂着,看似毫无章法,却又奇妙地烘托出别样的意境。   比如,那幅《牧童黄牛图》,旁边依次悬挂着《穿花蛱蝶图》、《小园香径图》和《黄昏采菊图》,一幅幅连下来,似乎讲述着一个完整的故事。   屋子里的布置也非常奇特,除了简约的吊灯,连桌椅、帷幔都没有,墙壁也是光秃秃的,只有书画,一旦跨过门槛,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画作上了。   内行人渐渐看出了门道,不由感叹主办人的巧思。   有一个从洛阳来的年轻学子,千里迢迢过来,把自己的画作交给了主办人。   其实,即便交上去了他也没抱什么希望,因为他从前不是没有向长安、洛阳等地的大人物们递过拜帖,然而,他一来没有名师教导,二来作品风格独特,因此处处碰壁。   这次来平川也是想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若不行,就放弃专攻绘画,听家里人的话去考科举。   他以为自己的画会被挂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于是进门之后第一反应就是从最偏僻的地方找起。   然后,傻眼了。   哪里是“最偏僻的地方”?   屋子里,走廊中,甚至窗棂上都挂着一幅幅书画,每一幅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顾,每幅画作前面都站满了人。   走近一看,学子更为惊讶。这些书画的位置根本不是依据名气决定的,而是各自的题材或意境。   最让他动容的是,他那幅隐晦地讽刺去岁雪灾朝廷不作为的画作——《树倒鸦死图》,竟然有人读懂了,并且和一首极有气势的边塞诗挂在了一起。   学子激动地走过去,看到几位气质不凡的郎君正站在画作前品评。   第一位郎君缓缓言道:“这位后生颇有想法,若加以培养,日后必成大器。”   第二位郎君语调温和:“忘书兄如何判断这是个后生?这等沧桑之感,更像位历经人世艰辛的老叟。”   第三位郎君声音清冷:“境界虽沧桑,笔触却稚嫩,入门不会超过十年。”   第二位郎君似乎不相信他说的,转头看向第一位郎君:“忘书,是这样吗?”   不等第一位郎君说话,第三位郎君就凉飕飕地瞥了他一眼:“严子君,你也差不多点儿。”   三个人说笑着走远了,洛阳学子傻在原地。   姜忘书,严子君,还有第二个疑似季清臣的郎君,这三个人无疑是太学、不,当今文坛上数得上名号的人物!   他们……夸他的……画了?   今日份的惊喜,远远不止于此。   第一天画展结束,主办方直接公布了当日的“官方遴选奖”和“百姓最喜爱的佳作”两个奖项。   《树倒鸦死图》就在其中,而且是更为专业的“官方遴选”。   这位洛阳学子站在领奖台上的时候,整个人仿佛陷在云雾之中,就觉得像是做梦一样。直到亲手摸到那块细腻莹润的砚台,他才终于有了一些真实感。   看着主席台上那些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无缘得见的大人物,年轻学子握着砚台的手紧了紧。   真正热爱的事,即便路途曲折了些,也要坚持下去。   颁完“官方遴选奖”,还有“百姓最喜爱的佳作”,这个就比较有趣了。   凡是前来参观的百姓,进门的时候都拿到了一个投票牌,只要看到喜欢的作品就可以投上一票。   原本很多百姓就是过来瞧瞧热闹,画看不懂,就觉得吧,这种走来走去、假装欣赏的感觉真不赖。   走累了就到院中的小亭子里歇一会儿,有暖烘烘的小火炉,还能喝上一盏免费的香饮子。   尤其是,还能投票!   从前他们遇到这些读书人都是躲着走的,生怕自己身上的泥点子弄脏了人家的学子袍,没想到有生之年还有机会给他们投票。   怀着某种敬畏的心态,百姓们选择起来异常谨慎,很多人都是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才下定决心把票投给谁。   获奖的作品五花八门,有充满野趣的《牧童黄牛图》,也有意境深远的《华山论道》。   颁奖的时候,百姓们都过来围观,看到自己选中的作品被念出来,大伙齐齐欢呼起来。   那些创作者原本心里还挺不是滋味,觉得自己的作品被“亵渎”了,然而此刻,对上一双双善意的目光,看着百姓们淳朴的笑脸,很多人的内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们画画是为了什么?   孤芳自赏吗?还是借此成名?   倘若能画出让那些“不懂画”的人都喜欢的作品,是不是也是另一种意义的成功?   后世研究表明,就是从这一年起,大昭国画的创作风潮开始发生转变——从前是树立一个权威,一窝蜂地模仿;自此之后,衍生出不同的流派,百家争鸣,各自繁荣。   有一对年轻夫妻,原本是闲来无事带着娃娃过来逛着玩的。   回家的路上,娃娃突然说:“我也要好好练习书画,将来请平川王殿下也把我的画挂在这里。”   男人笑着说:“学书画有何用,能赚钱吗,能做官吗?”   孩童想了想,说:“暂时不知道,但是,这个画展可是平川王殿下办的,既然平川王殿下能办,肯定有用。”   男人觉得有道理,哈哈一笑:“那就学吧!”   好在,如今他们吃得饱,穿得暖,夫妻两个都在棉纺厂工作,赚来的银钱给孩子买些画纸颜料还是够的。   这一日,产生类似想法的孩童有很多,开明的父母也不止这一对。   可以想象,不久的将来,平川城的风光、寻常百姓的生活、习俗与风物的变化,乃至大昭的大好河山,都会借助他们的笔一一呈现给后人。   这就是传承了。   ***   画展总共持续了十日,每一日都有不同的作品展示,也会有新的作品获奖。   第一日的时候,由于知道的人不多,或者即使知道也没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所以前来参观的百姓很少。   自从知道可以投票后,从第二日开始,平川学院的门槛险些都要踏破了,甚至到了后面,还有一些临时赶过来的书画商人,试图就着这个热度捡个漏。   总之,这场画展办得相当成功。   不过,这可不是平川王殿下的最终目的。别忘了,鹿崽的“初心”可是——   小钱钱。   文化人的事嘛,如果太直白反倒不美了,因此楚溪客把真实的目的隐藏在了颁奖礼上。   凡是参赛的作品,都会得到一个纪念品——贺兰砚。   遴选出的佳作除了纪念品之外,还有全套的绘画工具——笔洗、笔架、镇纸,以及专门为绘画调色设计的“多功能砚台”,都是用贺兰石雕刻的。   起初,获奖者只顾着激动了,等到静下心来,渐渐有人发现这些砚台根本不是普通的砚台,而是传说中“紫晶嵌碧玉,墨汁三日不干”的蒙恬砚啊!   这下,别管参赛的没参赛的,全都不淡定了,纷纷跑到平川书院,打听这些砚台的底细。   书院管事一早就得了楚溪客的交代,这时候拿出了十二分的演技:“蒙恬砚?什么蒙恬砚?听都没听过,这明明是我们平川本地传承千年的贺兰砚!”   贺兰砚?传承千年?   千年之前有人用毛笔吗?   不过,这不重要,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搞清楚这种砚台和蒙恬砚的关系,以及……能不能多买一二三四五六个啊!   于是,无数文人雅士派出亲信,四处打听,开启了寻找贺兰砚之旅。   楚溪客摇身一变成了“编剧大大”,编造了一个逻辑严谨、内涵丰富、立意深远的故事,然后,一步步把这些人引进了自己编造的“剧本杀”。   于是,这些人费尽千辛万苦,动用各方人脉,终于一步步发掘出贺兰砚背后的故事——   一位蒙恬将军曾经的属下,在蒙恬将军去世后固执地守在贺兰山,世代以采石雕刻为生。只是,他雕刻的砚台从来不卖,刻好了就丢进黄河里,用来祭奠蒙恬将军。   直到平川城建立后,当年那位副将的“后人”前来投奔,并向平川王献上了贺兰砚,方才让这一传说中的古砚重现于世。   文人们感动之余,向那位“后人”提出购买的意愿,谁知,对方眉毛一竖,恶声恶气——   “不卖,一个都不卖!”   这下,所有人都傻眼了。   这世上还有用钱买不来的东西吗?这可真是太超凡脱俗、太令人敬佩了!   这么一搞,贺兰砚不仅没有沦为大路货,反而身价倍增。   文人们纷纷写信,告知长安、洛阳等地的同窗好友;嗅到商机的商人们果断启程,亲自赶到平川,试图分一杯羹。   就这样,人托人,最后托到了楚溪客这里。   楚溪客坐在胡椅上,看着一圈目光殷切的商人,一副为难的样子:“贺兰砚啊,平川城的存货也不多啊,我还想自己留着用呢!”   有那么一瞬间,商人们险些脱口而出:就您那笔狗爬字,还是不要浪费了! 第156章   平川王殿下演技大爆发,把那些精明的商人们都唬住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从前的平川地界环境恶劣, 人烟稀少,消息闭塞, 这才让楚溪客的“故事”有了变假为真的可能。   他甚至让人排了一出参军戏, 把“蒙恬将军忠心下属独守贺兰山,凿砚祭奠”的故事演给了百姓们看。   这个故事一分真,九分假,真的是蒙恬将军确实在贺兰山附近屯兵十万, 也确实留了一些屯田兵及其后代,其余的都是假的。   然而, 百姓们看得多了,总能从中找到一些自家先辈们曾讲述过的“蛛丝马迹”, 这些蛛丝马迹一传十十传百,最后, 就连当地百姓都坚信真有“蒙恬将军的下属”这个人,也真有“传承千年”的贺兰砚了。   见证并参与了全程的蔷薇小院一家人笑而不语。   文人们想买, 又不好意思死缠烂打,于是把希望寄托在商人身上。   商人们托了各种关系搭上楚溪客, 楚溪客为了证明“贺兰砚不是你想买就能买”, 亲自带他们找到了贺兰砚的雕刻师傅。   当然,这个“雕刻师傅”也是他提前安排好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半个师父——   老驴头。   老驴头根本不用故意演, 长脸一拉, 唬人的劲头就十足了。   商人们一见, 这老师傅连平川王殿下的面子都不给,果然与众不同令人敬佩,于是,就更加相信他的手艺了。   最后,楚溪客亲自劝说,老驴头“不得不”给楚溪客这个面子,“勉强”同意让他的几个徒弟加班加点,雕刻一些贺兰砚出来,卖给这些翘首以盼的商人。   作为“中间人”,楚溪客好心提醒:“虽然老师傅答应了,但是诸位最好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毕竟贺兰山陡峭危险,能做砚台的石料更是稀有难寻,祭奠先人是一回事,若是拿出来卖,想必不会便宜。”   商人们绕了这么大弯子才看到希望,哪里有丝毫讨价还价的意思?生怕老驴头一翻脸不卖了。   于是,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表达善意:“这么好的手艺,谈钱就俗气了,届时让老先生随便开口就好。”   楚溪客满意地笑了。   传说中的“饥饿营销”,还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啊!   当然,楚溪客并没有把顾客当成傻子,卖出去的每一个砚台都是由姜纾或钟离东曦亲自设计、能工巧匠手工打磨,每一处细节都追求尽善尽美。   他还把“售后服务”这一套搬了过来。凡是卖出的砚台,后续保养、磕碰修补等终身负责。最让人称道的还是“十年质保”这一项,只要十年之内摔坏了,楚记全额退款。   为什么是退款,而不是换货?   因为,楚溪客担心有人喜新厌旧,为了换新货故意摔坏砚台。倘若只是退款的话,很多人就舍不得了。   当然,这也只是他的预防手段而已。实际上,能买得到贺兰砚的,无一不身份贵重,这些人还不至于耍这样的心机。   “饥饿营销”带来的最大弊端就是,为了保持贺兰砚的逼格,每个月的出售量都要严格控制。这样一来,即使单个砚台售价再高,也支撑不起这门生意。   为了抵消这一弊端,楚溪客想到了“周边产品”这个概念。   最好的石料用来做贺兰砚,剩下的颜色差一些,或者花纹不那么独特的,就用来雕刻成笔洗、笔架、镇纸、小摆件等,作为“贺兰石”的周边出售。   那些买不起或者暂时买不到贺兰砚的人,可以买买这些周边聊以慰藉。   虽然是平价产品,但楚溪客力求对得起每一位消费者,即使是一个小小的摆件都要求匠人用心雕刻,不允许任何一件有瑕疵的商品走出平川城。   在这样的理念下,“平川贺兰石加工坊”出产的每一样东西都独具特色,一时风靡大昭文坛。   有人真心喜欢,也有人跟风凑热闹,短短一月就把销量冲了上去。   至此,楚记的贺兰石生意正式步入正轨。   这里需要说一下,贺兰石生意和平川棉纺厂一样,从开采到加工都由官府严格把控,只是把经销和售后这两块外包给了楚记。   也算是创立了公私合营的新模式吧!   ***   忙忙碌碌的,就到了除夕。   去年除夕,平川城处于热火朝天的建设中,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蔷薇小院一家人包了顿饺子,守了个岁,就这么把节给过了。   今年除夕,有钱了,有人气了,还有老友相聚,说什么也要好好过一场。   一大早,楚溪客就忙碌起来。   说好了,今天由他带着云飞和云柱两个小子动手,钟离东曦和贺兰康也来帮忙。   姜纾就算了,他虽然饱读诗书、多才多艺,唯独没有点亮“厨艺”这个技能点。   至于家里的娘子们,就歇着,什么都不必做。   这还是楚溪客在现代时从邻居家学来的风俗。   那些有女儿的人家,不让女儿在过年这三天干活,担心往后一年都是劳碌命;也不让家中的妈妈、奶奶们忙碌,因为她们已经忙碌了一整年,未来一年还要继续忙,也就能在这三天歇一歇了。   虽然看上去有点虚伪,但男人们自小养成这样的意识,总归会对将来一起过日子的娘子好一些。   楚溪客一边和面一边如此教育云飞和云柱。   云飞到底大了些,提到“娶媳妇、过日子”这样的话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只一味扎着脑袋应承下来。   云柱话就多了:“可是,咱们家一年到头干活的本来也不是小娘子啊!”   做饭有楚溪客和云飞,力气活有云柱和贺兰康,费脑子的事交给姜纾和钟离东曦,云霄和云崖则是啥都能干一些,剩下的……   除了云娘子会抢着扫地、缝衣服,云竹、云浮和云烟三个小的,好像什么都不干啊!   楚溪客:“……”   “领会精神。”他拿擀面杖敲了敲云柱的脑门。   “哦。”云柱笑呵呵地拿着擀面杖去洗了。他脑袋上有灰尘,沾到擀面杖上就不好了。   楚溪客笑笑,继续忙忙碌碌擀面皮。云飞尽职尽责地打下手。云柱则是哪里需要往哪里搬。   长辈们也没闲着,各自坐在圆桌旁,一边聊着各地下雪的情况,一边慢悠悠地包着饺子。   云竹、云浮和云烟三个小娘子则凑成一堆,给家里的猫猫兔兔小鸭子做小领结呢!   确切说,是云竹和云浮做,云烟面无表情地在一旁看着,只在需要裁布料的时候挥一挥匕首,精准地裁出云浮想要的形状。   蔷薇小院中一派和谐。   为了照顾到每个人的口味,楚溪客做了不同馅料、不同形式的饺子。   桑桑的最爱是羊肉馅酸汤水饺。   鲜嫩的羊腿肉剁得碎碎的,加入葱丝与姜末,不添一点其他蔬菜,包成一个圆圆的肉丸,在滚水里煮开了,浇上高汤,淋上正宗的云州老陈醋和西域来的白芝麻香油,连汤带饺子吃上一碗,鲜香的味道一直暖到了心里去。   贺兰康更喜欢扎实的猪肉大葱馅。   为了让贺兰康吃得尽兴,楚溪客没用葱白,而是专门取的葱白与葱叶的分叉处,那一段往往最辣,口感也最硬实,不需要剁得太碎,和猪肉馅搅拌均匀,加上足量的酱油、精盐和五香粉,包成婴儿拳头那么大,开水下锅,中间添两次凉水,直到白胖的饺子一个个肚皮鼓鼓,漂浮起来,就能出锅了。   贺兰大将军一口一个,眨眼的功夫一整盘就见了底。   和他相比,姜纾就是风雅的典范了。   姜纾最爱鲜虾蒸饺。饺子皮需要做成透明的样子,馅料颗粒分明,有大颗的虾仁、煮熟了也不会变色的韭菜和金灿灿的鸡蛋碎。   如果要加木耳的话,则每一朵都要细细地洗上三五遍,不能留下丝毫土腥味,还要切成细丝,不然不好消化。   吃的过程也是很讲究的,蘸料分成湿碟和干碟两种,湿碟又分了醋碟和酱油碟,干碟又有不同的讲究,就连白芝麻和黑芝麻都有所区分。   楚溪客从来不是什么精细的人,但是照顾起自家阿爹就会充满耐心。   而且,虽然钟离东曦很少表达自己的喜好,楚溪客还是发现,他的口味——确切说是吃饭时的龟毛程度,和姜纾一模一样。   家里没有这个条件时,俩人也能凑合,现在日子过得好了,时间和心情也有了,楚溪客就想尽量满足他们。   更何况,看着两个大美人如同对待一件艺术品那般吃饭的样子,对他来说也是一种享受啊!   反正,有了姜纾和钟离东曦的存在,饭桌上狼吞虎咽的情形顿时就缓解了很多呢!   暮色渐沉,月亮升起来。   堂屋中火墙烧得热热的,全家人围坐在大圆桌旁,一边吃着年夜饭,一边谈天说地。   小动物们也有属于自己的小桌子,吃饺子的吃饺子,吃萝卜的吃萝卜,啃菜心的啃菜心,一只只戴着漂亮的小领结,也是欢欢喜喜在过节了。   其实饺子什么时候都能吃到,但总觉得逢年过节的时候吃起来更香。   对于从小吃着饺子过节的北方人来说,要紧的不是吃到嘴里的那一瞬间,而是包饺子这项活动可以把全家人聚在一起,彼此合作,说说笑笑。   饺子的味道不重要,要的是这样的氛围。   而这些东西会铭刻在每一个人骨血中,哪怕背井离乡,哪怕走出半生,但凡有那么一丝气味、一袅炊烟、一盏烛火亮起来,就会瞬间唤起这一刻温暖香甜的记忆。   即便在将来的人生中摸爬滚打,伤痕累累,想起这些,亦能有所慰藉。 第157章   其乐融融的过年气氛,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破坏了——   中原各地相继发生雪灾,民房大片倒塌, 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为求一线生机纷纷涌入长安。然而, 今上却以谨防叛乱为由拒开城门, 将上万灾民弃之荒野!   消息是阿肆传过来的。   本来,阿肆两个月前就可以到达平川,但是因为那时候西北一直不见落雪,姜纾担心来年会有天灾, 让钟离东曦提前准备。   于是,钟离东曦就让阿肆在长安、洛阳等地秘密收购粮食, 存进了凤凰谷,以备不时之需。   按计划, 阿肆原本应该在除夕之夜趁着解除宵禁,秘密出发赶到平川, 全家人还能一起过个年。   可是,就在他出发的前一刻, 长安封城了!   今上不仅下令封城,还封锁了一切向外传递消息的途径, 就连长安上空飞来飞去的信鸽都被禁军打了下来。   幸好还有贺兰康留下的海东青, 阿肆这才可以把消息传出来。   “今上疯了吗?不接收灾民就不接收,为何还要封城?”楚溪客简直难以理解。   姜纾罕见地沉下脸:“因为去年雪灾时,今上不肯开城门,消息传到各州, 文人学子口诛笔伐, 许是怕了吧!”   楚溪客更加想不通了:“他既然怕了, 今年难道不应该好好对待灾民吗,封锁消息就能不挨骂了?”   贺兰康冷笑道:“他拿什么赈济灾民?自打他上位以来,为了博个好名声,一直在江南、河南、淮南等富庶之地减税,富国仓里能有几粒存粮?仅有的一些陈芝麻烂谷子也都扔给平川军了。”   这些年,今上为了架空贺兰康,一直打着“募兵制”的旗号,把平川军的自给自足转化为朝廷供养,这样一来,平川军数十万兵丁就只能依靠兵部和枢密院派发的军饷和粮草过活了。   不得不说,今上的算盘打得着实精明,当年,贺兰康都着了他的道。   中途不是没有遇到过灾情,今上本着对平川军的控制,遇到这种情况直接从这边调用粮食就行。   这两年却不同了,平川军已然不是从前的平川军,平川城也不再是从前那个任他予取予求的灵州。   今上终究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楚溪客抓住了其中的要点:“所以,朝廷没有粮食赈灾,还和平川有关?”   姜纾沉着脸点点头:“朝廷调集粮草的诏令已经发过来了,就在一刻钟之前。”   类似的诏令,去年也有。只是去年平川城自己都吃不饱饭,朝廷也没到一穷二白的地步,因此姜纾没有理会。   今年却不同。这次受灾的不仅是北边那几个州,甚至包括京畿各地,就算把国库掏空了都不一定够。   平川城却发达了,虽然粮食不够,但他们有钱,有盐,可以买,可以换,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给不给的问题了。   这是一个极佳的机会,引导舆论,挑起民愤,让四处揭竿而起,平川城就有了足够的立场打回长安,夺回属于他们的东西。   可是,那是大昭的百姓啊。当年,先帝之所以把皇位拱手相让,不就是为了不想让各地节度使趁乱发兵,致使国土四分五裂,百姓流离失所吗?   这也是为什么,这一次,姜纾无法运筹帷幄。   他需要这个机会,却又下不去手。   最后,是楚溪客果断地做出决定:“阿爹,写折子吧,平川的粮食三日之内必到。”   姜纾怔了怔,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最后,转为欣慰和释然。   他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地说了声:“好。”   ***   年没过完,平川城的三省六部外加平川军悉数忙碌起来。   一个个粮仓被打开,一袋袋粟米装上车,运粮的队伍从朱雀门排到南大门,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头。   然而这还不够。   钟离东曦给阿肆写信,把前不久才存进凤凰谷的粮食悉数运出,和平川军的运粮队伍汇集在一起。   楚溪客发出一封封亲笔信,送到那些前不久还求着他买贺兰砚的商人手中,好声好气地请他们帮忙买粮,平川愿意用上好的精盐换。   最后,就连楚溪客自己的私库都动用了,粮食、棉花、盐引,能拿出来的都拿出来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平川百姓都看在眼里。   所有人心里都萌发出一些东西,只是暂时没人带头,或者自己也搞不清楚应该怎么做。   率先站出来的是漠北的牧民。不,应该说是从前的牧民,现在他们已经是平川人了。   去年雪灾,平川王殿下收留了他们,今年轮到平川王殿下需要帮助,他们义无反顾。   根本无需彼此商议,也没有向官府邀功的意思,几乎所有牧民都在一夜之间宰杀了成年的牛羊,腌渍好,一部分送到平川军大营,一部分送到六部衙门。   牧民们的意思很明显——   平川的粮食送到了长安,他们的牛羊就送给平川军;六部的官员掏出了自家存粮,他们就送肉给官员们吃。   他们这样做不是为了长安那个朝廷,而是平川,只是平川。   有了牧民带头,平川百姓们仿佛一下子有了目标,纷纷把自家多余的粮食、棉被和囤积的年货拿出来,送到官衙。   很多人都是摸黑去的,三省六部大门紧闭,各部官员却没有下衙,而是彻夜忙碌着。因此,百姓们只是把装粮食的袋子或箩筐丢在了朱雀门外。   第二天,天蒙蒙亮。   一位官员拖着疲惫的步伐从衙门出来,看到堆积如山的米面粮油,顿时愣住了。   紧接着,又有更多官员走出来,无一不在这座“小山”前驻足。   所有人都红了眼圈,包括楚溪客。   其实,他并不是“圣父”,之所以做出支援长安的选择,并非只是出于一颗不图回报的善心。   之所以不趁这个机会打回长安,是因为平川现在还没有那个实力,即使今上当真激起民愤,平川军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拿下长安。   更大的可能是,其余节度使等到平川和长安两败俱伤之时,坐收渔利。毕竟,现在的平川在那些人眼里就是一块香饽饽,若不是平川军余威尚在,他们早打过来了。   这一刻,看着平川百姓的“回馈”,楚溪客偷偷觉得,也许偶尔圣父一下也挺好。   当然,善心归善心,政治博弈还是要搞的。   楚溪客之所以派出两万平川精卫亲自押送粮食,就是不想让今上做这个好人!   接下来,全大昭都看到了平川的精彩操作。   平川的粮食送到长安之后,没有进城,更没有按照诏令的要求送入富国仓再由朝廷统一分配,平川军直接在城外找了个开阔的地方,安营扎寨,搭设粥棚。   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每一个粥棚上都明晃晃地挂着一个大牌子——   “八方有难,平川支援!”   担心灾民不识字,分发米粥的时候,还有小兵一边维持秩序一边敲着锣宣传。   不仅长安,其他各个受灾的州府都出现了平川军的身影,每一支队伍都带着足够的粮食,每一个粥棚都挂着“八方有难,平川支援”的大牌子。   短短几日,“八方有难,平川支援”的口号就响彻了大江南北。   今上不是没想过阻止,然而,派出的禁卫还没接近平川军就被愤怒的灾民给围了。   灾民们已经可以清晰地分辨出,谁是来帮他们的,谁又存着可耻的私心。   这个寒冷的灾荒之年,“平川支援”四个字给了无数灾民活下去的希望。   中原大地上,越来越多的“平川支援”在崛起,也有越来越多的灾民知道了平川这个地方。   渐渐地,灾民的脚步不再朝向长安,而是怀着比生存更多的期待转向了平川…… 第158章   长安城外的灾民突然少了起来, 平川城外的灾民反而渐渐变多了,而且有着越来越多的趋势。   之前因为画展的原因来到平川城的文人学子们因为突降大雪的缘故,一直滞留在城中没有离开, 此刻,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平川王殿下会如何处理这件事。   前几日轰轰烈烈的“平川援助”被所有人看在眼里, 文人们赞颂的文章都写好了, 就等着雪灾过后返回家乡,让所有人都看到平川为大昭百姓做的一切。   万万没想到,平川城的城门居然关闭了!当灾民聚集的时候,平川和长安一样, 不允许灾民进入!   文人学子们都愣住了。   难不成,平川王殿下不打算管这些灾民的死活?还是说, 前些天震惊全大昭的“平川援助”只是在作秀?   文人们分成了两派,有的出于对姜纾和贺兰康的信任, 坚信他们不会做出不顾灾民死活的事;另一派想法则比较激进,觉得政治面前没有圣人。   两拨人争来争去, 谁都说服不了谁。   那些年轻的学子们不淡定了,干脆奔向城门, 决定亲自去看看。   一看之下,更觉得怪异。   平川百姓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不仅没有私底下议论六部官员枉顾人命, 反而纷纷凑到城门前,主动询问要不要帮忙。   城门口的小吏显然对这波操作也已经很熟悉了,毫不客气地把前来帮忙的人聚集在一起,读书识字的分成一拨, 身强体壮的分成一拨, 勤俭细致的分成一拨……   没一会儿, 城门口的百姓就按照各自的特长分成了不同的行伍,并自发地选出伍长。   紧接着,就有武侯拉来一车车帐篷、炉灶、被褥等用具。   刚刚分好组的百姓,便和武侯们一起扫雪的扫雪,搭帐篷的搭帐篷,小半天的功夫原本光秃秃的城墙下就多出一顶顶姜黄色的帐篷。   懂行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不是普通的民用帐篷,而是专门用来行军打仗的,布料十分厚实,还涂有防火层,形状也不是常见的四角,而是八角,每一个角都深深地楔进泥土里,即使刮沙尘暴都不会把帐篷掀翻。   帐篷里面也十分宽敞,沿着篷边可以放足足一圈草席,中间还有个大肚炉子。炉子一侧竖起一个长长的烟囱,一直通到帐篷顶。   每一个帐篷都不是随意搭设的,而是沿着城墙根,每隔三米搭一个,一直搭了上百个,然后再错落着,搭设第二圈。   这也是军中的规矩,据说既能防止火烧连营,又可以防风保暖。   每搭好一个帐篷,就有另一拨人进去,在里面擦擦扫扫,铺上草席和羊毛毡。可以看得出,这些草席和毡子并不是崭新的,但每一个都干干净净,可见保管得很好。   等到把帐篷里收拾干净了,也没有闲下来,紧接着又把帐篷周围的地面也打扫干净。   就这样,在官兵和百姓们齐心协力的忙碌下,不出半日,竟足足搭好了上千顶帐篷!   学子们傻眼了。   往年,他们也见过长安抗灾现场,可以用八个字来形容:拖延推诿,焦头烂额。   并不是说长安没有能人,相反长安有才能、有德行的官员很多,但是长安的人事关系有很复杂,一层又一层套下来,无论银钱支出还是执行力都要打好几个折扣。   相比之下,平川简直是个奇葩。   武侯们把帐篷拉过来,大喊一声:“哪个负责点数?”   立即有一对百姓上前,扬了扬手里的本子。   为首的武侯连对方的名字都没问,直接把那些帐篷交给他,转身就去拉第二批物资了。   不光帐篷,就连银钱都是放心给。   这边少了一百张席子,管钱的小吏吆喝一声:“哪个有空,去三关口买车席子回来!”   立即有个利落的妇人上前:“我去吧,我跟席子铺的杨老三是表亲,他看着我的面能便宜。”   “成,那就托给嫂子了。”小吏直接把一箱钱给了妇人,“整十贯,不够再来支。”   妇人数都没数,往胳膊底下一夹,叫上两辆车就走了。   围观学子目瞪口呆。   “这……这都不怕有人昧下吗?”不说别的,就那些帐篷,随便裁成布料,多少都能做点什么吧?   刚好有位百姓经过,听到这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外边来的吧?一看就不知道我们平川的情况。平川王殿下是短了我们吃,还是短了我们喝,昧下官家的东西,也不怕出门烂了蹄子!”   学子面嫩,被这么一抢白,顿时面红耳赤。   一位面容和善的妇人笑笑,解释道:“咱们平川城住的房子、用的棉被、穿的衣裳,甚至吃的盐巴和粮食都是官府免费发放或低价售卖的,别说百姓们没必要贪这个小便宜,就算真有那些心黑的,一眼就能被看出来,将来别想在邻里间立足了。”   学子们五味杂陈。   从前只觉得古之先贤倡导“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是一种理想状态,没想到有生之年真能见到,还是在这个原本被他们认为“穷乡僻壤”的平川。   “嘿,我说几位别愣着了,过来搭把手呗!”一位身形高大的守城兵笑呵呵地朝他们喊道。   “兄台在叫我们?”学子们愣愣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就你们几个穿得白白净净的,一看就是读书人,这边实在忙不过来了,劳烦一二。”   守城兵说着,就笑呵呵地搬了个书案,往学子们跟前一放,笔墨砚台一摆,然后转头朝门洞那边的同伴招招手:“我又找了几个人,分一拨到这边来排队!”   学子们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那边的大兵头一阵吆喝,眨眼的功夫,小小的书案前就站了整整齐齐一队人。   不是没人试图往前挤,然而一旦有人不老实,刚刚还笑呵呵的守城兵一个健步便冲过去,精准地把人揪了出来,丢到一旁。   不打不骂不威胁,就是那么晾着,若那人怂了,想站回去继续排,抱歉,晚了。   倘若有同伴帮对方说情,或者试图一起闹事,行啊,有一个算一个,都出列。   就这样,两三回之后,流民队伍就整整齐齐的了。   学子们被守城兵的气势吓到,战战兢兢地坐到书案前:“需、需要我们做什么?”   守城兵又恢复了笑呵呵的模样,点了点册头一栏:“依照这个表头,记录每个人的姓名、籍贯、性别、年龄,有无亲属或同乡,从前做什么活计。”   学子们这才发现,花名册已然列好了表格,只需按照表格填写就好,清晰明了。   守城兵除了维持秩序的时候展现了一下雷霆手段,之后一直和和气气的,还叫人给他们送来热腾腾的奶茶,竹筒上刻着“楚记”的字样和那个标志性的小猫头。   这一瞬间,学子们险些落下泪来。   这是楚记啊!无数个寒窗苦读的日子,都是楚记的奶茶唤醒他们疲惫的心神。   喝上一口,果真是熟悉的味道。   学子们突然反应过来,平川王殿下不就是楚记的小郎君吗?   当年,楚小郎君还在长安的时候,为了让家贫的学子也能喝上奶茶,愣是把价钱降到三文一杯,俨然就是赔钱卖嘛!   这样的人,怎么会不管灾民的死活?   一位学子率先想通了这一点,当即坐在书案前,很快进入工作状态。   其余同窗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也陆陆续续领了册子和笔墨一边问询一边登记。   完成登记的灾民则会按照十人一组,由另一队守城兵带领着,分配到各个帐篷里。   若有亲人的,不必分开,同乡愿在一起的,也可以优先安排。除此之外,老人、孩童和独身的小娘子会被特殊照顾。   至于那些身强体壮,有没有亲眷牵绊的年轻儿郎们,则被守城兵带走,单独放到一个区域。   不多时,那些争论不休的文人们也过来了。   前一刻还在说“政治博弈面前,即便姜纾都不能免俗”的人,此刻,看到一排排厚实的军帐,看到一列列井然有序的队伍,看到灾民们眼中重燃的希望,就觉得吧,脸有点疼。   这时候,学子们也彻底明白过来,平川城虽然关上了城门,但并不代表会对灾民不闻不问。   武侯和百姓在城墙下搭好了帐篷,帐篷里也毛毡,有火炉,还有并不便宜的石炭。   每一位灾民都被记录在册,无论男女老幼,都被妥善安排。   看着官兵和百姓熟稔的样子,他们又进一步想到,平川城一定不是头一回这样做了。无论官兵还是百姓,似乎都理所当然地认为灾民就该救济。   因为有平川王殿下首肯,有官府撑腰,他们做起事来才能这般迅速高效吧?   武侯们放心地把帐篷和银钱交给百姓,守城兵放心地让这些外来的学子进行记录,不正是因为每个人都心思坦荡,不需要藏着掖着吗?   想想平川,再想想长安。   想想平川王,再想想今上。   众人心里的天平渐渐地倾斜了。   灾民们的心情也经历了跌宕起伏的变化。   最初看到城门被关上,他们的心凉了半截;紧接着就有官兵过来,二话不说,就让人们排好队,一人发了一个热腾腾的炊饼,灾民们重新燃起希望。   紧接着,所有人都被写到了那个小册子上,还被领进了一个比他们原本的家还要宽敞暖和的帐篷。   之后,有人在空地上燃起篝火,架起大锅,烧了一锅锅的热水,让灾民们挨个去取。   还有平川这边的妇人们进到各个帐篷里,笑呵呵地跟灾民们说:“走了这么一路,一定又累又饿了,先稍微洗一洗,把脏衣服换一换,免得穿在身上受寒生病,等到人数统计完了,楚记食品厂那边就会送来热腾腾的饭菜了。”   灾民们一个个怔怔地听着,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离开家乡之前,他们想过在平川可能会有活路,却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么好。   因为太好了,反而有人担心起来:“该不会要把我们论个卖掉吧?不然为何把孩童和小娘子单独调出去?”   如果真要卖人,幼童和小娘子价钱肯定更高。   在某些人的刻意引导下,这一无厘头的猜测还真就在灾民中流传开来。   流言传到楚溪客耳朵里,楚溪客第一反应就是:“他们怎么知道我要卖人、不是,偷人?”   钟离东曦看着他,缓缓重复:“鹿崽,要……偷人?”   楚溪客“咕咚”咽下一口心虚的口水。   ***   楚溪客确实想偷人来着,但是此偷非彼“偷”!   他看中了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想要接到城里好好培养,以后一个个都是建设平川的人才。   还有那些无依无靠的小娘子,楚溪客可太懂得没有父母亲人的滋味了,根本不放心让她们混在鱼龙混杂的流民队伍里,所以也要优先接进来。   还有就是老年人。   其实,出于功利的考虑,发生大灾难之后年老体衰的人似乎是第一个被舍弃的。但是,楚溪客不想这样做。   他甚至给自己找了个显着不那么“圣母”的理由:老年人有经验,无论耕田的经验还是行走四方的经验,都对平川城有用;再不济,还能听他们讲讲古不是?指不定其中就有精彩好玩的,还能排成新的参军戏。   这样说服自己之后,楚溪客就愉快地把老年人以及孩童和小娘子们安排到了最靠近城门的区域。   他还叮嘱守城兵,这段时间就不要让这些人和其他灾民接触了,确定不会有什么疫病发生之后,就让他们优先进城。   没想到,原本出于善意的举动,反倒在灾民中引起了恐慌。   甚至有灾民半夜偷偷离开,生怕自己被卖。还有人趁机闹事,暗地里鼓动灾民,也不知道怀的什么心思。   楚溪客没等事情闹大就主动站了出来。   他没有盲目地冲到人群前面,把自己当成靶子,而是听从钟离东曦的话,谨慎地待在城楼上,拿着个纸筒卷成的大喇叭向百姓们喊话。   “首先,我向诸位保证,你们所担心的幼童和小娘子们毫发无伤,不仅不会被卖,还会被好好照顾。其次,需要说明的是,平川城从始至终都没有强行留人,只要想走,随时可以,不必偷偷摸摸,免得引起误会。”   为了让百姓们放心,他还领了几个孩童、小娘子和老人家过来,让大伙辨认,证明自己没有说谎。   很快便有灾民认出了这些人,激动地喊了起来。   “那是小狗子!小狗子好好的,还穿上新衣裳了!”   “我也看到阿花了!以阿花的性子,若真被卖到那等腌臜地方,早活不成了。”   “还有徐阿公,徐阿公,你可好啊!”   被唤为“徐阿公”的老人家似乎人缘不错,底下有不少人跟他打招呼。   老人家并没有征求楚溪客的意见,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楚溪客是谁,楚溪客领他们过来的时候也没有提前安排什么“台词”。   因此,徐阿公便自顾自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扒着城墙砖,对底下的同乡们喊道:“我们在里面那圈帐篷里,吃得饱睡得暖,好的不能再好了。你们怎么样啊?”   底下的百姓连连说好。   徐阿公又说:“平川城是个好地方,你们在外面好好的,争取能进来落户,成为平川人,往后再也不用担心天灾活不下去了。”   平平淡淡一句话,却让同乡们红了眼圈。这一路的艰辛,连日来的担惊受怕,只有一起经历过的人才真正了解。   楚溪客感激地朝徐阿公笑笑,不枉他这些天时不时就出动“平康坊大妈”在内圈的军帐中游说啊,徐阿公都帮他做起宣传来了。   偷人计划,大有可为啊!   然而,林子大了总有一些贪得无厌的坏鸟。   就在百姓们纷纷说着外圈吃喝也不错的时候,突然蹦出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为何他们被领去内圈,我们就活该挤在外圈?”   楚溪客眯了眯眼,视线在人群中搜寻。   显然,对方还没有当面和平川城叫板的勇气,因此说完之后就扎下了脑袋。不过,还是被钟离东曦找了出来。   “在那边,倒数第三个。”钟离东曦低声告诉楚溪客。   楚溪客看了一眼,嗯,一看就是个尖酸刻薄不知满足的,相由心生果真如此。   守城兵上前,低声禀报:“这人是个刺头,纠结了一帮年轻力壮的同乡,平日里就惯爱在灾民中煽风点火。因为暂时没有闹出什么事,所以末将也没理会……要把人抓起来吗?”   暂时没有闹出什么事?   只是煽风点火?   楚溪客摇摇头:“那就先不抓,叫人暗中盯着他,看看他有什么目的,背后有没有人指使……还有,别让他伤了其余百姓。”   守城兵执手应下。   楚溪客对着城下的百姓,扬声说:“方才有人问,为何有人在内圈,有人在外圈,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因为这就是平川城的规矩!   “平川城倡导尊老爱幼,也提倡男女平等,还鼓励怜贫惜弱。在平川,有才能的人不会被埋没,有德行的人会得到应有的尊重,勤劳肯干的人一定能过上富足的生活。   “相对的,心术不正者,作奸犯科者,造谣生事者,也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楚溪客看着一张张或惶恐或激动的脸,一字一顿道:“这就是平川城,是贺兰大将军和十万平川精卫驻守的地方,是所有平川人的家!” 第159章   那些带头散播流言的人,楚溪客没有立即惩治,被六部官员知道后, 很多人都持反对意见。   有人说:“这种害虫不早日清除,就是姑息养奸, 最后可能会酿成大错!”   也有人说:“古人云‘不患寡而患不均’, 内圈和外圈有所区分确实不太妥当。”   还有人说:“灾民一多,难免有人生事,殿下要不要考虑给他们点粮食让他们返乡?”   无论官员们说什么,楚溪客都是连连点头“嗯嗯嗯”, 不反驳也不起冲突,散朝后全部忘光光。   他不仅没听什么“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意见, 更没有对灾民更好一些,反而让武侯发布了一则诏令, 大概意思就是——   平川城也不容易啊,这么多灾民不能一直白吃白喝啊, 不然你们干点活吧,用工分来换粮食。   对了, 听说你们帐篷里的石炭不多了,抱歉啊, 平川城也没有多余的石炭了, 矿场里有很多,如果不嫌弃就自己挖一些用着吧!   口气很温和,意思很明确。   不愿意?那就没饭吃也没碳烧呗!   实际上,大多数百姓还是愿意干活的。但凡有个脑子的, 都懂得“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道理吧?平川城能给他们一个住的地方, 还允许他们做工换粮食, 百姓们已经很感激了。   于是,很多人主动找到伍长那里,问问都有什么活可干。   楚溪客还真就给他们想了一个——   织毛衣。   洋气吧?别说,刚刚想到这个主意的时候,楚溪客都佩服自己了。   那天,蔷薇小院正在吃羊肉。确切说,他们已经连续吃了一个月羊肉了。   自从牧民们不声不响杀了家里的羊,把腌制好的羊肉堆在衙门口之后,平川城的官员们就在天天吃羊肉。   当然,他们不会白吃,这些羊肉都折合成钱还给牧民们了。   而且,楚溪客还偷偷想着,明年去西域买一些小羊羔分给牧民们,就当是利息了。   人和人的关系不就是这样吗?你对我好一分,我还三分,下次我再有了困难,你好意思不帮我五分?   这就是鹿崽的小心机了。   平川城的牧民不算太多,但每个牧民家里都养着上百只羊,总共加起来可不是个小数目。羊都宰了,羊毛留了下来,加上夏天积压的那些,再不处理就要长虫了。   一个牧民找到棉纺厂,问棉纺厂收不收羊毛。   若放在从前,棉纺厂的管事肯定就直接拒了。幸运的地方在于,楚溪客总能想出各种变废为宝的好主意,因此管事们就留了心,特意把这件事汇报上去。   楚溪客吃着羊肉,听着钟离东曦说起这件事,眼睛一下子亮了。   可以做成羊毛衫啊!   上辈子贫穷的他根本买不起的那种!   就这样,棉纺厂有了新的赚钱路子,灾民们也有了活干。   把羊毛做成羊毛衫总共分……好多步。   首先要用草药反复淘洗,除掉羊毛上的油脂、碎石和草叶等杂物。   然后就是第一轮梳绒。楚溪客仿照之前在博物馆见过的梳绒刷,让工匠做出来上百个,足够这个工序上人手一个。   经过第一轮梳绒的羊毛会变得细软有层次,就像弹好的棉花一样,聚拢成薄薄的毛绒片。第二轮梳绒,就是要把这些毛绒薄片放到滚轮机中反复碾压、梳理,尽可能的让绒毛走向一致。   滚轮机的做法也很简单,轮轴用木料打磨,一大一小总共两个。表面需要裹上一层细密的小毛刷,就像现代那种粘毛器。   为了仿造这种“粘毛器”楚溪客颇费了一番工夫,最后是用野猪毛做的。   经过第二轮梳绒后,原本散乱的羊毛就会被搓成一个个婴儿手腕般粗细的毛条了。   接下来的步骤就和纺棉线差不多了。   先用手摇式纺车纺成粗线,再用珍妮纺纱机进行二次加工,把粗糙绵软的粗线纺成坚韧的细线。   纺好的羊毛线还要进行柔化、染色等步骤,之后就能织成毛衣啦!   到这里才是重头戏!   楚溪客最会打毛线了!每到圣诞节前后,他都会织一些围巾和帽子摆摊卖。   大学里的哥哥姐姐们常常照顾他的生意。最开始的时候,多少都带着些同情的意思吧,后来就被楚溪客的实力征服了!   楚溪客脑子灵活,又肯钻研,总能想出一些时尚有趣的花样,网上都买不到,所以很多人都会专门找他买。   起初,楚溪客用毛衣针织,后来某宝有了那种手摇式织毛衣机,楚溪客就买了一台,大大地提升了效率。   毫不夸张地地说,一个圆圆的织毛衣机,十五分钟就能织成一顶帽子。   就是吧,那种塑料材质的机子很容易坏,常常需要楚溪客拆开来修理,修得多了,他就对立面的结构十分了解了,后来专门定制了一台实木的,果然就耐用多了。   眼下,楚溪客发给织工的就是这种他亲自参与改造的织毛衣机了!   为了让人灾民们自主选择自己想做的活计,他专门安排人在城门口来了个现场表演。   说实话,场面还挺震撼的。   开阔的城门口,不同的工人一字排开。   第一个人在用药草洗羊毛,第二个人在拿着毛刷进行第一轮梳绒,第二个人则是用滚轮机进行二次梳绒,他旁边还有一个人,把梳好的羊毛卷成毛条,然后是第四个人、第五个人……   从前往后组合在一起,就是一整套织毛衣的流程了。   几千名灾民被分成了不同的批次,一批接一批地过来观看,看过一圈之后再选择自己想做哪个环节。   选好之后就到管事那里令牌子,之后就有人领着他们去跟着不同的师父学习。   有人犹豫不决:“万一我现在选了,之后发现学不会怎么办?”   管事噗嗤一笑,风趣道:“学不会或者不喜欢了那就换,难不成咱们棉纺厂还能打你一顿不成?”   众人纷纷笑起来。这恐怕是灾害发生之后,他们第一次如此放松的笑了。   有了管事的话,灾民们选择起来就快得多了。   中间也会发生一些有趣的小插曲。   一位年轻的妇人,看看这个摇摇头,看看那个摇摇头,走了一圈下来,懊恼地说:“我这粗手笨脚的,可做不了这样的精细活儿!”   管事笑着说:“若不想做这个,可以去挖煤,用多出来的煤换工分也是一样的。”   妇人一拍大腿:“这个好,我没出门子的时候就跟我阿爹挖过煤,不比那些男娃差!”   然后,妇人就乐颠颠地跑到挖煤的管事那边去了。   有了她带头,更多人去报名挖煤了,其中大部分是男人。   之后,又有人细心地问了句:“织毛衣工分高,还是挖煤?”   管事道:“那要看个人做多做少了,同样的人,按照单个时辰来算的话,还得是挖煤高一些,毕竟辛苦许多,还危险。”   听到这话,更多男人脱离了队伍,去挖煤处报名。   说来起,今日过来围观的除了灾民和平川百姓,还有滞留在平川城的文人学子和商人。   棉纺厂用的什么机器,工人擅长的手法,全都明明白白地展现在人前,一点儿藏私的意思都没有。   这就是平川城的风度了,也是楚溪客的底气。   文人们在感叹,商人们在眼馋。   还有一位年轻的史官,奋笔疾书在记录。   他一边记录一边感叹,他的长辈们凑在一起的时候,往往是吐槽工作太闲,这也不能写,那也不能写,有时候还要为了保命编一编。   自从来到平川后,他和堂兄弟们的话题完全不同了,这个吐槽今日写满了一本,那个说明日恐怕有两本,然后各自哀叹一声,去买手腕劳损的药膏了。   叹气归叹气,心里还是高兴的吧!   这套《平川志》表面是一套史书,实则更像军政、民生、风俗、地貌等各个方面的大合集。最重要的是,上到平川王,下到管田亩的小吏,没有一个人会干涉他们,必要的时候还会提供帮助。   幸运,并感恩着。   ***   事情的进展比楚溪客预料的还顺利。   那些真心干活的人,全心投入了忙碌的劳作中,虽然辛苦一些,但充满希望。   楚溪客还从中发现了很多人才,比如原本就会做刺绣的人,或者自小学习的木匠手艺。   因为楚溪客总能不拘一格降人才,所以下面的管事们也十分重视,每次看到有些技能的人都会积极上报。   虽说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吧,但也算结个善缘不是?毕竟,他们自己也是这样被举荐的。   说起来,这件事倒提醒了楚溪客,下次再“偷人”的时候,要把那些有一技之长的筛选出来。   那些心术不正的人,渐渐地忍受不住,快要露出真面目了。   为首的是一个名叫“郑三”的人。   郑三从前是军户,祖上也风光过。这人确实几分手段,脑子灵活,口才也好,兜里还有几个钱,因此来平川的路上就收拢了不少年轻壮汉。   他们彼此间以兄弟相称,颇有些自我感动式的相见恨晚、肝胆相照。   最开始,郑三就觉得楚溪客把孩童和小娘子们单独带走有阴谋,后来又有了以工分换伙食的事,他就更加不满了。   “妈的!老子千里迢迢来到平川,难道就是来挖石头的不成?只有蠢猪才会任由那些当官的摆布!”郑三一脚踢翻运煤车。   小喽喽道:“三哥有啥想法,说出来兄弟们也好帮你。”   郑三三白眼一翻:“不是帮我,而是帮你们自己。”   小喽喽们彼此对视一眼,不明所以地问:“这话啥意思?”   郑三蛊惑道:“咱们几个,哪个不是身上有些本事的,来平川是干嘛的?是来干出一番大事业的!不说占个地头自立为王吧,至少也要被哪个大人物一眼看上,做个将军啥的。现在呢?枉你我空有一身本事,却被诓来做这等下贱之事!”   一番话,真就把小喽喽们心里那点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劲儿给勾出来了。   一个两个都恨恨地啐了一口,粗声道:“三哥说吧,咱们要怎么干?”   郑三踩着煤车,露出一个邪笑:“平川城里家家有钱有粮还有盐,咱们趁乱冲进去,好生抢上一票,找个山头逍遥快活去!”   喽喽们到底还有点脑子,迟疑道:“贺兰大将军可不是好惹的……”   郑三自信一笑:“我早打听好了,贺兰大将军逢五排十都不在军营,没有他的手令平川军不会擅自出动。再说了,咱们又不明着来,只需要制造点事端,自然有傻子往前冲,咱们趁乱就抢,抢完就跑,等到平川军出动,哥几个早跑远了。”   喽喽们两眼放光:“就这么干!”   郑三到底有些脑子,没有立即动手,而是继续在灾民中收拢人心、壮大势力,同时也在暗中散播流言,扰乱秩序。   他甚至找来老鼠药、巴豆等物,试图放在大锅里。只是,负责给灾民们做饭的是楚记的员工,哪里容得他钻空子?因此,郑三一直没有得手,只好找了个别人下手。   一旦有人肚子疼,腹泻发热,他就让人到处说是官府让他们吃的饭菜有问题,八成是平川王为了名声不能把他们赶走,就想办法折磨他们,让他们知难而退或者直接弄死。   这种事发生一次两次没有人信,但时不时就来一次,多多少少都会让人犯嘀咕。   直到最后,郑三终于找到机会,把泻药下进了大锅里,这下,半数的人都出了问题。   于是,相信郑三的人越来越多,郑三也纠结了更多人“谋划大事”。   有些灾民听到了蛛丝马迹,但选择了冷眼旁观。也有人正直地站出来,指责郑三另有所图,却被郑三的人打了一顿。   就是没人告诉守城兵或日日和他们打交道的平川城小吏。   说到底,是百姓们对官府不信任。   冲突发生在初十半夜。   郑三算好了贺兰康不在军营,因此故意让人假装肚子疼,敲门找大夫。   城外本来就有大夫值守,负责的小吏也尽快把人叫来了。可郑三的人坚持说这个大夫不行,要进城去看。   牧民家的兔子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平川城不仅是王城,还是西北重要的关隘,大晚上开城门,万一敌军趁乱攻进去怎么办?别说外面有大夫,就算没有,城门也不能开。   可是,这样的道理很多灾民根本不懂,他们早就被郑三洗脑了,坚持认为平川城的“有阴谋”。   也是赶巧了,今日的守城兵颇有些脾气,根本不惯他们这毛病,动了怒直接动手。   这下,灾民们更为激愤,在郑三等人的挑唆下竟开始砸门。   郑三那些人便利用自制的兵器砍人、撞门,挑起更大的动乱。   当然,也有很多人没被郑三蛊惑,要么感激平川城,要么担心这样会惹怒平川军,因此纷纷上前阻拦。   这些人中,有明理的老人,有被庇护的小娘子,甚至还有七八岁的小孩子。   其中就有一个小娘子,勇敢地跳上正在朝着城门冲撞的圆木,大声喊道:“你们都没有眼吗?看不到平川王殿下为我们做了什么吗?自从来了平川,我们哪一天没吃上饭?哪一顿没吃好?为何去相信那些根本不曾发生的无稽之谈?”   此话一出,很多百姓都犹疑起来。   小娘子一看有用,再接再厉:“我想,很多人和我一样,是想留在平川的,成嶼汐團隊整理,敬請關注。为平川人,把这里当成家,有结实温暖的房子,有和气友善的邻里,女子也能赚钱养家……今日闹了这一场,平川王殿下还肯留下我们吗?”   这番真心话,反倒被郑三抓住了把柄:“看到没,就是因为有了这些叛徒,我们才日日被期盼、被盘剥!今日是得了急症不给看大夫,明日时不时就只干活不给钱了?”   喽喽们嗷嗷叫着应和起来。   突然,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一个石块,直直地砸在小娘子头上。   一旦见了血,事情就无法回头了。   城楼上。   楚溪客心头一惊,他已经尽量让那些内应保护好普通灾民了,没想到还是伤及了无辜。   钟离东曦捏捏他的手:“差不多了,该钓的鱼都钓出来了。”   楚溪客点点头,用力吹响指间的竹哨。   城楼下,郑三的人还在奋力推着粗大的圆木,疯狂的冲向城门。原本纹丝不动的大门突然开启了一条缝。   郑三面上一喜,高声喊道:“继续!别停!马上就开了!”   撞门车更加剧烈地撞击起来,一下,两下,三下……只听“嗡”的一声,似乎是门栓脱落,厚重的木门打开一条大缝。   郑三激动大喊:“兄弟们,冲进去!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其实,很多百姓没想往里冲的,却不知道为什么被推到了前面,便随着疯狂的人群一拥而入。   经过黑暗的门洞,眼前陡然间亮堂起来。   率先看到的是耀眼的火把,照得四野亮如白昼,然后便是一条宽阔平整,没有一丝扬尘的街道,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气派的街道,长安都没有。   目光沿着街道望过去,所有人都僵立在原地。   那里有数不清的人,数不清的马,每个人都穿着黑沉沉的甲衣,每匹马亦是一身铠甲。他们的表情动作像是同一个人,然而那排山倒海的气势却胜过千军万马。   这是平川军。   这是贺兰大将军的亲卫。   城门打开,平川军降临。   数百人马就那样静静伫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群跳梁小丑。   闹事的灾民仓皇而立,脚下仿佛生了根。   如烈日映雪,那是连逃跑都不敢生出的绝望。 第160章   见过被悬挂在高耸的木柱上的尸体吗?   平川城外的灾民们这次见到了。   那些带头闹事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被绞死, 悬尸三日方可下葬。   至于那些参与夺城却罪不至死的人,楚溪客依照律法, 把他们丢到煤窑做苦力去了。   另外, 还有那些在反叛者撞门之时挺身而出的老人、少女与孩童,楚溪客当众给他们办理了平川户籍,并分给了他们房子和土地。   还有一部分是没有加入但也没有阻止或举报的人,那就不奖励也不惩罚, 继续待在城外,想进城?老老实实干活攒积分吧!   这是平川王殿下第一次展现出他的雷霆手段。   然而, 没有一位百姓觉得他残忍。尤其是那些饱受压迫的灾民们。他们心中压抑了太多苦楚和不甘,越是直白的手段越能满足他们的发泄欲。   这一刻, 看着那些前一刻还一呼百应、仗势欺人的反叛者如风干的腊肉般挂成一排,灾民们竟有种说不出来的快意。   他们的眼睛看到的是郑三等人, 脑海中想起的却是这些年曾经抢夺过他们田地的富户、盘剥过他们田赋的小吏、强迫过他们服徭役的贪官,以及眼睁睁看着他们冻死饿死却无动于衷的统治者。   灾民们心底不由生出一丝期盼, 是否可以相信一次,平川城是不一样的, 平川的官员是不一样的……   后世史学家在评价这位“中兴之主”昭德帝时, 基本分成了两派。   一派认为,昭德帝是位将“垂拱而治”发挥得淋漓尽致的仁君,在位期间诸多大事都由身边那帮各有所长的臣子主导。   另一派则坚信,昭德帝根本不像他每每在朝堂论争时表现出来的那般温和绵软, 实际他颇有手段, 依据之一就是这次的“烈日映雪”事件。   《平川志》记录得很清楚, 将来的昭德帝、此刻的平川王早就发现了闹事的苗头,却没有阻止,而是静静等着,等到那些怀有异心的人犯了更大的错误,继而一击毙命。   因此,这一派学者认为,昭德帝从不缺乏政治头脑与手腕,只是从不滥用罢了。   经过这次事件,平川城中陡然间多出一些“热心群众”。   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身份可能是一位官府小吏,也可能是街边闲逛的妇人,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开始相信官府,看到不对的地方就会毫不犹豫地上报,绝不再冷眼旁观。   而且,他们变得敢于挑战权威,即使是六部官员,倘若“热心群众”发现了对方违法乱纪的证据,也会毫不犹豫地举报。   这是平川王殿下给他们的底气。   平川城虽好,但并非所有灾民都选择留下来。   仲春一过,天气转暖,积雪融化,许多灾民便三五成群地踏上了返乡之旅。   他们并非空手而归,而是带着做工赚来的路费,以及在三关口买到的平价食盐、棉布和专门针对灾民而打折的棉衣棉被。   最宝贵的还是他们在平川学到的手艺,楚溪客甚至允许他们购买梳绒机和手摇式织毛衣机,回家之后自行经营。   灾民们万般感慨:“咱们哪里像是来逃难,明明是找了个好营生,赚够了钱,衣锦还乡喽!”   正是借着这些灾民们的口,平川的富足与神奇传遍了大昭的每一个角落。   姜纾抓住机会,隐晦地放出一些真真假假的消息,关于楚溪客的真实身份,关于今上一直没找到的那块玉玺……   消息传到长安,今上眼前一黑,顿时忘掉了平日里伪装的风度与和善,发出诏令质问楚溪客是何居心,并责令他回京受审。   不等楚溪客做出反应,那些旅居在平川城的文人学子先炸了。   “平川王殿下是何居心?自然是一片爱民之心!”   “不用殿下亲自回京,学生替殿下去!学生必会将这些时日看到的、听到的、参与的原原本本说出来!”   “我等倒要看看,该受审的是平川王殿下,还是那些弃灾民于不顾的庸官污吏!”   灾民们也被激起斗志。   “我们也去,平川王殿下是为了让我们有口饭吃才让人扣了黑锅,我们决不能眼睁睁看着殿下蒙此冤屈!”   “对,要审就审我们,绝不连累平川王殿下!”   这些人当真浩浩荡荡地去了长安。   学子们聚集在朱雀门外,搭起清谈台,足足讲了三天三夜。无数文人学子轮番上阵,慷慨激昂地向全长安的百姓评说此次的“平川援助”。   还有一些人没有轮到上台,便写下一则则诗赋,讲述今日的平川,颂扬平川王的功绩。   期间,今上也曾派出金吾卫镇压。   金吾卫到的时候,学子们刚好说到那场轰动的“烈日映雪”事件。   金吾卫们不自觉停下了脚步,小声嘀咕着:“平川军在外杀敌打叛贼,我们却要把屠刀对准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子,这叫什么事啊!”   我在做什么?   我真想一直这样下去吗?   ——这是所有尚有良知的朝廷官员共同的想法。   最后,中书令带头,户部、吏部、工部三位尚书紧随其后,公然为楚溪客说情。   今上冷静下来,也意识到自己着了姜纾的道。   他虽然气得呕血,面上还要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声称是受了佞臣蒙蔽,于是在户部尚书的“委婉”提醒下,赐给楚溪客一个封号——   德。   这还是自前朝起,第一次有异姓王有封号。   平川德王,终将载入史册。   ***   三月三,又是一年上巳节。   平川城,晨钟敲响,百姓们聚在城门口,或出城上工,或进城办事。   突然,不知哪里传出一个空灵的声音——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是侬愁。”   嗓音甜美,曲调婉转,如山间百灵,直入人心。   众人难掩惊艳,纷纷举目四顾,找寻这美妙歌喉的来源。   不知谁激动地大喊一声:“在城楼!”   所有人都齐刷刷看过去。只见一位身着山水衣的小娘子从城楼上一跃而下。   百姓们一片惊呼,下意识伸手去接。   没想到,那飘逸的羽衣只是轻柔地拂过他们的指尖,眨眼间,小娘子便在空中掠过一圈,又稳稳地落在了城楼上。   尽管她手中抓着一道彩绫,百姓们依旧觉得这等风姿,恍若天女下凡。   就在众人的视线被小娘子吸引的时候,城楼上再次响起一道清亮的男声——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   这一阙和小娘子的唱词一样,皆是出自前朝才子刘禹锡的《竹枝词》。   演唱者同样穿着山水衣,同样站在城楼上,和小娘子相对而立,歌声相和,仿佛一对神仙眷侣。   今日三月三,正是男男女女以诗词歌声表达美好爱情的日子。   百姓们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继而鼓掌欢呼。人群中一片沸腾。   其中不乏远来的客人,有惊喜,也有遗憾:“离家数载,好久没有听到家乡的小曲了。”   话音刚落,便有一段与平川话口音迥异的唱词响起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是先秦时候的《越人歌》,歌者用楚地的方音唱出了楚人的风情。   那些听懂的已然泪流满面。   即使大多数百姓听不懂,也不妨碍他们闭上眼睛,静静地欣赏这悠扬的曲调和蕴含其中的青涩情意。   众人正沉浸在这酸酸甜甜的柔情蜜意中时,突然画风一转,响起一阵激昂的鼓点。   “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这是汉代的《匈奴歌》,唱的是千百年来这片土地的悲怆,是每一位边境百姓融入骨血的家国情怀!   没有谁能比平川城的百姓更为感同身受了。这一刻,男女老少眼中皆是一片坚毅。   ……   这些不同地方、不同时代、不同口音的歌辞便是礼部的吏官们从那些年老的灾民口中听来的,除了民歌,老人们还传授了许多在书本、在官场上学不到的东西。   听完歌,还有参军戏。   楚溪客命人把戏台搭在了城外,为的就是方便灾民观看。   除了戏台,还有一簇簇篝火,一口口大锅。   楚记的员工搬来一筐筐肉丸和火锅面,城中的百姓们则贡献出自家种的萝卜白菜,城外的灾民们也没白白占便宜,把自家采来的野菜放进去,便是一锅用料丰富的“麻辣烫”了。   蔷薇小院一家人也悄悄搭了个帐篷,低调地混在百姓中间,一边吃麻辣烫一边看戏。   这出戏是楚溪客特意让人写的,名字很简单,就叫《平川志》,讲的是平川城从无到有的过程。   写作者没有渲染楚溪客个人或者六部官员的功劳,而是选取了几个有代表性的小事件,突出了普通人的功劳。   演到一半,突然有人站起来,激动地指着台上的演员说:“这是我,他演的是我!那次去河边挖胶泥,好几个工友险些掉进冰窟窿里,是我把他们拉了上来!”   围坐在篝火旁的正好有他的工友,彼此间激动异常,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哭了。   类似的场景不只一个,很多参与过平川建设的百姓都在这出《平川志》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看到后面,所有人都泪光盈盈。   原来,他们做的事不是只有自己记得;原来,他们也可以成为故事里的主角。   灾民们终于知道了,为何平川城这般与众不同,为何平川的百姓如此团结友善。   小小的帐篷里,大佬们亦是难掩动容。   姜纾脑海中闪过了很多东西,有少年时在先帝书房中听过的宏图伟业,也有家国不在后的颠沛流离,还有来到平川后的齐心协力,兢兢业业……   他的崽崽从未展现过称霸的野心,却用自己的能力一步步实现着他的祖辈们都没有达成的愿景。   姜纾感慨地揉了揉楚溪客的头。   楚溪客咧嘴一笑,暴露出嘴边的一圈油渍,还有没吞下去的半截酸笋:“阿爹吃笋吗?这个酸味刚刚好,放在麻辣烫里简直绝了!”   孝顺崽一边毛手毛脚地夹给姜纾,顺便又从贺兰康碗里抢了一根,“嘎吱嘎吱”吃得欢。   全家人都笑了。   姜纾逼退眼底的泪光,笑得尤其温和。 第161章   阳春三月,平川境内处处一派忙碌的景象。   数千灾民的加入极大地补充了平川人口的不足。这些百姓和当初加入平川的外地人一样,被安置在了城外的村落。   如今, 平川周围聚集起了六大村落——   稻田村,村中百姓沿河聚居, 他们除了拥有自己的田地, 还协助屯田兵们打理着万亩稻田。占城稻经过和本地野生稻种的杂交,彻底在平川扎下了根,今年秋天楚溪客就可以敞开肚皮吃蒸米饭了!   草棉村,这是距离平川城最近的村落, 村中住的除了屯田兵的家眷,还有很多棉纺厂的员工。家中的大人们种棉花、纺棉线, 孩童们便从小树立起将来成为山水衣设计师或者高级染匠的决心。   砚台村,距离平川城最远, 人数还很少,可以说是切切实实的“小山村”。然而, 这个隐藏在山坳里的小村庄住的却是经验丰富的采石工和雕刻匠人,每一位都享受着官府发放的“人才津贴”。   石炭村, 同样坐落于贺兰山下,村中百姓以煤炭开采和加工为生, 看似灰头土脸, 实际富得流油。归根到底是因为楚溪客从不压榨矿工,还定了“劳有所得,多劳多得”的规矩,让每一个辛勤劳作的百姓都能过上富足的生活。   除此之外, 便是东西盐湖村了。   东盐湖村紧邻吉兰泰盐湖, 西盐湖村则在花马池盐湖附近, 基于盐湖的特殊性,村中没有普通百姓,全部都是贺兰康信得过的部下、退伍或伤残的兵士以及他们的家眷。   从村名就可以看出,平川城如今的支柱产业都有哪些——占城稻、草棉、贺兰砚、煤炭和精盐,被外界誉为“平川五宝”。   楚溪客听了还挺不乐意。   “平川城的宝贝哪里只有这些?大豆油、干脆面、北瓜、麻山药,还有麻辣兔头、平川烤羊肉不都是吗?”   此刻,楚溪客正站在城楼上,叽叽咕咕地向他的王妃抱怨。   钟离东曦抿着笑意,温声调侃:“嗯,都是宝贝……吃食。”   楚溪客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说好了要为他的王妃打下一片江山,不知不觉,这片“江山”竟大部分都被吃食占据了。   暮鼓敲响,学堂放课,工厂下班,农人归家。   这一时刻,平川街头最引人注目的风景便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学子们了。   首先是学堂的幼童,每个人都穿着校服,背着书包,戴着小黄帽,在助教的带领下排成整整齐齐的两列,嫩嫩的小嗓门大声唱着校歌,一路归家。   最令外乡人惊叹的还不是孩童们的校服和校歌,而是这些孩子中竟有大半是女子!   八九岁的小女娃放在寻常人家都是可以帮着家里做家务、带弟妹的年纪了,再年长些则要谈婚论嫁,更不好轻易抛头露面。   “平川城的百姓竟允许她们进学堂读书?”一位南边来的客商惊奇发问。   旁边有个卖麻辣兔头的摊子,摊主一边卤兔头一边笑呵呵地回应:“我们平川的小娘子不仅可以读书,还能当官呢!”   客商倒吸一口凉气。   看到对方眼中的敬佩之色,兔头摊主禁不住现出几分骄傲。   实际上,平川城最初推行“九年义务教育”的时候,远不像如今看起来这么顺利。   不光女童,就连很多男娃,家长们都不愿送进学堂读书,而是让他们去搬砖、挖煤、摘棉花,能多赚一文就赚一文。   最后,还是楚溪客想了一个“连环计”。   首先,他让楚记食品厂、平川棉纺厂以及三关口商业街等贴出一份联合招工启示,明明白白地写明各个职位的要求和待遇。   百姓们惊奇地发现,“管事”的工钱居然不是按月算,也不是按日算,而是按时辰!一位普通管事一个时辰的工钱就抵得上普通工人一整天了,更别说对技术要求更高的设计师、雕刻师等。   就在众人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家孩子也能做到“管事”的位子时,紧接着便发现——成为“管事”有学历要求!   当然,结合这个时代的情况,楚溪客对此做出了特别说明:这里的“学历”不仅是学习四书五经,也包括相关技能和经验的考核。   可是,要想获得“学历”,少说要学三年,多了则是九年,倘若把这九年的时间用来赚钱,就算成不了管事也能赚很多了。   送娃娃去上学,真的划算吗?   就在百姓们犹疑不定的时候,楚溪客又发布了第二项“劝学政策”——   家中有一个孩童上学的,每旬有一百文“笔墨补助”,家中有两个孩童上学的,则增加到每旬一百五十文,以此类推。   蚊子再小,那也是白得的呀!   紧接着,楚溪客又说了,每个学生都能办一张“学生卡”,拿着学生卡在官办的店铺消费一律折上折。比如,一条棉被原价是一贯钱,平川户籍按照半价买,再叠加学生卡的话那就是半价基础上再半价!   虽然一张学生卡只能用一次,但是平日里的油盐酱醋啥不是钱,里打外出当真能剩下不少了。   这还不算完。   楚溪客还说了,若是外郭的村户,有三个以上的孩童读书,优先安排搬入城内居住;倘若原本就住在城内,家中大人符合条件的可安排进楚记或棉纺厂工作。   相反,若有人原本就在官办工厂上班,却不让家里的孩子上学,呵呵,懂得都懂。   有了这出连环计,平川境内的孩童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去上学了。   虽然一些百姓起初老大不情愿,但真正看着孩子们穿着整洁的校服,唱着嘹亮的校歌,精神抖擞地进出学堂,到底是欣慰的。   楚溪客并没有强迫每个孩子都去学四书五经——毕竟他自己都不咋能学会,而是在五经学堂之外又设置了技能学院。   年龄大一些的少年,或者家里希望孩子尽早学一门手艺的,就送进了技能学院。   就像黄丁班的同窗们当初所期盼的那样,平川境内的所有学堂和学院不是按家世分班,也不是按成绩,全凭专业划分和个人意愿。   正式开学那日,黄瑜险些落泪。   当初在长安太学,楚溪客跟同窗们说这些的时候,他还以为要很久很久才能实现,没想到,这么快就亲眼看到了。   其中,还有几位同窗成了学堂的先生。   他们的平川王殿下,从未让身边的人失望过。   ***   哈桑坎穆尔来了。   这位高大英俊的青年人,曾经以护卫的身份陪同勃律小王子来到平川。那时候他的国家贫穷得连春播的麦种都买不起。   关键时刻,是楚溪客拉了他一把,送给了他面条机和榨油机,还有珍贵的配方。   对方也不遗余力地履行着这份盟约,凡是经过坎巨提的大昭商队都会得到最高的礼遇。   坎巨提每年都会派使者前往平川,送来楚溪客需要的种子或植物。   这一次,是哈桑将军亲自带队。   哈桑面貌英武,笑得却有些腼腆:“我王收到了殿下的书信,非常感激您的慷慨,让我亲自送孩童们过来。”   不久前,楚溪客给坎巨提的国王送去书信,介绍了平川学堂的情况,并主动提出了“留学生派遣计划”。   说到底,也是为了巩固盟友关系,并且培养对彼此更为友好的下一代。   眼下,楚溪客看着哈桑身后区区几十名孩童,疑惑道:“贵国国主的回信中说,会把坎巨提未满十岁的孩子都送来,这是又改主意了?”   哈桑摇摇头:“这就是全部了。”   坎巨提本就是个小国,依山而建,土地贫瘠,还总被周边各国欺负,孩子们能顺利出生并活到成年很不容易。   楚溪客想到这一点,面露悲伤。   哈桑却豁达一笑,说:“有了殿下所赠的面条机和榨油机,妇人和孩童不必跟着军队去打仗,留在家里也能榨油、轧面条卖给来往的商队,不愁穿衣和吃饭,活下来的孩童比之前多很多了。”   楚溪客释然一笑:“这就很好。”   哈桑也轻声说:“会越来越好的。”   他挥了挥手,让人从车上抬下一卷厚实的羊绒毯:“这是这些孩童的家人联手为殿下编织而成,感谢您对他们的照顾,希望殿下不要嫌弃。”   这条羊绒毯宽大而柔软,没有华丽的花纹,而且是一块块拼凑而成的,一看就是出自不同的人之手。   说实话,不是那么精致,也没有用特别名贵的绒毛或染料,但已经是坎巨提的百姓们能够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   楚溪客感念对方的用心,于是当着哈桑的面对身后的侍从说:“铺到我寝殿吧,给王妃一个惊喜。”   哈桑暗自松了口气,有些感动,也有些感激。   第二天,楚溪客休沐。   他原本想亲自带哈桑参观一下学堂,结果第二天他没下来床,陪同的人就换成钟离东曦了。   嗯,就是这么“凑巧”。   第三天的安排是参观棉纺厂和麻山药基地,不料还没出门,哈桑的部下就一脸惊慌地找来了。   “吐蕃军队攻打坎巨提,王飞鸽传书让将军速归!”   哈桑顿时大惊,然而还是礼数周全地对楚溪客和钟离东曦说明了情况,准备提前告辞。   楚溪客拦下了他:“吐蕃有强兵和战甲,你这样回去无疑是羊入虎口。”   哈桑毅然道:“坎巨提的战士虽然没有坚硬的甲衣和健壮的战马,但我们不畏生死。”   “你们可以有。”楚溪客说。   哈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如果将军愿意,平川可以为你提供战甲和骏马,助你保住家园。”楚溪客把话说得更明白些。   哈桑却更惊讶了,直白地问:“殿下需要什么?”   楚溪客顿了一下,说:“将来有一天,倘若吐蕃的掠夺对象换成平川,我也希望能得到坎巨提的帮助。”   哈桑抿了抿唇,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不是楚溪客的实话,或者说,不是全部的实话。   然而,现实容不得他瞻前顾后,坎巨提还有无数百姓等着他去营救。   因此,哈桑果断地点了点头:“我谨代表坎巨提的军人答应殿下,至于具体盟约还需要我王签署。”   楚溪客点点头,反正刚才那个理由就是随口说的。   事态紧急,楚溪客走了个“加急通道”,直接请姜纾批复,紧接着便是贺兰康调取战甲、兵器和骏马。   楚溪客亲自送哈桑出城。   看着哈桑的背影消失在漫漫黄沙之中,楚溪客叹了口气。   钟离东曦心里酸溜溜的,但还是舍不得他的鹿崽担忧。   只是,安慰的话还没编出来,就见楚溪客目光灼灼地看过来,言语间压抑着极不厚道的小兴奋——   “西域各国开始抢地盘了,我们赶紧吆喝起来,趁机卖东西吧!” 第162章   其实很多人都不理解楚溪客的决定。   兵部尚书直截了当地说:“平川军的尖兵和精甲是克敌的关键, 殿下如此轻易就赊给坎巨提,是否有失考量?”   楚溪客摇摇头:“再锋利的兵器都要在有仗可打的时候才能派上用场,如今大昭境内一派和乐, 与其让兵甲放着落灰,倒不如物尽其用。”   兵部尚书老大不赞同:“眼下吐蕃已然攻入坎巨提, 以这一代吐蕃赞普的野心绝不会止步于此, 西域很快就要乱起来了,平川也要早做防范才好。”   楚溪客轻咳一声,这段话他在《血色皇权》里看到过,书中也是以吐蕃侵占坎巨提为信号, 西域各国打成一团,大昭也受到了波及。尤其是平川军, 今上有意利用西域之战消磨平川军的兵力,借此打压贺兰康。   主角受正是看到了这一点, 才联合起楚云和暗中征兵买马,壮大自己的力量。   然而, 就是这一未雨绸缪的举动引起了今上的忌惮,今上派出杀手伏击主角受, 结果,主角受因为主角光环没死成, 为他鞍前马后的楚云和却丢了性命。   楚溪客在梦里看到这一段的时候, 硬生生气醒了。   当时他就在想,这么好的机会,招什么兵买什么马,当然是趁机赚钱啊!   西域混战需不需要粮草?   保暖的军帐也要来几套吧?   就算舍不得卖给他们高精尖的兵器, 卖点淘汰下来的破铜烂铁(划掉)初代兵甲也行啊!反正买卖自由, 如果嫌破不买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 其实楚溪客赊给坎巨提的兵甲都是平川特种兵配备的,防护力和实用性都是最好的。   这也是为什么,兵部尚书会如此反对。   楚溪客好脾气地劝道:“放心,这只是对待盟友的特例,换成别国,让我卖我都舍不得。”   兵部尚书还要说什么。   楚溪客却不想跟他扯皮了,轻飘飘地说:“还是说,徐尚书真以为平川军精卫没了这些兵甲就打不了胜仗了?”   兵部尚书狠狠一噎。   他敢说是吗?但凡他的脑袋敢轻轻点一点,不用贺兰大将军出手,旁边那几个副将就能拆了他的骨头!   楚溪客笑眯眯地堵住了后续的叽叽歪歪,转头就开开心心地跟钟离东曦商量怎么赚钱去了。   首先是打广告。   有了坎巨提这个现成的盟友,楚溪客的广告打得感天动地,毫无财迷痕迹。   哈桑将军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安排了商队——暗中有精兵保护——驮上一筐筐小猫头干脆面和楚飘飘奶茶送了过去。   送军粮这么大的事,按理说应该悄悄的吧,楚溪客偏不!他特意叮嘱商队,专门挑着人多的地方走。   若有人问起来,商队里的人就“神秘兮兮”地告诉对方:“西域要乱起来了,坎巨提不会是最后一个,若不想被动挨打就早做准备吧!”   后面还要“紧张兮兮”地加上一句:“我是跟你关系好才说这些的,千万别传扬出去啊!”   不出半月,“吐蕃正集结精卫,企图吞并周边各国”的消息就传遍西域了。   这下,那些紧邻吐蕃的小国纷纷紧张起来。   各国王室正不知所措,很快,坎巨提就给他们指了一条明路——   坎巨提战胜了吐蕃!   是从大昭买的兵甲和战马!   至于传言里为什么是“大昭”而不是“平川”,是楚溪客有意为之。用他的原话说就是:“这种赚小黑钱的事,就不要打着平川的名号了。”   黑锅让大昭背了,钱却是楚溪客赚的。   哈桑将军对楚溪客感激涕零,正愁找不到机会感谢楚溪客,刚好周边各国找上门,他便毫不犹豫地把人带到了平川。   于是,楚记食品厂度过了一个有史以来最忙碌的夏天。   面条机日夜不停地运转着,锅铲都不知道用坏了几个,小猫头干脆面一块块装箱密封,楚飘飘奶茶也尽可能用大罐装。   一车车方便食品送往西域各国,一列列驼队行驶在茫茫大漠,越来越多的订单从西域而来,一箱箱金锭与珠宝用骡子拉着送入楚记。   战乱波及到远在吐火罗西部的波斯与大食,平川却在热火朝天地卖东西。   不是没有人动过其他心思。   贺兰康手下的一名副将就曾公然提起:“平川如今兵强马壮,为何不趁此机会大干一场?”   楚溪客心头一紧,他就怕有人产生这样的心思,尤其是本就有这个实力的贺兰康。   说实话,楚溪客预想过,万一贺兰康提出趁乱攻城略地,他要怎么劝说。   答案是……似乎劝不住。   就像这个副将说的,平川如今兵强马壮还有钱,趁机扩大版图是每一位雄才大略的将军都会有的想法吧?   这一刻,所有人都紧张地等着贺兰康回应。   贺兰康看着墙上的西域版图,缓缓摇了摇头:“平川军自建立之日起,唯一的使命便是戍守国门,护佑百姓。平川军不缺少决胜千里的实力,却从无主动侵略的野心——这一点,我希望你能一直记得。”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楚溪客说的。   楚溪客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刻,他对“雄才大略”有了更精准的理解。   ***   平川年年出风头,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这边,楚记刚卖干脆面和奶茶赚了钱,中原各地立即出了“山寨货”,分量和口感远远比不上楚记,但价钱低呀,甚至还有人专门压低价钱抢楚记的生意!   “又退了一单,这是今日第三单了。”楚记的管事愁眉苦脸。   楚溪客在员工面前维持不动如山的姿态:“无妨,这种情况不是没想到。这样,今日大家先放个假,后面的事明日再说。”   等到屋子里只剩下他和钟离东曦,楚溪客就露出真实情绪,气得直戳小人:“八成是今上搞的鬼,就他卖的那个价钱,加上路费,根本没多少赚头!”   钟离东曦合上刚刚收到的小纸条,这是阿肆送来的,事实和楚溪客猜想得一般无二。   “鹿崽有何打算?”钟离东曦冲了一碗蜂蜜水,送到楚溪客嘴边。   楚溪客“咕咚”喝了一大口,说:“暂时没打算,唯一确定的就是跟他硬刚到底,不就是压价吗?看谁先撑不住!”   钟离东曦挑眉:“鹿崽是要打价格战?”   楚溪客哼哼道:“很傻是不是?但我不能让他抢走客源,毕竟卖方便食品只是小试牛刀,后面的军粮、兵器,甚至药材才是大头。”   但是,现在卖兵器和药材的条件还不成熟,毕竟各国还没有打到需要别国支援的程度,方便食品也只是各国商队在囤积,远远不到国与国对线的地步。   “那就卖他卖不了的。”钟离东曦说,“楚记不止干脆面和奶茶,这两样被模仿,那就换成别的继续卖。”   楚溪客一拍大腿,对呀,只要他创新够快,山寨货就永远追不上!   他不仅要让对方追不上,还要让他们狠狠地吃上一亏。   “你可真是我的贤内助!”   楚溪客飞快地抱了抱钟离东曦,惊喜中带着一丢丢敷衍的意思,然后转身就要往外跑。   王妃殿下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吗?他随随便便一伸手,就把平川王殿下牢牢地扣在怀里了。   楚溪客眨了眨眼。   钟离东曦点了点自己的脸。   楚溪客心领神会,连忙凑上去,吧唧一口。   钟离东曦趁机收了一点利息……嗯,不过就是把平川王殿下亲得喘不过气,哼哼唧唧地求饶而已。   王妃殿下终于满意了,微笑着放人离开。   楚溪客扶着散乱的头冠,扒着门框放狠话:“你等着,晚上看我怎么收拾你。”   钟离东曦往前走了半步。   楚溪客嗖地一下缩回脑袋,一溜烟地逃走了。   “只是想帮你整整发冠。”钟离东曦眼中漫上浓浓的笑意。   ……   楚溪客想到了一个、不,三个新点子——压缩饼干、脱水蔬菜和咸鸭蛋。   首先说压缩饼干。   无论作为行军打仗的军粮,还是寻常百姓的囤货,都要兼顾携带方便、保质期长以及营养价值高三个方面。   楚溪客带领楚记的员工尝试了好几个配方,最后终于确定好谷物、奶粉和糖分的比例。这样一来,饱腹感、蛋白质和能量都有了。   为了让口感更好,楚溪客还做了一款“高配版”,里面加上水果干和坚果碎,当然,价钱也会高一些。   因为压缩得太实诚了,楚记第一次向商队推荐的时候,差点把试吃者的牙磕掉。   那是一位壕气十足的吐火罗商人,牙上都套着金箔,对方一眼就选中了添加水果和坚果的高配版,结果一口下去,牙上的金箔都掉了半片。   那一瞬间,全场静默。   吐火罗商人张着嘴,“啊啊”地想要说什么,然而那一小角饼干还没咽下去,口齿含糊不清。   商人的护卫以为他要指责楚记,于是生气地说:“贵店这是要谋害我家主人吗?”   旁边的管事硬着头皮说:“客人误会了,压缩饼干就是这样,小小一片就能顶大半天。”   说着,连忙给对方倒了一盏茶。   吐火罗商人喝了一口,继续梗着脖子“啊啊啊”。   护卫再次指责:“若我家主人有个三长两短,我等必不罢休!”   管事礼貌道:“那就先去看大夫吧!”   吐火罗商人却摇了摇头,还在“啊啊啊”。   护卫:“我家主人的意思是这桩生意完了,彻底完了!”   “啪叽”一声,吐火罗商人一巴掌拍在护卫头上,终于咽下饼干,说:“买,必须买!”   这饼干简直太完美了!   不仅能吃,还能当武器!   看谁不顺眼给他塞上一块,不噎死也得撑死! 第163章   要说把楚记的压缩饼干当成武器, 多少有些夸张了。   实际上,楚溪客做的这种压缩饼干和现代用自动化机器做出来的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专业的饼干压缩机结构太复杂,以楚溪客的脑子根本做不出来, 他干脆参考了压饼机的构造,用大理石和铁板做成了上下两个“压盘”。   乍一看就像电饼铛, 一头由可伸缩的合页固定, 另一头有调节松紧的螺母,随着螺母拧紧,两个压盘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放在其中的饼干就能被压成紧密的小块。   而且, 压缩的同时还能加热,起到进一步脱水烘干的效果。   这样做出来的压缩饼干肯定和现代的有很大差距, 但放在这个时代足够吸引人了。   这不,商人们听到那位波斯商人的话, 忍不住拿起一块咬了一口,紧接着纷纷发出“可以做武器”的感叹。   楚记的管事忍住笑意, 十分专业地对商人们解释起了压缩饼干的不同吃法。   “楚记的压缩饼干在急行军或者不方便开火时可以直接啃着吃,此外还能用水煮成糊糊, 呃,可能要多费一些柴火。”   在楚溪客的影响下, 楚记的销售部做事越来越周到, 这不,管事在这边介绍,旁边就有两个员工架起简易的锅灶,当场演示起来。   高配版压缩饼干中放了浓缩奶粉和果干, 稍稍煮开, 甜香的气味便飘散开来, 商人们不约而同吞起了口水。   管事笑笑,当即给他们一人盛了一小碗。   商人们边吃边点头:“怪不得叫‘压缩饼干’,原来当真是压缩过的,这么小小一包竟煮了一蒸锅。”   吃到胃里也是暖烘烘的,饱腹感很强,因为加了糖和奶的缘故,味道还很不错。   就算不做军粮,买一些存放起来当成日常吃食也是可以的。不用担心价钱贵,买得起的大有人在。   管事听到这话,不由说道:“诚实讲,压缩饼干虽食用方便,但长期吃难免营养单一……”   嗯,可以说是很诚实了。   商人们顿时对这位管事多出几分好感,虽然并不知道“营养”是什么东西。   紧接着,管事便话音一转:“可以放一些楚记特制的脱水蔬菜,殿下说了,压缩饼干和脱水蔬菜是绝配,两个一起吃维生素和膳食纤维都有了。”   商人们被这些新鲜的词汇转移了注意力,丝毫没有意识到管事在变相捆绑销售。   尝过味道,已经有很多人动心了。   就在这时,有人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饼干虽好,可保得七日不腐?若不然,恐怕还没运到就要发霉了。”   这话说完,其余人纷纷笑了。   “兄台是打南边来的吧?”   对方执手道:“小可不才,正是真腊人。”   “怪不得不了解咱们西北的情况,就这样的饼干,别说七日,足足两三个月都不会腐坏!”   当初,楚溪客最初想到压缩饼干这个主意的时候,第一考虑的也是存放时间的问题,谁知,跟研发部提出之后,老师傅们也像这些西域商人一样笑了。   别说是这种特意脱水压缩过的饼干,就连随意烤制出来的馕,干燥的季节也能放上一两个月。   所以,防腐的问题就不用担心了。   管事继续捆绑销售:“第三种吃法,就是冲一杯奶茶,把饼干放进去,蘸一蘸。”   商人们学着他的样子,拿了一块压缩饼干,放到刚刚冲好的奶茶里,蘸一蘸,舔一舔,嗯,居然跨越千年体会到了吃奥利奥的乐趣。   看着众人动心的模样,管事抛出了最后一个优惠条件:“买两百斤压缩饼干,送五十斤脱水蔬菜,若压缩饼干和咸鸭蛋打包买,奶茶的价钱还能折上折。”   此话一出,原本只打算买一百斤的顿时决定买上两百斤,原本没想着买咸鸭蛋的也忍不住动了心。   最后,商人们不仅用原定的价钱买到了足量的压缩饼干,还得到了好几车赠品;楚记虽然看似白送了许多东西,实际利润已经隐藏在标价里了。   到头来,买卖双方都觉得自己赚到了,也算是皆大欢喜。   ***   楚记的压缩饼干卖得红红火火,小猫头干脆面却滞销了。   相比之下,中原的“山寨货”却仗着便宜在西域大卖特卖,甚至做起了吐蕃人的生意,据说赚了好大一笔。   楚记上上下下都憋着一口气。   楚溪客数完小金锭,终于腾出手收拾他们了。   “买楚记压缩饼干,送小猫头干脆面!”   “不需要两百斤,一百斤也送,五十斤也送,就算你想买十斤尝尝鲜,也能搭上一斤干脆面喽!”   “另有各种满减活动,优惠多多,买到就是赚到,错过等一年哦!”   “……”   一项项优惠政策经由商队的口传到西域各国,听说楚记的干脆面白送,西域商人们顿时觉得刚刚到手的山寨货不香了。   关键是,它真的不香!   楚记的干脆面酥脆可口的关键是豆油和楚溪客秘制的调料包,山寨货呢?为了压低价钱,一来舍不得使用五香料,二来不懂得榨制豆油的技术,只能用荤油。   荤油炸面,还没有香料调味,那滋味……谁买谁上当!   前不久商人们如何嫌弃楚记干脆面贵,这时候就如何上赶着来楚记买压缩饼干了。   至于那些“山寨货”,当然是退掉啦!   什么,山寨货背后的操纵者是大昭皇帝?那也没关系,就当定金打水漂了,尾款坚决不付了。   这样一来,在今上的怂恿下大批量生产山寨货的商人们一夜之间赔了个四脚朝天。   “那个人也参与了,动的是建皇陵的钱,这下全赔光了。他发了好大的脾气,书房里能砸的都砸了,还气吐血了,现在还没醒。”   ——这是阿肆传回来的小纸条。   今上之所以把盖坟头的钱都搭上,并不是为了做山寨干脆面,而是打制了一批劣等兵器,打算依靠干脆面打开销路,再高价卖给西域诸国。   这想法和楚溪客不谋而合。   只是今上太着急了,心又黑,还不听劝,到头来销路没打开,劣等兵器还没办法留着自己用,结果就是赔了本钱又没赚到吆喝。   今上不开心,楚溪客就开心了。   此刻,蔷薇小院一家人正煮着压缩饼干糊糊吃咸鸭蛋。   压缩饼干和咸鸭蛋都是楚溪客让人乔装改扮去三关口的楚记商铺买的,为的就是尝尝食品厂批量生产出的质量和专门给他送的样品有没有差别。   每次楚记有了新产品,楚溪客都会用这种方式试吃或试用,发现问题才能及时向厂房反应,并严格追责。   毕竟,自家人都可以放心吃的食物,才能安心地卖给顾客嘛!   “这个咸鸭蛋好,蛋黄沙沙的,蛋白也是麻酱的口感,唔……闻起来也很香啊,不是齁咸的那种,这个方子不错,既省盐味道又好。”   堂堂平川王殿下,因为发现了一个腌制成功的咸鸭蛋而兴奋不已。   楚溪客翻来覆去欣赏了好一会儿,并没有自己吃,而是一分两半,一半给了钟离东曦,一半放到姜纾碗里。   两个人笑着接受了他的好意,并转手给他的压缩饼干糊糊里多放了两勺葡萄干。   姜纾和钟离东曦彼此间也十分友爱,钟离东曦总能恰到好处地为长辈倒盏茶,姜纾也会时不时跟钟离东曦沟通一下今日的哪道菜味道不错。   全程被晾在一旁的贺兰康:“……”   明明是四个人的餐桌,却没有他的位置。   就连小动物的餐桌都比他这边温馨——   桑桑一边照顾害羞的小白兔,一边警告五只奶牛猫弟弟不许打架,自己忙到顾不上吃饭的时候,还有二桑抢到虾仁和肉块投喂它。   害!   楚溪客听到贺兰康叹气,眼睛亮晶晶地看过去:“对了……”   贺兰康:终于想起给他剥鸭蛋了吗?   贺兰康清了清嗓子,挺了挺腰板,默默告诫自己要表现得像是一个成熟的大人,不能被区区一个咸鸭蛋贿赂。   没想到,下一刻,楚溪客的视线无比丝滑地从他脸上掠过,转而看向钟离东曦:“说起来,阿肆怎么一直没来?上次写信还说等他来了让他尝尝咸鸭蛋呢!”   钟离东曦动作一顿:“鹿崽何时给他写信了?”   楚溪客把沙沙的蛋黄夹到馒头里,随口说道:“就上次你给他回信的时候,我看到背面还空着,觉得挺浪费的,就随手写了两行。”   钟离东曦垂下眼。   楚溪客掀开了醋盖而不自知,继续碎碎念:“阿肆早想来了吧,你就别让他东跑西颠了。”   钟离东曦低声“嗯”了一句,不东跑西颠,那就让他去南边。   继续被排除在外的贺兰康:“……”   面前的饼干糊糊突然就不香了。   正郁闷,突然旁边伸过来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放了一颗咸鸭蛋到他碗里。   贺兰康受宠若惊地扭头,对上一双含笑的眼。   是默默关注他并且暗自笑了好一会儿的姜纾。   “唉,说到底靠儿靠女不如靠老伴呀!”贺兰康一脸感动地去夹咸蛋黄。   下一刻,香香软软的蛋黄就被姜纾夹走了。   贺兰康:???   楚溪客都要笑死了,臭爹八成被赶去书房睡都想不通,刚刚到底是哪个字惹怒了仙女爹。   姜纾把香喷喷的咸蛋黄夹给桑桑,转头跟楚溪客说正事:“吃食已经打开销路,鹿崽下一步想卖什么?”   “药材。”楚溪客毫不犹豫地说。   兵器他舍不得,因为平川境内至今也没有发现像样的铁矿,平川军自己都捉襟见肘,想要大批量卖肯定不行。   姜纾却摇了摇头:“若要卖药材,那就不是平川一地可以吃得下的,鹿崽可有想过进货和运输的问题?”   尤其是运输。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要想趁机发一笔小财就要保证时效,可能今日需要白芨,明日就是三七了。慢上一步,上千斤药材就有可能烂在手里。   贺兰康趁机表现:“若阿纾也觉得卖药材可行,那就不妨效仿始皇帝修一条‘秦直道’,至于沿途各州是否乐意,这个阿纾不用担心,只管交给我。”   姜纾瞅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楚溪客难得变相帮蠢爹说好话:“我也觉得可以修一条直达通道,好在现在平川如今有钱又有人,修桥铺路不在话下。”   姜纾摇了摇头:“秦直道是用人命填的,单是炒土、夯实就不知道累死多少百姓,断不可效仿。”   饭桌上一时有些沉默。   楚溪客啃完一个馒头夹咸鸭蛋,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词:“马拉火车!”   这样一来就不用修路了,只需要铺两条简易版的铁轨,不需要多结实,只要能承载千斤重的货箱就好,也不用搞什么蒸汽机,直接用马拉!   马拉火车?   三位家人面面相觑。   马,火,还有车,明明每样东西都认识,但三者组合到一起是个什么玩意儿?   ~ 第164章   马拉火车,听起来有点搞笑,仔细琢磨一下并非不可行。   首先, 平川如今有了煤炭和高温窑,早就有条件炼制出铁轨和轮轴所需的锰钢和灰铸铁。   其次, 就像楚溪客说的, 平川如今有钱又有人,数十万屯田兵哪怕一人铺一米,那也是几十万米,从平川通往西域根本用不了多长时间。   而且, 楚溪客对铁轨的要求不高,能够撑得起一吨重的货箱, 挽用马跑在上面别轻易翻车就够了。   关于铁轨的知识点,楚溪客虽然一知半解, 但他身边都是聪明人呀,他把自己知道的三言两语一说, 自然有姜纾和钟离东曦去找人合计。   很快,工部就定出一套连楚溪客都觉得惊叹的方案。   首先是道床的铺设, 和现代铁轨差不多,先确定好路基和坡度起伏, 再埋设中心桩、水平桩和骨架。   然后是铺设道碴和枕木, 上下铺两层,最大限度地固定住铁轨,使其在反复碾压、雨雪侵蚀之下不至于变形、断裂。   路线的选择也十分巧妙,很好地避开了河流和沙漠, 可以一路顺顺当当地通往玉门关。   最让楚溪客赞叹的还是工部关于马行道的设计。   因为是马拉, 而不是车头带动, 所以需要留出跑马的通道。工部提出,可以在路旁种上耐寒耐干旱的牧草作为马行道。一来,牧草的根系可以起到固定泥土的作用;二来也能用作挽马的草料。   楚溪客毫不犹豫地批了个大大的“准”字。   接下来,就是热火朝天的劳动过程了。   楚溪客首先铺设的是从平川到玉门关这段路,中途经过的凉州、甘州、肃州早就成了平川的小弟,贺兰康随随便便写个小纸条,各地驻军就会上赶着好好配合。   当然了,贺兰康也从来不会亏待他们就对了,每次平川吃肉,再不济都有他们的一口汤喝。   别说,有钱有人就是好办事。   沿途各驻军与村镇可谓是全民出动,你挖一铁锨土,我刨两根枕木,哪怕在现代都要修上一年半载的铁路,平川城个把月就铺好了。   当然,这也跟工部精简了许多复杂的工序有关。   不管怎么说,平川有铁轨了!   平川专列,始发三关口,终点是玉门关外的沙州。   原本没打算修到沙州,但沙州刺史听说后,哭哭啼啼地给楚溪客发来三张小纸条,真情实感地表达对平川王殿下的仰慕之情。   殊不知,这些小纸条根本没送到楚溪客手里就被钟离东曦截获了。   为了彻底掐断第四张小纸条的出现,王妃殿下大笔一挥,把终点往外延伸了二百里,刚好设在了敦煌。   无数商人闻风而动,一股脑涌入原本贫瘠的敦煌买房置地,开客栈,做生意,好不热闹。   沙州刺史乐颠了,果然没再给楚溪客递小纸条,转而送了钟离东曦一车土特产。   钟离东曦满意地笑笑,不紧不慢地在沙州刺史名字下面画了一个代表“不足为惧”的小叉叉。   楚溪客从始至终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   九月初九,重阳节,是个登高望远的好日子,也是平川专列首次发车的重要时刻。   三关口车站,迎门的地方是一个水泥铺设的大广场,广场周遭建了一圈集装箱似的大库房,专门用来存放货物。   穿过广场,就是站台了。   站台上搭着颇有平川特色的凉亭和小红房,房子里没有隔间,而是一个充满现代气息的“超市”,超市里卖的是平川城的各种土特产。   放在往日,百姓们一定会忍不住进去看看,然而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铁轨上的“火车”吸引住了。   所有人都踩着台阶,伸长脖子,努力去看。   首先看到的一串首尾相连的车厢,造型和现代的火车类似,但更有设计感。   最明显的标志就是无处不在的猫咪元素。   车身上画着威风凛凛的虎斑猫,不是卡通版的,就是照着二桑的样子一比一画成的;每一节车厢上还竖着桑桑模样的小旗子,这个就是可爱版的了。   就连车头的造型都是桑桑的脸,圆嘟嘟一个,两个小脸蛋刚好是左右两个驾驶位,圆圆的眼睛是车窗,就连相连的缰绳看起来都像猫猫的胡须,当真是半点都不违和!   百姓们原本抱着敬畏的心态看着这辆“大家伙”,等到转到正面,心情顿时不一样了。   “是小猫神保佑呢!”   大伙纷纷笑起来。   相比之下,拉车的挽马看起来就相当威武了。   所谓挽马,并非单一的品种,而是用来拉犁耕地、拖货运输的马匹的统称。   赶巧了,去年这个时候贺兰康在吉兰泰盐湖附近救了一个迷路的野马群,群中的马匹个个高大健壮,皮毛黝黑,帅气逼人!   尤其是带队的小马王,肩峰几乎要超过楚溪客的头了,四肢又粗又壮,马蹄几乎有楚溪客的脚那么大。   楚溪客站在它面前的时候,需要抬起头仰望。   他不由想起了有“万马之王”美誉的夏尔马,说是马中大象都不为过。   这群野马的情况和夏尔马还真挺像,性格温顺,擅长拉货,但是——   吃得太多!   一匹野马一天的草料抵得上三匹战马了!   关键是,它们还不喜欢被人骑。一旦有士兵坐上马背,野马们不发脾气不尥蹶子,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用皮鞭吓、用草料哄都不好使。   可以说是另一种意义的“野”了。   贺兰康在军营里养了这群野马小半年,险些被吃穷,配种之后打算放生,结果这群马却赶都赶不走……   最后,还是楚溪客这个小富翁伸出援手,把马群收编进了楚记商队。   商队的管事们惊喜地发现,野马群仿佛有无穷的力气,只要让它们吃饱,多重的货物都能拉动。   他们好奇之下还专门做过试验,那匹小马王轻轻松松就拉倒了一整个集装箱。要知道,那个集装箱里放的可是整整五千斤棉布!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马能驮起的货物和拉动的货物是不一样的,一匹马能拉动上千斤的货物,不代表他能驮起来。   能拉动就已经很神奇了呀!   因此,铁轨建成后楚溪客第一个就想到了它们。   这群野马处于壮年期的总共十六匹,刚好分成两拨,一来一回不耽误。   此刻,足足八匹皮毛黝黑、高大威武的骏马站在铁轨两侧,跃跃欲试地刨着蹄子。看样子,对于接下来的体验它们也很期待。   实际上,铁轨修好后就已经试行过好几趟了,遇到颠簸难行或者弯道不好走的地方,驾驶员还提出了修改意见,施工队那边也认真地做了调整。   今日,是第一次正式通车。   依着规矩,第一圈照例是跑空车,除了驾驶员和拉车的挽马,车厢不拉人也不装货。   驾驶员都是经过特别训练的,万一车厢脱轨或侧翻,他们会第一时间跳车,无需顾忌货物。   就连缰绳上的铁扣也是经过特别设计的,一旦发生危险,驾驶员只需按动一个扳手,挽马就会脱离缰绳,逃跑保命。   这是楚溪客定下的规矩,在他的理念里,无论什么货物都比不上生命宝贵。   从三关口南站到北站,一刻钟的功夫就跑了个来回。马儿们打着响鼻,一副没有活动开的样子。   第二圈,楚溪客和钟离东曦相互扶携着登上车头。胆子大的百姓们也在武侯的指挥下,争先恐后地爬上了车厢。   为了参观方便,这列车厢都是开放式,每个车厢都有数名武侯坐镇,还在四周加了一圈安全绳,即使发生最坏的情况也能最大限度地保障百姓们的安全。   相对来说,车头的位置反而更危险一些。   里面空间不算大,两名驾驶员一左一右坐在控制台上,中间刚好有两个位置留给楚溪客和钟离东曦。   楚溪客虽然对火车的设计已经很熟悉了,但还是耐心地听完驾驶员的讲解,并依照驾驶员的叮嘱系上了安全带。   最后,他还笑眯眯地对驾驶员道了声谢。   年轻的驾驶员怔了怔,情不自禁红了脸。   钟离东曦不着痕迹地被楚溪客往身边拉了拉。   楚溪客悄悄勾住他的手指头,坏心眼地享受着自家王妃的小醋意。   一声长哨,骏马飞驰。   马儿们极有灵性,想来知道今日应该好好表现,因此个个精神抖擞,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   车中之人齐刷刷向后一仰,等到回过神来,车厢已然冲出两里地了。   整节车厢就像悬浮在空中,似乎感觉不到车轮的阻力,两侧的景物飞快后退,真如飞翔一般。   百姓们吹着戈壁的晚风,感受着这从未体验过的速度,终于明白了,楚溪客为何费这么大劲铺设这样一条只供拉货的铁轨。   有了它,原本数月才能到达的地方可以缩减为十天,甚至更短;有了它,平川的百姓也能吃上新鲜的岭南荔枝;有了它,平川的救济粮再也不用翻山越岭送往各州……   第三圈,第一批百姓们意犹未尽地下了车,换上第二批。   一群半大少年站在月台上,懊恼又羡慕。因为年纪小,武侯不敢让他们上车。   楚溪客刚好看到了,笑着探出头:“坐在前面,怕不怕?”   孩子们完全没料到平川王殿下会主动跟他们说话,先是一愣,很快又鼓起勇气大声说:“不怕!”   楚溪客笑着推开车门,把孩子们迎进车头。   本就不算宽裕的空间顿时挤满了人,楚溪客和钟离东曦干脆站起来,把安全带围成一圈,绑在了孩子们身上。   一双双清澈的眼睛充满好奇地看着这一切,不同的梦想在孩子们心底冒出一个个小芽尖……   二桑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起初追在车厢后面,渐渐地越跑越快,超过了拉车的马,跑到了最前面。   乍一看,就像一头威风凛凛的银色小虎在为他们保驾护航。   它背上还趴着一只小胖猫,浑身的毛毛都被风吹炸了,小猫却毫不畏惧,还气势十足地“喵喵”叫着。   就是成熟稳重又责任感极强的桑桑了。桑桑听说楚溪客过来做“危险的事”,所以特意带着二桑过来保护他。   辽阔的戈壁滩,除了敦实的马蹄声,就是稚嫩的小猫叫了。   前者令人激动,后者令人心安。   不知哪个带头,百姓们纷纷跪下来,虔诚祈求白虎神护佑。   “白虎神”能不能护佑平川未可知,但楚溪客却是心里时时刻刻都装着百姓。   他当众宣布——   “凡是铁轨所过之处,当地百姓可优先交易,无论是山货还是手工艺品,楚记一律高价收购;   “铁路护卫队从村民中选拔,不论年龄,不论男女,工钱月结,待遇从优;   “每个村子免费发放一节小型车厢,在不影响平川专列的前提下,村民可自由使用。”   一项项优惠政策,几乎是在变相给村民们送钱。   楚溪客之所以如此大方,一来是为了感谢铁轨修建的过程中各村各户提供的帮助;二来,也是为了防止有人蓄意破坏铁轨。   倘若由沿途的村民组成护卫队,自发巡逻,就会大大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货车回来的时候,沿途村民都可以卖东西给商队,这就相当于把这条铁轨和所有人的利益捆绑起来,但凡有手有脚有脑子的,都会把铁轨当成自家的东西来维护。   这就是楚溪客的小心思了。   万万没想到,就这样,还是有人偷了铁轨拿去卖! 第165章   事情说起来很简单,也很可笑。   没有阴谋诡计,没有幕后黑手, 那段铁轨就是附近的村民偷走的,而且是在知道当天会有一辆运送坛子肉的火车路过的前提下。   幸好楚溪客在设计车厢的时候就做了万全的准备, 两位驾驶员在关键时刻切断了挽马的缰绳, 自己也跳下车头,保住了性命。   只是,他们还是受伤了,不是因为翻车, 而是为了阻止涌出的村民争抢坛子肉……   此刻,楚溪客正站在出事的路段。   铁轨被撬走, 留下一片光秃的坑洞,车厢侧翻在百米开外的砂石坡上, 陶瓷碎片散落一地,空气中飘散着浓浓的汤汁香味, 车厢内原本码得整整齐齐的坛子肉不翼而飞……   不远处的村庄,有人躲在草垛后探头探脑, 楚溪客抬眼看过去,对方便飞快地躲开了。   以伍长为首的护卫队成员看似惶恐地站在楚溪客身后, 实际眼中并无多少恐惧。   楚溪客的脸色不太好, 用从未有过的冷淡声音说:“查出偷盗者,严惩不贷。”   伍长连声应下:“殿下放心,小的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小贼揪出来,到时候是打一顿还是抽出骨头垫铁轨, 全凭殿下吩咐!”   楚溪客沉着脸, 没有回应他的冷笑话。   云飞厌恶地瞥了伍长一眼, 错身挡在他前面,免得他污了自家殿下的眼。他借着坛子肉转移楚溪客的怒火:“师父,丢的那些肉要不要追回来?”   楚溪客冷笑道:“追,一坛都不能便宜了白眼狼。”   护卫队成员暗自交换了一个眼色,神情明显不如方才那般放松了。   这次,楚溪客是真生气了。   修建铁轨的时候,他优先招收附近的村民,管吃管喝工钱还不低;铁轨建成后他又招揽村民组成护卫队,每日只需沿着轨道巡逻几圈就能拿到城中小吏的待遇;他还特意交代驾驶员,空车回来的时候尽量在各村落收一些山货,为的就是让村民们多一项收入来源。   他做这些,不就是为了让村民们对这条铁路能有一些归属感吗?不成想,还有是人蓄意破坏。   看如今这情形,似乎不止一两个人参与其中。   楚溪客派出大理寺最擅追踪与查案的老手,在附近的村落撒网排查,很快就锁定了距离铁轨最近的三合村,正是护卫队的伍长所在的村子。   只是,当大理寺到三合村抓人的时候,村民们全都矢口否认,甚至联合起来维护始作俑者。   中途不是没人顶不住压力,想要站出来举报。   然而,伍长三言两语就把人压了回去:“别忘了,虽然铁轨不是你偷的,但坛子肉你家可没少吃,就算这时候站出去讨好那些当官的,你以为你们一家能脱得了干系?”   村民气愤道:“那肉我没抢,是你硬塞给我的!”   伍长讥讽一笑:“说出去谁信啊?你猜,到时候我们一口咬定偷铁轨的是你家,你说那些糊涂官是信你,还是信我们所有人?”   村民顿时怔住,目光惊慌地看向伍长和他身后的数名壮汉。这位村民身后,只站着一个面容枯瘦的妇人和一双幼小的孩子。   妇人凄然地拽了拽他的衣袖,低声劝道:“三子,我们终究还是三合村人……”   伍长虚伪一笑,道:“婶子是个明白人,往后咱们都要在村里过日子,可别因为这么一件小事伤了和气。”   名叫“三子”的村民捏紧拳头,终究停下了脚步。   伍长满意地笑笑,缓下语气安抚道:“这次的事的确是哥几个欠考虑,没想到区区一截铁轨竟引得平川王殿下亲至。好在,殿下向来心慈手软,尤其对贫苦百姓多有优待,只要咱们咬死了不承认,殿下也不会拿我们怎么样。”   三子惊慌道:“可是那些坛子已经被当官的找出来了,就连砸碎了丢进井里的都没落下!”   伍长悠然道:“那又如何?不过是村中幼童嘴馋,在道边上捡了几罐肉搬回来吃,平川王殿下还能大开杀戒不成?”   这番话没有传到楚溪客耳朵里,被钟离东曦拦下了。因为,他不想让楚溪客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人生气。   他的鹿崽确实不会大开杀戒,但他会。   根本不需要口供,钟离东曦直接把那几个为首者吊起来,用蘸了盐水的钢鞭抽得皮开肉绽,就算对方嗷嗷叫着要招供都没停下。   三合村的村民们一个个被武侯押着,不许闭眼,不许捂耳朵,必须眼睁睁看着,一声声听着,亲眼看到窃贼皮开肉绽、哀嚎不止的模样。   有些人控制不住吓尿了,有些人昏死过去,更多的人跪在地上,哭天抢地地求饶。   钟离东曦却没放过他们。   楚溪客给他们那般优厚的待遇时,他们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如今,他们监守自盗犯了事,该得的惩罚理应受着。   光打了还不算完,所有涉事者被铁链绑成一串,沿着铁轨周遭的村落游街示众,以儆效尤。   最后,偷铁轨的人依照律法被扔到煤窑做苦力去了;为了抢坛子肉打伤驾驶员的村民各自挨了三十藤条,并罚没家财补偿给受伤的驾驶员。   至于那些没有偷铁轨也没有抢肉,但犯了包庇罪的村民,则被剥夺了平川户籍的所有优厚待遇,包括孩子。   三合村的所有孩子,将不再享受免费上学、免费营养餐,以及毕业推荐工作的待遇。   这一条,是楚溪客补上的。   钟离东曦一度很惊讶,也很心疼,向来重视教育的鹿崽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定然是气狠了。   楚溪客神色有些疲惫,但十分坚定:“平川城,不养祸害。”   别拿“孩子还小”说事,很多孩子从记事起就懂得善恶了,那些从小就跟着大人学做坏事的孩子即使长大了、变老了,那也只会成为一个老恶人。   当然,楚溪客并没有就此把他们的前程堵死,倘若这些孩子能凭着自己的能力为平川城做出贡献,便可抵消身上的案底。   三合村护卫队的空缺被距离铁轨远一些的白杨村顶上了。   白杨村的村长特意把村中所有的男女老少叫到一起耳提面命,千万要珍惜这天上掉下来的大好机会,不能走了三合村的老路。   村民们郑重应下,欣喜又感恩。   两相对比,三合村就很惨了。不仅失去了巡逻的差事,就连卖山货给返回的火车,驾驶员都不肯收了。   有人不忿之下,半夜三更跑到铁轨边诅咒楚溪客,没想到突然一个惊雷劈下来,竟将那人活活劈死了。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在沿途各村传播开来。   村民们纷纷在传:“这是白虎神庇佑呢,谁要敢捣乱,看白虎神劈不劈死你!”   于是,家家户户供起了白虎神。   此后的百余年间,这条平川专线再也没有被人为破坏过。   ***   平川专线的好处实实在在地摆在眼前,别说各地刺史,就连今上都忍不住眼馋。   因此,在户部尚书提出效仿平川,在中原各交通要道铺设铁轨时,今上稍稍矜持了一下就很快同意了。   诏令送至平川,六部官员都有些忐忑,私心里希望楚溪客同意,然而理智告诉他们,平川王殿下八成不会给长安添这么大一个助力。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楚溪客居然同意了,而且没有一丝勉强,反倒美滋滋的!   六部官员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他们眼睁睁看着一车车金条从中原各地送入平川城……   瞬间秒懂。   楚溪客又又又一次赢麻了。   休沐这天他没干别的,全用来挖地窖了。上百平米的地窖别的啥都没放,全部用来藏金条。   直到云娘子叫他吃饭,他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了铁锨。   “做的什么?”楚溪客一脸期待地坐在桌边。   云娘子笑盈盈地说:“猪骨莲藕汤,山药板栗饼,还有奶茶铺那边送来的杨枝甘露。”   楚溪客惊喜道:“平川也能买到莲藕了?”   云柱憨声道:“能,不仅有莲藕,还有菱角、芡实和柑橘,都是从江南运来的。说是前一天晚上装车,第二日清晨就能到,我晨起去车站接货的时候,莲藕上的淤泥都还是新鲜的。”   这一切,都要感谢楚溪客想出来的“马拉火车”。   就连贺兰康都弹了弹楚溪客的脑门,感慨道:“这小脑袋瓜里到底装着多少好主意。”   楚溪客笑嘻嘻地捂住脑袋,一脸嘚瑟:“手拿开,敲坏了赔不起。”   一家人不约而同露出笑意。   冬日已至,蔷薇小院却暖意融融。   当然,也不是所有事都一帆风顺。目前就有一件要紧事摆在楚溪客眼前——铁矿不够用了。   平川境内并非没有铁矿,只是不多,质量也不好,如今中原各处都要炼制铁轨,楚溪客自然不肯把这个天大的好处交出去。   云飞笑呵呵道:“不然师父再出去玩一圈呗,兴许玩着玩着就找到矿了。”   盐湖、煤矿、贺兰石不都是这么找到的吗?   说到玩,楚溪客就一脸怨念。最近钟离东曦和姜纾在酝酿大动作,休沐日都取消了,更别说二人世界。   楚溪客故意唉声叹气:“唉,我倒是想出去玩,奈何没人陪啊!”   钟离东曦抿着笑,默默看着他表演。   楚溪客偷偷瞄了他一眼,发现他无动于衷,于是决定来个大的:“要是阿肆在就好了,他既可以做保镖,又能陪我玩……”   钟离东曦识破他的小计谋,故意不吃醋,反倒微笑着应了一句:“若鹿崽实在想他,我这就传书让他过来。”   楚溪客:???   正确套路不应该是原地吃醋,然后许诺吃完饭就陪他出去玩吗?   楚溪客不甘心地抓起杨枝甘露,用力吸了一口,再接再厉:“说起来,阿肆最喜欢杨枝甘露了,之前在海鲜自助的时候我就发现他喝完一杯,又悄悄地续了一杯。”   这下总该吃醋了吧?   楚溪客挑衅般看向钟离东曦。   钟离东曦反将一军:“是吗?连这样的细节都能注意到,看来鹿崽是当真关心阿肆了。不如等他过来,鹿崽亲手给他做一杯。”   楚溪客:???   原以为今日要以失败告终了,就在这时,门口出现一个人——   “阿肆?!”楚溪客惊喜异常,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神助攻!   面对如此真情实感的惊喜,阿肆也挺惊喜的,情不自禁学着楚溪客的语气叫了句:“阿嫂!”   “阿肆!”   “阿嫂!”   然后,两个惊喜的人就张开手臂奔向了彼此。   钟离东曦:???   。 第166章   两个人并没有成功抱在一起, 因为楚溪客跑到半路就被钟离东曦拎住了后衣领……   阿肆心虚地叫了声“阿兄”,丝毫没有刚刚面对楚溪客时的惊喜。   钟离东曦都不知道应该吃哪边的醋了,只得摆出一副尽量不吃醋的样子, 淡定地问:“不是说三日后方到么,怎的提前了?”   阿肆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家兄长的醋意, 反倒很是骄傲地说:“阿兄交给我的事我办好了, 就跟着运粮的火车一道过来了。”   这呆呆的模样,钟离东曦都不好意思教训他了。   于是,楚溪客便开心地引着阿肆向长辈们见了礼,又拉着他坐在桌边和全家人一道吃起了饭。   楚溪客还把自己喝了一口的杨枝甘露让给阿肆——当然, 吸管换过了——之后又同他说起今日都有什么菜,明日有可能做什么。   那自然而然的模样, 就仿佛阿肆不是远道而来,而是一直在这个家里似的。   阿肆原本还有些紧张, 直到喝下甜滋滋的杨枝甘露,听着楚溪客满含笑意的碎碎念, 一颗心便不由自主安定下来。   吃完饭,楚溪客又带着阿肆去看房间。   早在去年, 知道阿肆要来的时候,楚溪客就叫人在蔷薇小院旁边另起了三间屋子, 格局和主屋一样, 同样是一室一厅一书房。   这样一来,刚好是姜纾和贺兰康两位长辈住中间,东边是楚溪客和钟离东曦,西边是阿肆, 俨然是一家两兄弟的格局了。   “你一个人住确实空了些, 过上两年等到你成了亲有了小娃娃, 恐怕还嫌挤。就是离王宫远了些,若是加班或值夜就住在王宫,宫里也给你留了屋子……   “屋里没床,盘的火炕,到了冬天烧起来比地龙还暖和。被褥各有两套,絮的都是平川本地的草棉,没有丝绵轻便,胜在耐用。你个子高,被子都是加长加厚版的,别家的絮上八斤棉花就行,你和你阿兄得絮十二斤……   “衣柜也是新打的,听你阿兄说你喜欢大宛马,我便叫匠人雕了幅《马踏飞燕》。对了,你应该没长胖吧?衣服尺寸是按照之前做的,春夏秋冬都有,都是这两年慢慢攒出来的……   楚溪客的介绍没有什么规律,都是看到什么说什么。不过,无论说到什么,都能看出是为阿肆量身定做。   不是借用,也不是暂住,这间屋子,这里面的所有东西,都是属于阿肆的。   阿肆看着炕上厚实的棉被,看着柜子里满满当当的新衣,不禁湿了眼眶。   这就是他想象中的生活吧,可以跟在阿兄身边打下手,可以吃到阿嫂做的饭,有慈爱的长辈,有一个可以称为“家”的地方……   从前只能凭借想象勾勒的“家”,如今,他也有了。   “阿嫂费心了。”阿肆声音哽咽。   楚溪客玩笑般眨了下眼:“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除非你不想跟我做一家人。”   “想,我想。”憨憨阿肆迫不及待地表态。   楚溪客噗嗤一笑,都不好意思逗他了:“那边是浴室,冲个热水澡吧,洗去这一路的风尘,明日跟着你阿兄去王城干活。”   阿肆连忙点了下头,十分听话地去了。   等他从浴室出来,楚溪客早已准备好换洗的衣服,俨然一副当家大嫂的模样。   阿肆毫不遮掩地流露出崇拜与感激的神色,楚溪客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比平日里面对钟离东曦时都听话。   钟离东曦从始至终都坐在小厅里,帮不上忙,也插不上嘴,倒像个外人,眼中的笑意却始终没有褪去。   此生最疼爱的两个人都在身边了。   他的家,也完整了。   ***   最后的赢家依旧是鹿崽。   钟离东曦心甘情愿抽出一整天的时间陪他出去玩。   按照楚溪客的要求,这次他们要有一次“与众不同的约会”——坐着火车去旅行。   平川专列,楚溪客挤在一堆药材中间,兴致勃勃地盘算着约会行程。   “到了敦煌,我们先去美食街吃手抓羊肉,再去五岔口买几个现烤的馕,带回来让阿爹和阿肆他们尝尝,最后是车站超市,可以一口气把敦煌蜜枣、李广杏、蜜瓜干都给买齐……”   楚溪客歪头看向钟离东曦:“还有需要补充的吗?”   钟离东曦看着这份约会行程(吃货手册),笑着说:“阳关鱼和驴肉黄面要不要尝一尝?”   “对对对,你不说我差点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忘。”楚溪客急吼吼地把阳关鱼和驴肉黄面加上,那认真的程度仿佛在处理军政大事。   钟离东曦忍俊不禁。   说到驴肉黄面,楚溪客就馋驴肉火烧了,之前大学城就有一家驴肉火烧店,店家用的驴肉很正宗,不是马肉或者科技与狠活,火烧也是当地很有特色的马蹄烧饼,饼皮有碗口那么大,用吊炉烙成,一边焦黄劲道,一边酥脆咸香,还沾着满满一层芝麻……   楚溪客咽了下口水:“不然咱们称几斤、不,十几斤驴肉回去吧,我给你做驴肉火烧吃。”   钟离东曦道:“盐帮多用青驴拖货,鹿崽要想吃,可以买上一整头,痛痛快快吃一顿。”   楚溪客坏笑一声:“我还听说吐谷浑周边的马匪很多都骑驴呢,东曦兄不如找个时间挑了他们的寨门,缴获几头驴子回来。”   钟离东曦玩笑般说:“谨遵王令。”   楚溪客顿时喜笑颜开,当真寻思起怎么找马匪的麻烦了。   万万没想到,马匪竟主动送上了门!   只听一声长哨,是驾驶员的示警声,护卫队齐刷刷翻上车顶,还没来得及挽起弓箭,就见一群马匪气势汹汹地从山坡上冲了下来。   此刻,火车刚好行驶在一片谷地,两侧土坡陡峭,长着杂草与灌木,最适合伏击。   因此,眼下的情形对平川专列十分不利,敌人居高临下,随便射射箭、丢丢石头就能让他们损失惨重。   尤其是,护卫队还顾忌着楚溪客和钟离东曦在车内,难免束手束脚,几乎是被马匪压着在打。   这个护卫队并非由村民组成的野路子,而是上次出事后楚溪客从退伍兵中选拔的,每节车厢放一个人,权当看守货物了。   自打有了这支正拉八经的护卫队,平川专列还从未有人敢觊觎。   偏偏这次,就出了马匪。   对方十分不要脸,射完一箭就飞快地躲回掩体,然后再寻找下一个目标,射完再躲,明显就是想把护卫队磨死在这条山谷。   眼瞅着又一个队员滚下车顶,楚溪客的血性一下子上来了,大声命令。   “都给我放开了打,生死勿论!”   “得令!”   护卫队齐声应下,然后飞快地朝着第一节 车厢聚拢而来,并迅速调整队形,把楚溪客和钟离东曦护在中间。   楚溪客没有一味被保护,他虽然弓箭不行,但他有弹弓啊,出门之前就装了满满一兜铁弹珠,皮带也是特制的,拉到极限比寻常弓箭的杀伤力都足。   他一动手,大大地鼓舞了士气。队员们彻底放开手脚,一支支箭矢离弦而出。   然而,能射中的不足半数。   这群马匪想来做足了准备,特别躲在高处,还有灌木掩护,寻常箭矢还没飞到近旁便后继无力了。   “不成,须得用重弓!”护卫队长急道。   可是,他们原本就是因为年纪大或者能力不足从平川特种兵中淘汰下来的,能拉得开十六石以上重弓的寥寥无几。   就在这时,钟离东曦站了出去,拿起一个重弓,轻轻松松便拉满了。   周遭队员纷纷露出震惊之色,实在没想到,看似文质彬彬的王妃殿下竟有这样的臂力。   钟离东曦捏着箭羽,没急着撒手,而是目光专注地指向山坡的最高点,似乎他早就发现了那里的异样。   只听“铮”的一声,羽箭破空而出。紧接着便听到一声闷哼,有人滚落在地。   马匪们大声呼喊起来。   十分短促的语调,楚溪客没有听懂,可以肯定的是对方说的不是汉话。   被钟离东曦射中的似乎是他们的首领,对方一受伤,原本井然有序的马匪顿时乱了,所有人都冲过去,似乎要确认首领的安危。   首领大喊一声,喝止住他们的动作,并艰难地骑上青驴,试图逃窜。   钟离东曦没给他这个机会。   破空声响起,马匪首领应声落马,朝着山谷的方向滚落下来,没了声息。   其余马匪大惊失色,叽里呱啦地喊着什么。很快他们就达成一致,纷纷骑上驴子,四散而逃。   楚溪客皱眉道:“吐谷浑人?”   钟离东曦摇摇头,面色严肃:“是吐蕃人。这些人并非马匪,是军人。”   他们骑驴的动作并不娴熟,甚至还有人下意识地去扣马镫,一看就是骑惯了战马的。   楚溪客飞快下令:“追上去,留活口!”   倘若这些人当真是吐蕃军人,今日的伏击就不单单是马匪对药材的觊觎,而是吐蕃对平川的试探了。   为了平川城的安危,他必须弄明白吐蕃的目的。   然而,那些人跑得很快,个别被护卫队抓住的也果断自戕,没留下一个活口。   殊不知,如此果决的行事风格,更加坐实了他们根本不是求财劫道的马匪。   倒是有几头受伤或者没来得及跑的青驴被护卫队带了回来。   楚溪客和钟离东曦的约会算是泡汤了,只得带着“驴肉火烧”返回了平川城。   被破坏了约会的平川王殿下可是很记仇的,一边卤驴肉一边苦思冥想。   别说,还真让他想到一个鬼主意——   “不都说‘老马识途’吗,这回我就试试老驴能不能识途!”   倘若当真是马匪,他就亲自带兵、不是,亲自下令让特种兵把匪窝一锅端了。   如果当真是别国军人假扮的马匪,那他就更不客气了,平川军从不侵犯别国,不代表有仇不报。   敢打平川专列的主意,呵呵。   楚溪客一刀砍断一根驴大骨。虽然心里很气,但也没耽误他好好煮肉,毕竟驴肉难得,需要尊重一下。   于是,楚溪客十分“尊重”地选了一条驴后腿,大块大块的腱子肉养眼极了。   好在驴肉几乎没有腥臊味,即使没有骟过也没关系。不过,为了最大限度地祛除杂味,楚溪客还是用冷水足足泡了两个时辰,这才焯水去浮沫。   焯过的驴肉再次放到凉水里泡一泡,收紧肉质。同时飞快地炒个糖色。   按照楚溪客的习惯,糖色炒好后不放驴肉也不放水,而是盛到碗里备用。   铁锅洗净烧干,放油,炒香辛料,等到香辛料稍稍炒出香味,便放上楚记自制的甜面酱和黄豆酱。   酱放进锅里后需要飞快翻炒,不然容易糊锅,等到酱料和油混合到一起后就可以放水了,最好是温水。   然后往锅中加入花椒、肉蔻、草果、乡野、□□、陈皮、小茴香、山楂干……楚溪客跟西域商人做生意,香料换回来满满一库房,完全不用心疼。   这样煮出来的就是卤水了。卤水煮开之后就可以把先前炒好的糖色放进去了。   最后再放驴肉。驴肉放入之后,先是大火把锅烧开,然后转小火,慢慢地炖上一个时辰。   这里有个小窍门,驴肉炖软之后再放盐,这样卤出来的肉更鲜嫩。   还有,关火之后不要着急吃,耐心地让肉在卤水里泡上一宿,切碎了夹到热腾腾的火烧里……   楚溪客馋得觉都没睡好,一晚上起来偷吃了两回。   煮驴肉的功夫,楚溪客也没忘记做正事。   他让人从那些还活着的驴子里选了一头看上去最年长也最狡猾的,放回出事的山谷,让驴子自己跑。   同时,他又派了一队特种兵悄悄跟在后面,看看那头驴到底跑去哪里。   第二天一大早,楚溪客顶着两个黑眼圈爬起来烙火烧,虽然脑袋蒙蒙的,胃口却很兴奋。   为了烙出正宗的马蹄烧饼,他还连夜改装了一个吊炉。吊炉的用法和围炉锅盔炉差不多,只不过锅盔是贴在炉子周边,吊炉火烧则是贴在炉顶。   底下放果木炭,让木炭的温度把炉子烤热,热腾腾的炉顶就能把火烧烙熟。   全家人都很惊奇:“火烧就这么倒挂着贴在炉子顶,居然不会掉下来!”   而且,贴着炉顶的那一面还很劲道,且不会烤糊,另一面则沾满了芝麻,又薄又脆,即便不夹肉直接吃都很香,更别说夹上卤了一宿的驴肉。   想象一下,酥脆的烧饼夹着香软的瘦肉碎,偶尔还能吃到一块弹滑的筋腱……   根本不需要放辣椒香菜之类的辅佐,因为驴肉本就精瘦鲜香,想找一块肥肉都不容易,稍稍咬上一口,驴肉的鲜香和碳水的美味融合在一起……   楚溪客一口气吃了两个,肚子都鼓起来了。   正要伸出小爪子去拿第三个,特种兵就回来复明了。   “果然如殿下所料,那些马匪是吐蕃兵假扮的,并非正规军,而是驻守矿山的民兵……”   楚溪客看着特种兵风尘仆仆的模样,连忙夹了个火烧递给他:“不着急,边吃边说。”   特种兵守着规矩,只恭恭敬敬接到了手里,没有吃,继续回道:“属下一路跟着那头老驴,看到它在一处矿山停下,守门的民兵显然认识它,放它进去了。”   楚溪客点点头,边吃边问:“什么矿山?在哪个方位?距离平川多远?”   说到这个,特种兵显得有些兴奋:“在平川西南,距平川专线不足百里,只是地势隐蔽所以一直没被发现……对了,是铁矿。”   全家人不约而同地停下咀嚼的动作,齐刷刷看向楚溪客。   楚溪客咬着一口火烧,傻掉了。 第167章   送上门来的矿,还真不是那么好拿的。   楚溪客派人过去详查,才知道这座铁矿是铁镜山的分支, 原本在吐谷浑境内,只是近年来吐谷浑国力衰微, 吐蕃迅速崛起, 强占了吐谷浑不少好处,其中就包括这座铁矿。   铁矿位于吐谷浑和平川交界处,距离吐蕃较远,因此吐蕃没有直接吞并, 而是派兵驻守,并强征当地的羌人做苦力, 挖出的矿脉和吐谷浑平分。   这也是为什么,明明是吐谷浑的领地, 会有吐蕃兵假扮马匪。   楚溪客总结道:“这意思就是,如果想把铁矿搞到手, 不仅要打退那些吐蕃兵,还要搞定吐谷浑?”   钟离东曦点点头:“以吐蕃在任赞普的行事风格, 更有可能挑拨吐谷浑与平川相争,继而坐收渔利。”   更糟糕的情况是, 平川背后还有长安, 今上会不会借着平川与吐谷浑争斗的机会背刺一刀?   答案毫无争议,一定会。   稳妥起见,这个铁矿最好还是放放再说。   楚溪客长长叹气:“看来我的金手指电量不够了,居然还带打折扣的。”   钟离东曦轻笑一声:“未见得。”   这是话里有话呀!   楚溪客追问:“东曦兄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   “还不确定, 未免让鹿崽失望, 事成之后再说不迟。”钟离东曦卖了个关子。   楚溪客的好奇心都被勾起来了:“没事儿, 你直说,就算不成我也不会失望。”   钟离东曦笑笑,没有开口。   楚溪客把他的脖子一勾:“说不说?不说我亲你了。”   钟离东曦忍俊不禁:“真的吗?我不信。”   楚溪客小白牙一呲,把人往床上一按,亲了个天昏地暗……也没问出来。   大半夜过去了,湿哒哒的平川王殿下被王妃抱着泡了会儿“华清池”——楚溪客给自家澡堂起的名字——然后就钻进被子里扮演小蘑菇去了。   钟离东曦一脸餍足的样子,搬了个条案放在床边,一手轻轻拍着床上的“小蘑菇”,一手握着金笔写国书。   除了红烧排骨酱肘子手抓羊肉大盘鸡驴肉火烧铁板鸭脆皮炸鸡坛子肉……自家鹿崽难得有喜欢的东西,自然要想办法给他要过来。   不过,钟离东曦没直接要,而是以“矿场驻军杀害平川护卫”为由,向吐谷浑讨要说法。   国书末尾还附上阵亡护卫的名单,外加户部拨给家属的抚恤金,并贴心地换成了以铁矿石为单位。   于是,原本严谨的国书上出现了有趣的字样——   “王三良,年三十六,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稚儿,抚恤金三百斤生铁。”   “李小四,年十七,家中独子,父母年迈,无劳动能力,抚恤金翻倍,合计六百斤生铁。”   “……”   当然,名单上瞎编的,实际一个人都没死,不然楚溪客也没心情吃驴肉火烧。不过,管他呢,王妃殿下说阵亡了几个,那就是阵亡了几个。   书信送到吐谷浑,吐谷浑王慕容氏都惊呆了:“吐蕃兵这么能打呢?竟杀死平川百余名精卫!”   问题是,一捆药材都没抢回来呀!   国师站在一旁,冷着脸道:“吐蕃近来越发肆无忌惮,此次挑衅平川,八成是想栽赃给吐谷浑,好坐收渔利。”   吐谷浑王老谋深算道:“既如此,那就让咱们来做‘渔翁’吧!”   第二天,楚溪客就收到了吐谷浑王的回信。   “他想把矿山送给平川?!”这下,换成楚溪客惊呆了。   “鹿崽往下看。”钟离东曦点点国书后面附带的小纸条。   装帧精美的国书只有寥寥几个字,巴掌大的小纸条上却密密麻麻写了一大片。   通篇读下来,都是吐谷浑王的哭诉,说什么“吐蕃霸占矿脉,自己为了百姓不愿起兵戈”,“吐蕃兵凶悍跋扈,根本不服管教”,“说是五五开,其实九成生铁都被吐蕃拉走”……   重点是后面这句——   “听说贵国有句古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敝国如今便是此等境况,即便坐拥矿山也守不住,反倒连累属地百姓被吐蕃兵奴役。”   所以,他想把铁矿送给楚溪客,但是有个前提,平川要自己打过去,把吐蕃兵赶走。   当然,嘴上说“送”,却不是白送,而是要让平川拿棉布来换。   楚溪客一眼就识破了对方的计谋:“看,又一个想做渔翁的。”   钟离东曦笑问:“鹿崽是要做鹬还是蚌?”   楚溪客机智一笑:“我要做渔网,把他们一兜兜下!”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别管鱼蚌还是渔翁,都得被吃掉。   大昭官场手腕最高的一拨人都在平川,大昭最能打的精兵良将在平川,大昭半数的财富也在平川,这就是楚溪客的底气。   既然小肥鸭都自己飞上烤架了,楚溪客也顾不上会不会被今上捅刀子了,决定拼上一把。   当然,家里的长辈可舍不得他单打独斗。   姜纾和贺兰康在被窝里一合计,转头就写了几张小纸条,塞进了海东青的信筒里。   第二天,夏州便放出消息,赫连老将军要造反,云州、晋州、幽州纷纷响应!   今上顿时慌了手脚,再也没精力盯着平川了。   这下,楚溪客可以安心对付外敌了。   他先是要求吐谷浑兵力彻底撤出矿区,免得对方和吐蕃暗中勾结杀个回马枪。   紧接着,平川特种兵悉数出动,将矿场团团围住,使得吐蕃兵一丝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不过,平川军没有直接开打,而是依照楚溪客的命令,放了几个吐蕃斥候出去,给他们的赞普传信。   楚溪客的意思很明确,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要用人命填。   毕竟,吐蕃占据矿山时间还不长,好处没捞多少就被平川截了胡,势必不甘心,倘若增兵来打,那就不是打上一两场、死上几个人那么简单了。   因此,楚溪客宁可出一些棉布或金条,相当于把这座铁矿从吐谷浑和吐蕃手中买下来。   现任吐蕃赞普是个聪明人,只稍稍和楚溪客在金条的数量上抬了抬价,楚溪客又还了还价,双方就迅速而友好地达成了一致。   最大的阻力反而来自平川内部。   当楚溪客在朝堂上提出“赎买代替掠夺”的时候,不光武将,就连文臣反应都极大。   “平川军又不是没有一战之力,殿下为何不战而降?”   “历来赔款都是弱势一方,难不成今后平川就公然承认屈居吐蕃之下了吗?”   “将来史笔一记,我等都要被列为软弱畏战之徒,千古的骂名都要背在身上了!”   “……”   一时间群臣激愤,吐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楚溪客鼻子上。   楚溪客全程都笑眯眯地听着,直到文武百官骂过一圈,口干舌燥,没了新词,他才反问一句:“诸位可学过《九章算术》?”   众臣怔了怔,就算想转移话题,这也转得太歪了吧!   楚溪客继续笑眯眯:“对了,诸位都是正统的进士出身,学的是圣贤道理,读的是诗词文章,《九章算术》这样的算学入门想来无暇去看……没关系,我不怪你们。”   文武百官:“……”   “不如现在算一算吧,若平川就此与吐蕃开展,需要多少粮草,军帐可还够用,兵甲开销几何?   “沙场征战难免伤亡,多少父母会失去儿子,多少家庭会妻离子散?多少孩童会因此成为孤儿?   “与打仗的花销相比,与将士们的抚恤金相比,用来赎买铁矿的钱是多是少?”   楚溪客的声音不急不躁,甚至带着淡淡的笑意,然而,殿中群臣却听得头皮发麻。   这样简单的算术题,他们竟从来没想过!   “至于身后的名声……”   楚溪客歪头看向身后同样惊愕的史官,笑道:“记得写清楚,‘不战而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满朝文武都不同意,甚至好几个言官都要触柱而谏,我却不肯听,就让千百年之后的人骂我好了。”   ……   下朝之后,一位胡须花白的老将军叹道:“他姥姥的,明明仗都没得打了,老子这心里怎么还挺得劲?”   众臣纷纷感慨不已。   学过那么多圣贤道理,直到今日他们才将将看透,真正的英明神武从来不是穷兵黩武、面上风光,而是拥有无人能及的智慧与豁达,永远把百姓和生命放在私利与虚名之上。   这才是一代英主。   对于做臣子的来说,便是生而逢时啊!   ***   长安,太极殿。   今上又又又一次掀翻了龙案:“吐蕃答应得好好的,为何反悔?”   密探捂着额头的鼓包,小心翼翼道:“想来……是平川给得太多了。”   今上脸色更差了。   他和吐蕃里应外合,伏击平川专列,就是为了让楚溪客主动出兵,这样一来他就有了正当的借口往平川派兵!   万万没想到,楚溪客居然用几车金条就给解决了!   不行,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平川壮大下去,必须想个法子,哪怕担着勾结吐蕃的风险,他也要把平川彻底瓦解!   今上的目光放在四公主和五公主的生辰帖上……   吐蕃赞普求和亲,他原本只想随便选个宗室女送过去,如今看来,要好好打算一番了。   与此同时,平川城。   楚溪客的心情经历了大起大落。   先是云飞冲劲小院,兴奋地大喊:“金矿!铁矿下面有金矿!”   楚溪客的兴奋劲刚刚升起来,就看到了云飞手里的“金块”,很硬,质量却比真金轻,拿刀子用力划伤一道,连个划痕都没留下,这分明是愚人金!   愚人金不是金,而是黄铁矿石。   正失落,就见姜纾拿起黄铁矿石旁边一块闪着零星金光的小矿石,说:“这块确实是明金……或许,这个铁矿的伴生矿中当真有金矿。”   所有人:“……”   也就是说,平川王殿下用几车金条买了一座铁矿,附赠了一座金山?! 第168章   姜纾给楚溪客讲解了岩洞中金矿的形成原理。   “我曾在一则游记中看过, 说是燕山脚下的一个村庄,每逢雨季都能在河边捡到碎金,笔者溯流而上, 发现了一个奇特的山口,寒冬之时, 周遭积雪茫茫唯有那处绿意盎然……”   为了让楚溪客更加直观地理解, 姜纾一边画图一边解释。   虽然姜纾说不出“地壳运动”、“岩层隆起”、“地心岩浆向上喷涌,将大量金属物质带到岩层中”这样的专业术语,但他的描述却精准地与现代研究中矿脉形成的原理相吻合。   “因此,石灰岩中的黄铁矿常与金矿或银矿相伴而生, 只需在矿帽之下细细搜寻,就不难有收获。”   楚溪客听得亮眼放光, 一脸崇拜。   等到姜纾说完,他嗖地一下把脑门放到钟离东曦手心, 一本正经地说:“东曦兄,快看看, 我的脑袋是不是重了一些?”   钟离东曦配合地掂了掂,笑着说:“嗯, 确实重了二两。”   楚溪客摇头晃脑:“这都是知识的重量!”   贺兰康噗嗤一笑:“这么重要的知识,就值二两?”   楚溪客哼道:“圣人云, ‘学如逆水行舟, 不进则退’,像我这么不爱学习的人,每天脑袋都要减肥至少一斤,里打外出, 阿爹刚刚说的知识可不止二两了。”   姜纾敲敲他的脑门:“既如此, 未免你瘦成萝卜干, 从今日起每天背一则《诗》吧!”   楚溪客顿时苦了脸。   全家人哈哈大笑。   姜纾打算亲自到矿洞去看看,贺兰康不放心,要和他一起去。   楚溪客原本想钻在被窝里吃吃柿饼玩一玩,却被贺兰康拎走了。用贺兰康的话说就是:“好歹是个小福崽,还是带上保险。”   既然楚溪客都去了,自然少不了钟离东曦。   阿肆看到阿兄阿嫂都去了,想也没想就跟了上去。   至于桑桑和二桑,早就蹲在车顶上了。   如今奶牛弟弟们都长大了,自发地加入了楚记跑腿小分队,也算是有正经工作的猫猫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调皮捣蛋、天天被揍。桑桑终于清闲下来,恢复了天天陪楚溪客上班的日子。   就这样,原本姜纾一个人的行程,变成了全家人和猫集体出动。   一家人是坐着火车去矿山的。   刚好,这趟列车运送的是棉布,车厢干燥通风,还有温暖的顶棚。   车站的工作人员专门空出一节有窗户的车厢给平川王一家人用。   车厢的窗户安装的是钢化玻璃——是楚溪客和工部的匠人研究出来的,通透性远远比不上现代的那种,好在强度够高,采光也不错,用在火车上正合适。   实际上,玻璃早在上千年前就被古埃及人发明出来了,楚溪客只是在前人的经验上做了改进,但从造价来看还没办法在民间普及。   “用在火车上也不错。”姜纾微笑道,“等到中原的铁轨铺设完成,或许可以增加几辆客运专列。”   阿肆用力点点头:“我就是坐着火车过来的,比马车快,比骑马舒服,沿途经过几个驿馆,时不时就有商人花大价钱搭车。”   这么一说,楚溪客还真挺动心的。   他的小脑袋瓜吱扭吱扭转起来,已经开始盘算着如果开通客运列车的话要怎么收费了。   全家人一边聊着天一边看起了风景。   这时候已经是冬天了。   入冬之后下了一场雪,塞上戈壁白茫茫一片,远处的高山偶有绿意,仿佛是大自然温暖的怜悯,流淌不息的长河上漂浮着积雪和冰碴,依旧滔滔不绝,让人不由感叹山河之壮美。   姜纾感叹:“这一年过得真快,春日农忙的景象仿佛就在昨日。”   楚溪客重重点头。   这一年,平川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王城外郭正式建成了以棉花、水稻为主导,北瓜、麻山药、大豆、小麦、牧草等轮番间作的大田农业区。   楚记食品厂和平川棉纺厂成为平川的龙头企业,交纳的税款和提供的就业岗位足以撑起整个平川城。   两个盐湖,一个煤矿,外加贺兰石的收益更是天文数字,哪怕养着十万精卫这个巨大的吞金兽,亦能有所结余。   西域战乱不仅没给平川带来负面.影响,还让楚溪客大赚一笔。   更别说还有“马拉火车”这个好主意,短短三个月的功夫,铁轨就从平川铺到了长安,铺到了辽东,铺到了江南。   这可是个大工程,平川出技术、出人工,卖铁轨、卖建材,组建车站、培训驾驶员和马匹,将来还会收车票和过路费!   总之,都是钱啊!   铁轨与火车,正在飞快地改变着平川人的生活。   比如此刻,楚溪客做的这锅汤,虾仁来自江南的河滩,紫菜来自辽东的海岸,压缩蔬菜的原料是从豳州、雍州、幽州而来……   对于楚溪客来说,这样的生活已经足够美好了,放在从前他想都不敢想。   可是,看到贺兰康为了“点将计划”早出晚归,看到钟离东曦和姜纾面色严肃地商讨着长安的部署,楚溪客又不得不提起小心。   他自知没有那么聪明,也做不到纵横捭阖、运筹帷幄,能做的就是塌下心来,守好平川,努力赚钱,让自家伴侣和两位爹爹的计划少些阻力。   有时候想想也挺神奇,以他的能力和野心也就能顾好一个小家了,如今,他居然撑起了偌大的平川。   或许将来还有更大的责任需要他去担负,因为有了家人的支持和协助,就觉得也不是那么难的事了。   “来吃饭吧,豪华版蔬菜汤,还有二次加工的驴肉烧饼!”   只要吃上一顿热腾腾的饭菜,多大的责任、多大的烦恼都可以暂时丢到脑袋后面了。   楚溪客开心地从便捷版烤架上拿起一个个圆溜溜的烧饼递给大家。   这是他出门之前做好的,里面已经夹上肉了。这样稍稍一烤,不仅烧饼重新变得香酥宣软,里面的驴肉也热腾腾的,凝固的汤汁化开,渗到烧饼里,唔……   一个字,香!   阿肆充满好奇:“这个烧饼和之前的不一样。”   之前的火烧又大又圆,饼皮薄薄脆脆,还沾着芝麻,眼前这种却小了一圈,饼皮比较厚,是发面烙成的。   楚溪客耐心地科普:“这样的叫‘烧饼’,沾着芝麻的叫‘火烧’,还有一种长条形的,层次更多,还带着荤油香味,你要想吃,回头我做给你尝尝。”   “想吃,非常想。”阿肆十分捧场。   楚溪客顿时找到认同感,很是疼爱地把自己面前的蔬菜汤,碗底趴着好几个大虾仁呢!   钟离东曦抿着唇,沉默地盛了第二碗递给楚溪客。   楚溪客就着他的手喝了好大一口,笑得眉眼弯弯:“东曦兄盛的汤怎么就格外好喝呢?”   钟离东曦忍俊不禁,刚刚掀起的醋盖子又不声不响地合上了。   旁边,二桑把自己的虾仁省下来,叼到桑桑碗里,桑桑往往会在三个里吃掉两个,剩下一个最大的留给最喜欢的小爹爹。   旁边,贺兰康同样一个劲地往姜纾碗里填虾仁,填到姜纾都吃不下了,扭头看到二桑和钟离东曦一个虾仁都没吃到,于是便分了一半给二桑,另一半给钟离东曦。   这样一来,全家就剩下贺兰康没有虾仁吃了。不过没关系,他会在自家崽崽碗里抢。   说起蔷薇小院的“食物链”,还真是复杂呀!   ***   火车中途停了两次,换了两次驾驶员和两拨挽马。   等到马匹和驾驶员都休息好了,返程的那列火车差不多也就到了,他们就会驾驶那辆车回去。也就是说,无论来回,他们走的都是同样的路段。   这样一来,不仅可以提高速度,还能最大限度地保障安全。   楚溪客一路坐下来,觉得既平稳又舒适,还能看风景,总之体验非常不错。   以这个标准来的话,开通客运专列指日可待。   下了平川专列,距离白兰山矿场还有一段距离,楚溪客做好了准备走路过去,没想到居然已经铺上了铁轨!铁轨上还有一列小型火车!   这才几天?!   楚溪客震惊地看向贺兰康。   贺兰康清了清嗓子,挺了挺腰,貌似不怎么在意地说:“这可是平川特种兵,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养他们吃白饭吗?”   楚溪客:“……”   你就装吧!   不得不吧,果然是特种兵呀,做出来的车都比民用的更结实、更平稳、速度更快,就觉得吧,刚刚站上去,嗖地一下就到了。   矿洞的入口……呃,平平无奇。   就像在荒山上随便看到的一个大石洞似的,或者可以想象成施工到一半的烂尾楼,总之不宏伟也不气派,反而土叽叽的,很难想象珍贵的矿石就是从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石洞里挖出来的。   护卫走在最前面,然后是贺兰康,楚溪客和姜纾被护在中间,钟离东曦和阿肆断后。   楚溪客起初还有点紧张,生怕这里掉块石头,那里塌个方啥的,直到深入矿洞才知道自己真是多虑了。   因为是岩石洞穴,又是特种兵仔细清理过的,因此里面安全得很,而且很宽敞,拉着手推车进进出出都没问题,沿途凹陷处还挂着风灯。   楚溪客险些以为在参观旅游景点。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火光的映照下,楚溪客看到了一片金灿灿的石壁。   星星点点的金色斑纹蔓延在矿石上,看得人呼吸急促,心跳加速,比心动还心动!   姜纾感叹:“‘愚人金’这个叫法当真贴切,确实挺能唬人的。”   呃,不是金子啊?   顿时,楚溪客呼吸也不急了,心跳也不快了,眼睛也不冒小星星了。   贺兰康调侃:“小福崽,该你发功了。”   楚溪客顿时压力比矿还大,这要是马失前蹄,人设不就崩了吗?   钟离东曦拉住他的手,温声道:“不急,依着阿爹先前说的,若有金矿,就在这条矿脉里了。”   楚溪客重振信心,左走走右看看,发现一条裂缝都要凑过去瞅一瞅,总之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然而,直到走得脚都酸了也没看到一根金毛。   姜纾笑道:“毕竟是金矿,也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今日就到这里吧,之后派几个熟手过来慢慢搜寻。”   楚溪客累兮兮地贴在钟离东曦身上,点点脑袋。   这下,看来是真崩人设了。   正要往回走,突然,一个奇怪的影子在山壁上一闪而过。   楚溪客心头一紧,下意识道:“什么人?”   其余人纷纷停下脚步。   “鹿崽看到人了?哪个方向?朝哪儿去了?”钟离东曦一脸慎重,丝毫没觉得是楚溪客的错觉。   楚溪客抬手指向左前方,发现那里只有一个很小的石缝,不由自我怀疑起来:“八成是我看错了,可能是火把一晃,我当成人影了。”   家人们反倒比他自己更信任他。   那边,姜纾和贺兰康走到那个石缝前,仔细辨别着风向,查探有没有水流的声音。   这边,钟离东曦摸摸桑桑的头,一本正经地请求道:“如果桑桑不害怕的话,可以去里面看看吗?”   桑桑仰着小脑袋,稳重地“喵”了一声,走到石缝前,先是嗅了嗅味道,又谨慎地动了动耳朵,大概预判到没有危险,这才迈着小猫步钻了进去。   二桑紧随其后。   只是,二桑太大了,钻到一半就卡住了。这下二桑急了,“喵喵”叫着让桑桑回来。   桑桑并没有照做,而是时不时软软地应上一声,就像在安抚调皮的奶牛猫弟弟们。   突然熟悉的猫叫中出现了一个突兀的“嘤嘤”声,不是软软萌萌的那种,而是满含威胁的情绪。   能嘤嘤叫着表示“再上前一步就咬死你哦”的生物……   除了花豹,就是大熊猫啊!   ~ 第169章   别管是花豹还是大熊猫, 杀伤力那都是杠杠的。   楚溪客顿时急了,惊声叫道:“桑桑,快回来!”   桑桑“喵喵”叫着回应了一句, 似乎里面的情况很复杂,暂时走不开。   二桑也急了, 身体明明被石缝卡住, 还要硬挤,一边挤一边嗷呜叫着呼唤桑桑。   姜纾也担忧地走到石缝前,叫起了桑桑。   接连听到家人的呼唤,桑桑没有再犹豫, 听话地出来了。   楚溪客连忙抱住它上下检查了一下,很好, 没有受伤,也不像受到惊吓的样子。这才把它还给上蹿下跳的二桑。   就在二桑按着桑桑浑身舔毛的时候, 突然,一团黑影从裂缝了冲了出来, 二桑飞快地扑过去,却扑了个空。   那团黑影落在了石壁的一个凹陷处。   小小一团, 灰不溜秋,不是大熊猫, 倒像个小豹子, 没断奶的那种。楚溪客松了口气。   二桑迅速发起第二拨攻势,小家伙再次躲开。   狭小的通道里,一大一小四处飞蹿。   在人类的眼中,像是看到了两个弹力球在洞壁上下左右飞快弹跳, 一个躲不掉, 一个追不上, 就这么势均力敌地乱窜着。   楚溪客不由惊讶,二桑这些年可以说是打遍平川无敌手,连野狼都被它干掉过,这个小家伙居然躲过了它的攻击?   而且,这个小家伙非常聪明,它的躲避显然并非毫无章法,而是在有意识地接近洞口的方向,似乎想要趁机跑出去。   在二桑又一次飞扑中,小毛团下意识地逃到了桑桑的方向,二桑有所顾忌,半空中改变了落爪的位置,终于让小家伙找到机会,眼瞅着就要逃窜出去。   就在这时,贺兰康一个错步,精准地拦截在小毛团逃窜的路线。楚溪客只觉得火把一晃,根本没看清他的动作,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小毛团已经在贺兰康手里了……   二桑都没有抓到的小家伙,臭爹徒手抓住了,就连楚溪客这个偏心小崽子都忍不住叫了声好。   “是小豹子吗?”姜纾凑过去看了看。   “是豹猫崽子,刚断奶。”贺兰康捏着小毛团的后颈,掂了掂。   小家伙脑袋圆溜溜的,耳朵向后贴着,眼睛瞪得又圆又大,蓝膜还没完全褪去,明明害怕地直发抖,却要努力做出一副凶猛的样子,炸着毛嘶哈嘶哈。   楚溪客顿时不忍心了,连忙说:“把它放了吧,母猫应该在附近。”   贺兰康摇摇头:“瘦得皮包骨,后腿还有咬伤,要么母猫死了,要么就是被遗弃了。”   “肚子这么大,应该可以独自捕猎了。”楚溪客试探性地戳了戳它圆溜溜的小肚皮,惹得小猫崽一阵龇牙咧嘴。   贺兰康把小家伙放在臂弯,捏了捏圆滚滚的肚皮,语气稍显沉重:“不是猎物,是石头。”   短短一句话,让所有人心头一颤。   楚溪客都顾不上被抓被咬了,下意识上手去摸,果然,小猫崽的肚子并非吃饱之后圆滚滚、软绵绵的样子,而是硬邦邦的,因为太过瘦弱,毫无脂肪保护,甚至能隐约摸出石块的轮廓!   所以,它是在吃石头充饥吗?   当沉甸甸的石块充满胃囊的时候,就感觉不到饥饿了吗?   因为石块无法消化,所以可以很久不用再吞新的石块吗?   可是,再小的石块都是有棱角的,从咽喉一路吞到胃里,难道不疼吗?   楚溪客眼泪差点掉下来。   “把它带回去吧。”姜纾轻声道,“找个兽医看一看,若是……能活下来,再放生不迟。”   全票通过。   楚溪客更是差点把脑袋都给点断。   出了矿洞,到了明亮的地方,楚溪客方才看清,这只小猫崽到底有多惨。   巴掌大的一小团,毛皮稀疏暗淡,花纹都看不清了,薄薄一层皮肉挂在骨架上,肋骨根根分明,倒显得头异常大。   楚溪客想要摸摸它,手都伸出去了却不知道该放在哪里,生怕力气稍稍大一些就会把小家伙捏碎。   或许是天生慕强的心里,小猫崽谁都不让碰,只肯挂在贺兰康的护腕上。   姜纾给它盖上了一个柔软的绢帕,小家伙显然没有见过如此香软的物件,本能地亮出小尖牙,一顿啃咬。   二桑探出爪子,一爪拍在它脑袋上。   小猫崽吓得瑟缩了一下,再次拱起背瑟瑟发抖地嘶哈。   桑桑圆圆的眼睛耷拉下来,似乎很是悲伤的样子。他用头把二桑顶开,不让它再吓到小家伙。   阿肆也把中午没舍得吃完的驴肉火烧拿出来,想要投喂小家伙。   不过,被姜纾拦住了:“石块排出来之前,最好不要喂硬食,回去之后先让它吃一些通便的食材吧!”   楚溪客忙道:“北瓜可以,回去我就给它做。”   阿肆也谨慎地把火烧丢进自己嘴里,飞快地吃了下去。   因为担心着小家伙,所以回去的路上一家人也没聊天说笑,就连没有发现金矿的失落感都消解了大半。   楚溪客直接回了蔷薇小院。   地窖里存着上千斤北瓜,楚溪客挑了一个看起来最沙最糯的,放在搅拌机里和鸡胸肉、鲜鸡肝、鸡蛋黄一起搅成糊糊,再蒸成软糯的猫饭,打算喂给小猫崽。   只是,小猫崽刚一到家就躲进了枯黄的草丛里,不逃跑,也不出来,就那么谨慎地躲着,就连楚溪客拿猫饭吸引都无动于衷。   楚溪客只得把猫饭放在草丛边,让小家伙自己来吃。   其间,记仇鸭和小黑兔过去转了一圈,收获了小猫崽一顿嘶哈;小灰叽也鼓起勇气过去瞅了瞅,送了新成员一根苜蓿叶,新成员显然毫无兴趣。   后来,奶牛猫弟弟们回来了,你追我赶玩了一会儿,还狼吞虎咽地吃光了一大盘猫饭。   小猫崽没有出来护食,反倒躲得更严实了。   直到天黑,它都没吃一口饭,没喝一滴水,甚至动作都没有变换一下,也算是很有毅力了。   晚上,楚溪客又做了第二顿猫饭,担心夜里会变凉,他还特意在草丛边挖了一个小土洞,放上炭火,把陶碗连同猫饭一起温在炭火上。   这样一来,不管小猫崽什么时候出来吃都不用担心饭会冻成冰块了。   不过,直到楚溪客困得撑不住,也没见小猫崽出来。   第二天清晨,楚溪客一睁眼就往外跑,看到姜纾已经站在窗前了。   姜纾笑眯眯地说:“桑桑在偷偷养小猫呢!”   楚溪客连忙扒着窗户往外看,正瞧见桑桑在撅着肉嘟嘟的小屁股,吭哧吭哧地往草丛边拱饭盆呢!   尽职尽责地把饭盆拱到草丛边,桑桑没有停留,而是机智地躲到小猫崽看不到的地方,并且不允许奶牛猫弟弟们过去打扰。   又过了好一会儿,小猫崽似乎确认安全了,这才伏低身体悄悄钻出来,飞快地叼了一口猫饭,然后又嗖地一下蹿回草丛。   等到把那口猫饭咽下去,它才再次出来,又飞快地叼了一口,然后飞快地逃跑。就这么来来回回无数次,直到把一碗猫饭吃完。   小猫崽肚子看起来更圆了,和圆溜溜的脑袋一对比,像是一只两头身的小萌物窝在枯黄的草丛里。   原本是很可爱的画面,然而想到小家伙肚子撑大的原因,楚溪客就笑不出来了。   “军中的兽医检查过来,石头不大,小家伙意志力也很顽强,只要能排出来就不会有大碍。”姜纾温声安慰。   楚溪客点点头,玩笑道:“中午继续给它吃北瓜吧,多吃多拉。”   蔷薇小院靠近河边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猫砂盆”,底下码着一层鹅卵石,上面铺着细软的沙子,边缘还用漂亮的花砖垒成了小猫头的形状,外面种着一圈清香的蒲草,完全符合桑桑的龟毛审美。   为了帮助小猫崽尽快排便,桑桑还特意跑到猫砂盆里示范了一下。   小猫崽似乎看懂了,还有些向往的样子。   不过,它依旧很谨慎,直到方圆几米之内都没有人或动物的踪迹,才匍匐着钻出草丛,学着桑桑的样子抛开一小团细沙。   “嗷?”   不知道是不是被唤起了血脉深处的记忆,小猫崽突然兴奋起来,左刨刨,右刨刨,终于选定了一个满意的地方,然后便供着小小的身子,用力拉了起来。   过程并不顺利,不过楚溪客没有放弃,继续做北瓜猫饭,并且增加了北瓜的比例。   小猫崽也没有放弃,送到嘴边的食物别管是鸡胸、蛋黄还是北瓜,都会全部吃干净。毕竟,无论北瓜还是蛋黄,都比石头好吃多了。   三天的时间就在全家人偷偷围观小猫崽的日常中悄悄溜走了。   金矿的搜寻依旧没有进展,已经有经验丰富的老匠人做出了“没有金脉”的判断。   第四天清晨,楚溪客还没起床,就听到桑桑欢喜的喵喵声。   小猫崽肚子里的石头终于排出来了!   “哪儿呢?哪儿呢?我看看!”楚溪客顶着鸡窝头跑出来。   贺兰康鄙视道:“摸摸肚子就知道了,谁还能去扒拉猫屎吗?”   楚溪客理直气壮道:“不扒拉着看看,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石头?”   说完,他就在贺兰康一言难尽的目光中去扒拉猫砂了。   一刻钟后……   一道高亢的声音传遍蔷薇小院:“阿爹,快来看呀,我找到金子了!!!”   小猫崽排出来的不是普通的石头,而是金矿石!   楚溪客丝毫不嫌弃地把石头冲洗干净,用刀划了划,用锤子砸了砸,确认是真金而不是愚人金!   “这是捡了一只‘吞金兽’啊!”   楚溪客看着草丛中的小猫崽,眼冒金光。   这就意味着,小家伙躲藏的地方很有可能有金脉,就算不在那条石缝后面,八成也在附近!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都靠鹿崽。   倘若他当时一心找金矿,完全不顾小猫崽的死活,或者没有不厌其烦地做猫饭,仔细喂养,再或者嫌弃猫屎脏臭,没有谨慎地去确认……无论哪个环节差上一点,就要和金矿错过了。   也就是鹿崽了,做到了常人做不到或者不愿做的,最终才能有意外的收获。   贺兰康立即派出心腹手下,砸开了那条石缝,根本不用开凿得多深多远,就发现了裸露的明金!   据说,那一刻就连意志坚定的特种兵都傻掉了。   一块块金灿灿的矿石就那么招招摇摇地镶嵌在石壁上,仿佛挥动着无数双小手,勾引他们前去开凿。   再往深处走,是更多更精纯的金矿石。   这条金矿的储量,甚至远远高于开挖了数十年的白兰山铁矿!   “还真是个小福崽!”贺兰康敲敲楚溪客的脑门,畅快大笑。   楚溪客看着猫头形状的猫砂盆,笑得见牙不见眼。 第170章   这座金矿,对平川来说可谓是一场及时雨。   如今的平川看似欣欣向荣,实际很多东西都要靠“进口”, 比如粮种、木材、草药,甚至猪肉、鸡蛋等。   楚溪客第二个三年计划, 就是要填补这些漏洞, 楚记的生意版图也从西域扩展到了整片大陆。   他想从漠北购买耐寒又抗旱的牧草种子,想从中原引进丰富多样的蔬菜,想从比波斯更靠西的国家引入大白猪和良种马。   他还想在沙漠种上梭梭树和仙人掌,在隔壁培育沙枣和枸杞, 养殖能在极端环境下生存的骆驼、滩羊和棉尾兔。   这些,都需要钱。   原本还想着未来三年勒紧裤腰带慢慢来, 没想到,转头就挖出一座金矿。   楚溪客抱住小猫崽, 激动地么唧一口。   小家伙顿时炸起毛,嗖地一下钻回了枯草丛, 还努力扭着小脑袋舔舐被他亲到的地方,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嫌弃的。   楚溪客转头看向钟离东曦:“准备好了吗?”   钟离东曦微笑点头。   楚溪客:“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吧!”   一年的时间匆匆而过。   平川的基建计划从王城外郭扩展到了境内的每一片土地。   得益于王妃殿下的强迫症属性, 如今的平川在舆图上看起来很是……呃,井井有条。   王城位于整个平川的中心点, 数条官道与铁轨如同太阳的光芒一般辐射向四面八方, 在条条道路分割而成的一个个小方块中,是不同的农业、工业或生活区。   最肥沃的土壤种上了各种粮食作物,靠近水源的谷地建起了一个个蔬菜大棚,和水塘、果园融合在一起的是畜牧养殖区, 瓜蔓用来喂猪, 猪粪可以肥地, 稻田里养着稻花鱼,不需要用农药,鸭子就是天然的“除草机”……   春天种下的梭梭树长高了好几尺,远道而来的仙人掌活了一大半,沙枣也挂上了一串串毛绒绒的小果子,枸杞摘了一茬又一茬……   滩羊在隔壁上慢悠悠地闲逛着,成群的骆驼在天然的养殖场中佛系地咀嚼着草料,长相软萌性格却彪悍的棉尾兔神出鬼没,今日啃下一串沙枣,明日折断一棵仙人掌……   钟离东曦还规划出了平川第一个重工业园区,就在白兰山矿场以北,与贺兰山煤矿之间有铁轨相通。   这样一来,贺兰山的煤炭可以直接拉到工业园用于冶炼,白兰山提供的便是用来冶炼的铁矿、金矿和银矿。   对了,匠人们在挖掘金矿的时候,顺便发现了一条银脉,因为储量不多,似乎不值一提……咳!   有了楚溪客半吊子数理化知识的输出,再加上姜纾和钟离东曦这些聪明人的完善,平川的冶炼技术呈现出跨越时代的进步。   工业园中架起颇具现代感的烟囱和锅炉,锰钢、精铁、青铜、金银、钢化玻璃每日的出货量几乎占了全大昭的一半!   楚溪客甚至把环境污染的问题都考虑进去了,所以才特意把工业园建在了白兰山北侧,再往北就是柴达木盆地。   虽然荒无人烟,但这里有山有河又有矿,可以说是十分方便了。   平川工业园区不只是一个单纯的冶炼工厂,而是一个集矿石冶炼、零件加工、机械组装,以及技工培训、产品销售于一体的复合式工业基地。   甚至旁边还有一个生活区,那些签了终身协议的员工极其家眷都住在这里,子女上学、长辈养老都由园区负责。   那些和平川保持良好合作关系的商人,在将来大多成为了各自国家中最富有、最令人敬重的人,在他们撰写回忆录的时候,无一例外地会提起第一次来到平川工业园的情形——   “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巨大的烟囱高耸入云,轰鸣的锅炉比宫殿还大,各种各样的机器犹如一个个钢铁巨人,无数矿石堆叠如山……数不清的复杂工序让人眼花缭乱,然而处处又井井有条,所有的一切都令人震撼。”   平川工业园,已然远远走在了这个时代的前列。   为了带动那些大型机械,楚溪客甚至在钟离东曦和姜纾的帮助下研究出了蒸汽机。   不过,也仅限于工业园区内部使用。   其实,楚溪客不是没有动过普及蒸汽机的心思,但是,每每打算用到火车或者其他地方,总会出一些不太好的意外。   楚溪客隐隐感觉到,无形中似乎有一套“世界法则”限制着他,他也就很识趣地停在了界限之内。   而且,工业园赚到的钱楚溪客一分一文都没有用于个人享受,其中九成拿来建设平川,剩下的一成用来做公益。   到如今,楚溪客可以拍着胸脯说,平川境内没有一个无人赡养的老人,没有一个无家可归的孩童,没有一个生病了吃不起药、出了意外全家挨饿的家庭。   而那些曾经受过官府恩惠的百姓,更懂得助人为乐的意义,缓过劲来之后往往更乐意对他人伸出援手。   一切都在良性循环。   ***   转眼间就到了年尾。   平川再次发生了一件人人津津乐道的大事——筹备了整整一年的客运专线通车了!   首发站:平川城三关口。   终点站:长安。   一时间,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全都成了这件事。   “也不算首次通车吧,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开始空车跑了,偶尔拉拉货,为的就是测试一下春夏秋冬不同天气下的路况,确认安全之后再正式拉客。”   “是的是的,这样就很让人放心了,毕竟是从平川工业园出来的东西,还是靠得住的。”   “刚刚测试那会儿我还去车站瞧热闹来着,里面那个桌子都是实实在在的香樟木,座位上还裹着羊羔绒,听说还有什么‘卧铺’,从长安到平川可以一路睡过去呢!”   “听你这么一说我都想去坐坐看了。”   “呵呵,想也没用,你是没瞧见,别说那些行商富贾了,就连当官的想买一张票都要托人赖脸!”   “……”   这话说得不假,从平川到长安,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了这辆客运专列上,可谓是一票难求。   无数信鸽飞往平川,各路节度使一天三趟地问,不要到一张票不罢休。   蔷薇小院的屋顶上那都不是瓦片,而是一层密密麻麻的信鸽!   下朝之后,楚溪客都不敢出门去玩了,生怕碰到熟人再给他要车票。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腊月初八。   “平川—长安客列”正式发车,八匹马拉着六节客运车厢,每节车厢里坐着六十六位乘客,可以说是非常吉利了。   另外还有两节货厢,一节用来托运行李,一节是餐车和工作人员的休息间。   从平川到长安,原本快马都要跑上两天两夜夜,如今坐着火车,平平稳稳,中间还能下车溜达几次,三天也就到了。   就算坊间传闻的那般,车内有舒适的卧铺,还有柔软的羊绒躺椅。   因为乘客人不多,因此每位乘客都可以独享一个竹帘围成的私人空间,有一张小条案,还有一个放行李和衣物的小架子。   架子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铜铃,若有事便可摇响铜铃,自有工作人员过来解决。   每到一站,火车都会停下来,换一拨乘务员和马匹,乘客们也可以下车接接地气,顺便到餐车吃顿“旅行套餐”。   餐车上的旅行餐都有专门的厨子现做,完全不用担心不新鲜。种类也是多种多样,不过还是以平川的美食为主。   这也是楚溪客特意要求的,为的就是让“平川”这张名片深入人心。   下车的时候,乘客们脚都是软的,不是吓的,而是觉得不真实,就像做梦一样,又觉得不过瘾,还想再试试。   《长安小报》、《平川日报》以及各地邸报不约而同地用了最大的版面报道平川客列,甚至附上了写实的配图。   一时间,朝堂庙宇、酒楼食肆、街头巷尾,从贵胄之家到平民百姓,所有人都在谈论着平川客列,无一不是溢美之词。   楚溪客原本以为错过首发车之后,亲朋好友们对车票就没有那么执着了,万万没想到,屋顶上的鸽子更多了……   平川发展得红红火火,长安城里就有人不舒坦了。今上看着吐蕃赞普发来的国书,终于下定了决心。   除夕,平川城,蔷薇小院。   楚溪客在做年夜饭。   养殖场第一批大白猪出栏了,管事挑了最肥的一头,收拾好了送过来。   楚溪客一拍脑门,决定做一桌杀猪菜。   主菜是必不可少的酱香排骨炖粉条。   一乍长的猪肋骨,挂着厚实的筋膜和瘦肉,冷水下锅,焯去浮沫,重新洗锅放油,炒酱料,添水,加排骨,大火足足炖上半个时辰,再用小火慢慢焖着,这时候可以在锅边贴上一圈杂粮面揉成的小饼子。   直到日暮时分,锅盖一掀,满锅的排骨软烂香浓,锅边的小圆饼也发成了宣宣软软的大圆饼,肉香裹挟着酱香铺面而来,足足地勾起人肚里的馋虫。   另有四道经典热菜——   精瘦软烂的柴骨肉是姜纾的最爱。   连骨带肉炖得软烂,再把贴骨的肉丝一条条拆下来,因此又叫“拆骨肉”。   柴骨肉本身味道不重,多配蘸料吃,姜纾喜欢米醋加两滴香油,楚溪客喜欢香浓的芝麻酱,钟离东曦喜欢蒜泥,贺兰康喜欢红腐乳,阿肆总是充满好奇心,所有蘸料都要加一些,最后口味奇特到一边吃一边龇牙咧嘴,然后又忍不住继续吃。   与柴骨肉相比,贺兰康更喜欢酸菜炖五花。   酸溜溜的菜帮子伴着大片的带皮五花肉,依旧是大火炖,酸菜不会炖烂,且吸饱了肉中的油汁,五花肉连皮都是软嫩的,却不显油腻。   大口吃肉,大碗干米饭,正适合贺兰康这种大开大合的性格。   阿肆跟贺兰康口味相似,不过他更偏爱蒜泥白肉。巴掌大的薄薄一片,蘸上香辣的蒜汁,阿肆一口能吃三片。   钟离东曦虽然看上去雨露均沾,楚溪客却细心地发现,他还是临幸那碟蒜泥护心肉更多些。   护心肉是猪心和猪肝之间的一块肌肉,纹理较粗,稍有腥气,胜在口感劲道,毫无油腻之感。经过楚溪客的卤制,腥味不见了,只剩下嫩嫩的肉香。   同样拌着蒜汁吃,却是和蒜泥白肉完全不一样的口感。   楚溪客眼疾手快地从贺兰康筷子底下抢走最后一块护心肉,笑嘻嘻地放到钟离东曦碗里。   钟离东曦噙着笑,转而给他夹了一筷猪耳丝。   这就是楚溪客的最爱了。   不过,楚溪客的“最爱”挺多的,就拿这顿年夜饭来说,猪耳丝、猪肚丝、猪肺炒姜丝……他每一样都吃得美滋滋。   这才是真正的雨露均沾。   家里的小动物们也有各自的“年夜饭”,牧草、萝卜、猫饭、小鱼干、兔粮和各种楚溪客自制的宠物小零食,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桑桑吃了一会儿,又跑到人类的桌子这边,嘴里叼着小鱼干放到楚溪客手边,还软软地喵了一声。   这就是交换食物的意思了。   讨饭都讨得这么绅士,楚溪客不给它都不好意思了。   桑桑心满意足地叼着一块护心肉回去,没有自己吃,而是放到了小猫崽的饭盆里。   虽然过去了整整一年,小猫崽的警惕心还是没有完全放下,一家子小动物开开心心围成一团,只有它孤零零躲在角落。   并不是有人排挤它,而是它始终保持着骨子里的野性,没有完全融入这个家。   不过,它也没跑掉,即使楚溪客打算把它放生,小家伙也没走。   如今小猫崽已经一岁多了,是一只成年猫了,原本稀疏的灰毛已然褪去,长出了金褐色的底毛和黑色的斑点,是一只漂亮的小豹猫了。   或许是幼崽时期缺乏营养的缘故,小家伙比寻常豹猫体型短上很多,好在这一年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体格倒是十分健壮。   它从来不会白吃楚溪客的准备的猫饭,时不时就会消失一两天,再回来时总能托着比自己还要大上好几倍的猎物。   每每打猎归来,小家伙都会昂首挺胸地把猎物丢在楚溪客面前,然后高冷地“嗷”上一声,直到亲眼看着楚溪客把猎物收起来,才会迈着小猫步退回自己的领地,悠闲地舔毛毛。   那养家糊口的骄傲劲儿哦,都要从每根毛毛里溢出来了。   据云竹推算,小猫崽出去的频率和猎物的重量刚好是它、桑桑和二桑这段时间的口粮。   也就是说,在小猫崽的观念里,桑桑和二桑是它养着的……   第一次听云竹提起的时候,楚溪客突然产生了一个诡异的想法——他们全家,包括人和猫,最不聪明的或许是他,就连小灰叽都要排在他上面……   认清这一事实的楚溪客一口吞下一个大饺子,该吃吃该喝喝,总之是非常认命了。   “小猫崽四舍五入也算是蔷薇小院的一员了,总不能一直‘猫崽、猫崽’地叫,不如给它起个名字?”楚溪客看向姜纾。   姜纾看向贺兰康:“你来吧!”   贺兰康受宠若惊:“阿纾这么信任我?”   姜纾笑道:“想多了,只是觉得猫崽是你抓回来的而已。”   贺兰康:“……”   楚溪客不厚道地笑出声。   阿肆原本在认真干饭,没有听到前情,看到楚溪客笑,自己也连忙笑得更大声,免得显着不合群。   然后,贺兰康冷飕飕的眼神就盯到阿肆身上了,再然后,小猫崽的名字就诞生了。   “就叫‘小五’吧!”   虽然过于随意了些,但意外的贴切,于是小猫崽的名字就这么愉快而又随意地定下了。   如果没有后面的事,今日便是一个相当完美的除夕夜了。   直到一只特殊的信鸽落在窗台上。   “是小五府里的。”阿肆口中的小五,不是猫崽,而是五公主。   钟离东曦大步走过去,解下信鸽腿上的竹筒,从里面拿出一张字条。寥寥几个字,却让钟离东曦捏碎了茶盏——   “吐蕃赞普求娶大昭公主,父皇选中了我。”   就连向来好脾气的阿肆都气得骂了一句“猪狗不如”。   楚溪客只觉得遍体生寒。   《血色皇权》中就有这样的情节,在二皇子和四公主的设计下,今上下旨让五公主和亲,只是后来被主角攻和主角受联手破坏了……   这个情节本该出现在两年前,包括书中所写的“大决战”也在两年前就结束了。   去年过年的时候,楚溪客还暗自庆幸,原书中的时间线已经走完了,他们还好好活着。   怎么都没想到,注定的剧情虽然迟了两年,还是来了…… 第171章   今上的目的不难猜, 他料定了贺兰贵妃和贺兰康舍不得五公主和亲,因此故意布了这个局,就是为了逼平川先动手。   这样一来, 今上就有了足够的立场鼓动各路节度使出兵征讨平川。   千万不要觉得各路节度使不会听今上的指挥——这些手握重兵的关陇门阀确实不怎么把今上放在眼里,但是, 如果征讨的对象是平川的话, 他们八成会积极响应。   说到底,还是因为平川这块蛋糕太大,也太香,哪个不想分一块?   尤其是近几年, 平川的新鲜物件层出不穷,大昭半数的财富源源不断地流入平川, 各路人马早就眼红了。   相比之下,平川的军事实力就显得“平平无奇”了。   这几年平川不仅没有大肆征兵, 反而为了搞钱分割出半数屯田兵,还让无数年纪稍大的精卫卸甲退伍, 如玉玺今平川军的兵力连原来的一半都不到。   在关键的催化剂还是上次楚溪客用金条买矿山的事。对于楚溪客来说,花一些钱能免于一场征战, 能救下无数将士的命,这比一时的面子更重要。然而, 在旁人看来, 只会觉得平川军实力不行,不敢打了。   所以,如今的平川看在旁人眼中就像一个剥了壳的白水蛋,但凡有牙的就能啃上一口。   今上到底是行伍出身, 把这里面的门门道道看得透透的, 因此才想出这样一个主意。   也是赶巧了, 吐蕃一月前刚刚攻打过大昭的西南边境,接连夺下三个边镇,虽然大昭很快派兵夺回失地,但还是损失了许多人马和粮草。   吐蕃赞普也是个厚脸皮的,前脚吃了败仗,后脚就上书求娶公主。   这对今上来说真可谓正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来了,因此便顺水推舟地同意了。   消息传到平川的时候,正是除夕夜。   丰盛的年夜饭吃到一半,饭桌上的气氛陡然冷了下来。   贺兰康一拍桌子:“我这就带兵回长安,看哪个敢送小五出降!”   这确实是目前最有效的办法,姜纾冷静道:“切勿冲动,一切以护住小五和长姊为先。”   贺兰康点点头,起身欲走,楚溪客突然道:“不行,大爹不能回长安!”   《血色皇权》中的剧情走向就是这样,五公主被德妃母子三人联手设计,被迫和亲,贺兰康为了护住五公主,连夜赶回长安,虽然最终在主角攻和主角受的协助下阻止了五公主出降,但平川这边却掀起内讧,忠于贺兰康的三个副将一夜之间“暴毙”。   若说不是今上的手笔,小灰叽都不信。   副将之死直接导致贺兰康在平川高层孤立无援,如果不是他军功累累、处事公正,在普通兵士中的威望无人能及,平川军一夜换帅都有可能。   这也间接导致,在《血色皇权》尾声,贺兰康出兵平复突厥叛乱,深入漠北,孤立无援,一去不返。   虽然渣作者没明说,但读者们都在猜测,贺兰康应该是战死了。   楚溪客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紧紧抓住贺兰康的护腕,努力说道:“我有一个办法,大爹不用去长安,小五也不会嫁去吐蕃,如果顺利的话,我们甚至可以把贺兰姨母和小五一起接来平川生活……”   对上他殷切中透着隐隐惊慌的目光,贺兰康不由缓下语气,难得耐心地问:“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楚溪客飞快地组织了一下语言,一五一十地说起来。他担心自己说不清,一边说还一边拿起筷子蘸着酒在桌上写写画画。   等他说完,所有人都沉默了。   楚溪客眨了眨眼,不太自信地说:“那个,是不是太狗血了?”   贺兰康挑眉道:“我只是在想,你这一个接一个的鬼主意都是打哪儿来的?”   楚溪客心虚地挠挠脸,小说看多了就知道这是个大俗梗了,但是他不说!   当然,楚溪客一个人想出来的主意到底不够完善,姜纾很快挑出其中的漏洞,楚溪客答不上来的,就由钟离东曦加以补充。   阿肆也认真地听着,制定计划的时候需要阿兄阿嫂来,执行的话就需要他去做了。   这个除夕夜,就在一家人紧张而又充满希望的讨论中度过了。   ***   二月初二,今上正式发布诏令,同意出降公主。   二月初九,和亲的队伍登上平川专列,从长安赶往平川。   从吐蕃求亲到公主出降相隔不足两个月,即便民间嫁女儿也没有这么着急的。   长安和平川对这件事的态度截然不同。   长安士朝堂中流传着一个听起来十分有说服力的说法:“牺牲一个公主,换来长安与吐蕃数十年的和平,划算极了。”   平川百姓们却知道,五公主是为了平川才同意和亲的。因为,她不想让贺兰大将军起兵造反,不想看到平川腹背受敌,所以选择牺牲自己。   事实也确实如此。   担心五公主露出破绽,贺兰贵妃做主,没有把楚溪客的计划透露给她。因此,五公主以为自己真要和亲了。   五公主哭过,闹过,最终被今上一句话说服了:“你之所以敢如此忤逆不孝,不就是指望着平川,指望着贺兰康吗?怎么,贺兰康为了你还敢造反不成?”   五公主一下子愣住了。   她毫不怀疑,但凡她说一句“不嫁”,舅舅定然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护住她,长兄也会,就连楚溪客都会毫不犹豫。   所以,她不能。   因为得到了这么多疼爱,她就更不能不顾忌这些毫无保留地疼爱着她的人。   五公主很快便擦干眼泪,冷静地为自己争取了更多的嫁妆和人手,沉默地等待着既定的命运。   她唯一出格些的要求便是要在平川出嫁。   今上求之不得。   他巴不得把平川掺和进来,更巴不得贺兰康按捺不住起兵闹事,这样一来,不仅各路节度使,就连吐蕃都会把矛头对准平川。   今上站在城楼上,亲眼看着平川专列驶离长安,心满意足地笑了。   三日之后,平川城。   五公主下了火车,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无数百姓涌进车站,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在站台上。武侯没有阻止,因为所有人都自发地遵守着秩序。   五公主出现的那一刻,人群便自发让出一条通道,一道道复杂的目光盯在她身上,有好奇,有敬畏,更多的是感激和心疼。   这种如同对待邻家女儿般的情绪,险些让五公主情不自禁热泪盈眶。   她硬生生把泪水逼退,昂首挺胸,努力维持着公主的威仪。这是平川,这是舅舅和阿嫂的子民,她不能给他们丢脸。   反倒是百姓们率先绷不住了。   不知谁哽咽着大喊一声:“草民叩谢五公主!”   这句话如同一把钥匙,顿时打开了百姓们心中的那道闸门,人群顿时活跃起来。有人执手见礼,有人说着感谢的话,也有人如同邻家阿嫂般殷切地叮嘱着,希望五公主珍重自身。   还有人往五公主手里塞东西,一个平安扣,一副毛手套,一块贺兰石,甚至是一碟团圆饼。禁卫军挡在五公主身前,百姓们便把东西往禁卫怀里塞。   长安来的禁卫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脾气好的好声好气地向武侯求救,脾气急的忍不住斥责:“你们都不知道管管吗?平川王殿下找你们来是看热闹的吗?”   一个年轻的武侯吸吸鼻子,解下腰上的荷包,红着眼圈塞进禁卫手里:“我阿娘求的平安符,麻烦转交给公主殿下。”   禁卫:“……”   从站台到车站大门,不过数丈之远,五公主一行人却足足走了半个时辰。   到最后,五公主含着泪登上了王城的马车,身后响起一片哭声。   四公主眼睛也红了,因为嫉妒。   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服今上,允许她来平川为五公主送行,本意是想亲眼看到五公主失魂落魄、跌落云端的模样,却怎么都没想到事实恰恰相反。   百姓的爱戴,家人的疼爱,无数人的拥护,这是她求了二十年都没有求到的东西。   五公主凭什么?   四公主嫉妒得脸都扭曲了,脚步一转,上了五公主的马车。   五公主的女官可不是善茬的,话都懒得说一句,抬手就要揪住四公主的头发把人扔出去。   五公主摆摆手,阻止了。   她早就知道,四公主跟过来肯定不安好心,她早晚都要闹上一场,倒不如让她现在闹了,省得到了王城再发作。   一来,她不想让这么个恶心玩意舞到家人面前,二来,她也担心舅舅或长兄一个生气搞死她,不值得。   四公主丝毫不知道自己刚刚躲过一劫,吊着眉梢,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开始了她的表演。   “怪不得五妹妹说什么也要在平川出嫁,平川的百姓确实与众不同,还当是左邻右舍嫁女儿呢,居然还随起了份子。这要让吐蕃那边知道,还不得笑掉大牙?”   四公主捏着帕子掩着嘴,矫揉造作一通笑,一边笑一边偷眼去看五公主。   结果注定要让她失望了,五公主没有反唇相讥,更没有强装不生气,只是平平静静地喝着百姓送的奶茶,好看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这一瞬间,四公主仿佛觉得五公主在看耍猴戏,而她自己,就是那个猴。   她用力绞着帕子,把酝酿好的话一股脑说出来:“五妹妹不用担心,我听父皇说了,吐蕃赞普是个极温和的人,年纪嘛也不算大,尽管已经有了几位侧妃,但都不如五妹妹身份尊贵。等到五妹妹嫁过去定然能过上夫妻和谐、和睦相处的好日子,想想都让人羡慕呢!”   五公主微微一笑,淡声问:“既然四姐姐如此羡慕,不如便成全你可好?舅舅和我母妃定然乐意促成这桩美事。”   四公主一噎,顿时变了脸色:“这、这就不用了……我这个当姐姐的,怎能抢了妹妹的好姻缘?”   五公主的视线扫向窗外,看到马车边那个挺拔的身影,轻声呢喃:“是啊,这样的好姻缘,就这么白白让给你,可惜了。”   四公主生怕她一个不顺心真闹起来,再也不敢挑衅她,慌乱地搪塞两句,落荒而逃。   四公主一走,车外的曹岩便拨转马头,靠近了窗边。刚才的对话,他显然都听到了。   他隔着轻薄的纱帘看向五公主,想要安慰两句,似乎又不知道说什么合适。   五公主主动开口:“你不要为我叫屈,就算父皇想换成四姐姐,我还不乐意呢!”   以四公主的性子,若嫁去吐蕃,势必会千方百计挑拨平川和吐蕃的关系。与其这样,倒不如和亲的人是她。她还能想办法把吐蕃拉拢到平川这边。   曹岩显然听懂了她的未尽之意,神色有些沉重。   五公主反倒放松地倚在窗边,轻声笑道:“我好歹做了这么多年公主,吃了这么多年食邑,该是回报给百姓的时候了。就像朝堂上说的,如果牺牲一个公主能换来几十年边境安稳,也值了。”   曹岩眉头一蹙,眼底透出不易觉察的厌恶。是怎样厚颜无耻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五公主已经气过了,此刻十分平静。   她望着远山,淡声道:“于我而言,嫁给大昭世家子弟抑或吐蕃赞普并无区别,男人嘛,不过是我向上走的踏脚石。”   “不许如此折辱自己。”曹岩难得没有遵循君臣之间的礼法,沉声教训。   五公主没有生气,反倒歪着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是不是从没说过,你穿戎服很好看?这大红的抹额,哪个戴着都不及你。”   曹岩神色一怔。   一刻钟后,和亲的车队进入平川城,曹岩抬头看向城楼,对着楚溪客点了点头。   楚溪客激动地抓住钟离东曦的手:“曹岩同意合作,这事成了一半!” 第172章   这是五公主第三次来平川。   第一次来的时候她还小, 平川军空有威名,实际一穷二白,好在贺兰康手下有一种不畏生死的骁勇之士, 虽然边塞生活清苦他们却很能给自己找乐子。   五公主印象最深的就是一位副将带着她去猎牦牛,然后把最嫩的脖颈肉割下来用雪煮来吃。说实话不太好吃, 可是五公主却吃得很大口, 一边吃一边心疼舅舅和将士们。   那时候她就默默地对自己说,将来有了能力一定要为他们做点什么。   第二次来时,楚溪客刚到平川城,城中一穷二白, 就连他们这样的人家想要吃顿白米饭都觉得奢侈。   所以,即便五公主很想留下来, 很想待在这些真正的亲人身边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是为了平川, 为了她在乎的这些人,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回到了长安。   这一回, 是第三次了。   将士们不再沧桑清瘦,百姓们不再神情麻木, 孩子们不再畏缩惶恐,五公主惊奇又感慨。   平川城已然成为了她曾经期盼过的样子。不, 确切说比她想象得还要好, 好上一万倍。   巍峨的宫墙,鳞次栉比的坊巷,一个个见都没见过的新奇物件,还有那些生动鲜活的人们, 五公主近乎贪婪地看着, 一圈又一圈地在街上游逛。   今日, 她要一口气看个够,将来遇到艰难困苦,这些就是她支撑下去的动力。   第二日,天蒙蒙亮。   五公主整理好心情,换上凤冠霞帔,微笑着推开房门。   原以为会看到一幅伤感的画面,她甚至想好了劝慰的话,万万没想到——   “快快快,刚出锅,趁热吃!”楚溪客抱着碗冲进来,一边倒手一边捏耳朵。   “还有饴糖,蘸着饴糖更好吃。”阿肆紧随其后,手里捧着另一只碗。   钟离东曦也大步迈进来,一手接过楚溪客手里的碗,一手揉了揉他烫红的指尖,顺便对五公主说:“鹿崽一大早起来煮的,吃两根垫垫肚子。”   说完,就把那碗放在了五公主面前。   五公主一阵愣住,如果不是确定碗里是平平无奇的麻山药,她险些要怀疑楚溪客给她煮的是什么“逃婚灵丹”。   “快吃吧,今日还要折腾很久,免得撑不住。”就连姜纾都来劝她了。   贺兰康则是用筷子扎着一根麻山药,仔细蘸了甜丝丝的饴糖,喂到姜纾嘴边。   五公主隐隐觉得不对劲,这根本不像送她和亲的场景啊!   她正要开口询问,四公主突然进来了。   四公主担心楚溪客使坏,自打到了平川就滴水未进,一直吃的是从长安带来的点心,此刻看到五公主面前香甜软糯的麻山药,眼睛都直了。   “五妹妹在吃什么,匀我两口可好?”   四公主的想法很直白,楚溪客给五公主吃的东西总不会下毒吧?   “不给。”五公主出其不意地拒绝了。   四公主一噎,借着开玩笑的语气讥讽道:“不过是根麻山药,五妹妹就舍不得了吗?这是担心吐蕃赞普不给你饭吃么?”   五公主一个眼神都没给她,一边蘸着饴糖吃着麻山药,一边和楚溪客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然后两个人同时开口,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   傻叉。   楚溪客噗嗤一笑。   五公主憋闷的心情也为之一送,露出一个恶作剧得逞的笑。   曹岩一进门,看到的就是五公主凤冠霞帔、巧笑倩兮的模样,不由一呆。   昨日五公主夸他穿戎服好看,今日他便特意换上了最隆重的一套。   这个时代贵胄人家成亲讲究“红男绿女”,五公主的婚服便是正绿色,曹岩暗搓搓在银甲中穿了身大红。   小心思昭然若揭。   时辰一到,吐蕃使者过来接引五公主,却被曹岩挡住。他甚至抢了钟离东曦的差事,亲自把五公主送上翟车。   楚溪客笑嘻嘻地撞了撞钟离东曦的肩,小声讲八卦:“其实完全不用担心吧,曹岩不同意才怪。”   钟离东曦的神色就有些复杂了。   四公主彻底打翻醋坛子,一时间理智全无,甚至不顾女官的阻拦踏上送亲的车驾,要亲眼看着五公主出嫁才放心。   楚溪客看着她近乎扭曲的背影,露出一个坏兮兮的笑。   五公主这次被和亲,德妃母女“功不可没”。   实际上,早在一年前吐蕃就求娶过公主,那时候并没有定下五公主,吐蕃赞普甚至做好了心理准备娶一位宗室女。   是因为德妃和四公主一年来不遗余力地在各国使节面前吹捧五公主,还设计让吐蕃赞普拿到一幅五公主的画像,吐蕃赞普才执意要娶五公主,甚至不惜和大昭开战。   今上能同意是为了借此机会打压平川,德妃母女则是真心希望五公主能嫁到吐蕃。   所以,楚溪客坑起四公主丝毫没有手软。   ***   五公主和四公主前后脚到了吐谷浑使馆。   从平川到吐蕃,从吐谷浑借道,是最短,也是最安全的路程。这也是为什么,吐谷浑历来是中原和吐蕃极力拉拢的对象,拉不过来就打服。   吐谷浑就是个墙头草,大昭强盛就亲近大昭,吐蕃强盛就倒向吐蕃,和它一比,忠诚而专一的坎巨提就显得无比可爱了。   所以,把闹事地点选在吐谷浑,楚溪客也是一点愧疚都没有。   这边,羽曦犊+。四公主亲眼看到五公主进了房间,转头对女官吩咐:“盯着她,千万不能让平川来的那些人搞什么幺蛾子。”   女官有些为难:“公主莫不是忘了,临行前陛下特意交代,若平川王有所行动,必要时就让我们的人助其一臂之力。”   “是吗?”四公主看着亲自值守在五公主门外的曹岩,面色阴冷,“别忘了,母妃和我更想看着五妹妹顺利出嫁呢,你是听我的,还是父皇?”   女官面上一慌,很是识时务地说:“妾是公主的女官,自是一切以公主为先。”   “最好是这样。”四公主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女官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四公主为了自己的私情连今上交代的大事都不顾了,这样的心性,拿什么和五公主争?   四公主气冲冲地回了房间,叫嚣着女使换上一套最昂贵、最亮眼的衣服。   她就不信了,曹岩眼里一点儿都没有她!   只是,四公主叫了好几声都没有女使出来伺候,她正要大发雷霆,突然一个敏捷的身影嗖地一下从房梁上跳下来,还冲着她笑了一下。   四公主却吓得瞳孔一缩,正要尖叫,就被对方一个手刀砍晕了。   阿肆接住软倒的四公主,颇为嫌弃地戳了戳她尖刻的脸,小声嘟囔:“虽然小五脾气臭嘴巴坏还总是霸占阿兄,但至少比你好上一百倍,哼~”   当天夜里,“五公主”因水土不服没有出门,饭菜直接送到了房间。   与此同时,两匹快马悄悄从使馆的角门离开,一路有惊无险地回到平川。   深沉的夜色中,今上安排的人发现平川似乎没有动手的迹象,因此凑在一起商讨着要不要假扮成平川军劫走五公主,把破坏两国和亲的锅推到平川头上。   只是,他们还没商量出结果就发现茶水被人下了药,然而却晚了,紧接着就一个接一个晕倒了茶桌上。   第二天,“五公主”身体还是有些虚弱,却深明大义地表示可以继续赶路。   她是被女官搀扶着走上马车的。   两个时辰后,和亲的队伍出了吐谷浑使馆,行驶在空旷的官道上。   突然,五公主的车驾中响起一声尖叫,一个凤冠霞帔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跳下了车。   送亲的官员们不明所以地看过去,纷纷大惊失色——   车里的哪里是五公主?   分明是四公主!   四公主扑到曹岩马上,哭道:“表哥救我!五妹妹自己不想和亲,竟使出如此奸计,这是要害死我呀!”   曹岩比任何人都清楚德妃母女设计五公主的经过,此刻听四公主说出这样的话,冷声道:“四公主觉得去吐蕃和亲就是害死你,那换成五殿下不也是一个死吗?”   四公主一哽,目光闪烁:“可、可父皇选中了五妹妹,五妹妹也是答应的,如今换成我,吐蕃那边也不会同意啊!”   曹岩淡声道:“他们只是想要一个大昭的公主而已,四公主和五公主又有什么区别?”   送亲的官员们正头疼,听到这话顿时恍然大悟:“正是这个道理。为今之计是要瞒住吐蕃使臣,千万不能让对方知道我大昭出了这样的荒唐事……尽量寻回五公主吧!”   四公主怔怔道:“若寻不回呢?”   送亲使面上闪过一丝愧色,继而朝着四公主深深一揖:“那便要辛苦四殿下了。他日回转长安,臣定会向陛下言明公主的深明大义。”   官员们理所当然地以为,既然五公主可以为了大昭和吐蕃的和平牺牲自己,四公主自然也不例外。   万万没想到,四公主当即炸了,甚至不管不顾地朝着吐蕃的迎亲队伍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错了,搞错了!我不是五公主,五公主逃婚了!”   她是故意的,故意惊动吐蕃使臣,故意破坏这个偷梁换柱的计划!   哪怕大昭与吐蕃自此生出嫌隙,甚至边境再次开战她都不在乎,反正她死也不要嫁去大昭!   曹岩完全可以阻止她,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静静地看着四公主癫狂的模样,看着吐蕃使臣疑惑地对比着画卷,然后疑惑便转为了愤怒。   “我们需要一个解释,我国求娶的明明是身份尊贵的五公主!”吐蕃使臣叫嚣道。   按理说,大昭这边理亏,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把姿态放低些,别管装傻还是充楞,先稳住对方,再承诺找回五公主,继续两国的“友谊”。   送亲的官员们也是这样打算的。   不料,曹岩突然强硬地说:“贵使也说了,五公主身份尊贵,怎会出降区区一个蛮夷小国?让你们的赞普不要痴心妄想了!”   ——最后一句,多少带了些私心在里面。   被如此公然侮辱,吐蕃时辰当即大怒,大昭的官员们还没反应过来,两方人马就二话不说打了起来。   楚溪客早有准备,因此送亲队伍里早就换上了平川特种兵,特种兵和曹岩带的禁卫军两相配合,很快就把吐蕃军的气焰压了下去。   没想到,吐谷浑在背后插了一刀。   曹岩带的人顾忌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官员们,多多少少受了些伤,就连曹岩自己,为了护住四公主,手臂也挨了一箭。   好在,关键时刻钟离东曦带兵赶来,截断吐蕃和吐谷浑的夹击,成功把送亲队伍救回了平川城。   楚溪客和五公主远远地看到他们,匆匆走下城楼。   楚溪客直奔钟离东曦。   五公主犹豫了一下,最终走向了曹岩。   四公主惊魂未定,哭着大骂五公主:“你早有预谋对不对?你仗着有平川撑腰,便设此毒计害我,就不怕父皇震怒,不怕遭天谴吗?”   “遭天谴?”五公主讥讽一笑,“我倒盼着有天谴呢,看看老天爷会劈死哪个始作俑者。”   四公主面色一白,转而抱住曹岩的手臂,哭哭啼啼装柔弱:“表哥,事情的来龙去脉你都看到了,父皇明明选中了五妹妹,五妹妹却如此胆大妄为,改日回了长安,表哥要同我——”   曹岩抽出手臂,冷淡地打断她:“既然公主唤我一声‘表哥’,我就斗胆站在表哥的立场提醒公主一句。”   “表哥尽管说,我听着。”四公主一副殷切娇羞的模样。   曹岩毫不客气地开口:“公主当真以为陛下不选你和亲是因为疼爱你、不想利用你吗?以公主的蠢笨和自私,对陛下而言连利用价值都没有。”   “噗——”   这是默默围观的楚溪客。   四公主青白着脸色望向曹岩,根本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   楚溪客用帕子裹住手指,戳了戳她:“那个,我帮你翻译一下哈!曹校尉的意思是,连你自己的亲生父亲都看不上你,你觉得但凡是脑子清醒的世家子,放心娶你做当家主母吗?”   四公主的脸色更难看了。   “是你,对不对?”四公主一脸怨毒地瞪向楚溪客,“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嗯呢!”楚溪客大方承认。   四公主:“……”   后面一串理直气壮的分析突然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楚溪客倒是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管这个聪明绝顶的计策叫‘偷梁换柱’,‘梁’就是小五啦,你呢勉勉强强算是个‘柱’吧,是不是很惊喜?   “说起来,我还担心你不愿跟来平川呢,毕竟从长安把你绑架过来再和小五交换的话中间耽搁的时间太长,也容易露馅,于是就买通了你宫里一个小女官,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在你跟前挑拨两句,没想到你还真就跟过来了。   “不仅跟到了平川,还跟去了吐谷浑。谢谢你啊,四公主,我都不知道你原来对平川感情这么深,一点儿都不想连累平川呢!”   楚溪客笑得像只光彩夺目的小孔雀。   四公主的面容渐渐扭曲:“楚、溪、客,我要杀了你!!!”   楚溪客拉着钟离东曦的手,嘚嘚瑟瑟地跑走了。   四公主生生气晕过去。   曹岩看着楚溪客的背影,缓缓地舒出一口气。   楚溪客找他合作的时候,强调要把人“一个不少”地带回来,其中就包括四公主。   也就是说,楚溪客完全有能力把这个“偷梁换柱”的计划坐实,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冒着计划失败的风险让四公主提前醒了过来。   即使是如此白热化的政治博弈,楚溪客也没有想过牺牲一个女子,哪怕这个女子站在他的对立面。   相比之下,今上,德妃,四公主,二皇子,彻彻底底地被比了下去。   这一刻,曹岩内心的天平彻彻底底倾斜到了楚溪客这边,和五公主的“美人计”无关,而是因为良禽择木而栖、良将择主而事。   游走的神思被手臂上的闷痛唤回,曹岩低头一看,意外地发现,自己的手臂正被五公主按在腿上。   五公主干脆利落地撕开他的衣服,亲手帮他处理箭伤。   曹岩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或许,还是“美人计”更多些吧!   楚溪客又跑回来了:“不对啊,曹校尉,不是说一个都不能少吗,我家阿肆呢?”   不等曹岩回答,众人便感觉到大地突然间震颤起来,滚滚浓烟由远而近,似是千军万马在奔腾。   楚溪客大惊:“吐蕃军这么快就打过来了?”   尘烟中冲出一人一马,马上的阿肆灰头土脸,语气却兴奋异常:“阿嫂——我把吐蕃的牦牛赶过来了,晚上吃芋头炖牛腩啊!”   楚溪客:!!!   那也得先让牛停下来啊啊啊! 第173章   看着滚滚而来的牦牛群,楚溪客眼前一瞬间闪过酸汤肥牛、黑椒牛柳、雪花牛排、干煸牛肉丝、炭烤骰子肉……   咕咚,咽下一大口口水。   紧接着, 震天的牛叫声便毫不留情地把他拉回了现实——涮牛肉之前,要先让牛停下来呀呀呀!   “投石机预备——不得让牛群靠近城楼!”贺兰康不知何时登上城楼, 威严下令。   楚溪客忙道:“不、不行, 阿肆还在下面!”   话音一落,就见阿肆长臂一抡,只听咚的一声闷响,一个黑漆漆的巨大抓钩被扔上城楼, 牢牢地扣在青砖上。   与此同时,阿肆猛地一蹿, 借着马匹的冲劲跃到半空,继而像只灵巧的壁虎般抓着绳子, 飞快地攀爬而上。   他身下的战马随即扬蹄狂奔,与牦牛群拉开一段距离, 堪堪在快要撞上城墙的时候猛地一个转弯,灵巧地躲过了牦牛的踩踏。   这走位, 这姿态,还真是熟门熟路。   这下, 城楼上的兵士们再无顾忌, 训练有素地架起投石机,一捆捆草料包投掷而下,砸在前排的牛身上。   他们没想置牛于死地,只想让它们停下来。依照以往的经验, 只要头牛能停下, 后排牛群也会慢慢冷静下来。   结果, 不知道是头牛脾气太大还是草料包砸得不够疼,前排领头的几只牛不仅没有停下,反而更加愤怒地哞哞叫着冲撞而来。   倘若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它们撞过来,被摧毁的就会是平川的城墙。哪怕为了城中百姓,也不能再心慈手软了。   于是,贺兰康再次下令,卸下草料,换石头!   一块块巨石砸下去,头牛愤怒的鼓动声陡然转为哀嚎,脚步随之被石块阻拦。后排的牛群来不及停下,一波波撞在了前排的同伴身上,就这样一排撞一排,从高处俯瞰,场面滑稽又壮观。   到最后,被石块砸死的牛没有两头,反倒被同伴踩死的有上百头。而这几百头牛,不过是整个牛群的十分之一!   楚溪客震惊又敬佩地看向阿肆。   阿肆不好意思地挠挠脸:“听阿兄说阿嫂喜食牛肉,我回城时刚好遇上一头,就想着赶回来给阿嫂吃……”   楚溪客怔怔地看了眼城外小山般的牛尸,怔怔道:“一头?”   这是把整个青藏高原的牦牛都给赶过来了吧!   “原本是一头的,谁知一路往回走跟上来的越来越多了。”阿肆羞涩一笑,一脸诚挚地看向楚溪客,“阿嫂,今日能吃牛肉锅吗?”   楚溪客咧嘴大笑:“安排!”   几百头牛处理起来,那可不是个小活计。就算把军中和府衙的庖丁都用上,那也得干到猴年马月去了。   楚溪客小手一挥:“庖丁不够,不是还有百姓吗?把大伙都叫出来,会解牛的解牛,会分肉的分肉,会烧火的烧火,今日咱们全城一起吃牛肉!”   武侯一路小跑着挨家敲门,男女老少全家出动,各行各业的人们都暂时放下手中的活计,齐齐涌向城门。   城门口暂时变成了菜市口,一车车清水运过来,一头头死去的牦牛现场分割,虽然血气冲天,却无一人害怕,反倒举城欢庆。   旅居的文人不由感慨,放在其余州府,寻常百姓最怕武侯敲门,不是家里有人犯了事,就是要交苛捐杂税。在平川,却恰恰相反。   有过路的商队忍不住问:“我等不是平川人,想帮着一起干活,能分块肉吃不?”   “怎么不能?敢动刀子就直接上!”分发牦牛的老兵根本不用请示上峰,直接便做了主。   这就是平川城的办事风格了。   一位波斯商人远道而来,刚一进城就被塞了一块沉甸甸的后腿肉。   波斯商人捧着新鲜的牛肉感叹:“原来他们说的是真的,进了平川城,天上就能掉肉吃!”   ***   平川王一家也是欢欢喜喜的。   楚溪客丝毫没有行驶霸道王爷的特权,而是和百姓们一样亲力亲为地处理牦牛,然后拿到属于自己的份例。   非要说有什么私心的话,那就是楚溪客非常有心机地拿到了两块牛里脊。   野生的牦牛嘛,肉再嫩也比不上饲养场出来的肉牛,楚溪客暗搓搓挑了好久才选出来两块最嫩的,打算做一锅酸汤肥牛……锅。   不是正宗的酸汤肥牛,而是仿照这道菜里的酸汤汁做的肥牛火锅。   这还是他头一回主动想做酸味锅——旁人怂恿的不算。   虽然楚溪客从不挑食,但唯独不喜欢吃酸。从前的日子过得酸酸涩涩,这种滋味在他的记忆中早已挥之不去,因此平日里就喜欢吃点香的甜的。   而如今他已然有了足够的底气,不再畏惧品尝食物的酸苦。   嗯,还挺好吃。   野生牦牛腥膻味略重,楚溪客就将酸汤调得极浓,和着生姜和茱萸的辛辣,肥嫩的牛肉涮进去,热热地烫上一会儿,便可以高高地夹起来,就着汁水丢进嘴里……   “唔,烫烫烫烫烫!”五公主褪去在长安城中练就的矜贵和风雅,毫不顾忌地用手扇风。   “吃之前先吹一吹呀,笨!”阿肆嘴上不留情,实际转手就夹了一片新的,吹吹凉才给她放进碟子里。   “都沾上你的口水了。”五公主嫌弃得不行。   “别吃。”阿肆作势要夹回去。   五公主飞快地吃了一下,吃完还端着架子说:“嗯,火候不错,小四子,再来一片。”   “做梦!”阿肆丢下一句,自顾自涮起来。   只是,鲜嫩的肉片刚刚出锅就被五公主抢走了。五公主还故意把脸凑过去,对着阿肆嚼啊嚼。   然后,两个幼稚鬼就绕着桌子打起来了。   偌大的膳堂,一片笑声。   对面,楚溪客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王妃殿下的涮肉服务,边吃边笑嘻嘻地调解纠纷:“别抢别抢,这顿就是尝尝鲜,等着牛肉全都分好了,后面还有骰子肉、炖牛腩、烤牛排、牛肉干等等等等,保管每天不重样。”   五公主脆声道:“既如此,为何要把那些活着的牛放回去,干脆在城外圈块地养起来呗,随时都能吃上新鲜的。”   楚溪客摇摇头,牦牛适合生活在高寒地区,而且这些都是野生的,强行圈养不仅养不活,还会威胁到附近百姓的安全。   所以,他只是让人把被同伴踩死踩伤的那些宰杀了,其余的全都赶回了吐谷浑……虽然心里有点不爽吧!   这次吐蕃之所以敢毫不犹豫地对大昭的送亲队伍动手,说到底是因为吐谷浑背后插刀。   贺兰康沉声道:“数着日子,很快平川就有养牦牛的领地了。”   这意思,就是要对吐谷浑动手了。   楚溪客心头一紧,下意识揪住姜纾的衣袖。姜纾亦是神色怔忪,暗地里和楚溪客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   贺兰康似乎没有察觉到两人的异样,大大咧咧地把楚溪客的手打开,然后讨好地给姜纾夹了好大一坨肉。   楚溪客切了一声:“太酸了,我烙个糖饼去。”   说完便晃晃悠悠地出了膳堂。   钟离东曦不动声色地跟了出来。   昏暗的长廊上,两个人并肩走着,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   直到楚溪客停下来,看着庭中贺兰康亲手种下的那棵红梅树怔怔出神,钟离东曦方才轻声问:“在担心贺兰……大爹爹?”   楚溪客被他不伦不类的称呼逗得扯了扯嘴角,很快目光又暗淡下来,缓声道:“我不想让他出征。”   《血色皇权》中,贺兰康的结局是“携着姜纾的骨灰奔赴战场,自此杳无音信”,虽然渣作者没有直白地发刀子,但读者们都能看出来,贺兰康八成是战死了。   虽然现在的时间线和《血色皇权》已经不同了,但是一桩桩事件已然表明原文中的重要剧情虽迟但到。   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楚溪客也不想让贺兰康冒险。   “那就不开战。”钟离东曦语气笃定,仿佛在说一件轻易就能做到的小事。   楚溪客一怔,喃喃道:“可是,眼下这种形势,平川还能独善其身吗?”   “交给我。”钟离东曦捏了捏他微凉的耳垂,道,“鹿崽放心,不管吐谷浑如何、吐蕃如何、大昭如何,都不会波及到平川。”   楚溪客仰脸看着他,目光不由地软了下来,就像被捏在钟离东曦指间的耳垂,软绵绵、热乎乎的。   他稍稍一歪头,就把侧脸放到钟离东曦掌心了,这是一个满含撒娇意味的动作,说出来的话也像在撒娇。   “东曦兄啊,你都不知道,刚穿过来的时候我天天盼着不要遇见你,现在却觉得,如果没有遇到你,我哪里能过得这么滋润哦!”   钟离东曦温声道:“不管是平川的安稳还是一群牦牛,只要鹿崽想要,我必双手奉上。”   这情话说的,土是土了些,还是挺感动的,不过……   “为何要特意提起一群牦牛?”楚溪客乌溜溜的眼睛望向钟离东曦。   钟离东曦……咳。   “阿兄阿嫂快来吃呀,我给你们涮了好大一碗肉!”五公主突然探出身子,朝这边喊道。   紧接着是阿肆不满的控诉:“明明是我涮的,你这个惯爱抢功的丫头!”   钟离东曦趁机转移话题:“鹿崽方才没吃饱吧?走,回去再吃些。”说着,也不管楚溪客答不答应便兀自转身往回走。   楚溪客绽开大大的笑脸,乐颠颠地追上去,大声问:“东曦兄,你还没说呢,‘一群牦牛’是怎么回事?”   清澈的声音穿过悠长的回廊,温温软软地在人心头绕了个弯。   钟离东曦嘴角止不住地扬起来。 第174章   钟离东曦对楚溪客的承诺, 从来不是说说而已。实际上,早在五公主和亲之日他就开始布局了。   那日,楚溪客玩了一手偷梁换柱的把戏, 和亲的人变成了四公主。四公主中途醒来,当着吐蕃使臣的面便大闹一场。吐蕃使臣质问, 为何和亲人选变成了四公主, 当初吐蕃王明明求娶的是五公主。曹岩神情倨傲,答道,五公主身份高贵,怎会嫁去吐蕃那等弹丸小国?   曹岩的这句话成为了吐蕃和大昭决裂的导火索。   要知道, 当前在位的吐蕃王文韬武略,颇有建树, 吐蕃在他的治理下版图不断扩大,绝非曹岩口中的“弹丸小国”, 而吐蕃王有志向求娶五公主,就是自认为和大昭有了平起平坐的实力。因此, 曹岩故意这么说,无疑在吐蕃使臣心里埋下了一根刺。   这是钟离东曦计划的第一步。   第二步, 便是彻底激怒吐蕃王。   前两日,吐谷浑使馆传出了一则笑谈, 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和亲那日的情形, 突出对比了大昭的高高在上和吐蕃的忍气吞声。甚至有吟游伎人将其编成小曲,从吐谷浑传到吐蕃。   吐谷浑的参与成了激怒吐蕃王的最后一点火星——在此之前,吐蕃早把吐谷浑当成了“小弟”,突然反过来被小弟嘲笑, 这还能忍?   吐蕃王一怒之下杀掉了所有涉及此事的吟游伎人, 并向长安宣战!   在吐蕃王看来, 平川隶属于大昭,如果没有大昭皇帝的授意,平川王不可能有胆量破坏两国联姻,因此他直接剑指长安,立志一雪前耻!   今上原本想要利用吐蕃对付平川,怎么都没想到,到头来居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钟离东曦的计策成了。   吐蕃联合吐谷浑,兵分四路,分别攻入雅州、松州、河州、鄯州。   这两国兵力虽然远远不及大昭,但人少有人少的打发,四队人马大胆舍弃辎重,每个士兵口袋里只带三日口粮,不攻破大昭城门就会被饿死。如此破釜沉舟,悠闲了数年的大昭各州势必难以抵挡。   这一点,钟离东曦也考虑到了。   一个接一个城门失守的消息传到平川,楚溪客的心一抽一抽的。破坏和亲的计划是他想出来的,咽下苦果的却是无辜百姓。   钟离东曦拍了拍他的手,紧接着向姜纾递上一则提案——   出动平川军,支援四州。   提案一出,姜纾不禁挑了挑眉,这可不符合钟离东曦的做事风格,扭头看向自家崽崽,继而露出了然之色。   有这样一位家人兼主上,两个高端玩家心甘情愿放弃政客的原则,为他赴汤蹈火。   相应的,楚溪客也并非傻白甜,他会用自己的方式维护这份“理想化”。   “不用正面对抗,采用游击战术。”楚溪客郑重道。   游击战自古有之,楚溪客一说众人就懂了。   等他复述出经典的“十六字诀”,就连贺兰康这个常胜将军都抚掌称妙:“就这么办!四路游军,分别救援雅、松、河、鄯四州。切记,第一原则是自保,其次是救人,最后才是对敌。”   不过,决定带兵人选的时候,父子两个产生了分歧。   由于今上使坏,近年来平川军中的青年将领相继被调走,留下的无一不是须发皆白的老将。尽管贺兰康一直在暗中培植新生力量,然而那些年轻人到底缺乏作战经验,没有一个能在这样的紧要关头执掌帅印。   贺兰康的意思是亲自带兵,楚溪客坚决不许。这一次,就连姜纾都站在了楚溪客这边。   左边,楚溪客压着贺兰康的甲衣,任性地不许他靠近。右边,姜纾不着痕迹地把帅印藏到身后,眼含忧色。   贺兰康看看伴侣,再看看儿子,按理应该责备他们不顾大局,实际却禁不住笑了,嗓音都柔和几分:“我八岁就坐在祖父马背上打突厥了,悠悠二十余载,经历的战时不下百场,论凶险哪个都甩出今日八道街,不必担心。”   楚溪客紧抿着嘴,压在衣柜上的指尖隐隐发白。   他担心的不是贺兰康的能力,而是剧情的力量。《血色皇权》中,贺兰康最后一战就是应对吐蕃和吐谷浑联军,他带着姜纾的骨灰一去不返。   虽然时间线已经不同了,重要事件的顺序也被打乱了,然而注定的剧情时不时就会在他们不经意的时候突然出现,所以,楚溪客不敢冒险。   关键时刻,林二郎站了出来:“若殿下与大将军恩准,末将愿为先锋!”   楚溪客没有立即答应,而是下意识看向旁边的林淼。   林淼眼中的担忧一闪而过,很快就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模样,冷静道:“特种兵团一直由林校尉负责训练,游击战术刚好需要单兵能力强的队伍,臣以为可行。”   林二郎挑了挑眉,对他做了个口型。林淼腾地红了脸。夫夫二人无声地达成某种默契。   贺兰康朗笑一声,当即拍板:“儿郎们苦练数年,是时候拉出来遛遛了!”   有林二郎打头阵,其余将领纷纷请缨,其中就包括黑子。   四年前,黑子还是通济坊一个吃了上顿儿没下顿的小混混,机缘巧合之下成了楚溪客的“副帮主”,又因人品和实力获得贺兰康的认可成为贺兰府的亲兵,继而进入平川军,就这样一步一步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贺兰康没有直接指定人选,而是简单而快速地举行了一场全军大比武,最后擢选出四支队伍,分别由林二郎、黑子和另外两位年轻的将军带领,连夜赶路,支援四州。   当绣着“平川”二字的大旗插上鄯州城楼的时候,不光吐谷浑人慌了,就连鄯州驻兵都慌了。   鄯州刺史战战兢兢地试探黑子的目的,黑子却高冷地没有回应,只是干脆利落地把救出被吐谷浑军队俘虏的百姓,并抢走他们沿途掠夺的粮草,等到吐谷浑人反应过来的时候,黑子已经带着自家队伍隐入密林山谷,不知所踪了。   其余三支队伍也是同样的打发,救人、抢粮草、跑路。等到把敌军撩拨得失去理智、盲目追击的时候,他们再反过头来把对方痛揍一顿。揍完继续跑,绝不恋战。   “鄯州大捷!”   “河州大捷!”   “松州大捷!”   “雅州大捷!”   一封封捷报快马送入平川城。   矜持如林淼,语调中也难掩喜色:“四州救出百姓五万三千人,沿途百姓被劫掠的钱粮悉数追回——不,应该还差一些,有一部分已经进了敌军的肚子……”   楚溪客霸气道:“那就让他们吐出来!”   林淼扬着眉眼,飞快地草拟出一封书信,和楚溪客商议之后又誊抄成两份,一份送往吐蕃,一份送往吐谷浑,信中的意图简洁明了——   想要回俘虏?   拿钱粮来换!   旁边,姜纾和贺兰康对视一眼,双双微笑着离开了议事厅。年轻人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做长辈的就可以退居二线了,免得影响他们发挥。   没想到,楚溪客这么一发挥,就发挥了个大的。   他不仅把被俘的百姓收拢到了平川,还诱拐了数万兵丁!林二郎甚至把鄯州的果毅都尉都给带回来了!   果毅都尉,那可是折冲府的二把手,妥妥的五品官职,就……这么被拐到了平川。   看着大殿中那个熟悉的面孔,贺兰康一阵沉默,这是他曾经的部下,被今上强行调去了鄯州。   除了这位果毅都尉,还有几个校尉、飞骑尉、云骑尉级别的,有贺兰康熟悉的,也有他不认识的,共同的特点就是出身平川军。   林二郎抱了抱拳,朗声道:“出发前殿下给了末将一份名单,说是无论如何也要将诸位将军请回平川。”   就是吧,这个“请”的方式有些特别。   贺兰康的目光在那些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楚溪客身上。   楚溪客伸出小贼手,嗖嗖两下拍在贺兰康的甲胄上,乌溜溜的眼睛里透着满满的得意:“不要太感动哦!”   贺兰康噗嗤一声就笑了,原本盘踞在胸口的那团沉甸甸的东西就这么消失了。   没有时间叙旧,贺兰康转头就给这些昔日的部下扣上相应的职位,让他们带兵反击二吐联军去了。   这一举措不可谓不大胆,一度引起众臣反对,贺兰康还是坚持做了。   用人不疑,这是他的原则。   平川军军魂不灭,这是他的自信。   对那些昔日的部下来说,这是一次机会,也是一场抉择。   事实证明,没有一个人辜负贺兰康的信任。   有了这些成熟将领的加入,原本的游击战术很快转为正面战场和游击军的配合,两方人马一明一暗,一路从大昭边境打到了乌海城,向南威胁吐蕃王庭,向北掌控吐谷浑全境。   吐谷浑第一个扛不住,派使臣向长安求和。   长安文武百官表情个个一言难尽,他们倒是想收下降书,奈何今上做不了主啊!   还是吐蕃王比较聪明,直接派出一位曾经和平川做过生意的王族成员,私下同楚溪客交涉,最后不仅赔了大量财物,还把青海湖及周边的大片土地割让给平川。   吐谷浑有样学样,非常识相地把早已被平川军占领的茶卡湖献了出去。   茶卡湖,那可是西域全境储量最丰富的盐湖,在湖边随随便便抠下一块结晶就能拿回家炒菜了!   楚溪客“勉为其难”地签下了休战书。   举城欢庆。   茶楼酒肆挂出彩绸,家家户户点起红灯,男女老少冲上街道,儿郎娘子们举着烤肉和美酒,迎接平川军回城。   与兴奋的百姓不同,兵士们虽然也很高兴,但更多的是疲惫,还有极力掩藏的哀戚。   这一仗,从二月初打到四月底,很多年轻的生命永久地留在了异国他乡,在他们庆祝劫后余生时,不知道有多少家庭因为亲人的离世而悲伤哭嚎。   “战争,从来不是好东西。”楚溪客站在城楼上,清凉的晚风吹红了眼。   钟离东曦拢住他的肩膀,轻声道:“鹿崽想要改变这一切吗?只是做‘平川王’可不够。”   楚溪客弯起手肘打了他一下:“又想骗我造反。”   钟离东曦看着他:“不是造反,而是拿回本该属于你的一切。”   楚溪客假装没听见,蹦蹦跳跳跑下城楼,跟楚云和抢酒喝去了。   钟离东曦冷眸望向长安的方向,轻声道:“就算鹿崽无意挑起争端,那位恐怕也要坐不住了。”   今上的动作比钟离东曦预料得更快。   次日凌晨,就在平川百姓因彻夜畅饮而酣眠时,数万禁军一身轻甲,无声无息地踏入平川境内…… 第175章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快到楚溪客都来不及洗一把脸清醒清醒,就被姜纾拎到了议事厅。   长安派来的大军已经打到家门口了, 现在需要做出的抉择是守还是打。   “打。”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楚溪客会为了平川的安宁固守时,他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这个字。   “今上之所以趁虚而入, 周遭折冲府之所以积极响应, 不就是料定了平川这几年只忙着赚钱忽略了练兵吗?那就让他们看看平川军的实力!”   他确实厌恶打仗,然而,当旁人一个个地都把他当成软柿子捏的时候,就得硬起来了, 不然只能造成更大的牺牲。这一点楚溪客很是拎得清。   “那就打!”贺兰康拎起缨枪,气势如虹。   长安军分成四队, 分别攻击平川的四个城门。   平川这边也分成四股兵力,先是击退攻城兵, 继而趁长安军退兵休整之时突然杀出,正面迎敌。   贺兰康从来不是盲目自大的人, 出兵之前就派出斥候探查长安军的底细,摸清了除了今上派来的兵力。   万万没想到, 这一次平川军却上当了。   平川军刚一出城,长安军便做出奋力迎敌却又打不过的模样, 且战且退, 被平川军追击到三十里外的一处谷地。   平川军谨遵贺兰康的指令,没有恋战,决定回城。就在这时,四面八方突然杀出数不清的长安军, 比攻城的人数多十倍不止!   “这不对。”钟离东曦目露寒光, “今上能调动的人马没有这么多, 除非长安禁军全部出动。”   “那个瘪三没有这样的魄力。”贺兰康讥讽一笑。   姜纾点头道:“倘若长安有这样大的动作,长姐不会没有只言片语传过来。”   问题就出在这里,贺兰贵妃坐守长安,一直监视着今上的一举一动,如今今上居然瞒过贺兰贵妃的眼线调动了几十万大军,怎么想都透着股诡异。   钟离东曦看向姜纾,隐晦地说:“那位想来是找了‘帮手’。”   方才斥候回报时有一个细节,说是后来出现的敌军不带任何辎重,因此行军速度很快,打起来全然不顾性命。   姜纾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不太好。   楚溪客一拍桌子:“他能找帮手,我们也可以。大爹,是时候出动海东青小分队了。”   这几年楚溪客为了卖盐卖煤卖棉布,可没少劳动贺兰康豢养的几只海东青在各州之间传递信件。当然,更多时候还是贺兰康给各地节度使写信显摆儿子……   总之,楚溪客很有信心,就算拿盐拿钱来换,总能换来几个帮手吧?   没想到,连夜赶来的只有赫连雄的十个儿子。   夏州节度使赫连雄虽然只分出了一半兵力,却把十个儿子都派过来了,摆明了投靠平川的决心。   此外,云、寰二州的刺史也站在了平川这边,只是他们能调动的兵力有限,还没到平川就被长安军挡住了,无法增援。   到头来,平川还是只能靠自己。   这一仗打得十分艰难。   此前被贺兰康嫌弃没有作战经验的年轻将领们全部出动,就连阿肆也带领一队人马出城了。   然而,对方在人数上占有绝对优势,哪怕用人命来耗,都能把平川军的特种兵们耗死。   最后,贺兰康彻底坐不住了,拍拍楚溪客压在他甲胄上的小爪子,哄道:“我就出去给那帮小子壮壮声势,不真打,死不了。”   一听“死”字,楚溪客眉毛都竖起来了:“不行,不能冒险,大爹你就算不怕死,也请心疼心疼我阿爹。”   贺兰康偏头看向姜纾,没有错过对方眼底浓浓的担忧。到底心软了。   楚溪客很有担当地站出来:“如果只是壮声势的话,用不着大爹,我去就行。”   他是平川王,手握平川令,是平川军真正的首脑,是十万儿郎认定的主上,真要说的话,他比贺兰康更合适。   钟离东曦第一反应是阻止,然而,对上楚溪客眼中的坚毅和担当,所有反对的措辞瞬间说不出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句轻缓却坚定的——   “我和你一起。”   楚溪客粲然一笑,仿佛他们接下来要去的不是危险血腥的战场,而是春花烂漫的远郊。   两个人沉默而快速地给彼此穿上乌黑的甲胄,大踏步出了殿门。   姜纾情不自禁追了出去,似乎想把楚溪客拉回来。贺兰康抬手,压在他肩上,是提醒,也是安抚。姜纾一怔,停下了脚步。   他就那么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着他的崽崽召集护卫,飞身上马,义无反顾地绝尘而去。   他的目光锁定在长长的巷道上,仿佛看到了一个白白嫩嫩的小豆丁,举着藕节似的小胳膊跌跌撞撞地奔跑;跑着跑着,小豆丁变成了消瘦懵懂的少年,一脸稚气,满眼依赖。   突然,懵懂的少年咧嘴一笑,眼底多了神采,脸上满是狡黠;少年的轮廓慢慢变得成熟深刻,成了青年的模样,然后,他看到他朝自己挥了挥手,转身融入了巷道尽头未知的光晕中……   姜纾鼻子一酸,有不舍,更多的是骄傲。   他的崽崽呀,终将会站到他的祖辈们不曾到达的高度。   ***   楚溪客没有贸然深入敌军,而是选择了坐镇中帐。毕竟,拼着一身主角光环出城鼓舞士气对他来说已经很不理智了,他可不想跑出去给将士们添麻烦。   只是,他的冷静没有维持太久。   长安军不知道怎么得知了他在中帐的消息,专门派出一队人马在阵前叫嚣,逼他出面,“缩头乌龟”、“伪善做戏”、“中帐里的平川王是替身”、“拿小兵的尸体撑起自己的荣华富贵”等种种言语,很不要脸,但也很有效。   楚溪客自认脸皮超厚,不会被这些话激怒,但平川军的将士们不行啊,就是太信任、太崇拜楚溪客了,他们听到这些诋毁的话才会更生气,怒气一上来难免乱了心神,敌军就有空子可钻。   眼瞅着平川军严密的阵型被打乱,越来越多的敌军趁虚而入,一个个年轻的生命被收割,楚溪客终于失去了淡定。   他不顾众人的阻拦,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当然,提前穿了两层金丝软甲在里面,脖子上也围了一圈,就算有弓箭射过来眨眨眼就能把箭头杵歪!   楚溪客只管一门心思往前冲,自有钟离东曦手持红缨枪护在他身后,十六名特种兵组成亲卫团以一种视死如归的气势守卫两侧,一行人直入战场,势不可挡。   就连早有准备的长安军都蒙了,他们眼睁睁看着平川王殿下飞身下马,冲上大章车,抓起沉重的鼓槌,擂响战鼓!   “咚——”   铿锵的鼓点响彻战场,浴血的将士精神一振,众人不约而同遥望大章车,一眼就看到了敲鼓之人头顶的珠穗。   金珠黄穗,亲王制式。   是平川王!   是他们的平川王!   他们的平川王殿下亲自擂响了战鼓!   十万将士眼眶热了,心也热了。   十六名护卫挥舞长枪,格挡着四面八方射来的羽箭。尽管神经紧绷,虽然命悬一线,彼此间对上的目光却表达着此刻的心情。   主上的决定很不理智,甚至有可能连累他们搭上性命,但……就是他娘的痛快!   “咚——”   “咚——”   “咚——”   三声鼓响,最后冲刺!   无数将士大吼一声,义无反顾地冲向敌军。   长安军在气势上已经输了。   都是大昭的兵,难免有个比较,为何他们这些京城来的禁军装备还比不上平川府兵?装备比不上也就算了,武力值总要高一截吧?然而却要用十倍的人数才堪堪跟人家打成平手。   打到现在,不仅平川军疲惫不堪,长安军也逐渐暴躁,一个个的基本就是凭着“皇家正统、匡扶社稷”的心气在撑着。结果怎么着?人家平川王亲自上战场了!今上在长安高枕无忧,平川王和将士们共进退!   这要怎么比?   怎么比都是输!   长安军纷纷泄了气。   钟离东曦趁此机会,扬声高呼:“长安平川本是一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传令兵身后插着小彩旗,泥鳅似的钻入战场,一个接一个地把这句话传了出去。   以大章车为圆心,钟离东曦的声音如同水波般一圈圈荡漾开来,战场上的形势随之发生着变化。   长安军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平川军配合地没有赶尽杀绝,实际上,双方都已经疲惫到了极点,正需要这样一句话让他们心安理得地停下来。   有人壮着胆子扔掉了长枪,有人放松地仰躺在浸染着鲜血的泥土上,也有人依旧不死心想要趁机杀掉传令兵,却被身边的同伴挡住了……   最后,就连长安军的军帐中都传出了撤退的号令——阿肆趁乱潜入长安军帐,把他们的主帅给杀了,然后胁迫副将下令撤兵,这就是普通兵士不知道的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内战就这么突如其来地结束了。   这件事却没有彻底结束。   姜纾连夜提审敌军俘虏,挖掘出一个令所有人火冒三丈的真相——   长安之所以突然多出数倍兵力,是因为今上勾结吐谷浑,伪装成长安军,意图瓜分平川!   今上生怕事情败露,因此做得十分隐秘,除了长安军主帅极其心腹没人知情。就连其余高级将领都被瞒得死死的,仗都打完了他们还不知道之前和他们里应外合的是吐谷浑人!   “回长安,戳穿狗皇帝的阴谋!”   “回长安,拿回属于我们的一切!”   “一个通敌叛国的走狗,没资格坐上龙椅!”   大殿中,文臣武将义愤填膺。   姜纾和贺兰康彼此对视,双双看到对方眼中的热切。   这个机会,他们等了将近二十年…… 第176章   所有人的目光都定格在了楚溪客身上。   一旦决定回长安,就意味着平川正式举起了“复国”的大旗,之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 无论牺牲多少人,都不能再回头了。   楚溪客看着那份长长的阵亡名单, 半晌, 深吸一口气。   “你说得对,要想改变这一切,单单一个平川王是做不到的……”他扭头看向钟离东曦,一字一顿道, “我想改变。”   钟离东曦专注地望着他,只说了一个字:“好。”   姜纾压下内心的激荡, 冷静道:“如今俘虏在手,口供也有了, 只缺少一份确凿的证据,证明通敌之事今上确有参与, 让他没有机会找个替罪羊轻易遮掩过去。”   “证据来了!”   殿外传来一个清亮的嗓音,紧接着, 一身轻甲的五公主便轻快地越过门槛。她身后,曹岩左手扭着四公主的胳膊, 右手提着女官的衣领, 毫不怜惜地将二人丢入大殿。山;与。三;夕。   四公主和她的女官双双穿着一身男装,鬓发凌乱,衣摆上还挂着枯草,像是让人从狗洞里揪出来的。   五公主道:“前两日我发现四姐姐鬼鬼祟祟的, 便叫人暗中盯着她, 果不其然, 今日发现她要偷偷逃出平川,身上还带着一封父皇亲笔写给吐谷浑王的信。”   贺兰康伸手:“信呢?”   五公主从袖中取出信,双手捧着呈给了贺兰康……旁边的姜纾。   贺兰康的手还伸着呢!   姜纾微微一笑,透着股慈爱。五公主顿时开心了,很是得意地瞄了眼自家舅舅。贺兰康无奈地啧了声,抬起的手顺势揽住了姜纾的腰。姜纾对他的触碰显然已经习以为常,神色淡然地打开信件。   的确是今上亲笔所写,为了取信于吐谷浑王,他还盖上了自己的私印。   可想而知,这封信一旦公布于朝野上下,今上势必会遗臭万年。   按理说,这封信此刻本该在吐谷浑王手中,为何会被五公主找到?   说起来,还要感谢四公主。经过上次的和亲事件,四公主留了个心眼,生怕将来有一天今上会为了安抚吐蕃而让她去和亲,因此壮着胆子把这封信私藏起来以求自保,同时自己伪造了一封送往吐谷浑。   “多谢你了。”楚溪客坏兮兮一笑。   四公主瞬间气炸:“一丘之貉!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凭什么小五逃婚就就理所当然,换成我就要遭人唾骂?”   楚溪客清了清嗓子:“那个,我个人认为哈,每一位女子都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不想嫁的人就不嫁,不想和的亲就不和,这很勇敢——给你点赞。   “所以,我们讨厌你并不是因为你逃婚,只是单纯讨厌你而已。”   四公主:“……”   一屋子大男人,要不是不想落下一个欺负小娘子的名声,险些就要憋不住笑了。   五公主毫无顾忌地笑出声。   四公主顿时把矛头对准五公主,满眼怨毒:“你不就是有个好外家吗,又比我高贵在哪里?凭什么所有人都偏向你、疼爱你,凭什么?”   不等五公主回应,曹岩便挡在了她面前,冷声道:“逃婚之事,五殿下事先并不知情,她却已做好自我牺牲的准备,并非为了讨好今上,而是为了平川,为了百姓,为了这些年治下万民所奉的食邑,她从未有愧于肩上的责任——你呢?”   掷地有声的一句“你呢”,让四公主面如死灰。   五公主则是诧异地看向曹岩,晶亮的眸子里有甜甜的笑意闪过。   他懂她。   四公主和女官被曹岩带下去继续审问,文武诸官去安排接下来的部署,大殿中只剩下最亲近的家人。   姜纾提出了一个不那么美好的话题:“若正面对上,我们胜算并不高。”   从这次对抗长安军就能看出来,除了夏州、云州和寰州,其余各地要么站在今上那边,要么依旧在观望,平川若是主动出击,免不了一场恶战。   “有一个突破口,”钟离东曦顿了下,尽量让自己不掺杂人和情绪地说,“德妃。”   猎宫祈雨那次,德妃为了谋害阿肆和钟离东曦,在曹岩的刀上做了手脚,结果害人不成反倒让曹岩捅了一刀,不久后,她就染上了肺痨。   ——《血色皇权》中,因肺痨而死的人是阿肆,这一次换成了德妃自作自受。   不过,德妃生怕失去今上的宠信,因此买通的御医,死死隐瞒着自己的病情,若非御医中有缙云一族留下的暗桩,这件事还真传不出来。   钟离东曦沉声道:“如今德妃已时日无多,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老二,倘若我们答应事成之后留他一命,想必德妃会同意助我们一臂之力。”   有了德妃的里应外合,今上一定防不胜防,到时候根本走不到兵戎相见那一步,也就不用担心被虎视眈眈的各州背刺一刀。   两位长辈不约而同地点点头,这确实是代价最小的一条路。   “不需要。”楚溪客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们不需要跟德妃合作,也不会承诺她留二皇子一命。”   钟离东曦劝道:“如果放弃这条路,平川就只能孤军奋战了。”   楚溪客摇摇头:“不是孤军奋战,我们还有贺兰姨母,还有长安的暗桩,还有凤凰谷的秘密军团,这些人才是我们的同伴。”   而不是德妃。   她不配。她虐待过钟离东曦,逼疯了钟离东曦的生母,还险些害死阿肆,楚溪客绝不会为了让自己走捷径就跟这种人合作。   钟离东曦只一眼就看透了楚溪客心中所想,本该责怪他感情用事的,但……嘴角怎么就压不下来了?   接下来就是紧张地备战了,他们只有一夜的时间,必须在今上做出应对之前先发制人。   意外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楚溪客和钟离东曦正紧锣密鼓地带领一众心腹做最后的部署,突然宫殿一阵晃动,沉重的博古架轰然倒塌。   “地动了!”   “保护殿下!”   王城陡然大乱。   楚溪客无比庆幸,当初修建王城时没有偷工减料,从王宫到民居处处盖得结实牢靠,经得起地动的考验。   然而,周边各地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房屋倒塌,大地开裂,河堤崩塌,无数灾民流离失所。   楚溪客再次面临抉择。   倘若优先救助灾民,无疑会失去这次以正义之师的身份重返长安的机会。因为一旦拖延,今上就会有足够的时间销毁证据或推卸责任;而且,救灾的过程中,平川的兵力、财力都会有所折损,到时候能不能有足够的实力与长安军对抗都未可知。   第二个选择就是留下少量人马抗震救灾,平川主力按原计划重返长安。不过,这样一来,救灾的效率势必会大大降低。   楚溪客心里的天平其实已经悄悄倾斜了,但是他没有擅自做决定,而是看向钟离东曦和阿肆,又看向姜纾和贺兰康,他们才是蛰伏多年,身负仇恨的人。   他提着一颗心,小心翼翼地说:“倘若因为我的决定而错失这个难得机会,你们会不会怪我,父皇母后会不会怪我?”   钟离东曦握住他的手,温声道:“不会。”   阿肆紧跟着表态:“阿兄不会我也不会。”   姜纾与贺兰康对视一眼,说:“我想,倘若先帝与攸宁阿姊在这里,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楚溪客长舒一口气,朗声道:“那就留下,全力救灾!”   姜纾欣慰一笑,郑重执手:“臣,谨遵圣令。”   座下诸官纷纷起身,齐声高呼:“臣等谨遵圣令!”   这一刻,所有人都俯首帖耳,心甘情愿地服从于他们的英主。   ***   震源中心在警州平罗县,方圆数百里皆受灾严重,甚至比楚溪客预想中还要糟糕得多。   地震发生时,正值百姓们做晚饭,突然间地动山摇,炉灶翻倒,茅屋草棚被火舌点燃;紧接着,大地开裂,河流决堤,无数村落成为一片汪洋……   地动、火灾、水患齐聚,还有接下来极有可能蔓延开来的疫病和蛇虫鼠患……   震源中心的灾民要第一时间转移。   流离失所的百姓要找地方安置。   库存的粮食与棉被要悉数搬出。   预防疫病的药材也要尽快下发。   ……   这就是平川救援队目前面临的情况。   所有人都行动起来。   贺兰康亲自带兵去了最危险的平罗县,只有他们身先士卒,才会有十万兵丁的热血响应。   姜纾和林淼坐镇王城,所有人员分派、大小事由都由他们决策;   钟离东曦带着云竹守在户部,钱粮调动、物资发配皆要过他的手;   楚云和带着武侯维持治安,林二郎带着特种兵分发物资;   楚溪客则带着一群大夫临时为百姓们科普地震火灾中自救以及救人的常识……   每个人都发挥了最大的价值,平川上下一刻都不得闲。   然而,这还不够。   距离夏收还有两个月,库存的粮食远远不够;用人的地方太多,即便十万平川军悉数出动都手忙脚乱;最让人为难的,还是灾民的安置。   放眼平川境内,唯一房屋矗立不倒的只有平川城。然而,城内外所有空地都搭满了帐篷,依旧有无数灾民没有着落。   有一位姓刘的御史提议把剩余的灾民临时安置到百姓家中。   立即有人反对:“且不说疫病隐患,但是安全问题和男女不便这两项,城中百姓便不能答应。”   另一官员点头附和:“不说别人,刘御史家的夫人娘子们能答应么?”   刘御史被反将一军,顿时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楚溪客看着殿外忙忙碌碌的人们,缓缓起身,说:“那就由我带这个头吧,倘若先让一部分灾民住进王宫,想必其余百姓也能安心一些。”   众臣一听,连忙劝说:“王城地位尊崇,象征着殿下的威严,岂容区区贱民踏足?”   在这里“贱民”二字绝无贬损之意,而是很中肯的事实,那些无恒产、无功名在身的平民百姓连“庶民”都算不上,在封建士大夫的界定中就是有“流、氓”之称的贱民。   楚溪客不是古代土著,因此心中没有那道界限,他是受着“人人平等”的教育长大的。   此刻,他一改往日绵软好说话的作风,无比强硬地表态:“王族的威严从来不是守着一座无人敢踏足的宫殿,而是在需要的时候可以身先士卒庇护万民!”   楚溪客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   “左右飞龙卫——”   “在!”   “即刻空出王城,接收流民!”   “得令!”   这些飞龙卫无一不是因家境贫寒而从军,从普通列兵一步步进入特种兵团,经历平川与长安之战,继而成为平川王的亲卫,没有人比他们更能感受到楚溪客这番话的分量。   所以,他们应得铿锵有力,应得热泪盈眶。   何其有幸,此生身在平川;何其有幸,此生得遇平川王! 第177章   楚溪客和钟离东曦搬回了城郊的蔷薇小院,把王宫空了出来,安置灾民。   针对居民安全和男女有别的问题, 臣僚们经过仔细商议也做出了大致部署——   王宫只收拢受伤的灾民以及老人、孩童;灾民中的健康男性一律进行紧急培训,去前线救灾, 和平川军一起住帐篷、吃大锅饭;余下的妇人及小娘子们则分批安置到城中百姓家里, 并在后勤处帮忙。   计划很好,实施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楚溪客带头空出了王宫,一众官员别管乐意不乐意,总之都打开了自家院门。   然而, 推及到百姓那里却遇到了困难,愿意接收灾民的人家不足一成, 其中大多数还因为彼此间有亲戚关系。   左邻右舍都不同意,这就导致原本已经同意的人家也无奈地拒绝了。毕竟, 没人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六部官员协同武侯几次前往各坊做工作,却屡屡受挫。有官员实在窝火, 情急之下提出,干脆采取强制措施, 被楚溪客否了。   楚溪客其实很理解百姓的顾虑,万一分到的灾民人品不好怎么办?就算对方人品好, 自家精心布置的屋子怎么舍得让别人随意进出, 更何况那些家里有老人和幼童的,顾虑更多了一层。楚溪客自己愿意发扬风格,却不想道德绑架别人。   一时间,大量灾民无法妥善安置, 人心惶惶, 甚至给前方的救灾行动拖了后腿。   直到有一天, 一位年轻的官员情绪爆发,边哭边喊:“你们可还记得这些屋舍是谁盖的?可要你们花了一文钱?平川王殿下舍出了王宫,六部主事搬去了衙门,就连两位头发花白的老尚书都挤在一间官舍中,尔等就如此铁石心肠么?   “易地而处,若今日受灾的是平川城,流离失所的是你们,可会期待有人分出一角屋檐让你们避避风雨、抵御寒凉?”   方才还乱糟糟的坊门内外顿时安静下来,百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心生不忍。   其实,这些话先前来的官员们也曾说过,真正让百姓们动容的是他疲惫的面孔、嘶哑的嗓音以及声泪俱下的模样,在他们固有的印象里,当官的本该是高高在上、威严俊逸的,而不是像个受了欺负嚎啕大哭的邻家小儿郎……   终于,有人第一个站了出来,用不甚标准的平川话说:“我家本是从漠北来的,当年也是遭了雪灾得平川王殿下收留,如今殿下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我家义不容辞!”   他一开口,很快便有更多人响应。   第一批松口的大多不是平川土著,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来到平川扎下了根,他们很理解流落异乡的难处,更加感恩平川给他们的安全感和归属感,因此对灾民更能感同身受。   紧接着便是在楚记食品厂和平川棉纺厂工作的员工们,他们不仅接收了灾民,还顺便带了些活计给他们贴补家用。   最后,就连那些态度最强硬的人家也顶不住了,随大流地去灾民聚集处领了人。   原本拥挤不堪的临时安置点顿时空了,周遭的气息都显得清新了几分。   楚溪客终于松了口气。   救灾工作如火如荼,越来越多的城中青壮加入救援队伍,妇人中自愿去前线的也不少,余下的也没闲着,救援队和灾民们每日的大锅饭、破旧的衣衫、安置点的卫生都是她们在负责。   楚溪客想要按照雇工的标准付些工钱,却被百姓们断然拒绝了,用一位老叟的话说就是——   “这钱烫手,拿不动!”   楚溪客差点飚出小泪花,这就是平川的百姓啊,他们有自己的小心思,也有心中固守的道义。   ……   平川城上下一心,全民出动,抓住了灾后黄金救援72小时的机会,成功救出灾民数十万,受伤的人得到了妥善安置,身体康健的前脚被救,后脚就响应号召,加入了救援队。   楚溪客给救援队定下一项原则:“哪怕掘地三尺也不放弃任何一个尚有呼吸的生命。”   “这是前无古人的创举!这是绝无仅有的伟大功绩!”   史官激动地奋笔疾书,不眠不休地记录下这三天三夜发生的点点滴滴。他还把楚溪客仓促间写下的《灾后救援和自救手册》一字一句全都抄录下来,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   楚溪客无比庆幸,当初为了应付考试死记硬背了这些知识点,还在实践课老师的带领下做了无数次演习,才得以在今日站在“后人”的肩膀上帮助这些古人。   就像网上常说的一句话:“我们所走的每一步路都算数。”   ***   贺兰康出事了!   楚溪客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不眠不休工作了十二个时辰,累得吃饭都没胃口,刚刚被钟离东曦强摁着喝下一杯蜂蜜水,正要休息一下,林淼便飞跑进来。   信是贺兰康的海东青带回来的,本来是给姜纾的,刚好,姜纾同样连续劳累了三天,险些晕倒,在林淼的苦劝下才去休息。因此,林淼便率先看到了这封报忧的信件。   他怕姜纾一时情急再有个三长两短,这才来找楚溪客。   没想到,楚溪客反而崩溃了:“怪我,都怪我,我明明知道剧情威力强大,为什么还要让他出去?可是,没有打仗了,明明没有打仗,为什么还是出事了?为什么……”   楚溪客没有哭,然而那模样比哭了还吓人,他一边团团转一边碎碎念,仿佛魔障了一般。   林淼原本也很慌,可是看到楚溪客这番模样,他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紧紧压着楚溪客的肩膀,稳重而坚定地说:“殿下,你要稳住,贺兰大将军还等着你去救,大将军是不世出的英雄,绝不会这般白白陨落。”   “对,你说得对,臭爹那么厉害,怎么可能轻易死掉?”楚溪客眼中恢复了清明,转而握住林淼的手,说,“我会亲自去一趟,王城就拜托你了,还有我阿爹,大爹的事先不要让他知道,万一……万一我回不来,还请阿淼看在你我往日情谊的份上照顾我阿爹。”   林淼鼻子一酸,无比笃定地说:“殿下是得神明眷顾之人,不会有这个‘万一’,绝对不会。”   楚溪客努力扯出一丝笑意,郑重道:“总之,一切就拜托了。”   林淼执手,深深一揖:“定不辱命。”   楚溪客大步走出官舍,刚好撞上刚刚回来的钟离东曦。钟离东曦看到他的神情,什么都没问,就飞快地打理好需要带的东西,和楚溪客一起出发了。   楚溪客没有拒绝,也没有说什么担心或者客套的话,他理所当然地默认了钟离东曦会和他一起去。   他拜托好友帮忙照顾家人,选择和伴侣一起同生共死。   贺兰康是在返程的时候出事的。   原本平罗的灾情已经稳住了,贺兰康带领亲兵团救出了最后一批村民,打算带着他们赶回平川城。没想到,就那么巧地赶上了余震。   当时一行人正在村口的平地稍作休整,周遭除了一个高大的贞节牌坊啥都没有。亲兵们抬伤员的抬伤员、点人数的点人数,只有贺兰康百无聊赖地瞧着牌坊上的文字,打算回家后逗逗姜纾。   突然,大地一阵晃动,青石堆砌的高大牌坊就那么直直地砸了下来,村民们刚好聚在牌坊底下!   根本容不得贺兰康多想,身体就不由自主地飞奔过去,撑住了沉重的牌坊,给村民争取到了宝贵的逃生机会,他自己却被压在了下面。   楚溪客到的时候,贺兰康还没被挖出来。   废墟上撒落地扔着断掉的铁锨和镐头,亲兵和百姓的一双双手皆是血肉模糊,不知已经这样挖了多久。   已经有人绝望地放弃了,跪在废墟边嚎啕大哭。   楚溪客腿都软了,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去的。   钟离东曦同样难受,但他还是努力克制住情绪,冷静地询问贺兰康具体在什么位置,有没有二次坍塌,并重新确定了挖掘点。   两个人的到来顿时让绝望的人们有了主心骨,他们各自领到钟离东曦带来的工具,继续挖掘。   楚溪客和亲兵们一起挖,一边挖一边哽咽着碎碎念。   “就你逞能,就你有本事,看你怎么跟阿爹交代,就算阿爹原谅你,我也不会!”   “你最好没事,要是断手断脚的,我才不会给你养老,一准儿给你丢到山上!”   “要是敢死了,那更好,赶明儿我就给阿爹介绍几个俊俏的小郎君,让阿爹分分钟忘掉你!”   “……”   “臭小子……”   废墟中传出一个模糊的声音。   所有人皆是精神一振。   楚溪客生怕是自己的幻觉,小心翼翼地确认:“臭爹,是你吗?”   “嗯,还没死,也没断手断脚。”贺兰康刚从昏迷中醒来,嗓音明显虚弱,却撑着精神逗楚溪客。   楚溪客终于抑制不住,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得像个孩子。这个模样,足够贺兰康嘲笑他一整年了。   贺兰康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虽然没断手断脚,但背上都是淤青,脸色也是一片青紫,要不是楚溪客把他念叨醒了,他很有可能就这样在昏迷中缺氧而死了。   楚溪客生怕他有暗伤,强行把他摁到担架上。   贺兰康还不忘叮嘱:“别告诉你阿爹。”   “为何不告诉我?”一个冷飕飕的声音突然从爷俩头顶响起。   楚溪客一秒变怂,暗搓搓地躲到钟离东曦身后。   贺兰康比他还怂,当着一众亲兵的面就装起了可怜:“阿纾,好疼,快疼死了……”   姜纾寒着一张脸,冷声道:“你要是敢死,我明日就改嫁。”   贺兰康连忙说:“不敢不敢,死也不敢。”   姜纾倏地红了眼圈:“不许再说那个字!”   “好好好,不说。”贺兰康讨好地笑着,“阿纾我这里有点疼,你看是不是破口了……”   “哪里?肉疼还是骨头疼?可是伤到了脏腑?”姜纾有些急切地俯身过去,下一刻,便被贺兰康揽入怀中。   姜纾愣住一瞬,突然捧起贺兰康那张糊着泥土和灰尘的脸,哭着亲了下去。   楚溪客也忍不住哭了,一边哭一边笑。   亲兵和百姓们则是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还有人跪在地上,朝一家四口三跪九叩,拜谢隆恩。   ……   “贺兰大将军一个人救下了一座村落。”这个消息在王城传扬开来。   几天后,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贺兰大将军一个人救下了平罗县。”。   传闻继续发散,等到其余各州纷纷收到消息时,居然成了:“贺兰大将军以一己之力撑起了平川城!”   楚溪客:“……”   这次意外让楚溪客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贺兰康大难不死,也算是改变了剧情吧!   贺兰康回城那日,是被亲兵一路抬到城郊的蔷薇小院的,那情形许多百姓都看到了。   有一些外地来的客商惊讶到近乎嘶吼:“大将军和平川王居然会亲自去救灾?”   这种事放在别的州府简直是天方夜谭!别说堂堂异姓王和大将军,就连一个小小的县令都不是寻常百姓能轻易见到的!更别说亲自去到最危险的地方救灾,还为了救助村民受了重伤!   平川百姓不约而同地愣住了。他们这才意识到,自己生活在一个怎样特别的地方,身为平川的子民是如何幸运!   一时间,平川的百姓仿佛打了鸡血一般,更加不遗余力地投入到救灾事宜中。就连那些旅居平川的游子和行商都自发地贡献出一份力量。   如今的平川城人手是不缺了,钱也大大的有,就是缺粮食。   就在楚溪客发愁的时候,城楼上突然响起报喜鼓,身负彩旗的传令兵纵马驰骋在中央大街,边跑边扬声高呼——   “夏州来援!”   “云州来援!”   “寰州来援!”   “朔州来援!”   “幽州来援!”   “河州来援!”   “勃律国来援!”   “坎巨提来援!”   “……”   这一日,平川城门打开,迎接八方来援。   一辆辆沉重的平板车驶入城内,一袋袋贴着“某某地援助”的粮食搬进早已空荡的永丰仓。   两年前,楚溪客用这种方式援助了多少州府,今日,平川城就收到了多少援助。   不,比预计得更多。   不久前平川与长安开战之时那些保持中立的折冲府,这一次不约而同地倒向了平川。   今上勾结吐谷浑的事在姜纾与钟离东曦的操作下巧妙地传了出去,楚溪客放弃复国,优先救助灾民的决策也传了出去,平川的军事与经济实力也毫不遮掩地展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这一切,都让那些摇摆不定的州府最终下定了决心。   这一日,史官在《平川志》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得其道者,天下归心。” 第178章 完结章·上   这一年, 从仲夏到初秋,平川把所有人力、物力和财力都用在了灾后重建。今上也曾试图趁火打劫,然而各路节度使无一响应。   七月十五, 这个特殊的日子,长安城发生了一件新鲜事——   “死”了二十年的安王殿下回来了!   安王姓李名宣, 是先帝的异母兄弟, 也是大业皇室仅存的血脉……之一。   另一个就是楚溪客。   没错,这位安王李宣正是楚溪客嫡亲的小叔叔。   李宣不是一个人回来了,而是带着一整船的金银珠宝,还有一枚令朝野震荡的物件——   传国玉玺。   就在今上绞尽脑汁想要夺回传国玉玺时, 李宣突然做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决定——   将玉玺及全部身家进献给今上,只求今上承认他的身份并昭告天下。   今上起初并未配合, 而是打算暗杀掉李宣,再给他扣一个冒名顶替的帽子, 玉玺和财务就自然而然到手了。   没想到,李宣身边能人异士众多, 今上连身边最得力的暗卫都派出去了,却连李宣的一根头发丝都没碰到。   直到李宣失去耐心, 宣称转道平川城,今上才终于按捺不住。   篡位之事就是贴在今上脑门上的一块耻辱牌, 做皇帝越久就越在意, 尤其他登基近二十年都没有找到传国玉玺,这在那些维护正统的人士看来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将来史笔写就,后人也不会承认他的存在。   因此, 今上明知李宣八成有阴谋, 但他还是无法拒绝传国玉玺的诱惑, 很快派人核实了玉玺的真假,并按照李宣的要求将他的身份昭告天下。   这剧情,楚溪客都觉得刺激。   同时,心里又有点儿酸溜溜的。   失踪二十年的亲叔叔突然回来了,居然不来平川找他,而是跑去向狗皇帝献宝!   只是,楚溪客酸了没两天,长安城又传出一个更劲爆的消息——   当年的小太子没有死,就是平川王殿下!   这个消息一出,举国吃瓜。   要知道,当年今上为了维护自己的脸面,可没明目张胆地说自己谋朝篡位,而是声称先帝驾崩,皇后鹿攸宁忧思过度、神情恍惚,不小心引火烧宫,小太子不幸葬身火海,未免江山后继无人,他这才“勉为其难”登上皇位。   如今,“葬身火海”的太子还活着,这个皇位今上是让,还是不让?   一时间,上至文武百官下到平民百姓,都在讨论这件事,甚至有人在平康坊设下赌局,别说,押楚溪客的人还真不少。   今上气得不知砸了多少次御书房。   当事人之一的楚溪客震惊程度不亚于长安百姓,怀疑的目光在姜纾脸上转了一圈,最后定格在贺兰康身上。   贺兰康反将一军:“许你们爷俩有事瞒着我,不兴我有点儿小秘密啊?”   贺兰康说的自然就是楚溪客“梦”里关于他死掉的结局了,余震被埋事件过去后姜纾一五一十告诉了他。此刻提起来,心虚的立马变成了姜纾和楚溪客。   贺兰康得意地把姜纾拖到自己的椅子上,很是得意地说了关于李宣的事。   当年,先帝自知时日不多,撑着病体为亲近之人做出安排,李宣就是其中之一。   今上和御医联手做了一场戏,让李宣以为东海的小岛上有救治先帝的仙药,为表诚心亲自带人出海求取。不成想,三个月后回来的只有一名亲卫。对方声称李宣乘坐的船只遭遇海难,整船人除了他无一生还。   实际上,李宣并没有死,而是被心腹扣在了东海的某个小岛上,直到先帝驾崩,今上篡位,长安的纷争尘埃落定,李宣才重获自由。   然而,他也自此一蹶不振,险些在先帝陵前自戕。   幸好遇到了贺兰康。   贺兰康是在追查姜纾下落的时候遇到李宣的。他把李宣揍了一顿,然后告诉他小太子还活着,姜纾没有放弃,贺兰氏也不会放弃。   李宣这才重振旗鼓,回到海岛,隐姓埋名做起了海上贸易。他本就头脑灵活,再加上先帝留下的人手和钱财,很快就积累了巨额财富。   这一次高调现身,是他和贺兰康计划好的。   楚溪客需要一个无可挑剔的证人恢复身份,平川军也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理由杀回长安。   楚溪客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所以,小叔叔拿给今上的传国玉玺是真的?”   贺兰康:“不然呢?拿个假的能狗皇帝能信?”   楚溪客张牙舞爪:“那可是东曦兄送给我的求婚礼物啊啊啊!”   贺兰康一脸好笑地挡住儿子的花拳绣腿,大摇大摆地圈着姜纾离开了。喁稀。   姜纾似笑非笑看着他:“你瞒着崽崽也就算了,为何找到安王的事也不跟我说?”   贺兰康心虚地清了清嗓子:“那个,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嘛!”   “惊喜啊,嗯,确实挺惊喜。”姜纾微微一笑,话音一转,“说起来,你是怎么找到李宣的?”   贺兰康头皮一紧,故作镇定地打着哈哈:“就……意外遇到了呗!”   姜纾挑眉:“不是因为衡阳郡主?”   贺兰康一副没有听懂的样子:“衡阳郡主是谁?我不认识。”   姜纾:呵呵。   衡阳郡主,安王李宣的表妹,贺兰康的娃娃亲,当年今上为了拿捏贺兰康险些逼迫两个人成亲。   说起来,拿纸婚约到现在还没解除吧?   既然安王回来了,衡阳郡主也不远了吧?   姜纾笑眯眯地看着贺兰康。   贺兰康浑身的皮肉都绷紧了……   ***   在姜纾和钟离东曦的幕后操作下,关于楚溪客身世的讨论很快蔓延至全大昭。   今上刚刚提出“平川王是鹿鸣”,秦州的鹿家人便立即站出来,以阖祖性命担保,平川王就是小太子,真正的鹿鸣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了。   不仅说说而已,鹿家还拿出了确凿的证据,根本不容反驳!   紧接着,又有前朝的宫人站出来,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今上围攻太极殿那日的情形,直言今上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顺。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无数前朝宫人从大昭各地冒出来,原原本本地讲述着当年的真相。   等到今上派人去抓时,宫人早跑了。   不知哪个挑的头,中年文士们争相怀念起了先帝在位时对读书人的优待,后院妇人们纷纷谈论着先皇后在世时节日宴饮的热闹与风雅,就连各个世家贵胄都不由想起了当年五大世家做领头羊时长安的繁荣盛况……   南来北往的行商们也不约而同地为平川打起了广告,城墙如何高大,屋舍如何结实,货品如何新奇……   这些,还不是寻常百姓最关心的,更让他们动容的是——   平川城人人都能赚到银钱!   无论男女都有地种!   孩童上学不交束脩!   女子也可经商、读书、做官!   百姓们心中的天平渐渐倾斜了,就连朝堂上都有人开始心猿意马。   今上受到刺激,撤掉最后一块遮羞布,开始明目张胆地抓捕宣传者,并让邻里间相互举报。   一时间,大昭上下人心惶惶,百姓们更加不满今上的统治。   姜纾和钟离东曦的目的达到了。   九月九日,重阳节。   楚溪客第一次以前朝太子的身份登上城楼,当众宣读今上的“十大罪状”,正式提出“匡扶正统,复我大业”的口号。   也是在这一天,楚溪客拿出平川令,号令平川军举兵勤王。周遭各州纷纷响应,解体十余年的六十万平川军再次齐聚。   同样是这一天,贺兰康担任主帅,十万特种兵护佑着他们的主上,浩浩荡荡地向长安进发。   一路上,各州打开城门,百姓夹道欢迎,从平川到长安,楚溪客未损一兵一卒,也没有拿百姓的一针一线。   今上没有坐以待毙。   他勒令金吾卫毁掉由平川主持建造的火车站与铁轨,砸断桥梁,破坏官道,切断了一切平川军到达长安的途径。   虽然不可能彻底阻拦平川军,但也确实大大地拖慢了他们的速度。   今上还换上当年的戎装,亲自带领禁军封锁各大城门,擅自进出者就地格杀、可疑者就地格杀、传递消息者就地格杀……   就这样,今上以近乎血腥的手段将偌大的长安城围得如同铁桶一般。   最终,平川的人马被拦在了重玄门外。   “我们的人都被抓了。”楚云和探听消息回来,脸色铁青。   今上本着“宁可错抓一千也不放过一人”的原则,从禁军到十六卫全部筛查了一遍,但凡和平川有一丝丝关联的全都关押起来。   这就直接导致,原本应该跟楚云和接头的金吾卫没有了,重玄门没办法按照计划攻破了。   林二郎从城南赶回来,得到了相似的结论:“安化门和启夏门守兵都换了,我没进去,好不容易拿到贺兰贵妃派人传出的消息,说是丸子坊和仙草园都被封了,我们……无兵可用了。”   楚溪客摇摇头:“我们有兵。”   他在长安卖烧烤、卖奶茶、卖肉丸的那两年,贺兰康利用跑腿小分队的遮掩安插了不少暗桩,就连他都不能准确地辨认出来,更何况是今上?   楚溪客从怀中取出一枚鸽哨,不紧不慢地绑在箭头上,然后挽起长弓,朝天而射。羽箭划破雾沉沉的天空,发出一声悠长的嗡鸣。   突然,玄武门内飞起一只不起眼的灰鹰,脚爪上绑的鸽哨和楚溪客的一模一样。灰鹰在空中盘旋一圈,鸽哨发出响亮的长鸣。   有卫兵反应过来,急声道:“射下那只鹰,不要让它飞入内城!”   然而已经晚了,灰鹰陡然升空,飞到卫兵的射程之外,还挑衅地盘旋了三圈,然后便拍拍翅膀朝内城飞去。   灰鹰一路飞,鸽哨一路响。   沿途经过不起眼的铁匠铺、莺莺燕燕的歌伎馆、贴着封条的奶茶店……   无聊剔牙的铁匠表情陡然一变,一脚踹翻火炉,抓出埋在下面的兵器和铠甲;   卖弄风情的歌伎毫不留情地推开客人,头发一挽,裙子一扎,英姿飒爽地冲出门;   刚刚还大门紧闭的奶茶店突然开启一道暗门,身披黑甲的平川军夺门而出……   巡逻的禁卫军被打晕,大理寺的牢门被攻破,无辜的百姓悉数放出,自家人马也被救了出来,其中有不少慈幼局的孩童和老人,领头的平川军将其送入了菩提寺请求庇护。   菩提寺的方丈是楚溪客和钟离东曦的老熟人——一了大师。不过,这位得道高僧无意于参与皇权争斗,只是一心庇护那些老弱之人。   今上看到平川军对这些老人和孩童的重视,以为楚溪客就藏在其中,因此火速派金吾卫前来抓人。   一了大师不允许杀伐之事发生在佛门净地,带领一众弟子守在门外,安然打坐。   声声佛号响彻人心。   金吾卫也是人,和寻常百姓一样对佛门保持着尊重与敬畏,因此并没有硬闯,顶多就是讲讲道理、用弓箭吓唬一下。   一了大师不为所动。   不知怎么的,一个年轻的金吾卫手一抖,羽箭离弦,好巧不巧射中了一了大师。   香客们还在旁边看着呢!   那些被庇护的老人和孩童也站在门口!   眼睁睁看着一了大师被金吾卫所伤,不仅香客们怒了,就连金吾卫这边也有人崩溃了。   “这缺德事老子不干了!”   “老子擢选金吾卫是为了保家卫国、光宗耀祖,而不是抓一帮老弱妇孺,也不是把箭对准一帮僧侣!”   声嘶力竭的呐喊,让一众金吾卫纷纷怔然,不约而同地压下了手中的弓箭。   更多的暗桩趁机行动起来。   起初只有贺兰康埋下的暗桩,不知何时开始加入了身手不俗的游侠,继而是人高马大的镖师、孔武有力的农户、一腔热血的文人,甚至还有药铺的大夫、小吃街的商贩、平康坊的大娘……   有人为无辜被抓的亲人报仇,也有人为自己连日来的憋屈出口恶气,还有人单纯就是不想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到最后,几乎全长安的百姓都参与进来了。   好在,百姓们没有利器,禁军也没下死手,双方被打得鼻青脸肿者不少,重伤或致死的没有。   城门就是在这个时候打开的。   楚溪客在平川军的护卫下,一步步踏入重玄门。   当年,今上就是从这里起兵,一路杀到太极殿,将正在上早朝的文武百官困了三天三夜,支持他的人生,反对他的人死。   姜氏家主,姜纾的祖父,便是在那个时候饮恨自戕。   姜家、鹿家、钟离家,皆因那场劫难家破人亡。   还有他的母后,为了给他争取逃生的时间,不惜亲手点燃宫殿,被活活烧死……   这座冰冷的宫城,承载了太多血腥。   而如今,他们满载着先辈的仇恨,浴血归来。 第179章 完结章·中   就在楚溪客带领大军冲破重玄门时,今上使出了最卑劣的手段——他绑架了五公主,逼楚溪客束手就擒。   五公主原本留在平川,却收到贺兰贵妃遇险的消息,偏偏联系不上楚溪客一行人,心慌之下连夜带着精兵赶来长安,没想到中了今上的圈套。   今上的目的很明确,也很不要脸——让楚溪客用自己去换五公主,晚一个时辰便剁她一只手,再晚,再剁。   楚溪客毫不怀疑今上真能做出来。所以,他答应了,唯一的要求就是带着钟离东曦和阿肆一起。   今上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他巴不得把这三个最让他闹心的家伙一网打尽。   楚溪客三人被搜去了兵刃,由宫人带着往太极殿而去。   可想而知,今上不可能让楚溪客活着走到太极殿。楚溪客刚一离开平川军的保护圈,便有一队金吾卫冲出来,刀枪对准三人,招招致命。   关键时刻,楚云和出现,同样带着一队金吾卫,比今上的人马只多不少,双方打了几个回合,楚云和很快占了上风。   他没对昔日的同袍下死手,只是护着楚溪客三人一路冲向太极宫。   殿前的台阶上,五公主被五花大绑,明明又气又怕,却还是努力做出无所畏惧的模样,对楚溪客大喊:“不用管我,不要为了我前功尽弃!”   “闭嘴!”二皇子抡起胳膊,一巴掌扇在五公主脸上。   五公主整个人歪倒在旁边的禁军身上,娇嫩的脸顿时肿了半边。   紧接着,便听“铮”的一声,长枪破空,二皇子瞪着眼睛,难以置信地倒在地上,胸口直直地插着一把长枪。   是阿肆趁看守的禁军松懈,抢过对方的长枪,狠狠一掷,生生用臂力射中了二皇子。   阿肆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二皇子,淡淡开口:“我妹妹,也是你的脏手能碰的?”   五公主隐忍许久的泪水顷刻决堤。   今上登时大怒:“逆子!”   德妃尖叫一声,飞扑到二皇子身旁,颤着手去堵他的伤口,却怎么也堵不上。   二皇子仰着脖颈,满眼恐惧,似乎想让德妃救救他,然而张开嘴却呕出一大口血,眼瞅着就要不行了。   德妃疯狂地叫喊:“御医!传御医!”   今上面色扭曲地揪着五公主和德妃退回了太极殿。全副武装的禁军手持盾牌,将今上围得密不透风,阿肆想要再偷袭已经没有机会了。   同样的,楚溪客这边也有楚云和带领的金吾卫护着,今上想要伤到他也不容易。   双方一时陷入僵持。   就在这时,大殿中走出一个人,沉静的目光放在楚云和身上:“二郎,过来。”   与对方的镇定相比,楚云和的表情堪称崩溃:“父亲,你骗我?!”   他的父亲,楚氏族长,昔日的五大世家后人之一,明明答应了和平川站在一起,为何转身就投靠了今上?!   “这有什么可惊讶的,他能背叛一次,自然也能背叛第二次。”贺兰贵妃一身戎装,大步走来,两旁的禁军和金吾卫愣是没人敢拦。   今上皱眉:“你是如何进来的?”   贺兰贵妃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只安抚般拍拍楚云和的肩,直白道:“难为你这孩子了,往后好好孝敬你阿娘,这个爹权当没有吧!”   楚云和愣怔许久方才回味过来贺兰贵妃的上一句话:“娘娘、不,姨母的意思是……当年叛变的,是楚家?”   最后三个字,楚云和不知如何艰难才说出口。   当年,钟离家的密信之所以被今上截获,今上之所以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攻入太极殿、控制住京城局势,就是因为世家之中出了叛徒。   然而,就连楚溪客都没想到,这个叛徒会出在五姓之中,甚至是楚家。   楚云和崩溃的目光死死盯着楚侯爷,颤声问:“为什么?”   楚侯爷沉着脸,没吭声。   钟离东曦替他回答:“五大世家,楚家根基最浅,楚老侯爷又去得早,楚侯自知资质平庸,生怕楚家在自己手上没落,因此剑走偏锋。”   只是,他这么一走,却害得姜氏、鹿氏、钟离氏满门被屠。   楚云和神色苍凉:“世家虚名,就那么重要吗?不惜让你背叛先帝、害死鹿家姨母、害死外祖父?这些年你有什么脸面面对母亲、面对我们兄弟四人?”   楚侯爷神色一黯,虚张声势地低吼:“闹够了没?赶紧过来,除非你想和他们一起死!”   “那就一起死好了!”楚云和比他吼得更大声,“我楚家至少要有一个人对得起祠堂上那块‘忠肝义胆’的匾额,对得起列祖列宗!”   楚侯爷恼羞成怒:“好,我成全你——禁军听令!”   在场禁军齐声应喏。   楚侯爷看着台阶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沉声道:“乱臣贼子,格杀勿论。”   一众禁军瞬间转换阵型,朝楚溪客等人进攻。   楚云和第一个冲了出去,边打边朝楚侯爷大吼:“‘乱臣贼子’四个字,你也有脸说出口!”   楚侯爷大概是实在没脸了,干脆甩甩衣袖,退回了大殿。   楚溪客连忙找了个机会抓住楚云和,飞快地劝说道:“阿兄,我知道你想保护我,但眼下这个局势真说不准,关键时刻该服软就服软,先保住命再说——更不能替我挡箭!”   最后一句才是最重要的,《血色皇权》中,楚云和就是替主角受挡箭死掉的。   楚云和把楚溪客护到身后,语气铿锵:“我绝不会向不义之人服软,哪怕是假装的都不行!”   楚溪客:“我的意思是,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   楚云和断然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你有什么三长两短,绝对不会!”   阿肆扯扯钟离东曦的衣袖:“这还能忍?”   钟离东曦拳头早硬了,把楚溪客往怀里一扣,抬脚踢翻了旁边的石狮子。   只听一阵机括声响,平整的青石地面突然向两侧裂开,露出一条诡异的石阶,幽深狭窄,直通地底。   紧接着,一个个熟悉的身影沿着石阶跑上来,纷纷抱拳跪在楚溪客跟前。   “缙云一族,前来复命!”   “楚记跑腿小分队,前来复命!”   “执失部/贺鲁部,前来复命!”   “……”   楚溪客彻底松了口气。   他之所以敢单刀赴会,还真不是靠着一腔孤勇,而是因为姜纾早有部署。方才他们一直在和今上周旋,也是为了给这些“地下工作者”争取时间。   缙云氏擅制药,且在御医署和御膳房都埋有暗桩,只需一顿饭的时间就能把聚在一起吃大锅饭的小宫人给放倒。   被药倒的宫人和护卫,紧接着就享受了楚记跑腿小哥的“上门捆绑”服务,速度快,服务好,很是值得一个五星好评。   趁着平川军在各个城门分散守城军的注意力,执失、贺鲁两个部落则举族出动,打晕宫中守卫,替缙云氏和跑腿小分队保驾护航。   ……   今上听到禁军的回报,难以置信地出殿验证。   刚好,老驴头晃晃悠悠地从地道里走出来,一副不满的样子:“二十多年无人维护,齿轮都钝了,险些耽误大事……”   今日的老驴头,依旧是那副长脸一拉、谁都不鸟的拽样子,只是他没有再驼背,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仿佛年轻了十几岁。   今上看清他的模样,面色大变:“娄肖?!”   老驴头摸着自己的脸,冲他阴恻恻一笑:“李统领,好久不见啊,午夜入梦,可有我娄家人找你索命?”   今上身形一晃。   为了这个位子他杀了太多人,辜负了太多人,渐渐的心肠就硬了,唯独娄家,午夜梦回依旧让他难以安寝。   老驴头原名娄肖,年少时曾与今上是至交好友。当年,今上作为没落世家一个不起眼的庶子,之所以能进入禁军,还是老驴头的祖父担保的,而今上一年四季的衣裳皆由老驴头的母亲亲手缝补。   皇城所有的机关暗道皆是由娄家人世代维护,这原本是秘密,有一次年轻的老驴头喝醉酒说漏了嘴,被今上记在了心上。   今上意图谋朝篡位,原想着从娄家拿到皇城暗道布局图,不料娄氏一族宁死不肯合作。今上拉拢不成生怕他们泄露出去,精心制造了一场意外,偌大的娄家一夜之间消失在了大火之中。   只有老驴头逃了出来。   整整十五年,他麻木地龟缩于坊巷之中,卖糖人,熬日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找到报仇的机会,直到遇见楚溪客。   “咔哒”一声,老驴头触动了脚下的机关。   只听数道破空声响起,一支支铁箭突然从光滑的墙面上射出来,直直地朝着今上飞去。   今上大惊失色,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   老驴头看着他惊慌失措的脸,突然大笑出声,笑声里满是嘲弄。   今上怒极,“唰”的一声抽出腰间佩剑,大喝:“禁卫军听令,一个不留!”   不等禁卫再次动手,就听钟离东曦扬声道:“是时候了,曹校尉!”   话音刚落,曹岩便带着一众禁军冲入宫门,将空地上的禁军团团围住。两边的禁军彼此对视,熟悉的一幕再次上演。   楚溪客趁机喊道:“今上败局已定,尔等何必做无谓的牺牲?明日腊八,家里的爷娘兄弟还等着你们回去喝粥吃糖饼呢!”   曹岩紧接着表明立场:“都是亲兵营出来的兄弟,没必要兵戎相向,曹某人在此担保,即刻放下武器,平川王殿下绝不赶尽杀绝!”   有人脸上显出挣扎之色,也有人握着兵器的手渐渐垂了下去。   今上登时大怒,毫不留情地砍掉了一个年轻禁卫的脑袋:“朕看谁敢退!”   如此暴虐的举动,不仅没让禁卫们激起斗志,反倒彻底坚定了他们的选择。   一边是家中亲人备下的腊八粥和糖饼,一边是失了人心的帝王,傻子都知道怎么选择。   禁卫们纷纷放下兵器,一个接一个地站到曹岩身后,任凭今上如何发疯砍人都没有人退缩。甚至,还有人壮着胆子反抗起来。   今上猝不及防被砍伤,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处境。   他突然抓过五公主挡在自己身前,在三皇子及其亲卫的保护下朝着寝宫逃窜。   以自己的亲生女儿做人质,这是连最后一丝脸面都不要了。原本还对他效忠的一些兵士,见此情形彻底寒了心。   五公主的情况却不大好。   今上为了让楚溪客投鼠忌器,剑刃狠狠地压在五公主颈侧,只需一瞬就能要了她的命。   贺兰贵妃失去冷静:“李三郎!你若敢伤她一根头发,我掘了你家祖坟!”   今上仿佛没有听到一般,继续粗暴地拖着五公主往后退。平川军往前追击一步,他的刀刃就压下一毫。   “别追!都别追!”   “别让他伤了五殿下!”   曹岩惊慌提醒,声嘶力竭,和平日里的沉稳形象大相径庭。   五公主突然笑了,然后就没那么怕了。   她看看贺兰贵妃,又看看曹岩,潇洒放话:“曹岩,倘若本公主此次大难不死,必选你做驸马——阿娘,你可同意?”   “同意,都同意……你别说话,小心剑刃!”贺兰贵妃哭着连连点头。   曹岩则傻掉了。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楚溪客都想为五公主鼓掌了。   看着五公主脆弱又坚韧的模样,今上不由顿住脚步,心底深处难得的一丝亲情被唤醒。   三皇子当即劝道:“父皇切勿心软,二哥刚刚死在他们手里!”   今上一听,当即坚定了神色。   就在这时,三皇子身边的一个“小太监”突然暴起,身体拗出一个常人难以做到的姿势,只见她从袖中掏出一支匕首,飞快地刺向三皇子的咽喉,脚尖则踢向今上的手肘。   ——内行人一眼就看出,这不是武者的招数,而是一个舞蹈姿势。   今上手肘一麻,五公主趁机滚到地上,紧接着被“小太监”拉起来,两人相携着跑到平川阵营。   五公主哭着扑到贺兰贵妃怀里。   “小太监”则朝钟离东曦屈了屈膝:“见过公子,幸不辱命。”   钟离东曦点头:“辛苦了。”   楚溪客这才认出,这个“小太监”居然是那个几次包圆楚记奶茶的花魁——李翠娘!   李翠娘并非像外界传言的那般是三皇子的红颜知己。她接近三皇子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为姐姐报仇。   八年前,三皇子去江南巡游,使出百般手段诱哄她姐姐失了身,到手之后又不珍惜,甚至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在得知她姐姐有了身孕之后派人强行打胎,致使她姐姐悲痛欲绝,投湖自尽。   此刻,看着三皇子捂着喉咙大口呕血的模样,李翠娘娇艳的脸上露出畅快的笑。   另一边,五公主收拾好心情,郑重地向李翠娘施礼:“拜谢娘子救命之恩。”   李翠娘沦落贱籍十余载,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高高在上的公主对自己施礼言谢。   她看看五公主,再看看身后的钟离东曦和楚溪客,无比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如果是这些人坐拥这座皇城的话,如她这般的“贱民”,生活会有所不同吧?   钟离东曦同样感慨万千。   跑腿小哥、突厥残部、青楼歌伎、前朝遗民,这些人原本都是普通百姓,甚至是比普通百姓生活还要困顿的“贱民”,然而此刻,他们都因楚溪客汇聚在这里,兵不血刃,拿下了偌大的皇城。   ……   姜纾和贺兰康没走地道,他们是带着平川军堂堂正正地从朱雀门进来的。   大殿中的官员和宫人悉数被捆了起来,无辜的不会追究,助纣为虐的也绝不放过。   贺兰康揪出当年那个故意言语挑衅、逼死姜老先生的御史,扔在阶前,举刀欲杀。   姜纾压下他的手,平静地说:“让我来。”   贺兰康把刀递给他,默默地护在他身后。   姜纾闭了闭眼,双手紧紧握住刀柄。   沉沉的阴云下亮起一抹刀光,刀刃无声落下,一颗惊恐的头颅骨碌碌滚到阶下,猩红的鲜血喷洒一路,遮盖了二十年前残留的暗痕。   姜纾的手控制不止地颤抖。   贺兰康揽住他清瘦的肩膀,把人圈在怀里,柔声安抚:“姜氏亡魂,可以安息了。”   姜纾一声哽咽,嚎啕大哭。   ……   在楚溪客的有意放水下,今上和德妃逃到了长生殿。   长生殿中有一条暗道,是他登基后秘密命人挖的,挖地道的宫人已经灭了口,出口的位置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今上没有理会披头散发的德妃,而是飞快地锁死所有门窗,并用博古架顶上,防止平川军突然破门而入。   然后,他就迫不及待地走向通往地道的暗门。   意外的是,门上多了一把锁,精钢打制,锁扣和暗门熔成了一体,撬不动,砍不断,只能用钥匙开启。   今上愣了一瞬,转头看向德妃:“这锁是你加的?钥匙在哪儿?”   德妃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盯着他的眼,喃喃地说:“二郎死了,三郎也死了,如今我们只有四娘一个孩子了……”   今上气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粗声道:“钥匙是不是在你身上,快拿出来!”   德妃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慢悠悠地问:“你派人去平川抓小五的时候,可有把咱们的四娘救出来?”   今上咬了咬牙,尽量耐心地说:“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先把钥匙拿出来,咱们一起出去,好不好?”   “你救了吗?”德妃执着地问。   “救了,当然救了,四娘就在外面等着咱们呢!”今上随口扯了个谎。   德妃却吃吃地笑了:“骗我,又骗我,你总是骗我……你说等你升任校尉就娶我进门,转头就攀了高枝;你说,等钟离氏生下孩子就纳我为妾,到头来却狠心我们母子打出门去!   “寒冬腊月啊,我身上怀着四娘,一件棉衣没有,二郎起了高热,为了给他抓药,我去偷,去抢,去低三下四地委身于脑满肠肥的商贾……那时候,你在哪里?”   声声控诉,并没有引出今上的良知,他只觉得厌烦,干脆扯开德妃的衣衫,从她身上翻找起来。   德妃任他上下其手,语气变得愤慨:“你在钟离家的大宅前跪着!祈求钟离氏回心转意,祈求他们保你高官厚禄,祈求继续当钟离家的一条狗!”   “够了!”   今上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推开德妃,抓起佩剑重重地砍向门锁。   只听一阵脆响,锁头完好无损。   德妃拉住她的衣袖,一脸偏执:“表哥,别挣扎了,我们一起下去陪二郎,好不好?”   今上一把甩开她,恨声道:“疯婆子!要死你自己死,老子还没认输呢!”   “还没认输啊……”   殿门外,楚溪客神色晦暗。他把手伸向钟离东曦:“东曦兄,借你的牛角弓一用。”   钟离东曦毫不犹豫地递给他。   想来是主人特别爱惜的缘故,十几年过去了,弓臂上的刻痕依旧清晰可见,正是“贺兰”二字。   这把弓,正是楚溪客擢选伴读那年,姜纾从贺兰康手里抢过来,代替楚云和赔给钟离东曦的。   今日,用它来做个了结,也算是今上的造化了。   楚溪客搭箭上弦。   楚云和压住他的手:“鹿崽,你手上从未沾过血,为了这种人不值得,让我来吧!”   楚溪客摇摇头,认真地说:“母后的仇,我要亲自报。”   一句话,便让楚云和撤回了手。他转而抓起酒坛,高高地朝着殿门丢去。   楚溪客挽弓搭箭,精准地射中下落的酒坛。只听“哗啦”一声,浓浓烈酒悉数洒在了门廊上。   阿肆扔出第二坛。   钟离东曦扔出第三坛。   酒坛碎裂声此起彼伏,于今上而言仿若催命符。   最后,楚溪客射出了一支燃火的羽箭,轰的一声,烈酒点燃,高耸的火舌迅速淹没了偌大的长生殿。   今上察觉到不对,试图逃出来,然而门窗被他自己锁死了,堵门的博古架也烧了起来,任他左突右冲,却无从下手。   今上慌了,面目狰狞地撕碎了德妃的衣裳,掰断了德妃的手指,试图找到钥匙,然而没有,连个钥匙毛都没有。   今上犹不死心,再次去砍门锁,“当、当、当、当”的砸锁声夹杂着德妃癫狂的大笑。   “报应啊!都是报应!”   殿外,楚溪客静静地看着。   “母后也在天上看着吧?”他轻声问。   “看着呢!”楚云和哑声说。   “钟离阿娘也看到了吧?”他再次问。   “看到了。”钟离东曦沉声说。   “阿肆的母亲也能看到吧?”他有些欣慰地问。   “能,阿娘定能看到。”阿肆笃定地说。   “那就好。”楚溪客笑得如释重负。   这场大火足足烧了一天一夜,楚溪客只命人挖出一个隔离带,将火舌圈定在长生殿的范围,没有扑灭。   熊熊大火,吞噬了一切罪恶。 第180章 正文完   后世史书评价: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宫变,也是一场不可复制的皇权更迭事件。   说它血腥吧,无辜之人没有受到任何牵连,就连冲突最大的禁军和金吾卫都没下死手,说是兵不血刃都不为过;说它不温不火吧,全城百姓都参与其中,男女老少皆是满腔孤勇。   难能可贵的是,局势平定后,上位者不仅没有为了重建皇宫而劳民伤财,反倒砸开前任皇帝的私库,将里面的金银玉器、古玩字画、奇珍异宝悉数变卖,换成一箱箱铜钱发给了长安百姓,屋子破的修修屋子,屋子好的就拿去买点补品,权当感谢他们在宫变之日出手相助。   这可真是……令人开心啊!   足足大半月的时间,长安城没有宵禁,也不用再担心武侯随时上门抓人,平康坊小吃街重新开起来,楚记奶茶店也重整旗鼓,开门迎客。   说到楚记,别说百姓,就连自家员工都沉浸在梦幻之中,久久不敢相信这个天大的消息——   他们的小郎君要当皇帝了?   一国之主、坐在龙椅上的那种?   突然之间,楚记名下的所有店铺都被抢购一空,就连和楚记沾边的那些,比如采购楚记丸子的、可以点单楚记奶茶的,同样日日顾客盈门。   丸子坊和仙草园的员工们日日忙得脚不沾地,却兴奋得做梦都要笑醒,他们的小郎君要当皇帝了嘿嘿嘿嘿嘿!   百姓们也日日劲头十足,咱们吃的可是皇帝家的肉丸、奶茶、小龙虾啊啊啊啊啊!   唯一画风不同的大概就是那些长安官了——特指长安城原本的六部官员,还健在的那种。   起初,他们整日战战兢兢,生怕被贺兰康咔嚓掉,直到发现被咔嚓掉的全是干过坏事的,腰板这才稍稍挺直了一丢丢。   然后,他们又开始战战兢兢地看着那些平川来的领导班子,人家才是新帝的心腹啊,八成会顶替自己吧,会吧会吧?   默默地观察了几天,长安官们才发现,平川官根本没有留在长安的意思,甚至还为了谁能第一拨回平川石头剪刀布……   演的吧?是吧是吧?   是为了展现自己不争不抢、高风亮节吧?   深谙“为官之道”的长安官们不约而同地得出这样的结论。   直到,工部和户部开始商讨重建长生殿。   长安这边为了给楚溪客留个好印象,不惜勒紧裤腰带,可着把国库挥霍一空的劲头画了一份图纸,画完之后还本着炫耀的小心思请平川的官员“提意见”。   平川官甲:“呃,倒也不必如此节省。”   平川官乙:“直白点说就是太寒酸了。”   平川官丙:“那个,你们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提。”   平川官丁:“可不能瞧着我家殿下年纪小就想拿一些破烂糊弄他。”   一众长安官:“……”   最后,图纸被平川官拿回去修了,确切说,是重画了一版出来。说不上多华丽,贵在结实、大气,还费钱。   长安官集体沉默,这是真打算把国库掏空吗?   紧接着,平川官就拉来足足十大车金条,并语气诚恳地表示:“建造长生殿的钱就由平川来出吧,权当感谢殿下这几年为平川所花的心血,请务必给我们这个机会。”   长安官继续沉默,这下,终于知道人家为啥不愿意留在长安了……   ***   朝堂议事,楚溪客性子又软又肯听人劝,脾气好到让刚刚和他打交道的长安官们私下猜测,他是不是在酝酿什么大阴谋。   只在一件事上,楚溪客格外坚持。   “登基大典和帝后大婚一起办,这实在不合规矩。”礼部尚书苦口婆心。   楚溪客笑眯眯地坚持:“规矩也是可以改的嘛!”   礼部尚书退了一步:“可否先登基,再大婚?”   楚溪客摇头。   礼部尚书试探性地改口:“那就先大婚,再登基?”   楚溪客继续摇头。   关键是吧,他不吵不闹不生气,从始至终都笑眯眯的,让人想要犯言直谏都不忍心。   文武百官彻底没辙了。   就连贺兰康都看不下去了,吐槽道:“你俩不是已经成亲了么,干嘛还要再来一次?”   楚溪客闷着头不吭声。   最后,是姜纾拍了板:“就这么办吧!”   楚溪客瞬间开心,当着一众朝臣的面就毫不掩饰地大声说:“小爹最好了!”   对上文武百官惊讶又羡慕的视线,姜纾笑得矜持又有风度。   楚溪客之所以坚持登基和大婚一起办,就是为了钟离东曦以皇后的身份陪他一起走完全部流程,而不是一个人尴尬地站在某个不属于臣子也不像亲眷的角落,远远地看着他。   这点小心思姜纾能看出来,钟离东曦自然也能。   早朝一散,不等走回寝殿,钟离东曦就把楚溪客拉到僻静的角落,紧紧抱住。   楚溪客很有担当地拍拍他的背,轻声哄着:“乖啊,好好的。”   这一幕,好巧不巧被拉帮结派说悄悄话的老臣们看到了,刚刚还激烈地讨论着如何让楚溪客回心转意的他们顿时鼻子一酸。   “陛下这一路走来,委实不容易。”   “如此年纪,这般建树,是国朝之幸,也是我等之幸啊!”   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非要让好好一个少年英主成为他们的傀儡吗?   大臣们的心态就这样不约而同发生了转变。   ***   大典当天,楚溪客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   从早上睁眼开始,每隔两刻钟他就要问一句“东曦兄起来了吗”、‘东曦兄吃饭了吗”、“东曦兄在做什么”、“东曦兄的冕服还合身吗”……   作为他的忠诚小跟班,云飞疯狂地在两个宫殿之前来回冲刺,最后累得气喘吁吁,楚溪客都不忍心了。   “好了好了,我不问了,你快歇会儿。”楚溪客把云飞推到绣墩上,还亲手给他倒了一盏茶。   一屋子的宫女太监眼睁睁看着,震惊又羡慕。   云飞倒是没多大反应,主要是他在想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师父、不是,陛下,那个,我跟我阿娘说了,往后还想跟在陛下身边侍奉,阿娘同意了……反正我脑子也不好使,留不留后也没差,缙云家有三娘传宗接代就成了。”   楚溪客不太理解:“啥意思?为什么跟在我身边就不能留后了?”   云飞咬了咬唇,小声道:“宫里侍奉的除了宫女不都是……内监么?”   楚溪客:!!!   “敢情你小子是想割了——”意识到屋里还有女孩子,楚溪客自动消音。   云飞抬头,从羞赧转为坚定:“我已经想好了,师父别赶我走,也不必担心我,我不怕。”   “不怕个头!”   楚溪客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笑眯眯道:“很遗憾,你没有成为太监的机会了,从此之后大业一朝的内监都不必再净身。”   担心太监和后宫乱搞、混淆皇室血脉?   要是真有这个心宫掉多少都没用。   “这、这能行么?”云飞激动得小颤音都出来了。   楚溪客斩钉截铁:“至少我当皇帝的时候能做主。”   反正他不会娶一堆后宫,子孙后代的事--不对,他哪里有什么子孙后代呀,所以完全不用操那么远的心啊!   不光云飞,屋内其余宫人都激动得想要尖叫了。自然,也会有人失落。   楚溪客细心地照顾到了他们的情绪,温声补充:“不用担心,目前在宫里任职的内监还和从前一样,内侍省会根据你们过往的表现给予升迁或奖赏。往后到了年纪,愿意出宫的就出宫,宫外没有亲眷的也不用担心,回头叫内侍省辟出两个宽敞的宫殿,专门用来给你们养老。”   这番话,就像投入湖水的一块小石子,看似动静不大,实则激起重重波纹,从湖面到水底,一层层荡漾开来……   等到楚溪客换好冕服走出寝殿的时候,整个皇宫的宫人都知道了。   按规矩,帝后经过时宫人们只需安静地退到一旁,躬身站立就好,然而这一天,当楚溪客牵着钟离东曦的手出现的那一刻,巷道两旁的宫人齐刷刷伏地叩首,用最高的礼节表达对这位年轻帝王的敬服。   这一幕,和楚溪客取消内监净身的诏令一起,永载史册。   楚溪客注意到了,却没心思去阻止,因为他此刻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钟离东曦身上。   他自己的冕服是黑色的,钟离东曦的是红色。楚溪客还是第一次看到钟离东曦穿这么隆重的红色,庄严而……美艳。   楚溪客情不自禁握住了他的手,之后两个人一起登上九尺高台,一起授印,一起接受百官跪拜,仿佛在昭告天下,他身旁的人是他,他身旁的是他。   大典的最后一个环节也是楚溪客特意要求的——   祭奠亡灵。   那些在狗皇帝谋朝篡位时牺牲的英灵,楚溪客派人一一寻访尸骨,陪葬帝陵。   长安城内有一座贞节牌坊,楚溪客命人拆掉,改建成忠烈堂。   这一日,新帝与皇后亲自捧上烈酒,焚香祭奠。长安城内一百零八寺,钟声齐鸣,新帝年轻的声音响彻寰宇——   “忠魂烈骨,可安息矣!”   ……   《平川志》载:“是年二月初二,新帝携后钟离氏祭天地,慰英灵,复先祖号,改元永续,自此大业一朝延续数百年而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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